梁启超文集 - 第 46 页/共 53 页

刘光第传   刘君字裴村,四川富顺县人。性端重敦笃,不苟言笑,志节崭然。博学能文诗,善书法。诗在韩、杜之间,书学鲁公,气骨森竦,严整肖其为人。弱冠后成进士,授刑部主事,治事精严。光绪二十年,以亲丧去官,教授乡里,提倡实学,蜀人化之。官京师,闭户读书,不与时流所谓名士通,故人鲜知者。及南海先生开保国会,君翩然来为会员。七月,以陈公宝箴荐,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参预新政。   初,君与谭君尚未识面,至是既同官,又同班,则大相契。谭君以为京师所见高节笃行之士,罕其比也。向例,凡初入军机者,内侍例索赏钱,君持正不与;礼亲王军机首辅,生日祝寿,同僚皆往拜,君不往;军机大臣裕禄擢礼部尚书,同僚皆往贺,君不贺;谓时事艰难,吾辈拜爵于朝,当劬王事,岂有暇奔走媚事权贵哉?其气节严厉如此。七月二十六日,有湖南守旧党曾廉上书请杀南海先生及余,深文罗织,谓为叛逆。皇上恐西后见之,将有不测之怒,乃将其折交裕禄,命转交谭君,按条详驳之。谭君驳语云:“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之言属实,臣嗣同请先坐罪。”君与谭君同在二班,乃并署名曰:“臣光第亦请先坐罪。”谭君大敬而惊之。   君曰:“即微皇上之命,亦当救志士,况有君命耶?仆不让君独为君子也。”于是谭君益大服君。   变既作,四卿同被逮下狱,未经讯鞫。故事,提犯自东门出则宥,出西门则死。十三日,使者提君等六人自西门出,同人未知生死,君久于刑部,谙囚狱故事,太息曰:“吾属死,正气尽。”闻者莫不挥泪。君既就义,其嗣子赴市曹伏尸痛哭一日夜以死。君家贫,坚苦刻厉,诗文甚富,就义后,未知其稿所在。   论曰:“裴村之识余,介口口口先生。口口先生,有道之士也,余以是敬裴村。然裴村之在京师,闭门谢客,故过从希焉。南海先生则未尝通拜答,但于保国会识一面,而于曾廉之事,裴村以死相救。呜呼,真古之人哉,古之人哉!与裴村未稔,故不能详记行谊,虽然,荦荦数端,亦可以见其概矣。 谭嗣同传   谭君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县人。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父继洵,官湖北巡抚。   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苦,故操心危,虑患深,而德慧术智日增长焉。弱冠,从军新疆,游巡抚刘公锦棠幕府。   刘大奇其才,将荐之于朝,会刘以养亲去官,不果。自是十年,来往于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各省,察视风土,物色豪杰,然终以巡抚君拘谨,不许远游,未能尽其四方之志也。自甲午战事后,益发愤提倡新学,首在浏阳设一学会,集同志讲求磨厉,实为湖南全省新学之起点焉。时南海先生方倡强学会于北京及上海,天下志士,走集应和之。君乃自湖南溯江,下上海,游京师,将以谒先生,而先生适归广东,不获见。余方在京师强学会,任记纂之役,始与君相见,语以南海讲学之宗旨,经世之条理,则感动大喜跃,自称私淑弟子,自是学识更日益进。   时和议初定,人人怀国耻,士气稍振起,君则激昂慷慨,大声疾呼,海内有志之士,睹其丰采,闻其言论,知其为非常人矣。以父命就官为候补知府,需次金陵者一年,闭户养心读书,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成《仁学》一书。又时时至上海与同志商量学术,讨论天下事,未尝与俗吏一相接,君常自谓作吏一年,无异入山。时陈公宝箴为湖南巡抚,其子三立辅之,慨然以湖南开化为己任。丁酉六月,黄君遵宪适拜湖南按察使之命,八月,徐君仁铸又来督湘学,湖南绅士口口口口口口口等蹈厉奋发,提倡桑梓,志士渐集于湘楚。陈公父子与前任学政江君标,乃谋大集豪杰于湖南,并力经营,为诸省之倡。于是聘余及口口口口口口口等为学堂教习,召口口口归练兵,而君亦为陈公所敦促,即弃官归,安置眷属于其浏阳之乡,而独留长沙,与群志士办新政。于是湖南倡办之事,若内河小轮船也,商办矿务也,湘粤铁路也,时务学堂也,武备学堂也,保卫局也,南学会也,皆君所倡论擘画者,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设会之意,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气,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一省办起,盖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焉。地方有事,公议而行,此议会之意也;每七日大集众而讲学,演说万国大势及政学原理,此学会之意也。于时君实为学长,任演说之事,每会集者千数百人,君慷慨论天下事,闻者无不感动,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之功居多。   今年四月,定国是之诏既下,君以学士徐公致靖荐,被征,适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人觐,奏对称旨,皇上超擢四品卿衔军机章京,与杨锐、林旭、刘光第,同参预新政,时号为军机四卿。参预新政者,犹康、宋之参知政事,实宰相之职也。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后,不敢行其志。数月以来,皇上有所询问,则令总理衙门传旨;先生有所陈奏,则着之于所进呈书之中而已。自四卿入军机,然后皇上与康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锐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后及贼臣忌益甚,未及十日,而变已起。   初,君之始入京也,与言皇上无权、西后阻挠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命君拟旨,先遣内侍捧历朝圣训授君,传上言谓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有开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谕中,盖将以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无权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为今日谕旨将下,而卒不下,于是益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矣。   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遂赐衣带诏,有“联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之语,君与康先生捧诏恸哭,而皇上手无寸柄,无所为计。时诸将之中,惟袁世凯久使朝鲜,讲中外之故,力主变法,君密奏请皇上结以恩遇,冀缓急或可救助,词极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二日复召见,初三日夕,君径造袁所寓之法华寺,直诘袁曰:“君谓皇上如何人也?”袁曰:“旷代之主也。”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闻。”君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闻也。”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袁曰:“若皇上于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今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君曰:“荣禄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昔某公欲增慰帅兵,荣曰:‘汉人未可假大兵权。’盖向来不过笼络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参劾慰帅一事,胡乃荣之私人,荣遣其劾帅,而己查办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宁夏知府,旋升宁夏道,此乃荣贼心计险极巧极之处,慰帅岂不知之?”君乃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因相与言救主之条理甚详,袁曰:“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既定策,则仆须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备贮弹药,则可也。”乃丁宁而去。时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复召见,至初六日,变遂发。   时余方访君寓,对坐榻上,有所擘画,而抄捕南海馆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著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初七八九三日,君复与侠士谋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君不听,再四强之,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难。君既系狱,题一诗于狱壁曰:“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仓。”盖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斩于市,春秋三十有三。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   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   君资性绝特,于学无所不窥,而以日新为宗旨,故无所沾滞,善能舍己从人,故其学日进,每十日不相见,则议论学识必有增长。少年曾为考据、笺注、金石刻镂、诗古文辞之学,亦好谈中国古兵法,三十岁以后,悉弃去。究心泰西天算、格致、政治、历史之学,皆有心得。又究心宗教,当君之与余初相见也,极推崇耶子氏兼爱之教,而不知有佛,不知有孔子,既而闻南海先生所发明《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干元统天之精意,则大服。又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现身无量,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舍救人外更无他事之理。闻相宗识浪之说,而悟众生根器无量,故说法无量,种种差别,与圆性无碍之理,则益大服。自是豁然贯通,能汇万法为一,能衍一法为万,无所罣碍,而任事之勇猛亦益加。作官金陵之一年,日夜冥搜孔、佛之书,金陵有居士杨文会者,博览教乘,熟于佛故,以流通经典为己任。君时时与之游,因得遍窥三藏,所得日益精深。其学术宗旨,大端见于《仁学》一书,又散见于与友人论学书中。所著书《仁学》之外,尚有《寥天一图文》二卷,《莽苍苍斋诗》二卷,《远遗堂集外文》一卷,《兴算学议》一卷,已刻。《思纬吉凶台短书》一卷,《壮飞楼治事》十篇,《秋雨年华馆丛脞书》四卷,《剑经衍葛》一卷,《印录》一卷,并《仁学》皆藏于余处。又政论数十篇,见于《湘报》者,及与师友论学论事书数十篇,余将与君之石交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等共搜辑之,为谭浏阳遗集若干卷。其《仁学》一书,先择其稍平易者,附印《清议报》中,公诸世焉。君平主一无嗜好,持躬严整,面棱棱有秋肃之气。无子女。妻李国,为中国女学会创办董事。   论曰:复生之行谊磊落,轰天撼地,人人共知,是以不论,论其所学:自唐、宋以后,呫毕小儒,徇其一孔之论,以谤佛毁法,固不足道,而震旦末法流行,数百年来,宗门之人,耽乐小乘,堕断常见,龙象之才,罕有闻者,以为佛法皆清净而已,寂灭而已。岂知大乘之法,悲智双修,与孔子必仁且智之义,如两爪之相印。惟智也,故知即世间即出世间,无所谓净土,即人即我,无所谓众生,世界之外无净土,众生之外无我,故惟有舍身以救众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故即智即仁焉。既思救众生矣,则必有救之之条理,故孔子治《春秋》,为大同小康之制,千条万绪,皆为世界也,为众生也,舍此一大事,无他事也。华严之菩萨行也,所谓誓不成佛也,《春秋》三世之义,救过去之众生,与救现在之众生,救现在之众生,与救将来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此土之众生,与救彼土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救全世界之众生,与救一国之众生,救一人之众生,其法异而不异:此相宗之唯识也。因众生根器各各不同,故说法不同,而实法无不同也。既无净土矣,既无我矣,则无所希恋,无所罣碍,无所恐怖,夫净土与我且不爱矣,复何有利害毁誉称讥苦乐之可以动其心乎?故孔子言不忧不惑不惧,佛言大无畏,盖即仁即智即勇焉。通乎此者,则游行自在,可以出生,可以入死,可以仁,可以救众生。 梁启超《新史学》,《梁启超全集》736-753。校对参《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 新史学 (1902年) 中国之旧史 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虽然,我国兹学之盛如彼,而其现象如此,则又何也?今请举中国史学之派别,表示之而略论之。 史学 第一 正史 (甲)官书所谓二十四史是也。 (乙)别史如华峤《后汉书》、习凿齿《蜀汉春秋》、《十六国春秋》、《华阳国志》、《元秘史》等,其实皆正史体也。 第二 编年 《资治通鉴》等是也。 第三 纪事本末 (甲)通体如《通鉴纪事本末》、《绎史》等是也。 (乙)别体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 第四 政书 (甲)通体如《通典》、《文献通考》等是也 (乙)别体如《唐开元礼》、《大清会典》、《大清通礼》等是也。 (丙)小纪如《汉官仪》等是也。 第五 杂史 (甲)综记如《国语》、《战国策》等是也。 (乙)琐记如《世说新语》、《唐代丛书》、《明季稗史》等是也。 (丙)诏令奏议 四库另列一门,其实杂史尔。 第六 传记 (甲)通体如《满汉名臣传》、《国朝先正事略》等是也。 (乙)别体如某帝实录、某人年谱等是也 第七 地志 (甲)通体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国利病书》等是也。 (乙)别体如纪行等书是也。 第八 学史如《明儒学案》、《国朝汉学师承记》等是也。 第九 史学 (甲)理论如《史通》、《文史通义》等是也。 (乙)事论如《历代史论》、《读通鉴论》等是也 (丙)杂论如《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等是也。 第十 附庸 (甲)外史如《西域图考》、《职方外纪》等是也。 (乙)考据如《禹贡图考》等是也。 (丙)注释如裴松之《三国志注》等是也。 都为十种二十二类。 试一翻四库之书,其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者,非史学书居十六七乎?上自太史公、班孟坚,下至毕秋帆、赵瓯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数百。兹学之发达,二千年于兹矣。然而陈陈相因,一丘之貉,未闻有能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兹学之功德普及于国民者,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 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吾党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己。其言似稍过当,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实际固不诬也。吾国史家,以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为史也,不过叙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则非所闻也。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虽以司马温公之贤,其作《通鉴》,亦不过以备君王之浏览(其论语无一非忠告君主者)。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其大敝在不知朝廷与国家之分别,以为舍朝廷外无国家。于是乎有所谓正统闰统之争论,有所谓鼎革前后之笔法。如欧阳之《新五代史》、朱子之《通鉴纲目》等,今日盗贼,明日圣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正如群蛆啄矢,争其甘苦;狙公赋茅,辨其四三,自欺欺人,莫此为甚!吾中国国家思想,至今不能兴起者,数千年之史家,岂能辞其咎耶? 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历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几无历史,虽泰西良史,亦岂能不置重于人物哉?虽然,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中国之史,则本纪、列传,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质而言之,则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于卿鱼,而未闻有一人之眼光有见及此者。此我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发生,而群体终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凡著书贵宗旨,作史者将为若干之陈死人作纪念碑耶?为若干之过去事作歌舞剧耶?殆非也。将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以为经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则记载愈详。中国不然,非鼎革之后,则一朝之史不能出现。又不惟正史而己,即各体莫不皆然。故温公《通鉴)亦起战国而终五代。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则史不其中绝乎?使如日本之数千年一系,岂不并史之为物而无之乎?太史公作《史记》,直至《今上本纪》,且者记述不少隐讳焉,史家之天职然也。后世专制政体日以进步,民气学风日以腐败,其末流遂极于今日。推病根所从起,实由认历史为朝廷所专有物,舍朝廷外无可记载故也。不然,则虽有忌讳于朝廷,而民间之事,其可纪者不亦多多乎?何并此而无也?今日我辈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来之事实,竟无一书可凭借,非官牍铺张循例之言,则口碑影响疑似之说耳。时或借外国人之著述,窥其片鳞残甲,然甲国人论乙国之事,例固百不得一,况吾国之向闭关不与人通者耶!于是乎吾辈乃穷。语曰: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夫陆沉我国民之罪,史家实尸之矣。 四曰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余种原质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而成者也。然使采集四十余种原质,作为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无一不备,若是者可谓之人乎?必不可。何则?无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维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时代之中有小时代,而群与群之相际,时代与时代之相续,其间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鉴既往之大例,示将来之风潮,然后其书乃有益于世界。今中国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远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响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当得善果,当得恶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栋之史书,皆如蜡人院之偶像,毫无生气,读之徒费脑力。是中国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实数干年史家学识之程度也。缘此四蔽,复生二病。 其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英儒斯宾塞曰:“或有告者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然历史上之事迹,其类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读书观万物,则思过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读史之方也。泰西旧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国殆更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册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诏书也,满纸填塞,皆此等邻猫生子之事实,往往有读尽一卷,而无一语有人脑之价值者。就中如《通鉴)一书,属稿十九年,别择最称精善,然今日以读西史之眼读之,觉其有用者,亦不过十之二三耳((通鉴》载奏议最多。盖此书专为格君而作也。吾辈今日读之,实嫌其冗),其他更何论焉。至如《新五代史》之类,以别裁自命,实则将大事皆删去,而惟存邻猫生子等语,其可厌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国史学,真有无从下手之慨。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鉴》、《续通鉴》也,《大清会典》、《大清通礼》也,《十朝实录)、《十朝圣训》也,此等书皆万不可读,不读其一,则挂漏正多。然尽此数书而读之,日读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为功矣。况仅读此数书,而决不能足用,势不可不于前所列十种二十二类者一一涉猎之(杂史、传志、札记等所载,常有有用过于正史者。何则?彼等常载民间风俗,不似正史专为帝王作家谱也)。人寿几何?何以堪此!故吾中国史学知识之不能普及,皆由无一善别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中国万事皆取述而不作主义,而史学其一端也。细数二千年来史家,其稍有创用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诚史界之造物主也。其书亦常有国民思想,如项羽而列诸本纪,孔子、陈涉而列诸世家,儒林、游侠、刺客、货殖而为之列传,皆有深意存焉。其为立传者,大率皆于时代极有关系之人也。而后世之效颦者,则胡为也。二曰杜君卿。《通典》之作,不纪事而纪制度。制度于国民全体之关系,有重于事焉者也,前此所无而杜创之,虽其完备不及《通考》,然创作之功,马何敢望杜耶?三曰郑渔仲。夹漈之史识,卓绝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称之。其《通志》二十略,以论断为主,以记述为辅,实为中国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为太史公范围所困,以纪传十之七八,填塞全书,支床叠屋,为大体玷。四曰司马温公。《通鉴》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结构之宏伟,其取材之丰赡,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势不能不据为蓝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温公亦伟人哉。五曰袁枢。今日西史,大率皆纪事本末之体也。而此体在中国,实惟袁枢创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鉴纪事本末》也,非有见于事与事之相联属,而欲求其原因结果也,不过为读《通鉴》之方便法门,著此以代抄录云尔。虽为创作,实则无意识之创作。故其书不过为《通鉴》之一附庸,不能使学者读之有特别之益也。六曰黄梨洲。黄梨洲著《明儒学案》,史家未曾有之盛业也。中国数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梨洲乃创为学史之格,使后人能师其意,则中国文学史可作也,中国种族史可作也,中国财富史可作也,中国宗教史可作也。诸类此者,其数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学案》,复为《宋元学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汉唐学案》、《周秦学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诚我国思想界之雄也。若夫此六君子以外〔袁枢实不能在此列),则皆所谓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史记》以后,而二十一部,皆刻画《史记》;《通典》以后,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隶性至于此甚耶?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以故每一读辄惟恐卧,而思想所以不进也。 合此六弊,其所贻读者之恶果,厥有二端:一曰难读。浩如烟海,穷年莫弹。前既言之矣。二曰难别择。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读应读之书,而苟非有极敏之眼光,极高之学识,不能别择其某条有用某条无用,徒枉费时日脑力。三曰无感触。虽尽读全史,而曾无有足以激厉其爱国之心,团结其合群之力,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然则吾中国史学,外貌虽极发达,而不能如欧美各国民之实受其益也,职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吾所求者,殆无一焉。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新史学之署,吾岂好异哉?吾不得已也。 史学之界说 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今请析其条理而论述之。 第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现象者何?事物之变化也。宇宙间之现象有二种:一曰为循环之状者。二曰为进化之状者。何谓循环?其进化有一定之时期,及期则周而复始,如四时之变迁,天体之运行是也。何谓进化?其变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长焉,发达焉,如生物界及人间世之现象是也。循环者,去而复来者也,止而不进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天然学。进化者,往而不返者也,进而无极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历史学。天下万事万物,皆在空间,又在时间(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而天然界与历史界,实分占两者之范围。天然学者,研究空间之现象者也。历史学者,研究时间之现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一成不变,万古不易,故其体为完全,其象如一圆圈。就历史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生长而不已,进步而不知所终,故其体为不完全,且其进步又非为一直线,或尺进而寸退,或大涨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线。明此理者,可以知历史之真相矣。 由此观之,凡属于历史界之学(凡政治学、群学、平准学、宗教学等,皆近历史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难。凡属于天然界之学(凡天文学、地理学、物质学、化学等,皆天然界范围),其研究常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来复频繁,可以推算,状态一定,可以试验。历史学未完全者也,今犹日在生长发达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则历史不能终极,吾生有涯,而此学无涯。此所以天然诸科学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关于历史之各学,其出现甚后,而其完备难期也。 此界说既定,则知凡百事物,有生长有发达有进步者,则属于历史之范围。反是者,则不能属于历史之范围。又如于一定期中,虽有生长发达,而及其期之极点,则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循环目之。如动植物,如人类,虽依一足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一生一死,实循环之现象也。故物理学、生理学等,皆天然科学之范围,非历史学之范围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误会历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乱相遭无已时,则历史之象当为循环,与天然等,而历史学将不能成立。孟子此言盖为螺线之状所迷,而误以为圆状,未尝综观自有人类以来万数千年之大势,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观一小时代之或进或退涨或落,遂以为历史之实状如是云尔。譬之江河东流以朝宗于海者,其大势也。乃或所见局于一部,偶见其有倒流处,有曲流处,因以为江河之行,一东一西,一北一南,是岂能知江河之性矣乎(春秋家言,有三统,有三世。三统者,循环之象也。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是也,三世者,进化之象也,所谓据乱、升平、太平,与世渐进是也。三世则历史之情状也。三统则非历史之情状也。三世之义既治者,则不能复乱,借曰有小乱而必非与前此之乱等也。苟其一治则复一乱,则所谓治者必非真治也。故言史学者,当从孔子之义,不当从孟子之义)!吾中国所以数千年无良史者,以其于进化之现象见之未明也。 第二,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进化之义既定矣,虽然,进化之大理不独人类为然,即动植物乃至无机世界,亦常有进化者存,而通行历史所纪述,常限一人类者,则何以故?此不徒合人之自私其类而已。人也者,进化之极则也,其变化千形万状而不穷者也。故言历史广义,则非包万有而并载之,不能完成。至语其狭义,则惟以人类为之界。虽然,历史之范围,可限于人类,由人类之事实,不能尽纳诸历史。夫人类亦不过一种之动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于循环,即其日用饮食,言论行事,亦不过大略相等,而无进化之可言。故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独立,则进化终不可期,而历史终不可起。盖人类进化云者,群之进也,非一人之进也。如以一人也,则今人必无以远过于古人。语其体魄,则四肢、五官,古犹今也;质点血轮,古犹今也。语其性灵,则古代周、孔、柏(柏拉图)、阿(阿里士多德)之智识能力,必不让于今人,举世所同认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儿知之、能之者,何也?无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较相争相师相摩相荡相维相系相传相擅,而智慧进焉,而才力进焉,而道德进焉。进也者,人格之群。非寻常之个人也(人类天性之能力能随文明进化之运而渐次增长与否,此问题颇难决定。试以文明国之一小儿不许受教育,不许蒙社会之感化。沐文明之恩泽,则其长成能有以异于野蛮国之小儿乎?恐不能也。盖由动物进而为人,己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由小儿进力成人,已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然则一个人殆无进化也。进化者,别超于个人之上之一人格而已,即人群是也)。然则历史所最当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关系人群者,虽奇言异行,而必不足以入历史之范围也。 畴昔史家,往往视历史如人物传者然。夫人物之关系于历史固也,然所以关系者,亦谓其于一群有影响云尔。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国作史者,全反于此目的,动辄以立佳传为其人之光宠,驯至连篇累牍胪列无关世运之人之言论行事,使读者欲卧欲呕,虽尽数千卷,犹不能于本群之大势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说限于群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