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 第 25 页/共 95 页

初九日晴。甚热。偕次寅至妙光阁,行二妹除服祭礼。少坐入西城,祝刘叔南太夫人六十三岁寿,面后归。热风大起,炎尘涨天,目眵唇燥,殆不可耐。到家以西瓜涤暑。忽接南电,知寿侄病危,催大兄速归。以意度之,凶多吉少。 初十日阴,清晨微雨。今早新进士第一日引见。臣毓鼎侍班,五点半钟入乾清门候上 升座,起居注官立于殿西门内北上东向。事毕趋退。遇兼尹孙燮臣师,告以开堤事顺天府将劾弹章,嘱余向胡芸楣京兆分辨。因偕出,见芸楣年丈,将此事情形大略说明。据芸丈云,初禀本无尊名,第二禀牵连及之,此事可与阁下无涉。归路细思此事,余发其端,嗣后兴工,虽未经手,而实与闻,今乃坐视慎丈独受其过,于心不安。因访慎翁略谈。归寓,慎丈复来。 客去,出门答拜包子如。拟入城谒燮师,再为慎翁分辨,以彰公道。甫近前门,大雨倾盆而下,主仆均不能前进,乃驰归。大兄明早南旋,匆促移交一切。啸圃约便宜,未往。 十一日晴,天甚凉爽。济帆、慎丈(原稿缺漏、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六月十一日晴。孙燮臣师相以冯林一中允(桂芬)所著《校邠庐抗议》进呈,有旨刷印一千部,发交各衙门分阅,签出可行不可行,注简明论说,会交军机处,分别多少份数,进呈御览。臣毓鼎领到一部,详细阅勘。拟上条陈,分:译泰西政治书,练八旗驻防及内外蒙古矿务,仿屯田之制改役营兵,停捐纳以励学校人才四条,连日构思,今晚脱稿。 十二日晴。接季申兄信并还恒裕借款,掣回借据。发方燮尹信。与次弟分缮奏折,灯下签《抗议》至三鼓。慎之丈、子蔚、亚蘧同时来谈。语及时事,相与太息,乱将作矣,吾奚适归!又阅改官制复奏已上,吏部、翰林院皆在当裁之列。未知当道大臣有能挽回此举者否?果尔,则无官一身轻,余将遁迹荒江,抱圣贤遗书私自讲明以待后世,留此清白不随俗变之身,见先人于地下也。 十三日晴。签《校议》。午刻至江苏馆,赴同郡八进士衣冠之约。与仁山、闰枝谈甚洽。席散,访橘农,适子蔚在彼,相与剧谈。又诣董处久坐,晚饭始归。灯下仍签书。两日暇辄阅《朱子语类•治道门》,大儒议论准情酌理,不激不随,断非寻常所及。世之附和新学者,竟有妄诋之辞,真聋瞽丧心者也。遇此辈狂论,不直与校真,用孟子之法以妄人待之而已。阅成儿所作《裁官增俸策》,颇清畅可喜。近日颇有人劝余令成儿习外洋语言文字,一笑谢之。 守拙日录 光绪廿四、廿五年戊戌、己亥 六月十四日阴雨。世变日亟,人心日非,天下事非区区措大所能挽救,日夕忧愤,亦复何益!此后当戢影一室,涵养天和,薄有所知,则专疏上陈,以尽臣职。馀日则我行我素,择家藏书籍之切实有益而又简约易守者,罗列案旁,晨夕玩味,既以自娱,兼以课子。稍倦则访二三知己,扺掌剧谈,宣导堙郁。死生得失,一听诸天,唯知守拙而已。因取以名日录,而标数语于简端。 晨餐后入城,祝廖仲师六十寿。诣燮师,未值。访张畹丈略谈。归签《校邠庐抗议》十馀篇。晚,微雨,天骤凉,可御夹衣。 十五日阴。签《抗议》讫,计四十七篇,下签六十馀条。此书所议,有三十年前情形,与今日不同者,有陈义虽高而不能行于今者,有逞心而谈,行之实窒碍且滋纷扰者,皆与笺识,未敢附和其间。至其卓识竑议,确然可行,往往有今已通行,而先生已早发其端者,不可谓非通人也。傍晚与次寅分缮黄签。访衡甫,又诣董处,三鼓乃归。阅邸钞,排日召对翰詹科道诸臣,许部员士民条奏时事。新政之最可喜者,治平之兆其基于此乎?得刘嗣伯书。 十六日晴。与次寅缮签粘书讫。午后颇倦,适橘农在子蔚处遣价来招,因往剧谈。与橘农论时事,意见多不合,一笑置之。晚早寝。 十七日子初起,入内递封奏。(凡四条:一广译泰西政治家言;一陈八旗驻防及内外蒙古;一仿屯田之法令营兵开矿;一停捐纳以劝学校人才。为片论热河练兵,拳贼殃民。) 月色皎然,琼楼金阙,如在镜中。在朝房假寐,至天明,事下,乃行。归寓酣寝。午刻至南河泡,赴陈孟甫同年之约。宴后散步河干,红荷绿盖,冉冉送馨。西望遥山,葱翠欲滴。尘俗胸襟,为之一洗。留连久之。归路复访夏闰枝,阅所录《日本学校考》(从黄遵宪《日本国志》中录出),其培养人才有足取者。因思西国政治往往暗与古合,参取所长,以辅吾之不及,亦礼失求野之意。乃迂拘者既摈斥不谈,趋时者复事事推崇,举而加诸吾中国之上,欲尽弃所学而学焉,皆不得其平也。 十八日午前骤雨一阵即晴。苏济帆来。写外舅筠墅先生信,托提塘寄。接大兄、六弟信,内附杨怀冰信并二百金,托为其弟怀仁办誊录。又接福成侄信。又发许锡珍信,并史恒甫捐项尾款四十八两零,交德恒号转寄。吴絅斋同年送来所书先府君墓志,雅健匀洁,足传不朽。随具衣冠前往叩谢,晤谈良久。闻经济特科登荐牍者,多阘茸之流,半系徇情且有以贿得者。大臣举措若此,徒变法制何济乎?顺至恒裕,托其为外舅办加级。申刻至同丰堂,赴何颂梅之约。即席戏赠颂梅:“白下诗人何颂梅,一樽聊为晚凉开。故人已作松江守(颂梅馆于濮梓泉年丈寓,新简松江知府),还乞鲈鱼下酒来。”近来心神散漫,友人托办及自己当为之事,多半遗忘,每致失误。今思得一法,用白粉牌一面悬于座右,有事即书其大略,事了销之,庶几心不劳而事易结。偶阅旧帖,悟古人用笔之妙,皆蓄满不发,故能笔短意长。 又古人起笔多用逆锋,绝无平下者,特其锋有露有不露耳。松雪书最圆润,用笔亦非平直。 俗子任笔所之,皆取顺势,无怪学赵者辄蒙熟烂之讥也。中宵不适。 十九日晴。竟日疲困,若受大伤。大约湿蒸所致也。至董宅祝外姑五十六寿,面后归。 为诸生及成儿改课作。晚饭后至对过与两生论学,劝其读宋儒书。看《朱子语类》论世论人各条,几席间谈,极有精切可味之语,为摘录本所不能入者。以此知学紫阳者断不可不读全书也。闻总署日前与日本使臣会晤,谈及变法,日使谓自来治国之道,断无全舍自己而专学 他人者,欲求自强,仍须从自己做起。闻者愧之。 二十日阴。立秋节。访杨荫北。祝子蔚生日,坐彼久谈。拟约蔚、橘诸君广和晚酌,因病体不支而止。夜雨。接家信。 二十一日大雨时作。体仍不快。午刻偕次寅至裕升楼,赴苏济帆之约,令余服清胃和中丸。陶伟仲约江苏馆,辞。归寓看《朱子语类•法制门》,于当代掌故考究煞是精详,兼能深体立法之意。其于介甫、蔡京变法得处,亦不埋没。真可谓恶而知其美矣。只缘学者畏《语类》繁重,不肯细看,故于朱子学问经济多不见。世多诋宋儒空疏,试问其曾见过朱子书否?盲心瞽目,可笑可恨。复大兄信。 二十二日晴。体仍不快。刘叔南太翁寿,亦未往视。写应酬数件,腕力颇疲。静看夏心伯先生(炘)《述朱质疑》四卷(起朱子少时学术,止己丑中和之悟),精思深识过王白田,读之不忍释手。接赵棣威皖中书。得荫北柬,知前折留中,片交查。 廿三日晴。稍健。写应酬两件。展临东坡书,悟其左势必逆蹴,右势必含蓄。看《述朱质疑》卷五,发明朱子主敬之学甚切要。傍晚入西城,答拜庄心安丈,谈及湖南辰州有一种矿砂,其名为锑,西语谓之安的摩尼,可作炸药及制器染物之用。出产甚旺,惜雇用洋工融炼,所费太巨,而土法又劳而鲜功。近来中国学生考究矿学化学颇有成材,当就学堂调取此项人才用法淘炼,为利更大。余意此种锑砂当与朱砂相类,特其用为不同耳。朱砂亦出于辰州。申刻至福兴居,赴黄捷卿之约。坐有绍兴少年,与余初见,便信口雌黄朝政,可为少不更事矣。接钱绍云同年信,论变法当从根本上着手。可谓要言不烦。 廿四日晴。酷热不可耐,唯有静坐读书一法。偶检《朱子全书•读书法》,阅之终卷。 又看《述朱质疑》卷六、卷七(考论朱子编纂各书)。傍晚走访志先,未值,晤葭孙、剑秋,其案头有观海楼苏帖一册,甚佳。至董处少坐。访橘农,偕至广和,兼约子蔚、次寅。因论变法,余举《朱子语类》论法制及熙宁人物数条,橘农击节叹赏,服为通儒之论(论介甫新法)。接汤温丈信,极言湖南提督驻常德,昔为要边,今则为腹地,所辖武职极多,皆安坐骄惰,克扣军饷,糜俸无益,似当议裁。武子彝大令(光樽)、李香谷农部(增芳)来谈,皆滇人也。 二十五日晴,尤热。子蔚、伟臣、颂梅、效丈、景丈、志先、吉甫、慰堂均来为次弟送行。黄补臣来见。午后,挥汗作应酬屏对十馀件。虽觉热不可耐,却得心手相应之乐。晚,设酒肴,为次弟饯行,兼约效、志、慰三君。接许锡珍信。 二十六日卯刻入内,恭祝皇上万寿。辰初在午门外行礼(仅二十馀人,而翰林院人员居十分之九)。归寓送次弟登程。聚首年馀,顿形寂寞。午刻阵雨,俄顷即晴,仍酷热。写诸兄弟信,交局寄(内有要言,急于达到,恐次弟在路耽搁故也)。静看《述朱质疑》卷八、卷九(皆记同时学派)、卷十(辨前人诋诬朱子之说,如李氏《朱子晚年全论》,戴氏《孟子字义疏证》,胡氏《篝灯约旨》之类)、卷十一(论朱子出处及各奏札)。戴东原于汉学颇有心得,丁亥戊子间,余正治声音训诂之学,于《东原文集》曾研究一番,喜其精核深刻,唯有意与程、朱为敌,遂不惜盲心眯目,发为离经叛道之谈(如指人欲为正之类)。其心术实不可问。段茂堂为东原高弟,晚年乃深服朱子小学(见《经韵楼文集》),可谓智过其师矣。 窃谓诸君专精汉学,穷搜冥索,不失为经师,乃必与宋儒为难,诋其学术,并诋其立品,一概以迂疏二字了之。微论程、朱诸大儒断非迂疏,即六经中义理之言,亦复开卷即是,岂能一笔抹煞乎?况纲常名教,非宋儒所创,汉学诸君岂置其身于纲常名教之外乎?意气用事,利欲熏心,只见为蚍蜉之撼而已(如毛奇龄、江声之流尤其谬者)。今日人心日非,大道将裂,梅瑟(摩西)之教,乘吾之虚以祸中原,未始非汉学诸君有以阶之厉也。(掊击宋儒,世人不复闻义理之说。人而无义无理,亦将何取不至哉!孟子斥杨、墨以无父无君之学祸天下,杨、墨亦岂欲无父无君,然其弊必至于此。以此论汉学诸君,正非苛激之论也。观于有明士气之盛,主昏于上,犹能维持数十年者,诸公讲学之力也。今日如宋学盛行,时事之坏, 余敢断其决不至此。)读心伯先生诸论,感而书此。晚,凉风徐来,酷暑顿解。灯下看书颇久,夜深始寝。 廿七日阴,微雨。先中翰公忌日,拜供。收拾书斋,为静坐读书计。午后访子蔚,纵论中古,至二鼓后始归。以性理精义授诸生,世衰道微,能将此道留得一分,即圣学有一分维系。守先待后,虽非其人,窃有其志也。 廿八日晴,仍热。先中丞公生辰,拜供。伏案作字,辄挥汗如雨。一日随意观书。晚饭后,蔚兄来谈,情谊极洽,更深乃去。余思守约专看一书,以便施诸实用。拟看《经世文编》,又拟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此书于北宋一代朝章国故,多采自当日公私著述及实录、公牍,故较正史倍为详明。其立法利弊,政事得失,多可借以推见本末。余得是编,珍喜特甚,盖不独娴熟北宋事迹,于经济一道实大有裨益也),踌蹰不决,因举以质诸子蔚。蔚老谓《经世文编》中固有精要之作,然其空者,徒发议论,坐言未必起行;其实者,拘于一时一地,又未必即奉为不刊之典。奏疏所陈,半系纸上文章,未见悉符实事。且一篇之中,枝叶过于精华,徒费目力,获益殊鲜。不如专看《长编纪事》,既可多识前言往行,而以后代人观前代已行之事,得失昭然,最足阅历事情,增长识见。余深服其论。嗣后当专看此书,冀收实益(熙宁以后之事,于今日之用尤切)。以此知为学之必赖有良友也。杨门斗来,为成儿小试报名。 二十九日晴。至长椿寺行吊。复拜客数家。傍晚,诣董处晚饭。接吴质甫信。许少鹤同年遗缺补常州府,特过余访风问俗及利弊所当兴革者。(〔眉〕后补镇江府。) 七月初一日晴。皇上孟秋时享太庙。臣毓鼎陪祀。成儿诣府学审音,因留宿内城,备明日县考正场,托诲卿同往照拂一切,王先生亦赴试。黄榆庭来见。王季樵前辈过谈。未刻至同丰堂赴朱莹如之约。仆人来请,知莒生八弟自津来,八叔明日可到。留其暂下榻于此,畅谈里门近事。延王西丈为柔、酉两儿诊病。接德麟阁大令(恩)信。 初二日晴。午后偕莒生出永定门迎八叔,遇于中途,因延至同丰堂便餐。薛以庄丈、孙虚谷(皖人,来引见者)同来,并约之。傍晚始散。谈及伯母上月患病数日,恐大兄一时未便成行。又闻次寅候泰顺轮船尚未南下,旅宿塘沽,清况可想,为之凄然。张润泽自束县来,知成儿考试无恙。灯下看《读朱质疑》卷十二(纪奏札及出处)、卷十三(居官政绩)、卷十四。第十二卷中引颜之推语云: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陵忽长者,轻慢同列,以学求益,今反自损,不如无学也。反复斯言,感叹者久之。书祧庙议状奏札后一篇,议论正大切当。古今议始祖祧庙者,得此论而定,真经生之文也。 初三日寅夜雷霆震撼,几榻俱振,骤雨如倾。因摄衣端坐。黎明后天竟放晴。岳母枉过。济帆来,为酉诊疾。巳刻在陶然亭请客(潘泉孙大令〔志裘〕为正客,陈润甫、朱古微两前辈,李橘农、徐芷帆、夏闰枝、曹根荪四同年作陪。杨味莼、陈孟甫未到),皆壬午同年也。雨后山色特佳,薄暮始散。八叔枉临,未值。得次寅塘沽所发书。又接曹星阶(晋泰) 信并件。阅《国闻报》,录春间皖藩于次棠方伯举劾一疏(劾大学士李鸿章、翁同龢,侍郎张荫桓。举大学士徐桐,前尚书崇绮,总督张之洞、边宝泉、陶模,巡抚陈宝箴,前四川总督李秉衡,提督冯子材),切直沉痛,足以褫奸邪之魄,而增敌忾之忱,近来章疏中有数文字。 初四日晴。李蠡莼丈、汪作黼、刘仲鲁来谈。仲鲁学问淹通,可敬也。午后谒八叔,未见。与莒弟久谈。交到叔坤、季莽信并《曾文正全书》。答访武子彝,未值。看《述朱质疑》卷十五、六(杂考证)毕。 初五日晴。濮梓泉丈来谈。至江苏馆,祝丁年伯、年伯母双寿(衡甫同年之尊人)。 顺诣董处午饭。仆人自内城出,知成儿正场取第三十九名,今日初复。申刻至同丰堂赴景苏丈之约。席散诣八叔处久谈。归寓四鼓。八叔交到五伯信一封并寄银百两。又大伯信并履伯侄妇上贺礼。又季兄信。连日因酉儿患病,终日哭闹,心绪异常恶劣,勉强坐书斋看书排遣, 而思虑终不能澄。五伯信中言,变法当先变人心,又以危行言孙相勖。皆至论也。夜间说话过多,上床竟不成寐。因思自收拾书斋已将十日,而东翻西阅,仍不能专一用功。今拟立一简要课程,每日只看二书:早半日看《续通典》(宋以后法制利弊与今日较相近,又可省一番考订之功)(〔眉〕看《续通典》仍不如看《续资治通鉴》及《长编纪事》为易得力);下半日看《朱子语类》(此书毕,再看文集),读《古文辞类纂》数篇,其馀概不翻阅。心既不纷,功亦易竟,或可收守约之效。 初六日晴。成儿出城(明太祖以时艺取士论;沿海设机器局多年,未闻有制一器者,果何如而行之有效策)。傍晚报到,知取列第二十三名。复令进城,备明日终复。俞希甫来久谈。饭后橘农在子蔚处相招,遂往剧谈。连日条陈昭信股票扰累地方者颇多,虽皆奉严旨训饬而迄无惩办停止之意。各督抚欺饰圣明,已成惯技,其肯据实人告乎?仍为具文而已。 余近来在广座论及时事,愤懑之下往往不能择言。又性好诙谐,忍俊不禁,有时一二戏言,伤人次骨,殊非处世之道。晓醒细绎五伯危行言孙之戒,瞿然警省。昨定功课看《通典》,继思稽核制度,颇伤繁碎,不免过耗精神,殊非中年所宜,不如仍依子蔚言,专看《长编》为要。五弟东城保案于今日入奏。 初七日早起枯坐,颇有感触。午前大雨。刘琴斋自房山来见,问学之心甚切。看《长编纪事》卷一至卷八(中有三卷缺)。申刻访吴蔚若、王季樵两前辈,均未值。因至方壶斋赴杨荫北之约,座唯八叔及余而已。肴甚精美。门人黄补臣来柬,意欲编纂《国朝掌故》、《泰西政事》二书,皆用表体。余答以二者均于表不宜。《国朝政事》当仿《长编纪事》体例,分代分类以次相从。诏谕奏议皆择要甄录,其大事有关系处,则用温公《通鉴》、豫章《遵尧录》之法,作为论以发明之。《泰西政事》当用编年体,使纲举目张,盛衰利害犁然在目。遇有可法可戒处,亦略加论辨,俾求新者可得其平。补臣用心甚专,识议亦好,倘能独力成此二书,洵盛业也。接刘嗣伯信。 初八日晴。武子彝来,论中国茶业利弊甚悉。午刻子蔚过访,纵谈殊惬。偕至琉璃厂各书肆看时务书,余与蔚各买《海国大政纪》、《英法俄德四国志略》一部而归。灯下略翻阅,笔墨均简要,胜《万国近政参略》远甚。接方燮尹、史挹珊二信。 初九日晴。门斗来报,成儿县试长案取列二十五名。大兴邑尊林文伯(绍清),云南举人,由昌平州调署吾邑。雅初、吉甫来谈。傍晚访张燮钧前辈。燮翁新简驻朝鲜公使,以母老辞。燮翁谓,凡驻外国使臣,最要在探其阴谋。朝鲜虽不须虑此,然俄、日两国刻刻有谋鲜之志。防俄、日以护朝鲜,即所以卫中国也。故首宜联络俄、日驻鲜使臣,庶可得其要领。所论可谓扼要。又在董处晚饭。 初十日晴。先妣忌辰,拜供。八叔在此午饭。与志先本定初九公请盛杏荪、吴季卿、庄心安三丈,黄伯南、沈友卿两同年及八叔,盛、庄诸公以是日不能到,自改今日。余与志先皆有家忌,乃勉改,以便衣从事,约陶端一、丁衡甫作陪,傍晚散。 十一日晴。过节。祭神,谢宅,祀先。荐茄饼。云依来,为娴女诊疾。盛杏丈以新刻《经世文续编》见赠。篇目一依贺氏正编,略有增易。官书私著,编辑颇详。缪筱珊、汪子渊两君任其事,而杏翁总其成,亦犹魏邵阳之于贺氏也。午后写应酬各件。展临苏帖,颇舒胸中郁勃之气。 十二日晴。杏丈过谈,兴辞后即一径登程矣。一日客来络绎,气急头昏,神志恍惚。 此种无益有损之周旋,竟无法以绝之。薄暮稍静,发诸兄弟信。灯下看《长编纪事》卷十,太宗谓田锡奏对“陈词不繁,指事尤切”。此八字是奏疏要诀,吾辈当以为法。 十三日晴。杜门谢客,为黄补臣写五伯及顾紫霞两信。午后吊吴聚垣年丈之丧。复答拜数客。秋热甚炽,因归寓,随意读老泉文,复细玩山水画谱,以领静远之趣。时局日非,无能补益,唯有养心一法,是实落受用也。晚饭时阅邸抄,湘抚陈右铭丈疏保八叔,奉旨预备召见。即诣会馆夜谈。接季兄电。《经世文续编•学术门》所采数篇,多不满意于唐确慎 《学案小识》。鲁通甫谓,陆清献、熊文端诸公辨姚江于王学方盛之时,犹有可说,若唐氏之时,非特讲程、朱者难得,并讲姚江者亦不可多见,而犹斤斤持此门户,无乃迂阔鲜当乎?(余不记通甫原文,此特撮其大意耳。)余按:确慎立身为学,均无可议。至《小识》之不惬人意之处,诚如通甫所讥。唯《经世编》中录此等文字,殊不关紧要,且亦收不胜收。 十四日阴,微雨生凉,始有秋意。看《长编纪事》卷十、卷十一。未刻至江苏馆,赴张啸圃丈之约,席散在董处少坐。阅邸抄,汰冗官,谕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太仆、光禄、鸿胪四寺,一律裁撤。河督,督抚同城之巡抚,不押运之粮道,无盐场之盐道,不管地方之同通佐贰,均裁去。其被裁之督抚、京卿等,另候录用。其馀详细章程,令内阁六部限一月筹议复奏。臣谨按:各官有名无实,久应裁并,我皇上毅然废之,一破宋元以来积习。彼失职者横生非议,何足窥变法之精心哉!唯微臣愚见,圣朝中外一家,将三百载,而满汉之见犹不能融,堂司各官皆重重对设,是每官常增一倍也。又,京师文武大小满官专缺,其数尤繁,斟酌重轻,岂无可议?乃满臣既不肯言,汉臣又不敢言。旷职糜禄,莫此为甚!微臣抱兹孤悃,窃因汰官之谕,聊一及之。接次寅沪上信,海天无恙,颇慰所怀。 十五日阴。秋凉袭人,遂御重袷。午刻至江苏馆,赴沈友卿之约。交去岳母托寄信一封并洋拾元。席散至武阳馆,为友卿送行。在八叔处晚饭。子蔚来谈,三鼓始去。 十六日晴。管养和丈自浙来,作半日谈。饭后杨仁山来访,欲于大学堂设博物院,而举余为提调。余自愧迂疏,恐无能为役也。未刻赴余绶屏同年之约。灯下看书甚久。今日为诸生定简明功课单,复草一柬示诸生,附载于此。 今日世衰道微,邪说蜂起,圣学遂有凌夷之渐,可骇可叹!吾辈为学,原非专为利禄计。正学不讲久矣,正宜趁此师友相处,专一考求,使修齐平治之理,常存于一二人。晦盲丕塞,安知无天清地宁之一日。倘能达而在上,自可出所学以匡济明时;即不幸穷而在下,亦可成己成人,培植来学。孟子所谓守先待后,吾侪亦与有责焉,正不必震为高远也。顷所陈应看各书,如《资治通鉴》,程、朱诸大儒之书,《日知录》,皆当视为毕生身心性命之学,而不可一日离者也。诸君从我游,颇思有所成就,以不负比年相从之雅,故特发数语为诸君劝。务望恢宏志气,相与有成,勿第囿于俗学,孤此启迪,仆实有厚望焉。 十七日晴。为采涧复徐芝田信。午后至恒裕,又访作黼,出示其世兄液池(霖龙)策论数篇,才气颇好。因至小学堂,适黄慎之丈在坐,与王小航共商畿辅水利。甫归寓,八叔来召,复诣会馆,至则八叔已移入内城预备召见。与伟臣、啸圃、季超诸丈,莒生弟略谈而归。大雷雨。 十八日夜半入城,途遇骤雨。至六项公所,送八叔陛见。天明归寓,检《明儒学案》罗念庵语录静阅廿馀段,此卷去冬及今春研究颇专,今日偶一翻阅,如遇故人,遂不忍释手。 傍晚莒弟来约便宜小酌,率成儿同往。 十九日晴。草专责成封奏(此奏未用)。傍晚,橘农在子蔚处相招,往谈至夕。晚饭后与张、苏、程、赵、吴诸生讲学,均觉默默领会。此道不讲久矣,一堂辨论,气象犹佳。 阅邸抄,礼部六堂因阻遏主事王照封奏,为王所讦,怀、许两尚书,堃、徐、溥、曾四侍郎,均革职;王照赏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奖其敢言。 二十日晴。一日缮写封奏,手目俱疲。夜早寝。志先招饮,辞。 二十一日晴。子刻入景运门,递封奏,计二件:一劾广西巡抚黄槐森庸懦欺饰,贻误戎机。请别简谋勇兼裕大员一;面饬湘抚陈宝箴、黔抚王毓藻,严防两省交界处所,杜贼外窜之路。一请在京师建武备大学堂,为各省中小学堂总汇,以储将才,并调操天津练军,俾成劲旅。又呈递膳牌,预备召见。递折后至吏部朝房八叔处小憩。黎明事下。折留中,乃行。 归寓酣寝。未刻至便宜坊,赴效丈、景丈之约。 二十二日晴。项薇垣来谈。午后答拜管养吾丈。访云依,请其就近至董处为赞、柔、酉诊疾。晚归寓。莒生来。阅邸抄,以昭信股票扰民,特旨停办。我朝忠厚之家法,圣主体民之仁心,均于此见之矣。 二十三日白露节。竟日微雨。写应酬各件。午刻制肴点,迎吴氏妹,与饯行。未刻至江苏馆,赴刘伟臣、葆良、史季超三君之约。散后至吴季丈、董景丈处送行。闻朝议有剪发辫、易西服之意,忧愤填膺,几至食不下咽。归接家信,知大兄即日挈眷北来。为孟常、成儿改甘陵南北部党论二篇。看《理学宗传•姚江门人》一卷,意味津津。独坐至四鼓始就枕。 此学不讲久矣。余独为于举世不为之日,非偏嗜也。正以此心此理之同,触之而无不应,返之而无不惬,意味深长,自令人不能暂释。即如近来为苏、张、程、赵诸生讲授,浸入此学,至议论入心处,佥欣欣点首领会,亦可见心、理之同然矣。 二十四日晴。午刻答拜各客。在八叔处久坐,为其料理封奏,三鼓始归。接大兄沪上电,即日开轮。又接迎静斋信。 二十五日雨。蒋季和来谈。交去李子康同年乙酉帮分六十馀金。随意看书消遣。傍晚拜近处数客。为黄榆庭觅王卉堂信。子蔚过访,知其已改知府,分发四川。平日肺腑之交,遂将远别,一腔心血,郁郁谁语,念及此,不禁泪下沾襟。谈至三鼓方去。送客至门,忽发眩晕,狼狈就枕,不能转侧。 二十六日阴。写应酬各件。杨仁山来谈。傍晚与子蔚、子和、橘农在广和夜谈。闻翰林院有淘汰编检之信(仅留数十人),相对忧叹。东海为掌院十馀年,平日唯知照应私人,受制权要。一旦危机相迫,乃噤不敢发一语,非唯不能护持全局,而因循迂执,且授外人以弹射之资。同类将倾,犹恋恋病躯,不忍舍去,自命心性之学,今日直败露无馀矣。 二十七日阴。甫下床,即会客。午刻诣会馆少坐。至湖广馆乙酉团拜。申刻赴张次山前辈之约。遣郑贵下天津,迎大兄。苏、程两生皆散学。连日酬应冗杂,作种种无益周旋,说种种无益言语,自己正事一例废搁。妻、子轮流患恙,沸耳呻吟,寝食俱为之不快。偶一瞑坐,神志旁皇,学固日堕,身亦将病矣。 二十八日晴。子蔚来,作半日谈。迎云依来,为采涧及赞、柔、丙、酉诊疾。八叔枉过。傍晚客去,头眩不能支,遂狂呕两次,多时宿水,倾肠倒胃而出之。 二十九日晴。疲倦异常,脾胃甚劣。以人参、松术、茯苓、陈皮煎浓汤药之,遂杜门谢客为静养计。看《明道语录》,后世朱子、象山、姚江论学之旨,先生皆有以发之。明道论新法,其言公平广大,吾辈今日所当熟复者也。 三十日阴,微雨。海运委员张雨人(树德)来见。午后迎云依诊疾。吉甫来访。傍晚,郑贵、张寿自津押行李来。 八月初一日晴。祖妣盛夫人生辰,拜供。朱莹如来谈。午后访濮梓泉丈,何颂眉换次伯借据。申刻大兄嫂率两侄女到京,灯后长谈里门近事。采涧病,请王西丈诊治。西丈一病之后,竟大见衰老,披裘拄杖,扶挈而行。拟于廿五日携幼女遄返云南,万里长途,龙钟就道,良用侧然。西丈谈及永昌风土之胜,居家日用之俭,悠然生避地之思。无事检阅《明儒学案》邹东廓、钱绪山语录,复检《理学宗传》中两先生语录阅一过,两家所录全然不同。 精深微妙,耐人寻求,足以见诸儒学派,《学案》为胜。若抉择简当,约而易守,有益身心,则《宗传》尤可玩味也。枕上成一联云:“闭门即是安心法;寡欲斯为却病方。”二语于余最为切当,拟制联书之,悬诸书塾。欲,不必专指色欲。凡有所沾滞牵率,足以累心者皆是。 既无山深林密之可避,唯有杜门静摄,是养心第一义。诸欲亦无一时遽绝之理,但使寡之又寡,渐至于无,庶几此心静定,得实落受用也。是日三鼓篝灯复记。连日恭阅谕旨。我皇上之励精图治,广开言路,至矣尽矣。惜乎参谋国是者之非其人,恐终负此一番宵旰忧勤耳。 初二日竟日阴雨。闷损无聊,未作一事。八叔简放福建泉永道,欣喜不置。国恩之逮 臣家,至矣。晚偕大兄冒雨在豫和堂便酌,兼约濮梓丈、何颂眉。散后诣会馆少坐。归看《东廓语录》(《宗传》本),有两段云:“世界安能磨人,人自磨世界耳。薰风吹林,荟蔚不能障;杲日当空,江湖不能浸。矧灵于万物者,乃被荣华拂郁磨杀耶?故善学者以拂郁为玉成,不善学者以荣华为桎梏。”“古之不入俗久矣。求合于古,则必咈于俗,而阉然媚于俗者,且将得罪于古。故士君子宁受多口之憎,而侃侃尚友于千载之上,然后可以对越天地而无愧。” 玩读再四,令人激昂奋发,坚自守之心。 初三日晨雨,午晴。衣冠诣八叔,道喜兼送行。写谭敬甫年伯、史研孙姻伯信,均托榆庭带。又为桂丹洲(步銮)作王伯信。《理学宗传》不收聂双江,未测其故。白沙之致虚,双江之归寂,念庵之收摄保聚,皆从未发中透性体,是归根立命工夫也。 初四日阴。病体不健,怅怅无聊。午前访云依,在董处午饭。归寓云依旋来,偕至季兄新居相度,将有所建置也。复至粤东馆赴梁铃远同年之约。席间所闻,深堪骇诧。晚饭后,子蔚来作半夕谈。 初五日阴。榆庭来见。莒弟来辞行,留其午饭,偕访志先,不值,晤庞葭荪。拟至便宜坊赴季超之约,病骨殊不耐劳,乃归,作柬辞之。晚间心绪尤恶,就枕后遂发热。 初六日阴。壮热殊甚。云依来诊,谓有外感,略疏散之。傍晚呕吐两次,子蔚来视疾。 闻步军统领至南海馆逮康有为,已于昨日远飏,系其弟广仁以去。晚阅邸抄,皇太后仍训政,初八日御勤政殿受礼。朝局大变。 初七日沉阴不雨已数日矣。热仍不减,呕吐弥甚,饮食不能进。云依复来诊,更以黄连清之。子蔚来视疾,颇代担心。为往约西丈,西丈扶病而来,大咎濮方用凉药之误,改用桂枝汤。缇骑逮侍郎张荫桓,侍读学士徐致靖,御史杨深秀,参新政四章京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举人梁启超。梁已逸去。(改东洋装,为日本人拥护而去。康有为坐太古重庆轮船至上海,为英国人保护往香港。官军视其去,莫敢谁何。)人心汹汹,莫敢自保。余病莫能兴,且自问坦然,此心不动,唯惊心时事,系恋圣躬忧危竟夕。 初八日晴。皇上祭夕月坛,应毓鼎侍班,请黄慎丈代往。昨晚服药,天明热竟退,稍能进饮食。子蔚来视疾,又为我往约西丈。西丈病,不能来,嘱服苓桂术甘汤。 初九日晴。病势已轻,疲倦特甚。专服人参、白术以扶元气。子蔚来视疾。朋友相待之挚,可感可感。 初十日晴。余三十六岁生日。子蔚乔梓、吉甫,苏、刘、张、赵诸生,门人王泽寰、项薇垣均来祝。五叔、岳母枉祝。不肖孤露馀生,终身不应作生日。家人以余病初起也,为设酒肴以乐之。余禁其勿杀生。京官所裁各衙门俱一律复设。 十一日晴。病中以《剑南七律》消遣,始知放翁诗妙处。其忧国之切,见道之深,直与少陵一脉,而格律精严,情景真切,结调炼字之清超,真能拔出唐贤之外,自成一大家。 子蔚来谈。 十二日阴。看书养病。子蔚两次来谈。闻杨、谭、杨、刘、林、康俱斩西市,惊痛刺心,呕吐大作(张遣戍、徐永远监禁)。(〔眉〕此十三日事。)祸福相伏其机,真可畏哉! 十三、十四日晴。子蔚来谈。 十五日晴。中秋节。早祭神,命成儿代行礼。晚祀先,大哥来行礼。橘农来谈。 十六日晴。阿成府考入城。宝龢年来谈。 十七日,十八日晴。发家信。黄慎丈来谈。 十九日晴。成儿经古场取第十八名。子蔚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