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 第 5 页/共 20 页
月楼头塑,只有嫦娥未嫁人。”时事大都如此。二月之后,讹传渐息。是时有张江栅顾长者,系唐姑夫外甥,来求大姑娘八字
。据姑夫云:我家人姊幼年即许姚大官的,若有确信,就去寻来结亲。顾长回家,在渡口会见,述姑夫之意。因此一语有几头
好亲,我竟坚辞不就,表妹亦不许人。
顺治五年戊子岁,是年余二十一。春三月,找西宅屋价五十金,赎钱清之梅爱溪田,即与舍内人分种,俱大有收,因而思
种田甚好。在八月初一日,迁住东乡舍内,收获花稻,稻约每亩三石,花约八十斤。又有花沟豆等,紫苏、芝麻,皆我爱之物
。柴火又便,从此住起。四月,本府吴提督谋反,杀死杨海防(按:松江府海防同知杨之易,应山人)、方理刑(按:松江府推官
方重朗,临清人),其时天下初定,人心不一。吴提督名著,陕西人,统兵来守苏、松等府地方,用心腹部将戴辅公、李奎等谋
,招结湖泖诸寇为党援,约定海内贼舡为救应,同时起兵。设法粮草,乃遍地访拿富户,俱要助饷,名曰“拔富”。稍有迟延
,性命顷刻。此时因唐姑夫亦在军门,做听用官,故余常到府中去看见。驻扎衙门在府后朱宦大宅内,今为娄县者是也。周围
铁桶把守,白日尚且提铃喝号,里边天井上用木栅遮架,装钉坚固,恐防奸细行刺。出入标下诸官,俱遍体锦绣,威灵赫奕,大声章著,招兵买马。更有
湖泖贼首及江南各府杰出者,俱往投用,伪授印札,为文官者、为武官者、为总兵者、为将军者,无天无日,另有一番光景。
三月内先差官来请姚老爷,此时叔祖不得不去,去时款留在军门内,止容一小厮出进,传言服侍。外边声言,如无助饷将有不
利之语,故大伯、二伯惊忙,被他诈去三千金,周全使费倍之。于是将捧日堂及东西三大厅俱拆去,恐冒富名也。四月十五夜
,请杨海防、方理刑,名为饮酒,在里边实逼他同事,想必难从,李奎持刀大言曰:“不从者照此样。”劈头砍之,砍时更余
时也。守至五更,候泖湖内杀起,及海中接应舡到,讵料泖贼被守口嘴兵放炮拒敌,心中怀疑,竟不敢进,海贼舡亦被风阻失
期。詹大厅(按:名天祥,时为副将)见事不济,即部本队本旗兵马,杀入军门,生擒提督及李奎戴辅公等,分兵搜剿各营党逆
者,闭守城门,捱户拿捉,至天明就擒者数百,杀死者数百。搜出册籍,株连与事者、受伪札者,身遭惨戮,家口抄没。我邑
乔公定、浦东沈济仲等家是也。府中名士名宦,如陈卧子、夏彝仲等是也。身受杀戮,妻被淫污,流放满州,惨切之甚。陈工
部(按:工部侍郎陈有明,奉天人,时督理苏杭织造)、土部院(按:江苏巡抚土国宝,大同人)坐在西仓城内,日杀百人,半月
方止。此事失败,幸我邑得全。上海镇守乃佘参将也,亦系吴党。十四夜人人晓得此夜举事,伹见日中买桐油竹扫帚等,皆属
放火之物。余亦不敢睡,至半夜时去探消息,但见城门不闭,若有待等光景。明日信到,余参将亦就擒。自清朝来,就考者少
,而入学者甚易。是年岁考,奉旨与考者作准,不与考者竟不作准矣,故上海秀才若老若幼、若贵若贱,俱抱佛脚赴考。时有作诗嘲之者云:“一队夷齐下酋阳,六年观望已凄凉。当时惟耻食周粟,今日何妨补鞑粮。头上商量新结束,胸中打
点旧文章。自知薇蕨终难咽,悔杀当初骂武王。”此诗虽俚,而切中时事,可以观民风。八月,又闻选采女,婚配者更甚于前
。其时大惊惶,唐姑娘家将大姐寄在城外姚侍山家,我去望时,曾私对我云:“父母有更变之意,何不去寻赵伯昌来说亲。”
余从其言,去会伯昌。据云:“我正要来商此事,明日即到城中。”过两日来回覆道:“此事皆叶官附会祖母,从中交构,谤
你在周浦串戏,看来其事难矣,因而我亦不问。”后来两相错配,大家悔恨,迟矣。又闻满汉联姻,朝廷将关外并满州女子,
驱逐而南,配与中国男子,天下一家,华夷为眷。
顺治六年己丑,二十二岁。是年五月,五姑娘之晚夫沈暮春作伐,表妹唐大姐许配褚文余,一说就成,即日招赘结亲。甫
二载,文余血症死,大姐寡居。二月,将东宅借银三十五两,赎元祥田。元祥弟元升挽婿褚留出头,将梅爱溪告准在高知县处
,虽不受亏,大费精神。五月,又与赵思槐相打,亦告在县。其时米价每石三两五钱,食物俱贵,余一家数口俱坐食,兼之种
稻十二亩、花豆数亩,排牛车约费二十金,件件雇人,即插秧一节,亦费几两。及至收成时,俱已秀出,多被蛀虫咬死,花豆
歉收。十月结算,当头二十余金,欠债五十余金,渐觉狼狈矣。十月定亲,虽叔祖授银礼十六两,其余钗环缎疋羊酒之类,并
杂项使用,又费二十金。
顺治七年庚寅,二十三岁。是年大水多雨,五六月更甚,平地水深二尺,经月不退。东乡出门者,俱手竹竿,缉水而走。
四月,有祖母膳田六亩六分,在舍房周围,出户即是,向系祖母之弟赵思槐霸种,凡住我屋之人,或有鸡犬出户,即遭其打骂,被其驱逐而去者已数辈矣。今我亲往其地,奚肯受其放肆乎,所以余
要种此田。祖母必竟要使我置身无地,必欲使我性命须臾,谋约已定,故意将车在我宅河内戽水,我起而视之,彼即不逊,手
持锄头,砍伤我脑后。余即出邑白知叔父叔祖,岂料祖母先在宅内,正说我不好,岂非约定乎!叔祖亦大怒云;“大老官只有此
孙,看汝屡屡摆布,快叫管数王成来,同去禀官。”祖母忿恨而去,余即呈准高知县,差严铨提审。差人即十一官,系我好友
,到祖母家去寻赵官。祖母对他说:“姚大官是有银子用的,我的兄弟是没银子用,人自在我家,见官时我去说。”天下有祖
母留兄弟在家,而与孙子打官司者乎?将祖遗之田与外人,而摆布孙子者乎?总之世上必无,我家独有。此番官司,直至十月而
定,彼田亦荒,揭债使费,自此破家,而后夫妇贫极而死。余虽破家,亦稍舒先父之气。十一月,二弟在城患腹痛,病几死,
幸归家,自此卧床不起矣。
十二月,卖地栗大获利,年夜归,其年将西边傍宅田四亩五分,种地栗甚好,每亩约二十担。在家卖六钱一担,载至西乡
,每百斤换米一石。当年米价初贱,每石价一两也。
顺治八年辛卯,二十四岁。是年在七宝遇张天若大舡归,留我在其舡上,与其弟张菊官同睡。明日约待,等我同归。一路
殷勤惓惓,情投意合,亦村间之秀,是夙世之缘。今天若与弟家业大富,住在我舍后刘娘子桥,即其表兄金木官者,住亦相近
。有一亲戚,住在陆家行,屡受人欺。地方有孙庆云者,系先祖嫡亲联襟,是陆行镇巨伯,出言人重。庆云之子号元之者,是
余表伯也。特同唐桥表伯张元枢往候,托他周全,得保无恙。此人姓张,送余谢金六两,记此知在东乡另有亲邻相与之人。五
月初一日送端午礼。八月,外祖亡,母亲归周浦。九月,家人朱继来乡索旧逋,见余与母亲不在,俨然放肆。适值余归,三弟述知,被
余狠打,涉水逃窜而去。明日余出邑白知叔祖,叔祖曰:“我正要你来与我管拆陈市安桥楼房。”此房乃刘猛将住宅,周围上
下共十八间,叔祖要我将梁椽柱槛等项,逐一数明登账,然后拆卸。谁知法立弊生,正梁之上有帮脊木,湾椽之上仍有椽,墙
内有木,地下有砖。初时有匠人来买,只肯出八十两,叔祖之意要九十两,所以不卖。余零卖有一百六十两,将一百两还叔祖
,已忻然望外。又零板零木及卖不去者,俱扛送叔祖,叔祖喜不自胜矣。又将昼锦坊一带店房基地,及平屋廿间,尽数卖去,
正价之外,不无另有,共三个月内约得数十金,俱还债务去。十一月,母亲在周浦患疟疾而归,卧枕不起,幸煎白术膏加参在
内,久服而愈。十二月往朱泾买米,叔祖银百两,二伯母七十两,共籴米百石。往来二十日,交卸外只存斛口米担余,可见生
意亦难做。
顺治九年岁次壬辰,二十五岁。是年春,母病竟好。正月十六日,叔祖请母姨夫谈季勳出邑,备酒南坐相待。十八日,送
纳币礼二十两,并报日结亲。三月,又付银三十两,赎祖母膳田卖钱清芝者。初十日,叔祖备酒送余往乡,临行,大伯送铺盖
一副,二伯送银四两,叔祖又赠我四两。唐家姑娘因曾寄我,故向称唐家娘,实幼时乳我,抚育备至,此时送新衣二件。大姑
娘做鞋袜等件,临别俱淌泪而哭。叔祖、大伯、二伯、大兄等送我起身,皆依依不忍,各各泪下而别。余此时因想父亲早丧,
叔祖与先祖同胞兄弟,只我一孙,从幼抚养,不为娶妇归家,反将我赘入他家,自此出门,断不思返也。念居乡之始,承母姨
夫待我甚厚,俨如叔伯之礼。初择是三月十二日,不料余初十下乡,母姨夫为娶妾故,被松城杨赞王讼在本府,又讼华亭,又讼海防,诈而又诈,不服其翰林之势。趁十六日告期,要余苏州去,因而同至松城
,另择十九日申时。不料十六日军门发苏粮厅收状,明朝即挂出。
余星夜归来。十九日辰时,候母姨夫大喜,当日酒筵开面,送余过结亲。三朝往东乡候母亲,盘桓数日,又往南。叔祖见
余不归,着人到母亲处寻,又自到唐姑娘家去说,因姑娘系我寄母故也,自幼乳我,若三日不见,必来寻问,待我甚厚,故叔
祖去对他说。
姑娘即着人到乡寻我出城,即去候叔祖。叔祖曰:“汝不来者是气我也,我实穷,怪你不得。”随从我到大房、二房去,
是日大伯、二伯亦有喜。二伯母留我同老爷饮酒半日,叔祖要我到花园内福亲娘、已亲娘、东宅寅龙处作揖。四亲娘备夜饭,
笑对我说:“大官半月不来,老爷甚气,口中自咒,今见了孙子,就欢悦半日。”叔祖曰:“你是痴的,可以赶你去乎?我抚养
完聚,竟去而不来,自然着恼。”因此似乎骨肉之情,故仍住叔祖家。四月十四,大伯六十三岁大庆。其时有张提督、韩理刑
、姚知县,俱来拜门生、认年侄孙者、通谱者。上台显要如张抚台、黄江院、张按台等,时常馈送,来礼必重,门墙重新热闹
,余亦大有利益。六月,寅龙三叔呕血病死,可伤,可伤!嗟哉三叔兮丧胡青年,幼叨友爱兮涕泣涟涟。
情如手足兮誓期永好,遽然杳别兮路隔重泉。十二月廿二,叔祖九十大庆。其日天色又好,本县文武多宫及乡绅士庶,及
别郡门生故旧亲戚,男女毕集,称觞拜贺,拥挤一日,家晏戏酌而散。先期二伯在京师,亦归请酒数日而止。自此盛后,再不
能见此光景矣!气运盛衰,人事得失,倏尔变幻。故余感慨于心,特将身之折经者,序年次日,分为三节,此上节也。
历年记中
世有繁华靡丽,顷刻而化为冰消瓦解;风波万丈,转睫而形影皆无。更阅东坡诗云:“世间何物最相似?一似飞鸿宿岸泥
。
泥上偶然留爪迹,雁飞曾不记东西。”余记此乃鸿迹也,虽不能高飞远举,而身涉兵火灾荒、人情恶薄之候,记此以待后人之
览焉。
清顺治十年癸巳,余二十六岁。審问母亲三疟觉好,哄闻满州之女发配中国男子,中国女子要配满州男子,名曰满汉联姻
。
人家养女者,父母着急,不论贫富,将就成亲,遍地皆然,真亘古未闻事也。二月,有褚良臣者,二伯母堂侄,其父褚集
之,亦有名老古板,向来自恃秀才,二子俱补廪,自道自能者也。有友陈长卿,系住在我东乡舍房之东,相去二里,向与我情
投意合,时常往来。偶然言及褚良臣有来路银廿两,曾托长卿欲买田数亩,彼时我欲借债,承长卿云:将田五亩抵彼银十五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