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 第 4 页/共 20 页

怜而祭之。十八日,有败残监军道荆本彻,系丹阳人,领沙舡百号,由大江而至吴淞,吴淞而至上海。初意要我叔祖助饷,因 叔祖在三十保,而大伯、二伯又不睬他,所以假意来拜,将大伯款之上舡。更有把总沈虎臣者,与潘我其相厚,商及我叔祖九 年浙江左藩,家内金山银穴,煽动贼兴,统领兵丁,将三大宅围住,打开内室,搜抢金银财宝,扛负绫罗缎疋,鸣金呐喊,分 旗捱队而肆掠焉。沉香犀玉,狼藉满途;牙珀珍珠,多余撒路:数千人搬运三昼夜不停。更有在城之恶少,及村野之强徒,趁 彼匆忙,混入党而掳劫。   又将富厚家人,锁厅拷打,逼献金宝。又寻我二伯,拥之上舡,逼要买命助饷焉。此时有家人潘龙等商议,发掘窖金一万 两,觅人装载,星夜赶赴吴淞,央田总兵关说,得见本彻,送金验收,方得大伯、二伯归来。此番一抢,连叔祖任宦已久,亦 不知家有多少藏蓄也。抢劫之后,余出邑探望,惟见满地皆沉香速香、玉簪玉杯、牙箸京墨等物。大堆皆员领农服之类,系彼 所弃之物而不取者也。后楼之下,石青、石绿、朱砂、雄黄、珈南、色玉之类,又彼不识而倾之满地者也。总之,一家内遭数 千人乱抢,百号舡装载,三昼夜不停,余剩者还有论换之货,其富可知矣。江南郡县,闻清兵厉害,皆弃城而逃。李都督初来 ,皆据而有之。兵马虽多,分守地方则少矣。苏州既破,亦分兵镇守而已。此时有太湖白头兵起,白头者用白布缠头也。与苏 府杨学官策应,杀人苏府,镇守拒敌。我郡有沈犹龙,坐察院,行兵部尚书事。犹龙乃南京戎政尚书也,在任逃回,散家财, 招兵买马,招结湖泖诸寇,征勇力谋士,连络吴淞田总兵、羊肠湖总兵黄蜚,收大号战舡数百只,由太湖而至黄天荡、陈湖、 淀湖等处,扎住营寨。小快舡数百只,往来策应。毋论乡镇城市,或聚廿人,或装械船,即往从焉,授为将军者、为监军者、 为参谋者、为赞画者。我邑有潘公权,乃尚书(按:潘恩在嘉靖朝曾任南京工部尚书)公后,亦授为监军,镇守上海。   此衔一署,狐假虎威,晓谕六门,查点营兵,阅视城池,坐察院,名然理事燥脾。不两月而逃遁。约数载,金山卫指挥侯 怀玉(按:名承祖,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亦起义,募兵守城。周浦西六里苏家桥,此地有陆寅、王六者,棍徒也,截抢客米, 周镇乡兵出擒而即斩其地,余目击其斩首。故虽乱离,不可犯法,记此为戒。周浦地方虽小,打降极多。大富者虽少,而小康 者亦多。故强梁者立起议论,倡为先锋之说。分一镇为四境,每镇之富商店铺,或两数或钱数,各就其地,每目送与强梁为防 护焉。整备刀枪器械,置造旗帜衣甲,编十家为甲,练集乡兵,铸成大炮,以御抢掠。   此时余正在镇,日见其扬兵耀武。俄闻苏家桥纠合梁家角,并塘口诸乡兵,来报陆寅之仇。二更时分,东西发号炮,各家 惊愕。余起视之,见人人结束执械,思图混战。余亦同蔡超宗、唐鸣岐各持利械,从小路抄去,欲图杀一快畅。至会龙桥(按: 一作汇龙桥,跨周浦塘上),见上下戈矛旗帜随风飘扬,肃然待敌,睹此知地方之协力也。七月,闻李都督攻破嘉定,屠其城。 又闻破太仓,屠昆山,并复据苏州。八月初十日,闻破金山卫,侯指挥死难。后会一金山友言:清兵将红衣大炮及大小火炮竟 打东北面,打至一昼夜,城为火热,守者不能站,随倒两处,而兵马俱登。侯怀玉犹然巷战,杀伤者多,力竭就擒。李总督欲 使其降,不屈,而戮于府中府学之前,亦松郡之生色也。叔祖到周浦,随到黄窑湾刘洪家,要余同去,因在三十保内,地方烧 杀者多故也。杨于宣亦至周浦来会,方知亦移在赵行之西。阔别三月,无日不思,无夜不梦,及至相会,所言亦然。八月初三 日,李都督破松江府,沈犹龙力竭死之。据云:清兵俱用小舡载兵,将芦席遮盖,直至西门外登岸,府内人未知。马兵亦到, 杀入城中。有翁探花(按:翁英,华亭人,崇祯四年武会元)有勇力,背负犹龙奔出东门,被马兵追及而杀死,尸首亦无寻处。 清兵自秀野桥起火,直烧至东门外。南门起火,直烧至府前谯楼,俱为灰烬。北门四周俱烧尽,存者只有十分之一二。杀戮之 惨,较别郡更甚。余幼年到郡,看城中风俗,池郭虽小,名宦甚多,旗杆稠密,牌坊满路。至如极小之户,极贫之弄,住房一 间者,必有金漆桌椅、名画古炉、花瓶茶具,而铺设整齐。   无论大家小户,早必松萝芫荽,暮必竹叶青状元红。毋论贵贱男女,华其首而雅其服焉;饮食供奉,必洁其器而美其味焉 。真所谓云间锦绣,顷刻化为瓦砾之区。伤哉!伤哉!二十五日,李都督领兵破上海。先有本邑贡生王章侯(按:王世焯,号章侯 ,官大理寺寺副)住居四牌楼,后移王伯达园内、近叔祖大西边。因他在扬州降清,豫王授为太常寺官,削发小袖、摆列仪卫、 乘坐宪轿而归,见者谓奇形异服也,欲招抚上海。不料起义者多,因而遁去。是日,潘公权领兵围王家宅,正欲烧剿其家,忽闻清兵已到,骇散而逃。   有奔至城边者,只见城上一派鲜红,乃马兵周围驰骤,寻人厮杀也。笳吹互应,喊杀连天。幸而大雷大雨,不至放火,杀 死数百人,即出令封刀。任凭掳掠,四五日而出示安民。城中自府城破后,奔走一空,今杀者潘公权兵居多。或有出外久而回 望者,有贫无去所者,应遭此劫,杀在其数。及晓谕安抚之后,有大胆者进城,抢而致富者亦多。大约李都督用兵,屡见其破 各府县,每每神出鬼没。如明日要攻一城,再不预先泄漏,直至黄昏,号角一响,各将官齐集,集毕即上马起行,星驰百里, 奠敢后至,敌人皆措手不及,无不取胜,未尝有打探的实而准备之者。破一城或由一处,必任意抢掠,满载而止。所以人人为 争利而先也,人人为夺取子女玉帛也,人人爱战而不爱守也。非比他人之兵,未出号令,敌已先知;未曾举步,敌早备之;或 有微功,将必夺之,所以人心解散,畏死而不肯战。成败之机,于此可见。我地自闰六月起,远商不至,米价甚贵,花布贱极 。八九月多雨。余同母亲避难在黄窑湾之西、外祖家坟山上,山在镇北六七里之地,周围多大河及危桥僻路,料兵马难至。树 木森郁,前有石墙,四面皆水,更有桂花廿株、苍松古柏、香橼橙橘,无所不有。照山高耸,可以望远,若曰避难,可云得所 。但连月阴雨,愁云惨雾,未免往来镇上,跋涉泥途。时恐兵临,难免乱离之祸。叔祖常使人至,要余赴镇买办食用诸物。一 日,正同徐凤在镇买物,忽闻如倒万丈之墙,裂声震耳,人皆狂窜,路口挤拥,儿啼女哭,直奔镇外里许,方知为大兵到也。 村间大宅,俱竖起降旗,上写“大清顺治二年顺民”。方知如倒墙之声,乃合镇关门下闼之声也。如此惊恐,亦非一次。每至 夜深人静,闻天上如砻米之声,四远皆闻,将近两月。自此而大户店铺,俱凑出银两,买猪羊各数口、米面各数担,舡载至县,投见李都督,称言周浦镇居民感荷天恩,不致骚扰,薄具犒赏 之礼,情愿归顺等语,因此至今太平,从无兵扰之患。九月,有孔尊伯(按:孔思,字贞伯、周浦人)者,系本县秀才,弘光时 有兵科时敏,乃海盐人也。题准一疏,为开海裕国事。内云招募农民开垦海中瞿山,能聚百人者,即授以宫而统辖之。孔尊伯 即倾家应募,招结百人,准备沙舡黄伞四轿,拜别亲友,前往下海而至瞿山。瞿山周五百里。元时有海盗方国珍据宁、绍、台 、温四府,僧号称王。如海内金堂、马迹、舟山等处,俱系彼巢穴,而瞿山有王府基在焉。朱太祖差汤和平方国珍,因见海道 诸山,风水攸利,故将百姓迁于内地,凿坏龙脉,禁绝三百年。而时敏欲垦以裕国,岂不难乎!尊伯竭资借贷,纠集多人而往。 一至其处,只见浩荡无际、人烟寥落,惟有柴苇树木、飞禽野兽而已。放火烧进四五日,惟见牌坊柱基、砖堆瓦砾犹在。砍得 柴薪,又无卖处。渔舡虽有,难与往来。羁留月余,败兴而返。返时不独羞见江东,而本县清兵已至,逗留在护塘相知家,适 逢其会。护塘一带海蛮,不肯剃头,正欲抗拒官兵,意图抢掳。值尊伯书腐之余,大言阔论,峨冠博带,情愿为首倡。杀牛宰 马,祀告天地,乌合起义。先攻新场镇,交锋得胜。次抢陆君宁及六灶顾良方家,绸缎布疋甚多,遂做成大帐旗帜等项。虎皮 交椅,号令指挥,攻打川沙南汇两城,究觉不能破,啸聚月余。李都督于九月二十日发兵,由黄昏渡浦,天明已至川沙。南门 外开刀杀起,不分男女老幼,直杀至南汇而定。东西约二十里,南北约四十里。可怜数万生灵,俱遭惨戮。更有避难在此地者 ,亦遭此劫。沿路妇女,污辱不可言。   幸李都督预期筹划,先有界牌在兵马之前,插其地,则兵不敢越境焉。孔尊伯据闻死于河中。杀剿之后,竟不究其余党家属,亦新朝之善政也。廿四日,外祖母亡后三朝,母亲同母姨正在祭享 之时,忽大兵转,合镇惊忙,如飞下舡。见红缨帽者数人,从东而西。来奔者拥挤路口,舡塞河下,驮包肩担者惨不可述。有 生以来,未曾见此打扮。过后,据有听得出他的说话者云:“救他们不要走了。”乃知此辈系跟随大兵掳掠之人,由捷径至县 者也。   自清兵临县后,毋论城市村镇人家,俱用黄纸写“大清顺民”四字,粘在门上。忽闻孔兵来,即扯去。又闻大兵来,再粘 上。如此光景,非一朝一夕,朝秦暮楚,亲历其时。毋论贵贱老幼,皆剃头编发。余此时留发初扎起,见人初剃者,皆失形落 色、秃顶光头,似乎惨状。甚有哭者,因怕剃头,连日不归。不料家中被贼挖进,盗窃一光。为此即移母亲归镇,锅灶碗杓之 类从新备起,如新做人家一般。自此而新朝管事矣,自此而国运鼎革矣,自此而辫发小袖矣,自此而富且贱、贱且贵矣,自此 而边关羌调、夜月笳吹、遍地吸烟矣,自此而语言轻捷、礼文删削,另自一番世界,非复旧态矣。即称顺治二年。有华亭县县 丞张昌祚来署印掌县事,初到宛然纱帽员领,至十二月方换清服。十一月出城,见兵马丛聚街道驰驱,风景大不相同。会元祥 伯言及东乡舍内田房事,彼欲得为避兵,我欲卖为生意,一言就定交易,收银一百二十两持归,即在家人沈月舡上往苏州买腕 猪肉回。十二月十八日卖起,数日即完,使下俱钱,彼时钱价每千值银三钱三分。才过新年,每千值银二钱七分,钱价内趸折 二十余金。   清顺治三年,岁次丙戌,余是年十九岁。初三日出邑,叔祖亦在十二月归城,于宣、寅龙亦归。此会如再世、如更生,十 八日方归周浦。因钱价大贱,急忙收布,载至苏州,仍换腌猪回来。此番直卖至五月,尚剩两帮,撺与徽人店去。初学生意,初任家事,动用颇大,生活竟少,不半年而费六十余金。思无措处,偶 如圭母舅有米店一间,肇篮升斗之类,件件俱全,即借开米店。其时米价二两有零,至六七月每石四两。米到店内,其价日浮 ,日可去三石,则有六钱之利。不满一载,偶与外祖不和,即停止。因家中气闷,有友杨尚息劝余往外,一则做生意,二则好 散心,三则冷赌债,即同往嘉兴。因泖湖白腰党猖獗,由苏州而南。见吴江宝带桥、白龙桥俱拆断,上搭木牌而渡兵马,盔甲 照耀,锦绣华彩,水中浮起死尸,有无头无手者、砍坏身体者,种种无数。余茶饭俱不敢吃,为见此恶心故也。客舡有千号, 自葑门外蜜陀桥开出,官兵舟师护送至平望镇,俱停泊。余独要南去,幸遇大盐舡数百只,皆大如运粮舡一般,上插大黄旗, 书字曰“通商裕国、煮海疏漕”,大牌高插,金书“盐漕察院”。商人如同官府,随人俱腰刀弓箭,门枪旗帜亦如官兵一般。 余舡行十八里,此舡方过完,则商人之燥脾。明日至嘉兴,遇见家人沈月,生意甚好。下午放舡至烟雨楼,惟见寂静无人,垂 杨弄烟、波光带雨,因兵马之后,绝无游人。楼势荒坍,壁上题咏甚多,余但记律诗一首,今忘其半,题曰:“楼压重湖壮矣 哉,楼前图画若天开。鸥从沙际冲烟去,燕向花边掠雨来。”余亦感慨而醉,玩至月上而下舡,失去银簪一枝。明日开舡到王 店,盘桓半月而返。归家不料身冒风寒,病卧经月有余。至十月初一日,偶有瞽者为余推算云:还有小晦。至明日忽觉喉中发 痛,食不能下,气不能通,顷刻大危急。请外科姚豫凡医治,乃双乳瘼也,用刀开出紫黑血一二碗,吹药于内,渐渐而愈,献 神服药,已大费周折矣。二十后,唐姑夫归,老宅来请我与赵伯昌、叶华封等同去,因兵乱之后不曾相会故也,聚会数日而归。此时闻清兵渡钱塘江,破金华府,弘光被擒,兵部尚书张国维、阮大成、朱大典等死节。   顺治四年丁亥,二十岁。是年在周浦开米店,夏间讹传朝廷采选秀女,府县城镇乡村僻壤,有女在家者俱惊惶无措,早说 暮成,俱幼婚配。不必三杯水酒,只用一鼓一笛,甚至良贱不拘,岂论贫富难匹。限时限刻,从早至暮,从暮达旦,无论日之 吉与不吉,周堂利与不利,遍地结亲,亦希遇之事。当时有人将诗一首传诵云:“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夜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