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 第 3 页/共 20 页

生意动用便好。母亲即将金坠领一副、金看簪、金丝髻、金簪、金梅碗、金灯笼环、银帐钩、银油注、银杯、银油碟、银裙带 、银镯、珠髻、珠花、珠龙、珠冠、珠钏、珠看花、蜜珀珠花四对、蜜珀念珠等项,收拾在一大宝匣内,并绸缎软衣一大皮箱 ,在二伯母处押银八十两,付外祖持去。后竟无还,而二房又被荆兵抢光,此项竟化为乌有。余家金珠细软之物,实完于此。   十五年壬午,余十五岁。是年春,民死道路、填沟壑者无算。   大家小户俱吃豆麦,面皆菜色。孟子谓民有饥色,此言始信。沿街满路,有做烧饼卖者、做豆粞饼卖者、杀牛肉卖者、将 牛血灌牛肠而卖者、将牛皮煮烂冻糕而卖者。更有可惨者,卖诸可食之物,稍随意即被人抢去。买者亦然,在手捏不坚牢,即 被人夺去如飞,赶着必然咬坏。余此时幸有陈米数担及豆麦数石,日逐动用。   二十三保家人妇女数口来就食,一日两餐,渐渐扑地而死。余家墙门外有深廊,又有照壁隙地,每晚将水泼湿则可,稍乾 即有就死于此地者矣。又有身上衣冠端正,肩负包裹,俨然步履,顷刻倒地而死。余其年初出交与,夜必饮酒,更深而归,若 从馆驿桥过,必有死尸几个在焉。更有暗处,或脚踢着,或身上走过,知必死尸。至今见死人而不惧者,因经见多也。四月, 往东乡舍内斫麦。有租户范杏者,有努力、有急智、有乖巧,在村中呼么喝六。其年,余亲见其将榆树皮做饼食,并蚕豆叶亦 炒食,掘草根茅根大把食之,其惨如此。地之广也,掘草根剥树皮者,所在皆然。光景萧条,人心思乱,桥头巷口,遗孩满路 。如县桥阁老坊尚未造完,上搭荣架,下弃小儿,日有百数。章知县(按:名光岳,字茂暗,临安人)经过则群聚而哭,知县即 停舆着管班买饼赏之,一日两次,日以为常,然终无救于死。不料有恶贼拣肥壮抱去,杀而食之。如火神庙一人迁移,将小儿 肉煮烂,冻一瓦钵,偶有见者,肉内有指头在焉,故尔败露,拿出送官。荷花池上一人,不知杀过许多,邻家常见其抱小儿回 去,此时有疑其歹意者,俊其出,直入视其灶,煮小儿肉熟焉,亦拿出送官。西关外有一老妪,常抱小儿回去,亦有疑者,伺 而察之,亦杀而净洗焉。南门外夫妇二人,亦常抱去,邻人疑之,闻其家有香味,异于常者,怪而问之,则遭詈骂,强而视之 ,烹小儿在锅也,其惨又如此。幸章知县立将此三男二妇杖毙在县场上,其日大雨,看者甚多,杖至二百方死,人人忿恨。至 半夜,又大雨,其妇复活,扒至县东街上,天明被众人打死。又有村中放火杀人者,章知县亦将其立在木桶内,活活烧死,抢 劫者立时枷死,幸而不至大乱。五月,有友沈烈卿来盟。沈家计富厚,父母惟一子,少年毕姻,意气慷慨,情义相投,家中财 帛任其所为,从四牌楼王先生读书,先生住宅在四牌楼,即今沈懋石居也。前有大厅,厅后有池,池后周围俱峰石砌驳,池中 有大假山,峰岚叠翠,水中蓄朱鱼。池北乃一敞轩,临水两傍皆精浩书房。同馆者蒋公孝、陆佛官。佛官系余家近邻,先同沈 烈卿来候,我亦答拜,彼此往来,遂成知己,因择十友而盟焉。此时王室凌夷,人情叵测,非党不行。如流贼猖獗于中原,即 我省庐、凤、安庆等处,俱遭屠戮;李闯挥戈于川陕,地方失守,草木皆兵,民心惶惑,强梁蜂起。有志之士,皆欲攘臂而(下 缺半页计一百六十八字)。酒间言及余事,余听说今不拘管,将来必有覆宗之祸,今不肯住我家,而不听我约束者,有母在也。 今将母托亲家领归,则无所依借矣,自然住我家也。住我家而严禁书房不容外出,市井之类可绝,保全善策无过于此。故外祖 即将母亲请归周浦,余不得已而住叔祖家矣。沈烈卿亦被县公拿出,因曾取过童生案首,故尔垂情,薄责十五板,经画数月竟 成瓦解。   十六年癸未,十六岁。是年在叔祖家从东阳卢先生读书,同馆者叔祖幼子三叔也,外甥杨于宣也,杨有韩也。三叔字寅龙 ,于宣初字以清,有韩尚未有字。余自父亡之后,名曰读书,任情放荡,顽梗异常,十五年分竟废务外,心散气浮,口无好语 ,及至叔祖拘管之后,一字写不出矣。初在馆中,足不至外,厌闷之极。   几月之后,三叔、于宣与我情投气合,另有一番缱绻之情。三叔已亲娘所生,此时年尚幼,极巧利,初学书即写好宇,读 文数遍无不烂熟,但性不常。因继于大伯,称长兄为父,故称我为兄。一月之内或有两日疏焉,其余则心腹视我,肝胆吐我, 欲期无限之相处也。后不数年,竟如泡幻。大伯生姊嫁杨孟途之长君,字龄如,生于宣、有韩兄弟。于宣此时年仅十三,眉清 目秀,志大性聪,有心腹,有情意。因曾继于我二伯,故亦称我为兄,待余甚厚,曾盟于皓月之下,期我于云霄之上,愧余不 肖,负彼初心。   是时兵戈载道,风鹤皆惊,惟恐远离,魂牵梦寐,倏经廿载,各无变更。八月,议三十保何宅亲。何住江桥之西南,地名 王家庵,有竹园百亩,因役重差烦,欲将竹园六十亩送于叔祖。叔祖此时正欲避兵于三十保,为地多梅竹而可躲藏故也,特凂 何嗣宗作伐,亦经卜吉,求取大月帖,又恐余有不允之意,令我自去观看,三骑马早去晚归。其年太旱,虬江底下尚掘深井打 水。约定八月二十四日行聘,送去报帖,而余心中自有别约牵挂,又不敢形之口角,偶与天飞兄有小嫌,借此不问叔祖,竟如 周浦。叔祖疑我不悦此亲,因而遂止。后闻其女四德俱全,可惜错过。余自八月中至周浦,九月没旬方归叔祖家,不一月而卢 先生回浙,徐先生来权冬。   十七年甲申,十七岁,是年多雨。三月,同叔祖往杭州,时因松郡董羽宸开府浙江,叔祖为任内旧未完而往也,经月而返 。周浦做目连戏,母亲来寻,我亦不去。五月五日,余在捧日堂内,正同叔祖、大伯、二伯、三叔、大兄及先生于宣家晏,俱 用金杯酌酒,日色照耀,光如闪电。忽报沈伯雄来,觉怆惶之状,手持小报云:四月二十五日,闯贼攻破京师,崇祯帝自缢煤 山等语。叔祖闻之大惊,大伯、二伯俱失色无措,遂收拾杯盘,斟酌避难。不一日有大报到,民间吽闻。又不一日,报福王监 国南京。又闻即位称帝,先红诏,次白诏,俱到,乡绅官府哭临带孝。是时我郡太平日久,民不知兵,饥荒连岁,人思奔窜, 老幼不宁,讹言日至。倏传城市夜有猴精作怪,到处敲锣击竹,更有目见其形者,群起而赶,赶至天明,毫无影向。如此而大 家小户,卧不贴席矣。又闻山海关总兵吴三桂请借清朝兵马入关,攻破京师杀剿,闯贼畏势不战,竟将宮中库藏并各衙门及公 侯伯家金银宝贝尽数掳掠,装载车马之上,驱而之西。吴三桂追之,清兵又分兵南下矣。又闻四镇兵马抵敌不住,败由海道而 来抢掠矣。时常夜半讹传,怆惶奔走。士大夫之家,俱练习家丁,教之枪棍,树兵设械,鸣金击拆,张威耀武,各为防护焉。 七月,有川沙乔氏之世仆顾六,年将六十,赤贫无赖,创为乱首,假索契为名。惟是上海靠人者甚多,一呼百应,统领千人。 不论乡村城市,士夫富室,凡有家人,立刻要还文契。或有平日待家人刻薄者,则必要杀要打,名曰报冤。   稍有避而不还契者,千人围拥,烧杀立至。即徐元扈家(按:徐光启,字子先,号元扈,崇祯时官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 士 ,七年十月卒,谧文定)系属相府,尚遭茶毒。更有威逼其主,要请酒算工钱者,坐家主之上呼号呼表者,稍不如愿,即打骂凌 辱,成群逐队,无法无天。忽有吴淞贝游击闻知,星赴上海,飞擒顾六等五六名斩首,方得解散。余凡索契诸奴,仍将文书送 还,或家法治者,或官法惩者,失形失状,亘古未闻。但此番变起,仍有忠义家人,见人则云我契已索,背地即将其契送还其 主,有玉有石,于此可见。   京师之变,未及两月,即有卖剿闯小说一部,备言京师失陷,先帝将国母及公主俱手刃,然后出后斋门自缢于煤山。诸臣 有殉难受祸之惨,贪生降虏从贼反遭夹打之辱。我郡有宦朱早服(按:朱积,字早服,华亭人,时为翰林院庶吉士)、李逢申(按 :逢申,上海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时官工部郎中)任京宪要而受辱者。忽有粘一对于府前云:“朱帝失朝,皆为群臣早服。 李贼篡位,只因太岁逢申。”其年乃甲申年也,其对亦巧。弘光即位南京,无一善政,用马士英为相,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民间传诵,京中有西江月词一阕云:“弓箭不如私荐,人材怎比钱财。吏兵两部挂招牌,文武官员出卖。 四镇按兵不举,东奴 西寇齐来。虚传阁部过江淮,天子烧刀醉坏。”歌谣甚多,余但录此,以见时事大都如此。四镇者:黄得功号昌之,最骁勇忠 义,在淮安镇守;其次高杰守海州,在东路;又次刘泽清守徐州、左良玉守庐州,在西路。皆阁部史可法统辖,以御清兵者也 。屡闻战败,后调高杰守徐州,泽清守东路沿海等处,我邑于是惊惶。   弘光元年,岁次乙酉,余十八岁。正月初八日,叔祖请卢九似到,因南京府尹王回溪、左都御史叶震寅有书回来,言及马 阁部屡欲起我叔祖做部堂官,必须的当人打点故也。十六日,大伯、二伯俱往京师。三月,闻史阁部与清兵打仗,用襄阳大炮 打死兵 马甚多。据云一炮打去成一条血路,炮烟初收,兵马又立满其地,如此难敌。阁部败死,黄得功亦战死,高杰、刘泽清 俱降顺清朝,左良玉退保江西。此信一到,分头奔窜,老幼凄惶。上海人性恶薄,凡村中与城中亲友往来,必受亏几分,目其 为乡人也。惟是此时依亲及亲,卑辞厚礼,觅得一间半页,即挈家而栖,以为万幸。于宣欲往诸翟去避难,余亦欲往周浦,三 叔要随叔祖往三十保。向来同堂聚首,为遭乱离,各欲分散,经月依依不忍相别。五月,清兵渡江。先一日,明总兵郑之龙、 郑之彪、左良玉等会集战舡,在扬子江打仗,大败散去。初二夜,清兵在江北,将木台桌等四脚扎火把浮于水面,大兵随后而 进。江南放炮射箭,忙至天明,炮亦完,箭亦少矣。清兵济师,由镇江登陆。初五日,弘光与阁部大臣俱走太平、宁国等路而 去。豫王入据南京,后改为江宁府。唐姑夫此时任龙潭营参将,故知其详。初十日,彭知县(按:彭长宜,浙江海宁人,时任上 海知县,有惠政,清兵下浙江,不食而死)闻知此信,即欲归家,万人留之不住,涕泣两日,合县老幼执香而送其去。自去之后 ,村间豪恶结党插盟,或烧或杀,或劫或抢,或报仇雪怨,或倚强凌弱,青天白日放炮杀人,竟无忌惮。   有力者各就其地而树兵马,大者千人,小者亦数百人,扬威耀武,名曰乡兵,实为防守。李都督(按:李成栋原为高杰部 下总兵,降清后,清兵用以攻苏常,时尚为吴淞副总兵)统兵破苏常等处,屠昆山,由狼福山刘河而至吴淞。嘉定侯乡绅起义,募 兵守城,攻之不破,四面乡兵起应,李都督亦大窘,差杨副总领五十骑,六月十五日至上海。五十骑者乃一旗也。此时有陶照 磨署县事,见清兵骤至,惊愕无措,乃见其在徐家桃园(按:徐光启所辟,在北门外沿黄浦)内住扎,着地方人进城打话,要供 应等项,其意要招降也。岂料众人见其好说话,更不多人马,视同儿戏。或曰:他少我众,手到拿来。或曰:百人拿一个,自 然拿尽。或曰:不要杀他,死活捉来,将链锁颈,留待耍玩倒好。一吽千人出城,有披单衣而空手,有穿汗衫而执杖,有跣足 而肩竹竿,有衣冠齐楚而袖短械,欢呼笑语,呼朋拉伴而往打仗焉。谁知清兵看见,纵马而出,劲弩利箭,远射近砍,砍不数 人,而狂呼奔走,挤拥而退。有跳水逃命者、怆惶奔窜者、砍伤头臂者、带血淋漓者、哀哭乞命者、绕城喊救者、人践马踏者 、惊呆任杀者,不一时而死百人焉。   自此才知清兵厉害,方求陶照磨出城打话,送给供应而去。余此时在周镇闻得此信,即出城探望。有友数人死其事,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