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 第 2 页/共 20 页

七年甲戌,是年七岁,从赵先生读书。叔祖转左布政使。七夕,大雨风潮,城内街道水盈二尺许。八月,二弟出痘。外祖 家有官司,住在我家。   八年乙亥,是年八岁。余颇知人事,仍从赵先生读书。八月,随父亲往周浦,各骑一马,父在前,余在后,见者谓余小而 能骑马,住足观之。至今若由此路,宛然似昔,而物在人亡,不胜惨悼。十二月初八,举祖父殡,在家做功德,成服开丧。三 日排五糖饭执事,祭奠送丧者甚多,并各宅家人无不到。临期台棹多,天气冷,扛者从缓。二伯大怒,将总齐家人责二十板, 而各执事奋力俱齐矣。可见举大事能果断者自不可少。   九年丙子,九岁。是年父亲移住在周浦镇外祖家之新宅,从蔡淡然读《孟子》起。淡然系小儿科名医蔡承泉之子也。住宅 后有大花园竹园,书房俱精洁。同馆者即母舅及如珪母舅,并朱天襄兄弟、朱鼎玉共五位,学生之中惟余最幼。更记得做口对 ,先生曰笔,天襄假以纸糊窗,欲教以纸对也,余曰纸窗。至今思之乡甚怒时可以解颐。周浦之地,风俗虽嚣然,动用食物皆 贱,较之城内大不相同。门头交际又少,更可以做商意。假如一客载米至,一时无售主,行家来寻,必贱其价而籴,明日有主 ,必增其价而粜,总不论货物,大约此法。所以父亲住在周浦者,一就住宅周围外祖造有廒房,可以积货;二因食物贱而交际 少;三因城内住宅风水不利,多少亡故也。未满经年,甚有利息。冬因叔祖朝觐,便道归家。父恐祖母有言,先期归里。   十年丁丑,十岁。是年二弟读《大学》起,先从杨虞卿家黄先生。先生浙之余姚人也,形伟貌严,声洪性暴,馆中学生又 多,教读生书不过四遍,稍不如法即以竹爿敲之。前从赵先生几年,坐必案右,书必训熟,凡有点心必分惠之,凡遇寒暑必体 谅之,推爱尊重,与众生不同,所以相得。今黄师同类而推,余中心不服。白之父亲,仍从赵先生读书,竟还其束脩而已。冬 ,大母姨受郡中黄三相聘。   十一年戊寅,十一岁。正月上元节,嫁大母姨。家父母另雇大舡,俱送至郡外伯祖家。外伯祖金宪愚住在府城东关外,开 张典铺。黄三相即沈犹龙之妻舅,时犹龙正任福建抚台,所以外伯祖与彼结亲,两相较胜,不必言矣。三朝后归至周浦,值二 十四日人家俱祀灶。二月,家父往杭州天竺进香,并候叔祖,余从元之,伯家姚先生读《诗经》起。四月,黄姨夫及母姨归宁 ,跟随快舡四只,从者廿人,极盛极美之礼,撤金如土之用,外祖如接官府,亲戚靡不喝采。盘桓四五日,姨夫先去,母姨满 月而归。余因读书,不随母到周浦,但记得母去日,余同祖母往龙华进香,登宝塔、看石梁而归。值父亲养芍药,在瓶中赏玩 ,遗我福橘饼百果糕,皆外祖母寄来,恐余思母,先此相慰者也。七月,余与父俱如周浦。   七夕乞巧时,父亲自外抱三弟而入,口中连连吐痰,痰中有血。   自此起病,时常举发。九月,同父母至东乡舍内,及看新得南舍房屋,并取租而归。   十二年已卯,十二岁。是年正月,四妹生。时黄姨夫与父未曾会面,两边送礼,相约以新年贺节,俱如周浦相会。十一日 ,黄姨夫先到。十二日,家父正要起身,值生四妹,以致联襟不能相见。可怜,可怜!二十日,请长桥陆先生开馆。先生字黄池 ,性仁厚,貌和朴。教完《诗经》,开讲四书,宾主生徒意气相得,约以无尽之交。至次年亦竟去世,堪叹,堪叹!二月,父往 杭州,在任上大病,呕血几殆而归。归家吐血不止,服药祷神,建醮禳斗,无件不为。举家仓皇,使费无算,稍缓而复重,才 愈而更发。四月,黄姨夫被方知府冤死于狱,母姨才生奎官,闻讣几死。沈宅恐母姨惨痛,竟自殡殓出丧,从门首经过,母姨 还未知也。直至下午方知,赶到山上,已钉棺矣。不能一面,故时时痛哭。哭不二年,亦竟死之。可怜,可怜!六月,天气炎热 ,父病更危,请唐姑娘归,托嘱后事。言及赵思槐父母葬在我田,与彼完粮,经今十八年矣,倘有所危,子幼难与再赔之理。 由此一言,祖母忿怒,直至后来气死。可恨,可恨!八月,聘妻黄氏病亡,时父亲有病,不及问候,及至死后来回。可惜,可惜 !嗟哉黄氏,命也如何。虽未成姻夕意托丝萝。投之聘礼,维玉维金。尔虽年幼,岂独无心。师氏东归,述汝所为。言犹在耳, 花落成灰。九月,父病稍可,不与家事,日与二三知己,或棋友,或鸽友,闲游取悦。夜则与先生评究古今,惟恐忧心囊竭而 不为语也,更恐惹气,长幼惟是承欢。十月,往周浦外祖家,俱庆以为更生。数日从东乡取租归。二十六日,与母舅定东门外 殷宅亲。殷系崇明籍,侨居海上已三代矣。   业有沙舡几只,开贩柴行生理,家甚厚,有女姿色。父亲、母舅情义最厚,向要觅一好亲与。母舅因徐妈妈之言,缉访确 实,立意要定。茶礼虽出自外祖,往来交际廿人,动用盘内应增添润色者,父亲备办。如借已亲娘银镯一对,后卖西宅,将屋 价赔偿,件件体面行去。及至谢亲,两相过门酬答,我父赔费廿金,实系为好也。后不三年,其女竟死,反遭外祖之恨。十二 月,父竟强健。腊月二十六日,谢邑神于庙中,献家堂于厅内。正在得意之时,忽有家人徐寿在东乡归,报称赵思槐放火烧坏 舍房等语,父亲大怒,立时吐血,自此而旧病复起,不能痊可矣。二十九日,叔祖任上归,余同母亲过去候问,蒙叔祖云:“ 汝等放心,今我归家,凡应动用者,皆我支应,不必忧虑也。”随将人参一大包,及任上所合调理丸药参膏一瓶,并银十两, 先付母亲,着妇女送归。即刻又将火腿十只并茶食藕粉之类送到,又请乔三余来看视。对父亲说:“汝因家乏用,多忧多虑, 遂成此病。今我归家,件件在我,还汝做小财主耳。”叔祖出任廿年,从未归家,亦未分析,此番归,欲有惠及我父也。不料 言犹在耳,竟成泡幻。   十三年岁次庚辰,余十三岁。正月初二日戌时,父亡。其日外祖亦到,与父面言半日,至黄昏而问祖母还在南宅,越加气 忿,遂连连吐血。时余睡在父床,见云:“如此吐怎得好?”时婢秋云执烛,换郎妇捧头,忽上视曰:“不好了!快唤娘娘来。 ”及母亲到时,把脚一挺,遂断气矣。呜呼痛哉!吁嗟我父兮敏质英姿,序叨冢嗣兮九鼎一丝。育我兄弟兮甘食美衣,持家雍睦 兮上下欢愉。胡冲年之撄疾兮医祷难期,才半世而仙游兮天地为悲。捐高堂之只燕兮廿载仳离,抛数龄之稚子兮无限惨凄。此 时举家怆惶,报叔祖已半夜时候。叔祖即起叹曰:“我说此儿养不大的。”   时父生年三十有五,而叔祖年八十,故如此说。记此见得少者亡,老者视之原不多时也。随即发银四十两付管账黄文,又 请西宅定庵叔祖来同去买寿具,及备办殡殓之物。初三日早,叔祖同二伯父俱到,抚尸大哭。哭毕曰:“汝等不必忧,有我在 不妨耳。待丧事毕,大官我领去读书,二官大房抚养,娘娘独领小者守孝。”就择日成服,凡家人俱分布两疋,仆妇婢女俱做 白绵绸衫,因绵绸任上带归甚多,省得买布也。又择二十八日举殡。母亲不肯,叔祖立定主意,凂大伯、二伯来劝,凡亲族俱 来劝,余与母亲俱不得已而勉从。先做功德三日,开丧两日,排五糖饭执事,无论南宅北宅家人俱到,亲戚男女送丧者甚多。 先日定庵叔祖题主,次早发引。余此时虽少亦大哭,悲痛之甚,家人陈胜、张胜搀扶退蹜,直送至斜桥祖山。大伯祀土葬毕而 归。此番大费虽系叔祖,而我家亦大费矣。二月,祖母请大伯、二伯分家私。先使次婿李公繁将厅内衣橱台桌俱扛在祖母处。 余知大怒,未免费气。故祖母借此为由,请伯父来,其意要将父亲所遗交付掌管。一入其手,可使我母子无噍类矣。蒙大伯、 二伯作主,竟分膳田十五亩于祖母,其余悉母亲管业。幸脱奸谋之计,深感二伯之情。四月,祖母欲将西宅与晚婿沈暮春居住 ,故家人黄文即先父乳伯、管数刘洪等共商议,将西宅借与姚君锡,得价银三十五两。其三十两完甲内漕粮,存五两还已亲娘 ,因前母舅定亲借银镯一对也,从此僦去为失业之始。东宅后即元之伯住宅,元之者同族五服外伯也,邑庠生,曾中副车,据 云拔贡,亦未必然。势利炎凉,虚铺门面。至如我叔祖家居时,两日一次,必来作揖,问候起居,大都如此,人皆呼之为大爷 。面红鼻赤,貌陋心险。他因住近,先父在日,每事必来商议,甚是亲热。有子一,字习卿,不幸早世。遗孙三,长馨远、次 思雍、幼西苓,向欲与吾父同请先生,我父欲自便不允。不料父亡后,定庵叔祖云:“父七已终,学不可废。元之家有先生, 不妨相从。”而元之竟云:“学生已众,明年同请可也。”我虽不肖,视其孙作为虽同调,而视彼不屑也。蒙父友罗三官来说 ,往褚武举家从罗先生读古文文章开笔起。先父在日,时常有病,服药调治及亲友往来交际,门面大,家内虚。及至亡后,清 理当票,共典银九十五两,因将西宅僦价完漕外,余存白米廿担。其年米价顿贵,每担二两八钱。母将此米粜去,赎取当物回 家。门头交际又省,甚觉安然。无奈祖母三日一吵闹,五日一费口,习以为常。故叔祖主意,要将母亲与祖母各自住开,我等 不肯而止。二十三保家人顾酉有一妹,年已十三岁,正好役使,九月内母亲着人去唤,其母约定十月初二送来。约初二者,世 俗以十月初一为下元节,大家小户必祭其先,为农事告成也。祭其先必有祭余,使其女吃过而送来者,亦母女之至情也。不料 祖母知觉,先期自己下乡,将此女轿中带归,藏在家中,并无人知。才过两日,我见黄妈妈袖钱一千,后领一人,将袱裹钱数 千竟到祖母家去。细访之,乃知卖其女也。卖不数日,即与外甥五姑娘之子叶官定亲,盘去盘来,甚是体面,请友请客,闹热 异常,竟将我母子视为陌路,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家矣!未逾月。又将二十三保田二十三亩,朦混于叔祖处,批授外甥叶官。此田 系先祖用价买者,向来是先父取租。祖母因分家不遂,假先祖在日,曾许五姑娘者,节次要叔祖批照。叔祖一时误听,觉批。 及余知问,悔无及矣,明明夺占。今叶官亦死,可以舒恨,岂料祖毋老景伶仃,当为偏爱者戒。   崇祯十四年辛巳,十四岁。其年正月,家人妇女传送是非,祖母与母亲不和。叔祖立定主意,要母亲搬去老宅内居住。老 宅在馆驿弄,门前有照壁、旗杆、大厅,厅后即楼,共三进两厢,原系我祖与叔祖同住者,乃曾祖所遗,后因叔祖中后各买新 宅住,将此做祠堂。在楼下门面周围尚有六七家人分住,内中一应修理砌灶等项,俱叔祖发工料支应,及至临去又送银米柴炭 食物之类,三朝五日必来看视,又要将余兄弟与大伯二伯分养。此议才举,祖母即去谤言,道我等素性顽劣,不学好,不习上 ,若一来连学堂内多不好也,故尔遂止。二月初旬,从瞿先生读书。先生讳警臣,老儒也,案首入泮,甚用功,学生皆成材者 。唯有韩雨泰及朱修可与余年齿相若,情义相投,意气相合,今二友俱入学夕余不肖及今犹恨也。三月至九月无雨,江南大早 ,草木皆枯死。   我地向来无蝗,其年甚多,飞则蔽天,止则盈野,所到之处无物不光,亦大异事也。是时闻四方流贼大乱,我地戒严,百 姓惊惶。年岁大荒,冬,道上饿者无算。章知县设法赈济,男子在城外演武场、山川坛等处,搭盖草厂,煮粥给食;女子在广 福寺、积善寺给食。有等不屑去关粥者,赴县领票往各铺贱买官米。官米者,大户乡绅捐助之米也。种种惨状,难以尽述。死 者日在城门口数之,必以百计。西南北三门外义冢处,皆掘大坎土坑,周围筑墙,土工每日用草索一扛三尸,横拖竖抛,不日 填满。桥头路口,遗弃小儿无数,真所谓父子不相顾,兄弟妻子离散,余乃目击者也。九月,外祖借当物,言坐吃山空,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