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学案 - 第 80 页/共 437 页

今人主心不定,视心如寇贼而不可制,不是事累心,乃是心累事。当知天下无一物是合少得者,不可恶也。   见一学者忙迫,先生间其故。曰:「欲了几处人事。」曰:「某非不欲周旋人事者,曷尝似贤忙迫!」   今之学者,如登山厘,方其迄逦,莫不阔步,及到峻处,便逡巡。   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次第。今之学者,却做一场说话,务高而已。常爱杜元凯语,「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今之学者,往往以游、夏为小,不足为,然游、夏一言一事却总是实。如子路、公西赤言志如此,圣人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小人游心于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   学者好语高,正如贫子说金,说黄色、坚。道他不是又不可,只是好笑。不曾见富人说金如此。   修养之所以引年,国祚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圣人,皆工夫到这里,则有此应。   较事大小,其究为枉尺直寻之病。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亦是才。问:「生而知之要学否﹖」曰:「生而知固不待学,然圣人必须学。」   螟蛉、蜾蠃,本非同类,为其气同,故祝则肖之。又况人与圣人同类者﹖大抵须是自强不息,将来涵养成就到圣人田地,自然气貌改变。   问:「人于议论,多欲己直,无含容之气,是气不平否﹖」曰:「固是气不平,亦是量狭。人量随识长。亦不人识高而量不长者,是识实未至也。大凡别事,人都强得,惟识量,人强不得。今有人斗筲之量,有釜斛之量,有钟鼎之量,有江河之量。江河之量亦大矣,然有涯,有涯亦有时而满。惟天地之量则无满,故圣人者,天地之量也。圣人之量,道也。常人有量者,天资也。天资有量者,须有限,大抵六尺之躯,力量只如此,虽欲不满不可得。且如人有得一荐而满者,有得一官而满者,有改京官而满者,有入两府而满者。满虽有先后,而卒不免。譬如器盛物,初满时尚可蔽护,更满则必出。皆天资之量,非知道者也。昔王随甚有器量,仁宗赐飞白书曰「王随德行,李淑文章」,当时以德行称,名望甚重。及为相,有一人求作三路转运使,王薄之,出鄙言,当时人多惊怪。到这里位高后,便动了。人之量只如此。古人亦有如此者多。如邓艾位三公,年七十,处得甚好。及因下蜀有功,便动了,言姜维云云。谢安闻谢玄破苻坚,对客围棋,报至不喜,及归,折屐齿,终强不得也。更如人大醉后益谨者,只益恭,便动了。虽与放肆者不同,其为酒所动一也。又如贵公子,位益高益谦卑,只益谦卑,便是动了。虽与骄傲者不同,其为位所动一也。然唯知道者,量自然宏大,不勉强而成。今人有所见卑下者,无他,亦是识量不足也。   (梓材谨案:原本此下有「思叔诟詈仆夫」一条,今移为《附录》。)   问:「人有日诵万言,或妙绝技艺,此可学否﹖曰:「不可。大凡所受之才,虽加勉强,止可少进,而钝者不可使利也。惟理可进。除是积学既久,能变化得气质,则愚必明,柔必强。盖大贤以下即论才,大贤以上即不论才。圣人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六尺之躯,能有多少技艺﹖人有身,须有才;圣人忘己,更不论才也。」   或问:「人有耻不能之心,如何﹖」曰:「人耻其不能而为之,可也;耻其不能而掩藏之,不可也。」问:「技艺之事,耻己之不能,何如﹖」曰:「技艺不能,安足耻!为士者当知道。己不知道,可耻也。耻之何如﹖亦曰勉之而已。人安可嫉人之能,而讳己之不能也﹖」   离了阴阳,更无道。所以阴阳者,是道也;阴阳,气也。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则是密也。   百家谨案:「离了阴阳,更无道」,此语已极直截。又云「所以阴阳者,是道也」,犹云「阴阳之能运行者,是道也」,即《易》「一阴一阳之谓道」之意。「所以」二字要善理会。   「神」是极妙之语。   二三立,则一之名亡矣。   又语及太虚,先生曰:「亦无太虚。」遂指虚曰:「皆是理,安得谓之虚!天下无实于理者。」   或谓「许大太虚」,先生谓:「此语便不是。这里论甚大与小!」   问:「『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莫是上下一理否﹖」曰:「到这里只是点头。」   百家谨案:生生之体,洋溢两间,流行之机,通彻无碍。察者识之精,从敦化而见川流,即可从川流而见其画一。聂双江谓鸢飞鱼跃,浑是率性,全无一毫意必。程子谓活泼泼地,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同意。   称性之善谓之道,道与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谓之性善。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性之有形者谓之心,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皆一也。圣人因事以制名,故不同若此。而后之学者,随文析义,求奇异之说,而去圣人之意远矣。   道孰为大﹖性为大。千里之远,数千岁之久,其所动静起居,随若亡矣。然时而思之,则 千里之远在乎目前,数千岁之久无异数日之近,人之性则亦大矣。噫!人之自小者,亦可哀也。夫人之性一也,而世之人皆曰:「吾何能为圣人!」是不自信也。其亦不察乎!   动物有知,植物无知,其性自异。但赋形于天地,其理则一。   问:「喜怒出于性否﹖」曰:「固是。纔有生识,便有性;有性,便有情。无性,安得情﹖」又问:「喜怒出于外,如何﹖」曰:「非出于外,感于外而发于中也。」问:「性之有喜怒,犹水之有波否﹖」曰:「然。湛然平静如镜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势不平,便有湍激,或风行其上,便有波涛汹涌,此岂水之性哉!人性中只有四端,又岂有许多不善的事。然无水,安得波浪﹖无性,安得情也﹖」   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曰:「此只言气质之性也。如俗言性急、性缓之类。性安有缓急﹖此言性者,『生之谓性』也。」又问:「上知下愚不移,是性否﹖」曰:「此是才。须理会得性与才所以分处。『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此言人陷溺其心者,非关才事。才犹言材料,曲可以为轮,直可以为栋梁。若是毁凿坏了,岂关才事。下面不是说人皆有是四者之心﹖」或曰:「人材有美恶,岂可言非才之罪﹖」曰:「才有美恶者,是举天下言之也。若说一人之才,如因富岁而赖,凶岁而暴,岂才质使之然也﹖」   百家谨案:子刘子《论语学案》解「性相近」章:「性相近,犹言相同,言性善也。圣人就有生以后气质用事,杂糅不齐之中,指点粹然之体,此无啬,彼无丰。但人生有气质,此性若囿于气质之中,气习用事,各任其所习而往,或相倍蓰什佰千万无算,此岂性之故哉!夫习虽不能不岐乎远,然苟知其远而亟返之,则远者复归于近,即习即性,性体着矣。此章性解纷纷,只是模一近字。《记》云:『执柯以伐柯,其则不远。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此近之说也。两下只作一处看,故曰:『夫道一而已矣。』千万人千万世较量,只是一个。若是彷佛相违,便是善与利之间,差之毫厘,缪以千里矣。此个争差些子不得。今说『习相远』,亦只差些便了,难说相近是一尺,远是寻丈。如两人面貌相像,毕竟种种不同,安得为近。且所谓近,果善乎﹖恶乎﹖善恶混乎﹖善只是一个,恶亦是一个。有善有恶,便是天渊,岂有善恶总在一处者。如说恶,则恶是一个;如说无善无恶,则近在何处﹖盖孔子分明说性善也。说者谓孔子言性只言近,孟子方言善,言一。只为气质之性、义理之性分析后,便令性学不明,故说孔子言性是气质之性,孟子言性是义理之性。愚谓气质还他是气质,如何扯着性﹖性是气质中指点义理者,非气质即为性也。清浊厚薄不同,是气质一定之分,为习所从出者。气质就习上看,不就性上看。以气质言性,是以习言性也。圣人正恐人混性于习,故判别两项分明若此。曰『相近』云者,就两人寻性,善相同也。后人不解相近之说,始有『无善无不善』、『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善有不善』之说。至荀卿直曰恶,扬子善恶混,种种滥觞,极矣。」   杨开沅谨案:蕺山云「气质就习上看」,则可;若以气质为习所从出,似不尽然。胎教以前,气质由于习;既生以后,则有习由于气质者。然究竟气质由习而成者多。   问:「人性本明,因何有蔽﹖」曰:「此须索理会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虽荀、扬亦不知性也。孟子所以独出诸儒者,以能明性也。性无不善,而不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又问:「愚可变否﹖」曰:「可。孔子谓『上知与下愚不移』,然亦有可移之理。惟自暴自弃者则不移也。」曰:「下愚所以自暴弃者,才乎﹖」曰:「固是也。然却道不可移不得。性只一般,岂不可移﹖却被他自暴自弃,不肯去学,故移不得。使肯学时,亦有可移之事。」   百家谨案:孟子云:「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又云:「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明明言无不善之才矣。今夫麦播种,能抽芽发穗,结实成熟者,其才也。就其中之生意为性。盖性之善由才之善而见,不可言性善而后才善也,又恶可言性善而才有不善也﹖然而上知下愚实不可移,将谓才无不善,降无尔殊乎﹖嗟乎,此从来言性学之葛藤,最难剖断。于是后儒遂谓:「有气质之性、义理之性。孔子之言近,言上知下愚,气质之性也。孟子之言善,义理之性也。」将一性岐而二之。不知性者。从气质中指其义理之名。义理无气质,从何托体﹖气质无义理,不成人类。气质、义理,一物也,即一性也。试为从本言之。《易传》不云乎:「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自继之而言,阴阳天命之流行,尚未着于人物,其时道体之冲和于穆,粹然至善者也。及其有所赋予,或成而人,或成而物。就人之气质得阴阳天命之全而性善焉,是性者因气质而有也。有是气质,而后有是性,则性之善亦因气质之善而善之也。如将一粒麦种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气,生意显然成象便是质。如何将一粒分作两项,曰性善气质不善﹖然而知愚贤不肖生来不等者,天命至精,着于生初,当其在胎之时,即有习染,所以古人有胎教之言。如此麦落地而有肥硗雨露人事之不齐,说不得麦之性不同也。孔子言「习相远」,习不仅在堕地之后,其在胎时即有习矣。总之,于天命之性无与也。   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之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发不中节,然后为不善。故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言是非,皆先是而后非;言吉凶,皆先吉而后凶。   刘蕺山曰:性即理也,即伯子所谓天理。   百家谨案:《孟子师说》:「程子『性即理也』之言,截得清楚,然极须理会。单为人性言之则可,欲以该万物之性则不可。即孟子之言性善,亦是据人性言之,不以此通之于物也。若谓人物皆禀天地之理以为性,人得其全,物得其偏,便不是。夫所谓理者,仁义礼智是也,禽兽何尝有是。如虎狼之残忍,牛犬之顽钝,皆不可不谓之性。具此知觉,即具此性。晦翁言『人物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不知物之知觉,绝非人之知觉,其不同先在乎气也。理者,纯粹至善者也,安得有偏全!人虽桀、纣之凶恶,未尝不知此事是恶,是陷溺之中,其理亦全。物之此心已绝,岂可谓偏者犹在乎﹖若论其统体,天以气之精者生人,粗者生物,虽一气而有清粗之判。故气质之性但可言物,不可言人。在人虽有昏明厚薄之异,总之是有理之气。禽兽之所禀者,是无理之气。非无理也,其不得与人同者,正是天之理也。」   问:「『舍则亡。』心有亡,何也﹖」曰:「否。此是说心无形体,纔主着事时便在这里,纔过了便不见。如『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句亦须要人理会。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放心』,谓心本善而流于不善,是放也。」   百家谨案:心之为物,灵明不测,出入之易而保守之难,惟在操之有要耳。敬以直内,操之之法也。「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正形容「舍则亡」也。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道之所在;微,道之体也。心与道浑然一也,对放其良心者言之,则谓之道心。放其良心则危矣。「惟精惟一」,所以行道也。   心,生道也。有是心,斯有是形以生。恻隐之心,人之生道也,虽桀、跖不能无是以生,但戕贼之以灭天耳。始则不知爱物,俄而至于忍,安之以至于杀,充之以至于好杀,岂人理也哉!   问:「人之形体有限量,心有限量否﹖」曰:「论心之形,则安得无限量。」又问:「心之妙用有限量否﹖」曰:「自是人有限量。以有限之形,有限之气,苟不通之以道,安得无限量﹖孟子曰:『尽其心,知其性。』心即性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论其所主为心,其实只是一个道。苟能通之以道,又岂有限量﹖天下更无性外之物。若曰有限量,除是性外有物始得。」   顾諟谨案:《传习录》曰:「心即理也。」与「心即道也」如出一口。阳明先生因后人求理于事物,故屡屡提掇此义。不知者遂骇为特创耳。   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   冲穆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叶皆是一贯,不可道上面一段是无形无兆,却待人旋安排引出来,教入涂辙,既是涂辙,却只是一个涂辙。   杨开沅谨案:此段发明道器一贯,最为明白。知此,则「理生气」,「纔说性便不是性」,「人性中曷尝有孝弟来」,皆头上安头,屋上架屋矣。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已言人分上事。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说感与未感。   寂然不动,万物森 然已具。感而遂,感则只是自内感,不是外面将一件物来感于此也。   苏季明问:「中之道与『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同否﹖」曰:「非也。喜怒哀乐未发是言在中之义。只一个中字,但用不同。」或曰:「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可否 ﹖」曰:「不可。既思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之,又却是思也。既思,即是已发,便谓之和,不可谓之中也。」又问:「吕学士言当求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信斯言也,恐无着摸,如之何而可﹖」曰:「看此语如何地下。若言存养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则可;若言求中于喜怒乐未发之时,则不可。」又问:「学者于喜怒哀乐发时,固当勉强裁抑。于未发之前,当如何用功﹖」曰:「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更怎生求﹖只平日涵养便是。涵养久,则喜怒哀乐自中节。」或曰:「有未发之中,有既发之中。」曰:「非也。既发时,便是和矣。发而中节,固是得中;只是将中、和来分说,便是和也。」   凡物本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   杨开沅谨案:《大学》「物有本末」,似两段事。然合之总完一至善,仍是一事也。即云修齐治平是其然,格致诚正是其所以然,亦得。   《易》曰:「闲邪存其诚。」闲邪则诚自存。而闲其邪者,乃在于言语、饮食、进退、与人交接而已矣。   问:「《行状》云:『尽性至命,必本于孝弟。』不识孝弟何以能尽性至命也﹖」曰:「后人便将性命别作一般事说了。性命、孝弟,只是一统的事,就孝弟中便可尽性至命。至如洒扫应对,与尽性至命亦是一统的事,无有本末,无有精粗,亦被后来人言性命者别作一般高远说。故举孝弟,是于人切近者言。然今时非无孝弟之人,而不能尽性至命者,由之而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