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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元朔二年,匈奴入寇,遣衛青擊之,取河南地,立朔方郡。五年,遣青率六將軍擊匈奴,還以青為大將軍。明年,又率六將軍擊之。元狩二年,以霍去病為驃騎將軍擊匈奴,敗之,過焉耆至祁連山而還。四年,遣衛青、霍去病擊匈奴。元封元年,帝出長城,登單於台,勒兵而還。三年,遣趙破奴擊樓蘭。太初元年,遣李廣利擊匈奴。
胡寅曰:“武帝意廣欲多,窮兵黷武,以一馬之故,戰師萬裏,民力殫盡,海內嗟怨,盜賊群起,富庶之俗至於蕭然,釁自讒人,其後大禍延子孫,接刃闕下,流血盈溝,其應慘矣。向使遵文、景儉約之規,明《春秋》首惡之義,自家刑國措世安寧,豈有蕭牆之震驚、望思之痛悔哉?”
臣按:漢武戾太子據以元朔元年生,明年即命衛青擊匈奴,自是窮兵黷武,出塞窮追,雖能製勝快意於一時,然中國之人民死鋒鏑、膏野草亦多矣。嗚呼,天德好生而立君以養民,四夷入吾境、賊吾民,不得已驅而出之,使吾民不罹其害可也,彼不犯吾邊乃無故興兵出塞,求而擊之,其曲直有在矣。武帝好武功,武功非殺人不能成,帝所以立武功者,意欲絕邊患以為子孫計爾,殊不知武功既立,殺人必多,殺人者天必報之,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孫,觀武帝卒有太子據之禍,可鑒也矣。
元光二年,雁門馬邑豪聶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上召問公卿,恢曰:“臣聞前代之時,北有強胡之敵,內連中國之兵,然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內為一,然匈奴侵盜不已者無它,以不恐之故耳,臣竊以為擊之便。”韓安國曰:“臣聞高皇帝常圍於平城,七日不食,及解圍反位而無忿怒之心。夫聖人以天下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傷天下之公,故結和親,至今為五世利。臣竊以為勿擊便。”恢曰:“不然,高帝所以不報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邊境數驚,士卒傷死,中國槥車相望,此仁人之所隱也,故曰擊之便。”安國曰:“不然,臣聞人君謀事必就祖發政,占古語,重作事也。用兵者以飽待饑,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伐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聖人之兵也。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從行則迫脅,衡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後利,不至千裏,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臣故曰勿擊便。”恢曰:“不然,臣今言擊之者,固非發而深入也,將順因單於之欲,誘而致之邊,吾選梟騎陰伏而處以為之備,審遮險阻以為其戒。吾勢已定,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絕其後,單於可禽,百全必取。”上從恢議,以韓安國、李廣、王恢為將軍,將軍騎材官三十餘萬匿馬邑旁穀中,陰使聶壹亡入匈奴,謂單於曰:“吾能斬馬邑令、丞,以城降,財物可盡得。”於是單於穿塞,將十萬騎入武州塞。未至百餘裏,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乃攻亭,得雁門尉史,知漢兵所居,單於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漢兵追至塞,弗及,乃皆罷兵。王恢主別從代出擊胡輜重,亦不敢出。上怒,下恢廷尉,當恢逗撓,當斬。恢行千金丞相墶,墶言於太後曰:“王恢首為馬邑事,今不成而誅恢,是為匈奴報仇也。”太後以告上,上曰:“首為馬邑事者恢,故發天下兵數十萬,從其言為此。且縱單於不可得,恢所部擊單於輜重,猶頗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於是恢聞乃自殺,自是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
胡寅曰:“武帝雄略不世出,用兵尤其所喜,然事未更練而昧於節要,豈有匿形致敵,覆十餘萬人而不露者乎?其不為人所敗也幸矣。覆者用兵之奇道也,善覆者靡不勝,遇覆者靡不敗。”
臣按:中國之所以取勝於外國者,不獨以威也,蓋亦有道焉耳。彼來犯我,我不得已而禦之,使彼不得侵我境土、害我人民、劫我畜產,是則帝王之道也。今乃設法以誘之,誘之為言,豈帝王之所務哉?誘之以義,固非待人之誠,況誘之以利乎?誘之以利,又從而害之,市井小人苟有知識者不為也,況帝王乎?韓安國所言多可取者,若帝王以天下為度,不以己私傷天下之公;若人君謀事必就祖發政,占古語,重作事也;若用兵者以飽待饑,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此聖人之兵也。漢去古未遠,其言必有所自雲。
宣帝時,欲因匈奴衰弱,出兵擊之,使不得複擾西域。魏相上書諫曰:“今邊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萊之實,常恐不能自存,難以動兵,軍旅之後,心有凶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陰陽之和也。出兵雖勝,猶有後憂,恐災害之變因此以生。今郡國守相多不實選,風俗尤薄,水旱不時,按今年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為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憂此,乃欲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胡寅曰:“魏相之疏止無名之兵,弭連兵之禍,恐傷陰陽之和,以生蕭牆之憂,真經國之遠猷、宰相之能事也。其尤可服者,不隱風俗薄惡,子弟殺父兄、妻殺夫之變,直以告君,此則賢者或以為難也。人之常情喜聞美事而惡聞災禍,風俗薄惡而相不自欺,其賢矣哉。”
臣按:魏相此疏首列義、應、忿、貪、驕五兵之名於前而繼之以此,且謂不知此名何名,殆所謂忿與驕者乎。人君觀此,其毋急於求勝於人,而必先於求勝於己乎。求勝於人,雖勝猶有後憂,求勝於己,雖無一時之快,亦無異日之憂也。
靈帝建寧二年,詔遣謁者說降漢陽散羌,段以羌雖暫降,當複為盜賊,不如乘虛放兵,勢必殄滅。乃分遣兵進擊,追至窮山深穀之中,處處破之,斬其渠師以下萬九千級,分置安定、漢陽、隴西三郡,東羌悉平。凡百八十戰,斬三萬八千餘級,費用四十四億。
司馬光曰:“《書》稱:‘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後,元後作民父母。’夫蠻夷戎狄,就利避害,樂生惡死,亦與人同,禦之得其道則附順服從,失其道則離畔侵擾,固其宜也。是以先王之政,叛則討之,服則懷之,若乃視之如草木蟲蟻,不分臧否,不辨去來,悉艾殺之,豈作民父母之意哉?且羌之所以叛者,為郡縣所侵冤故也,叛而不即誅者,將帥非其人故也。苟使良將驅而出之塞外,擇良吏而牧之,則疆場之臣也,豈得專以多殺為快哉。”
臣按:元後作民父母,所謂民者,豈止中國之民哉?凡天地所覆載、具形體有知識者皆吾赤子也。聖人一視以同仁,兼愛夫內外遠近之民,惟恐一人之或失其所,苟限區域而為之愛惡,於遐外之民必欲剿戮滅絕之,豈父母之心哉?
熹平六年,護烏桓校尉夏育上言:“鮮卑寇邊,請發兵出塞擊之。”先是,護羌校尉田晏坐事論刑,欲立功自效,請中官王甫求得為將,乃拜晏為破鮮卑中郎將,大臣多不同者,乃召百官議。蔡邕議曰:“自匈奴遁逃,鮮卑強盛,據其故地,才力勁健,加以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為賊有,漢人逋逃為之謀主,兵利馬疾過於匈奴。今育、晏虛計二載,自許有成,若禍結兵連,豈得中休,當複征發轉運無已,是為耗竭諸夏,並力蠻夷。夫邊陲之患,手足之疥搔;中國之困,胸背之瘭疽。方今郡縣盜賊尚不能禁,況此醜虜而可伏乎?天設山河以別內外,苟無蹙國內侮之患則可矣,豈與蟲豈之虜校往來之數哉?今乃欲以齊民易醜虜,皇威辱外夷,就如其言,猶已危矣,況得失不可量邪。”帝不從,遣育出高柳、晏出雲中,大敗,喪其節傳、輜重,各將數十騎奔還,死者什七八。
隋煬帝大業六年,帝幸突厥啟民可汗帳,高麗使者在啟民所,啟民不敢隱,與之見帝,裴矩說帝曰:“高麗,漢、晉皆為郡縣,今乃不臣,先帝欲征之久矣,今其使者親見啟民,舉國從化,可因其恐懼,脅使入朝。”帝從之,敕牛弘宣旨,令使者還語高麗王入朝。至是不至,乃謀討之,課天下富人買馬,匹至十萬錢,簡閱器仗,或有濫惡,使者立斬。敕幽州總管往東萊海口造船,官吏督役,晝夜立水中,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又敕河南、淮南、江南造戎車五萬乘,發河南、北民夫以供軍需。舳艫千裏,往來常數十萬人,晝夜不絕,天下騷動,士卒死亡過半,耕稼失時,穀價踴貴,鬥米直數百錢,重以官吏侵漁,百姓窮困,於是相聚為盜。至是所在蜂起,不可勝數,攻陷城邑,楊玄感等乘之而起,隋遂以亡。
胡寅曰:“煬帝前此下林邑,克契丹,大破吐穀渾,朝赤土,服伊吾,致高昌,降突厥,來處羅,無不如誌,此賢主所未必得者而煬帝能之,所謂天助不善,非祐之也,厚其毒而將降之罰耳。若使軍師說客於彼七國有摧敗齟齬,則遼東之行未必至若是勇也,以苻堅善於治國,兵威之敵施之江南,遂至亡滅,又況煬帝乎?故天以武功張於前,以禍亂蹙於後,然後逆賊之獄成而大罰加矣,網恢恢而不失,可不畏哉。”
葉適曰:“高麗本微賤不足論,然隋、唐之所以興亡節目關係卻在此。自秦漢以來,中國所甚患者不過匈奴,始皇時天下新統一,秘記言‘滅秦者胡也’,於是空國以事胡,又為奢侈奇刻以搖動之,陳勝、吳廣因以為亂;漢武帝亦緣累世為匈奴所侵,欲乘其富強並力除治,天下困弊,幾至大亂。若高麗,則東海一隅之小夷,本未嚐為中國之難,隋文帝新合天下為一,其時突厥已自稽首承順,煬帝巡遊親至突厥帳,偶因高麗之使在啟民所,緣裴矩一言,遂成此禍。裴矩見天下大勢已合,亦欲高麗效朝貢以見其得意,而不知大亂之端乃發於此。自此天下騷動,煬帝親屈萬乘至其國都,大合天下兵力以較一城之勝負,推理論之,無有不敗,雖以黃帝之兵無能為也,既不能克,遂至再伐,而天下已亂。蓋陳勝、吳廣所以亂秦者在匈奴,而楊玄感所以亂隋者在高麗。”
臣按:胡、葉二人之論,胡氏責其君,葉氏責其臣,其言皆切要,後人主欲興兵旅,宜以煬帝為戒,其臣有所建說者,宜以裴矩為戒。
唐貞觀十七年,新羅遣使言百濟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遣使齎璽書諭之,蓋蘇文不奉詔,使還上曰:“蓋蘇文弑君,不可以不討。”褚遂良曰:“今中原清晏,四夷懾伏,陛下之威望大矣,乃欲渡海遠征小夷,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也。”李世傑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追,用魏徵之言遂失機會,不然薛延陀無遺類矣。”上曰:“然,此誠徵之誤,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嘉言之路耳。”遂欲自征高麗,遂良複諫曰:“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肢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一二猛將,將四五萬眾,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幼稚,諸王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臣之所甚憂也。”群臣亦多諫者,上皆不聽。
範祖禹曰:“高麗臣屬於唐而其主為賊臣所弑,為大國者不可不討,然何至於自征之乎?太宗若從遂良之言,雖伐而不克,未大失也。”
太宗征高麗,房玄齡疾篤,謂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無事,惟東征未已,群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乃上表曰:“《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且陛下每決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素膳止樂者,重人命也。今驅無罪之士卒,委之鋒刃之下,使之肝腦塗地,獨不湣乎?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它日能為中國患,除之可也。今無此三條而坐煩中國,內為前代雪恥,外為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乎?願陛下許高麗自新,焚淩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
臣按:玄齡從太宗起兵間,熟知兵戈之害,且知道理、識事體,故其臨終之言懇款精切如此,所引決囚事以明人命至重,可謂納約自牖矣。
玄宗天寶六載,帝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忠嗣上言:“石堡險固,吐蕃舉國守之,非殺數萬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厲兵秣馬,俟其有釁然後取之。”帝意不快,將軍董延光請行,帝命忠嗣分兵助之,忠嗣不得已,奉詔而不盡如所欲,李光弼曰:“大夫以多殺士卒之故,不欲成延光之功,雖迫於製書,實奪其謀也。何以知之?今以數萬眾授之而不立重賞,士卒安肯為之盡力乎。然此天子之意也,彼無功必歸罪於大夫,大夫何愛數萬段帛不以杜其讒口乎?”忠嗣曰:“今以數萬之眾爭一城,得之未足以製敵,不得亦無害於國,故忠嗣不欲為之。忠嗣今受責天子,不過以一將軍歸宿衛,其次不過黔中上佐,忠嗣豈以數萬人之命易一官乎!”
臣按:帝王舉事以義理為主,使其地本吾物也,在吾有可取之義,因其釁而取之可也。苟非吾之故物而義有所不當,取彼雖有釁,吾亦不可幸災樂禍,出其不意而掩有之,況彼本無釁哉。
天寶十三載,劍南李宓擊南詔,閣羅鳳誘之深入至太和城,閉壁不戰。宓糧盡,士卒瘴疫、饑死什七八,乃引還,蠻追擊之,全軍皆沒。楊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發中國兵討之,前後死者幾二十萬人,無敢言者。
範祖禹曰:“壅蔽之為害深矣,明皇信一楊國忠,喪師二十萬而不知其不亡,豈不幸哉!國忠欺蔽如此,而舉朝亦無一人敢以實告其君者,蓋在位皆小人也。當是時,明皇享國四十餘年,自以為萬世之安而不知禍亂將發於朝暮,由置相非其人也,可不戒哉。”
胡寅曰:“楊國忠、鮮於仲通開南詔之隙,喪師幾二十萬,高仙芝擊大食,喪師三萬,安祿山討奚、契丹,喪師六萬,前此楊忠最討反蠻,所殺又十一萬夫。為天養人者天子之職也,將師殺之如此,而明皇不知,失職久矣,其能免乎。”
臣按:伊尹有言:“一夫不獲,時予之辜。”則是大臣受天子之托而為之養民,有一人之不得其所,乃其罪也。天子享萬民之奉而為之主,假有一人死於非命,固失其所以受天命為天養民之意,而有負於斯民所以奉我者矣,況數十萬人之命乎?人君宜體天心,恒自念曰一夫之生失其所,固相君者之罪,一人之死非其命,豈非君民者之罪乎。用是兢兢業業,深思遠念,非為民而不輕用人之命,如此,可以永保天命而仁聲洋溢於天下,慶澤流衍於萬世矣。
德宗時,吐蕃尚結讚屢遣使求和,上未之許,乃卑辭厚禮求和於馬燧,燧信其言,為之請於朝。李晟曰:“戎狄無信,不如擊之。”張延賞與晟有隙,數言和親便,上亦素恨回紇,欲與吐蕃擊之,遂與燧、延賞計,延賞又言晟不宜久典兵,上乃謂晟曰:“朕以百姓之故,與吐蕃和親決矣,大臣既與吐蕃有怨,宜留輔朕。”加晟太尉,罷鎮,時遣崔幹使吐蕃約和,尚結讚請以渾瑊主盟,盟於平涼,瑊發長安,晟深戒之,以盟所為備不可不嚴,延賞言於上曰:“晟不欲盟好之成,故戒瑊以嚴備,我有疑彼之形則彼亦疑我矣,盟何由成?”上乃詔瑊切戒,以推誠待虜,勿為猜疑。瑊奏吐蕃決以辛未盟,延賞集百官稱詔示之,曰:“李太尉謂和好必不成,今盟日定矣。”晟聞之泣曰:“吾生長西陲,備諳虜情,所以論奏,但恥朝廷為犬戎所侮耳。”上始命駱元光屯潘原、韓遊環屯洛口以為瑊援,元光謂瑊曰:“潘原距盟且七十裏,公有急何從知之?請與公俱。”瑊以詔旨固止之,元光不從,與瑊連營相次,距盟三十餘裏。元光濠柵深固,瑊濠柵皆可逾也,元光伏兵於營西,遊環亦遣五百騎伏於其側,曰:“若有變,則汝曹西趨柏泉以分其勢。”將盟尚結讚,又請各遣遊騎數十,更相覘索,瑊許之。吐蕃伏精騎數萬於壇西,遊騎貫穿唐軍,入無禁,唐騎入虜軍悉為所擒,瑊等皆不知。入幕易禮服,虜伐鼓三聲,大噪而至,瑊自幕後出,偶得他馬乘之,伏鬛入其銜,馳十裏銜方及馬口。虜縱兵追擊,唐將卒死者數百人,副使崔漢衡被擒。瑊至其營,元光發伏成陳以待之,虜騎乃還。是日,上視朝,謂諸相曰:“今日和戎息兵,社稷之福。”柳渾曰:“戎狄,豺狼也,非盟誓可結,今日之事,臣竊憂之。”李晟曰:“誠如渾言。”上變色曰:“柳渾書生,不知邊計,大臣亦為此言邪?”皆頓首謝。是夕,韓遊環表言虜劫盟者,兵臨近鎮。上大驚,謂渾曰:“卿書生,乃能料敵如此其審耶?”上欲出幸,大臣諫而止。初,吐蕃尚結讚惡李晟、馬燧、渾瑊,曰:“去三人則唐可圖也。”於是離間李晟,因馬燧以求和,欲執渾瑊以賣燧,使並獲罪,因縱兵直犯長安,會失渾瑊而止。
範祖禹曰:“人君於其所不當疑而疑之,則於其所不可信而信之矣,此必然之理也。李晟之功,社稷是賴,德宗猜忌,使憂懼不保朝夕,至於才邪之詭計、戎狄之甘言則推誠而信之不疑,由其心術顛倒,見善不明故也。延賞以私憾敗國殄民,刑孰大焉,德宗曾不致詰,使之得保首領死牖下,幸矣。”
臣按:自春秋以後,世之盟者鮮矣,德宗乃聽小人之言而與吐蕃盟,雖以百戰功臣如李晟者屢言之而不見聽,卒墮外夷之計而為所笑,幸而不盡如其計。使其計果行,則李晟既已為所離間矣,而又失渾瑊、馬燧,而德宗豈不至於又出幸耶。嗚呼,柳渾之言藥石也,後世謀國者所當深念而以為戒。
陸贄言於德宗曰:“懷生畏死,蠢動之大情,慮危求安,品物之恒性。有天下而子百姓者以天下之欲為欲,以百姓之心為心,固當遂其所懷,去其所畏,給其所求,使家家自寧,人人自遂。家苟寧矣,國亦同焉,人苟遂矣,君亦同焉。是則好生以及物者乃自生之方,施安以及物者乃自安之術,擠彼於死地而求此之久生也,從古及今未之有焉,措彼於危地而求此之久安也,從古及今亦未之有焉。是以昔之聖王知生者人之所樂,而己亦樂之,故與人同其生而上下之樂兼得矣;知安者人之所利,而己亦利之,故與人同其安則公私之利兩全矣。其有反易常理,昏迷不恭,則當外察其倔強之由,內省於撫馭之失,修近以來遠,檢身而率人,故《書》曰‘惟幹戈省厥躬’,又曰‘舞幹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此其證也。如或昧於懷柔,務在攻取,不征教化之未至,不疵誠感之未孚,惟峻威是臨,惟忿心是肆,視人如禽獸而暴之原野,輕人如草芥而剿之銛鋒,叛者不賓則命致討,討者不克則將議刑,是使負釁者懼必死之誅,奉辭者慮無功之責,編以困於杼軸而思變,士卒以憚於死喪而念歸,萬情相攻,亂豈有定?一夫不率,闔境罹殃,一境不寧,普天致擾,兵禍結,變起百端,孔子曰:‘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幹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矣。’蓋必然之常理、至當之格言,足以為明鑒元龜,貫百王而不易者也。”
臣按:贄言好生以及物者乃自生之方,施安以及物者乃自安之術,擠彼於死地而求此之久生,措彼於危地而求此之久安,從古及今未之有焉,此即《大學》絜矩之道,孔子所謂恕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也。人君恒書此數言於坐右,非為生人安眾,必不肯勞民殺人而為窮兵黷武之舉矣。
宋司馬光上英宗曰:“聖王謀事於始而慮終於微,是以用力不勞而收功甚大。竊見國家所以禦四夷之道,似未盡其宜當,其安靖附順之時,則好與之計較末節、爭競細故,及其桀傲暴橫之後則又從而姑息,不能深討。近者西戎之禍生於高宣,北狄之釁起於趙滋,而朝廷至今終未有悟,猶以二人所為為是,而以循理守分者為非,是以邊鄙武功皆銳意而生事,或以開展荒棄之地十數裏為功勞,或以殺略老弱之敵三五人為勇敢,朝廷稱其才能,驟加擢用,既而彼心忿恨,遂求報複,屠剪熟戶,鈔劫邊民,所喪失者動以千計,而朝廷但知驚駭,增兵聚糧,其致寇之人既不追究,而守邊之臣亦無譴責。如此而望疆場無虞,是猶添薪扇火而求湯之不沸也。”
臣按:聖王之治天下一視同仁,彼處其域中而我興師出境,出其不意無備而襲之,欺其衰弱敗亡而殺之,則曲在我矣。臣請今後邊將有不稟朝命而擅出境襲殺者,雖功如陳湯亦必在所追究,若因而生事起釁者,痛加誅責,其一時蒙昧致有封爵,雖經數世,猶在所不宥。如此,則好功名、希爵賞之徒知所懼,而朝廷享安靖之福矣。
司馬光上神宗曰:羽翼未成,不可以高飛,近者未說不可以來遠,自堯、舜、禹、湯、文、武之王,下至齊桓、晉文之霸,未有不先治其內而能治於外者也。今朝廷之政未盡修,封域之中未盡治,內郡無一年之之蓄,左帑无累月之财,民间贫困,十室九空,小有水旱则化为流殍;承平日久,戎事不讲,将帅乏人,士卒骄惰,上下姑息,有如儿戏,教阅稍严,则愠怼怨望,给赐小稽,则扬言不逊,被甲行数十里,则喘汗不进,遇乡邑小盗,则望尘奔北,此乃众人所共知,非臣敢为欺罔也。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卷一五七
△成功化
▲圣神功化之极(上之上)
《易乾》:元亨,利贞。
程颐曰:“上古圣人始画八卦,三才之道备矣,因而重之以尽天下之变,故六画而成卦,重干为《干》。乾,天也,天者天之形体,干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而无息之谓干。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分而言之,则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干。干者,万物之始,故为天、为阳、为父、为君。元亨利贞谓之四德,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唯《干》《坤》有此四德,在他卦则随事而变焉,故元专为善大,利主于正固,亨、贞之体各称其事,四德之义广矣大矣。”
朱熹曰:“元亨利贞,天道之常;仁义礼智,人性之纲。”
臣按:干之三画,万世文字之祖;元亨利贞四字,万世义理之宗。在天则为春夏秋冬,在人则为仁义礼智,流行于天地间则为元会运世。
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程颐曰:“卦下之辞为彖,夫子从而释之,通谓之彖,彖者言一卦之义。大哉乾元,赞乾元始万物之道大也,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万物资始,乃统天,言元也,乾元统言天之道也,天道始万物,万物资始于天也。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言亨也,天道运行,生育万物也。大明天道之终始,则见卦之六位各以时成,卦之初终乃天道终始,乘此六爻之时乃天运也。以御天,谓以当天运。乾道变化,生育万物,洪纤高下,各以其类,各正性命也。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保合太和,乃利贞,保谓常存,合谓常和,保合太和是以利且贞也。天地之道常久而不已者,保合太和也。天为万物之祖,王为万邦之宗,乾道首出庶物而万汇亨,君道尊临天位而四海从,王者体天之道则万国咸宁矣。”
朱熹曰:“此专以天道明《干》义,又析元亨利贞为四德以发明之。盖尝统而论之,元者物之始生,亨者物之畅茂,利则向于实也,贞则实之成也,实之既成则其根蒂脱落,可复种而生矣,此四德之所以循环而无端也。然而四者之间,生气流行,初无间断,此元之所以包四德而统天也。其以圣人而言,此孔子之意,盖以此卦为圣人得天位、行天道而致太平之占也。”
臣按:自古言君德者必曰干,干即天也,干之所以为干者,以其有元亨利贞之四德也,是故人君居天之位,必备干之德,然后足以体天而立极焉。必能贯天德于始终,时乘六阳以行天道,斯为乾德之元亨;必能全万物之性命,首出庶物以致太平,斯为乾德之利贞。
《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干,元亨,利贞”。
程颐曰:“它卦彖象而已,独《干》《坤》更设《文言》以发明其义,推干之道施于人事,元亨利贞干之四德,在人则元者众善之首也,亨者嘉美之会也,利者和合之义也,贞者干事之用也。”
朱熹曰:“元者生物之始,天地之德莫先于此,故于时为春,于人则为仁而众善之长也。亨者生物之通,物至于此莫不嘉美,故于时为夏,于人则为礼而众美之会也。利者生物之遂,物各得其宜,不相妨害,故于时为秋,于人则为义而得其分之和。贞者生物之成,实理具备,随任各足,故于时为冬,于人则为智而为众事之干。干,木之身而枝叶所依以立者也,以仁为体则无一物不在所爱之中,故足以长人。嘉其所会则无不合礼,使物各得其所。利则义无不和。贞固者知正之所在而固守之,所谓知而弗去者也,故足以为事之干。非君子之至健,无以行此,故曰乾元亨利贞。”
臣按:朱熹谓“元者善之长”以下四句说天德之自然,“君子体仁足以长人”以下四句说人事之当然。《干》之《文言》虽通上下而言,然其于人君之身尤切,《干》有四德以元为众善之首,人君必体元之德以君长乎人,然后合乾德而尽君道焉,有此众善于身而嘉其所会,利宜于物正而又固焉,故其于礼也无所悖,于义也无所乖,于事也有其干。何者而不出于众善之元乎,是则礼也、义也、事也皆善也,而元则为善之长焉。夫人必备众善之长,然后能为众人之长,上体夫天德之元,中体夫人心之仁,四端万善皆在乎所体之中,万姓兆民皆在乎所长之下,则干之德不在天而在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