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闸 - 第 4 页/共 9 页
“是疯病。”
“几时死的?”
“六月初三日不在的。”妈妈看见奶奶周身艳服,说:“奶奶,难道改了节么?”他心内说,六月死丈夫,如今倒改了节了!妈妈说:“改节的好,守节的不好。我家老伴儿去了,丢下我来,我到半夜三更想起那件事儿,连席子都抓破了。”
奶奶说:“我是做嫁招夫,很好!”“喜欢做嫁招夫?”“我单欢喜做嫁招夫!”奶奶说:“进来,我有要紧的话与你商量。”
妈妈到姑娘面前叫了一声,奶奶说:“不用叫他!他如今变了。”把妈妈邀到房中,将上若下都告诉他。叫了一声:“妈妈,你代我家孝子做一个媒。”妈妈说:“做那一等人家,奶奶?”“孝子如今变了,与我成了仇了!”奶奶出去,取了四个黑漆盘子,装了四样东西进来,不过一般栗子云片糕,一盘枣子,一盘老豆,老豆腐干子。倒了茶,摆在桌上,叫妈妈坐坐吃茶。奶奶此刻又取出银子,五两一个大锭。“妈妈,我把这银子送与你,买你的心。”妈妈说:“奶奶,你还是买我老妈子一半好心,一半坏心?”“我买你一半好心,一半坏心!”
奶奶说:“你不过代姑娘做媒。”
“我就有一位汪翰林家,大爷、太太、姑娘、公子,去年把我带到徽州去游黄山,我连黄山脚下都玩到了。我同他们回来,他家太太说,我家公子,有位先生代他算命,说快进学了,又快中举了,又快中进士了,又快点翰林了,又快做官了。
奶奶,此家可以相宜么?”奶奶说:“妈妈,我本当把孝子一定把个有钱的人家,热热闹闹。他如今冷了我的心了,你代我寻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行凶撒泼无赖之徒。”“奶奶呀!世上四只脚蛤蟆多,三只脚的蟾也不少。”
“妈妈,我也不论他疤麻、破绽、瘸腿、瞎眼。我一不要人出众,二不要衣服鲜明,三不要行财下礼,四不要有钱有势,五不要来往上门,六不要择选门第,七不要家中兴旺,八不要下役陈行,九要打降扛丧,十要酗酒撒泼。”张妈妈听了有气了,奈因银子白滑滑的回不过,只得答应。他把那四盘茶食一包,拾了提盒去了。到了门首,奶奶说:“过两天来讨信。”
于是一直到了街上。张妈妈慢吞吞走到门首,自己说:“寻钱不费力,费力不寻钱。今日晚了,我妈妈说了多少鬼话,大锭骗到腰里了。”
正走之间,只见吊桥上来了一位,口里喊着:“九月重阳十月朝,光棍腿上起皮硝。”头戴一顶开花帽,身穿一件破棉袄。手提着青竹梢,脚踏着乱稻草。吃得醉熏,跄跄踉踉走到张妈妈面前。他喊了一声:“张妈妈,今日没局了,鸭子找不着了。今找到你了,打一斤烧酒我喝喝吧!”张妈妈叫一声:“五老爹,我今日也不曾发利市,你饶我罢!”五爷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今日要烧酒喝。”五爷拦阻不放张妈妈走,可惜此刻,妈妈连眼泪都急下来。叫一声:“五老爹,我腰内没有带钱,五老爹同我家去,打酒与你喝吧!”五爷跟着张妈妈,转弯抹角到了门首。取了钥匙,把门开了。先把提盒一放,走到房中把银子收好,然后出来叫:“五老爹,看看门,我去打酒去!”不好,去了他把我香炉烛台偷去,我没处去拴他。
也罢!我央邻居:“大小夥,你去罢!”妈妈喊了声。王奶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小夥,你家干妈妈喊你!”不期两位小大爷在街上,用芦柴裹了锡箔子在块唱戏玩,你呛咙对呛咙,耐鼻子、眉毛、眼睛、耳朵、嘴。他听见他妈妈喊他,他二人家来。洗了手,到张妈妈家说:“干妈妈打酒?”于是老人家数钱与大小夥打酒,回来代皮五爷说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皮奉山议亲
孙孝姑出嫁
诗曰:
婚姻大事非偶然,自有月光暗底牵。
夫唱妇随偕到老,来年寿富又双全。
话说皮奉山叫声:“妈妈,快快打烧酒来我喝!”张妈妈说:“已叫乾儿子上街打酒去了,买豆腐干子。”再言大小夥买完,一直来家交把妈妈,站在块不走:“妈妈,我要个钱买巴巴吃!”张妈妈把强氏与他吃的果子把了些,大小夥他欢喜得很,咙嚉咙嚉嚉跳了去了。
再言妈妈开柜,拿酒杯子与五爷吃酒。不料五爷眼尖,看见了一盘大鲫鱼,端了出来,搭搭酒。豆腐干子热热,取壶斟酒。妈妈看他,说:“五爷,你从此以后不要找我了,只当你女儿死的了!”五爷说:“我今日吃了你的酒,从此一笔勾销,窝账再不窝你了!”妈妈心内说:“今日强氏嘱托事,我看此人正合他语。”妈妈开口说话:“老爹,你就不想日子过么?”
“我的妈妈,怎么不想好日子!我时运不好,局就坏了,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我想到我不如死了干净!”妈妈说:“五老爷,你可曾娶过亲?”“我没有,那一个又还同我做亲?”
妈妈又开言说:“你今年尊庚了?”五爷说:“我今日二十四岁。”“你今住在那块?”
“妈妈,我住在土地庙子里藏身。我皮五癞子是六个妈子带大了的。父亲在日,到庙里求神许愿做好事,修桥铺路,修积我这一个献世宝下来。寻了一个吃乳的妈子,他的年纪轻,夫妻又好,两下舍不得分开来,带家去了;后又寻个贴乳的妈子,那晓得贴乳妈子又有了孕了,辞了家去;又寻了一个半乳的妈子,那半乳的妈子老了,家去;又寻一个干带的妈子,那干带的妈子又要下乡种田;又寻一个抱我的妈子,他抱不动;又寻一个抚我的妈子,过了一年,他又去了。”
闲话休提,再言妈妈说:“五老爹,我代你做个媒吧!”
五爷说:“妈妈,是那一家姑娘,代我做媒?”
“说起来你已该晓得,就是孙大理姑娘,名叫孝姑。”
“妈妈你说起孙老爹,我认得他,他是我个若大的恩人,还未报他。我想起当初,讹了一个开绸店小官,他回去告诉他家大人,即刻把我送到捕衙里。把我叫到上面问了一声:‘皮五癞子,你又来了么?’叫取头号板子,六寸厚的板子。站班的恨我,狠狠说:‘小夥,今日与你个糖心的吃吃!’若是吃食糖心倒好了,原来是块头号重板子。孙老爹看见叫:‘兄弟们,公门好修行,你们换个空壳子与他吃吃罢。’站班的依了老爹,换了轻的。老爷叫打四十板,哀求打了二十板。后来叫又打十板,我浑身打的不疼,如扑灭一般。我一个飞脚腿跳出来。可怜孙老爹是个好人,把两把银子与我,说:‘老五,你把银子拿了去,做一个生意。’我拿他银子就走,到叉鸡王二家,一输输了个干干净净。妈妈,你说别人家还犹可,你说孙老爹家,妈妈,天下人不要,独独要看上我皮五癞子不妨?还是我人品好?言谈好?家道好?人色好?就是妈妈你说这种话,看中我那一件好,不妨耶?你要论品格,极了顶了;若论本人,是我皮五癞子尖儿脑儿赛儿,特等之中特特等。也罢!你既代我做媒,还有两句话交代在前:是要叫我养他,是万万不能。
天晴各吃各,天阴他还要贴我一顿。奶奶你代我说得妥,你打一斤代我道喜;要是说不妥,你打一斤代我探脑。”张妈妈说:“五爷,你今日且回府,过两天来讨信吧!”
到了次日下午后,张妈妈无事,就到孙奶奶那边走走。不一刻工夫,已到孙府。用手敲门,奶奶问:“是那个?”妈妈答应:“是我!”奶奶将门开了,二人进内。奶奶问:“代找的人在那一块”“奶奶,人是找到一个。当日开过当铺,两个果子行。”奶奶未曾听完,说:“你还是人,还是鬼么?”“奶奶你不要着急,等我说完了。如今就穷了干干净净,衣不终身,食不充口。家内烟火全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只身一个,住在土地庙里了。”奶奶听毕,回嗔作喜:“此人正合我意!”
奶奶又拜托:“就是此人很好!”于是,二人话毕,张妈妈回到自己家来。
到了次日,天还未亮,起来烧烧香,开了门,那晓得皮五爷天还未亮,他就站在门口。他为何不敲门?他虽穷,心里也还明白。他说道:“张妈妈是个半边人,寡妇家,我清早敲门进去,不便。只得站在门口等他开门。”妈妈烧过香,开了门,看见皮五爷,说道:“你早呀?”五爷说:“也不早了!”进来望奶奶说:“你代我说的亲、做的媒如何?”奶奶说:“媒是倒有九分了。你家住房也要一所,你如今住在土庙里,如何娶得亲?你可有床么?娶他在那里睡觉哩?”“奶奶,我房子也有,床也有,被也有,褥子也有,枕头也有,各色皆有!”
张妈妈说:“告诉我听,房子在那里?床在那里?被褥在那里?
说与我听一听。”五爷说:“妈妈,你听着:房子不消说得,土地庙内;床么,我把土地公公、土地奶奶搬搬家,让我们,不是床有了?被褥,你听着,等那晚间,新娘进门,我早起到城门口,同乡下人拿两个稻草下来,不是被褥也有?枕头更容易,拿两块城砖,这个如何?”
“叫新人到土地庙,稻草铺内,是何话说!必须要寻一所房子,买一张床,做一床紫花布被,绿布褥子,还要买个四脚盆。”奶奶问:“五老爹,你可要添东西?”“奶奶呀,你是个什么人!我要有钱添东西,奶奶,我不去赌钱,娶什么亲?
我不是呆子,你老人家想想看。”奶奶说:“五爷,我有几两银子借与你,我同你去寻一所房子要紧。”五爷就同了张妈妈带了银子,锁了门户,到了街上寻房子。五爷说:“奶奶,要看看人色何如?奶奶,不是我皮五癞子说大话,开口是我皮五癞子一个人,那一个大胆穷得过我的皮五癞子?站起来是我皮五癞子,竖起来还是皮五癞子,睡下去还是皮五癞子,把我就癞得干干净净!”
不谈五爷癞大口,再讲张妈妈同他一路谈心,顺步而走。
走到了东门城脚根,走了几家门口,见有一家贴着:“七十三闲房子把人住。”奶奶认不得,上写着:“黄门姚氏七十三岁,领黄衣的。”妈妈说:“怪不得上面忒黄些!”张妈妈又走过了几家,看见那门口有一位奶奶,坐在板凳上,端了一盆衣服在块洗的,旁边有一间空房子。张妈妈说:“问了声奶奶,这间壁房子可租与人?”奶奶说:“是租的。”妈妈说:“拜托!
带我看一看!”奶奶说:“等我喊人去,带你老人家看房子。”
奶奶喊了一声:“细小夥老子,有人看房子哩!”倪三正同人打天九,听见喊有人看房子,打挫了牌包子,一直跑了家来。
看见老太,彼此通名通姓,妈妈说:“里面房子是尊府?”倪三说:“敝友徐老二的,待我喊他一声。”说:“张奶奶,我家敝友的房子干干净净,又不安水。如今我这个敝友,系他家父置下来的,如今这敝房又租别人。敝房是干干净净,连一点水也没有。”随即喊了徐二过来,讲了房租,二两八钱一年房租,彼此言定,永无异说。徐二问多早晚成交,择了好日,张妈妈说:“改日不如撞日好,就是今日吧!”不知成交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看房成交饣耎居揎屋
诗曰:
酒后逞凶不安眠,荒唐帽戏揎屋边。
劝君此后须收敛,不做当年乱讹钱。
话说张妈妈议定房租,当日成交,皮五爷远远站着,并未同老太前来。此刻五爷见已是时刻了,忽然走进草房,见了张妈妈。他叫了一声:“干妈妈,你在块做甚么事?”“我在块寻房子,你若没事,代我明日搬搬家。”五爷说:“是!”奶奶说了一席话,叫五爷:“你代买两个花古来!”老太取了三文,五爷说:“奶奶,贴子长了价了,要五文才卖!”老太就与他五文。五爷取了钱,他到贴子店,要了两个花古,把五文钱就打了四两喝喝。一刻工夫,前来见了张妈妈,说:“花古在块!”妈妈说:“叫倪三爷代我写下字吧。”倪三爷说:“张太太,我不会写字,自幼不曾念过书。”徐二说:“我一窍不通,不会写。太太何不请皮五爷代我写下字吧!”五爷说:“就是了,怎么事件,这用意干鬼!”倪三借了笔砚前来,五爷举笔写道:立绝卖文书人徐二,今卖到皮名下东门城脚根草住房一间,当日言明收银十二两正。自卖之后,听凭本主修造。一非利债准折等事。自卖之后,并无亲族作闹退还本主。倘或徐姓本家唆讼,俱系倪三中人一面承管。今恐无凭,立此绝卖文书存照。
大宋天圣四年九月初十日
立绝卖文书人徐二(十)
居中人倪三(十)
皮五爷他写了两张花古租批,他原是精皮光棍,又加上倪三、徐二认不得字,他一张上面写的:“一立没相干某人,今立到没相干名下,租得没相干。”他就写了若干“没相干”在上,倘日后查出,以作废纸无用。张妈妈又称出三钱中,用来交与倪三,又将房租交清,各散。老太说:“五爷同走。”五爷说:“你先走,我随后就来。”到了外面,等着倪三说:“小夥!”挝住敷领,卡住嗓子,在块翻白眼,“小夥,你好好还我三星就罢了。”倪三没奈何,把三星从腰内拿出来,递与五爷,五爷说:“我家干妈妈要你照应!”倪三一一应承。
再讲张妈妈一直奔家内,开了门,坐下来一刻工夫,五爷已来,说:“先打四两酒喝喝去了。”
又言张妈妈把门一锁,到了大街,看见一张四脚床,问要卖多少银子,开店说要卖八钱银子。张妈妈还他四钱,那块不卖。妈妈回来,劈面撞见五爷,问:“奶奶,你到那块去的?”
妈妈说:“代你看床去的。”五爷说:“我去!”于是同妈妈要了三大星。他走到街上,直奔家伙店来。有一位伙计在块,他认不得皮五癞子,叫了一声:“老爹,你家这个床要卖多少金子一张?”伙计说:“一两一张,实价六钱就卖。”五爷说:“五钱吧!”伙计说:“看便宜你了,我这床是发财床!”果不然后来皮五爷大发。我看世事,人都要讨个吉兆。当时五爷交了三星,他拣床,拣了一张摇不动的,扛起来飞跑说:“扰了你一半床的子孙床了!”有伙计正在块剔牙,不妨着他扛床,五爷起意想全扰他的,因他说“发财”二字,才把三星丢下。
五爷扛起就走,伙计老爹叫人代他赶一下子,人说:“你把苦我吃的!他是皮五癞子的,我如何赶他!”
不言众人,再讲皮五癞子将床扛至街上,东撞西歪,不知打了人家多少东西,人也不敢望他启齿。他将床扛至东门城脚根,推开芦巴,床扛至里面放下。他四面一看:“呀?窄了好些。也罢,等我晚上揎他一揎看。”丢下了床,走到张妈妈家,同他要了四十文脚钱,打酒吃去。
过了半会回来,张妈妈与五爷谈心,问道:“你可有家伙用?”五爷说:“那块来呀!”于是,张妈妈找了一张三支腿柳木板凳,一个四耳朵罐子,一个没把子黄罐子,一个破头钵,一个锔大碗,还有一个漏汤木亮子,零星物件,找了一大篮了,叫五爷拿到新房子里去。五爷将零星物件一齐拿到东门城脚根,推开芦巴,将篮放下。五爷喊了一声:“诸位贤邻听着,我新房子搬了些上好的值钱的东西,还有多少古董在内,你们要代我存神些。若是有人偷了我的东西去,我是不得甘休的!我皮五太爷晓得了,你们拿黄腊补起来,我都是不依的。”皮五癞子说过了些狠话,他又奔妈妈家来。他连日也不窝人去了,每天在老太家,又有酒吃、饭吃。他今日望老太说:“你今日可代我饣耎饣耎房,又算饣耎居,打烧酒我喝喝。”张妈妈说:“五爷,今日没有你吃的,要得罪邻居,你不是个省油灯盏,恐邻居骂我。我若是被骂,你自己肉身也不安。留着我过几天再骂也不迟!”
皮五爷心中有了底气,直奔街上。已好早晚了,他悄悄地到了芦巴,将门一推进去。他把门推好了,把碗盏一推,弄的叮当响的。旁边四邻此刻已睡了,听见新房子的有人们,皮五爷还好惹的在?众邻居吃过晚饭省油,就睡觉了。此刻听见了新房子里响,都爬起来了,穿了衣服直奔门外。灯球点起,奔芦巴门内一推,五爷瞧见了,推上门,一声喊:“好呀!你们半夜三更打劫我?不好了!你看看我的三十二个皮箱不见了,又不见了两盒子首饰了,只还有四个银箱,又把些铜锡器都搬了去。”皮五爷将他们挝住问:“你们官休,私休?你要是官休,送到定远县捕衙那里,打你板子,还要赔我的东西;私休,看便宜你们了,只打二斤烧酒,买两碗菜:一碗肝大,一碗烧乌鱼就罢。”众人没奈何,只得应允。五爷说:“你们拿个灯盏来,带些油来,我点点灯。”倪三说:“我家只得一个灯盏挂,何能把你用?”五爷说:“你有的用了这几年了,今朝该派我家用用。”再言众人说:“伙计,你代我垫一下,明日生意上还你。”此刻徐二没奈何,又把奶奶生活匾子内代小伙买布鞋子的钱亦弄去,先买两碗菜,打了二斤烧酒。五爷说:“你们吃一杯!”众人不敢吃他的,多谢了一声,众人散去。
他把门推上,取了杯子,酒儿吃吃,菜儿搭搭,吃了有八分酒意,他酒兴发作起来,想日里要揎房子来,他说:“也罢,老实些揎房子玩罢!”他先唱一出《醉打山门》,五爷站起,拿条板凳一敲,口中唱起醉熏熏洋花花字。未曾唱完,他就东一推,西一推,推倒倪三家锅腔子,头钵、大碗一齐都打吊了。
他这边又转了腔了,唱的是《卧雪归窑》,到这边一家,两口在床上,被五爷一推,把两口儿推翻在地,把尿壶一泼,泼了老爹一嘴,那种骚味难闻,连细娃子都在尿内。邻居吵闹一夜不安。到了天明,倪三与徐二同到张老太家悔交。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皮奉山支贺分
孙孝姑嫁穷神
诗曰:
漫言酒色颇难行,远是冷铺过太平。
白酒以能迷本性,讹到黄金动心情。
话说皮五癞子讹了众人,吃酒,吵得邻居一夜不安。再言众人天明约齐了,就奔张妈妈家来,说:“我的房子不租了,要悔交了。”正在块告诉老太,不防皮五爷已到了张家。这里众人朝外一望,张老太问五爷:“邻居待你可好?”“待我好!
说:‘老五,我们代你饣耎房,又要饣耎居,打酒贡菜,各样应酬。’”张妈妈说:“你就唱了一夜?”众人听了,就喊了一声:“老太,皮五癞子把我家东西打得干干净净,我真真要悔交了!我房子不租了,你另寻别处吧。”皮五癞子开言:“悔交很好的。你家房子是卖断了与我的,怎么今日要悔交?想赖我的房子么?我同你们到官,与你们评一评理,我在家房子唱曲,你们不许,这不是反了天了么?”众人不敢与他争论,怕他难缠,只得各散。
再讲皮五癫子就叫:“张妈妈,把几个钱我,好打点烧酒喝,盖盖脸,同人支贺分去。”老太无奈,与他二十文,五爷打酒吃去了。上街正走之间,东头来了一位少年人,一声喝:“站住!”那人一唬,不知何意,说:“借几两银子我用用,你可晓得我娶妻子么?”那人说:“你娶妻子不与我相干!”
彼此二人言三语四,口角起来。五爷不由分说,拦腰一把抓:“我要看看腰里。”谁知他腰内有一两六钱三分银子,被五爷一倒,干干净净。他又到了三叉路口,看见一位老爹,叫了一声:“恭喜!”那老爹说:“我同你素不相识!”皮五爷说:“你不知我娶亲么?请你吃喜酒,看新娘,拿棒儿香。”那人说:“我腰内没曾带银子!”适值封门南京王相公开言:“老爹,我代你垫一下罢。”那人点点头去了。王相公称了三星与皮五爷,五爷说:“一行无二利!”王相公也是三星。又到了那头一个鸦子,弄了五星,走到南门讹了一条汗巾,也有手帕、腰巾、衣服等件,他今日到一总弄了十五两银子。他有了赌本,一直到了叉鸡王二家赌去,一输输的干干净净。皮五爷说:“奶奶,你好坏命!有了你,我天天输。老实些不要他吧,相应退吊了吧。”不提。
张妈妈见五爷几天不去,张妈妈先把二百文轿钱与轿夫,言定轿夫下午时来接。张妈妈各处找寻新郎官,没处找。到了十八日一找,找到土地庙子里,看见皮五癞子,奶奶叫他回来,又道:“你见忘了,两天你就要娶亲了,你支的贺分在那块?”
五爷说:“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是女人家,你找着我,外人看见,男女授受不亲,外观不雅!”妈妈劈面一口啐,说:“该死的东西!”拉他就走。到了家中,数说一番。张妈妈又把了几个钱他,说:“老爹,你去剃剃头,洗洗澡。”皮五爷剃头洗澡之后,家来说闲话。又到了一个地方,把分子都找清了,回归新屋,叫:“倪三,你二十日,我要借你家锅代我煮饭,弄肉条子豆腐汤。你自己到街上买两碗饭带家来吃。我收你一百四十文分子,你家两个人吃我的,我不兑数。”五爷到了十九日下午时,请了一众匪友前来恭喜。
再讲张妈妈到了天不亮起来,换了衣服,烧了香,开了大门,两位轿夫前来说:“吴翰林家老太太三更才转过灵祭,还有一家出殡,坐在城门口等了好一会,城门才开。”张妈妈同了轿夫奔清风闸孙府门首。
再讲强氏大娘,自那日与张妈妈约定,并未与小继知晓。
强氏大娘叫:“小继,你起来,我同你说话。你快些起来!”
小继说:“奶奶,此刻天还未亮,迟一刻起来。”奶奶说:“你起来!”孙小继无奈,穿了衣服,到了天井,看见天还有月色。奶奶望小继说:“开大门去!”奶奶乘大爷出去开门,遂随手将他一推,奶奶上了拴,到里面去了。又喊了一声:“奶奶,转一转回来!”大爷心内明白了,自然奶奶又看上别人了。小继叹了一声说:“自然有人来睡热被窝了,怕我碍眼!
咳,也罢!待我转一转去。”
再讲张妈妈已到,叫开门,将轿子歇下,然后见了奶奶。
奶奶说:“妈妈,叫你一亮就抬人的,此刻太阳到了半天井才来!”妈妈说:“我今日四更天就起来,又等了半天,轿夫他又出恭去了半会子。奶奶,也要等城门开了我们才得进来哩!
城门不开,我们不能飞进城来!”张妈妈到了姑娘房中,叫了一声:“恭喜你,姑娘!”姑娘说:“妈妈,你到我房中有何话说?”妈妈说:“姑娘呀,今日是你的吉日!奶奶代你恭喜,拣了一个姑爷,是一个至忠至厚的人,又不会赌钱,又不吃酒,人品又好,家道又好,声名又好。”姑娘听见妈妈一番言语,喊了一声:“妈妈,有你勾串我继母来卖我么?”于是,孙姑娘大哭不止。强氏一听,气冲牛斗,即刻就把姑娘在房内带推带拉,拉他上轿。吩咐两位轿夫:“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张妈妈望奶奶说:“奶奶,你可看见姑娘身上穿的白鹅儿似的,奶奶,你有衣裳快些拿出来。”奶奶说:“我是没有衣裳,你去吧!”妈妈说:“奶奶,你说的没有衣裳,我去叫皮五癞子来,把姑娘一房一屋都搬了去就是了。”奶奶一想,喊声:“张妈妈,站着呀!我找了两件衣服与你。”一件元色衫子,上下有了裂缝;一条元色裙子,连腰都断了;一双大红纱褶裤子,如料丝灯一般滑眼;一双宝蓝缎子鞋,连花都摸的边也没有,把这么四样的好物事与妈妈。妈妈拿了,到了街上,找不见轿子了,一赶赶半天,看见轿子是被人拉下来了的。见姑娘在轿内喊了一声:“四方的仁人君子,我是孙大理的女儿孝姑,今朝被继母勾串张媒婆来卖我,你们前来做一件好事,救救我吧!”随即有二位上来,把轿夫打了一个嘴巴子:“好你把人抬到那里去?”
不言轿夫被打,再言张妈妈远远的望见:“轿子歇下做什么?”只见有两位说:“这一个老骚拇,我同你到县里去禀一禀官,你私卖人口!”张妈妈说:“二位老爹,你晓得姑娘嫁把那一个?你们也该闻这个人大名,就是那皮五癞子今日娶亲,你认做何人?”二人听说,唬得屁滚尿流的去了。于是妈妈叫轿夫抬姑娘到皮府完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洞房匪友聚会
破水缸做妆台
诗曰:
今日宾朋乱烘烘,红鸾高照洞房中。
可怜命苦强嫁去,谁知家贫一色空。
话说孝姑在轿内听见张妈妈之言,二人唬得飞跑,“难道果应妈妈之言,声名甚好?”住哭凝思,“咳,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于是轿夫飞抬,张妈妈押着轿子到了城脚根。妈妈看见五爷说:“请你先出去,让新娘子到里边来。”
皮五爷出去,轿夫将轿抬至里面。张妈妈说:“升一升,再升一升,升到床面前再升!”叫我升到那里去呢?于是张妈妈把姑娘搀下来,先代姑娘把孝服换去,藏在床底下,要喊五老爹家来。轿夫听见,飞风将轿抬了飞跑,犹恐五老爹把轿顶抢了去换烧酒吃。张妈妈急了,喊了一声:“五老爹,快些来!快些借支爵来!”“奶奶我们没讲究,就是杯子混混罢。”即刻叫陶口兀子拿了三个剪边钱,打了烧酒放下。五爷看见那一首有芦席四张,家内房子浅坐不下,就摆在城脚根,说:“我们今日早些吃饭!”
再言五爷同陶口兀子提了篮子,一直到了前邻后店敲门:“我姓皮的找你家老爹说话!”老奶奶说:“我家老爹不在家。”
“你家老爹回来,请到我家吃杯喜酒。你家有家伙,借几个我用用。”于是,老奶奶找了一面破大盘子,还有锔,大小粗细碗十个,放在篮子。又奔第二家去,进了大门,见了奶奶:“你家大爷可在家么?”奶奶回说:“不在家!”“你家大爷回来,千万叫他把个分子带了来!”又借了些破东西。他们四门把些分子一一找清回来。
再言陶口兀子将东西放下去了。五爷傍晚回来,叫人打酒,把芦席摆下,一众匪友,先看新娘子,后吃酒。众人说:“老五好一会跌钱,不差事将来你要发财了!”闲话少叙,再言一众匪友,猜拳行令,一个说,三个和,令共是一样:落地无声是蓬雪,四足能行是个鳖。
要得一样变三样,笋长竹子劈成蔑。
落地无声是蓬霜,四足能行是个獐。
要得一样变三样,木头改变做成枪。
落地无声是蓬雾,四足能行是个兔。
要得一样变三样,棉花碾线织成布。
一众匪友酒毕饭饱,连五爷家的锅巴都吃得干干净净,散去。此刻已点灯时候,张妈妈叫:“五爷进房。”代他换了衣裳,说:“怎么干,羞人答答的,怎么?”妈妈说:“做富贵吃交杯盏,此是百年大事,要紧!”于是,五爷喝一口,妈妈递了姑娘,五爷说:“他不会吃,待我自饮了罢!”做过富贵,五爷同陶口兀子家去,微赌一刻回来,同了张妈妈吃了晚饭。
再言五爷照看一会灯火,人虽极穷,心内明白,该当后来富贵双全,此是后话。
再言张妈妈回去安歇,五爷把灯一吹,上床同姑娘成周公之礼。天还未亮,五爷爬起来,眼一擦,推开芦巴门到了街上,一直奔西门城脚根,到了叉鸡王二家赌钱,到晚方回。
再言孝姑见五爷出去,一定做生意去了。早起三光,迟起三荒。此刻不来,是出恭去了。又过一刻不来,姑娘说:“一定被人拉到茶馆去了。昨日我听见到有好几桌酒,果真名不虚传。怎怕吃茶去了!”他就睁开两眼,下床往外面的一看,不由的一阵伤心,暗暗掉下泪来:“我好苦命那!谁知张妈妈代我做媒,嫁了这么个丈夫!原来居的草房,芦巴门。”随即推好门,坐在床边上,呆呆的过了一会,听见芦巴门响,姑娘认做五爷回来,不期原来是张妈妈来了。手中拎了一个提盒,里面一个油辗子,一把梳子,一个油碟子,一根绳子,还有零零星星东西。叫了一声:“姑娘!”他就到了外面,冲了一个钱水,买一个大肉包子,带来与姑娘吃。姑娘那里吃得下去,只得下床梳梳头,没有镜子,自己走到破水缸面前一照。张妈妈望着姑娘,不由的一阵心酸,舍不得,自己骂着自己:“老骚拇,你看依了强氏,自己损了寿了。”说:“姑娘,你莫怪我,皆因你家继母心肠狠,我也不能尽说。姑娘,只怨你命罢,姑娘呀!我去了,再来看你吧。”说了一声,走了。以后逢时遇节,缺柴少米,亏张妈妈随时周济。
再言孝姑娘见丈夫出去,至晚不归,一连去了七天,到第八天,五爷回来。姑娘站起,喊了一声:“五爷!”一把抓住:“你早出晚归,作何生意?”五爷言:“叫声奶奶,你真正的好悬呀!你也不访访我的底子,就嫁了我了?奶奶,待我告诉,你耳朵听着了:待我说一个官衔你听,听听真个,我是朝廷逆子的花头的顽民,鸦子的魔头,米里的蠹虫,按上界烧酒星君临凡,自称讹王大帝在位的,姓皮名奉山,插号五癞子,你可知道么?”姑娘听了,哭道:“五爷呀!你道是酗酒、行凶、赌钱、打降,倒不是个无赖之徒了么?你家中妻子柴不管来米不管,叫你妻子问那一个要呢?”“奶奶,你不要噜唆!你再要说长问短,看我太平拳头,你试试瞧!我吃酒赌钱,那一个管得我下来?连父母都管我不了,何况你?”五爷大气,跑吊了。又到叉鸡王二家去赌,到三鼓时分回来,吃得大醉,直奔城根,大喊:“孤王摆驾回宫,众大臣闪开!”
再言一宿已过。次日,五爷一亮把床上的被一摘就跑,可怜姑娘还未起来,也顾不得了。五爷把被拿了,直奔得典当了八钱银子,连票子卖了七百文,走到王二家,一输输得干干净净,三更方回,吃得大醉,遂睡了。打的是抽牵扭肘胳目荅葡萄呼。到了天未亮,又把褥子拉了去,到了典中六钱银子,票子倒卖了四百文,到王二家,又输去了。仍然三更,孤王摆驾回宫。第三天爬起来,没法想,同姑娘开口,姑娘回了他几句言语,他走上把姑娘簪子一拔,飞跑当出钱来,又赌到三更,仍输得手里空空的。街上连人都没得走了,到了家中,连衣睡下。
此时九月过完到了十月了。数九的天快来了,朔风逼人。
五爷自己良心发善说:“姑娘在我家终日忍饿,于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