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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凶休咎凭君断,祸福穷通各自忠。
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
彭祖寿高颜命短,六壬俱在五行中。
“我小子在浙江杭州看相,与江湖上面不同,我看他一生富贵贫贱,穷通寿夭,都是一派浮言。我谈相非此,就有三等人不要钱相:头一等命后孤,一不要钱;二等乞丐相,二不要钱;三等人快将死,又不要钱。我相命取钱不在贫贱,只论人品,情奇端行,有道要钱。富贵观乎手足,贫贱出于皮毛。尊兄看看相罢。”那一人说:“我不看。”内有一位雇匪,名叫叉鸡王二,走进布篷一看,叫了一声:“先生法眼如神,代我看一看罢!”先生叫:“尊驾来相的。”王二开言:“先生看我一看,将来可有碗饭吃?”“借左手一观,好呀!右手一观,尊驾是三只手,不是叉鸡定剪绺。”老爹走至篷内,叫了一声:“先生,你果然相法好,代我看一看气色好与不好。”先生说:“尊驾一派衣禄财源,好的,天庭好,地角好,土星有度,印堂平稳。鱼尾纹不好,要克妻。你去年克过了,手足遭刑克不是?他不亡,你要亡,子息少。”老爹说:“有。”先生说:“尊驾不要欺我呀!”
“你的命中没有儿子的,若有了儿子,就是对头了。女儿你命中该有的。问老爹,几位令媛?”老爹说:“一位。”先生说:“少了!”“多几位以好?”先生说:“人家养下儿子来,光宗耀祖,门墙显达,户列簪缨;生下一个披包儿子,就在外行凶撒泼,坐牢,打板子,挟夹棍,杀头,把人扌造,偷盗人银子现世,父母气出病来,呜呼哀哉就上香,到不如绝后代好!”“先生,我年已五旬限外,相我命中一定无子,你欺人太甚呀?也罢!先生,你再代我看看五行。”先生说:“请尊冠升一升,咳嗽一声,前走三步,后走三步。”话言未了,大理前走三步,后走三步,野飞熊一看大惊:“你快些回去要紧,你吃了酒么?”老爹说:“我并未曾吃酒。”野飞熊说:“尊驾莫怪,相书有云说:行人如醉酒,难过明日丑。我观尊驾之相,大为不妙!”老爹说:“先生相我一定要死了,没有救应了?”“我是照相而断,连神仙难以相救!”老爹说:“可有救应,托先生相救!”飞熊回言:“老爹,你莫呆了,没有法相救。我不是阎王老子,能够救你。自古道:阴骘一年能积寿,良心没得命难长。老兄呀:皇帝不得死,子孙代代做万年。
道士不得死,山顶种得田。
阴阳会看地,子孙可以中状元。
凡人不得死,世上被人嫌。
老爹,早些回去,把自己的首尾,代人经手账目算清白,就把些亲丁叫到了跟前,吩附吩咐他们话,早些买个大大棺材,准备衣衿、棺木,爬到里头去罢!”孙老爹一听此言,有了气,就骂起来,叫:“野飞熊,你在此妖言惑众,我姓孙的今日回去三更不死,我明日清早起来,走进县内,回了本官,打你二十大毛板,押解回籍。”遂取出三两四钱白封套送与先生。先生接过来一看,叫了一声:“鬼老爹,你送了我的银子,想我就可以救你不死了?你不要呆,我不要你银子,速速回去罢。”
老爹垂头丧气,转弯抹角,来至家门首扣门。奶奶一听,说:“不好了!小继,你家老鬼来家了!你不要怕,躲在床底下,等我叫孝子开门。”奶奶喊了一声:“孝子开门!”姑娘没奈何,走出房门开大门。老爹进来,见姑娘一阵心酸,掉下了泪来,叫了一声:“我的亲儿呀!苦坏了你了!我今日,相面的说我三更天要别你们了,你想想瞧,为父丢下你来,可惨是不惨的?恨只恨小继,收他为子,如今就变了!”奶奶在房说:“相面先生好灵呀!堂客在家里偷人,男人脸上现了龟相了!”老爹与姑娘放声大哭。
奶奶穿了裤子,下床尿尿,用水匀匀脸,开了房门,叫了一声:“老爹!你家来为什么大哭?”老爹将相面之言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奶奶说:“相面说不灵,你不要信他,到河房里凉凉去。”老爹说:“我不去!他叫在家中,莫到外边去。”
奶奶说:“河房在家里,不在外头。”奶奶说:“我打水,你洗澡,凉凉去。”老爹一想,河房是在家内。老爹到了河房,洗澡已毕,望奶奶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遂叫奶奶取文房四宝过来,老爹写了遗嘱三张。不知遗嘱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大理河厅上丧命
小继清风前装疯
诗曰:
世上只有人不仁,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可立身。
话说孙大理老爹写了遗嘱三张,一张交与小继,一张交与姑娘,一张交与奶奶。此时小继不在司房,不知何处去了。奶奶说:“你到外头凉凉去!”老爹说:“我不去,要死一定死在家内,看是怎么死法,难道我不块坐着,梁掉下来打死我不成?地裂开来,我突下去不成?墙倒下来,把我打死不成?”
奶奶说:“小继好,跟我过;一样:叫他若不听我言,分他出去。把孝女依我说,招个女婿家来,孝敬我,我箍在一块儿过;要是不依我,我就剪头发上庵,我修我来世了,随他们去罢!”
奶奶只见老爷不肯出去,奶奶说:“我洗澡去了。”奶奶就把澡盆一滚滚到房中,奶奶洗澡洗的干干净净,小继此时已同奶奶一盆洗了,不提。
再言孝姑已洗过澡了,到了外面,叫声:“爹爹,用晚饭吧!”奶奶出房,将晚饭弄好,摆到河房。老爹静坐河房,一更已过,不觉二鼓将残。正交三鼓,姑娘此刻打呵欠,要睡觉了。奶奶呼:“孝子,你辛苦了,早些睡!你家老子暂时不得死!”奶奶吩咐孝子回房歇息。从此时,要得父女相逢,后来包公伸冤,方能父女见面。
再言强氏大娘见老爹乘凉已交三鼓,在块睡熟了,大娘起来用烟,从河房走到上房,叫小继到床上去睡。奶奶正走到房中,起了一阵怪风,一个黑球子,朝奶奶身上一扑扑住,忽然之间柳眉直竖,俊目圆睁,一派杀气,走出来好凶像。奶奶叫小继:“你同我把你家鬼老子,早些叫他变继子去罢。小继,你依我,就有快活的日子过你。”小继说:“让我推一个干净身子,奶奶你另寻别人罢!奶奶,我当衙门人,天天在堂上看审,怎么事样浑身整肉,后来割的细碎儿,这个日子不叫好过!”
奶奶说:“小继,依我不依我?若不依,回三声。”小继说:“我不依你,你说怎么样?”奶奶说:“你到我房内强奸继母,你是个什么罪?按律上也该问个割罪!小继,你想想瞧,两件都不便宜。老实些依我罢!”小继说:“望奶奶开一线之恩,留老爹活活罢!奶奶呀!我当初连饭都没得吃,亏老爹救我的性命。奶奶呀!我心中不忍害他,奶奶你太狠了些!”
黄泥心,越烧越硬,奶奶此刻杀气附体,如何能回心转意?
他自己走到房中,站在板凳上,取了一条麻绳、奶奶此时包齐眉一扎,打了一个超手结,系了一条裙子,走到了河房。轻轻把绳子朝亭柱上一扣,扣了一个结,走到老爹面前,将绳子往下一扣,刚刚认准颈项,一勒勒下,放开来又一松,松了又一勒,又放开来,三收三放。老爹此刻二目一睁,他此时舌燥喉干,喊不出来。看见一边孙小继,一边是强氏,老爹心里已明白,自叹道:“好一位相面先生!果然相面如神,夜在三更,为奸夫淫妇绝了命。”
老爹意欲把桌子一推,惊醒姑娘前来搭救,不期奶奶晓得,早已把桌子搬去。奶奶把老爹推翻在地,骑在身上,兜下部一拳,清浊二气朝下一突,临死放了一个挺尸屁,老爹此刻往枉死城中去会他结发汤氏奶奶。
谁知文理已死多年,弟兄阴曹相会,彼此悲伤,说:“哥哥,你的冤枉,自有你女儿、女婿代你包公手内鸣冤。”
不谈阴司之话,再表奶奶,叫:“小继,你同我抬老爹到井下去乘凉罢!”二人将老爹往井下一丢,但放宽心。到了四更天,奶奶吩咐小继:“依我计来!”叫小继穿了老爹服色,就奔水港口,回头往水内一跳,跳下河去,“我那时就喊说‘老爹疯了。’”小继奉奶奶之命,就喊起来了:“我疯了!我陡然疯了!什么疯?大麻疯,白癜疯,羊儿疯,脏头疯!”不晓老爹得了一个疯症掉下水去,小继仍在块,口内说:“王母娘娘请赴皤桃会,我要做皇帝了!”孝姑听见老子疯了,开了房门,叫声:“爹爹呀!你晚上好好的,为何就疯了的呀?”
姑娘不知,大爷认做老爹,乱喊乱叫。奶奶一见不好,就把灯吹。奶奶先把地下收拾干净,大爷见姑娘抱住,一捽一个跟头,跌到袿提,昏昏过去。他就乘空望水港口一跳。奶奶平空一直喊了一声,河那一边有一信奶奶,正乘凉睡觉,叫:“老爹,你停一停!”老爹把奶奶一蹬蹬倒地下,唬了一裤裆骚尿,直淌到氵归洲城内,一直流到港口奶奶说:“赴河孙老爹疯了,跳下水去了!少些代他到清风闸喊水鬼余三去,孙老爹待我们啐。”
随即把余三找来,同奶奶讲价钱,说明白了:“好捞,捞到活的六两,捞到死的十两。”又同奶奶要蜡烛两支。捞了半天,并无动静。
再讲孙小继跳下水去,原是假的,到了僻静之处,他把老爹衣服脱去,一断断了,撂在大毛屎坑内交代。其时约有四更净天,小继低头正走之间,撞见了众邻居,叫:“孙小继!你快些家去,你家老爹疯了,跳下水去,打捞不着!”孙小继假意哭起来了:“我的爹爹呀!你活活的就绝了命了?”慌慌张张说道:“老爹怎么样疯了的?”此刻孝姑已醒了,说:“昨日晚爹爹回来好好的,不知怎样疯了的,”小继说:“如今老爹死了,又捞不着,如何办法?必须一定要设牌位守孝。”
次日天亮,叫了成衣家来做孝衣,全家挂孝。此还是孙小继一点良心。再言奶奶说:“小继,快些把井闭起来要紧。只说家内无人照管,恐怕外面男人家前来挑水,寡妇少女不便。”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孙强氏闭井支锅
汪成龙选择地理
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问杖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话说次日孙小继在家用过中饭,洗洗脸,到了街上。奶奶吩咐:“你先奔瓦匠营会了师父,说明白,与他说支锅闭井。”
师父说:“须得六个人才够。”一应喜钱在内,连工钱讲定二两纹银。又奔到西门大街,到阴阳生家。只见城脚根有一个人家,门口贴着纸条,旁边又有一扇白粉牌写的字,上写着:祖传汪成龙选择地理。
孙小继到了门首,用手敲门,里面有一位先生问道:“哪一个?”孙小继说:“我姓孙,请先生说话的。”那时,先生起来无事,在天井内捉虱子。先生运气低,天天不发利市,到了中上,锅仍然盖锅,连灶君都饿急了,拉下债来,留到湖州城去了。家中两口子,肠子都细了,天天喝粥,有一顿没一顿。
今日孙小继前来,先生开门,让进小继,告坐。先生开言:“尊驾姓孙,尊府何处?尊驾有何见谕?”孙大爷答言:“家住城外清风闸,有一件小事奉商。不瞒先生说,我家有一位老爹,号叫大理,于六月初三日陡然疯了,跳在河内死了。各处打捞,尸首无存。我奉我家婶娘之命,前来请先生代我看个日期。”先生说:“将年庚八字开来,方可择期。尊茔在那一块?”
你看这先生可明白?小继方才告诉他,连尸影无存,他又问此话。小继说:“先生,不是择地葬坟,我告诉你听:我家中有一眼井,只怕有些不好,有些妨人。我家婶母不时头疼发热,再者家内无人,我家婶母年纪轻,恐有人来挑水,颇不便宜。
请先生择日闭井,还要镇压疯症才好。”
先生取过历日来一看:“明日是上好日期,一行到底的。”
小继说:“拜托先生,填压要紧。”取出三两银子交与先生。
此刻先生大暖,买米、买柴、打肉,又赎了一件大褂子。孙大爷又关照:“师父,明日大是要紧!”然后直奔家中商议。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小继起来洗脸,一刻工夫,汪成龙先生来了,众师父也来了,坐下吃茶,吃点心。汪先生将罗盘打开一看,大声诧异,说:“尊府这口井在块不好,速速闭起为高。若不闭起来,一定还有异样疯症,不可解救,不能救了!”
小继即叫众师父将井拆了,嵌得干干净净,要紧必须以火压之方好。奶奶说:“何不把锅支上?”汪成龙说道:“很好!”
众师父听说,大家动手,说:“奶奶,锅门朝那一方好?锅门朝东,死人太凶;锅门朝南,王人生痰;锅门朝西,天天苦苦哜哜;锅门朝北,终日吃粥。”再讲众师父忙到中,回去吃饭,先生自有小继款待。众师父将锅支起来,安享受用。
到了下午,汪先生叫小继安灶君之神,以及家堂祖先。先生念了一遍焚化元宝阴阳,又代他打扫,写了一张镇压单子,交与小继,上写着:大宋天圣四年孟夏六月初三日,孙大理,已故书吏,大限将终,特此赫赫阳阳,威镇四方,祓除不祥,敕令!
再言先生打扫已毕,一众师父人等各散,将银清楚。小继与奶奶外边收拾干干净净。到了晚间,用过晚饭,到房安歇。
次日,小继与孝姑闲谈,姑娘问:“爹爹逢七可做斋?”
奶奶说:“头七做,七七做,我想三七做个斋,六七打一个蘸。
”姑娘是没奈何,到了房中,悲苦痛哭,不知爹爹尸首何处去了。
三七之期又到,大爷走到街上,奔土地庙内,见了那癞和尚一说,讲了五钱的银子,香烛元宝,一概不管。大爷将银付他。大爷回来,又将此话告诉奶奶。奶奶叫:“姑娘!明日早些起来到庵里去拜佛。我不去,我是个少年寡妇,到了庵不便。
和尚不是个好人。”奶奶说些云谈话。
到了次日,天色黎明,姑娘起身梳洗已毕,上了轿子,一直奔庵内前来,原来是土地庙。癞和尚何尝做得出个好斋来,于是敲起法器,就念了一卷经。姑娘大哭不止。到下午回来,早早安歇。
过了数天,到了六七,家内办了几样素菜,贾家、马家代老爹换饭,仍是癞和尚念了一天经。不到数日,七终。
时值夏令已过,交了秋了。大爷被奶奶缠出病来,骨肉都消了。我观人色乃剐骨钢刀,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削磨精神,渐渐大爷瘦得不成人形。奶奶天天煮莲煨粥,中上煨老鸭,煨得稀烂的,煮的是晚米饭,将养他。奶奶私下又合了一料人参丸药,每天服三钱,开水送下。天朦明,奶奶起来,亲手用麻油打鸡蛋别子,代大爷润润心,滋滋肺,降降火。奶奶甘心诚服伺候,渐渐抚养复原。大爷照常一样,奶奶心内欢喜得很。
再讲姑娘坐在房中,日夜悲伤,连饮食都吃不下,心中切齿痛恨晚娘,说:“爹爹呀!你好死的苦呀!叫女儿有话对那一个谈?”喊了一声:“娘呀!家里门不开户不开,小继不知那里去了。”姑娘原是唬他们的,他已进房,如何晓得小继不在外房耶?奶奶说:“儿子孙小继在我房里同我做伴。你也怕,我也怕,是我留他在房做伴的。”“娘呀,你差了!小继在房做伴,外人晓得,旁观不雅。你倒不要女儿做伴,倒要儿子做伴?”大娘一听,就骂了一声:“骚拇,要你管!”虽然嘴上回出去,心内颇有切骨痛恨:“有朝一日死在我手里!”奶奶叫小继:“莫要怕,依我睡觉,孝子说的话不合情理,留这鬼骚拇自言自语去罢。”早已金鸡三唱,孙小继抽身出去,奔公廨内来办事,晚间回家。
不多几日,正逢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家家团圆,户户成双,未免大爷同奶奶亦有此乐。可怜姑娘一晚进房,悲他爹娘之苦,暗中掉泪。
再言小继叫声:“奶奶,我二十一日有好些分子出哩!”
奶奶说:“好日子,这许多分子出,你告诉我那几家?”小继说:“徐二老爹家娶媳妇,胡三老爷嫁侄女儿,王二老爹过八十岁,何二老爹家孙子洗三 。”奶奶听了小继之言,说:“小继,我同你商议件事,我们两下何不打会兑罢!”小继说:“怎么打会兑?”奶奶说:“我要招你做亲,不知大爷依允不依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小继请客强氏招亲
诗曰:
紫薇花对紫薇郎,不顾纲常把丑扬。
要知来年阳寿绝,何必今朝不洞房。
话说孙小继听见奶奶之言,只唬得他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奶奶说:“此不是两便的了?”小继说:“奶奶,你省事些罢!就这么玩玩罢,你老人家不要若是被旁人批评,不是玩的,吃饭家伙就要搬家了!”奶奶说:“你不依我,我一定是要招你的!”“奶奶,你可晓得于礼不合?天下那有娘嫁儿子道理?”奶奶说:“偏要!小继,你莫要呆了,你同我前世有缘,两下牵连了在一堆。我是扬州人,你是泗洲人,你不是孙家儿子,你我是前世一对好夫妻,今世里人在一堆。”小继此时,骑虎之势,欲罢不能,被奶奶三番两次胡言乱语迷惑住心了:“听奶奶,办罢。”奶奶说:“小继,你娶亲不是冷冷清清的瞒着人的,必须要热热闹闹的,请些人来恭喜,吃一杯喜酒,还要用二扣帖子请那几位老爹来家吃喜酒,还要拿捧儿香,要办七簋两道汤。”小继说:“奶奶,你老实些吧!
悄俏招了,不要惊动人了。”奶奶说:“不肯!一定要办酒,摆摆我翻身一场,嫁夫作主,一定要请人一回酒。”大爷说:“不用办罢,恐人晓得,大有不便。”奶奶心中不悦,到了饭后,逼着小继,教人买了帖子家来,逼着小继:“代我写,写完了念与我听。”上写的:二十一日菲酌。候光眷晚生孙小继顿首拜复又念与奶奶听。奶奶又叫写了长签,请的是汤老爹,汪老爹,方老爹,张老爹,吴老爹,胡老爹,卢老爹,储老爹,陈老爹,任老爹,文老爹,着人送至司房,下了二十一日请帖,又叫人喊了厨子。
小继回家,奶奶又叫买了一对红烛回来,又叫买一百锞子,准备烧灵脱孝,此还是奶奶一点好心。世界上天只劝人,除结发之妻,继配讨妾,皆可不必。天下可有六月初三死丈夫,八月二十一日他倒嫁人,连百期都不能守?可叹,可叹!奶奶又叫小继出去买了些时样绒花,家中又挂灯,又结彩,一齐都闹闹热热的,忙乱三天。叫小继保养身子,用好饮食,成天将养着他。奶奶昼夜忙忙不止。到了十九日下午,又叫小继买一斤头红烛回来,好做富贵烛,又请香烛、元宝零星物件,一切齐全。
忙到二十一日,手不住,脚不停,俱是奶奶承管。到了二十一日,小继早上来梳洗,用了一餐面,吃过,用茶嗽口,吃袋烟。奶奶这一天打扮与往日不同:内里穿了一件玉色绫褂,下穿一条白绩裤子,足换了一双画眉色褶裤子,一双富贵不断头杨妃色花鞋,外系一条天蓝夹裙,加上一件西绫夹袄。上穿一件天青衫子,头上戴了一根龙头金钗,又戴了一枝面簪,两旁边挂下吊珠,道是钗结一般。奶奶今日打扮十分俊俏,今日又做新娘一回,用了中饭,匀匀脸,刷刷头。今日奶奶头梳的光搭搭的,搽的水射油,连苍蝇都不敢歇在上面,恐怕滑了脚,跌断了腿。
再说司房众人,看了孙小继请帖,擅用红帖,未满百日。
见帖内又是菲酌之谈,众人不懂是个甚么意思。内中有一位谈论:“不知用红帖子是何道理?”大家商量,想必是孝姑出嫁,不然就是小继定亲。有一位老爹说:“我们今日是要一定去的罢。同大理相好,小继又用帖请,倘我们今日不去,外人就要批评我们不是。人在人情在。”众人说论,下午司房会齐。
再言小继到了下午过的时候,眼睛不住地跳,耳朵发热,心神恍惚,叫了一声:“天老爷,快下雷暴雨罢!淹起来,没得人来也罢!”过了一刻,外面敲门,原来是厨子来了,挑了四桌菜。小继对师父说:“先会三桌,留一桌,待客散了,再用团圆席一桌。”
到了太阳下山,一众老爹来了。到孙府敲门,大家进来,走到堂屋内来,众人请孙氏见礼。小继开言:“诸位老伯请坐了罢!婶母有事。”众人说:“强氏大婶原是通家,今日大翁去世,少年寡妇,自被嫌疑,好的可敬,可敬!”众人也不问今日何事,就吩咐会菜罢。一刻工夫,摆下酱油碟子,请他们叙坐。众人都是一处的人,每日会见,就叙齿坐下。
再讲奶奶叫小继:“对他们说了罢!”小继说:“奶奶,我不好说!”奶奶说:“你此刻不说,我就喊了,说你如何,你我就要分开了。小继,你看还是说的好,不说的好?”小继被逼不过,只得硬了头皮出房,叫:“诸位老伯老叔,在块今日菲酌。我家婶母年轻,与其这们干,不如那们干!”众人不懂何事,内中有一位说:“我明白了。大翁在日,上了我一个会,我差他会银子。我是中秋把三两,过年把三两,明年清楚。”
小继说:“错了!不是,婶母说我人大了。”众人说:“我们晓得了,你家婶母代你娶一房亲事么?”众人说:“如何?
我说他该用红帖请人,必是喜事。是那一家姑娘么?”孙小继说:“不是。小侄定亲,诸位老伯、老叔在块,我家婶母年轻,意欲这们干,倒不如那们干!”众人说:“令婶母要改嫁,好是好的,何不依他,早些让他去罢!是甚么人家?”小继说:“我个人大了,与其花钱费钞,两下省事些罢,不如这们干罢,倒不如做嫁招夫罢!”不一刻工夫,上头莱。奶奶喊小继说:“拿毡条拜头菜,礼不可缺。”小继拿毡条,众人说:“头菜头汤,一齐都免了罢!”再讲众人说:“孙小继,你的意思要招你令婶母不成?”内有一位老爹有了底气,就骂了一声:“该死的丧心禽兽,枉在世上把个人皮你裹了!”遂站起来,骂了一声,伸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把新郎官躲在桌子底下。众人各散,天翻地覆的了。
不提众人散去,再言大娘在房听见,此刻有了底气,把门帘一掀,罢了,骂了一声:“该死的些不中抬举骚拇养的!我嫁强盗,嫁大王,与你什么相干?好意请你们吃酒,为何打起新郎来?我好恨耶!我气得过不得了!我不是今日是我的喜日,百年大事要紧,不定我同他们这班骚拇养的把命拚的了!我又恐怕喜神被我唬去了!”在桌子底下把新郎官请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孝姑自缢大理相救
诗曰:
世间时运强不来,谁知今日有此灾。
意欲一命归阴去,父女相逢不忍怀。
话说孙小继见众位老爹去了,他才趴出来,说:“我魂都不得了!”有两位厨子听见了,说:“此是新闻,儿子招娘,我们倒未曾听见过,这不是个畜牲事么?”骂了一声,走到厨下,把刀一拿,他开了大门走了。奶奶随即叫小继:“把门拴了。我们此刻来点了香烟,把毡条拿了来。”奶奶望大爷说:“你先来磕个和合头。我代你说句吉利话,我同你同偕到老,百年和合,夫唱妇随,百子千孙。”奶奶又叫:“大爷,我同你拜天地。”又拿毡条到祖先面前拜过,又拜家神、土地。大爷说:“奶奶,不用拜菩萨吧,至菩萨看见我们做的事不在礼,不依起来,不如歇了吧。”奶奶叫大爷把锞子烧了,又拜了一拜,奶奶叫声:“老爹,你见谅些!我今日有良心,烧张纸你,你放安稳些,我逢时遇节还烧个包子;你若要不安稳作闹,我把你牌位拿把刀劈碎,朝毛屎里一丢。”奶奶叫:“小继,到房里来,我们吃个交杯盏。”大爷说:“奶奶,不用吃罢。今日是断头酒,不是交杯酒,歇歇罢。”
再讲有一位烧火的厨子在那块打睡,醒了站起来,看见同伙的都去了,菜都还在块,他不知是何道理。站起来擦擦眼,到了外面,看见新娘子不丑,叫声:“奶奶,恭喜奶奶七子八婿,五男二女,百子千孙,万代富贵。”此刻奶奶欢喜无穷,今日一天也没有一个人说句好话。奶奶此刻买了一个脱市,他又卖了个脱市。奶奶见这位师父和气,赏了银子,两碗菜,还有棒儿香。奶奶叫他:“回去罢,改一天来收家伙。”奶奶令大爷收拾灯火,于是二人进房,拴上房门安歇。
再讲孝姑娘见晚娘做下没廉耻事,在房中骂了声:“该死的贼呀!你不念往日恩德如山,反恩将仇报!”放声大哭。奶奶在房听见,说:“骚拇,你阴毒我,我们已坐过富贵了,已三更,诸事不忌惮了!”奶奶叫:“大爷,你不要拦我,我起去打他个半死!”奶奶靸了鞋子,取了一个红棒头,开了房门,走到对过房中。把门一推,直奔床前,把被一揭,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棒捶打了数十下,打得姑娘哭哭啼啼,周身青肿。
奶奶复又卡住姑娘嗓子,意思不要他哭,可惨连气都呻不出。
大爷见强氏打姑娘,打了不则声,有些发毛起来,连衣服都不穿,连而三的到了对过房来,见姑娘被奶奶卡了连气都不能呻,眼睛朝上错,在块翻白眼。奶奶见大爷来,未曾穿衣裳,冻得浑身冰冷的,奶奶才把姑娘丢下,同大爷进房,代大爷把身温暖。
再讲姑娘悄悄起来奔厨房来,意欲自荆取了汗巾一条,叫一声:“爹爹与亲娘呀!我在世活着已无人照管,被继母如此揉挫挨打,倒不如死了罢。千休万休,不如死休。”把汗巾打了一个圈儿,正要朝里伸,不期从锅堂里一阵阴风刮了出来,见一位老翁,头戴吏员巾,身穿一件葛布大衫,颈下三股麻绳头有大头钵还大些,鼻内七孔流血,低低哭声,叫了一声:“亲儿呀!你小小年纪,如何寻此短见?为父的海大冤仇要你报!后来清官到任,自有应验。”孙老爹吩咐姑娘说:“我儿,我要去了!”一阵阴风仍归井内。孝姑娘见老爹去了,走到锅堂里面一摸,摸了一手锅烟灰。姑娘叹息,疑思半会回房,低低声音叫了一声:“小继呀,我没时来便罢,若有时来,替爹爹报仇泄恨!”大爷听见,“奶奶,你不要开心了!孝妹妹那边说要替爹爹报仇!”奶奶说:“不妨!有我,你放心。”
再讲次日,十一位老爹内有一位汤老爹,气得过不得,要约众人与小继评理。众人说:“我等今日亦有事,留这个畜生吧,我等何必与他为冤作对,做甚么事?”汤老爹见众人不肯行,他亦自己回来。看见媳妇抱着孙子,叫了一声:“你老人家修修孙子罢!”老爹见媳妇与他说叫修修孙子,也就把小继评理付之度外。
再讲小继见外人评论又在情理,他已不敢到司房里去,天天躲在家内。那一天,奶奶说:“你到外头走走!”“奶奶,我如今没脸见人。”奶奶说:“怎么不能见人的?难道男人家不娶亲的,女人家不嫁的?这都是古之常理,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奶奶总是一派忘其纲常,不知耻辱之话,逼着大爷,数次催他出去走走。大爷被逼不过,只得出来。到了街上,看见了一众娃娃喊了一声:“你们来看呀!儿子招娘的就是他!”
众娃子以为新闻,拴着他到了那一头。大爷此刻脸上真正无趣,一走走到了太平园门口,意欲数几十文买盘肝肠躲娃子,不意开店看见,“我这肝肠不卖畜生吃,你去吧!”大爷无趣,走米店内,要看看米色,不防外面有一位老爹大喝一声:“该死的畜生!饿死的这个畜生,快些去吧!若走迟了,叫人打你孤拐!”小继垂头丧气,一直家来,不言不语。从此之后,足不出户,坐了十几天。
那一天闷急了,到了街上,有一个人看见了孙大爷,把他邀到了一个僻静面馆说:“大爷,我如今手中拮据,要同大爷借几两银子用用。”大爷此刻无奈,应说:“九五扣,三分钱。”
当时立券,次日交银。
再说小继回来,看奶奶梳妆。奶奶一天三样梳妆:早起巧梳妆,中上慢梳妆,晚上懒梳妆。到了次日,奶奶吃了中饭,到了房中匀匀脸,搽搽粉。小继此刻不在家,他奔门首,瞧瞧来来往往的人滔滔不断,他吸了一根烟袋,一者他守着大爷,二者站站门子开开心。
正看之时,那远远来了一位卖花的婆子,年纪五旬限外,花花白头发,挽了一个鬏,他身上穿了一件元色衫子,古铜色裙子,手中拎了一个花提盒走了过去。强氏看见,喊了一声:“张妈妈!”他那娇滴滴的声音,尖甜脆美。张妈听见:“一位奶奶,原来是你。奶奶呀,我老拙无能了!”张妈妈叫了声:“奶奶,你家姓甚么?”“我家姓孙。”
“老爹可在家么?”
“我家老爹去世了。”
“得何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