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 第 8 页/共 8 页
且问你,一女两聘该怎么办?娶有夫之女该怎么办?”杜大隆道:“职员乡愚无知,蒙老父台教训,还求宽典,法外施恩,成全职员脸面。”李公道:“你既这样说,要照律办,你是知道的了。你既求宽典,本县俯准你的意思,准你两家量力罚钱,你愿意不愿意?”杜大隆道:“蒙老父台成全,职员无不从命。”
李公道:“你既愿意,可暂且下去,赶快与徐可忠商议,问他也愿意罚否。既办,本县一秉大公,因格外从宽,听你们自己酌量。”徐二混叩头道:“求大老爷开恩,小的愿意受罚。”
李公道:“既你们愿意认罚,听本县判断。”唤左右,传轿内的新人上来。
哪知道杜大隆的儿子本是一团高兴的新迎,万想不到出这意外的岔儿。在轿内坐着纳闷,看风色不好,又被那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语,越加不好意思。敞着轿帘又没个躲闪,只好撩开扶手,抱着头,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了。单剩个新娘在轿内呜呜的哭。值日差叫喜娘打开轿帘;把新娘扶出,搀到公案前,揭去盖头。李公望下一看,虽然是庄家闺女,却倒长得骨肉停匀,五官端正。又加装扮得齐齐整整,珠冠霞帔,玉带蟒袍,越显得精神丰彩,就是两个眼哭得红肿,像核桃一般。
迨把盖头的彩袱揭去,看见黄倪氏跪在右边,他便直扑下去,倒在倪氏怀里,放声大哭。倪氏也两泪交流。李公不禁连连的点头说道:“姑娘,这是你百年的大喜,不可如此。你的意思,本县已明白了,可惜你的父母不能体贴你苦心。待本县给你作主。”那姑娘听这位大老爷的话正碰在心坎儿上,越发感动,哭个不止。黄倪氏好容易将他止住了哭。李公问徐二混道:“你女儿这情形看见没有?非遇见本县,只怕你女儿性命还被你断送了。”二混叩头道:“大老爷恩典。”李公叫招房将各人前后口供念了一遍,给大众听了,说道:“这亲事,黄祖永自幼聘定,媒证、庚帖现在。徐可忠贪利无耻,一女两嫁。杜大隆为儿娶妇,贪得厚奁,诓娶有夫之女,都该照律严办。姑念自知理短,情愿受罚,今两家各罚地二百亩给黄祖永管业,以偿其含冤莫诉之苦。着即各将地亩指明界限,交户房当堂立案。”
徐、杜二人没法,只得各指拨了二百亩地,户房照录了地段、座落、方向,候结案后再行过割。李公道:“本县格外体恤黄家孤寡无力猝办迎娶,杜大隆枉费辛苦,一旦人财两空,也觉少兴。今为你设法周旋,徐可忠女儿可就此行礼,认杜大隆为义父。杜大隆预备为儿子续弦的喜筵,即借为替义女招赘的花烛。徐可忠陪嫁的装奁,既已送往杜家,可以毋庸取回。黄祖永就杜家成亲,认为义岳。从此三家一样姻亲,和气往来,莫存意见。本县这样调处,你大众愿意罢。”众人齐声禀复遵断,而黄倪氏母子喜出望外,尤为感激涕零。
李公又叫地保王顺到案说道:“你为地保,地方有不合理的事,应该禀报本县知道,你不但不来禀报,反去替他们帮忙,就该重责。今一概免究,着这事照本县的判断去办,倘有不合,惟你是问。”地保答应:“喳。”请了个安,正要下去,李公道:“且慢。本街东头第二堡的更夫,成群聚赌误公,应予重责。本县看此地道旁官沟壅塞,着你查明昨儿聚赌的四个人,各罚他十天工作开沟。待诸事齐毕,你一并销差。”地保一一答应,退下,遵谕办理去了。杜大隆上前禀道:“蒙老父台公断,职员感激不尽。但是职员尚有个下情,徐氏断归黄家,理所应该,但职员为儿子原定的聘礼,还求老父台追还。”李公道:“你聘礼多少?”杜大隆道:“纹银一百两,首饰八件,衣服四套,还有鹅、酒、糕果、茶叶等项在外。”李公道:“这聘礼是应该追的。但追回来也是没你的份了,照律应该入官。
姑念你伤耗已多,着将银两充义学公费,衣服首饰概行赏还。”
徐二馄道:“银两小的愿还。衣服、首饰已全数给女儿陪嫁了,求大老爷明鉴。”黄倪氏禀道:“既徐亲家已将衣饰陪嫁,是杜家的聘礼,自然不该留下。待媳妇过门,应当照数拣还。”
李公道:“很好。你各人都具上结来,完案后好赶快成亲,无误吉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计,巧取豪夺更何为。
第三十三回 陆大荣狱底遇冤魂 许国桢堂前供伙盗
却说李公叫众人各具甘结,乘此吉期,着黄祖永就借杜家现成花烛完姻。这也是极便宜的事了,谁知却是他父亲一辈子吃亏换来的,也幸他母亲能守穷困,不贪小利,方有这一番意外的成全。倘遇见眼孔小的人,眼见两套烧饼果子换一个玛瑙烟壶,这便宜事哪肯出门?就是李公有心成全,也是没法了。
所以古圣贤说得好,叫“贪小利则大事不成”。即此一端可见。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李公判完了这件事,心中十分安慰,既不负泉下人梦中告状,就是这一番辛苦,也算不冤了。便叫俞升取一百二十八个钱还了店账,格外又赏了四百文酒钱。吩咐打道回衙。那地保照着李公交派的话,替黄祖永帮着料理。一段姻缘,散而复聚,不但黄家一面的人无不感激,合街的众人,个个赞叹传扬。不必细表。
李公回到衙门,张荣上来请安禀道:“访问得许国桢平日不务正业,所结交的都是些短衣阔辫子,不三不四的人。今儿传他舅舅的原差回来禀复,说因知他外甥平日荒唐,果然作案,恐拖累了他,已于三日前避往山东去了。又探听得李家砦劫人的案,倒是真的。已将该处地保郜永太传到,听老爷发落。”
李公道:“知道了。你歇息去罢。”张荣退下。李公看天色已晚,且待明日升堂。用过晚饭,正要安息,忽见管监狱的家人王喜拿了一张柬帖,报的是陆大荣于本日申刻在监内病故的缘由。李公道:“并没有病呈,怎么死得这样快?传官医诊视过没有?”王喜道:“说也奇怪,昨儿晚上收封的时候还好好的。
到半夜里,牢头叫打更的知会小的说:‘陆大荣不济了。’小的梦中惊醒,连忙禀请捕厅黄老爷进监看视,见他两个眼珠只望上翻,口中吐白沫。黄老爷说是中邪,急命拿姜汤和正气丸灌他,咽了两口,忽然把眼一睁,口中说道:‘陆大荣,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还饶你吗?’一面说,一面两只手不住地打自己的巴掌。黄老爷问道:‘你是谁?与陆大荣什么仇?’他说:‘我就是陆进财。’黄老爷说:‘你的案已蒙本县李大老爷替你昭雪,业经申详上宪,将陆大荣照律定罪。你还有何冤枉?监狱重地,岂可滋扰?阴阳一理,你宜速退,不可逗留。’陆大荣听了黄老爷这一套话,爬在席子上磕了个头说:‘蒙本县的明断,保全小的家当。哪知道这畜生恶心不死,前几天因小的妻子有病服药,他嘱咐家里,买通医生,下药坠胎。幸而小的从旁保护,将药碗倾泼,方得没事,差一点儿把小的一线血脉斩了。因此控诉城隍司,准小的报怨。小的费了多少钱钞,方能进这几重门户,到此地方,岂肯空回。’黄老爷道:‘有仇报仇,情所难禁。但陆大荣罪名已定,你何必定要他死在监里,不让他明正典刑?’陆大荣道:‘阴曹还有案,须他对质。’说罢,用手在他自己心口乱拍。便鲜血直流,从口喷出。黄老爷命将他移在外间,即刻传官医诊视。到天明,医生来诊,说已经没有脉了。当即传其家属亲丁到狱,叫他补了病呈,故乱了一天,到中刻方才气绝。”李公听说,倒不禁毛发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叹道:“到处都有鬼神,哪可胡行一步。”说罢,叫俞升传该房办稿,移请邻封青县金大老爷相验。一面命将狱中打扫洁净,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张寡妇因女儿被拐,久无下落,时时的在他学生房里打听。这一天又递呈催审,却好李公正坐早堂,传李家砦地保郜永太问话。张寡妇呈递催审,李公便命他跪在一旁听审。李公问道:“地方匪徒,胆敢成群结党,抢劫幼女,你做地保的知情不报,是何道理?”郜永太道:“大老爷明鉴。九月二十八这一天,太阳将落的时候,许先生同了一帮人跟着车到砦上。
大家忽然口角,跟着动手殴打。小的还上前劝解,见许先生被一人揪住,小的上前分开,那几位就赶着车去了。小的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因他们本是一帮,偶然相争,并非抢劫,所以没有报案。”
李公道:“你这话真么?”郜永太道:“小的当差二十多年,从没敢说谎。”李公喝令暂退,叫传许国桢到案。李公将惊堂木-拍,喝道:“你一年轻学生,不知安分读书,乃勾结匪人,通同将你师妹抢去,还敢在本县前支吾。本县尚念你是斯文中人,留你的体面。不想你竟是个败类。今本县已经将你平日的作为查访明白,你老实供来,到底你师妹现在哪里?免得动刑。”许国桢听说出他根底,又知已问过李家砦地保,料想再瞒不过,只得从实说道:“老父台听禀,童生……”李公不等他说完,拍案大唱道:“无耻的奴才,还敢称童生。你便是个秀才,今儿也不中用了。”许国桢连忙改口道:“小的该死。因师妹送殡的这天,被沙家弟兄瞧见,向小的商量,叫把师妹诱出,答应送小的纹银一千两,小的不该财迷。可巧师妹有病,师母叫小的送他回家。不想沙家弟兄约了许多人在半道迎来,小的向他要钱,他不但不给,反把小的痛打。”
李公道:“沙家弟兄是什么人?住在哪里?作什么行业?”
许国桢道:“大的名叫沙金,外号叫大头鬼。二的名沙方,外号秃尾狼。”李公道:“听这名号,必非善良之辈了。现在这些人在哪里?”许国桢道:“他们原是灶户。因连年官盐不通,他们就在运河的上下、西河一带,往来贩私。近彩人多势众,又置起海船,走山东、辽阳,做海面的买卖。”李公道:“你一个书房的学生,怎与他们认识?”许国桢道:“起先在陆监生家赌钱识面,后来跟他弟兄们学拳,因此相熟。”李公喝道:“好个安分的学生!你知他们常寓在哪里?有家眷没有?”许国桢道:“大头鬼有个老婆。平常贩私,往来没有一定。现在将要封河,他们常在城里城外玩耍。装盐起卸,都在城南大淤滩一带。”李公道:“你知他们城里与谁相好?同党的还有多少人?”许国桢道:“有个姓施的,叫马贩子。姓董的叫土回回,常在一起,余的都不知。”李公道:“你知你师妹被抢后藏在什么地方?”许国桢道:“听说在城隍庙后钱家大院。”
李公听许国桢口供,心中便有了主意。便将公案一拍,说道:“你这不良的畜生,将你师妹拐逃,还在本县前胡说这些无踪影没对证的话。本县一切不管,就问你要人,限你五天将你师妹找回。”就派了壮头王信押带他下去寻觅。吩咐张王氏暂且回家静候。发落已毕,掩门退堂。
话分两头,却说沙氏弟兄本是个无所不为的光蛋,因聚集了许多亡命,连贩私带断路,遇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地方官但求遮掩粉饰得过,只要城池没有失守,哪怕四乡焚杀抢掠,也不与他相干。上司虽然知道,无奈失事的地方太多了,不胜查究,只得回护自己失察的处分,保全禄位。明晓得百姓遭殃,也只好无可如何,付之一叹罢了。所以大头鬼这帮人横行无忌,十分得意,囊中着实的宽裕,在邯郸驿劫了个串店的粉头弄回了静海,兄弟两个公用取乐。那一天又得了张招妹,彷佛获着至宝一般,弟兄俩欢天喜地,悄悄地拉进了城。到得家里,不想把那粉头的醋坛子打破了,一见张招妹,就把他锁在里套间,把沙金、沙方臭骂一顿,又每人打了二十棒槌,方才完事。从此休想见张招妹的面了,弟兄俩算空欢喜一场。所以张招妹虽受些惊吓,倒保全了清白。
这一天弟兄俩要想法儿替粉头消气,叫了两个瞎子说书。
又请了一班八角鼓,预备了大鱼、大肉、大坛酒,约了马贩子施钟,土回回董二,赛黄英陆矮子一班狐群狗党,在钱家大院开怀畅乐。吃了一阵酒,说明了原委,大众就请粉头出来,替他兄弟俩说情。粉头道:“看众位的面子,再让我一人打二十棒槌,替众位下酒罢。”陆矮子连忙上前请了个安,又作一个揖,说道:“大嫂子,看矮子的金面,饶了他俩罢。”粉头道:“就是罢,饶了打,饶不了跪。叫这俩王八羔子一人顶一大碗酒,给我跪在门坎上,要动一动,就是一棒槌。”马贩子、土回回也上前说道:“大嫂子算了罢。”粉头道:“你众位不知,要这一次不做个样儿,下回连观音庵的龙女都弄来了,还有我的份儿吗?”一面说,一面斟了一碗酒,光叫大头鬼跪着顶在头上。秃尾狼不等他动手,也照样顶了一碗酒,直挺挺的跪了,一边一个。粉头方站起身,拿了壶给大众斟酒。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进来两个人,挑着两对捧盒。
后边跟着一个人,像是个送礼的光景。二人走上台阶,将捧盒放下,抽出扁担,就照着沙氏弟兄一人一扁担,出其不意,连人带酒都打翻在地。后面跟的那人在捧盒内提出一对铜锤,直奔上堂。说时迟,那时快,马贩子看风色不对,从斜刺里走出院中,纵身上房。土回回见铜锤来得猛,无可抵挡,将身往桌下一蹲,把桌子顺手提起,做个挡箭牌。一桌酒菜一飞落地,可巧陆矮子往前想走,一脚踩在烩三鲜的海参上,滑蹋一交,跌个仰面朝天,被拿铜锤的一手擒住。土回回趁这空儿钻出桌子,也翻身上房去了。两个人放下扁担,就拿出绳索,把沙氏弟兄捆了。那粉头吓傻了,手里还拿着酒壶,两只脚像钉住一般,莫移得动寸步。口中只喊:“八角鼓大爷,快救人呀!”
不想那八角鼓子弟早一溜烟跑个干净,就剩两个瞎子,抱住了弦子、鼓板,蹲在墙角里发哼。这就叫:无巧不成书,不打不相识。
可怜沙氏弟兄一番高兴热闹,竟打得个落花流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盗党设计放火烧衙 众匪认供申详定案
看官知道这无端闯席打人是什么缘故?原来,李公听了许国桢口供,怕签差捉拿反走了风,所以不动声色,点齐了壮勇,亲身带往,将钱家大院前后围住。李公本意只想将张招妹搜出,倒不料沙金、沙方一齐在家等死。方才挑捧盒的人一叫萧起,一叫龚超,是两个有名的捕头。拿铜锤的更不必说,自然一定是李公了。当时擒住了陆矮子,萧、龚二人捆住了沙家兄弟。
门外壮勇听见里面动手,一齐进来帮助,倒把马贩子、土回回两个剧贼放走了。李公叫把两个瞎子引路放出,然后把粉头锁上,叫他引路,领到后院,将所有的箱柜一齐打开检点,一件件上了清单。又在套间内把张招妹放出,将一干人齐带回县。
细软对象捆载随,其余粗重对象,记明数目。正要出门,将大门封锁,见隔扇后还躲着两个人,带出讯问,一系厨子,一系遛牲口的小子。李公命一起带回县中候讯。街坊闻知此事,争先恐后地来瞧,把个城隍大街都挤断了。李公留了四名壮勇在钱家大院前后逡巡看守,把大门反关,亲眼看着将封皮贴上。
俞升已带同值日班房打轿伺候。城隍庙道士印月过来叩安奉茶,请李公到客堂歇息。李公婉言谢却,喝了两口茶,便上轿回衙。
萧起、龚超押带一班男女在轿后跟随。李公刚进衙门,正126要升堂,执帖的禀道:“青县金大老爷相验已毕,现方在福海祠拈香。”李公命请到花厅相会,且叫将男女各犯暂行分别严押,一面吩咐厨房备席,兼请捕衙黄老爷,本营蔡副爷,本学曾老爷来署晚酌。执帖的领命,分头备办去了。少顷,众官齐集,李公一一迎进花厅,让坐献茶,少不得自有一番寒喧酬答,不必细讲。
且说张王氏在家听说女儿已给寻得,欢喜不尽,也顾不得换衣服,急忙的出来,将门反锁,一径到衙探听。找到官媒处等,不待问讯,便一直进去。看见堂屋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在那里掩面啼哭,张王氏又是喜欢,又是心疼。赶步上前,拦腰的一抱,说道:“我的儿呀,我可想死你了。”那女人不提防,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个穿孝的婆子,说道:“你是谁?
猛咕叮的不怕吓死了人。”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沙家弟兄共享的那个粉头。官媒听有人叫喊,急忙出来查问。张王氏道:“大嫂方便,求领去见我女儿一面。”官媒道:“看你这说话,没头没脑的。我知道谁是你的女儿?”张王氏道:“我姓张,女儿叫招妹。是今儿大老爷找回来的。”张招妹在里边听见他母亲的声音,三脚两步地赶了出来。母女相见,抱头大哭。正在难解难分,忽听见一棒乱锣,街上人声嘈杂,说是县衙门后边火起。官媒赶快将张氏母女分开,将粉头和招妹都推入里间,把门扣上,以防意外。张王氏只得出来。见衙门前纷纷乱乱的人,有挑水桶的,有拿挠钩的,夹着许多灯笼,拥拥挤挤,都向后而去。张王氏抬头一看,只见二堂后东北角火光冲天,映得照壁都是通红的,不由得心内发慌,连声念阿弥陀佛,说道:“老天爷呀,好端端的,这火是哪里来的?”要说这火,不但张王氏疑心,就是编书的也是疑心,不用说那看书的,更要疑心了。不能不将这起火的原由细说一回。
原来马贩子同土回回两个人从钱家大院跳房逃出,就在附近暂为躲避。听说沙氏弟兄全家被抄,就去找他们伙党中的一位军师,姓吴,名谓,因他颇有点奸谋狡计,生平以梁山泊的吴用自命,却又生得身材胖大,所以人都叫他双料吴用。本是个没经过院考的童生,餬口无计,就入了沙氏的党中,为他施谋划计,居然算无遗策,从盐枭升到了海盗,羽党日多,规模渐大,所以十分得意,更加自命不凡。却不知道沙氏弟兄已经全家被抄。马贩子、土回回两个上门找他,他还要拿军师的身分,装腔做势,摇摇摆摆地出来。土回回急得说不出话,马贩子将原由始末说给他听了。吴谓把脚一蹬,说:“罢了,罢了。
完了,完了。我早说这城厢里面不是安身的地方,咱们有这许多船只,哪里享用不了?偏要这窝儿送死。”马贩子道:“如今还没过堂,趁早想个法儿救他,特地来求军师妙计。”吴谓低着头想了一回,又细问前后的情形,便叫土回回等到天黑的时分,在衙后马号放火。马贩子带领就近的党羽十余人,在班房左近趁众人救火的工夫,一哄而入,将沙氏弟兄抢出。吴谓自己赶往城南,预备接应出城。计划已定,各自分头干事。这时候,李公正在花厅陪众宾宴会。灯红酒绿,酬酢方酣。忽听报马号草房内火起,众宾客吃一惊,投箸而起。李公就料到是日间逸出二贼的作为。便叫张荣紧守印信,请蔡副爷督同带来的亲兵和本衙壮勇,赶快将监狱班房紧紧看守。又请黄捕厅即速回衙防守监狱。吩咐备房守定案卷,不许扰乱。但传值日的快皂两班同马夫、驿卒,随同水会救火。那马号房屋本不高大,又正西北风,所以火势虽旺,火头皆向东南窜去。东南是个大空院。吴谓枉费了一番算计,仅仅烧去了两大堆草,一间草房。
刚烧到马神庙后檐,水龙已经赶到,就浇灭了。前面马贩子看见后面火起,正想动手,忽见蔡副爷带着兵勇民壮把个班房监狱团团围守,没处下手,只得在暗里叫苦。有一个伙友姓钟,名笃,外号叫强出头,性最躁急,却也能飞檐走壁,仗着武艺,要想冲头阵,得个异常劳绩。打人丛里挺身一纵,已上了内班房后墙,却不知道沙氏弟兄拘押在哪里。探下身去听风,不想被民壮看见,一挠钩扎住裤裆,望后一拖,强出头立脚不定,仰面翻身,从墙上直滚下来。只听人声沸然,说道拿住贼了。
蔡副爷命赶紧捆起,派营兵高擎提灯,亲身巡查。马贩子见事不济,望后看,火光又渐渐落下去了,也顾不得救人,带着一帮伙党,趁着乱一溜烟走了。李公督看将火救灭,复回到花厅。
金、曾两位同寅,蔡副爷也押了钟笃到花厅销差。李公命交班管看守,请诸位重复入座。众人也无心饮酒,草草完席,各各告谢而去。
李公送到大堂,单留蔡副爷带了捕役各处巡查,又叫关上大门,亲自周围看了一遍。便传伺候,带齐人犯,立刻在二堂审问。先传张招妹,问了一遍,知并未被污,奖慰了几句,叫传张王氏当堂领回。张王氏叩头谢恩,又念了许多的佛号,领了闺女下堂去了。又传许国桢,拍案喝道:“你虽没有衣衿,也算是念书的人,怎的通同匪类,更敢忘恩负义,把老师的女儿拐骗,你还能算个人么?来,先给我重责八十大板,还押候办。”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如数加刑,打得许国桢杀猪似的叫喊,渐渐声气不接,矢溺齐下。八十板打完,已是个半死人了。加上锁链,连拖带拽,还向班房去了。然后提那粉头上堂。
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娘家姓什么?”粉头道:“小妇人是山东人,叫潘小莲,向跟我爹在邯郸县赶店,唱个曲儿度日,被他弟兄强抢到此。我爹不舍,跟到沧州,被那天杀的一脚踢死,就撩在河里去了。”李公道:“你几时到此地的?”潘小莲道:“今年五月从邯郸抢来,一向住在船上。这月初头才到这里。”李公道:“你是跟沙金,还是跟沙方?”小莲听问,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大老爷呀,他弟兄还分吗?小妇人没法呀。”李公听了,心中也自明白,便道:“他弟兄平日干的事,你细细说来,本县可想法儿救你。”小莲道:“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一天,邯郸大来店有个布客叫我唱,唱完了就留了。哪知四更来天,他弟兄带了许多人打进来,把布客杀了,可怜小妇人呀,又没个衣服,怎么跑得了,就上了他们的手了。把布客的行李同小妇人都弄到个姓许的家里。后来他们常常的抢东西,到家来都是给姓郑的分的。八月,到临清上船,那就遇见我爹了。不想跟到沧洲,送了他命。后来又调海船上。
到山东不知哪地方抢了个当铺,绑了个娘儿们,说是什么陈知府的少奶奶。在船上玩几天,忽一日跳海死了。从上月才回到这里,不想又抢了张家的姑娘。是小妇人看守着他,不然也就糟了。”李公道:“他们有多少人?”小莲道:“在海上有两只船,哪只船也够几百人。”李公道:“你都认得他们么?”
小莲道:“哪里认得?就是今儿喝酒的,一个叫马贩子,一个叫土回回,捉住的叫赛黄英,那都是头儿脑儿的。还有个先生叫吴谓,有个会浮水的褚祥,是常来的。旁的都不知。”李公命他画了供,暂且带下。
叫带沙氏弟兄上来,李公喝道:“你等干得好事!给我从实供来,免得动刑。”两人低了头都不言语。李公叫招房把潘氏的口供念给他俩听,招房便朗朗的念了一遍。李公道:“你俩听见没有,这事可都有的?”沙金对他兄弟说道:“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实说了罢,免得皮肉受苦。”便说道:“潘氏供的都是实话。也不必说了,求大老爷定罪罢。”李公道:“你同伙的共有多少?现都在哪里?给我一一供来,本县当设法救你。”沙金道:“同伙的就是潘氏供的这几位,此外没有了。”李公道:“你这个人太不知好歹。本县有心救你弟兄,所以问你同伙。要能将他们供出,便可开脱你俩的罪名。”沙金道:“实是再没了。”李公道:“料想要不动刑,你是不肯招的。”命取夹棍过来,左右答应,齐声吆喝。皂役取了两副夹棍,将沙氏弟兄鞋袜去了,先把左足套上,李公又问道:“你既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怎的情甘受刑,不肯供招?我劝你直说了罢。”弟兄二人齐声叫冤,不肯直供。李公将惊堂一拍,说声“收”,左右齐声吆喝,用刑的将绳收紧,三收三放,两人咬牙熬忍,仍是不招。李公命钉上镣铐,同陆矮子一并收禁。
将潘氏交官媒发卖,余赃委捕厅督同差役前往查点造册,暂行寄库,再候移行各处,传失主认领。钱家大院房屋查封入官,厨子和遛牲口的小子,讯系本地穷人,无为匪情事,每人重责五十板暂押,候取具妥保释放。
发落已毕,命押钟笃列案讯问。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
钟笃道:“小的山东登州府人。”李公道:“你在此什么勾当?
是谁指使你放火?”钟笃便把马贩子等与吴谓怎样定计,怎样放火,马贩子打算怎样劫牢,自己怎样上房被获,一一供认。
李公道:“现在他们这帮人在哪里?”钟笃道:“原本定在南门外会齐。想必是还在那边。”李公道:“你们同伙有多少人?”
钟笃道:“我强出头向不说瞎话。旱路上八十人,是小沙统辖的。水路上六百多人,是大沙统辖的。现在水路朋友有一多半在山东,在这儿只百十来人。”李公又问他历来所犯案件。那强出头却倒知无不言,一起起的都供了。招房握管疾书,供毕写完,又念一遍给他听了,叫他画了押,打上手印,也命钉镣收禁。又叫请蔡副爷带着勇丁并萧起、龚超,连夜追拿马贩子等,务获究办,然后退堂。将沙匪就擒,余党尚多,亟宜剿办情形通详各宪,无庸细说。
且表那马贩子等见事不成,连忙分散,陆续扒城而出,到南门外会齐。找着了吴谓,告诉他前后情节。吴谓跌足道:“罢了,罢了,不必管他娘罢。此地万难存身,赶快逃命要紧。”
一帮人齐往海边而去。刚刚动身,见南门下火把齐明,提灯高照,知是官兵追到,便没命的往前跑。海边船只本已备妥。大众一同上船,扯起篷,顺着西北风便开向山东去了。这边蔡副爷带兵役追赶,哪里跟得上?到岸边一看,烟水弥漫,并无人影。只见残芦枯荻,瑟瑟鸣风,怕有匪人藏躲在内,使命纵火焚烧。风狂焰烈,顷刻间蔓延数里,照得海水通明雪亮。看烧完了,并没有人,只得带了兵役回城去了。后来,吴谓等众到山东,纠合同党,共推马贩子为首,通同捻匪,大肆猖獗,抢官署,拒官兵,沙金等正法之日,来劫法场。被李公设计拿住,均详在二集。这初集算已完卷。有一首诗,也是个科甲朋友作的,就照本誊录,做个煞尾:
诗曰:
海陬小试笑牛刀,锄暴安良安惮劳。
听说而今燕水土,犹传逸事话渔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