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 第 3 页/共 8 页

第八回 搭尸棚预备官临 谒私宅初联世谊   话分两头,且说这边船上,候管船的和地保去后,众客人你谈我讲,惊疑不定。唯李公仔细思想日间所见,夜间所闻,于这桩事猜透个八九。便想了个主意,知道这程大老爷本山东人氏,曾做过江苏华亭县,与老大人同寅至好。后来因丁艰起复,改归浙江,补这石门县。恐怕少停相验时候,同船的客人必定要一个个的提问,那时,倒不好回避。因向船家借副笔砚,在行李内取出护书,拿了名帖,写了一封信,就叫烧火阿二赶紧送县衙门投递。   看看天已晌午,船家便收拾早饭给众客人吃了。望见岸上来了七八个官人,扛了一大堆杉槁、芦席、绳索,将地下打扫干净,七手八脚便搭起一座席棚,中间摆上公案。那些看热闹的大大小小围了一圈,也有探头探脑往船上看的,也有三三两两想往船上跳的,都被那地保的伙计同官人拿马鞭子打开。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程公退堂,正想这起命案,为难得很。心想,凶手必在这众搭客的里头,须要细细盘诘。却好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知是同寅至好的李世兄在这船上。有的确见证,这事便好办了。又想同是搭客,提问时有许多不便。不如先请他来问个仔细,到相验的时候,胸中方有把握。主意已定,便叫门上赶紧打发一乘轿子,着差人拿本官的名帖,到杭州船上接李少爷到署,并行李等件,同跟随人一并带来。吩咐去后,门上就遵谕备办。一面传厨房开饭,一面发梆,传外堂伺候。申正一刻,赴码头验尸。   程公用饭已毕,恰好接李少爷的轿子已到。程公命请入书房,寒喧已毕,程公便问道:“贤侄因何在此船上?”李公道:“小侄奉严命到杭州公干,走旱路到嘉善,无意中碰见此船,心想趁便,不料赶着一桩奇事。”程公道:“夜来到底有无动静?”李公道:“小侄昨夜四更光景起来大解,这时候正停船在八里荡。听得船头水响,似一个人落水的声音。及至细听,并无动静。这时候满船的人尽皆睡热,-唯小侄与管舵的听见。   就此一节可疑,其余却都不知。”程公道:“据此说来,必是水贼。但行李财物并无损失,这其中情节不无可疑。”李公道:“老伯高见极是。”程公道:“既到此间,且盘桓数天,再为贤侄饯行。”李公道:“小侄既在此船,不幸遇此命案,便是案中证见。本不应脱身,但既蒙老伯推爱提拔,拟赶紧到杭州,将公事办完,五日后必可回来,或者于这桩案件上尚能助老伯一臂之力。”程公道:“贤侄如此说法,老夫到不好屈留。且请暂住一宵,略为贤侄洗尘。”李公道:“辱在世末,小侄不敢自外。但事关紧要,恐误程期。待回来的时候,再扰老伯。”   说罢,便欲起身告辞。程公坚留不住,只得允行,并欲派仆役护送,李公再三辞谢,仍是一身出来。到门房口立定,将行李取出,门上定要派人相送出城,李公也只得依允。便一径同到城外,另搭一只小船,前往杭州去了。这送的人独自回衙销差不提。且说程公送李公走后,复到书房,与老夫子商量了一回,即传问候。门上回禀,人马夫役均已齐备。程公道:“不必多带夫役。”仅点了仵作、刑房招房各一名,快皂二名,跟随出城验尸。门房便将点单传了出去,程公换上衣服,便出宅门,在大堂上轿,前呼后拥,打道出城。该房和地保带了张富有先往尸场伺候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石门埠程官验尸 杭州城李公返旆   却说船上众客,见县衙门打发轿子来接李公,方才晓得这位客人是个少爷,又纷纷议论不休,有的说是私行察访的,有的说是改装游玩的,还有那管船的知道这事,更捏着一把汗,心中乱跳不止。今且搁过一边。   且说程公坐轿出城,来到码头。见尸场上看热闹的人围得铁桶一般,前导官人中马棒打也打不开。官轿到此落平,地保赶上前,分开众人,到轿前请安。程公下了轿,走入席棚,升公案坐定,跟随吏役分站两旁。喊过堂,送过茶,刑房便将点单呈上。程公便传地保将尸身搭上,谕仵作用心细验,招房研墨濡笔等候填写尸格。地保便同他伙计,又叫了两个水手,带同将尸身从船中搭出,扛抬上岸,在一张芦席上放平。然后拿他的铺盖、包袱也一件件都搬上岸。仵作将长衣掀起,一手拿尺,一手拿了一个签,走近尸旁,将尸衣前襟解开看了一遍,用尺从足量起,高声报道:“无头尸身一具,身长四尺五寸八分。颈上致命铁器伤一处,右胳膊不致命手足伤一处,斜长二寸八分,宽五分,青黑色,余无故。”招房便照他报一句写一句,报完,写毕,呈案。程公看过,起身出位,亲到尸旁相验,覆照尸格,报验相符。又叫拿行李过目,命将包袱打开,里边都是些单夹衣服,便命地保一件件的点过,开上清单,仍旧回到席棚升坐公案。传船上的水手回话。共是四人,烧火阿二打头,跪在公案前磕头。程公问了二遍,与早间张富有所供大略相同。那个管舵的往前爬了一步,跪着说道:“昨日四更天气,李客人起来出恭,小的敲火吸烟;两人正在说话,忽听前艄‘咕咚’的一声,小的当是水鬼出现,吓了一跳。再用心细细一听,又不响了,不想这水鬼会吃人。”程公道:“既听见声响,怎么不喊醒大众?”管舵的道:“那时候人都睡得好好的,大喊小叫不挨骂吗?”程公便喝声“退下”。便传众客问话。   计船上客人共十二位,今死一个,走了一个,还整整的剩十位客人,一齐上岸,到公案前跪倒,通报名姓。招房便将各人名姓照写一单,递在程公面前。程公道:“传张富有。”张富有就赶紧上去跪下。两旁报说:“张富有到。”程公道:“张富有,你船上的客人都齐了么?”富有道:“齐了。”程公道:“到底这个客人是怎么死的,从实说来,免得拖累。”众人齐声禀说:“实在不知。今早起身,是黄客人先看见了,大众方才得知。”程公便问黄道梅,黄道梅复诉说一遍,到底怎么死的也不知道。程公喝叫:“暂且退下。”众客人一齐磕头哀告道:“小的们多是出门在外,正经买卖的人,求大老爷恩典开脱。”程公道:“本县也知与大众无干。但俗语有的说道:‘同船共命’。今出这无头人命,凶手未获,本县就愿开脱你们也做不到。今且格外恩典,就带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名回衙,晚堂听审,其余且交地保在船上看管。尸身饬地方暂行棺殓,衣物封贮,候出示招尸属承领,统俟缉中凶手获日结案。”   众客无奈,磕头下来。程公起身打道进城,该班押张、黄、裴三人在后跟随。程公先到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礼房已预备鞭炮,在大门口点放。进了衙门,复开公座,排衙已毕,吩咐掩门回宅。这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人,权在班房候讯不提。   且说李公自石门县搭了个小船,一夜工夫便到了杭州,在武林门外大关停泊,离城尚有十里之遥。吃过早饭便进城,将公事办完,心中惦记着石门这起命案,越想越疑,料定在一个人身上破案。也无心游山玩水,办完事,便找了个宿店,住了一夜,次日出霸子门,沿着官塘大路,一迳望石门县进发。正是:心忙祗觉行程远,意急常嫌举步迟。   走了一日,饥用干粮,渴饮淡水。但遇凉亭歇脚,不寻客店打尖。看看天晚,到了个地方,名叫长安镇。是宋高宗南渡驻跸的地方,离杭州已有百里。便在路旁一个茶馆内坐下,问道:“此地到石门尚有多远?”那茶博士道:“此地离石门不过一九多路。”李公不懂什么叫一九,又叫回那茶博士细细问他。   欲知茶博士怎生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趁月夜荒郊赶路 坐春风内署饯行   茶博士道:“我们这里路程都叫几九几九。九里路叫一九,二九十八里便是二九。从此地望北去,过了七里亭,即是石门地界。再有五里,便进城了,所以说不过一九多路。”李公方才明白。吃了茶,用了点儿干粮,趁着新月朦胧,复又前进。   不到一更天,早已到了石门县城外。城门已闭,不便进城,且在城外找个宿店住下,便打听航船上这起命案。店主人道:“客人为什么问他?”李公道:“我有个朋友在这船上,闻知闯下祸,待来看望他的。”店主人道:“前日县太爷相验后,便带了船上两个客人到县晚堂细审,也没有问出根由。又密差得力家人押同差役到船上细搜一回,也没有搜出什么。县太爷也没有法,只得仍将船主人等还押,其余的客人仍旧在船上看管。   船是上锁又加封条。这真是叫没头的官司。”李公道:“也听见拿凶手没有?”店主人道:“没听见说。”李公道:“你们这位县太爷做官好么?”店主道:“若说这位太爷,真是好官,若换了别位官府,这管船的早该打得个稀糊脑子烂了。今听见问了两堂,并没用刑。但怕仁慈太过,这凶手总不肯招承,倒难为了陪打官司的了。”李公听说,点头称是,便回房歇息。   次日大早,起身梳洗,用过早饭,便换了衣服,备了柬帖,进城到县衙投谒。程公正因这命案,凶手未得,心中纳闷。见李少爷来到,甚是欢喜,便叫请进。李公就随执帖的走进宅门,到花厅坐下。少顷,程公出来,李公赶忙起身,上前请安。程公带笑还礼,说道:“老贤侄真是守信。”李公道:“小侄到杭,将公事办完,恐老伯盼望,所以兼程赶回。未知这案件有无头绪?凶手有无主名?”程公道:“正因此为难。连问两堂,毫无眉目。昨天签差往八里荡一带缉拿凶手,既无主名,恐亦难得。想贤侄必有高见,尚乞赐教。”李公道:“此事据小侄闻见,颇有形迹可疑之处。但无确据,也不敢冒昧指名签拿。   今特来请示老伯,求派干练捕快各二名,并带搭客数名,仍由原船放回嘉善。船上除管船的仍在县管押外,其余水手等交小侄带往。此外,搭客还求老伯恩典,准其取保开释,以免牵累。   小侄此去,也不敢说必能拿得凶手,但请限一月,或二十天,必可得一实信回报老伯。”   程公听说大喜,即起身打躬说道:“贤侄青年,具此干才,真是难得。顷所处置,无一不当,佩服之至。一切悉听贤侄指挥便了。”李公起身答礼道:“小侄尚有事禀商。今日午堂,请老伯提审管船,佯为发怒,用刑巡管船承招行凶,发监拘禁。   将黄二裴等数人管押,以便小侄密行带往。其余即当堂取保开释,使外边知道凶手已定,那真凶便不防备,庶容易缉访。”   程公道:“贤侄所见极是。但有劳贤侄,老夫心中实在不安之至。”李公道:“小侄亦系案中要证,蒙老伯爱护,已属格外。   既有所见,敢不竟力?”程公道:“既贤侄如此恳诚,老夫也不敢自外。俟成功后,再行拜谢。此去尚应备物,请详细开示,以便备办。”李公道:“别无所需,但请备药箱一个,大小药瓶十个,大小膏药二百张,药针、刀剪一副,白布五尺,破旧衣帽两套。”程公便命将纸笔录出,吩咐厨房备席,为李少爷洗尘饯行。李公再三坚辞,程公执意不允,一面传前稿进来,将李公嘱咐各节。命其严密备办。一面携了李公的手,请到签押房赴席,以便细谈。李公见程公如此至诚,只得从命。程公见李公年纪轻轻如此明决干练,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命他两位少爷出来陪席。少顷,酒肴已备齐,爷儿四个便一同入席,也不另请陪客。李公少不得坐了首位。程公对面主席,两位少爷侧坐相陪。李公看酒肴丰盛,十分局促不安。因是老世伯的面子,便不敢十分推辞。安席已毕,李公起身谢过,复把盏回敬程公,然后归坐。主宾酬酢,你谈我讲,十分酣畅;不必细说。那前稿奉命便去备办一切,并喊值日房班,传齐伺候,起点发梆、提案卷、开点单、标听审案,等候大老爷宴毕升堂。   这就叫:   酒绿灯红座上客,铁锁锒铛阶下囚。   要知李公预备这些药箱药瓶有何妙用,且听下回细细道来。 第十一回 用严刑假逼供招 设药笼巧施妙计   却说程公陪李公宴饮后,便命两位少爷陪李公在书房小坐,一面传鼓开堂。在班房提出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等三人上堂听审。外边差役在船上带到众客人,水手亦已齐集辕门听候发落。程公先传张富有跪倒案前,便大喝道:“张富有,你这狗才,害了客人性命,尚敢巧言乱说,先自出首,希图嫁祸别人。不用大刑,想你必不肯招。来,拖下去打!”张富有听了吓得魂飞天外,把头磕得山响,连连喊道:“大老爷,小的实在冤枉!小的实实不曾害客人性命,青天爷爷明鉴。”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打了五十板。程公拍桌道:“打!”又打了五十,问道:“你招不招?”张富有喊道:“小的实在冤枉!”   程公命暂且带下,传众水手到堂,将惊堂一拍,喝道:“本县已访得这客人是张富有杀的,与你们无干,可从实说来。”众水手一齐叩头禀道:“小的们实在都不知道。”程公喝道:“不打决不肯实说。给我每人重打二十。”左右一齐动手,一个个按下,左右开弓的打个满堂红,只听得杀猪似的叫喊。打完问道:“还不快说。”那个烧火阿二喊道:“大老爷,小的那天上岸拉纤,张富有在船上杀人,小的实实不知。”程公便大声道:“张富有在船上杀人,是他伙计亲口供招,你们大众都听见了。”便传张富有,问道:“你在船上杀人,你伙计已经供出,快快将实情说来。那个人头放在哪里?有半字不对,看夹棍伺候。”富有叩头道:“冤枉,冤枉!”程公道:“还敢胡说,再打!”又打了一百,富有仍是不招。程公道:“这个后生倒会熬刑。且拿来钉上镣,发监拘禁,听候再问。”又标了一枝签,派两名差押张富有的兄弟去沿路寻取首级,其余水手从宽取保释放。原船本应追取入官,因是往来客船,暂免封锁,准其照旧航行。判毕,传众客人上堂,黄道梅、裴道运外,又点了张申、王福、赵甲三名,说道:“你们这五人,张富有供称知情,着还押听候再审。其余众客,着取具结实妥保开释。”   那黄、裴、张、王、赵五人不知头路;叫苦连天。程公也不去理他。吩咐退堂。那取保的俱退到外班,各人觅各人的亲友,取具保呈,候批不提。   程公退回书房,将堂上各情与李公说知,便叫班管家人进来,叫他将黄、裴等五人带到一僻静之处,听李少爷亲自吩咐。   并替这五人起个病状,免得早晚点名。一面催前稿,赶紧备办应用的对象。那班管家人将黄道梅等五人带到土谷神祠的厢房内。李公便悄悄的进去。这五个人认得是李客人,便一齐的称冤求救。李公道:“你众位且不要着急,只要听我调度;便能设法救你。”那五人齐声道:“无不听命。”李公道:“你们五位之中,可有懂得些外科的没有?”那裴道运道:“小可是五代家传的跌打损伤,出杭州城二三百里,提起五世郎中没有不知道的。前日船上那个客人,小可本想医好他,后来看见没有头,这就没法了。”李公道:“这就巧极了,我的事可望有成。你们众位也可免累了。”裴道运说:“想必是衙内有病,叫小可效劳?”李公说:“非也。这桩事必定先访着真凶手;方能救你们众位。”裴道运说道:“知道真凶手在哪里?还要去替他医病。”李公道:“你且别管,我已经在县太爷面前讨下你们五位跟我去缉访凶手。到那里后,但听我调度便是。”众人听说已经在县官前讨下,可以不回班房管押,无不欢天喜地,情愿效力。李公道:“你们跟了班管二爷回到班房,将行李等收拾停当,仍旧到航船上等我。傍晚时分,我便来到,开船前往。”众人连声答应同去。   李公回到书房,前稿二爷将置备的药箱、药瓶、刀剪、膏药,照单点付。李公便取笔砚在那白布上写道:“浙江五世医裴,仙传妙手,起死回生。一切跌打损伤、痈疽瘤痔,手到病除。”写完,旁又写一行小字道:“计日包治,无效不取分文。”   那一边写道:“路过贵地,暂留扬名。”写毕,叫人做了上下配头,折起了迭在箱内。将破衣旧帽,单另包好。程公又送了百两纹银为路中费用,李公也不推辞,便起身告辞。程公握手道:“贤侄此去一定成功。万一没有端倪,也不必固执,且回来从长计议。”李公唯唯听命。正说话间,门稿带了点单,跟去的四名捕快,将名单呈上,乃赵升、李益、吴太、周起。程公点过,交与李公,复向四人道:“你们小心伺候李少爷,倘有不周到处,回来重重责罚。”四人叩头称是,又向李公磕了头。李公便将置备各物交与赵升、李益,先到船上等候。叫吴太到城外店中取行李,到船上会齐。自己带了周起,慢步出城。   程公尚欲派家人跟随,李公谢绝。程公再四叮嘱,送到宅门分手。   李公出了衙门,来到船上。见班管带了那五个人已在船上,见李公到,便将五个人点齐交付,请了一个安,-告辞去了。   少停,赵、李、吴三人亦都到船。李公叫船上赶快预备夜饭,叫烧火阿二将航船的灯笼摘下,另换上一盏没字的灯笼。吩咐吃完了饭,赶快开船。正是:   预备深坑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鲸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治奇病晨施药饵 访真情夜上茶楼   上回说到李公带了捕快人等上船,吃过晚饭,即便开船,向嘉善进发。走了二十余里,天色已、黑,李公就叫停船,派这四个捕快分更次轮流守夜。次日天明开船,到晚便找一闹热的去处停泊。到第三日落太阳的时候,已到了嘉善地方。那水手等巴不得靠了岸,忙到张富有家去报信,说富有已经问定了杀罪,下在县监。他兄弟也差人押去,寻人头去了。   李公带了这九个人上岸,-分做三个住处。派赵升同赵甲、王福住在一处。周起同张中、黄道梅住一处。李公同裴道运、李益、吴太住一处。先吩咐道:“你们都要改装,赵中可装个烂腿,赵升装个驼背,王福装个算命测字的先生,到各烟馆、酒店打听。黄道梅、周起装个穷秀才,每日到各处茶坊,向吃茶的客人求帮告助。裴道运就挂招牌,在十字街行医。张中系本地人,人都认得,不能改装。就逢人称说为裴先生扬名。每日酉初、酉止、戌初,分做三起,到我的寓处见面,告诉日间耳闻目见的情形。”吩咐已毕,各寻住处,多相离不远。   李公便同裴、吴、李三人,找了-个小店,将破衣旧帽同吴太两个人分穿。李益就给裴道运背药箱。到了明日,辈道运就在三仙街十字路口将招牌挂起,地下铺了个包袱,将药箱摆37设中间,上面排列着药瓶、刀剪,把膏药摊在箱屉内。口中高叫道:“杭州五世医裴道运,路过贵地,扬名三天。有缘的趁早来治,试试我的手段,治不好的分文不取。贫穷的,施医舍药,分文不取。”道言未了,早团团的围了一大圈人。忽有一个烂腿的,一路一拐的来分开众人说道:“先生,我这腿疼痛得了不得,却是干痛,你看这一大片发黑,又不肿,又没有水,就是触手便连心的痛。请问你可治得好?”裴道运说:“治不好那还算五世医么。我叫你立刻不痛,好好的走回家去,叫大众看看。我瞧你是个穷人。也不要你的钱。你先将这腿用布好好包上。”那客人感谢不尽的便坐在地下,将那条腿用手巾扎上。老裴取出两粒丸药,说道:“哪位行方便的,布施一碗清水?”真有个年轻好事的贪看把戏,取了一碗水,分开众人,递给老裴。老裴便叫那烂腿客人用水将两丸药服下。老裴又在他腿上用手磨擦了半晌,便说道:“客人你站起来。”那客人立即起身,老裴说:“还疼吗?”那客人说道:“怪呀,不疼了。”   老裴说:“你且用力在地下一蹬,看疼不疼。”那客人连蹬了三四下,哈哈笑道:“不疼,不疼。”老裴说:“这就好了。   我再给你两张膏药;回家贴上,保你永远不犯。”那个客人口叫“活神仙”,磕头道谢,说道:“我穷人没么报答你,只能天天给你跪香扬名。”老裴道:“这是你与我有缘,倘没缘分,任凭你给我千两黄金也治不好。”那客人磕完头,拿了膏药,竟飞跑的去了。那看的人无不个个称奇,人人说怪。老裴道:“不要说他这条腿,就是烂去了气半,也熊给他立时医好。”   旁人听见,更加称奇。其中有个老翁挤过来说道:“活神仙,我老汉今年七十三,这双耳不通气了,有治法没有?”老裴大声的向他说:“容易,容易,我给你两丸药,就此吃一下。再给你七丸,回家去隔一日吃一丸,不可出门,静坐半个月,保你听得见。”那老翁吃了药,将那七丸包好。放在褡裢内,欢天喜地的去了。因此一传两,两传三,通时立刻,“活神仙”   的名就传出了。看的人更拥挤不开。老裴道:“我每天在此,送医三天。今天尚有小事,诸位明早再来光降。”众人中尚有求医买药的,那裴道运故意不肯,收拾起招牌,回寓去了。这里众人便称奇道怪的传扬开了;那个烂腿客人真请了一封香,跪在街心颂扬活神仙的灵验。于是,来来往往的人,个个想见活神仙的面。合境内有病的,都想求活神仙医,就怕活神仙明日不来,茶坊酒店议论不休,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李公同吴太两个人,这一日就扮做穷途落魄的模样,在大街小巷往来。到了午后,听得人人传说活神仙治病的原由。   知是裴道运作得机变,心中甚喜。但是仍察访不出凶手的消息。   看看天晚,只得仍回寓所。李公与老裴虽然同店,却是分做两起。老裴同李益早已回来,见李公问店,也不交谈,彼此心照不宜。少顷,赵升、周起等陆续来向李公处悄悄的回话;今早那个烂腿客人,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赵甲。却不便同李公说话,拿子香在店门口磕了个头,说道:“谢活神仙。”李全便会意了。那店主人问了赵甲的缘故,知道这位裴客人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便加意的巴结,不在话下。   晚上各自歇息。吴太向李公说道:“我们今日跑了一天,也察听不出一些消息。到底知道这凶手家在何处?这样的瞎访不是海中捞月么?”李公道:“你不要忙,五七天内,我保你自有着落。”吴太便不敢再说,却是心中纳闷。看看不过定更天气,便推说出恭,溜到街上去散步解闷去了。   李公待他出去;也到街上打探消息。想起前日天河馆的情形,便一直向天桥走来。尚未过桥,看巷口有个茶馆,底下卖茶,楼上是个烟馆,来来往往,热闹非常。李公进了茶馆,走上扶梯,见吴太正在那里开灯抽烟。见了李公,似乎不好意思,急忙立起身来。李公使个眼色,叫他不要如此,便也在烟铺下首坐了,叫吴太照旧抽烟。那个跑堂的便给李公倒了一碗茶,递了一把手巾,问要添一个灯不要。李公摆手道:“等会儿再说吧。”跑堂的接过手巾,转身去了。李公留心听众人的口风,有说活神仙治病怎么灵验的,有说南河下跳板船来了个新人儿会唱京调的。忽听见间壁铺上说道:“老三呀,天底下竟有这种冤枉事。”一个说道:“什么冤枉?”那个说:“你不知道,咱镇上开航船的张富有会打人命官司,问成死罪,下了监牢了。”   一个说道:“杀人偿命,咋说冤枉?”那个说道:“你知道这个人是他杀的么?这个事也怪不得你不知道,除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可惜我不做问官。”李公听说话有因,回头仔细一看,见一个约三十来年纪,盘着辫,穿一件青布小袖棉袄,黑绒坎肩,盘着腿,坐在下首吃水烟。那个先说话的四十余岁,穿一件白灰夹小袄,青布坎肩,束着腰,紫绒带子,两太阳穴上贴着头风膏,躺在上首,拿了烟在那里抽。李公知道对路,将身移近,听个清楚。这可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这两个人到底说出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缉贼踪茶坊得信 感灵机古庙访仙   却说李公听二人说得针锋相对,便用心细听。那个躺着的道:“我前日在李大脚家听曲儿,看见小白鲦赛张顺同两个朋友在那里大乐,说这个仇报得痛快,可惜张富有倒霉。你想想,这不是小白鲦干的事么。”那个抽水烟的说道:“他报他娘的什么仇?”那个道:“你真是个没耳朵的,你知道他杀的是谁?   就是华亭李官的儿子。因他哥儿们去年五月间抢娄湖宝兴当那一案,被李官拿住。单就是小白鲦涨水逃走,张二麻子、李大丫头一大帮子都正法了。前几天,小白鲦在天河馆遇见李官的儿子,就一路跟去,干出这事。不想张富有竟替他抵了命,你说晦气不晦气。”李公听完这一段话,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正凶已有着落,果真不出所料。惊的是自己险遭毒手,倒须加意提防。又想,小白鲦不知在什么地方,打算找他个下落,又因方才所说,却是与自己有仇,恐怕露出真情,倒反不便。只要有这小白鲦赛张顺这六个字,就不怕没处寻了。便想起身出来,回头看吴太,已烟迷睡着了。李公也不去理他,迳自回寓。   想起天妃宫道士的话,不禁悚然汗下。心中想道:“明日何妨再去问问这道士,必有个着落。”听谯楼已报二鼓,便脱衣歇息。又停了半天,吴太方才回来,见李公已安息,不敢惊动,便缩在被窝里睡了。次日天明,李公起身,看吴太正在好睡,便悄悄走出房门,到老裴房檐下轻轻咳嗽。老裴急忙披衣出来,李公附耳道:“正凶已有指名,就是小白鲦赛张顺。其人三十上下年纪,耳后有一个瘤,今日倘有来请治瘤的,必须设法拿住。”裴道运点头领会。李公仍回自己房内梳洗不提。   看书的看到这一段,必定疑惑,说道:“李公在那茶馆楼上只听说是小白鲦赛张顺,并没有看见这个人,怎么对老裴说,就知道是三十上下年纪,并且耳朵后有一个瘤,彷佛亲临目睹的一般。难道李公能未卜先知?还是别有人告诉他呢?岂不是编这书的荒唐,前言不对后语么。”这其中有个缘故,李公在天河馆时。刚刚出门,就碰见这个人盯住眼睛看他,李公疑心必有缘故。等到晚上开船的时候,这个人也来搭船,复又上去,这分明是看个实在的意思,李公因此心中更明白了。可巧,第二日便遇见这桩事。李公是个大经济的人,处处用心,步步留意的,便拿这事瞧出了十分,心知必是错杀。就是不知道这凶手名字,所以叫老裴用医病哄动众人,原是打他耳朵后这个瘤上生发出来。不想昨几个又听见这个实在消息,便印合得一毫不差,这就叫大人心细。常言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然,船上这许多人,单单李公明白这个缘故?那个小白鲦要杀李公,偏偏会杀错了,杀了别人。倘若没有李公随事留心,那船家只好冤冤枉枉的抵命。倘若小白鲦不杀错,也便没有人破他的案。连这部书只好编这桩事,后来许多新鲜奇怪的公案都没有了,还能成这一大部书么?造化弄人,奇奇巧巧,曲曲折折,编书的只好随事敷衍。但看书的本为消遣,谁有工夫前后的体会?所以不能不将这关目表白一回。   闲话少叙。且说李公回房,叫起吴太,嘱咐今天只在裴道运左近来往,不可远离,以便临时帮拿凶手,吴太答应。李公专程要访老道士,随便吃点干粮充讥。便出店门,往天妃宫而来。及到门前,只见庙门洞开,却不见道士的卦摊。一个伙工在那里扫地。李公便上前问道:“借光,铺办哥,贵庙有一位老师常在这门前占卦的,可在家么?”那伙工将李公看了一眼,停了笤帚,说道:“先生问的可是摆卦摊的老道?”李公说:“正是。”伙工道:“先生是姓李么?”李公道:“正是。因何知道?”伙工道:“说也奇怪,那老道不是个好人。昨儿交给我一封信说:‘明早有姓李的来找我,就把这封信给他。’哪知道夜里三更来天,把他的草棚放火烧了,带他的小童跳墙逃跑。累咱们大众挑水救火,忙到天亮。咱们当家的还要报官拿他呢?”李公道:“信在那里?”伙工便从身边掏出递上。   李公接来拆开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   完成旧约三生事,泄漏天机一纸书。   要知老道士信中究竟是些什么话头,且听下回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