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 第 7 页/共 8 页

且说李公为什么知道普恩和尚是假的,又为什么知道杀人?   难道李公有诸葛亮的未卜先知,还是有包龙图的阴阳枕不成?   岂非是编书的当面说谎,故意的神奇其说哄人玩儿么?哪知不然,大凡一个人,只怕不肯用心,分明是眼面前的事,寻常人漫不经意,事到临头,不是茫然无措,就是躲闪偷懒。一经有心人的作用,便觉得稀罕。有的说异乎寻常,有的说岂有此理。   还有那四方楞儿的先生,说天下古今,没有这个道理,必是说书的滥造谣言。其实说破了,是人人见得到的,无奈人人都不肯用这个细心。   闲话少说,到底是什么个缘故?原来李公细看接管卷内,有一宗是游方僧人在南关外被人杀死,业已验明,就地掩埋,缉拿凶手,尚未弋获。今天见这和尚形迹蹊跷,说是游僧,他又是本省口音,且举动一切,都没有出家规模,这就瞧透了一分了。说他不是个和尚罢,他却有度牒路引,这就瞧透了二分了。追看他戒牒路引,却是咸丰三年给的,载明现年三十一岁,到眼下这和尚该有五十来岁,与被杀的和.尚尸体年龄相符,与现来的和尚形貌老少不合,这就瞧透了三分了。况他窃单又明明写着有四十多两现银,这不是见财起意,杀死了和尚,顶名抄化而何?这已算十顶九真。但是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或恐有个闪错。又细看他头囱门上,又没有受戒的香炷,这方然知道,决不会错,果然一拍便合。那有虚心的人,哪经得起这一吓,况人命攸关,又有冤魂缠绕,所以听李公这项门棍一下,早已骨软筋酥,魂不附体。便从实供道:“小的曹福成,本县西北乡人,向在保府充藤牌兵,奉调到山东剿贼,溃逃回家。   穷无生业,九月夜南关遇见这和尚在银铺内以散银兑换整银,便起意劫取。跟至南关外没人烟的地方动手,不想这和尚力大身雄,几为所败。因暗暗拔刀,乘他不防,在小腹下捅了一刀,当时跌倒,遂将他行李文袋取回。思想在家无可营生,不如趁这现成衣钵,云游天下,倒得受用。便在朱小福家剃了头发,将祖遗土房卖与堂兄福早,没收清房价,因此不能出游,前天方得完事,打算到天津一带。他由乡间起身,到得城外,天已不早。想在丛林挂单投宿,无奈不懂进门规矩,知客的不肯收留。只得在吕家车店住下,不相店主人黑心,致遇见这事。   是小的该死,求大老爷天恩。”李公听他口供,原原本本,知是冤魂附体,便道:“你取那和尚共是多少银子。有多少衣服?”   曹福成道:“小的共得五十二两银子,零碎用去十余两,又得房价六两二钱,昨天都偷尽了。衣服除小的身上所穿,余剩也尽被偷去。”李公命刑房查出和尚被杀案卷,与曹福成所供核对,情形相符,命曹福成认了供,画了押,吩咐先行钉镣收监。   一面出票,传吕家车店掌柜,并着捕快随同前往踏勘贼路。诸事已毕,掩门退堂。   李公用过了饭,唤张荣来吩咐道:“方才许国桢供他舅舅叫赵端林,他就在他舅家居住。我想传他质问,怕差役又借端需索。你可去悄悄的打听,或见他,或不见他都可使得。只要访明白许国桢平日举动,并所往来的是哪一流人,李家砦被劫的事是真是假,一一探听真切。速去速回,不可有误。”张荣领命去了。李公又出一张票,传李家砦地保到案问话。签票已毕,觉得身体困倦,便和衣在签押房炕牀睡下。   倚枕朦胧,似睡非睡,彷佛有个人在炕牀前跪着。起身一看,却并没有人。因将倦眼揉搓,欠伸起坐,望窗外,日影西斜,正是未末申初的时候,唤值签押房的斟了一杯茶喝了。仍觉瞌睡,重又躺下。见那个人又来炕牀前跪下,禀道:“小的儿妇被人抢去,求大老爷做主。”李公道:“你是什么人?在哪里住?”那人用手望西北上一指,忽听“口当啷啷”的一阵响声,实时惊醒。原来是小当差的倒水,一滑手,把个铜旋子落在地下。不料这一响,把个冤鬼吓跑了。李公宁神细想,觉得奇怪,分明见一人两次跪着,还说儿妇被人抢去。莫非就是张王氏的男人?他是个学究,不该称小的。况并非是他儿妇,他女儿又未聘许人家,这必不是,当另是一起冤情。又细想,那个人约有四十来年纪,衣服不甚整齐,像是个乡下人的光景。   他用手望西北一指,想必是他住家的地方,却又没通个名姓,叫人从哪里问起?这个鬼也算是个胡涂鬼了。但看他神色仓皇,必定是个紧急万分的事,且莫要辜负他这番意思。便叫传户房进来问话。不多一刻,户房经承宋朝模传到,李公唤他进来,问道:“你知道这城往西北去多是些什么地方?”宋经承说:“往西北五里地有个王家集。再去五里多地,叫小土地庙。”   李公道:“这两处有多少人家?”宋经承道:“王家集住户不多,小土地庙有八百多户。往西一里来地是张家井,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地方还算得富饶,近来钱粮就数这两个村庄赶先清完。”李公听他说了半天,仍是茫无头绪,说道:“是了,你且去罢。”宋经承答应道:“喳。”退了两步,走出门往外去了。李公心中一想,这事除亲去访问,不得明白。便开开衣箱,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换上,戴了顶毡帽,背上个褡裢,只藏一根铁尺,扎缚停当,吩咐值签押房的小心看守,他便悄悄的由后门绕出北门,往王家集、小土地庙一路而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还烟壶贫妇知大义 斗纸牌更卒慢嘉宾   前一回说到李公因梦私访,改扮了个买卖人的模样,独自由后门出来,一径出城,照着梦中所指的方向往西北而行。不上半里,已到河边。唤渡船摆过对岸,要给渡钱,伸手望顺袋一摸,可巧忘记带了零钱。因向船家说道:“掌驾的老哥方便,才刻因忙着出门,忘带了零钱,只好回来再找补罢。”船家道:“您老高姓?在哪里发财?”李公道:“兄弟姓李,在城里县衙门前做个小买卖。为到乡间要账,怕天晚了赶不上路,急忙的出门,把个钞袋忘下了。”船家道:“不打紧,您老难得出城,咱也短不了进城,过一天进城,也好到您老宝号喝个茶儿。”   李公道:“蒙你老哥不弃。”船家道:“听你老的口音不像咱们这儿人。”李公道:“兄弟是京东人。”船家道:怪不得您老说话很像我舅舅似的。我姥姥家是山海关,离你那贵处多远?”   李公道:“有一百来里地。”正说话时,已到了对岸。李公道:“借问老哥。要到小土地庙是往哪一条道去的。”船家道:“您顺着河沿往西,看见有个水槽,再往北拐,就望见王家集老爷庙的旗杆,过了王家集,顺大路往西。”李公谢了船家,跳上岸,便依他所指的路径而行。走不多路,果见个水槽,就转向北去。时正仲冬天气,叶落草枯,寒风扑面。莽莽平畴,一望无际。又值夕阳将下,暮色苍然,无数的乌鸦,成群结队,翻飞上下。远远的望见一座村庄,矮屋低檐,鳞次栉比。独见庙脊红墙耸然高出,旗杆林立,想必就是王家集了。因日暮途远,急步前行,约有二里来地,已到王家集。果然是个齐整殷实的村庄。李公就在庙前上马石上小坐歇脚。因离小土地庙路还不近,不敢多耽误工夫,不一刻重复赶步前行。   又走有五六里路,方隐隐的望见。无奈天色已晚,看日光渐渐的落下,一阵旋风把田中的残萁败叶飕浏浏地乱转,卷入云际。李公觉着有点诧异,暗暗地说道:“果是梦中阴魂,当前来引道。”说话未了,旋风过处,果然有一只老鸦向李公呀呀地乱叫。李公道:“你是来引道的么?可慢慢地向前飞去。”   说也奇怪,那老鸦竟彷佛懂人话的一般,竟转身往前飞去。在对面树上歇下,像是等候的意思。迨李公走到树下,他又向前飞了。如此数次,已到小土地庙的村口,看那老鸦忽然不见。   天光已经昏黑,李公立定脚,望前观看。忽听“呀”的一声,那老鸦却在左边的一株极高的松树上。李公笑道:“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老当。难道你叫我上树去不成?”一面说,一面仰着头看那松树上,却并不见乌鸦,见树后忽然有灯光射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座更堡。李公便走近前去,将草帘揭起,侧身而进。有四个人在炕上抹牌,见李公进去,略略点头,也不起身招呼。李公便向炕头上坐下问道:“借光众位,贵地可有歇店没有?”那四人中有个年老的说道:“进口儿往西,那个篱笆门便是个车店。”李公正要再问,忽见有个后生掀草帘进来,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吊炉烧饼。李公正觉肚中饥饿没处打伙,便向那后生取了四套果饼。吃完了,才想起没带着钱钞。问那个后生共该多少钱,后生道:“四十八个钱。”李公向身边摸出一个玛瑙珊瑚盖的烟壶,递给他道:“我今儿出门,忘带了钱,你且拿这收着,明天我捎了钱来取罢。”那后生接过烟壶,提了筐,将要出门。李公道:“且慢,你这位兄弟贵姓?在哪里住?”后生说:“我姓黄,就在这后面住。没有问你老贵姓?”   李公道:“我姓李。”说罢,那后生便提了筐子去了。李公看四人斗了一回牌,正要想走,见方才那个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你老那鼻烟壶钱值得多,吃的果饼有限的钱,你老不论哪一天趁便捎来罢。”一面说,一面将烟壶仍双手奉还,说道:“你将这鼻烟壶收好了,我妈说,怕损坏了,咱穷家子赔不起。”李公将烟壶接在手中,想道:“难得这贫家妇女,倒如此大方。”因说道:“你又不认识我,怎放心么?”   后生道:“我妈说了,送不送来都不要紧。”李公道:“我方才吃了果饼,口渴得很。还求兄弟替找碗水喝可使得么?”那后生答应道:“行,行。”便转身去了。李公问那四人道:“那卖果子的后生,你众位可认得他?”那年老的道:“怎么不认得?他家本是个财主,为他爹老实无能,又欢喜赌钱,把个家当撩完了。”李公想道:“怪不得这般大方。”正说话间,那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家里没有开壶,替你老烧着水,请到家去喝罢。”李公道:“你爹在家么?”   后生道:“我爹死多年了。”李公道:“既你爹不在,夜晚间我不便去得。”后生道:“不打紧,我妈说了,我妈已五十多岁的人了。请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紧。”李公道:“既如此,你头里走。”那后生见李公肯去,便欢天喜地在前面引路。   李公跟他出了更堡,转向西去。后生道:“客人慢慢地走罢。这道儿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李公道:“好是有月光,脚底下还看得清楚。”走不上一箭地,见前面有一大座瓦房,靠东的颇为齐整,西面的墙都倒塌了,拿碎砖砌了个门框。里面二间瓦房已破败不堪,两边厢房都没有了。那后生便推门进去,说道:“妈,李客人来了。”里面一老妇应声出来,手内提了个瓦灯,放在堂屋桌上,说道:“请客人这边坐罢。”李公进屋作了个揖,说道:“无故打扰,不安得很。”那妇人还过礼说道:“只是龌龊,不当请客人进来。无奈寒家没个提壶,又没个茶盘,没法儿掇送,只好请客人劳步,将就解个渴罢。”   一边说,一边取了个茶碗,向灶上沏上开水,便叫后生递给李公。李公接过茶问道:“你这令郎十几岁了?”妇人道:“今年十六。他爹死的时候他才九岁。”李公道:“念过书么?”   妇人道:“念了四五年,不怕客人笑话。实在家里没个垫补。   只好叫他做个小买卖,将就过活。”说完,又叫后生替李公倒茶。李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后生道:“我小名叫鹿儿,前年先生又替起个学名叫黄祖永。”李公问妇人道:“鹿儿今年已十六岁,眼见得成人,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不知已定了亲没有?”那妇人不听此话便罢,一听此话,便不禁长叹一声,两行眼泪纷纷的落下。这正是:   无限伤心无限恨,尽教触发一言中。   不知那妇人究因何事,忽然如此伤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煮茶挑灯穷婆诉苦 飞符召将酒店传书   且说那妇人听得李公问他儿子定亲没有,不禁触动他的心事,两行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李公道:“老人家为什么这般伤感?”那妇人拭着泪,哽咽地说道:“一言难尽,就是说给客人听也是没用,不如不说罢。”李公道:“这又何妨?   你但细细说给我听,我或者能替你为力,想个方法也未可知。   要不然,我能给你破解破解也是好的。”那妇人听说,又叹了口气,说道:“提起来话长。我公公在的时候,日子很宽。在这近处几个村庄,也算得个数一数二的财主。后来到我们当家的手里,因他人长得忠厚,凡事没个算计,又遇见连年庄稼不收,把个日子渐渐地完了。我那鹿儿五岁的时候,就定下新庄徐二混的第三个闺女,与鹿儿同岁,今年也该十六岁了。”李公道:“年岁相当,不论好歹,娶过了门,你老人家也完了心事。”妇人叹道:“唉!哪里还提到娶的这话。那徐二混与我当家的素常相好,因把他闺女聘给鹿儿,成了亲家,更近和了。   不想他就没安着好心,不是陪着他抹牌,就勾着他押宝,连输带借,就这三四年工夫,连房带地一多半写给姓徐的家里去了。   因此,徐二混倒成了个暴发户的富翁,我们娘儿俩没一天能够吃饱。这也不怪人家,还怨我当家的不识好人。最可恨的,我当家的死的第二年,徐二混来向我说,鹿儿爹在的时候,曾托他替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这几年连本带利够五百多吊了,问我怎么个归还。老客人你想,我娘儿俩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还这没凭据的账?哪知道,这徐二混真会想法,他说:‘你们既没钱还,我又没钱垫,只好将鹿儿定亲的金银首饰退回,折变了价,归还他罢。’当初还只道他是个好意,不想他后来就将他闺女另聘。咱求原媒问他,他说聘礼已经退回,还能叫他闺女不嫁人吗?客人您想,这事可恨不可恨。”说罢,又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李公道:“他既赖婚,你有媒有证,告到官府,怕他不输么?”那妇人道:“客人讲的是理。现在衙门中哪里讲得理?不要说咱孤儿寡妇,就是原媒,眼见得姓徐的有钱有势,谁不望热锅上爬,还肯为顾念咱去跟财主作对头吗?”   李公道:“本县父母官为一县之主,难道也专论穷富,不讲理么?”妇人道:“却听说本县新来的李大老爷是个清官,无奈鹿儿年轻胆小,不敢见官。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怎能进得城去呼冤?”李公道:“你可听说他女儿另聘给谁?”妇人道:“听说聘本村杜大隆的儿子做填房。杜家也是个财主,听说不多日子就要娶的。”李公道:“你知道那闺女的人品性情可好?”   妇人道:“阿弥陀佛,若论那孩子的性格儿、人品儿,在我们庄稼人家真算个头子,可惜我们鹿儿没福。听说因为他爹要把他改聘,他寻死没有死了,把个头发都铰掉了。提起来真叫人怪可怜儿的。”李公道:“据这么说,倒是个贤慧的女子。凡事不可预定,天佛保佑,能叫你儿夫妇团圆也不可知。你老人家倒不要气苦。”妇人道:“蒙客人的美意,气苦也是无用。   论理,我今儿不该留客人在这里住,看早晚已过二更,估量客人也没投宿的地方。我已是过五望六的人,又有鹿儿在此,就留客人在东房委屈一宵,当也无妨。就是穷家子,没好铺垫,望客人不要见怪。”李公听他这话,心想道:“难得乡下妇人能这样大方,真是难得,实属可敬。”便起身拱手道:“老人家的话太客气了。本不当打扰,实因出城太晚,赶不及回去,只好叨扰。你老请便,烦令郎相伴一宵,明日大早便要进城,临时不再惊动了。”那妇人道了安置,就叫鹿儿提了灯,请李公到东屋安歇,他便进西屋去了。   李公到东屋一看,见靠窗一张大炕,后半间缸、甏、筐、担并破桌子、烂板凳,堆了个凌乱。炕上靠东壁却挂着一幅画,因油灯暗淡,看不甚清楚,彷佛是个工笔的人物。因移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合家欢的行乐图。一老者白须正坐,身后立着个矮胖的身材,正是午后梦中的人,不禁毛发竦然,十分诧异,细想方才所说,也正与梦中之语相符,因指着画问鹿儿道:“这中坐的是谁?”鹿儿道:“是我爷爷。”又问:“这背后站着的呢?”鹿儿隧:“那就是我爹。”李公听说点头,心下明白,便将灯放下,说道:“天已不早,且歇息罢。”鹿儿又去找了个枕头,李公便和衣而睡,鹿儿躺在脚后。一觉初醒,听更鼓已是五下,便起坐不复再睡。稍合眼,养一养神,已听鸟声呀呀的打屋顶飞过。即唤醒鹿儿说:“天已亮了,我忙着进城。   你起来关了门再睡,也不必惊动你娘。”鹿儿道:“是时候了,我也要上街掇烧饼果子,客人也吃个点心再走。”李公说:“不用了,我进城还有要事。你好好儿做买卖养你母亲,不要偷懒。   我下次出城定来看你。”一面说,一面将衣服一整,就开了门出来。鹿儿要叫他娘,李公再四止住,便一迳出了外门。   天已大亮,到村口一看,见铺户尚未开门,独街心十字路口有个酒饭店,已挑上幌子。李公便走近前去,那酒保正在那里生火,一个小二在那里揩抹桌凳。李公进门,小二道:“客人怎早,敢是吃喜酒来的?”李公道:“我来吃酒,什么喜酒?”那小二一笑,也不再言。酒保道:“客人吃酒,先请坐稍等一等。”李公道:“不忙,不忙。”便在靠窗的一个座上坐下。方见街上各铺一家家陆续地下排门,-挂幌子。又看见许多人一个个肩着旗锣伞扇,像是个办喜事的执事。少顷又见两乘彩轿,又有十几对灯彩相随往北去了。心想,此乡下地方倒有这阔绰的排场,必是个有余之家。怪不得方才小二说我是吃喜酒来的。   正在思想,酒保已将杯箸放在桌上,就问要多少酒。李公道:“给我来四两酒,一斤饼,再给我做一碗汤。”酒保答应着,回身要走,李公道:“且慢,我打听你件事。”酒保道:“什么事?”李公道:“今天这街上是谁家的喜事?”酒保道:“吆,想您老是外边人,不怪你不知道。那是我街上的财主杜二掌柜的儿子续弦,今儿是正日子。你不见那执事灯彩都打天津卫赁来的,除了他家,谁有这么大财力。”李公道:“女家是谁?”   酒保道:“新庄子徐二混家,也是个有钱儿的。”李公道:“我听说徐二混的闺女聘给黄家了,怎的又姓杜呢。”酒保把舌头一伸,笑道:“怎么这个事,连你外边人都知道?真了不得。”   说完,拿着带手转身安排酒食去了。李公听了这话,又惊又喜。   惊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个快,几乎木已成舟,岂不辜负这一趟辛苦。喜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个巧,恰好碰见,省得再来回头费事。但是这事如何个发作?既来不及回衙门签传究办,又不便闯喜宴捉差拿错。俯首寻思,免不得抓耳搔腮,遑急无计。   踌躇了半晌,忽然想出了个主意,说:“有了,有了。”将手往桌一拍,刚刚酒保送过一壶酒,满斟一杯。这一拍,把个西瓜蒂酒杯拍得仰面翻身,泼了一桌的酒。那酒保倒吓了一跳,说道:“客人没喝酒,已经醉了,大早起的生什么气?”李公听说,方觉自己莽撞,倒觉得好笑。便道:“不是,不是,我要与你商量件事。”酒保道:“又是什么事?”李公道:“街上的地保,我烦你找他来,有句话说。”酒保道:“这客人还不是醉了,好端端,又不打架,又不拌嘴,找地保干吗?”   李公道:“我有一封信烦地保送到县里。”酒保道:“地保呀,他打前几天就在杜家帮忙。今儿是个正日,他哪有工夫替你跑腿。您老送信,找他的伙计可使得?”李公道:“也好。他伙计在哪里?烦你替我找来,我多给酒钱。”酒保用手一指道:“那靠墙站的不是他伙计吗?”便喊道:“老吴,有人找你说话。”那人掩着棉袄,便走进店来,说道:“谁找说话?”李公便起身相让,又叫添副杯筷,一面向酒保要一张纸,借副笔砚,随便写了几句,画了花押,迭成方胜,向老吴说道:“我有个盟弟在县里当师爷,你赶快把这封信送去。务必赶快,限你已刻送到,倘不耽误就给你酒钱三吊。”老吴见有三吊钱的事,欢喜得了不得,说道:“现下老阳儿刚出来,到城里也就十几里地,巳刻包你到了。您老酒钱可批明白了。”李公道:“决不冤你。”重又提笔在方胜上写了八个字道:“巳刻送到,赏钱三吊。”写罢,递与老吴。老吴看了一看,掏出块手巾将信包了,塞在怀里,拔起脚飞跑去了。这就叫:   有钱使得鬼推磨,作事难叫人不知。   不知李公到底是个怎么动作,这个信写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阔排场财主迎亲 装胡涂大媒受责   却说李公打发老吴走后,叫酒保将那剩下的二两来酒重烫一回,又添了一碟咸菜,一个人慢慢的自斟自饮。   看日影已渐渐的照进窗内,忽听得三声炮的声音,觉得鼓乐悠扬,远远的从北而来。少顷,便见两辆大鞍儿车接轸而至,坐车的都穿着公服,一个有须的是高提梁儿的帽子,一个年轻的却戴着个金顶。这一对儿想必是大媒领轿的了。后边金锣响处紧跟着清道飞虎旗、肃静迦避牌一对,官衔是钦加六品衔即选县右堂,还有噜噜嗦嗦的许多灯彩,四抬冠帔首饰,两抬羊酒红雁,都一对对的过去。新郎穿靴戴顶,披红挂绿,坐四人大轿在前。后面一乘彩轿,是个七八十岁的白发老婆子坐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两旁看的人扶老携幼,挨挤不开,没一个不唧卿诵羡。有的说,还是三十年前,黄三林娶亲有这般风光。那一个说,你不知道,今儿娶的就是黄三林的儿媳妇。你言我语,七嘴八舌,彷佛看会的光景。   李公叫酒保拿饼和汤来吃了,问道:“这女家离这里多远?”   酒保道:“有五六里地。”李公说:“回来还打这门前过么?”   酒保道:“不打这儿走,还能飞得过么?您老好运气,赶上这热闹。我们街上有年纪的还经过一两遭,像咱这年轻的,还没有见过呢。”李公道:“好,你再给我烫一小壶酒来,我慢慢儿喝着等他。”酒保道:“要菜不要?”李公道:“不要菜罢。”   酒保道:“我给您老来一碟鸡子儿。”李公道:“多少钱一碟?”   酒保道:“有限,十二个大钱。”李公道:“也罢,得给我好好儿的做,多加点作料。”酒保道:“呀,我的爷,那是做现成的。统共十二个钱,还给得起加作料吗?”李公听他这话,倒也觉得好笑,没法儿,只好忍着肚子疼,开个荤吧。酒保过来,揩台抹凳,另换杯箸,重新细酌。暂且按下。   再说那老吴想这二吊钱,拔开脚就跑,恨不得长出二条腿来,把他娘肚子里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早到了静海县正堂的衙门。哪知道,到了衙门反觉得有点害怕,心想,那客人来历不知,这信里头又不知说些什么,倘不是个好人,这封信进去,管保连我都扣起来,那不是玩的。越想越不是,越想越害怕,一阵发怵,从头门到大堂这一箭地,倒走了有顿饭的工夫。刚到宅门口,又想,到底不好,不如不送进去,认个晦气,白跑这一趟罢。回转身要走,正碰见值日的头儿拿着公事进来,两不提防,撞了满怀。那头儿姓萧名起,是个烈火爆的性子,伸手就是一个大巴掌,把个老吴从门外跌进门里,说:“哪里来的狗攮的,不睁眼睛,到这地方来白撞。”   司阍俞升在门房内听见吵闹,也跑出来,见是萧起,因说道:“萧头儿,你这公门饭也吃回去了。这是你打人的地方吗?”   萧起陪笑道:“俞二爷不要见怪,方才这小子在这儿贼形贼势地张望,见有人来,便想要跑,一头撞在小的怀里,差一点把这公事都撞掉了,因顺手撩了他一下,不想惊动了二爷。”那门上便问老吴:“你是干什么的?来此探头探脑的讨打?”老吴吓得个半死,刚刚回过气来,说道:“是送信的。”俞升道:“给谁送信?是哪里来的?”老吴又说不出来。萧起道:“必是个白撞贼,假说送信。哪有替人送信不知姓名的?快捆他起来。”老吴听说,越加着忙,急忙向怀中掏出那块手巾,打开来取那个迭成的方胜,双手递给俞升。俞升拆开一看,又把老吴上下的打量一回,问道:“你在哪里遇见我们大老爷?”老吴摸不清头路,说道:“实在不知道这信是送给大老爷的,要是知道,小的也不敢送。”萧起听见大老爷三个字,吓了一跳,连忙到俞升身旁,在他手中看这封信,见上写着:谕张荣、俞升知悉,见谕即点齐六班值日差役并刑、招、礼、户四房,即刻来小土地庙双顺居酒店伺候。   下面还有个花押,的确是本官的手笔,觉得方才莽撞,心里倒有点儿发毛,连忙向老吴作辑、请安,说:“老哥千万不要见怪,是兄弟该死,一家人都不认识。回来城隍庙前三德轩吃酒赔礼。”老吴到底还摸不着头脑,倒像做梦的一般,把这三吊钱也忘说了。当时张荣还没回来,俞升拿了信到里边去知会师爷及签押上的朋友,又在账房内支了三吊钱,叫人拿出来赏给老吴。老吴得了钱,欢喜得无可如何。但不知怎么回事,倒要在这儿看个究竟,便坐在大堂阶石上老等。   不多的工夫,便听宅门上高声的叫伺候。当时三班六房便纷纷的更衣换帽,又见俞二爷拿了个单子,站在暖阁下高叫,便有该班的接过传向各房去了。又是一顿饭的工夫,头二皂快捕并各位房里先生都分站两旁,把个甬道都挤满了。那俞二爷出来,在堂下骑上马,头里的执事人夫一起起的跟着出门去了。   后面抬着一乘轿子,却是空的。老吴越看越不懂,说管他娘的什么,跟着走罢,看他是到哪里。站起身跟在轿后,一径出城往小土地庙而来。这时候只不过是午牌的光景,街上看的人见前呼后拥着一乘空轿,也觉得奇怪,不必细说。   再说李公在双顺居等了一回,把壶酒已经喝了,往衙门的人还没见来,很觉心焦。却听见远远的鞭炮响个不断,知是迎娶的业已回头。李公无心再饮,看那鸡子儿还剩下半碟,便交给酒保说道:“你把这碟菜好好的收着,不要糟蹋了。”交代已毕,酒保把前后的账通共一算,总共是京钱一百二十八文。   李公道:“是了,你暂且记下,等我临走的时候给你。”说罢听鼓乐吹打已相离不远。李公站在门口等侯,见地保王顺领着迎亲的在前飞跑,满头汗珠,把那顶帽子在手里提着,蹬蹬的自南往北而来。李公大喝道:“站住,要你这狗才忙个什么。”   王顺听有人拦头大喝,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脚,抬头一看,认得是本县李大老爷。急急的把帽子戴上,赶上前下个半跪说道:“地保该死,不知老爷驾临,地保该……”李公不等他说完,伸手一个嘴巴,说道:“你不该死,却也该打。有这样欺贫贪富,一女两聘,把有夫之妇胆敢鼓乐喧天的迎娶。你做地保的不报本县知道,却倒去帮忙跑腿。”这一问,把个地保吓退了三步,只得低着头,垂着手,连连答应着:“喳,喳。”那迎亲的执事,头沓已到面前。李公说:“还不站住。”地保赶紧知会,叫大众一齐站住。恰好俞升领了一大帮公差吏役已进街口。看见了本官,连忙滚鞍下马,赶行几步,上前请安。后面吏役人等排齐了班,下个半跪听候吩咐。李公叫地保过来,向他说道:“这迎亲送亲的一帮人都交给你,有个走的,唯你是问。”地保答应了下去,稳住众人,怕他们偷跑。   俞升在轿内取出靴帽袍褂,给李公换了衣服,就在店堂内打迭开了,临门设个公案。李公升座,命先提原媒来问,就在车上提搂下来,衣冠齐楚的在街心跪了,却正是方才看见的这两位。那年轻带金顶的姓白,单名叫实。那有须的姓墨,双名叫意师,都报了名。李公问道:“徐二混的正名叫什么?”答应道:“叫徐可忠。”李公道:“你知他的女儿原聘给谁家?”墨意师道:“小的不知。”又问白实道:“你知也不知。”白实道:“监生也不知。”李公冷笑道:“要真不知就不怪你们,只怕未必。且传徐可忠并黄三林的妻子火速来案,问明了再处。”   发了两支签,壮快两班飞跑着分头去了。李公问送亲的是谁,白实道:“是徐可忠的大儿徐有财。”李公命叫上来,问道:“你妹子原聘的谁家?”徐有财道:“不瞒大老爷说,妹子原聘黄家。后因黄家将聘礼取回,到去年方才另聘姓杜的。”李公道:“黄家聘礼多少?因什么取回?有退婚的凭据没有?”   徐有财道:“大老爷问到这里,小的都摸不清。都是我父亲经管的。”李公道:“黄家的媒人是谁?”有财道:“一位姓张,叫张保田。一位就是墨大爷。”李公道:“哪个墨大爷?”有财手指墨意师道:“就是他。”李公怒道:“可恶该死的奴才!   都是你东掇西撺,播弄两家。先前黄家富,你就将徐家的女儿说给黄家。今儿杜家好,又将黄家的媳妇说给杜家。两面三刀,已是可恶。方才本县问你,还敢装胡涂,推说不知。来,先给我掌嘴再问。”左右上来,将他的帽子摘下,拿着皮巴掌正待动手,徐有财同白实替他磕头求饶。李公道:“暂且寄下这一顿,快将前后情节与我从实供来。”这正是:   未能覆雨翻云,已见水落石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杜大隆娶媳得女 徐二混因贪破财   却说墨意师见徐有财供出两回都是他的原媒,料想推辞不过,只得实说道:“大老爷听禀,并非小的敢装胡涂。因徐二混与黄三林本是磕头弟兄。他俩面对面的结亲,不过叫小的做个现成媒人。后来黄三林故了,前年,徐二混对我说黄家的亲事退了。小的也不知他怎么个退的。可巧杜二掌柜二儿断了弦,托小的做媒。小的就想起徐二混这一门亲了,不想一拍即合。   这也是前生缘定,与小的无干。这所供的都是实话,求大老爷详察。”李公道:“胡说。”正要再问,值日差禀黄三林妻子黄倪氏、儿子黄祖永传到。李公叫到案前,问道:“黄倪氏,你儿子聘徐可忠的女儿,是谁的媒人?”倪氏道:“是张保田同这位墨大爷。”李公道:“张保田现住哪里?”倪氏道:“听说今年夏天已病故了。”李公道:“聘礼共是多少?有首饰衣服没有?”倪氏道:“聘礼银四十两,是四个小宝。首饰是赤金耳环一副,赤金扁簪一支,包金手镯一双,包金如意簪一支,白银手镯一双,白银番花一支,白银耳环一副,白银冠钻一支,共是八件。另外,尺头四个。就是没有衣服。”李公说:“据徐有财供,聘礼已经退回,你可照数收到?”倪氏道:“我的青天老爷呀,小妇人哪里收回一件?就只凭徐亲家说,将聘礼折卖还了账了。小妇人也不知是谁的账。”李公道:“庚书婚帖退回没有?”倪氏道:“庚书婚帖,小妇人一齐收着,并没退回。”李公道:“将婚书庚帖呈案。”倪氏道:“现收藏在家。”回头叫鹿儿赶快取来。这一回头,方才瞥见上首坐的就是昨天喝茶的那位客人,真是又惊又喜。正想再诉赖婚情形,却遇值日差带徐可忠到案销差。   李公问:“你是徐可忠么?”答道:“是。”李公道:“你是不是又叫徐二混?”二混面赤,低下头不敢答应。李公道:“你女儿既聘给黄三林的儿子黄祖永,怎么又嫁姓杜的?一女两聘,是何道理?快快说来。”徐二混明知理短,只得勉强的分辩,禀道:“因为黄亲家病故,家道渐渐的不济。”李公道:“家道不济,你便应该赖婚?”徐二混叩头道:“不敢。只因黄亲家在世时托小的转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前后五六年,分文未还,合计本利已五百多吊。小的又无力代还,只得与亲家母商议,将聘礼退回,折变了还账。小的想,聘礼已经退回,这亲事就不能算了,所以将女儿另聘,并非赖婚,求大老爷明鉴。”李公问倪氏道:“你亲家说聘礼退回折变,交给你手没有?”倪氏道:“小妇人并没看见。”李公喝道:“徐可忠,你敢在本县面前说谎?你既说退回聘礼,怎的黄倪氏没有收回?   你是亲手退回的,还是交原媒退回的?有个证据没有?”徐二混听了这话,愣了半晌,方说道:“因为当日债主逼得紧,容不得空,因此向亲家母说明后,就立刻变价清账,容不得再来回来去耽误工夫。这是实情,亲家母都知道的。”李公道:“你这嘴也很会说。就依你讲,这聘礼也只算得变卖了,算不得退回,何况还有婚书、庚帖明明还在姓黄的手中,你想将女儿另嫁姓杜的,这个理,凭你利口只怕不容得你讲。”便顾左右道:“来,速传杜大隆回话。”值差的答应着飞跑去了。暂且按下。   列位听说徐二混既打算赖婚,岂肯不把婚书、庚帖设法要回,还叫留在黄家做打官司的见证么?这又是编书的胡造谣言。   话,倒明白的很。你既称职员,这国家的法律你自然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