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 第 2 页/共 8 页

第二回 嘉善路初次登程 天河馆一人独酌   前回说铜锤李,李大人,原本是辽东人氏,双讳持钧,表字镜轩。因有一身绝好的武艺,惯使两柄熟铜流星锤,所向无敌,因此人给他上个徽号叫作“铜锤李”。年轻时,因老大人在江苏做官,便随任读书,所以,虽则祖居北地,却生长在南方。   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背熊腰。论文,下笔千言。说武,百步穿杨。自幼便有大志,不肯以一笔一墨见长。   因此老大人就不肯拗他的性儿,便替他援例报捐知县,以成全他仁民利物的志向。这是贤父母因材施教的道理,是天下做老家儿的理当效法。往往人家子弟聪明伶俐,敢作敢为,就是不能埋头伏案做老学究的功课,无奈,这为父母的,偏偏指望他读书,想要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盼个正途出身,却也不能说他不是正经道理。哪知道,正与他儿子的脾气不对,一年耽误一年,反弄得一事无成,青春枉度,到后来要另改旁的主意也来不及了。所以教子弟读书,只要他明白道理,便是真实受用。倘固执成见,妄想发科发甲,却是误人不浅。即如李公的父母,如果不是明白,定规要他念书,巴结正途功名,则功业成就反未可知。   闲言少叙,且说他做州县的公案。这公案从哪里说起?倘平铺直叙,未必处处都有奇闻,案案皆为异事,无非是行香拜庙、拦轿呼冤、枷杖发落及驱逐流娟、捉拿赌博、访察讼师、严办地棍。这些寻常案件处处皆是,年年多有,演说些老生常谈,岂不令看此书的讨厌?今只得将稀奇的案卷,拣那紧要的编出,其余寻常公牍,一切概不登录,也许买此书的不枉费钱文,看此书的不虚耗眼力,乃编书的一片苦心,并非偷工减料。   倘必说道:李公做过某县,为何不编?李公署过某州,因何漏载?某事在前,因何放后?某事在东,为何说西?这实是编书的限于才力。迫于篇幅,尚乞看书诸公包涵,这过节儿不得不预先交代明白。今先说他未做官以前一段奇闻:李公随任的时候,由江苏到浙江公干,禀明堂上,独自出门。皆因李公素性不爱排场,最不喜的是跟班家丁前呼后拥,所以江浙相去数百里之远,竟不要人跟随,为的是阅历程途,操练筋骨,正是有心人的深谋远虑,非少年哥儿怕拘束的可比。因此,家中上人也能放心。不然,宦家公子岂有独自出门的道理?却说李公自从出得家门,手携行李,不坐轿,不骑马,走尽大街,便将行李扛起,将雨伞柄挑在肩上,大踏步望官塘大路行来。饥餐渴饮,不一日到了嘉善地方。   这嘉善是个热闹去处,虽非六街三巷,富丽繁华,却也有两条五里长的大街,两边各行店铺收拾得十分齐整。李公一面行路一面看那街上买卖。   不觉迎面横着一条极高大的石桥,桥上有一酒饭面店,上写着“天河馆”三个大字,两边挂着三鲜大面、十锦小碗的招牌。李公走上桥来,望里看去,倒也清幽洁净,便转过身来,踱进店门,到里间靠窗的一座上坐下,将行李放在身边的板凳上,雨伞横在旁边。跑堂的带着笑过来说:“客人用酒?用饭?   今天有新鲜的大活鲤鱼,还有新出水的活剥虾仁。要酒,有牛庄高梁,陈陈绍兴,玫瑰佛手露,请客人随便点用。”一面说,一面将一双乌木筷、两碟小菜、一只五彩花酒杯放在桌上。李公正在思想,堂倌又说道:“近来本馆新添鱼翅扒鸭,客人爱吃,也可零拆。”李公说道:“你说这许多,我一概不用。你给我来二两烧酒,一大碗清汤面。”堂倌说:“菜呢?”李公伸手指指桌面上说道:“这两碟小菜就足够我吃的了。”堂倌心知没大意思,将嘴一撇,手拿带巾,回头高声叫道:“烧刀二两,清水面一碗。”少停,酒已烫热,便拿来放在桌上,回身就走。李公也不去理他,一边斟酒慢慢地饮,一边望窗下河边观望。此时正在二月尽,三月初天气,柳绿桃红,风和日暖,河沿上有淘米的,有洗菜的,有净衣服的,尽是妇女,却老少不一。岸上有十几个小孩放风筝,有一个小风筝钩在柳梢上,咋也下不来。一中年妇人替他拿竹竿去挑拨,竹竿短,树株高,又够不着。李公正看得出神,忽听得一棒锣声“咣……咣……”   震耳,李公突地的吓了--跳。正是:   春风三月桃花浪,惊起鸳鸯拍岸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夜行船贼人探路 天妃庙公子遇仙   却说李公正在吃酒,观看河边春景,忽听锣声震耳,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见一只船从桥那边过来,上边插着黄旗,上面写着字,是天竺进香的。后面又是一只大船,旗上写的是“钦命头品顶戴四川总督部堂”。两只船一起敲锣,所以锣声震耳。探头望窗下一看,却有只航船停泊在那里,桅上灯笼的字是“杭州嘉善”。原来,南方与咱北省不同,来往尽是水路,有航船,搭客装货,定准日期来回,就叫航船,与北方的集船相似。这条船就是嘉善到杭州、杭州到嘉善的来回船。李公心中想道:我走了几天,旱路的风景也都领略过了,今何不就搭这航船去,也见见水路的情形,岂不方便。便赶紧催面,拿过来就吃。吃完算账,共是二十一文铜钱,又额外两文钱是赏堂倌的酒钱。立起身,取了雨伞,背上行李,刚要出门,对面来了一人,身穿红青哈喇马褂,头戴青缎边的夹毡帽,青缎套裤,白布长筒袜,扎着护膝,黑布皂鞋,马褂的钮扣都不扣上,胸间露出紫花布衬衣,扎着一条玫瑰紫搭膊,背着一小卷行李,那梢头露着刀柄,与李公打了一个照面。李公仔细一看,那人有三十来年纪,鹰头鼠目,凶恶异常,便知不是个善良之辈。   那人这一双眼睛也盯在李公身上。李公趁其回头的功夫,看见他耳朵后边有一个小瘤,便记在心上,转过身望外就走。心中想道:此人好生奇怪,难道看上我这一肩破烂行李不成?一面想,一面走下大桥,由东边小夹道转到河下。一看,正是停泊航船的地方,便向前高叫道:“管船的,什么时候开船?我是要到杭州,特地来搭船的。”那船上有个伙计,正在那里劈柴烧饭,听见有人搭船,他便探出头来招呼说道:“开船还早得很哩!我们这航船有一定的规矩,要到吃过晚饭,落过太阳,还要点完一支蜡烛方才开船。你看这太阳还在树头顶。客人有事且请去干,到掌灯时再来也耽误不了。”李公听说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搭船到杭州要多少钱?”船家道:“每位四百,饭钱在外。”李公道:“饭钱多少?”船家道:“你这客人,真没出过门。一饭一菜,每客三十。这也是我们船家的老规矩,是祖宗留下的这个定例,出门人哪个不知道,你还要问吗?”李公道:“这就叫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搭船我就不问你了。我且把这行李放在船上,待开船的功夫我来。”船家说道:“可以,使得。”说完,便上前来接。李公把行李、雨伞就交待他,问道:“你这管船贵姓?”船家道:“我叫烧火阿二,本姓张,因为我妈嫁了姓李的,便又姓李。”李公道:“我这两件东西,你却收明白了。”阿二说:“错不了,你就是一包金子交给我也错不了。不要说你这点儿铺盖。你且瞧真了,这雨伞是拴在包袱上的,回来还照样交给你。”李公道:“是了,是了。”说罢,仍转身由夹道回到桥上。靠桥栏望西看去,见是十里塘河,两岸人家接连不断,房后多有水阁,一群群的鹅鸭随波上下游泳往来,甚是好看。怎见得?有诗为证:白毛浮绿水,红掌泛清波。   李公观看一回,见天色尚早,便想道:我既到此地,何不随喜一回,等吃过晚饭,然后下船。便顺着脚步走过桥来。   行不多远,见有一座大庙,修盖得庄严华丽。檐下竖着一块双龙蟠金的匾额,大书“敕建天妃宫”,正门却是关着。右边门洞里坐着一位道士,穿着青布道袍,手拿棕拂,面前摆着香盘卦筒,一块小小粉牌上写着“善断吉凶”四个字。李公向来不信九流三教。见有许多人在那里问长问短,便走上前去看个热闹。见那道士童颜鹤发,碧眼朱瞳,三绺白须飘飘欲仙。   李公虽不信江湖,见这道士品格非凡,倒也肃然起敬,不觉上前一步。道士抬起头来,看见李公,便立起身来,拱手道:“贵人何来?请里面待茶,贫道尚有一言。”李公道:“师傅看错人了。小可初学经商,路过贵地,即欲下船赶路,没有功夫耽搁,有负美意,改日再奉扰罢。”说完便转身要走。道士拦住道:“贵人不必相瞒,此非说话之所。贫道也非本地人氏,早知今日之会,自崂山专为阁下而来,在此恭候已非一日。缘分既到,岂可错过?阁下试看,贫道岂是江湖骗子?何必如此相拒!”李公听他说话有因。知非平常,便拱手道:“师傅言重,学生遵命就是。”道士哈哈大笑,叫一个小童将卦摊收起。道士将袍袖一整,深深的向四围作了一个揖,说:“有慢众位,改日再请光临,恕贫道不得奉陪。”众人看道士举动古怪,个个看着李公,想知个究竟。谁想这道士忽然下这么个礼,分明是撵大众走的意思,却又是恭而且敬,万不能挑他的错处。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多出门去了。道士让李公先行,叫小童领路,走过穿堂,转弯进月亮门,是一个宽大院子。松柏成荫,绿苔铺地,中有一个团瓢,便让李公进去。你道什么叫团瓢?就是在平地搭一个草屋,彷佛窝铺的样子,却比窝铺高大,并且整齐干净。大凡修仙学道的,多用这个去处存身,为的是云游天下,到处安身来得简便省事。闲话少讲,言归正传,李公走进团瓢一看,并无桌椅,地上铺着一张棕垫,壁上挂一个葫芦,西壁下一个石炉,炭火通红,煎茶初熟。道士让李公坐定,便亲将葫芦取下,探手进去,取出两只茶杯,就炉上提壶斟茶奉上。李公接在手内,觉得一阵清香,直通脑际,非寻常双熏官片的香味。正是:   宝鼎香浓茶乍熟,幽居人静鸟窥帘。   不知道士留待李公到底是什么意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老道士预卜前程 凶贼徒再窥踪迹   且说李公接茶在手,问道:“老师傅留待学生有何指教?   一见学生便以贵人相称,是何缘故?请指示明白。”道士说道:“阁下家世、事业,贫道却不尽知。但观尊容、气度、骨相,将来必是方面大员。目下小有灾难,自有天彗星解救,可以无碍。但是贫道有一偈言,君须切记。”便在葫芦中探出一张纸条授与李公。李公接在手中一看,却是四言诗一首,上写道:   自南自北,自西自东。   四三长短,效忠则通。   李公看罢,说道:“蒙师傅指迷,奈学生凡夫俗眼,不识仙机,尚求明白指示。”道士说道:“这四句偈言,即是阁下一生仕途阅历的境地,日后自见分晓。阁下无份科名,可以不必应考。惟官星极旺,从二十八岁以后,便当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五十岁后小有风波,也无大碍。六十岁后更是顺利,致君泽民,在此十年。但有一言,请阁下弗忘。”李公道:“更有何言?并求指教。”道士长叹了一声,说道:“盛名难副,旁门多误。日后得志,莫忘此言。以阁下的骨相,倘能舍去红尘,修真学道,大罗金仙可到。可惜俗缘未断,不能徒脱。一生劳碌,徒博空名,可叹,可叹!”李公听道士的说话,有点不大投机,便起身告辞,说道:“天已不早,师傅请便,学生尚要赶路。”道士也不挽留,便送出团瓢,命小童引路出来。道土看李公出了月亮门,又遥嘱道:“方才所言,千万勿忘。”李公随声答应,一直走出庙门,别过小童,便一迳望西走去。细想道士的话,似乎在可信不可信之间。看天气,已过申牌时分,便道:“我且去找个地方吃了晚饭,也正是开船的时候了。”   便转向大街,找了个小饭铺吃饭,不必细讲。   看官要知,这道士的四句偈言,却是字字灵验。今且将这个道理破解一回:自南自北这一句,说李公随任南方,服官北省。自西自东乃由广西开缺,后来又放山东。四三长短,四三两个字,是四川与东三省。那个长字,想亦必是指着长江。这个短字,解说不来,或者是此后日子不长?也许是短见的意思?   至于末句,却分明说是效忠在通州地方。其盛名难副,旁门多误二言,又隐隐概括李公一生,且并其身后事,亦预知之,句句灵验,字字响应。倘非神仙中人,哪里能:这样前知?可惜劫数难逃,事机凑合,终为左道旁门所误,丧其生平,辜负了老道士的一片婆心,岂不可叹?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李公吃完了晚饭,出了店门,看天气已傍晚,日轮西下,明星东现,因是月初时光,却五月色。街上店铺半已点上灯火,各家下招牌,上牌门,满家噼噼拍拍乱响。李公趁着街上灯光,便急急走过大桥,到泊船的地方,见船家、水手、伙计,多团在一处吃晚饭。已有六七位搭客先已上船,在那里闲谈。李公便招呼道:“管船的,我那行李雨伞呢?”那烧火阿二见是先前来的客人;连忙放下饭碗,掀起舱板,将行李提出,对李公道:“客人,您的东西在这里。您请上船罢。”李公走上跳板,跨上船沿,阿二便将行李递过说:“客人,你瞧可对不对?雨伞照旧拴上,却没有动一点儿。查对明白,便不与我阿二相干了。”李公双手接过,说声:“劳驾。”便弯下腰走进船舱,将行李打开,铺得停当。将鞋脱下,同雨伞捆做一处,便当枕头。正在收拾的工夫,又来了四五位客人。船家晚饭亦已吃完,阿二点了一盏灯笼提进舱来,挂在横梁上说道:“众位客人都用过晚饭没有?如投有用,赶快上岸去吃。等这支蜡点去一半,就要开船了。”众人道:“都吃过了。”李公看舱中客人,连自己共十二位。却都是买卖场中的人,只有一个少年,方面大耳,举动大方,不像个生意人光景。少顷又来了一人,李公一看,正是白天在天河馆遇见的。那个人跳上船头,在舱门口望里一张,便说道:“挤得很啊;我另搭船走罢。”翻身复跳上岸走了。船家高叫道:“客人齐了没有?”阿二望舱中一看,说:“齐了。”管船的便叫开船。水手们解缆的解缆,拔跳的拔跳,撑篙的撑篙,七手八脚,忙乱一阵。李公回头看岸上,房屋灯火旋转移动,便知船己开了。只因这一开,有分教,血溅船头尸横舱板。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忙中错黑夜偷头 客船上天明惊盗   前回说到李公上船,等得开船的时候,已是黄昏将尽。因是逆水,水手们上岸拉纤。李公因走了几天旱路,身体困乏,放倒头便呼呼的睡熟。到半夜里,忽然腹痛,起来大解,见船已停泊。两岸芦苇丛丛,一望荒凉,-不闻鸡犬。只看见满天星斗,映入水中随波荡漾,水手七横八竖的睡在篷席上。李公攀住船舷,蹲下出恭。管舵的正睡,脚下听、见有人起来,他便坐起敲火吸烟。李公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停船?”管舵的道:“此地名八里荡,前面河身宽阔,强人出没。这兵荒马乱时候,夜晚间都不敢走,须等东方发白,后面船来搭了帮方敢前进。”正说之间,忽听前艄“扑通”一声,像个人落水的声音。李公与管舵的都吃了一惊。李公连忙束上中衣,立起身来望前舱一看。并无动静,只听众客鼻息声如雷动。管舵的道:“此地水鬼很多,必是夜静出现。待天亮尚早;且睡他一觉再说。”李公也进舱仍旧安睡,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等到天色将明,听管船的喊水手起锚开船。约行有一二十里,天才大亮,后艄已炊火作饭。李公坐起身来,见众客人多睡得很香。船家烧熟了水,喊众客人打水洗脸,方才一个个的起来。管船的将舱门卸开,透进亮光。众客人穿衣服的穿衣服,揉眼睛的揉眼睛。忽然,中舱一个客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打舱板上爬起,连跳带喊的说道:“了不得了!你们大家伙快来。”众人听他叫喊,又见他这么着忙,便一齐凑向前去。那个客人向他身旁指道:“你们众位快看看,这位怎么脑袋瓜子没有了?”众人一听,各各惊得面如土色。有几个胆小的,吓得牙齿捉对儿的厮打,手脚瘫软、动弹不得。有胆大的,勉强望前一看,可不是,一个客人弯着身子躺下,那个脑袋竟不知哪里去了。枕边褥子上一大摊血。管船的听见舱中发喊,急忙进来,看见这个光景,早趴在舱板上,瞪着两只限呆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李公一看,却就是那个方面大耳的书生。虽然面目和耳朵都没有了,他的身段衣服,总还认得出来。那众客中有个年老的,便向管船的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你这管船的倒好,呆瞧着,还不快想个主意!”管船的哭道:“求客人救命!这个天大祸事,叫我怎么着好呀!呵唷,这个天大的祸事,叫我怎么着好呵!”李公道:“你且别哭,哭也是不中用了。且问你,这个客人姓什么,叫什么,你可知道不知道?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管船道:“搭船的你来我去,哪里个个知道他姓名居处去?”李公道:“这船到什么地方了?”   管船的便探头望外一看说:“叫毛家湾。”李公道:“是哪里该管?”管船的道:“是石门县。”李公道:“这里离石门多远?”管船的道:“只有二十多里。我的爷,千万不要报官,我可吃不了。”李公道:“不报官,你说这事怎样办法?”那老客道:“旁的且慢,你且将船拢岸,让我们上去。谁在这船上陪死人。”管船的急得说不出话。李公看他可怜,便说道:“老客人,咱们出门人,谁不愿意平安无事?今摊着这个没头的人命,哪一个也脱不了干系。古人说得好,同船共命。昨几个咱们十二个上船,今儿个只剩了十一个。这个死的,是怎么样个死法的?非经官追问,断然不能清楚。既经报官,咱们这十一个人自然免不得要做见证,也断然没有拿咱们十一个人给他一个人抵命的理。但要分辨清楚,大家便脱了干系。若然走了一个,问官必定追究,且必要疑心是他谋害的。所以,若要逃走,那时追拿到案,倒是有口难分。倘然遇见胡涂官,一动刑法,更是不得了了。老客人经历得多,仔细想想学生这话,务必出个妥当主意。”那老客人说道:“这位先生的话很是有理。但是,我们众人不过是个旁证,也要晓得些因由。若到官,一问三不知,不是去讨嘴巴吃吗?昨儿晚上你们众位到底也听见些声响没有?还有,中舱那位客人紧挨着他,难道一点儿影儿都不知道么?”这正是:   无端祸事从天降,凭是神仙也皱眉。   到底这个中舱客人能知道些影响也无,且听下回细细道来。 第六回 偷上岸船户报案 施铁锁地保诈钱   那个中舱客人说道:“唉,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我是到杭州去望看我丈母的。本来打算迟几天再走,只因我家里死活的催。昨儿个上船,不想撞着这倒霉的事。昨儿开船后,我便睡觉,并没听见怎么声响。今儿早起穿衣服,看见我袖子上沾着一片血,回头一看,就吓得我魂都掉了,急忙爬起来喊众位同看。不是众位大家都看见吗?”那老客人道:“你老贵姓?”   中舱客人道:“我姓黄,名叫道梅。没有领教,你老呢?”老客人道:“我就叫裴道运,世代行医。杭州上中下三城,提起姓裴的五世郎中,也颇颇有点小名气。”说话未毕,那管船的道:“怪不得那个倒霉,这个倒运。我这管船的更该死了。”   李公道:“少说笑话,且看看这个客人的脑袋是从哪里出去的。   我们大家的行李先齐一齐,等船靠码头,便找地保报官。”   那管船的便前后左右细缅地看了一回,并没有出路,就是舱上首篷窗上的销钉却没有了。再看那死的,身上穿着蓝绵绸小绵袄,裤旁边迭着一个茧绸大绵袄,一件红青羽毛夹马褂,上放着一条香色绸搭膊,一顶青缎瓜皮小帽,并无有动。一条印花粗布褥子,差不多被血湿透了。一条绿绸棉被,一半垫在身子底下,也有血污。枕头底下压着一个帖包,身后边有一个蓝布包袱。李公道:“若是谋财,怎么包裹一切都没有动?若是有仇,特地来害他的,这一船的人难道就听不见一些声响?   况且这船是水当中走的,这贼从哪里上来?从哪里下去?这事实属可疑。”那管舵的在后面说道:“昨儿晚上那声响不是吗?   还当是水鬼出现。那位客人在后艄出恭,不是也听见的吗?”   李公听说,也不能不疑心是这个缘故。这个时候,众客人吓坏的也都回过气来了,七嘴八舌的乱说,这个说:“必是能水遁的妖精。”那个说:“也许是能驾云的剑客。”还有一人说道:“这不是偷头吗?是有典故的,先前跟我舅舅听戏,有这么一曲,想必就是这个事。”   正说之间,船已快到码头,远远望见市廛的房屋。李公恐贼在船上,便悄悄嘱咐管船的,先上岸找着地保在船埠等候,免得拢船的时候逃跑。管船的喊个暗号,那拉牵的便将纤绳哩嗖嗖的拢起。管舵的把舵望怀里一带,那只船便慢慢的望岸边靠了,管船的趁势往上一跳,将脚往后一蹬,船身重复漾开,那拉纤的仍旧将绳放开,随走随放,随放随走,一直望前去了。   这里船上众客人仍是议论不了。李公细看众人,实在不像有杀人的凶手。看那死人的颈上和那块血渍,许多苍蝇攒满了。   因叫个水手,拿两块板竖在两旁,免得看着恶心。   不多时,船已到岸,管船的同着地保在那里等。看见船到,也不等铺跳,地保便跳上船头,钻进舱来,管船的也跟着进来。   地保将板拿开,将他的被子掀起看了一看,又叫管船的摸他腰里有无物件。管船的皱着眉,捏着鼻子,伸手往棉袄里一摸,说道:“有个搭膊,彷佛有一包洋钱。”地保亲自动手,将搭膊解下,摸出一个纸包。打开看时,却是本洋三十六元。又摸出一个小手折,上写着“李代记”,又有顺隆布店的红字戳记。   地保便向管船的说道:“这个东西你且收好,回来要呈堂的。   看这个折子,这位客人是姓李,这顺隆布店不知在哪里。既有字号,没有个打听不出来。”说罢,向众客人道:“你们诸位也都看明白了。昨天晚上到底有人听见些声响没有?”众人说没有。地保又对管船的说道:“你当众位的面,将这客人的行李点个数儿,好让我照数儿开个清单。”一面说,一面在衬衣内掏出一管笔,一本小账本。管船的点一件,地保就写一件,写完,又将尸身的服色、刀伤记上。又对众人说道:“这个事非同小可,船主人自然脱不了干系,就是众位也少不得委屈,做个见证。我们奉公而行,也叫无法。现在先同这位管船的老哥到县上报案。你们众位先不要下船,在船上等侯,回头大老爷来相验,伺候回话。”说罢,就拿出一条铁链,望管船的头上要套。管船的再三哀求,地保道:“公事公办,人命关天。就单单套这么个链子,还不是便宜你?请走罢!大清早起,为你这屁事,跑到这时候,水米还没沾牙,你倒偏偏有这许多讲究。   我们当官差的便该死吗?”说罢,将链子套上,还要加锁。管船的没法,在身边掏出两块洋钱,双手奉上说:“地保哥,地保爷,实在对不起您老。这两块钱权且先吃些早点心,再到县上报案罢。”地保看见钱,便说道:“这个客人也不是你杀死的,不过,谁叫你做船主人,还能不报案吗?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不好说?又要您破费。”管船的道:“这也不是给你老哥,就给伙计们喝碗早茶。”地保笑道:“我倒看不出,你这位老哥真懂交情,我倒不好意思不收了。但是,衙门里的朋友眼宽手大,你须要明白。这是我为好关照你的意思。”说罢便将锁链退下,两人一同上岸。又招呼岸上的伙计,叫他坐在船头上看守,便一同到县上报案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就叫:   有钱使得鬼推磨,无事莫经官里人。 第七回 写呈词代书刁难 凭报单县官准状   却说地保同管船的上岸,拉到饭馆里先吃了个酒醉饭饱,又到烟馆里开灯吸烟。一面去找了个代书先生,同到烟馆内,叫管船的把原委细说,那代书先生摇头闭眼,叽咕了半天,说:“这个案件非寻常可比。人死在你船上,你便是个凶手。倒反要做原告,这不是太便宜了?要说是地保访闻,把你带到县里,先打夹你一回,下在牢监里,还算委屈你吗?”地保拍手道:“先生到底是老公事,见得到。好在船老哥也不是外人,这张呈子还能照常的老价钱吗?”代书先生道:“谁叫咱们相好?   也没有法。管船的,你先拿十块钱出来,少不得我笔下超生。”   管船的请安作揖地央告,地保从旁又假意的做好做歹,算拿了四块钱。写完呈子,吸完烟,管船的完了账,代书先生别过管船的。跟了地保到衙门伺候报案。   转弯抹角,来到县前大街口地保叫管船的先上茶馆内坐下,他先进衙门,找了值日的班头同到茶馆,先将呈子看过,讲好了价钱,又说了许多交情的话,一同来到衙门。却好午堂未退,大老爷正在坐大堂,收呈放告。这位大老爷姓程名方壶,是这门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自到任后,把这石门县治得个吏服民安。这日从早起坐堂审理案件,到晌午尚未退息。值日班头便将管船的呈子递上,程大老爷接过一看,上写的是:“具呈船户张富有,年五十四岁,嘉善县人。以航船为业。本月初二日,由嘉善开往杭州,共有搭客十二人。   今日天明,船行至本县毛家湾地方,忽见中舱一位客人被杀身死,并头失去。检点行李无失,其余客人未伤,亦并无失物。特此叫求青天大老爷恩赐相验,缉凶伸冤。伏乞宪施行,实为德便。”   程大老爷看完,见还有一张地保的报单,上写道:“本县十七都八图地保赵伯良禀报,本日卯刻,有嘉善杭州航船,行到本县毛家湾地方,搭客被人杀死。小的当时上船查看,见尸身侧卧无头,身带银洋并行李衣服无失。谨开具清单呈鉴:附黏单一纸计开包袱一个,铺盖一副,银洋三十六元,帖包一个,随身衣服均全。”   看罢,便提笔将呈子批准。该房立刻开了点单随同原呈报单,一起呈案。   程公便用朱笔在地保赵伯良名上一点,值堂吏役便一迭连声的喊。赵伯良上堂跪下,程公问道:“你就是地保赵伯良?”   回道:“小的十七都八图地保。”程公道:“杭州航船这被杀的客人,是盗是贼?还是谋财害命的?”赵伯良道:“小的上船看过,见船并无损伤。惟西边篷窗铺钉是用刀削断的,这显见得不是盗,若说是贼,船上货物并无遗失,就是尸身的铺盖包袱也是原封不动,这又显见得不是贼。若设是谋财害命,尸首身上所带银钱尚在,这又显得不是谋财。”程公道:“这必是有仇故杀。”赵伯良叩头道:“大老爷明鉴。但尸身的首级不知下落。”程公道:“船上客人有偷走的没有?”赵伯良道:“小的着伙计们看守,共是十一个人,一个也不敢放走。”程公点头,将手一扬,赵伯良叩头退下。   程公又将朱笔点张富有的名字,值堂的便将张富有带上,跪在案下。程公问道:“你是张富有?”回道:“小的就是。”   又问道:“你这船是自己的,还是租赁的?”张富有道:“是自己的。”又问道:“你自昨晚开船,路上停船没有?”富有道:“因八里荡地方荒野,晚间不敢走,在那里停了有一个时辰。”又问道:“停船是什么时候?”富有道:“有三更来天,东方发白的时候便开行了。到天亮,来到毛家湾地方,舱中客人都起身洗脸,就说这位客人的脑袋不见了。”程公道:“这位客人的名姓可知道?上船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朋友伴当送来的?”富有道:“姓名小的不知,今早地保哥看他身边有个折子,上写着‘李代记’,想必是姓李。上船的时候,并没有人来送。”程公道:“你船上有几个伙计?”富有说道:“共五个,一个是小的兄弟。”程公道:“那四个是旧人,还是新上的?”富有道:“没有新上的。”程公道:“昨晚一路开来,有同行的船没有?”富有道:“没有。”程公道:“你开这航船有几年了?”富有道:“先前是我哥哥开的,我哥死了,小的接管三年多了。”程公喝道:“你行船多年,这走熟的道路,哪里太平,哪里不太平,难道还不知道?致客人被人杀死,并取去首级。这不问你,还问哪个。来,给我拖下去打!”   两旁吏役齐声吆喝,吓得富有魂不附体,磕头不止,哀告道:“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实在冤枉。”程公道:“贼人下手的时候,上船下船,你们船上人难道都没听见?你管船的管的是什么?就这一节,还不该打吗?”富有道:“小的该死。伙计们拉了半夜的纤,小的把舵。指望停船歇歇困乏,倒下头睡熟了,竟听不见。求青天爷爷的恩典。”程公将惊堂一拍,说:“本该重责你的不加小心,因你话尚实在,权且宽免。候本县验过尸身,再行发落。”值日差便将富有带下;程公吩咐掩门退堂;地保和值日差头赶紧到码头搭盖尸棚,预备公案伺候相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