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 第 6 页/共 8 页

李公一见,就知是个正经女子。暗暗叹息,不料此偏僻州县,能有此绝色佳人,天既生此绝色佳人,却又不为爱护,俾遭此横祸,这正是红颜薄命,千古同叹。闲话休提。   且说陆钟氏到案前跪下,不觉放声大哭,喊道:“求青天老爷替寡妇伸冤呀!”李公道:“你不必着急,且慢慢诉来,本县自有公断。且问你,娘家是哪里人?过门几年?有无生育?   你丈夫是怎么病死的?细细讲来。”陆钟氏听罢,止住哭,呜咽说道:“小妇人父亲本县人,名讳德祥,曾任巨鹿县训导,去世多年。并无兄弟。小妇过门今才五年,没有生育。丈夫自前年夏天得痢,医治半载,方才见好。却从此精神不得复元,渐渐的变成痨病,至本年九月底去世。小妇人本拼一死,因有六个月身孕,恐绝丈夫一线血脉,所以不敢轻生。不料,族人陆大荣想占亡夫遗产,造言污蔑,并诬小妇人谋死亲夫,要处死小妇人并去腹中的遗嗣,为斩草除根之计。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替小妇人伸冤。”李公见他语言爽朗,吐属文雅,又是书香的后裔,更加怜惜。无如陆大荣一口咬定,如何能替他洗刷?   踌躇了半响,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拍案道:“不想你这年轻妇人,倒会花言巧语,可见是个老奸巨滑。你想,此谋死亲夫的一桩大案,是你三言两语所能遮掩得了的吗?料想你非吃刑法,决不肯招。来,与我看拶子伺候!”两旁众役齐声吆喝,声似雷霆,可把如花如玉的女子,吓得胆战心摇,面无人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陆大荣当堂具结 李老婆意外发财   上回说到李公假意发怒,要将陆钟氏用大刑拷问。你想,钟氏是个不出闺门的妇女,哪里经得起惊吓,早已目瞪口呆,软瘫作一堆。官媒赶紧上前搀扶,忽见他腰肢儿一挺,两个小脚儿一蹬,竟是魂飞窍外,魄散九霄。李公见此光景,甚过意不去,连忙叫官媒扶向一旁,设法灌救。命传奸夫李瞎子即本华上堂。不想那李瞎子早听得李公是个清官,怕将此事彻底根究,便有些大大的不妙,因就了三十六计的上着。他本来是散押的人,并未带刑具,趁个眼错,一溜烟的跑出衙门,没命的赶出城,逃向他方别处去了。这边堂上传他,那该管班头始觉这李瞎子不见了,还想不到他逃跑,只当他回班房过瘾去了,赶到班房传唤,哪里有李瞎子的踪影?这班头方才着忙,着人四处找寻,不知去向,问大门口的人,始知有个瞎子往西飞跑去了有两刻多工夫。急忙派个快腿追赶,无奈,堂上已经迭次的催传李瞎子即李本华上堂,班头急得满头出汗,只得上去回李瞎子趁空脱逃的话。李公大怒,将惊堂连拍,说道:“该死的奴才,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能放未过堂的要犯偷跑,这还成个事么!”当堂重责二百。限当日将该犯追回。一面再传陆大荣问话。78陆大荣在阶下听得李公要刑陆钟氏,心中十分得意,倒想不到李瞎子偷跑,心中其是诧异,甚是着急。正在出神,忽听堂上传他,只得勉强上堂跪下。李公问道:“奸夫脱逃,显见得是情虚畏罪。奈陆钟氏有孕在身,又不便刑讯,但此事的虚实及罪名的轻重,全在尸身的有伤无伤。今尸棺停在哪里?”   大荣道:“现停在本家厅上。”李公道:“本县的意思,须先验尸,方能讯问。你且具上结来。”大荣道:“职员已具结在此。”说罢,从袖中取出甘结,双手奉上。值堂的接过,呈在公案。李公拿起看时。见上写着:具甘结,候选县丞陆大荣依奉结得亡兄陆进财实系因伤身死,求请开棺相验。如验系无伤,情愿反坐开棺之罪。所具甘结是实。   李公看罢,问道:“陆大荣,这不是儿戏韵事,倘开棺后验得无伤,这罪名你须知道,那时你不要翻悔。”大荣道:“职员知道。职员既具甘结,决不翻悔。若要无伤,情愿领罪。”   李公道:“情愿?”大荣道:“职员情愿。”李公道:“既如此,暂且退下,明日午正二刻,听候本县临验。”陆大荣磕了个头说道:“谢老父台恩断。”便退了下去。这边官媒已将陆钟氏救醒。李公恐他短见,重叫到案前,宽慰了他几句,又吩咐官媒领他一同下去,好生与他将息。   刚要退堂,忽见前天拦舆呼冤的那个女人又哭叫着进来,到案前跪下。李公道:“你既有侄儿,何不叫他报告,你又自来?”那妇人道:“我侄儿年轻,不敢见官,小妇人没法,只得亲自到堂,求青天大老爷恩典。”李公道:“你女儿平日与许国桢有来往没有?”妇人道:“我女儿从小跟我一炕上睡的。   许国桢常到家来,却想不到有旁的缘故。”李公道:“好胡涂的婆子。你且回去。待本县与你拿到许国桢,找回你女儿就是。”   那妇人磕了个头,爬起来,眼泪汪汪的去了。李公便掣了一枝签,添差快班王福、张勇立拿许国桢到堂,限两日销差。王福、张勇领签下堂去了。李公吩咐掩门,退堂歇息不提。   且说陆大荣从堂上下来,回到家里想李公今天的堂口,分明都是为顾我这边的意思。我不要不知好歹,须尽个意儿才好。   又想道,明日午刻便要相验,我这份儿须赶今晚送去方能见效。   左思右想,越想越有兴头。便走到老婆房里,开了箱子,取了四个元宝,又取了两个元丝锭子,忽想道,这白晃晃的银子怎么个送进去,须得有个过付方才妥当。这宅门外的朋友是不济事的,就是那位张荣张二爷是本官最相信的,必得见通了他方能办事。主意已定,便收拾了箱子,将银子拿块手巾包上,揣在怀里,到县衙前想找个朋友引见张荣。   他在县衙门前来回走了几趟,不想朋友倒没有寻见,迎面来了个朋友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就是李瞎子即李本华的老婆。   听见他丈夫逃跑,不知去向,又有县差到他家拿人,闹得他不得安身,他便想,都是陆大荣闹出来的,就要寻他拼命,并找他要男人的下落。哪知道刚转过一条街,就碰见那该死的陆大荣,揣着一大包银子在那里找主人。那妇人一眼瞧见,就赶上几步将陆大荣一把揪住。大荣吓了一跳,仔细看时,才知是李瞎子的女人,说道:“李大嫂,怎么啦,有话好说。且到我家坐下,慢慢讲罢。”那妇人没由他说完,便啐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放你祖奶奶的屁,你不怀好心,要谋你哥哥的家产,要害你嫂子的性命,与别人什么相干?你这狗畜生,花言巧语的,哄姓李的去替你顶缸,弄得性命都没了。今官差衙役挤破了我的屋子,你这狗攮的倒在这闲遛达。我且问你,我男人你弄他到哪里去了?”陆大荣听他大叫大嚷这一大套,急得个没缝儿钻,又不好掩住他的嘴,只得倒陪着笑,想哄住他。不想那女人不由分说,一手将大荣的褡膊揪住,一头望怀里撞去。   大荣将腰一松,那怀里的银子便劈里啪啦地都滚了下来。那女人看见银子,喜出望外,没命的扑在地下乱抢。这就叫:万事不由人算计,恶人自有恶人磨。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李瞎子暗中遭害 两公差堂上销案   却说陆大荣被李瞎子的老婆一头向怀中撞来,将银子洒了一地。瞎婆见了大锭银子,喜出望外,丢开陆大荣便往银子直扑。大荣既舍不得银子,又斗不过瞎婆,没奈何,在地下抢回两大锭银子,打人丛中钻出,飞跑地走了。这李瞎子老婆得了一百多两银子,也心满意足回家去了。可怜陆大荣没有送成礼,冤冤枉枉去了一大宗银子,虽然心疼,也没法了。明日本官临验,少不得刑、招两房及皂快、仵作又须点缀些使费。   那李瞎子逃出衙门,往西跑去,过了一条街,重复转向东路,出了东门,往田家嘴一路而行,时刻提防后面有人追来。   看前面有片柳林,密密重重如围墙一般,中间平坦,对面有间半塌的草房。他想,躲在这草房里面,必定妥当,急急钻进林子,三脚两步向草房奔去。不想中间那块平坦地是个粪窖,李瞎子哪里知道?纵身跳上,只听“蹋”的一声,全身都落在臭粪窖里去了,这方知不好,赶紧用力挣扎。哪知不挣扎还好,越挣越往下落,只得用两手乱爬,弄得浑身是粪,又不敢高声喊救。幸喜这窖并不甚大,爬了半天,居然爬到对面。也顾不得臭秽,蜷曲在草房底下躲了。等到天黑,又冷又饿,又臭又怕,又是烟瘾,实在难熬。心想,要死在这里,只好喂了蛆,不如偷偷的进城,躲在家里,料想半夜三更,绝没人知道。主意已定,便一步步地挣出柳林。幸喜这地方正是东南城角底下,转到南面有个缺口,便爬进城墙。走到家,不敢打门。等了半天,他老婆出来登厕,他方才咳嗽了一声。他老婆知他的声音,将门开了,只闻一阵臭味,一个鬼直扑进来,吓一大跳。瞎子连忙摇手,他老婆定睛细看,才认得是他男人,只见浑身臭粪,头发内钻满了蛆虫。连忙让他进屋,把逃跑落窖之事诉说一遍。   他老婆也将找陆大荣得银之事告诉他。瞎子也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口,把一身臭粪都不觉了。他老婆赶着烧水给他洗浴。   瞎子又找了个烟炮吞了,正觉得满身适意,忽听大门碰得山响。   原来白天那班头着人望西赶没有赶着,到他家搜了一遍,又没有见,知他躲在外边,夜间必定回家。特派了两个伙计留在他左近守候。方才见他回来,他知照了班头,派了许多人,点了火把,守住了前后门捉他。瞎子知道不好,也顾不了洗浴换衣服,仍带了一身粪,往后面矮墙跳出。正想伸脚要走,不料快班王二麻子正在那里等候,一把抓住,拉向衙门销差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本图地保在陆进财家预备尸场,搭盖席棚,置办棉花丝、绵油纸、烧酒、雄黄、米醋、木炭及一切应用的对象。值日差传齐案内一干人犯及邻族干证,齐到尸场伺候。李公用过早膳,换了衣服,吩咐厨房自备茶铫食盒,带着张荣,点了一名招房,一名刑房,两名皂役及门吏仵作,就命把李瞎子带在马后,一同出城,下乡相验。刚出城门,地保便到马前请安,在前引道。李公并不用旗锣伞扇,也不用轿夫,自己骑着马,其余吏役均步行跟随。约走了有五里多地,地保上前禀白已到。   远远来了两位有年纪的,穿着衣帽,在路旁打躬,询知是本村绅耆。李公赶紧下马还礼,同着走进村来,在席棚坐下。献茶已毕,两位绅耆暂退,李公便升公座。喊堂已毕,便传陆大荣到案。李公吩咐道:“这一案件,出入全在此举,少顷开验,你须端详明白。”大荣回道:“父台高见极是。”李公喝令退下。又传陆钟氏上来问道:“你丈夫临死的时候,还有什么人在旁?”钟氏道:“有丫头素菊,雇工陆老二、王贤,还有李二、王天喜,都是在外边照料的。”李公道:“你可将这几个人都叫齐了在一旁,回来本县有话问他们。”钟氏答应了是,也下去了。李公便命仵作同本家匠人开棺。乡庄上,远近传扬陆家开棺验尸,这件事是难得见的,人人想看个新鲜,没男没女,没老没少,怀着丫头,抱着小于,都围着瞧热闹,把这席棚围了个大栲栳圈。匠人把棺盖开了,将盖子揭起,将上面尸被掀开,将两旁的灰包等项撤去。本来仵作预备油纸、烧酒等物,以便洗刷蒸检,哪知道尸身并没有朽烂,穿着袍褂,戴着朝帽,面黄肌瘦,病容可掬。仵作先将尸身量了尺寸,随后用银针从口探入,拔出一看,并不变色。又将尸首的上下唇撬开细看,牙牀、喉舌亦并无毒,均先后据实喝报。又将尸衣解开,上下细看,然后用千斛将尸身翻起,刚刚转过,见左耳内有件东西,仵作用手拔出,是三寸长一根铁钉。大荣在旁连忙喊道:“了不得,了不得,竟把个人活活的钉死了。”李公坐在公案上,听仵作报到左耳内有铁钉一条,长三寸一分,不觉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报致命伤,也不声明皮血情形,其中必有缘故。   因喝叫暂住,亲自离座,走到尸边,细看左耳,既不破烂,也并无血迹,便问仵作道:“这是什么伤?”仵作禀道:“这钉是死后插入的。”李公道:“是了,再看别处有伤没有。”仵作道:“复从头至足,翻前看后,并没有伤,委系病死情真。”   李公待仵作报完,招房已将尸格填明,实系病死,余无别过。   耳内铁钉既无血痕,耳管皮破,亦无血迹,确系死后插入。李公又命仵作复看一回,具了结,然后命传陆大荣同钟氏等上来。   哪知陆大荣见奸计败露,已吓得目瞪口呆,到案前跪下,一言不发。李公拍案道:“好大胆,竟敢残毁尸体,诬人名节,你从实供来,到底这铁钉是谁干的事?”陆大荣道:“职员实不知道。”李公问钟氏道:“你丈夫入殓的时候,大荣在旁没有?”   要知钟氏怎样禀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雪沉冤贤侯明察 闯公堂泼妇咆哮   且说陆钟氏听李公问他丈夫人殓时的光景,他便说道:“入殓的时候,大荣确没在旁,不敢妄说。”李公道:“是谁装裹的?”钟氏道:“是王天喜、李瞎子同李二这几个人。”李公听说,心中明白,便说道:“先提李瞎子来问。”该班头便掩了鼻子,将李瞎子押到案前跪下。李公便觉一阵臭味,看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半眼珠是干净的,便拍案大喝道:“本县早知你不是个东西,原来你比那死人还臭。你快从实供来,到底陆进财耳内铁钉是哪里来的?你自认奸夫,到底这奸是几时通的?这罪名全在你一人身上,快快从实供来,免受刑法。”瞎子道:“罪在小的一人,难道陆大荣倒没有事吗?”李公道:“胡说!不实供,快打。”瞎子喊道:“莫打、莫打,我实供罢。   其实与我是不相干的,陆进财死的那一天,大荣找我帮忙,叫我拿这钉子背着人插在死人耳朵里。我怕鬼不答应,他说人死了,是不知道的。我说:‘既不知道,你又拿钉子钉他做吗?’他说他有他的用向,我也不知他吗用向,就依他办了。后来,他告状又找我做奸夫。我想,做奸夫是个便宜事儿,不想没得便宜,倒是我一个人受罪。这都是实话。”   李公听罢,便把惊堂一拍,哪知道陆大荣跪在一旁,听了瞎子这一套口供,彷佛是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明知三曹对案,奸计败露,又不敢插嘴争辩,只急得个面红颈赤,吓得个目瞪口呆,三魂六魄直丢去了一半。李瞎子后半截的口供,他也是听而不闻的了。直等李公把惊堂木这一拍,才把个陆大荣拍醒。心里还是勃勃的乱跳。只听得李公大声喝道:“陆大荣,你听明白了么?这都是你干的好事!”陆大荣明知理屈,却还要勉强抵赖,说道:“老父台不要听他瞎话。职员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李公冷笑道:“哈哈,你也懂得伤天害理?我且问你,你既确知进财是被害死的,怎么临死的时候不告官相验,直等到成殓以后方才呈控?且必要开棺相验?这不明明是你的安排。”说到这里,又把惊堂一拍,喝声:“来!”两旁衙役齐声吆喝。李公指大荣道:“与我拉下去,先重责四十戒尺。”大荣连连磕头哀告。左右哪容分说,一边一个,将他拉下摘去帽子,拿一木凳子放在旁边,将他左手放在凳上,用绳子扣住了五个指头,一人在后把住他肩膀,一人屈膝跪在左边,举起戒尺,从高落下,这叫做三面发烧。才只一下,陆大荣已觉疼得个十指连心。接连二三四五,眼见掌心的皮肤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又发青,由青又带黑,打得个五色齐备。到得第六下以后,掌心便渐渐肿起。到得二十下,已是皮破肉绽。   陆大荣起初还竭力叫喊,疼得难受,后来倒不觉得疼了。二十下打完,把扣绳松开,将手放下,移至右边,把这右手也照样的打了二十。放了手,仍旧给他戴上帽子,复到公案前跪下。   李公命传钟氏及邻右干证人等,上来一齐跪下。李公说道:“这事已经本县问明,全是陆大荣设计谋产,倾陷善良,污蔑名节,与大众毫不相干。陆钟氏释放回家,好好的将尸身重行殡殓安葬。待分娩后,是男是女,再由族长禀明本县定夺。陆大荣罪大恶极,应由本县带回,详革削职,归案严办。李瞎子贪利忘义,罪有应得,暂行监禁,待案结发落。其余邻证既无干系,各自回家,安分度日。”吩咐已毕,众人一齐叩谢,欢声如雷,陆续退下。就剩李瞎子、陆大荣还直挺挺的跪着。   李公正要发落,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连哭带喊,从席棚外直滚进来。差役连忙拦挡,哪里拦挡得住?一径到公案前,尚是发泼。李公倒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这妇人,有什么冤枉?为何如此情景?那妇人跪倒道:“我的大老爷呀。我的丈夫是个好人,都是叫陆大荣坑死了。求大老爷开思,放他回家,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公道:“你丈夫姓甚名谁?为什么被陆大荣坑了?细细讲来,待本县与你作主。”那妇人指着李瞎子道:“我丈夫就是他。”那李瞎子被他这一指,倒觉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低下,彷佛是害臊的光景。那妇人见他低头不语,便近前一步,揎衣露袖,指定瞎子,咬着牙发狠地骂道:“你这没用的王八羔子,你怎么不言语?你倒安心去坐牢监,叫你老娘喝西北风么?”李公这才知道是李瞎子的老婆,不觉勃然大怒,将惊堂连拍,大喝道:“你这妇人好不知廉耻!这法堂重地,也是你两口儿吵闹的吗?你丈夫不知自爱,贪利忘义,你为妻的应该规劝于他。   直至犯罪到案,又来搅扰公堂,胆敢在本县眼前胡言乱语,这平日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了。李瞎子平日纵容,绝无家范,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今日本县且与你整理-番。”喝声:“来!”   左右吆喝了一阵,跑上两个皂役。李公命将李瞎子夫妇各打嘴五十。瞎子连忙叩头求饶,那泼妇尚岸然不惧。左右不容分说,将夫妻两个拉在两边跪下,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完了。两个人四个脸都打得个五彩鲜明,彷佛热透的桃子一般。李公命将李瞎子带上刑具,同陆大荣一起带回。把这泼妇逐出。   哪知这泼妇受了这顿打,越发泼了。他也不跪,就坐在地下,把头发散开披一身,两只鞋褪下了一只,弄得缠脚布散了一地,口中连哭带诉的胡闹。衙役撵他,他只不理。李公见撵他不动,便叫将瞎子带过,说道:“你纵容你妻子在家泼悍,已是不该。况又咆哮公堂,你还不过问。我且办你个治家不严。”   喝声:“来!快与我拉出去打!”瞎子叩头道:“求大老爷息怒,容小的令他回去。”说罢爬起来,转过身,弯着腰,轻轻地向他女人说道:“大奶奶,你快回去吧。你不要再给我闹累儿了,我可受不了。”那女人不等他说完,使劲地啐了他一口,唾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谁像你这没出息的。”瞎子见他这般,急得要死,又不好意思公然跪下求他,弄得两巴掌的血痕里都冒出汗珠来,这正是:   后面有狼前面虎,官威正亟阃威随。   要知这泼妇到底怎样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问拐带许国桢到堂 思爱女张王氏入梦   却说李瞎子老婆当堂发泼,李瞎子劝他回去,倒被他啐了一口。李公看这光景,叫左右快将李瞎子重责二百。快皂两班过来,将李瞎子拖翻在地,他老婆方站起身来,被左右连拖带撵的赶了出去。两旁看热闹的人无不匿笑。李公命将李瞎子锁起,吩咐伺候起马回衙。地方绅耆等在庵堂预备酒饭,李公刚退堂下来,前来迎接的两个绅士走上,坚请李公到庵赴席。李公再三辞谢,只受了两杯茶。马夫牵过马来,李公便辞了众绅士,拱手上马。衙役人等在前开道,陆大荣、李瞎子带着锁链,押在马后跟随。绅耆等送至村口方回。   李公进城,先至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升坐大堂。擂鼓排衙,三通已毕,班内走出两个人来,带着个年轻的学生,到案前下个半跪,缴签销差。原来是饬传许国桢的原差。李公销了差票,便传许国桢问话,说道:“你是许国桢么?”答道:“是。”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答道:“二十一岁。”   李公道:“你年轻的人,怎么干这不端的事?你师傅死了,怎敢把他的女儿拐跑。如今你把这女子藏在哪里?从实供来,免动刑讯。”许国桢道:“大老爷听柬,童生随我师傅读书多年,具有天良,哪敢干这昧理的事?那日送殡回来,师妹有病,师母命童生坐车送回,不意车到李家砦地方,遇见一伙强人,将童生从车上拉下,连车并师妹一并劫去。童生不舍,跟随恳求放还。被强人用马棒在左膀上连打数下,一时疼痛昏晕,到黑夜方才苏醒,人车已不知去向。童生无奈,就在树林内暂过一宵,次日各处访问,杳无踪影。一连几天追寻,不得下落。童生忽得一病,浑身发烧,不省人事,幸得白衣庵慧明和尚留在庵中调养,始得痊可。前日方才进城,又不敢见师母的面。正在为难,遇见大老爷差人前来,着童生到案,这是实话,并无半句虚言。”李公道:“被劫是哪一天?”答道:“是九月初二傍晚的时候。”李公喝道:“不想你这年轻小子,倒会说谎。   既你师妹被强人劫去,你又生病,到前日方才进城。怎你师母在西门外又遇见你,问他女儿下落,你为什么推说不知,反将他殴打,又将他头上的首饰抢去?今日拘拿到案,又敢巧言搪塞。”喝令左右先将许国桢重责二十戒尺再问。许国帧再三哀告,左右哪里听他。揎衣露袖,每手各责了十下。李公再叫他上前究问。许国桢还认定前供,矢口不移。李公命将许国桢暂押,候传张王氏到案面质。吩咐掩门退堂。   却说张王氏自从女儿不见之后,明则告官追究,暗则雇人寻访。时光迅速,不觉一月有余,哪里见一些儿踪影?急得个老婆儿头发都白了。这一天,正到吕祖阁求签回来,手拿签句在间壁杂货铺里,请卜掌柜的讲解。可巧公差到门,说道:“张奶奶恭喜,你的事有点边儿了。”张王氏道:“阿弥陀佛,也有寻见我女儿的日子。”公差道:“你女儿倒没有寻见,你女婿已寻着了。请你明日当堂质对。”张王氏道:“谁呀。你老说的?”公差道:“我说寻见的是许国桢。”张王氏道:“呸!   那个天杀的,我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他到底把我女儿藏在哪里去了?”那个卜掌柜道:“师奶奶不用着急,既将许国桢找到了,少不得自有你女儿的下落。两位贵差辛苦,且请喝杯茶,慢慢的再讲。”公差道:“承你费心,我们不喝茶。此来是奉本官吩咐,传张奶奶明日早堂与许国桢质对。明天务必早早的伺候,不要误了。我们还要回去销差。”说罢,两个人就转身出来。张王氏千谢万谢,卜掌柜也帮着周旋,算把公差打发走了。张王氏回到家里,看见女儿的状奁,睹物思人,又不觉悲从中来,就在他丈夫张学究的灵位前哭了一场。   到晚上,也无心茶饭,拿个冷的硬馍馍啃了几口,喝了半碗水,便和衣倒在炕上。刚觉朦胧睡去,忽听大门碰得山响,疑心是公差前来催审,急忙开门,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公差,却就是那个不见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脸白唇红,觉得比先前分外娇艳光彩。张王氏不见犹可,一见女儿回来,不禁心花开放,赶上前,拦腰抱住说道:“我的儿,我想死你也。你这些时在哪里过来?叫为娘的哪一处不寻到。今天是谁送你来的?半夜三更,不要在外边着了凉,赶快到屋子里炕上去坐。”   一面说,一面抱着女儿进来。方要回身关门,看见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正堵在门口,定睛一看,却是个锦纹斑毛的大虫,大个眼,彷佛两盏琉璃灯一般,金光闪闪,眈眈注视。张王氏哪里看见过怎样个东西,说声:“我的妈,是哪里来的?”话未了,那虎迎面扑来,张王氏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门下生当堂对供 杀人贼自行投案   却说张王氏见他女儿回来,没命的一把将他抱进。刚要回身关门,忽见一个斑斓猛虎对着门向里扑来。张王氏“呵嗄”   一声,栽倒在地。睁眼一看,原好好的睡在炕上,却是南柯一梦。不但猛虎是假的,连他女儿回来也不是真的。回想方才所见,却仍在眼前一般。听谯楼的鼓正“咚咚”的连打五下,桌上残灯半明半暗。推开枕头,回身坐在炕沿,将灯拨亮,拿起旱烟袋抽了几口烟,想就枕再睡。听老鹳已嗄嘎的打屋头顶飞过。看窗纸已是发白,便索性起来,将被褥打迭。走下炕来,将灯移到厨下烧汤洗脸,随便用点干粮充饥,将头发一挽,包上一块蓝布,换了衣裙,把灯和灶内的火都打灭了,方才出门。   看天色已是大亮。间壁卜掌柜业已开门在街前扫地。张王氏把大门反锁,托卜掌柜就近照顾,说道:“我侄子要来,叫他礼房找我。”卜掌柜答应。张王氏便慢慢地走到县前,已是巳初时分。见三班六房已齐在堂下伺候。张王氏便到礼房暂坐,听候传讯。原来礼房经承赵明齐是他丈夫的学生,见师母到来,颇尽心地张罗。   不多一刻,李公已传点升堂。先点完了一班卯,方问到这起案件。开首就点原告张王氏,堂下便一迭连声的传张王氏听审。张王氏便上堂,到案前跪下。李公道:“张王氏,你所告的是实情,还是虚言?”张王氏说:“句句实情,没有半字虚言。”李公道:“你说在西门外遇见许国桢,被殴并抢去首饰是哪一天?你补呈内并没有叙明。”张王氏沉思了一回,禀道:“我女儿是九月初二不见的。小妇人遇见许国桢是九月二十九那一天。”李公道:“被殴及抢去首饰是真的么?”王氏道:“小妇人不敢扯谎。”李公道:“他打你的时候,有人看见前来劝解的没有?”张王氏道:“卖饶饼的教门马二叔同打索洪大哥都看见的。”李公道:“失的是什么首饰?”张王氏道:银耳挖一枝,银莲蓬簪一枝,就这两件,没有旁的。”李公提笔在被告许国桢名上一点,值堂就传下去。少顷,原差一同上来禀道:“许国桢到。”李公将惊堂一拍,说道:“你说并没有看见你师母的面,这在西门外打他抢他首饰的是谁?”许国桢见张王氏对面,不免有点羞惭,这也天良难昧的缘故。明知抵赖不过,只得勉强支吾道:“那一天,童生是遇见师母,因他逼向童生要人,童生无奈,只得用力将他推开,方得脱身,并不敢打。至于首饰,想是匆忙中遗失,童生实在不知。”张王氏道:“你这猴儿崽子,倒会说瞎话。那一天要不是马二叔,你早把我填了城壕沟了。我的耳挖子、簪子,你拿了去,马二叔向你恳情,你尚不肯还我,你今儿又推说不知。”许国桢到底年轻,又是虚情,被张王氏一番折证,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李公早已看透情形,便厉声喝道:“许国桢,你还不从实供来!”   许国桢早吓得说不出,只连连磕头,口称冤枉。李公道:“想你不受刑决不肯供。”便喝道:“与我重打二十板再问。”左右将许国桢拖翻,揿在地下。许国桢喊道:“小的实供,童生实供。”李公命将他放起。许国桢道:“那日在西门外遇见,因他将童生辱骂,一时气愤,用手殴打是有的。银簪子因掉在地下,童生捡抢不还也是有的。”李公道:“这两件是有的了,你将他女儿藏在哪里?到底是有的没有的?”许国桢道:“那日童生送师妹回家,实在李家砦被强人劫去,不敢说谎。”李公道:“既被强人劫去,你怎不奔告你师母家得知?后他遇见你,你反将他殴打,你想这法堂上是你随意胡说的地方么?”喝声“来!”左右齐声吆喝助威,刑皂趋至案前候示。李公掷下一签,左右便将许国桢拖下。许国桢杀猪似的叫唤,说道:“大老爷,青天,童生没有谎言,实是强人抢去,连车都不知去向。”   李公摇手;命且暂住。问张王氏道:“你女儿回家的车是你雇的?是许国桢雇的?”张王氏道:“车是小妇人请问壁卜掌柜雇的。”李公道:“你女儿不见之后,你见车夫回来没有?”张王氏道:“没见回来。”李公道:“车夫名姓你可知道?”张王氏道:“不知他名叫什么,知他也姓张,是山东人,贩枣儿来的,因消耗了本钱,他家里又被捻子抢了,回去不得,就在这儿赶脚。先前常来求当家的写家信,所以小妇人知道。”李公听罢,沉思半晌。便问张王氏道:“许国桢家中有无产业,指什么过活?”张王氏道:“他家并没产业,他娘再醮在城里。   他依他舅过日子。”李公问许国桢道:“你舅姓甚名谁,什么营生?”许国桢道:“我舅舅姓赵,叫赵端林,从前在山东生意,现因捻子搅乱,在家度日,没有出门。”李公说:“你就在他家住吗?”答道:“是。”李公向张王氏道:“这事其中尚有曲折,本县从不肯冤屈平民。你且暂退,候本县访实再行复讯。”张王氏叩头退下。李公命将许国桢还押。   方要退堂,忽有个游方和尚在大门喊冤。李公命速将这和尚传进,问道:“你出家人,有什么冤枉?”和尚道:“小僧名叫普恩,在徐州报忠寺出家。因朝山过此,昨晚在城外客店借宿,随身盘川衣服被贼窃去。找店主理论,店主不但不管,反将小僧打骂。求大老爷看佛面救度小僧。”李公道:“你既是云游和尚,为甚不向丛林挂单,却向客店投宿?”和尚道:“小僧一宿便行,所以免得惊动大众,就在客店借宿。”李公道:“你这话本县却不明白。且问你,被窃的是什么对象?”   和尚道:“有失单在此。”说罢。双手呈上。李公接过,举目观看,见上写着:失单计开纹银四十四两单夹禅衣五件制钱八百文黄布包袱一条大红褊衫一件紫金如意一枝李公看罢说道:“客店什么字号?店主姓什么?”和尚道:“店主姓吕,叫吕家车店。”李公道:“你可有戒单路引?”   和尚道:“有的,幸在贴身收着,没有被窃。”说着,就在胸前取出奉上。李公接上,打开看毕,便迭起拿在左手,右手将惊堂一拍,喝道:“好贼秃,你自己杀了人,谋了人的财物,胆敢来此呈控被窃!我且问你,南关外的普恩和尚是谁杀死的?   你又冒普恩的名姓,敢来本县尝试?”毕竟贼胆心虚,那和尚被李公蒙头这一拍,不觉神色俱变,身子坐下了一半。李公愈觉情真,便命左右将这假和尚拖下,重责五十大板,再行细问。   假和尚磕头禀道:“小的情愿实供,求免动刑。”不知假和尚供出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假和尚供出真情 贤父母梦准鬼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