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案 - 第 2 页/共 10 页

逐朝每日在木栏,无罪常坐牢监。   老婆交给财东,不用结计吃穿。   待候十年分儿男,才算人财两赚。   话说冯氏秀英令双喜哀求周先生写一张冤枉大状,左连城说:“状纸已写得在此。”冯氏接过冤状,用白绫包好,又将儿的衣底襟撕开,把白绫小包装在衣内,复又缝上。嘱咐道:“若在京告状,千万休将白绫呈上,白绫乃是咱母子的记念。”左连城答应:“晓得。”冯氏忙令使女排下香案,丫鬟春红铺下红毡,母子二人焚香祷告天地:“过往神灵,保佑上京告状,一路平安,将国泰告倒,报了冤仇,必然满斗焚香,答谢龙天。”   祝赞已毕,母子二人站起。左连城立刻背负小包裹就要走。冯氏秀英忙说:“双喜姣儿慢走,听为娘嘱咐与你:你今奔北京,在路上须要口中殷勤问路,一路上早下店晚出店,莫住庄外孤店,恐怕是黑店;切记休住孤庙,孤庙内常有歹人劫路;若乘船过渡须要坐稳,且忌站立;若有人问你,休言实话;若有人与你同行,你可离着远些;若到井台上喝水,离井口远些,恐有歹人暗算,这些要你牢牢谨记。”左连城口尊:“母亲,孩儿记着了,无庸叮咛。”言罢,背起小包裹望外就走。冯氏近前用手拉住,哭声:“姣儿,教为娘怎能舍得了你。”左连城劝说:“母亲,且慢哭,孩儿进京告状,母亲若这样今日哭,明日叫,一则孩儿在路上不安;二则倘然被人知晓,暗与国泰送去一信,国泰若差恶奴,手持短刀一把,赶上孩儿,半路途中将孩儿杀死,一则不能与我父报仇雪恨,二则左门亦绝了香烟,那可怎了?”冯氏问:“依你怎样?”连城说:“若依孩儿说,孩儿走后派家人左红买一口棺材,停在院中。若想孩儿,母亲望着空棺材就哭孩儿一遍,无人问便罢,若有人问,母亲就言:‘丈夫死的屈,双喜儿想他父亲,今日哭,明日啼,生生想父想死了。”冯氏闻言,眼含痛泪说道:“为娘的记下了,这可遮蔽人之耳目,我儿你去罢。”左连城给冯氏磕了四个头,站起身形,背起小包裹,从后门走出,离了左家庄。   不多时,来到恩县城。穿城而过,顺着大路往北行来,只见前面有三股大道,心内踌躇,不知哪一股大路是上北京的。   正在为难之际,忽见从正东来了一位老者,心中暗喜,遂走近前深施一礼,口呼:“老人家,借问一声,哪一股道是上北京去?恳求指教小可。”那老者见问,停步观看,见问路之人年约有十二三岁,生得天庭满,地阁圆,举止方正,说话口甜,暗想:“此子不像农家子弟,必是读书学生,可能因念不熟书,背乡逃跑,不如问明将他送回家去,他家必然千恩万谢。”主意以定,遂问道:“你这顽童,家住哪里?姓什名谁?因何进京?要你实说,我好指给你上京的大路。”左连城见问,遂瞒真言假,答道:“老人家,我家住这恩县城西八里庄,皆因我父病故,我胞兄在京贸易,我母命我上北京寻我胞兄回家治丧,行至此间,遇此三岔路口,恳求老人家指示路径,感恩不尽,小子姓石。”那老者闻言,信以为实,说:“小学生,你有所不知,这西边大路是上保定府的,这东边大路是上天津的,这中间大路乃是九省御路,上北京的大路。”左连城闻言,深打一躬,说:“多谢老人家指教。”遂拜别老者,顺着中路望前奔走。   正行间,忽见迎面起了十三股旋风阻路。左连城心中暗想:“这旋风来的怪啊!是了,这十三股旋风,想必是奸贼国泰屈杀的举监生员十二位,并我屈死的天伦亦在其内,共是十三位的冤魂,前来保护我上北京告状报仇雪恨,也是有的。”遂向十三股旋风言道:“若是屈死的天伦,旋风在孩儿面前稍停一停,我方能信实。”言还未罢,只见中间那股旋风柱天柱地停了一停。左连城一见,慌忙哭拜在地,口呼:“屈死的天伦,并十二位屈死老前辈,保佑我左连城上北京告状,一路平安,似雪覆盆之冤!”   正然祷告,耳畔忽闻銮铃响亮,竟奔前来。这骑马来者,众位有所不知,乃是恩县知县的两个家丁。原来左家的近邻赵大成,素行不端,终日讹索度日。这无赖赵大成素日向左家有借贷不周之恨怨,今见左都恒因冲撞国泰巡抚斩首示众,又忽见左连城背负小包裹慌慌张张从后门奔北方而去。心中暗想:“看此光景,必是上北京闯御状去,我何不到县中去送一信,将他拿回,我必得赏,又解我之恨。”想罢,急忙忙来到县中举报。知县任三封闻报,心中暗想:“不好!若左门之后上北京闯御状,连本县亦有处分,大大的不便。有了!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将左家之后捉回献于国泰巡抚,我必然得脸,有保举,此是一全两得。”想罢暗暗差派两名家丁,如此这般前去行事,两名家丁乘骑快马如飞地赶来,看看赶上,那十三股旋风大显神通,滴溜溜柱天柱地旋转,飞沙走石,将左连城裹在当中。飞沙走石只打得两名家丁二目难睁,只好圈回了马往回里跑。二人一想,商议道:“咱二人与左姓无仇无恨,何必穷追?咱们回县衙,只言未赶上,交了差就结了。”二小一心回去了,不提。   这左连城每日跟随旋风往前行走,不过是披星戴月、涉水登山、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之工,远远望见北京城。   不多时来至城外,亦不见旋风哪里去了,遂迈步进了彰仪门,顺着大街来在菜市口。见这街乃是丁字街,一股上东,一股上北,不由心中踌躇,不知从哪一道街前去鸣冤。正在为难之处,只见从对面跑来二十四匹对子马,马上人皆背弓、别箭、跨刀,上打一把红罗大伞,下罩着天罗网,一乘绿轿。心中一想:“曾记得在南学老师嘱咐,我若到京时告状,须在坐轿的官手内告,方可作主,不如我近前鸣冤。”见大轿临近,双膝跪倒,口喊:“冤枉。”吴大人吩咐住轿,问道:“这一小儿,有何冤枉?要你诉来。”左连城口呼:“大人,请教大人姓名?官居何职?小人方敢诉冤。”吴大人微笑说:“你这孩子,好无道理,反道问起本帅来了,本帅也不怪你,本帅家居山东武定府,官居镇殿将军,官讳吴能。”左连城一闻此言,一咧嘴站起身来,手提小包裹转身就要走。吴大人一见不悦,吩咐:“将这小孩子拉回来。”众校卫哪敢怠慢,赶上前把左连城抓将过来,向轿前一丢。吴大人用手一指喝道:“好一个无知小儿,告状也由你,不告状也由你,本帅非准你状不可,急速将状纸呈上来。”   左连城说:“大人,非是小人不在大人轿前鸣冤,皆因大人的官讳叫吴能,小人一想,既叫‘吴能’,必然是无能了,故而小人不告了。大人既然准状,小人无有状纸,小人口诉罢,我是协官告吏呀,惟恐大人管不了。”   吴大人闻言,微然冷笑说:“你这小儿,藐视本帅,本帅官居镇殿将军之职,九卿四相、八大朝臣、五府六部、公子公孙、红黄带子、十三科道、贝子贝勒,我皆终日觌面,何况那外省,那些府厅州县、举监生员、土豪恶霸你只告他等,本帅一定准状,你姓什名谁?家住哪省?何府何县?有什么大冤?   状告何人?一一实诉上来。”左连城口尊:“大人,小人家住山东东昌府恩县城西八里左家淀。小人名唤左连城,因小人先父死的屈情,故而进京告状,小人告的是恩县任知县、黄知府、瑞布政、巡抚国泰。蒙君作弊,苦害黎民,捏造小人先父要买民心造反,将我父斩了,悬杆示众。已先斩了举监生员,连我父共斩了十三名。只求大人恩典准状,转奏一本,死在九泉的灵魂亦感念大人的恩德。”吴大人闻言,叫声:“小孩子,你这年幼小儿,竟敢告这些大员,罪名不轻,本帅难以准状,你向那都察院大衙门去告罢。”立刻催动人马,八抬大轿往西城去了。   左连城不由得一愣,心中暗想:“这可难了我了,我可望哪里告去?”旁边一人说道:“小孩子你莫发怔,你看那边吏部尚书刘老大人的文华大轿来了,你何不赶上前去鸣冤,一告必准。”左连城一望果见前有对子马,后有一顶破旧的大轿,遂迎上去喊冤,忽见大轿转弯向北去,左连城赶到北街,见大轿竟望东去了,赶亦赶不上,抬头一瞅,是来到顺治门,遂进了顺治门。顺着大街走过单牌楼,不多时又过了四牌楼,信步走去,看见路东有一胡同。胡同中出来进去皆是穿黄衣穿红衣之人,心中暗想:“从此胡同进去,必是皇上所居之地,我何不在皇上面前告状,这比寻找衙门告状不近一层么?”想罢,迈步进了这大胡同。抬头望北一看,有一座好宅子,有上马石,下马石,门外有两杆大旗,分在左右,迎门大影壁当中一口大缸,又有三孔玉石桥,桥上有玉石栏杆走马,大门房上安五脊六兽,金砖琉璃瓦,门用菊花钉钉着铁叶,有十三道汉白玉的台阶。遂止步忖量:“这必是八宝九龙廷,我不在此告状,错过此处,无处可告了。”想罢,望着里面喊叫:“小民冤枉!小民冤枉!”连声所喊,惊动了这护国寺内众喇嘛僧,跑出庙外来看。左连城看见从里面跑出一群穿黄的穿红的来,心中暗喜:“我这一状可告成了,喊出这些大皇上、小皇上,连皇上崽子都喊出来了。”遂跪在门外口呼:“万岁皇爷,小民冤枉!”叩头如鸡啄碎米一般,众喇嘛僧就知这小孩子不是本京之人,看这庙宇当了衙门,众喇嘛僧要耍笑左连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闻御状误入护国寺 拜义父朝房告国泰   鸦片大烟甚兴,拿着当作一能。   吸上几口神气清,那管久后受病。   就着有钱能买,无钱想吸不能。   瘾若来了身难动,究竟断送性命。   闲言少叙,话说这一座大寺院,乃是护国寺。庙内住持阿阿弥大喇嘛,原是雍正皇爷替身。这左连城疑这护国寺是金銮殿午门外,跪在庙门口喊冤,庙内众喇嘛出来一看,见是个庄户小孩子跪在那里喊冤枉,口称:“万岁爷作主罢。”内中有一个喇嘛僧好玩笑,用手一指,叫声:“顽童,你状告何人?你可说明,我给你作主。”左连城口呼:“万岁,小民告的是山东巡抚国泰。”众喇嘛闻言,皆咋舌咧嘴说:“这事告的太大,禀与咱师傅得知罢。”有管事的喇嘛转身入内,进了禅堂,跪禀:“师傅得知,寺外来了一个外乡十二三岁小孩,跪在寺门前口呼万岁,小民冤枉。问他告谁,他说告山东巡抚国泰,特禀师傅得知。”   大喇嘛闻言,下了禅床,竟奔山门而来,众喇嘛迎接。左连城抬头一看,见这一位头戴一顶黄登登大帽,身穿一件肥肥黄蟒衣,腰系黄绒丝绦,足蹬粉底官靴,手拄龙头拐杖。看罢,心中自思:“那些人都是皇上使唤人,这才是真朝廷出来咧!”   大喇嘛说:“小阿哥我不是皇上,我是喇嘛。”左连城问:“喇嘛是什么物件?”大喇嘛喝道:“我恕你年幼无知,说话不知好歹。我本是出家之人。我且问你,家住哪里?姓字名谁?有何冤枉?状告何人?要你讲明,我好与你作主。”左连城闻言,暗想:“此必是侍候皇上的一位大红人,我将冤枉诉明,他必代我转奏皇上,也是有的。”想罢叩头,口呼:“大师傅,小人家住山东东昌府恩县城西八里左家淀,小人姓左名连城,因我父替百姓求情,怒恼山东巡抚国泰,将我父枭首示众,故此来京告状。”大喇嘛闻言一愣,心中说道:“这小孽畜胆子也不小,竟敢告皇亲国戚!这国泰又是我正山主,我不知此事则可,我既知之,焉能放过!我且将这小孽畜诓进寺来,再作道理。”   主意已定,遂呼:“小阿哥,这山门之外不是讲话之处,随我且到禅堂诉说明白,方可伸你之冤。”左连城闻言,站起身形,手提包裹进了寺院。大喇嘛一使眼色,向山门努嘴,众喇嘛就明白了,遂将山门关闭。左连城作梦一般,哪知喇嘛心起歹意,便随着众喇嘛越过三层大殿,来到禅堂。   只见大喇嘛进禅堂坐在金交椅上,众多喇嘛列在两边,有在禅堂内,亦有在禅堂外站立者。自己不敢怠慢,走进禅堂,双膝跪倒,望上叩头,口呼:“小民冤枉。”大喇嘛不爱听此一句,用手一指喝道:“好一个小孽障!你这十二三岁的顽童,竟敢上京告巡抚国泰,你再长几岁,就得告皇上了!”遂吩咐众徒弟“将这顽童吊在马棚,”众喇嘛遵命,近前将左连城抓起,推推拥拥,推到马棚内,用绳将左连城四马攒蹄高吊悬起。   只见大喇嘛手提皮鞭走入马棚,举起皮鞭,照着左连城唰唰乱打,只打得左连城浑身青紫,忍不住嚎啕,哭声不止。口口声声求师傅:“佛心慈悲,恕过小子无知,从今永不敢告巡抚国泰了。”大喇嘛一闻此言,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回手抄过一把沙鱼绿鞘刀亮出刀来,要杀左连城。   这本寺土地神着忙,急差鬼卒把左连城的声音捧着,一直送到后禅堂二喇嘛的耳根上。这二喇嘛忽闻小儿哭声,心里埋怨,师兄脾气不好,徒弟们有些须不是,就是棍打棒棰。忽又闻哭声太紧,只得站起身来,顺着声音走至马棚,见马棚梁上吊着一幼童,只见师兄持刀欲杀此子,心中纳闷,急呼:“师兄,且慢动手。”大喇嘛闻言,停刀一看,乃是师弟前来。二喇嘛问:“因何欲害此子。”大喇嘛从头至尾诉说一遍。二喇嘛闻言不悦,口呼:“师兄,你错了。想当初国泰在山东为巡抚,蒙君作弊,坑害百姓,黎民告了御状,万岁爷动怒,将国泰调进京,科其罪,发到南京蓝靛厂充当巡兵。那时吏部尚书刘山主连上三本,将国泰官复原职,二次赴山东巡抚任,刘吏部送国泰赴任,在芦沟桥饯行,敬他三杯酒,恳求他关照我刘墉的乡亲,谆谆托咐,孰料他反倒苦苦害那山东百姓,辜负刘吏部一片心。师兄反倒护庇国泰,莫非这孩子与师兄有仇有恨?”   大喇嘛说:“无仇无恨。”二喇嘛说:“一来与他无仇,二来与他无恨,你为何苦苦害这小儿,是何道理?快将此子放下来。”   大喇嘛闻言,面带嗔怒说:“这事由不得你。”二喇嘛大怒说:“好好好!”近前一把手抓住大喇嘛之衣说:“咱二人一同进朝面君,谁是谁非,金銮殿分辩!走走走,快走呀!”   大喇嘛见此光景,暗说:“不好,吾师弟从来未有这傲上的脾气,今日若同他面君奏明此事,我的错处大了。”遂面带笑容说:“师弟休要如此,我将此子交付与你,任你办理,休伤了师兄师弟和气。”言罢,回禅堂去了。   二喇嘛遂吩咐徒弟们,将这孩子放下。众小喇嘛七手八脚把左连城放下,躺在地上缓了一缓。令小喇嘛将左连城搭到后禅堂炕上,歇了一时,缓上气来。二喇嘛问:“小阿哥,你家住哪里?姓什名谁?因何进京告状?”左连城遂将家乡、姓名以及父亲被害的情由,诉说一遍,口呼:“师傅,可怜小子家有八十二岁祖父,七十九岁祖母,孤孀之母,小子年幼,求师傅慈悲超生。不然我左门绝后,断了香烟。”言罢,痛哭不止。   二喇嘛闻言,不由赞叹不已,说道:“可惜我与你一不亲,二不故,我焉能给你报仇雪恨?”左连城闻言,一咕碌爬起来跪在二喇嘛面前,口呼:“义父在上,干儿给你老叩头了。”遂大拜了四拜。二喇嘛心中大悦,探身搀起左连城,吩咐小喇嘛:“令厨夫给我干儿做饭充饥。”小喇嘛领命而去。二喇嘛又将止疼药拿出来,令左连城服下。候不多时,菜饭已到,左连城饱餐一顿,天色已晚,掌上灯烛,用茶已毕,这才安寝。一夜无话。   天交五鼓,二喇嘛翻身爬起,唤醒左连城说:“干儿快起来,随着干爹进朝去告状。”又吩咐小喇嘛套轿车。不大的工夫,将十三太保的轿车套毕,二喇嘛并左连城一同出了护国寺。   左连城见门外停着一辆轿车甚阔,乃是四六档紫檀木,以红油漆的前后挂包,金式件绣花卉的车围,车内是绿绸挂里,外镶哦噔绒,两边玻璃窗,四个驾辕的是栗子色的走骡,金嚼环,黄绒扯手。爷儿俩上了轿车,小喇嘛掌鞭,吆喝声声,车行如雷,霎时进了外西华门,又到了内西华门外停车,爷儿俩下车。   左连城跟随二喇嘛向内而行,偷眼窥见,两旁摆列枪刀架,大纱灯,许多带刀护卫,弓上弦、刀出鞘,真乃威风。不多时来至朝房,二喇嘛领着左连城,不入东朝房,竟入西朝房,刚落坐。只见从外来了一位大员,前面一对大纱灯,灯上写:“太后御儿乾殿下吏部尚书刘。”在东朝房外下轿,借灯光一看,头戴亮红顶子一品朝帽,双眼花翎,身穿金蟒朝服,外罩黄马褂,胸前挂着朝珠,足蹬朝靴,走进东朝房内去了。二喇嘛口唤:“干儿,你看进了东朝房的那位就是你的乡亲刘吏部,阖朝文武数他第一,你还不去告国泰去么?撑住了胆量,休要害怕,有干爹我与你作主。”左连城闻言,走出西朝房,来到东朝房外跪倒,向内连声喊嚷:“小人冤枉!”   刘吏部刚刚坐定,忽闻朝房外有小儿之声喊冤,不由一惊,吩咐刘安、张成:“将喊冤之人带进来。”刘安、张成遵命,遂将左连城带进朝房。左连城跪倒,向上叩头,口呼“冤枉。”   刘老大人打量喊冤的小儿,年在十二三岁,头戴一顶素绒帽盔,疙瘩红穗。粗蓝布袍,皂布马褂,白标布袜皂,布鞋,天庭满、地阁圆,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像庄农之子,定是读书人家之子弟。心中暗想:“此子既来朝房喊冤,定然有人将他带至朝房,在我案下喊冤告状。”遂假装带怒,用手一指喝道:“好一顽童,竟敢来至朝房喊冤,你再长几岁就得上八宝九龙廷去告状去了,真乃人小胆大,快将他逐出朝房。”话未落音,只见从朝房外走进一人,刘吏部抬头一看,见是护国寺二喇嘛,随即让坐,二人谦让已毕,方才落坐,二喇嘛说:“刘山主,久闻刘山主素日作官尽忠保国,不贪赃,不受贿,爱民如子。   常言说:‘为官不与民作主,枉受皇家爵禄封。’”刘吏部一闻此言,就知为那顽童告状被逐而来。刘吏部说:“二喇嘛,你之口中所言,莫非因那告状顽童而来下说词否?非是本部堂不准状,将他逐出朝房,皆因他是十一二岁顽童,竟敢闯朝房喊冤告状,一则大声喊嚷,若惊了圣驾,何人敢担?二则他是一顽童,告进朝房,若再大几岁,就得闯进九龙廷去告状了。年纪不大,胆量不小。”二喇嘛说:“刘山主息怒,这左连城是我初认的干儿,是刘山主的乡亲,多多海涵罢。”刘吏部说:“既然如此,令顽童呈上状来。”左连城见问呈状慌忙扯开底襟,取出呈状向上跪递。刘安接来铺在桌案上,刘老大人从头至尾阅了一遍,说道:“国泰仗着根子硬,在山东竟敢任性胡行。”   二喇嘛在一旁闻他自言国泰依仗根子硬,任性胡行之话,就知刘吏部有退悔不管,不准状之心。遂说:“刘山主,见呈状自言自语,见告的是山东巡抚国泰,你就默默不语,看你这光景,有些嫌国泰根底硬,是呀不是?我特意令我干儿在你案下告国泰所为,你可能抵得过国泰的硬根,怎么呢?你刘家坐官清廉,为国尽忠,昔日你父谁不知三朝元老刘统勋。”不知二喇嘛又说出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东朝房鸣冤雪恨 九龙城辨明是非   贫莫忧愁富莫夸,谁是长贫久富家。   草木经秋黄叶落,每遇春来又发芽。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却说二喇嘛说:“刘山主,你父刘统勋乃是三朝元老,辞官不作,皇上不准。刘老大人作了一世忠臣,不愿你兄弟三人为官,恐你兄弟三人作官贪赃受贿,落下臭名,坏了你父的英名。你父回到吕市胡同,进了自己私宅,坐在书房定下一条绝户计,将你兄弟三人,唤入书房,你父说:‘明晨穿红上殿,万岁爷必然封官赠职。’你两位哥哥坐官的心胜,就上了你父之当。你父五鼓上殿,奏了一本,奏的是:‘今有奉外国所差三名反寇来朝吾主,是来用反奸之计者,此三寇皆穿红衣,若进朝勿容他面奏是非,令侍卫将三穿红衣藩寇推出斩了,臣自有安邦之策,必然国泰民安。’皇上信以为实,准了你父之本,天色似明未明的时候,你大哥二哥一同穿了红色衣进朝见驾,指望封官加职,孰料未等上殿,皇上忿怒,谕饬侍卫等将两名穿红服色之人拿下,绑赴午门正法。众侍卫遵旨,将你两个哥哥斩了。刘山主那时你也穿着红服色,欲上殿辩明,你两位兄弟何罪斩首?未容面君分说,亦被众侍卫把你拿下,推出午门,绑在桩橛之上,等待行刑。有一位太监闻知此事,慌忙跑到庆寿宫禀报皇太后闻知,皇太后惊骇诧异,忙乘凤舆赶到菜市口,将一挂朝珠挂在刘山主脖项之上,皇太后亲口封你:‘无有杀你的刀、斩你的剑,铁脖子刘墉。’皇太后收你为御儿乾殿下,你的根底比国泰还硬,你若不准状,必是你与国泰有拉拢,或是有愧短处,真令人好笑可疑?”刘吏部说:“二师傅,你不必用话讥刺我,我准下状就是了。”二喇嘛说:“刘大人既是准下我的干儿的状,我将干儿交付与你,若有了一差二错,咱到那时算不清的帐。”刘吏部闻言,微然一笑,说:“二师傅,只管放心,我刘某非是那等之人。”二喇嘛闻言,心中欢喜,辞别刘吏部出午门乘车回庙而去。此话不提。   且说刘吏部吩咐刘安、张成将左连城领下去,“好好看待,休要难为与他。”二人答应:“是。”不表二人将左连城安寓一处。   且说刘吏部在朝房暗恨国泰。忽见从午门外来了一位上朝的大臣,前面一对大纱灯,灯上写着带管四十八万护京兵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和,就知是和珅入朝。这刘吏部脊背上之罗锅一咕容,主意就来了。   列位有所不知,这个罗锅真是宝贝,罗锅内有七十二把转轴子,若一咕容,那计策就来了。   闲言少叙,刘吏部见来了和珅要进西朝房,遂叫道:“和大人,你且这厢来,我坐得烦闷,咱师生叙一叙家常话儿可否?”   和珅闻此言,腹内辗转,暗想:“老师既唤,不得不去,若不去,怪罪下来,我可惹不起。我自得去见一见,只要我拿定主意,反正不上你的当。”心心念念走进东朝房,见了刘公,口呼:“老师在上,门生和珅给你老请安。”   那一位说:“嘿!怎么和珅称刘吏部为老师呢?”众位有所不知,他二人在朝居官,每日上殿奏本,刘中堂的本章参和珅,和珅的本章参刘吏部,万岁爷作了难呢:“有心准了刘中堂的本章,和珅是九门提督带管四十八万护京兵,又是一家首相,乃是朕之亲信之人,这个干系不小;有心准了和首相的本章,这刘中堂是老太后的御儿乾殿下,这个干系非轻,朕当不如给他二人和解了罢。”想罢刷了一道旨意,是着和珅拜刘墉为老师,着刘墉收和珅为门生,如日后再上殿奏本,刘墉有管教不严之罪,如和珅再参刘墉,有以下犯上之罪,故而今日和珅给刘吏部请安。   刘吏部说:“何大人,请坐。”师生一同落了坐,刘吏部口打咳声,和珅一惊,心内说:“刘墉你若出坏趟,我反正不上你的当。”无奈何只得相问:“老师因何咳声叹气。”刘吏部说:“在朝居官数着何人?”和珅闻言,笑说:“老师糊涂了!在朝居官先数咱师生。”刘吏部说:“今日不比昔日,现今数不着咱师生了。”和珅问:“是何人将咱师生压下去了?”刘吏部说:“现今数着你表弟,万岁爷赐给他穿朝马,非到金阶不下马,他见了阖朝文武、九卿、四相、八大朝臣马也不下,昂昂不睬。”   和珅笑说:“我表弟国盛见了阖朝文武不下马,若见了咱师生,必然下马!”刘吏部说:“他若见了你我不下马,你我也不敢哼一声!”和珅说:“老师,我说他下马,老师说他不下马,咱师生打个公道罢。”刘吏部问:“打什么公道呢?”和首相说:他见了咱师生下马,算是老师输了,门生赢了,老师将京班大戏写一台在门生府前须唱三天,吃喝花费全是老师费钞;他若是见了咱师生不下马,算是老师赢了,门生输了,门生将京班大戏写一台在老师府门前唱三天,吃喝花费全是门生费钞。”刘吏部闻言,微然笑说:“原来一些小的公道,太轻。”和首相说:“老师若嫌公道轻,咱师生这么着,谁若输了,输三口袋银子,如何?”刘吏部说:“你是一家首相,又是九门提督,带管四十八万护京兵,到那领饷的时候,每一名少给他一分二分的,你就将这宗银子剩出来咧,我府中连买小菜吃的钱亦无,办不到。”和珅问:“依着老师怎么样呢?”刘吏部说:“若依着我,赌项上人头!”和首相闻言,打冷战,暗想:“赌头乃是大耍,我与国盛是表兄表弟,若见了我一定下马,我称赢,我竟看这刘老罗锅子输了人头,他怎么向我交代。”想罢,说道:“老师既然赌头,门生再将这口提督大印加上,赌了罢!”   刘公说:“来,来,来,咱师生击掌罢。”二人伸臂舒掌,乒的一声,二人击了掌。刘公说:“咱俩赌亦打了,掌也击了,但则一件你与国盛系表兄表弟,他若来时,你脸朝外坐,你一使眼色,或以努嘴,他必知晓。咱二人打赌,他必下马,那时我可输得冤,那可不算我输。你必须面朝北坐,不准扭头,他来时看他下马不下马,方定输赢,那时两无狡赖。”和珅点首应允。   不多时,闻有马蹄之声,就知国盛来了。立刻师生二人面朝北坐定,这国盛乘马入朝,见东朝房表兄同刘罗锅子皆面北坐,不知他二人有何是非。知刘罗锅子古怪,只可远离,不可亲近,遂抖丝缰竟奔金殿去。刘吏部说:“和首相你可输给我了,你看国盛昂昂不睬,就过去了。”和珅闻言,见国盛乘马过去了,不由得大怒,口说:“国盛无理,藐视表兄。”一行说着,一行跑出东朝房赶上国盛,近前一把将国盛拉下马来,只摔得国盛口中“哼咳不止,口呼:“表兄将我拉下马来,跌得疼痛难忍,所谓何事?”和珅说:“将你拉下马来,皆因你无礼,竟敢乘马昂昂而过,目中无我这表兄。”国盛说:“皇上擢用你为首相,我骑马亦是皇上所赐,九卿四相皆不挑我之礼,独你和士隆怪我,你是欺压我,咱二人上殿面君,辩一辩谁是谁非。”言罢二人揪扭奔上殿来。   正遇静鞭三响,乾隆皇帝升了宝座,只见国盛、和珅揪扭上殿,跪伏金阶,和珅口呼:“吾主,国盛无礼,见了表兄竟不下马,目无法纪。”国盛跪爬半步,口呼:“吾主,臣乘爷家所赐的穿朝马上朝,和珅无礼,将臣掀下马,只跌得浑身是伤,求吾主作主。”乾隆爷闻奏,满面带嗔曰:“国盛所乘之马,乃朕所赐,和珅身居首相,大失纲纪,如同欺朕,革去首相,推出午门正法。”众校尉把和珅掳去冠服,绑赴午门去了。   只见吏部尚书刘墉,捧珠缓步上殿,口呼:“万岁!”跪伏金阶奏云:“臣刘墉有口诉之本,奏上吾主。山东一连三年旱涝不收,黎民涂炭,野有饿殍。山东巡抚国泰折子进京,所奏山东年丰岁稔,蒙君作弊,苦害黎民,催促国课太紧,妄杀国家举监生员一十三名。臣不才愿保和珅,同臣赴山东查拿国泰正法。现有山东东昌府恩县城西左家淀进士左都恒愿代恩县民完粮,国泰谓左进士是买动民心欲造反谋逆,将左进士竟然枭示,任性妄为,劣迹显然。现有左连城大状为凭,请吾主御览。”   遂将冤状双手呈上,乾隆皇帝将状阅毕,饬刘墉将左连城带领上殿亲讯。刘吏部领旨下殿,至朝房令刘安、张成将左连城领至面前,嘱咐道:“圣上宣你而讯,可要你稳住了心,不可害怕,替父报仇在此一举。”左连城连连称诺,刘公带领左连城至九龙厅,远远跪倒,乾隆爷命左连城近前一步。乾隆爷见告状民子约有十一二岁,生成的天庭满,地阁圆,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暗想:“此子日后必然出贵。”皇爷问了几句,左连城对答如流。此时刘吏部跪伏金阶,口呼:“吾主,臣请旨下山东察查巡抚劣否?请赦和首相,官复原职,帮着为臣清理此事,将功折罪。”乾隆皇爷准其保奏,立刻刷了一道赦旨,将和珅赦回,在金殿谢不斩之恩。乾隆皇爷谕云:和珅无礼欺朕,理应当斩。今有吏部尚书刘墉保奏,一同下山东查办民情,将功折罪,官复原职。钦此钦遵。   和珅谢恩,同着刘塘下殿。又赐刘墉上方剑,王命旗,三口铜铡,先斩后奏,并如朕亲临牌。刘墉谢恩下殿,退朝。刘墉、和珅二人来至东朝房,和珅谢了老师保奏之恩。刘吏部说:“皇上钦命咱师生下山东查办灾荒,你可先往山东,我还要一路私访,咱师生济南府公馆会齐。”商议已定,各回府第择了吉期,入朝请训已毕,师生二人各排执事,同出京城,人马轿夫竟奔正南而行。过了小井、大井,在芦沟桥打了茶尖,过了长辛店,望见良乡县宝塔,在良乡县公馆住宿。次晨用完早膳,刘公说:“咱师生在此分手,你先行一步,我要私访慢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景州地旋风拦舆 瞎潘三贿赂仵作   室明室暗虽相异,方寸常存不可欺。   莫道天高鬼神远,要须暗里自家知。   却说刘公、和珅在良乡县分手,和首相先行去了。刘公在公馆改扮云游老道士,人马执事在前先行打公馆。刘公在路慢行,访查民情,走过窦店琉璃河,来至涿州北关石桥,入了公馆歇息。   次日用完了膳,又穿官服乘轿前行,出了涿州南关,竟奔河间府三角店,出新城南关南走白沟河,过了雄县十二连桥赵北口,在鄚州镇打公馆歇宿。次日走任丘县、二十里堡,至河间府商家林打站毕,过了献县,南走富庄驿,又至阜城,穿城而过,人马执事前导,来至景州北关外大路上,刘公在轿内闪目观看,景州的地面风俗人情,来来往往,客旅经商,心中暗想:“大约这景州地面,必然安泰。”   正然思想,忽然有一旋风,上柱天下柱地,将轿顶刮落在地。刘公在轿内,心中诧异,眼望旋风说道:“你这旋风若有冤枉之事,速在本部轿前转上三转,本部堂方准了你的冤枉。”   忽见旋风连转了三转,大人已知此中必有冤情。遂吩咐张成随着旋风头行,大人的轿子随后跟定,只见旋风奔西南而去。及至西南,见有一座新坟,旁有一少妇,生成的俊俏,浑身穿着重孝服,在新坟前烧纸莫酒,只哭得令人可惨。就见旋风一转,风入了新坟内。这少妇的孝衣被风刮起,露出内里大红的衬衣,大人一见,暗暗点了点头,心中就有几成明白,吩咐:“落轿。”   从人搬过行坐。遂吩咐:“刘安速到景州去传州官前来见本部堂。”刘安答应,扳鞍上马,够奔景州城。大撒一辔来到景州衙门,在马上一声喊嚷:“吠!衙内人役听真,现今吏部尚书刘大人奉旨赴山东查办民情,今在景州北关郊外,令景州州官速去迎接。”言罢,圈回马而去。   众人役哪敢怠慢,急急往里通报。知州刘齐贤闻报急忙吩咐:“备马。”随即乘马,众多衙役书吏相随,不多时出了州城,来至北郊。见有一簇执事人马,如一窝蜂来至近前。刘知州弃镫下马,走至刘吏部面前,身打一躬,口尊:“大人在上,卑职景州知州刘齐贤给大人叩头。”参拜已毕,一旁侍立。刘吏部道:“贵州尊,本部堂奉命查办山东,路过此地,遇见少妇上坟,身穿重孝,内套红衣,又兼旋风拦舆,其中必有冤情,贵州可上前代本部堂讯问,他家乡住居名姓?坟内是他什么人?   因何病而死?”刘知州应诺退下来,遂问三班人役“尔等可有人认识此少妇的吗?”忽见州役侯登山愣里愣挣跑上前跪倒,口尊:“大人,小人认识此少妇,娘家居住三里堡,婆家家住蒲家湾,此少妇黄氏,名爱玉,人称大姐。他丈夫名丑鬼蒲贤,只因丑鬼蒲贤病故,黄氏前来上坟。”大人问:“你唤何名?”   州役回答:“小人名唤侯登山。”大人说:“你去将蒲家湾地方传来。”侯头答应下来,竟奔浦家湾。   正愁有三里多地之远,可巧在半路遇见,说:“那不是潘三吗?”地方潘三说:“正是我,有何公事?”侯头说:“快随我去见大人。”不多时二人来至大人面前跪倒,说:“浦家湾地方给大人叩头。”刘公吩咐:“将上坟的少妇给本部堂传来。”   地方潘三答应:“是。”遂来至新坟前一看,原是黄爱玉,不由心中一惊,暗说:“不好,此案要犯,黄爱玉同奸夫谋死本夫,我图了他八吊钱。这刘罗锅子比不得别的官长好说话,这个官长又古董又好管闲事,若将此案判断明了,连我潘三也活不成。”   无奈走近新坟前低声说:“爱玉你别在此狼嚎了!多昝上不了坟,非今日上坟不可?现今北京来了吏部尚书刘大人,从此经过,见你外穿重孝内穿红衣,心中不悦,令我唤你轿前回话,你可小心些,这刘罗锅子比不得别的官长。”黄爱玉闻言,将眼皮一翻说:“过路的官管不着我。”潘三说:“你说话不对,这天下的官就管天下的民,快随我去见吏部大人,你要小心些。”   黄爱玉只得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土,来至刘吏部面前,双膝跪倒,说:“给大人叩头,将奴唤至面前有何话说。”刘公见此少妇并不嫌官,遂问道:“这一少妇家住哪里?姓什名谁?   新坟内埋的是你什么人?”黄爱玉未曾说话,落下泪痕。答道:“大人,小奴娘家姓黄,住在三里堡,婆家居住蒲家湾,奴名黄大姐。此坟内所埋是奴丈夫蒲贤。”大人问:“你是结发夫妻?   是半路夫妻?你丈夫因何病而死?”黄爱玉说:“是结发夫妻,过门有三年,公婆皆已下世,夫妻度日艰难,丈夫终日不务正业,奴家终日纺织,并无怨言。事到其间,难已隐瞒,那夜夫妻同床而眠,小妇人勿庸明言,大人心明如镜,奴家丈夫一时口渴,喝了一碗凉水。”大人问道:“你们即是恩爱夫妻,就该拦他莫喝凉水,即是得病,也该请医诊治才是。”爱玉说:“小妇人一时睡沉,醒来知晓,他已喝完,及至得病,请的是王半仙诊治。医言寒已太甚,难以治好。天交发亮,人已气绝。次日用五两三钱银子买了一口木棺,盛殓。因已将房典出,灵柩不能久停,今日方埋了三天。奴来祭奠圆坟,就遇大人路过此处,此是小妇人实言。”大人问:“既是结发夫妻,你丈夫刚死三天,你穿重孝礼之当然,为何内套红衣。”爱玉闻言,跪爬半步,叩头,口呼:“大人,想情小妇人的丈夫素日不务正业,终日赌钱,将地亩输净,又将奴簪环首饰典卖,这件红衣是小妇人娘家之赔送,年里月里舍不得穿,家中又不敢放,寄放在邻舍家。小妇人今三天圆坟,偏偏小妇人身上不爽,无奈将此红袄套在里边遮寒。奴若早知穿红有罪,冻死民妇也不敢穿。”   刘吏部闻言,微然冷笑说:“好一狡猾之妇,竟以巧言掩饰,现有旋风拦舆,其中必有冤情,本部堂定破土开坟验尸。”爱玉口呼:“青天大人既要开棺验尸,小妇人也不敢拦挡,可有一件,若验出伤来,小妇人领罪,若验不出伤来,大人当何如?”   刘吏部冷哂说道:“本部堂若验不出伤痕,必然丢官罢职。”遂吩咐人役快去破土开坟。众多人役跪禀:“现时无有镐锨,难以开坟。”刘吏部忙唤地方潘三,去传乡民带着镐锨前来开坟。   潘三答应,站起就走,心内暗想:“开棺验尸,若验不出伤来还则罢了,若验出伤来,此案关系着八条人命,我且不上蒲家湾,先上州城张武举家送信,后上蒲家湾唤人,想罢竟望州城而去。   自觉身后有人揪住他的发辫,扭项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上差,张、王二人揪他发辫,忙陪着笑脸,说:“二位上差,揪我发辫为何?”张、王二头齐问道:“大人派你到蒲家湾传乡民,为何你向南走奔州城去?”潘三闻言,腹内一转,有了主意。遂笑着说:“二位上差有所不知,适才州大爷派我进城传仵作,故此绕一个小弯,再到蒲家湾也不迟。既是二位上差令我上蒲家湾,我先到蒲家湾,后再进城传仵作。”不多时三人来至蒲家湾,潘三喊嚷:“众位乡亲,你们快出来罢,咱这湾里有了事哩。”众乡民一闻此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都出来问地方潘三:“咱这湾里出了什么事?大惊小怪地喊嚷。”潘三说:“咱这村内的蒲贤不是用三十吊钱买了三里堡黄家大姐为妻吗?这黄大姐嫌蒲贤丑陋,今日吵,明日闹,前日蒲贤得病已死。今日黄大姐圆坟去了,偏偏遇见刘吏部从此经过,见黄大姐身穿重孝,内套红衣,心中疑惑他丈夫死的不明,欲破土开棺验尸,命我前来唤你们乡中年壮人十数名,带着锨镐前去破土开坟。”众乡民闻言,面面相观,皆都纳闷。   一人说:“昨晚我俩还在一处抽烟说闲话哩。”那人说:“是多暂死的呢?”内中有一人低声说道:“你们皆不知蒲贤,自从买了黄大姐,日日吵闹,内中就有了丑事了。”这人问:“你怎么知道?”那人说:“那晚看见西关武举姓张名英,字培元。此人年长三十二岁,家中豪富,好钻狗洞,常常至二三更时,推蒲家的大门,我上前一问:‘你与蒲家系亲么?’他言道:‘不系亲,我来向他家取印子钱。’故此我心疑此事,黄大姐必与张武举有苟且之事。蒲贤死,咱可知不到怎么死的!”   大众说:“既是官府呼唤,咱们大家取了锨镐一同前去,一来去破土,二来看热闹。”不多时,皆配齐备。潘三说:“二位上差,你领着众人前去破土,开坟。我去传仵作去。”张、王二头说:“快去快来。”潘三回答:“我晓得。”遂迈开大步跑到景州西关,来至张武举大门,往里就闯。门丁拦阻说:“潘三你疯了吗?往哪里闯?”潘三喊嚷说:“不必拦我,我有要紧的事来见大爷。”这张武举在院内听见外面吵嚷,走出来一看,原是蒲家湾地方潘三,说:“潘三你又是借钱借当来了?”潘三说:“不是。”遂走近武举将嘴凑近耳根,低声将黄爱玉眼下之事说了一遍。张培元闻言一愣,心中发荒,并无主意。潘三见此光景,说道:“大爷,莫要心慌,小人先到坟上,你老揣上两个元宝,随后也到坟上,得便将两个宝银递与仵作,令他莫要认真验尸。仵作图了贿赂,必然验不出伤来,刘罗锅子必然丢官罢职,你看此计何如?”张培元说:“就依此计而行,你先去罢,随后我就到。”   潘三一溜烟跑到坟前。只见蒲家湾的众乡民拿锨的,使镐的,七手八脚正在破开之时,里面露出一口白茬棺材。刘吏部一见白茬棺材,不由得心中动怒,面上生嗔,眼望黄爱玉说道:“你口称是结发夫妻,恩爱情重,为何使一口白茬棺材盛殓他的尸身?”黄爱玉跪爬半步,口称:“大人,小妇人家业已被丈夫在世时赌钱输个干净,买此一口‘材’已将钱花净,哪再有钱请油漆匠油漆,望乞大人宽恩。”刘吏部吩咐:“将‘材’起出坑外。”不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冤魂缠绕黄爱玉 刘公私访得真情   镇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话说吏部尚书刘公听了黄爱玉之言,明知是一片巧言掩饰,遂吩咐人等将棺材从杭中抬出坑外。这时候武举张培元来到,见了仵作,把一百两银交与仵作,将话暗暗言明,令仵作方便方便,莫验出伤来为是。仵作接银点头应允。二人正说话间,忽闻大人传仵作验尸。仵作慌忙别了武举,走进尸场,见一旁放着一领芦席,食醋、烧酒、新布、棉花件件齐备。令伙友打开棺盖,把尸搭在席上,脱去尸身上之衣,仵作手执木尺,将尸用酒用醋喷洗擦干净,近前相验,前心后心头顶浑身上下验了一遍,并无伤痕,暗想:“伤痕必在肛门,我既图了贿赂,不可细验。”遂走至刘吏部面前跪倒,口尊:“大人,小人将尸浑身验到,并无伤痕,各样形迹一概未有,大约是病死的。”   刘吏部闻禀,遂站起身形,走到尸身附近,举目观看,见尸身矮小,约三尺七八寸高,四五寸小辫,虱虮纷纷,一脸钉铁麻子。看罢,回头看了看少妇,标致风流、俊俏,暗想:“内中必然因奸谋害本夫,明矣。”遂吩咐仵作重新再验一次,刘公站在一旁,亲眼观看,仵作浑身上下又验了一遍,并无伤痕形迹。刘公心中纳闷,暗想:“若是病死的,为何旋风拦舆,少妇穿红。”心中暗叫自己名子:“刘墉哪,刘墉!今日你可要碰在钉子上了。”无奈,口唤:“蒲黄氏,本部未验出伤痕,是屈了你哩。本部赏你纹银五十两,先给你门前挂红,我走一套文书,与你请旌表,建立牌坊,一扬你守节美名,万古传流,将你丈夫尸身掩埋。作为结案,不知你心下如何?”   黄爱玉闻言,心中欢喜,遂跪爬半步说:“大人恩典,小妇人愿”这一个“愿”字才出口,忽然一阵旋风在黄爱玉身上一绕,这黄爱玉打了一个寒战,立刻双眉直竖,杏眼圆睁,站起身形,金莲跺地,用手指定刘公,高声大骂:“刘罗锅子,耳闻你作官难缠,爱管民间闲事,今日一看你,乃是块老红砖。   奴的丈夫分明是病死的,你非开棺验尸不可,污奴不洁,血口喷人,不能与你善罢干休!”挽了一挽袖口,往上闯欲向刘公拚命,众人役阻拦,拉拉扯扯,不令他近前。   这时候武举张培元在远远站立观风,见众人役扯掳黄爱玉,不由得心中动怒生嗔,遂把辫子挽好,脱衣服光着脊背要上前去与刘吏部作对。旁有一老头拦阻,说:“张大老爷你与黄爱玉系亲故吗?”张武举说:“不系亲故。”老头说:“一不亲,二非故,为何管这闲事!这刘罗锅子与别的过路官不同,其性梗直傲上,你若闯上去,我恐你碰一个大钉子,自寻烦恼。依老汉相劝,各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武举说:“我在这听审,气不过,欲打一个抱不平;既然相劝,我不管此闲事。”   遂穿上衣服回家去了。   且说刘公见蒲黄氏放刁,吩咐人役将蒲黄氏带到公馆,饬地方潘三守尸,令知州回衙。刘公上轿去奔公馆不提。   再说这尸场已散,众乡民三一簇,五一伙纷纷谈论验尸之事,有的说:“死的不明。”有的说:“大约是急病死的。”有的说:“这事越闹越大了。”众人正然议论,忽见一人从远处喊嚷而来:“你们众人在此说什么话?打喳喳为何不嚷着说,令我纳闷。”众人闻言,抬头一看,此人肩扛有二斗米,挎着两吊钱,原来是爱打仗、闯是非、半彪子,姓刘名清字昆山。他是上三里堡家给他娘送钱米去的。见他走道东倒西歪,喝的酒太多,众人皆躲避,不敢惹他,一哄而散。内中有一年高之人未跑脱,被彪子刘清一把扯住说:“你们三一堆,五一块打的什么喳喳?为何不嚷着说,令人纳闷!快说,快说。”老头说:“你松手我好说。”彪子刘清遂放开手,老头便将验尸验不出伤来的事说了一遍。彪子刘清闻言不由得气炸了肺,口呼:“老叔,有所不知,这黄爱玉交好张武举,害死本夫蒲贤我刘清知情,偏偏我在北庄多贪了几杯酒,未赶上刘吏部在此验尸,也罢,我前去到公馆投案鸣冤。”言罢,竟要奔公馆去。老头一把将他扯住说:“刘清,你好无道理!你替人家鸣冤受累,撂下六七十岁的老娘在家担惊害怕,又无养廉,俗语说得好:‘能打私盐漕米,不打人命牵连。’你为何欲自投火坑?万一你母闻你替人家去打人命官司,一惊因此而得病,有些好歹,你生不能养,死不能葬,你装的什么好汉尖子?”彪子刘清闻言,遂满面含春,口称:“老叔,小侄多承你老教训。”一拱而别。   不一时来在景州西关,那些破落户卖闲的众人见了刘清,这个口呼:“刘贤弟。”那个口称:“刘大哥,这些日未见面,咱们大家得喝一场。”言罢众人进了酒铺去吃酒,这且不提。   却说吏部刘公入公馆饮茶吃点心,心中暗想:“旋风拦舆,上坟少妇明露着其中之冤情,为何开棺验不出尸身之伤痕。左思右想不如改变行装前去私访,或可了解个头绪,也未可知。”   想罢遂命刘安、张成提过一个包袱来,打开包裹,刘公戴上道巾,穿上道袍,腰系黄绒丝绦,下垂双穗,足上蹬水袜云鞋,袖吞木鱼,打扮成化缘道士一样,悄悄出了公馆。在城里关外访了多时,并无消息,暗想:“且到三里堡后到蒲家湾探访消息。”想罢问明了路,径向南奔三里堡。刚刚一到三里堡村边,忽然东北上起了乌云,霎然铺满了天,刮来了一阵凉风,随后,下了一场大雨,浑身被淋湿。紧走一阵,进了三里堡庄村,见有一走马门楼,遂走至门前,击动木鱼化缘,惊动内院一位六十余岁年老的妈妈,正摇着纺车纺线,忽闻门外木鱼之声,遂下了炕,顺墙根来至门内,开门一看,原是半老道士化缘。遂说:“道爷,我家昔日是富宦之家,今日贫寒,不能施舍,再改一家去化罢。”刘公说:“女菩萨,贫道不化银钱食物,化一把干柴烤干衣服,我就走路。”老妈妈说:“这有何难,随我进来,往东房内去烘烤。”刘公闻言,跟随在后,老妈妈将大门关闭。刘公问:“女菩萨,为何将大门关闭?”老妈妈说:“道爷有所不知,老身只有一彪性儿子,怕他回家。回家时必然喝个酩酊大醉,恐见了道爷你,他若发烦,必打你一顿拳。”刘公说:“我不烤衣了,你儿回家我可输理。”老妈妈说:“老身既允你烤衣,料无妨碍。我儿回家总得半月二十天,这才走了十多天,料想不能还家。”刘公闻言随着妈妈来至东屋。老妈妈抱了一抱干柴,令他自行烘烤衣服。   刘公将衣服烤得半湿半干之时,忽闻门外啪啪打门之声,老妈妈说:“不好了!吾那彪儿回家来了。”刘公说:“这可怎么好?”老妈妈说:“无妨碍,道爷你就在东屋烤你的衣,莫要响动。我那彪儿回家是送钱米来了,进来将钱米放在北楼,再也不上别的屋里去,至多说上两三句话,连家内尘土也不沾就走去,又上外边耍钱去了。”刘公闻言点了点头,低头不语,只是烘烤衣服。老妈妈言罢,走至街门内问:“是何人拍门?”彪子刘清说:“是不成器的儿回家送钱米来了。”老妈妈闻言,放开街门,彪子刘清晃里晃荡走进大门,老妈妈见彪儿如此光景,咳了一声,说道:“你父在世时作官,你是宦门公子,娇生惯养,你成人不懂治家,就会耍钱,房产地业皆被你输净,到如今家中萧条,过这样艰难日子!”彪子刘清闻言不耐烦地说:“老娘,当初之事不用提他,后悔也是枉然。你老不知道么?对门的黄大姐,俺两交好数年之久,给他打首饰制衣裳,供养他一家子吃穿,哪里尽是耍钱输的?可恼黄大姐他见我未有钱了,撇了我。他又相与西关的武举张培元,他二人热乎了,商量着要害蒲贤,今日果然害死了蒲贤,若提起来,蒲贤真死的冤。你老休埋怨儿,是儿一时之错,你老盼着罢,为儿的慢慢地再挣。”老妈妈拦住他说:“休说他们害蒲贤之事,恐有外人听见,有些不便。”彪子把眼一瞪说:“母亲,不必拦我,有人听去我不怕,恼了我的性子,我替蒲贤前去喊冤报仇,出了我的气,我看小爱玉他把我怎么样?”   刘公在东屋听得真切,暗想:“本部不白私访挨淋。”心中暗喜,忽闻彪子大嚷说:“不好了!东屋有了火了!”忙跑到东屋,见一老道烤衣,不由得大怒说:“好一牛鼻子老道,竟敢来在我家撒野。”走近前揪住脖领,举起拳头就要打。老妈妈赶近前忙忙拦阻,喝道:“好一小冤家,还不松手,为娘今年六十三岁了,道爷也有五六十岁,皆因道爷被雨淋湿了道袍,求为娘一把干柴烘衣,你来到家胡言乱语,你若嫌为娘累赘你,不如我一死。”言罢望墙上撞去,彪子说:“不好!”赶近前将母亲抱住,说:“母亲,莫要生气,是儿的错,误会了。你老不知儿的脾气么?又彪、又愣、又卤莽,是儿无礼,恕了儿罢,儿好去给老道爷赔情去。”老妈妈闻言,消了气,彪子转身眼望刘公作揖,陪着笑脸说:“道爷,休要见怪,我刘清谁不知,是个半彪子,作事莽撞,不问青红皂白,就行无理,恕过我罢,请道爷上北楼喝几盅,算我赔情。”刘公说:“我不会吃酒。”   彪子把眼一瞪说:“我请你吃酒,你就得扰我,你不扰我,那可不行。”一手抓住刘公就往北楼上拉,老妈妈一使眼色,口尊:“道爷,我儿请你吃酒是一番好意,你若不领,难讨公道。”   刘公暗想:“不如趁此机会,问明蒲贤这事为要。”遂说道:“素不相识,怎肯搅扰。”彪子说:“那都是闲话。”遂一同上了北楼,彪子把酒壶抄在手中,说:“道爷,你且候一候,这三里堡无有好酒,我进城沽酒去。”言罢,下楼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得真情诓刘入公馆 张武举探黄露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