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21 页/共 26 页
八、大沽炮台,及京津间军备,尽行撤去。
九、由各国驻兵留守通道。
十、颁发永禁军民仇外之谕。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条约。
十二、改变总理衙门事权。
这十二条外,还要追恤徐许、袁五忠,开复张荫桓。老佛爷传令枢臣,复电逐条辩驳,旷日持久。李爵相万分为难,只因积劳病深,藉口停顿,等到弥留时候,犹是口授计划,叫于晦若写成遗疏。各国公使,同爵相究竟有点感情,只好放松一步。行在听得噩电,自然辍朝赐谥,应有尽有。更派了王文韶到京续议。
到得光绪二十七年,由奕劻、王文韶订约签字,于此算告 结果。有人说起爵相为这和议,还靠着联军统帅瓦德西一个宠眷,才能慢慢转圜。这宠眷究系什么人呢?正是:当道豺狼才弭衅,隔墙莺燕借通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六回旧事感垦轺仪鸾梦冷 新交盼云路拾翠人来
上回说到联军统帅瓦德西有一宠眷,和议都由他通译。这真是李相的内线,清国的功臣。这宠眷原是苏州名妓傅彩云,曾做过洪文卿侍郎洪钧的姨太太。那洪侍郎起家上第,倜傥风流,从翰林院修撰闻信丁艰,匆匆奔丧南下。不图由沪返苏的时候,竟与彩云中途相遇。文卿心上早已印着彩云,后来在苏州征花侑酒,居然即是彩云应局。其时彩云名叫二宝,又叫钰莲,年只十四,露笼芍药,云亸芙蓉,说不尽天然美丽。文卿是前生冤孽,一意要储之金屋,只为身居縗絰,未便遽纳侍姬。
幸彩云犹未成年,不妨留以有待。文卿的元配张夫人,素性荏弱,惮于涉远,只要文卿有人服侍,大可安居故土,不必去领略软红况味,所以暗中撺掇,把文卿圆成好事。文卿得了彩云,比中状元还要得意。彩云亦酒余茶罢,体贴入微。在京里的故旧年家,都歆羡文卿有这艳福。
文卿公余退食,只在西北舆地上加意用功,因之誉望日降。
转了京卿,特简为俄、德、奥、荷四国公使。照例公使许携眷属,以便与各国贵族交际。张夫人本系深居简出,要他重洋万 里,同那异言异服的同行并坐,他早避之若浼。看得彩云跳荡活泼,又属文卿宠爱,情愿将章服暂时借给,叫他随文卿出洋。
文卿同彩云正中心窝,一个说“太太的栽培”,一个说 :“夫人的贤慧”。彩云又跟翻译学了几句普通英话,俨然笄珈翟茀,婢学夫人。
文卿舟过英都,英国女皇维多利亚还请彩云合摄一影。樊云门《彩云曲》里,说的“可怜坤媪山河貌,曾与杨枝一例看”便指此事。彩云因贵而骄,因骄而荡,先与使馆里的侍者阿福有了暧昧。到得自俄赴德,又结识了德将瓦德西。这时瓦德西尚是毕业学生,补个下级军官,无意中经过公使馆前,正遇彩云倚栏眺望,四目互视,便成就了这段姻缘。到得文卿任满归来,海外情人,却已置之度外。只有侍者阿福,跟着文卿回国,依然形影不离。
张夫人也到京中,看得彩云狂纵不羁,颇为忧虑。偏是文卿为着俄界帕米尔地图的事,举朝攻击,愤懑异常,经不得撞着阿福彩云绞在一起。阿福是夺门而出,趿履狂奔;彩云是春透酥胸,红生两颊。文卿一气一急,几乎不起。总算将阿福驱逐,勉强敷衍过去。彩云撵出了小子,仍复拼上了戏子。文卿忍耐不过,溘然长逝。
彩云知道文卿是廿年清宦,囊橐萧然,料也无甚希冀,便向张夫人下堂求去,干他后半世的快活。由北而南,改名曹梦兰;由南而北,又改名赛金花。在京里带着几个南妓,年纪已有三十多岁,只是翩翩丰韵,不减当年。有时还乔扮男装,周旋歌宴,所以大众又叫他“赛二爷”。
赛金花香名既噪,靠站一班王公贵戚,尽可娱乐。不道义和拳一闹,鹣飞鲽剖,只赁得三椽小屋,聊蔽风雨。回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真是成尘的往事。到得两宫西幸,联军入都, 统帅下令安民,却标着“瓦德西”三字,赛金花觉得姓名很熟。
忽然记得德国那段鸿雪,或者郎君身贵,牧马中原,又恐市上曾参,名同貌异,未免委决不下。
这日瓦德西赴署议事,策马徐行。赛金花邂逅相逢,正是昔时旧侣,不过虬髯绕颊,苍老许多。瓦德西却不认识赛金花,对此丽人,不无感触。他本住在仪鸾殿里,及至议毕回去,外面报有贵妇相谒。一张卞纸小片,写着三个英文,他正接了凝思,台阶上早走进西装妇人,革履花冠,十分绰约。他还不敢招待,倒是赛金花把星轺旧事,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他竟悲喜交集,握手接吻,如同天上掉下异宝。赛金花也垂点情泪,却将在京的勾当,轻轻瞒过。他俩叙了一回情话,开樽对饮,益显得赛金花轻盈妩媚,荡人魂魄。
他俩本是旧交,相隔十余年,相距数万里,一朝相见,哪里还肯放过。赛金花从此便在仪鸾殿歇宿。卿卿我我,自然言听计从。赛金花还劝德军勿扰清官,所以先代妃嫔,俱蒙覆庇。
且宫门内亦禁止诸军出入,连内城都安堵得很。狄平子诗里说:“银聪拥出仪鸾殿,争认娉婷赛二爷 。”这种奕奕的威风,表表的气焰,果然独一无二。李爵相寻着这条捷径,总托他为民请命,勿事苛求。赛金花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枕畔帐中,调停一二,和议略有眉目。不知仪鸾殿怎样不戒于火,嘻嘻出出,弄得雕梁画栋,一炬成空。他俩从睡梦中越窗而逃,并一襦一裤,仓猝间未曾携出。台湾丘菽园曾有《纪事》一首道:高秋仙掌郁苍茫,袍裤何人扫御床?零落觚棱金爵影,纵横胡地白羊王。老臣肺腑谁长乐?故事帘衣此未央。竟有内廷成茂草,徒闻博士唾飞香。铜驼卧棘铜环冷,玉虎牵丝玉树凉。
殿上早栖乌颔白,宫中莫唱竹枝黄。东华晓雾迷鸳瓦,西极繁 霜拂雉墙。最是骊山烽火痛,又看楚炬爇咸阳。
他俩惹起这场火患,各国军帅,都说瓦德西不合有这秽行。
和约将近签字,瓦德西应行退兵,只为着赛金花难舍难分。此番离别的情形,比不得在德国时那般轻易。赛金花缠绵悱恻,使瓦德西益发感伤,只是君命难违,程期已迫,还与赛金花订了后约。赛金花得着意外奇遇,所有攫取的、酬报的,着实不少。无如他素性挥霍,略无积蓄,为了虐婢被控,仍然解回原籍。这瓦德西还都奏凯,料定有异数酬庸,岂知德皇鄙其为人,总算将功折罪。
奕劻、王文韶看得和约已定,兵队已归,又想粉饰承平,纷纷有回銮的陈请。老佛爷也怀思故国,谕令修葺跸路,扫除宫禁,决于秋初起驾。迁延复迁延,至十月二十四日,始行回宫。那些官僚军队,固然肃跪道旁,即各国公使及夫人,亦都出署瞻仰。人民犹是,城郭皆非,老佛爷自不胜感喟,痛痛切切下了几道上谕,力图变法。论到主忧臣辱,王公大臣应该仰体慈意,替老佛爷挣一口气。
哪知荣禄出缺,补了这王文韶。他是著名的琉璃蛋,四面圆滑,从不肯负点责任。奕劻知道他的脾气,心雄胆壮,惟我独尊,连他两个儿子载振、载捕,居然三权鼎立。奕劻不过贪点贿赂,已觉得臣门如市。振捕两兄弟,更要征歌渔色,借做线索,八大胡同里面,便是兄弟俩交易场所。窑姐儿渐渐玩得厌了,起早落夜得去伺候女伶。载振年龄较长,运动较灵,又是煌煌的贝子爷,自然有人前来拉拢。女伶的声价,虽说比窑姐儿贵重,究竟鸨儿爱钞,只要满了他的欲壑,怕不手到擒来?
载振最赏识的是杨翠喜。翠喜只有一个养娘,早想在翠喜身上捞点重利。偏这翠喜左拣家产,右选人材,情愿在歌舞台中博 资奉母,决不肯草草失足。载振还不满他的意,说什么“色衰爱驰,定要沦落长门”。却被个天津巨商王竹林,挟着厚资,再三怂恿。翠喜的养娘,又把载振邸第,说得同琼楼玉宇一般。
翠喜到底阅历不深,却委委曲曲答应下来。王竹林又在振邸左近,赁了一所金屋,上自床帐箱箧,下逮匕箸杯盘,阍役庖丁,雏鬟老媪,一切足供使令,只叫载振去做现成主人。晚间送了两席,竹林带了如夫人,亲来倍侍。载振感深次骨,私问竹林有什么希望?竹林慢慢吐出是直隶候补道段芝贵的报效。竹林同他虽是新交,却盼他青云直上。如今正在黑龙江当什么差,只要巴结得到护抚,他也知道贝子爷恩典的。载振满口应承,送了竹林转来,觉得灯影烛光,别现着许多喜气。翠喜丰容盛翦,较之台上的举动,矜持稳重,真令人不可思议。幸亏彼此熟人,才得回眸一笑。载振佯装醉态,携手入帏,总道后果前因,都种在三生石上。
载振急于酬段,向乃父切实要求。这黑龙江本是偏瘠地方,兼之初改行省,有点资格学问的,放他去还要辞谢。难得有这机会,奕劻竟保段芝贵护理黑抚,并加副都统衔。
上谕才下,早恼了河南道监察御史赵启霖,奏衔参贝子、镇国将军、农工商部尚书载振,私纳歌妓,并及护理黑抚段芝贵,夤缘亲贵,物议沸腾。折中叙明段芝贵造意献妾,王竹林居间付款,这种翠喜的身价,又属军装买办黄某筹垫。因为芝贵素在北洋军界,黄某欲芝贵介绍生意,愿为计划,将来即在回扣内划还,深恐芝贵与载振直接授受,过于鹘突,故托竹林辗转,藉掩耳目。赵御史既说得原原本本,殚见洽闻,老佛爷也不能装做糊涂,只得派醇亲王载澧、大学士孙家鼐查办。自然官官相护,把载振巧为脱卸,只苦了段芝贵护抚不成,反开去了各项差使。赵御史得了革职处分。都察院里一班人,还不 肯放过载振。奕劻知事不妙,暗将杨翠喜送还王竹林,叫他认做义女,暂行安插,一面令载振具疏辞职,其略道:臣系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列。倏因时事艰难之会,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遂至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跼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囚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惟庸懦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不可为子,不可为人。再四思维,惟有仰恳天恩,开去一切差使,愿从此闭门思过,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载振果然奉旨允准,还着实慰勉一番。翠喜过了几时,悄悄从天津送回,尽着载振受用。载振开去的是尚书,存在的是贝子将军,仗着乃父的声威,落得自在逍遥,与翠喜永谐鱼水。
《都门纪事》涛里说什么“宝马鞭停低翠袖,玉楼人醉尚金波”,还不是为载振这事吗?某酒楼上题壁的有一首道:竹林清韵久沉寥,又过衡门赋广骚。
转绿回黄成底事,误人毕竟是钱刀。
这诗却显明一点。然凭你怎样冷嘲热讽,总损不到载振毫发。载振虽然有了翠喜,那秋千院落,歌管楼台,依然有他的踪迹。只为着不学无术,受人讥刺,也想学几句诗词,在文人学士队里厮混。早结识了几个不曾开坊的翰林,立起诗社来,自然是载振做主人。仿那击钵催诗的意思,先学诗钟、词钟,共计两联,联凡七字,有所谓“典实派”,“性灵派”。大约 以嵌字分咏为多数。嵌字有鹤顶、燕颔、鸢肩、蜂腰、鹤膝、凫胫、雁足等名目,重在典实。分咏则以不相类的二物,各成一句,虽讲对仗,尽可浑脱,重在性灵。此外辘轳、卷帘、鸿爪、魁斗、蝉联、碎锦、押尾诸格,大都因难见巧,求速斯工。
载振渐有进境,然后学做绝诗、律诗、古诗,或一月一叙,或一月再叙,纪游揽胜,写景怀人,积成了一二卷《拾翠簃吟草》。
到得八月里这一集,却在南妓柳枝妆阁。柳枝是年逾花信,急欲委身,只须一部《毛诗》,即可移根而去。载振思发雅兴,对着同社诸友说道 :“此集诗课,谁当首选,愿购柳枝为赠。
”诗题是“明月篇”三字,齐卷后由载振评定。诸社友听了有此重酬,自然力求新颖。只是题目宽泛,无可着笔。过了一日,纷纷将诗卷交与载振,静待揭晓。究竟何人得着柳枝呢?正是:名士漫夸催钵易,美人毕竟夺标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七回明月诗成状元郎平分柳色春雷梦醒司员妻误入桃源
上回说到载振拟购南妓柳枝,作为诗社冠军的赠品。诸社友你争我赛,都做得盈篇累幅,光彩动人。载振看得矞皇典丽一流,像是应制的文章,不是消闲的吟咏。最后得着一张粉笺,写着寥寥二十个字道:月圆圆似镜,月洁洁如练。
珍重告秋风,莫怨班姬扇。
载振大加赏识,查系前菊部状元韩琴郎所作。这琴郎从前唱过旦角,温柔绵邈的,是如玉可人。他又天性好琴,操缦安弦,飘飘然有点仙致。只是襟怀恬澹,赁你达官贵胄,他总对之落寞。倒是孤寒文士,狠肯周旋一二,因而大众怪他冷僻,嫌他兀傲,门前不免寥落。偏是几个嗜痂的,天天亲临寓所,仰承颜色。他不过请你喝杯茶,抽个烟,算是格外青眼。曾记 得一太常寺少卿,本是世袭的官儿,没有什么学问,因为为衙门里公事清简,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余日来探望琴郎。这日少卿濒行,琴郎随 :“明晚我处南斋张老爷宴客,你可无庸枉驾 。”少卿道 :“张老爷是什么人?”琴郎道 :“南斋坐监的。
”少卿想 :“我京卿不如他监生?”又妒又气,嘴里虽然答应,心里决定明晚去闯席,看看是何等人物。琴郎知道他不自在,便道 :“张老爷难得光顾,你却天天可到,何妨大量些,让他一步呢?”少卿狞笑而散。
次日候到日暮,直向琴郎房里跨入。外厅已陈设两席,琴郎正在招呼。瞥眼看见少卿,又恨他憨,又笑他骏,只好佯为不理。倒是张老爷,通名问姓,请他入座。张老爷名鸣歧,号坚白,留京等待顺天乡试,文兴酒量,均足辟易千人。同少卿阔论高谈,将中外舆图,说得瞭如指掌,少卿着实钦佩。从此结为昆弟,常在琴郎处相叙。
这晚又是少卿柬约,张到席半才来。少卿问他何迟?他说:“山西匪患蔓延,我却拟一条陈,想请堂官转奏 。”便从衣袋内检出稿本,递与少卿。少卿向靴统内插入道 :“吃酒罢,这事明日再议 。”张亦不复再索,过了两天,山西布政使放了岑春煊,张却并不在意,反是少卿赶到南斋,向张作揖道 :“尊稿我已代奏了,如今要奉旨出京,特来一别 。”张说 :“姓岑的与你何干?”他笑道 :“我便是岑某。从前在琴郎那边,恐于官箴有玷,所以官阶姓名,都是假的。我名春煊,表字云阶。
你的恩惠,我决不肯相负。若邀你入我幕府,未免阻你的上进。
你是取青紫如拾芥一般,我在山西静听好音便了。至于使用的银两,我自然源源接济。不论明年会试榜后,得翰林,得部曹,我总竭力替你设法 。”张坚白此时恍然大悟。既经木已成舟,何必再加絮聒?又借了琴郎地方饯别,让他山西去了。坚白春 秋联捷,点入词馆。云阶也抚陕西,督两广,把坚白一个编修,特保到广西右江道。后来云阶还将督印叫他护理。琴郎得了岑家两人津贴,不复再上舞台。一种喜欢捧角的,偏要称他的抬步,赞他的嗓音,便有这“菊部状元”的雅号。他却并不以此为乐,只喜在文人队里,这随鞭镫,这班社友并不憎嫌他,听他按期附骥。不道这一课,他竟裒然居首,压倒群英。这虽是载振的衡鉴不虚,在牝牡骊黄以外,也系琴郎同柳枝姻缘簿上,早系红丝,故有这番举动。柳枝也认识琴郎的,看他温如卫玠,美比潘安,反有点自惭形秽。只是振大爷有意作合,借此跳出火坑,未始非计。琴郎万料不到有此佳遇,知道柳枝风尘已倦,不至重入旋涡。自念半世欢场,于兹结束,也感振大爷不置。
还有几多社友,不怨自己落第,反说应让琴郎,将柳枝称作“状元夫人”,择定九月重阳,替他俩举行嘉礼。鸳鸯福禄,鹣鲽神仙。那些送对联的道:得意夜调弦,蜀郡借挑司马曲。
多情春结带,燕台许乞义山诗。
又有一联道:流水亦知音,回思一柱一弦,何处闻声写清远?
东风齐着力。莫道三眠三起,有人顾影想娉婷。
柳枝出阁的时候,各社友一钗一珥,都要留个纪念。琴郎洞房红烛,新学画眉,这一对可意人儿十余年风月场中,也算阅历够了。此番消除绮障,解脱情关,组织一个小家庭。他僻的舞扇歌衫,尽皆抛却。柳枝支持内政,却也井井有条。粗服 乱头,比不得曩年修饰。琴郎开着古玩铺,商彝夏鼎,汉碣秦碑,固然应该点缀,那翡翠的扳指,玛瑙的烟壶,珊瑚的顶珠,白玉的如意,以及炉瓶瓷石,陈设得十分精彩。他不是同金店掌柜拉拢,便是同王府太监联络,高车驷马,生涯颇多不恶。
琴郎自在铺中居住,将柳枝卜居魏染胡同。
这胡同里尽是京曹,虽则小小一官,门榜封条,轩昂万状。
琴郎间壁,寓着个姓雷的吏部司员,门上大书“吏部雷寓”。
那司员原是陕西人,从甲榜出身,未曾带得家眷。只在京里纳个妾,年纪才二十岁。司员骗他已经断弦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太太。司员待他却是和睦得很,有时出去酬应,倒也朝珠补褂,像是正室妆束,大众都称他雷太太。
不道吏部母员同官里,还有姓雷的,不过是浙江人,拔贡出身,却住在南横街。两家虽同姓同官同司,男子自然相识,妇女是不曾往还的。浙江这个雷司员,却是风流人物,吟诗赌酒,喜在胡同里逛逛。他太太是个宁波人,满嘴“阿达、阿达”,拈酸吃醋是他的本分,口口声声说 :“你这样的欢喜窑姐儿,有时把我访着,一定打得他落花流水 。”他丈夫偏要呕他,偶然在朋友家里借宿一宵,他总疑心他在胡同里。其实吏部里的候补司员,每月有得几两俸?油盐柴米,人情份子,还怕不够,哪里有余钱去干意外的事?但那做太太的,不管丈夫入不敷出,总说丈夫眠花宿柳,有意奚落他。这雷太太有这蓄气,只是钻缝打眼,想寻丈夫的破绽。谁知他所用的家人,也帮着主母,攻讦主人。这日行经魏染胡同,看见“吏部雷寓”的门条,便悄悄告诉同侪道 :“我老爷果然纳妾了,住在某处,太太管得这样凶,依然没用。这不是新闻吗?”一传两,两传三,早有婢媪送入太太耳朵里。太太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传家人进来问话,说 :“你跟老爷干得好事 。”家人道 :“ 太太明鉴,这与奴才何干?奴才只是看见门条,嘴闲说了一句,究不知是也不是?”太太道 :“姓雷的或者还有,吏部里怕还有姓雷吗?你导我前去走遭,我决不说你露风的 。”家人拗不过太太,只得替他套车子,带了仆妇,一迳来到魏梁胡同。
仆妇是鸡毛当令箭似的,敲开了门,大呼 :“太太来了!
”那陕西雷司员的妾还道来的是女客,赶忙出来迎接。不道雷太太跨下车子,便指着雷妾骂道 :“不要脸的淫婢,你竟敢躲在这里,不来见我吗?”雷妾朝他一望,头上梳个圆髻,身上穿件半新不旧的绸衫,一双八字脚,短而且扁,满面横生的肉纹,气吽吽地指手画脚,却听不懂他说的话。雷妾是北京人,固然不知道宁波话,也不知道陕西话。看了这种神气,料定是正室太太由原籍赶来。想起雷司员娶他时候,何等恩爱,后来也不曾有甚龃龉。今番到了这颗魔星,后半世如何过活?所以打了这个青天霹雳,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一句话不曾回答。雷太太更加扬威耀武。雷妾身边的家人仆妇,再三相劝。说 :“且待老爷回来再讲 。”雷太太还是唠叨不休。只见门外走进个人来,年约三十以外,长袍短褂,足登乌靴。家人忙迎出去,叫声 :“老爷 !”雷太太倒怔了一怔,那雷妾带哭带喊,扭住那人道 :“你不是说太太殁了吗?我才嫁你,如今走出太太来骂我,你如果要撵我,我立刻便走,用不着他来赶我 !”那人惊惶失措道 :“放手罢!我的太太死了三四年,你不要活见鬼!
你说的话,我不懂,哪里有我的太太?”雷妾道 :“坐在左边的,究竟是谁?”那人打量了雷太太一眼道,“怪吓!这何曾是我的太太?”雷妾听了这话,登时转悲为怒,指着雷太太道:“那里来的泼妇,闯到别家宅子里来,冒认丈夫?真真太不爱脸了 !”雷太太被他一骂,觉得那人不是丈夫,这妇人当然不是丈夫的妾。正在为难的时候,那人道 :“太太不是浙江雷司 员的夫人吗?我也姓雷,我也是吏部司员,不过我的籍贯是陕西罢了。你太太要管你家老爷纳妾,应该打听明白才是,这样胡闹,是不兴的!我看同官分上,全不计较。太太请回府罢,以后须得放慎重一点 。”雷太太如同春雷梦醒,知道误入桃源。
听了陕雷的热讽冷嘲,不怪自己的卤莽,反怪家人的错误,含着一包眼泪,刚刚返身走了几步,跨下台阶,雷妾同饥鹰扑食一般,两手抓住道 :“你看我们老爷长得俊,所以来登门求售的。既然认我们老爷是你的丈夫,今夜你陪着老爷睡罢,我到情愿奉让。来得去不得,我要看你这三头六臂的妇人。老妈子,你把这妇人拖进来,叫他到房里同老爷亲热亲热,横竖都是姓雷,都是司官,并不辱没他呢 !”雷太太到了这地位,真是进退维谷,幸亏陕雷不为已甚,叫雷妾放他去罢。雷太太臊得满面通红,飞步跳上车子,雷妾还拍手大笑。
雷太太回到家里,撵掉了误报的家人,受了丈夫一顿埋怨,说道 :“这是你极便宜的。陕雷又忠厚,又讲交情,才肯立刻放手。不然,他送你到坊里,不认你是我的妻子,弄得明白,你也脸丢尽了。便做不到这样刻薄,他听了如君的话,将你留住一夜,虽则他不曾侮辱你,叫我用什么面目见人呢?我叫你安静些,原谅些,你等我回来问一声,都来不及,闹出这样笑话,我只好送你到南边去了 。”雷太太起初倒俯首无辞,后来听要送他回南,便大嚷道 :“我知道你是有心驱逐我,好让你心上人来过日子。你倒不说姓雷的小老婆期待我,反噜噜苏苏,只是说我。要回南,同回南。我不希罕这司员太太,你也不许在京城做官 !”旁边仆妇插嘴道 :“老爷、太太是一家人,不要再多话了。老爷合得到魏染胡同走一趟,明日衙门里可以相见,不然是怪臊呢 。”这话提醒了浙雷,便到陕雷那里负荆请罪。浙雷再三道歉,陕雷反付诸一笑。浙雷道 :“我还请姨太 太一见 。”陕雷也说 :“小妾无状,我已责备一过。此后不再芥蒂了 。”浙雷同陕雷彼此闲话,陕雷道 :“妇人对待丈夫,严加管束,原是妇人的天职。但须要有点分寸,顾全丈夫的的体面,保护丈夫的官声。若是逞着性子地闹,对于自己,固然没什么效果,对于丈夫,弄得他心伤气索,究竟有何趣味呢?
前日我的同年那苏州吴,你不是说他南人北相的吗?他是庚午的举人,到庚寅才中进士,这二十年的北道,寒士如何跑得起呢!全亏他夫人家中主持。那年中了探花,病中纳了一个如君,听得妻妾倒极和睦的。不知为什么事,苏州吴将他姨太太送兵马司递解回籍了。大约也是吴夫人的雌威呢 !”浙雷兴辞归去。
此事已传遍通国,同那苏州吴这案,都说是都元帅的结果。正是:惊鸳打鸭偏逢怒,剖鲽分鹣善弄乖。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八回疗妒少鶬羹吴探花逐艳衔哀凭鹤吊陈太史招魂
上回说到吴探花将姨太太送坊,递解伺籍,这却不是吴探花的本心,倒是吴夫人的作用。吴探花的惧内,在京里是数一数二的。真是骂我不开口,打我不回手,为什么有这姨太太呢?
那姨太太确是扬州有名的红妓,积蓄着实不少,只是心高气傲,贪慕虚荣,不特巨贾富商,他憎嫌铜臭,便是文人学士,不曾发达过,他也说是寒酸。妓女年纪,挨到二十二三,要算嫁杏愆期,摽梅失候了。吴探花光景本不饶裕,居然得了上第,自然衣锦还乡,不过衣食住三项问题,虽是偌大功名,也须随时筹划。况且苏州是状员生产地,探花更不足为奇,不得已赶那文丐生涯,暂在扬州小住,无意中结识了这个红妓,这时吴探花只有三十余岁,颀身鹤立,器宇不凡,那红妓正在择人,倒也倾心巴结。吴探花酒阑席散,曾经一醉留髡,从此来往妆楼,视为知己。不料吴探花住在旅馆里,忽然发现外症,称药量水,?人体贴,这红妓也来探望。觉得客途岑寂,床蓐呻吟,益发 难以见效,苦劝吴探花移居妓馆,可以加意医调,吴探花不肯允从,说俟回苏再治,经不得二三旧友合词怂恿,才把萧条行李,搬入花团锦簇的楼台。红妓为着探花下榻在那里,首先摘牌谢客,朝敷夕洗,寸步不离。吴探花有什么余资?都是红妓倾奁接济。看看新生瘀去,还用犀黄珠粉,湔拔毒根。约莫一月有奇,元气渐次恢复,才提到委身相事的话。吴探花真无辞可却,只说句“力不从心”。谁知这红妓久已赎身,更不费一粟一丝,得此如花美眷,还有什么游移呢?只为着吴夫人吼如猛狮,扑如城虎,吴探花有点胆怯,是以不敢一口应承。后来彼此曲商,两人买棹回苏,暂在老仆家中,做个藏娇的金屋。
虽则不是久计,也可避过风头,免遭毒手。
不道春光漏泄,吴夫人诘问探花。探花哪敢骤认?经不起吴夫人大哭大嚷,说道 :“我不是不能逮下的人,既然有了侍姬,应该一家团聚。尽他飘零在外,不是披我以妒妇的名吗?
”探花还道夫人出于至诚,将扬州病中情形,一五一十,都倒了出来。吴夫人道 :“这不是贤妇吗?他这样殷勤待你,你这样落寞待他?俗语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你还不把他带回来,真是全无心肝呢 !”探花又惊异,又感激,一乘轿子,送他去拜见夫人,从此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了。
吴夫人一见,妹妹长,妹妹短,极口称赞,谢了又谢。探花看他们俩发髻互梳,衣履互着,着实欣慰。上上下下,都称呼姨太太。姨太太的卧房,却在夫人房后,探花恐惶觳觫,平时从不进姨太太的房。只有夫人鸟道霞飞,鸿沟月满,行不得也哥哥的空儿,才许姨太太当夕。姨太太倒并不计较,只愿家庭欢乐,不妨让他一筹。有时唱折李笠翁的《奈何天》道:疏抱衾稠,勤陪杯斝,无端浪受虚名,黄昏白眼晓来青。 空心掺木,无丝葛藟,半熟鶬鹒。(右调《高阳台上逍遥》)
红袖轻盈,清歌宛转,愁容勉教趋应。拚醉霞觞,晚来可受凄清?饱看他座上风姿,权当做饥时画饼。酬佳景,对此春光明媚,且图家庆。(右调《锦堂月》)
吴探花有了这个姨太太,对着夫人,益发逢迎倍至。有人说他平时昂首向天,有点富贵骄人的态度,只有夫人面前,凭你掴面捽发,总是逆来顺受。姨太太虽有些过意不去,想探花慑於阃威,他何必来多管闲事?等到探花入京供职,夫人对待姨太太的手段,有时放出来了:或者说家用不敷,问他挪几十块钱,或者说出门酬应,问他借点首饰。起初是完璧归赵的,渐渐地掷黄金于虚牝了。姨太太并不同探花提及。只是夫人限制探花,较前严禁。那面子上优待姨太太,依然同在苏州一般。
在京这班江苏同乡同年,没一个不知道探花是陈季常,偏要嬲他家里开壶碟会,说每人两菜,携榼自随,主人只备酒罢了。
探花万不能拒,归去同夫人商量,勉强答应,却只买了二斤黄酒。诸人一哄而至,狼吞鲸饮,早已瓶罄,连催探花添酒。探花匆匆入内,隔了许久,算捧了一瓯酒出来。你斟我酌,不经一吸,又向探花饶舌,探花不应不动。屏门后转出吴夫人来道:“你等岂不知老娘悭吝的吗?这些携来的盘碗,一概不准拿回,备了酒资来赎 。”说罢,抓了探花进去了。大众讨了这场没趣,谁也不来同他交际,只有赴署入直,出去一趟。
这日是同年陈太史宝莹开吊,去吃了顿午饭,回到上房,夫人在那里悲啼。探花摸不着头脑,问了一句。夫人道 :“总怪我治家不严,害你担这帷薄不修的丑名。我想妹妹能够服侍你,帮助我,我一片好心待他。不料他旧性不改,竟与家人干这没廉耻的事。今朝家人从他房门里冲出来,刚刚被我撞见。 我气得索索只是抖,本是想撵出家人,保全他体面的,他不但不肯认错,还说许多不尴不尬的话。我把他们俩拿你片子,送到坊里去了。你看怎样办呢?”探花料定里面是有诡计,说:“他这样贱,留在京里做什么?叫坊里递解罢。我去交代坊官一声,才靠得住。你也不用悲伤了 。”探花赶到坊里,见了姨太太,才知道家人得了夫人十两银子,教他做这圈套的。探花嘱咐姨太太仍回苏州,住在老仆家里,他不论得学差试差,总来安置他。家人也放了,姨太太也走了。夫人得了姨太太全份衣饰,算是赔价这十两头。大众都说吴探花逐艳,却不知内中有这种委曲呢。
吴探花在夫人面前销了差,预备次早送陈太史灵柩回南。
同乡同年,都替陈太史家属告帮,攒凑了四五百两银子。乘火车出京,到天津再换轮船。他只有一位夫人,一位如夫人,缟袂扶棺,间关归葬,却是不容易的事。
这陈太史号叫琇民,别字辽东一鹤,原籍江苏金匮。十一岁随宦在京,十八岁便点入词馆。夫人吴氏是河南固始的华胄,诱民饮醇近妇,且又性好山水,船唇马背,还驮着诗囊,挈着奚童,处处留点雪泥鸿爪。夫人贤而兼美,在京里支持门户,听他去任意遨游。他从不去拜老师,会同年,所以历届考差,得不着乡会同考。他却并不在意,带着盈千整百的旅费,鼓轮入粤,寄迹珠江,在沙艇里选色征歌。凭你怎样一再勾留,从不肯轻于失足。不知他如何同逆旅主人女儿相恋,窥墙来往,竟与登徒子无异。这女儿本已受聘,主人知道了两人暖昧,将女儿加意防闲,令琇民别寻客舍。琇民买通了一个老媪,传消递息,约定了女儿远走高飞。主人报县缉拿,那南海县裴景福,本想把琇民捏造假名假姓,办个递解了事。琇民偏在县堂上,供明翰林院编修陈宝莹,万目睽睽,无可讳饰。南海县据实通 详,遇着总督岑春煊,既不护花,又不爱士,将陈太史飞章奏革,归案审鞫。那女儿供称系慕陈太史才貌,情愿跟随作妾,并非陈太史诱拐;此次偕同离粤,也系自己造意,与太史无涉。
女儿的父亲,咬定陈太史如何设谋,如何被乱,如何露机,如何通信,如何出境,说得凿凿有据,并令老媪为证。裴知县伺到陈太史。他说 :“同宿有的,同走有的。缙绅纳妾,很平常的事。他要几个身价,我也肯给的。只是人我要定了,不能交他的父亲领回 。”那女儿亦说 :“妇人从一而终,若要我跟着父亲归去,再嫁原聘的丈夫,宁可死在堂上 !”裴知县对陈太史道 :“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今不过革职,并没有余罪。只须将女子判交伊父,你也可以回京了。照你这样胡缠,国法是不管官阶的。那时寄监祗候,由府而司,由司而院,由院而部,一年半载,这苦恐怕你吃不起。你何必牺牲了功名,再糟蹋你身体呢?”陈太史道 :“你不要恐吓我,算我拐带出境,不过足四千里充军,有什么大不了事?关外山川辽阔,林木翳蓊,我很愿意去走一趟,只是没有机会。你快详快奏快解,总算你成全我游兴,但这女儿嫁我定了,你尽签妻同配罢 。”裴知县道 :“好好!照你办罢 。”批折下来,发遣黑龙江戍守。
吴夫人知道消息,无可营救,只得出京在中途相待。陈太史一路由南而北,虽则锒铛就道,这些解差只要有点沾润,倒也并不为难。这日将近出关,吴夫人早住在旅店里,把长途应用的衣履什物,一齐预备。果然陈太史带着粤女进来,后面跟着解差。陈太史满面风尘,已经消瘦了不少。吴夫人直扑上去,放声大哭。陈太史反含笑道 :“你不要如此悲痛,我却对你不住。你且回京收拾一切,南边去罢。我不是遇赦不赦的罪,将来还好团聚。你不必当我遣戍,你只当我出游就是了 。”吴夫人定欲同行,县里说来文上只有一妻,不能再在路上插入。吴 夫人看那粤女,身材臃肿,还梳着一根辫子,唇掀目小,毫无媚态,脚下趿着拖鞋,露出足跟,光滑可鉴。只是肌肤腴润,肥白如瓠,算是特色。暗想 :“此女尚不及中驷,丈夫宠爱到这样,真正前生冤孽。亏得他伏侍周到,稍可放心 。”便再三叮嘱他要全始全终,不宜易志。那女儿也唯唯应命。解差催促上路。吴夫人生离的凄惨,甚于死别。早望着几辆车子,加鞭疾走了。
陈太史出关以后,觉得黄沙白草,另有一番景象。像这奉天府原是清朝发祥旧地,源钟长白,秀结巫闾,沧海南迥,混同东注,所辖的是宁古塔、黑龙江二城。黑龙江北界肯特山,西连枯沦湖,城内名为齐齐哈尔。从奉天迤逦进发,营笳楼鼓,都是助人的悲壮。及至赶到齐齐哈尔城,官民多是旗人,与北京无甚殊异。解差投文进署,当堂点名验视,将军自照例安插。
陈太史归交佐领编管,只是课徒、鬻字,支持日用。黑龙江风气闭塞,难得有这通品,官民都称他陈先生。那时适值日俄战后,俄国每肆要挟,将军对着外交的事,甚为掣肘,听得他是翰林出身,邀他进署去办理文案。却能够应付得宜,将军着实感激。后来将军换了姓程的汉人,要替他奏保开复,还是陈太史再三不肯。廷议忽将奉天、吉、江统改行省,将军变了巡抚,更想将他由编修改官知府,留江补用。陈太史总说幕而不官。
东三省设立总监,那徐世昌、赵尔巽,同太史尽是年家故旧,从黑龙江调回奉天,特奏开复了原官,送他回京供职。
吴夫人也从海道来了,暂时住在会馆里,三口子患难夫妻,安安闲闲过了三个月。虽是清官薄俸,那量柴数米,都归健妇一人。太史只同那粤女赌酒谈诗,寻点快乐。再不道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只剩得数箧残书,一方破砚,几至无以为殓。幸有个门生邹泰阶,现官内阁中书,替太史竭力腾挪,向同乡同年。 委曲告哀,摒挡吴夫人同粤女招魂南返。所有诗稿、词稿,由邹中书校定后,醵资付刊,一编叫做《还珠集》,是在粤做的;一编叫做《冷泾游草》,是在江做的,都是悲歌慷慨,读之呜咽。水竹村人还撰序冠首,末附受业邹平校字。
泰阶便是邹平的号,他原是吴县举人。只因情场失败,气愤愤赶进京来,做这小小中书。正是:桃叶空迎双桨远,薇花闲伴一池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九回蛾眉寄语重价购贤书 虿尾兴谗飞章酿巨狱
上回说到吴县邹中书情场失败,到京就职。这邹中书有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弱冠又秋风一战,名列贤书,金阊的姊妹花,催酒弹筝,开筵品竹,没一个不愿为夫子妾的。倒是邹中书矜持得很,不肯惹草拈花,独赏识个傅翠湘。秋水含瞳,春风展靥,确是天生的丽质。因此,读书有暇,总来小作勾留。
翠湘也情有独钟,盼望他雁塔题名,归来了此夙愿。但这时尚在平康院里,禁不住生张熟魏,来往周旋。就中有个吴兴富家,流寓吴郡。那富家庞姓,小主人翩翩年少,也与邹中书不相上下。只是青衿以后,未曾攀得桂枝。翠湘为着金钱问题,着实假以辞色。那庞某以为佳人爱我,所以缠头浪掷,只要彼美欢心。两人交谊渐深,语言渐熟。庞某谈到脱籍的事,他不说要生母做主,便说是年限未完,阻四推三,弄得庞某大惑不解。
后来从容打听,才知有这个情敌。庞某挽人向翠湘开议,说:“庞某与你相识,便欲纳你为簉,你却游移不决,未曾答应。
还是嫌庞某家产不丰呀,还是嫌庞某品貌不雅呀?便要别营住宅,也好商量。生母那方,究要多少身价,这里年限还有几载, 又要多少津贴?你不妨详细告我。若你别有意见,也好回覆他,死了他的心。我知道你有邹少,我看嫁邹少不如嫁庞少呢 !”
翠湘道 :“邹少是有的,却也未曾定局。我知道庞少景况,胜过邹少。不过邹少是举人,将来发达,有点希望。庞少不是今年又要乡试吗?只要能够中式,我决舍邹就庞。不然,是不能遵命。也托你寄语庞少,不是我势利,我也为着终身大事呢。
”
那人转告庞某,宠某一想,这个倒是难题目了。秀才的发科发甲,俗语说的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尽有那文名藉藉的,考到穷经皓首,依然赍志而终。反不如乳臭小儿,才学得几句墨腔,居然联翩直上。什么取青紫如拾芥,什么果然夺得锦标归,都是过后的得意话。究竟这样是靠得住,若说去通关节,这是很骨险的。本朝科场的巨案,十分严厉,何苦去金钟偷酒呢?况且这里还要讲命运。记得有个人本是优贡,这年主试同他旧友,送他关节,他道可操左券。
归家告诉夫人,夫人告诉乃弟,乃弟再告夫人,夫人再告乃弟。
主试的看到一样三卷,中了两卷正榜,一卷副榜,这优贡仍旧是副榜。后来官也做到司道,毕竟巴不得举人。你看难也不难?
若说去请捉刀,办传递呢,办联号呢,内枪外枪,须得花费五六百元。中式的什之一,不中式的什之九,一样要三场出入,九日辛苦,尤其不合算。还有外面递进来的文稿,被他人中途截去,抄了中式,不是更额外怄气吗?右思右想,毫无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