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19 页/共 26 页
要之名高谤随,则有同慨也。
屺怀在家里,弄这寿世的学问,他太太因为心隳意懒,也不去十分责备他。儿子、女儿,渐渐长成了。儿子跟着屺怀念书,倒也二难并美。这女儿嫁了沈编修沈鹏。豪情胜概,自命不可一世,偏是费小姐依着母教,将沈编修随意操纵。沈编修受不住家庭的苦楚,借着一件朝政,痛痛切切,奏了一本,自然触着圣怒,谕交常熟县狱监禁。沈编修得这处分,还说解脱羁绊,回复自由,在监里著部小说,叫什么《轰天雷》,社会上却很传诵的。监里究竟什么乐趣?忧伤憔悴,还想存在得几年?沈编修既无亲属,费小姐当然归到母家,太太怜他绮岁新孀,不免时加慰藉。屺怀对着女儿,比不得对着夫人的柔弱,在这丧服时候,相戒不许出门,还谈起苏州潘家的一段孽缘:“只因妇女无知,受人蛊惑,以至丧名失节,亲族无颜。那女子虽是海盐查氏,已经做了潘家媳妇,那堪再寻旧侣?他人总说文人薄行,作这踰墙钻穴的勾当,也为着女子立心不定,枯井生波,才有这外寡乘虚而入。所以孀妇的行径,却以毁妆绝迹为第一义。”这查氏究竟如何结果呢?正是:私情但欲酬兰药,清誉无端玷梓桑。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七回孀姝盛遇折杞畏人言 侠妓孝思画兰偿父债
上回说到潘氏孀姝,被山阳主事杨小匡所诱,偕奔回籍,俨同伉俪,这小匡的父亲,本是苏州校官,小匡随父在任,岐嶷头角,一目十行,大众都称他才子。他不但文章尔雅,独出冠时,便是弄棒耍拳,也练得非凡纯熟,健儿身手,约莫有百人可敌。这时潘氏的孀姝,尚在查氏母家,查氏虽旧隶海盐,却迁寓苏州,与学署不及数武。查氏与杨校官原属至契,所居密迩,家眷自时相往还。小匡见查女发颖竖苕,正是天生佳偶,不料已受潘氏的聘,虽彼此互通款曲,终不敢越礼犯分,那诗篇唱和的里面,不免含着一点狎亵。两家的长辈,总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去十分防范他。小匡料定婚事是挽回不转了,只有设法在潘家走动,或者好侥幸一面。适值查女的乃翁,以侍郎致仕在籍,小匡向父亲商议,要执贽在侍郎门下。潘侍郎看得小匡少年有志,博学能文,因之极口称许。不及几载,查女已于归潘家了。小匡为着妇翁彭家,服官京师,借着馆甥为名,常到潘家小住。侍郎也在京就养,还向两个儿子大加夸奖。他大儿子由鼎甲开坊,已居卿贰。小儿子便是查女的丈夫, 亦联捷选入词馆。小匡看得潘家势盛,也不能动什么妄想,几年里头,中过副榜,又中正榜。偏是潘家犯了严谴,查女的丈夫革职遣戍,带累乃兄以编修降调,侍郎老怀抑郁,常叫小匡前去谈谈。小匡趁此时机,勾通婢媪,同查女复蹈故辙。查女本在梦断刀环的时候,经不得旧情相触,便了结这相思宿债。
侍郎是生性痴聋的,那有工夫来管这嗳昧?编修公又功名心热,正在力图开复,闲下来还要品评金石,考订诗文,更不过问弟妇房帷的事。小匡胆气大了,踪迹密了。军台噩耗传来,说征人已经不返了,小匡便想劫这查女。查女却说 :“折檀折杞,人言是可畏的”,叫他从缓设策。不道几首秘密的诗,却流入侍郎眼睛里,侍郎借着他故,逐出小匡。小匡想一不做,二不休,竟夤夜逾墙,演那昆仑奴盗红绡的故事。查女卷了金珠饰物,跟着小匡,并骑叠股,出了京城,向天津杨柳青进发。
背后追来五个镖师,都被小匡纷纷打退。小匡回到故里,知道潘家不肯干休。查女劝他不必进京会试,恐要遭人暗算。小匡笑道 :“我官可以不做,功名却不能不干。凭他潘家有什么力量,我杨小匡偏要同他赌一赌气 !”查女作首诗赠杨送行道:淮水清清河水浑,安排行李送王孙。
明年三月桃花浪,君唱传胪妾倚门。
小匡到了北京,探得潘家父子,为了这事,果然遍告同乡故旧。朝官听了,无不发指,说 :“这种人有文无行,会试时不论谁充总裁,填榜过著杨卷,即行撤换,决不使淫凶得志!
”谁知发出榜来,小匡却高高中在第九名。因为前十本已呈御览,所以不便更易。大众说道 :“只有殿试抑置他罢了 。”小匡写的一笔米襄阳字,京中大老,都识得的,小匡料定他们要 恶作剧,却换了欧阳率更的笔法,众人又将他卷羼入十本前列,仍旧取了二甲第三。总算朝考贬做三等,还用了工部主事。小匡大言道 :“文章有价,阴骘无凭。我不希罕这六品官,我要款段出都门了,潘家还能奈何我吗?”
山阳是个淮安属县,风气朴塞,本没有通儒硕彦。小匡文名藉藉,居然得第而归,淮人都奉他为师,羔雁盈门,应接不暇。小匡在淮河下面,筑了几间精舍,图书笔砚还我本来。查女又收些闺阁生徒,替他讲解诗句。有时小匡谈经敞席,问字停车,查女也在那面绫障解围,纱帷授课。淮人倒也不问他们前事了,只戏呼查女叫汤夫人,“汤”字是半潘半杨,可算得谑而兼虐。小匡伴着查女,双飞双宿,厮守到二十余年。一切家政纷纭,都是彭夫人处理。有人见过查女的,说他颧骨瘦削,人亦颀长,并不能称为佳丽,兼且痘瘢满面,细如粒麻,只以出口成章,为杨颠倒。小匡青毡终老,固然辜负天才,便这五世进士的杨家,至小匡书香竟斩,不更是可惜吗?朝官为着小匡,每疑淮安士习太偷,获隽的竟至被摈,小匡因此又不容乡里。恰值查女一病不起,便作了一副挽联道:前世孽缘今世了他生未卜此生休查女一班女学生,又作了小传,替查女解嘲道:再醮之礼,为国家所不禁。《唐书·列女传》,且以能殉后夫,裒然冠首。盖以豫让众人国士之遇,各有不同也。吾国婚姻之道苦矣!迫于父母,困于媒妁,以不出闺阃为守礼,以不见裙屐为远嫌。南威西子之容,降而与籧篨戚施为伍。幽伤憔 悴,抑郁以殁。而说者动称红颜薄命,呜呼!其亦知此中人固有难言之隐耶!吾师查先生出身望族,幼即字吴县潘氏。即笄,奉父命归于潘。潘戍且死,先生毅然从淮安杨主政归,盖心之向杨者久矣!初以未敢抗父,故依潘于都。依潘不终,退而依杨。夫亦行己意而已。若潘犹健在,先生又岂能慷慨请行哉!
天殆使之两美终合也。主政以先生故,弃官不仕,偕隐者二十余载。先生知主政深,主政报先生亦厚。先生生于某年月日,殁于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这篇小传,要算得强词夺理。出在女子手笔,尤觉得恫心骇目。小匡将查女殡葬事毕,茕茕独处,鳏日常醒,便别了彭夫人,到上海来寻点乐趣。
山阳到上海,只是南北一渡。这时上海租界,已经愈辟愈广,公共租界以外,什么法租界、美租界、日本租界,宝山南汇的边境,为着毗连上海,渐渐划入。公共租界里,分出六条马路,东起黄浦滩,西达静安寺。歌场舞榭,栉比鳞次,最著名的叫做四大金刚,不特利屣长裙,自成风气,便是拨弦度曲,对酒飞觞,也能因人而施,才博缠头十万。四人中算陆兰芬绮年先殒,张书玉远嫁不还,那林黛玉九度下堂,到得鹤发鸡皮,还在笙歌队里游戏三昧,后来小楼病卧,阒无一人,比花褪红的琵琶别抱,李师师的檐溜濯足,还要凄楚。结果较好的,只有金小宝。
小宝幼年时候,曾经读书识字,偏是他父亲喜酒嗜赌,将家业典卖略尽,还积了一身的债。小宝年才三五,无家可归,他父亲便将小宝鬻入平康,得点身价。小宝性质明慧,能惹人怜,他的鸨母百顺千依,当那钱树子一般看待。小宝的香巢,在胡家宅左近,便是袁翔甫杨柳楼台的旧址,红栏碧帓,不染 纤尘。小宝又浅笑轻颦,令人意远,所以骚人词客,都徘徊在小宝妆阁,壁间斗方参错,居然提倡风雅。小匡也曾慕他的名,去过几次,小宝还赠他一叶兰花画箑,小匡自回淮上去了。小宝触着夙好,在那弦管以外,有时抚弄笔墨。鸳渤画家病蝶山人,看他欢喜涂抹,怂恿他专心学画,说 :“明季秦淮佳丽顾横波、卞玉京一流,都以画兰得名 。”小宝便搜集《兰花小谱》,终朝摹写,风枝雨叶,映带坐间。病蝶又苦心指导,叫他淡远学顾横波,袅娜学卞玉京,替他定了一张润格。报馆里的黄梦畹、李伯元,将小宝又揄扬一番,真是裁缣量素,户限为穿,小宝长指爪,修容貌,衣留仙裙,彼石华广袖,小帧大幅的昕夕不倦。
他父亲本来贫无聊赖,因为女儿已经恩断义绝,却不曾前来啰唣。近来听得画名大著,疑心总有积蓄,便想来沾润一点。
小宝看见父亲烟容莱色,鹄面鸠形,着实有些不忍,便向父亲道 :“你老年纪也大了,飘流在外面,终究要弄个结果。你到底欠了多少债?我替你还罢。你在我这里吃碗现成饭,每日给你四百钱吃烟,你要赌是不能了。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一概可以断绝。如今我是卖画,不是卖身,你要认清楚才好 。”
他父亲自然快乐。小宝叫个包探,同他父亲到茶会里,说明各债的归期,便筹备兰花展览会。一面陈列各种荷瓣、梅瓣、素心等类,砂盆瓷斗,芬馥宜人。四围都是小宝的作品,签注价目,中间一张画桌,预备着小宝对客挥毫,题款钤印。报纸上先鼓吹几日,届时自有名流招待,香车宝马,拥挤门前。小宝有些手帕交,也带着熟魏生张,前来瞻仰。你也一幅,我也一帧,未到薄暮,早巳一扫而空。合并拢来,得了墨币一千七百余元。将三百元偿了父债,四百元替父亲备了后事。剩得一千元,想创办个花界义冢,邀了林、陆、张三人,一同具名, 还发出一篇小启道:呜呼!春风信杳,飘零落金谷之花;夜月魂归,惆怅吊玉钩之草。访白杨而萧瑟,何处埋香?问黄土以丛残,谁人荷锸?
则有批把门巷,杨柳楼台,驰名于粉黛丛中,得意于笙歌队里。
春花秋月,愺佬半生,暮雨朝云,荒唐一梦。或初来姹女,紫玉惊销,或已老秋娘,黄金尽散,或下堂去后,曲谱淹扅,或送客归来,声楼弦轴,猿鹤虫沙之感,共此一杯。狐狸蝇蚋之愁,同消万古。某等可怜藩□,无奈风尘,感旧侣以仙游,过故墟而鬼唱,青燐白骨,回首花朝;麦饭纸钱,伤心寒食,愿订醵金之约,藉供瘗玉之需。涓壤何妨?绸缪伊始。行自念也,于今皆有限欢场,其各勉旃,从此可早除绮孽。谨启。
这张募启印发出去,大众说 :“小宝既有孝思,又有义气。
”侠妓的声名,传遍大江南北,画兰价值,因此又增了许多。
某大令曾在画后题诗四首,却寓着双关的意思道:人云小草不凌云,一出空山竟轶群。佳种最宜名士赏,幽香无待俗人熏。生成高格稀为贵,果是同心契最真。除却水仙谁可友?梅花孤屿访林君。
明知红紫伍凡葩,种在当门玉不瑕。独秀孤芳留国色,肯从俗艳斗春华?淡描画本惟名手,白战诗篇是作家。从古明珠羞自献,黄金但买路傍花。
楚佩双纫恰有缘,美人迟暮不争妍。身居纸醉金迷地,心印清风明月天。现似优昙偏寿佛,谪虽小劫尚游仙。飞琼偶戏人间世,梦幻东风玉花烟。
重睹仙姿似再生,亭亭独立亦倾城。即空即色参真谛,如 笑如颦悟夙盟。罗袜凌波香十步,缟衣倚竹品双清。画图省识春风面,依旧蛾眉淡扫成。
小宝的画兰,近来也极为珍视,品评的说与顾、卞不相上下。小宝既杜门谢客,人都疑他要择主而事,不料他黄绝入道,益发来得高尚,将这些锦衣花帽,宝剑珠钿,都分赠姊妹行做了纪念。他鸨母的几个养女,一个嫁了秣陵的黄学士;一个嫁了宛平的李参将,等到李参将殁后,又改嫁了仪征倪子和,随着子和到成都去了。这倪子和如何能取这李妇呢?正是:春满燕都应有偶,秋深蜀道不知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八回倪子和虐婢甘罚重金 文仲恭买姬笑看完璧
上回说到倪子和娶了李氏醮妇,作为继室,一路从北京带到四川候补。这倪子和本是南省的拔贡,因为入都廷试,得了知县,刚要引见出来,原籍的夫人,竟等不及郎君锦旋了。那夫人同子和却是贫贱夫妻,才盼得一官万里,那知少年薄福,将金章紫诰一齐让与他人。子和满望鹣鲽同舟,溯江直上,中途经此变故,知道一棺料理,自有泰山担任,率性不回故里,勉得空琴遗挂,徒益凄凉。将来解组言归,拚着十万俸钱,营斋营奠。只是在京寓里书空咄咄,几至奉倩神伤。一班同乡、同年,都劝他赶紧续弦,相将入蜀,子和亦点头称是,便托媒媪四出作伐。有的嫌子和境遇太寒,有的嫌四川道途太远。最后谈到李氏醮妇。原系青楼出身,丈夫名叫有恒,多年木厂掌柜,积资巨万,后因陵上的关系,讯实伏法,偌大家财,都归了孤嫠掌管。他本杨花水性,仗着这紫标黄榜,倒不肯人尽可夫,定了约法三章,要合格的始能中选。一是少年正途知县,二是须作正室,三是必须先见。子和自问 :“年才逾冠,又系廷试得官,第一项是不生问题了。李氏虽是醮妇,我已先赋悼 亡,车来贿迁,尽可使得,四川道远,有谁知道?第二项又可以答应了。只是第三项,仍要吉星拥护,才能成就这段姻缘”。
约会在逛庙时间,彼此预图一面,媒媪前往知照。子和是轻衫团扇,顾影翩翩,那李妇油壁香车,青裙缟袂,大有藐姑仙子的风致。经媒媪双方指点,四目相瞩,已是两心相印。子和得了李妇,居然捐了大花样到省,锦江剑阁,随处流连,不及两年,早已官符在握。
李妇脱不掉勾阑习惯,最喜购买刍女,供他捶楚,子和因爱生畏,却也不曾阻抑。起初不过偶然使性,并不十分厉害,渐渐棒敲棍击,身有伤痕,子和还要将顺妻嗔,助纣为虐。一任未满,又调腴缺。这时李妇志得意满,放出种种手段,虐待诸婢。可怜诸婢,长者只有十五六,幼者只有十一二,贪眠好吃,个个皆然。而且生性健忘,遇事躲懒,像煞有遗传一般。
李妇看他们不过,奈他们不得,创出几种酷烈的刑罚,随意尝试,有的用针刺,有的用火烙,呼号达旦,惨不忍闻,署中饿毙的、自缢的,已是数见不鲜。这些小儿女同父母恩义俱绝,那个替他出来仲冤?
不道子和也为着滥刑毙命,被制军年终甄别,奏参革职,他便在成都买田置宅,做一个安乐寓公。李妇看他宦囊颇丰,还叫他设法出山,潜谋开复。子和倒宦兴倦了,只帮着李妇将摆布强盗的法子,摆布婢女。诸婢里面,有个铁匠女儿,平时也备受虐待。铁匠听得消息,偶来探望,那女儿见了父亲,自然哀哀诉苦。铁匠备价请赎,子和不但不允,反说此婢宣布他的恶状,叫李妇榜掠处死。李妇有了子和做护符,那里还肯轻纵?到得一命呜呼,只暗暗叫人抬出埋葬。铁匠再来省视时,早被阍人拒绝了。铁匠料定内中有点蹊跷,但惧怕子和的声势,不敢冒昧发动。 那知这个风声,早传到成都府刘文丹太守面前,太守自从夔州调繁,官声卓著,不好指定子和一桩事,却出了一张告示,大约说:川中官场风气颓坏,常有购民家女为婢妾,一有不合,辄加私刑,甚至治死。应行严禁,且悬赏招告。铁匠正在忿无可泄,看见刘太守牌示,便据实具状控诉。刘太守也知道子和不是善类,若不从速办理,势必毁尸灭迹,人证物证,缺了一样,他便好信口抵赖。便急提子和的阍人严讯,阍人乱以他婢。
及至指定姓名时日,阍人诿为未见,再三严鞫,才供出某日某仆,指挥抬工舁一画箱出门,不知何事?复提抬工逐一问时,但说遵埋某处,并不知内贮何物。太守遂派干役,押同抬工前往发掘,一面传请成都县随带仵作,来府伺候。干役将画箱抬入郡署,成都县亲督仵作启视,只有血裤一条,里着尸身,上半赤膊,发蓬齿豁。仵作喝报 :“木器、铁器伤十七处,靴尖踢伤一处,前阴溃烂,系火烙伤 。”太守亲验一过,填明尸格,入禀藩司。以子和本系革员,应先提案拘质,其继妻临蓐在即,暂行停絷,所有婢仆十余口,概行锁候。成都县带回推问,才知该婢伤痕,均系多时积受,此次致命,系用火箸烧红,插入前阴数寸,三出三入,嗥叫而死,皆系倪太太亲自动手,只有靴尖一伤,实是子和帮凶。知县据供详府,太守勃然大怒,说道 :“这种恶妇,非到案用火箸治婢之法治之不可 !”勒令发审局员,逼子和将妻交出。局员因子和曾经当过审局长官,不肯穷究。太守坚持到底,亲提子和面质。子和力认自己所杀,与妻无预。局员劝他不可画供。他说 :“士可杀,不可辱。罪我不过抵命。若我妻到案,不要受大辱吗?”太守打算为子和开脱,令他罚金自赎,只放不过这忍心辣手的倪太太。倪料无可躲避,就投入天主教堂。那天主教士异常蛮横,得了倪的贿赂,每日到府衙门去索子和。太守深恐惹起交涉,无奈罚了子 和万金,以二千抚恤苦主,八千充作善举,婢女一律遣散,子和夫妇受了这番挫辱,便匆匆南下,回到仪征另营窟。
子和逍遥法外了。不道李妇陡患巨疽,昼夜惨呼,与婢死时无异,虽经延医调治,他却腐及肠腑,血肉淋漓,真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子和为着官削妻死,十分无聊,把故乡的山色、江声都认做添愁资料。这时正是光绪中叶,京里因慈禧太后生日,只须废员加倍报效,便好开复原官原衔。子和有个同年文仲恭,现在河南补了知府,他却同李莲英有点瓜葛。
子和想托他谋干,于是从仪征直达汉口,雇了驴车,来到开封省城。仲恭却值交卸下来,见着子和,留他在馆住宿。子和谈起续弦再断,仲恭也恰巧新丧爱妾,二人相对凄然。仲恭还捡出一张《绛云小传》的稿来,叫子和斟酌。子和看这篇小传道:侍姬薛绛云,辽东产,年十九,嫠矣。因鬻身葬夫,遂归于余。定情之夕,俨然处于也。询之则云,前夫痿不能人,如蚕僵,如猬缩,以为今生已矣,不图复遇君。时余甫通籍,家贫几不能举火,井臼疱温之役,皆姬任之。暇辄以女红为余佐。
篝灯相对,余读不已,姬必倚熏笼伴余,伺余有隙,殷勤出书画相质。然所临右军《兰亭序》,婀娜绰约,楚楚有致,即摹仿恽本中,裁红刻翠,亦不与尘俗伍。间为小诗,尤婉约可诵。
惜身弱多病,向晨必强起理妆,亭午则厨下羹汤,咄嗟立办,称药量水,不假他人。如是者凡十年,余始出守于汴,姬已骨瘦柴立矣。余于无可慰藉中,为其子纳官阶四品,姬例得封恭人,五花诰至,姬一笑而瞑,呜呼!姬之归余,虽妇而实女,余之视姬,虽妾而若妻。姬以某年月日生,以某年月日殁,仅三十二春秋耳。天何夺余之速耶?倘得玉箫再世,或可遗余之老怀也夫。 子和读罢,说道 :“情文相生,非此文不能传此人。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转觉词多于意了 。”仲恭道 :“亡姬才智,世间不患其无,只是他冒了再醮的名,依然完璧,这却是意想不到的。他现在尚未逾月,我已奉调回省,这旺夫运的话,倒也不可不信呢 。”子和听他谈吐,料是哀悔过甚,勉强敷衍一会儿,就告别渡河北上了。
仲恭这人既儿女情长,又功名心热,在河南觊觎这开封府的缺,只是没有机会。后来两宫西幸,道出河南,仲恭为着烟癖甚深,不敢冒昧恶谒,只把屋子关得紧紧的,榜着“此处停灵,闲人免进”八个大字。不知怎样谋到皇差,东搜西括,侵蚀了三万两银子,将一万五千送与李阉,算是开封缺价;一万五千存在京号,预备到任开支。自己却省啬异常,除了几个鸦片烟外,每日只在枕上买个蒸馍馍,据衾大嚼,起来短衣敝屣,也不像是方面大员。只有出外上衙门,见上司,盥面的时候,两颊都敷点胭脂水,掩饰烟色。从前尽是绛姬替他擦烟盘、通烟枪、挖烟灰、打烟泡,什么调脂呀、沃水呀,伏侍的有条井井,自从绛姬殁后,他又舍不得化钱用家丁,只带了几个亲兵,那里能够舒适?他最不喜‘大人’这称呼,只许手下的人叫他‘二爷’。他既然有了这线索,总道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谁知虚牝黄金,把他气得发昏章第一。又想趋跄荣禄,靠他这近水楼台,见着总是请安。荣禄偶然发问一句,满口的‘是是是’,‘着着着’。荣禄是慈眷极优的,料定仲恭倾心巴结,必非一无希望,听得他李阉处一封重贽,竟至石沉大海,也想他从丰馈赠,才肯帮他说话。仲恭爱财若命,那肯一误再误?所以终究不曾实授。他既悔且悟,在扈跸回京时,却有四首题壁诗道: 插足尘中客趁虚,独寻僻地转闲居。到门尚有衣冠客,薰穴微闻徵辟书。岛国累人追窜鼠,泥涂笑我驾疲驴。归来倦倚楼窗看,绕屋风芦绝倒如?
为看青山一卷帘,楼中景物望中添。槐柯众蚁才醒梦,灯火飞蛾枉附炎。置兔都因贪捷跃,网鱼应悔不深潜。举头明月群星淡,皎洁清辉爱素蟾。
乱树丛中昼闭关,药炉茗碗任消闲。眼前光景随缘法,耳畔秋风任往还。酒国尽堪容盛世,书城何必住名山?乡鸡午唱惊浓睡,心在巢由沮溺间。
我思无极独哀吟,旷野人稀草树森。世事如云殊变幻,禅机指水悟深沉。衔泥燕又营新垒,避网鸿宜有去心。赁个书楼石城下,未妨拥鼻日登临。
仲恭这几首诗,词旨幽怨得很,将那顽固卑鄙的旧癖,居然洗刷殆尽,只是补不着开封这缺,以头触壁,人类风狂。大众才知前此的诗,不是有心怨艾,实是叹息李阉。还传他咏汉末时《陈宫捉放》一诗道:伯奢本来是好意,一旦全家遭惨祸。可恨该县陈前令,为何卖放曹盂德?当年开封若是我,定将该令记大过。
同寅看他如醉如痴,劝他带了绛姬的柩,暂行回京。他在西山深处,替绛姬野花杂树,筑了个小小坟茔,一树一封,并不十分奢丽。及至回到京城里面,一班王公贵族、文武大臣,正在商量迎銮的典礼,把那联军的各种蹂躏,一概丢付爪哇国里。仲恭先授着李阉的激刺,后受着荣相的奚落,自此神经有点感觉,比那班藉口变法的臣僚,格外来得镇静。老佛爷暮年 苦境,连光绪都不能相谅,每到殿前召见,终有不豫的颜色。
翁同解是逐了,汪鸣銮是摈了,朝臣你争我夺,与荣相国相抗的,只有个庆亲王。庆亲王名叫奕劻,从四品宗室,连升带袭,竟至赏食亲王双俸,确是满人的领袖、枢府的机关。朝臣为着变法自强,不特奉天、吉、黑要改行省,连江苏、江宁两部分外,还要添个江淮巡抚。庆亲王是悬格招贤,这江淮巡抚议定后,便叫江苏巡抚恩寿调补。这恩寿便是替沈仲馥调停家事的。
恩中丞正待摒挡就道,不意在江苏任上,闹出一段秽史来。正是:符竹遥颁方拜命,墙茨不扫竟贴羞。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九回订鹣鲽衅起恩中丞 寄螟蛉情联继方伯
上回说到恩艺棠调了江淮巡抚,忽然闹出秽史。艺棠在苏州,本来用人行政,都是仗着贿赂,他却搜括拢来,都去报效那庆亲王。庆王颇想把艺棠调署两江,不料袁慰亭已保了周馥,艺棠在苏州早站不住,才来谋这江淮一席。江苏人利他远去,正待摒挡起程,偏是他的叔父景星,从福州将军告病,开缺回旗,道出苏州,艺棠留他在拙政园小住。艺棠前往谒见,这位景将军,已经霜髯雪鬓,老态龙钟,扶了一枝短筇,佝偻出来。
艺棠照例见礼请安,只见门帘一闪,一个汉妆妇女露了半面。
景将军道 :“进来吓,替二爷磕头 。”艺棠站了起来,那妇女早婷婷袅袅拜了下去,这面自然回答。景将军叫他在下首坐着。
问问艺棠江苏风俗如何?民情如何?江淮辖境,共有多少?几时可以到任?艺棠随嘴敷衍,眼光早注在妇女身上。这妇女是景将军的宠妾,前年入都觐见,在上海妓馆里,用五千金购得的,金装玉裹,罗绮缤纷,年纪才二十一岁,却生得修眉圆靥,风致嫣然。他原籍说是扬州,裙下双翘,更觉峭如菱角。景将军在衙门里,替他造了几间妆阁卍廊竹槛,清簟疏帘,要算得 十分体贴。谁知这宠妾为着红颜白发,相对寡欢,凭你百样趋承,他总看得绝淡,春花秋月,暗里消磨。景将军又家法极严,除几个老媪雏鬟,便是五尺的小童,也不准入中门一步,弄得这宠妾笯鸾囚凤,裹足深闺。什么春夜观灯,秋宵赏月,一概说非妇女所宜。每到将军出辕,还要叫宠妾换了粉底软鞋跌坐榻上。这样的防闲慎密,真当得“禁脔”二字,所以这宠妾在闽三载,署中的贴身奴仆也未曾轻易一面。此时为着艺棠,亲情既是胞侄,官阶又是巡抚,料不至觊觎他这宠妾。艺棠也知道乃叔的脾气,看得宠妾在坐,谈了一番,便辞退了。这颗心却不能忘这宠妾。景将军在苏州还有几个朋友,有时邀他看看虎丘,游游山塘,艺棠趁着这点空隙,便去同宠妾谈谈,或者借着内眷的名,请宠妾前来宴饮。大凡女子对着男子,能相见必有长谈,能长谈必有笑语,到得有了笑语,其事便不可问。
艺棠对着这宠妾,如此稠密,如此殷勤,这宠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起初还格于名分,有点顾忌,后来一面倾慕,一面感欢。况且艺棠年方强壮,仪表堂堂,备位封圻,一呼百诺,比到这老将军三战三北,自然相隔霄壤,欢爱的心,同势利的心,双方激刺,念念的记挂艺棠。艺棠料定事已成熟,乘那清晨老叔未起,闯进房去。宠妾靠着榻上,只穿了上半短襦。艺棠涎脸着道 :“侄儿替婶子请安 。”跪着弗起,宠妾将鞋尖在艺棠额上一点,艺棠握住双鞋,扑哧一笑,从此鹣鹣鲽鲽,誓订三生,拙政园里,曲院空亭,都有他两人的鸿爪,只瞒着老将军如铁桶一样。江北衙署修葺完竣,几个电报发来,还派了委员前来迎接,艺棠尚一再延缓,深宵微服,总在拙政园里盘桓。
景将军性本多疑,看这宠妾神气慌张,露点鬓乱钗横的痕迹,又见艺棠面色惭沮,言语支吾,这个闷葫芦,终须设法打破。暗地里叮嘱婢媪,叫他们随时留意,自有重赏。这晚艺棠 又来话旧,宠妾伺候老将军安睡,便坐在床畔抽烟,外面咳嗽一声,宠妾便匆匆而去。小婢偷看两人从西廊绕进,回身去报告这老将军。老将军叫小婢前行,黑魆魆摸出房门。廊下月明星稀,听得耳房内似有声息,老将军究竟幼习骑射,膂力比人强健,兼且愤火中灼,一脚踢去,房门早已倒地,一张藤榻上双横大体,莹白如脂,老将军睹此情形,只气得嗦嗦的抖。两人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景将军对着艺棠叱道 :“你这不成材的浑蛋,你欺负他,便是欺负老子!你做到封疆大吏,干这没廉耻的勾当,明日告诉你的僚属,问这件事该办什么罪?藩司已经护院了,叫他照奏上去,恐怕老庆也保全你不来!
”艺棠带哭带求,景将军痛痛的杖了几十下,说 :“还不起去!
”艺棠还问 :“宠妾怎样处治?”将军道 :“这是我的人,自有家法,你好意思问到他吗?”艺棠一溜烟跑出拙政园,仍旧惦念这宠妾,次早拙政园家人来报,说姨太太暴病殁了,叫这里帐房去购买棺衾等件。艺棠心如刀割,很怪老叔手段太辣,深悔自己风声太露。这些内眷更加诧异,说姨太太不曾生病,为什么去世如此迅速?大众前去送殓,棺衾却异常丰盛。景将军告诉大众,说道 :“冷痧气闭,呼吸不通,延医未至而殁。
”其实这夜景将军赶出艺棠,将宠妾拖进房里,也不同他言语,只取出一点药末,逼他吞服,不到一个小时,却已香消玉殒。
有人说这药末叫做鹤顶,凡是一二品大员都有预备,逢着天威不测,传旨赐死。只须舌上一舐,便不可救,而且毫无痕迹,如同病殁一般。将军把宠妾身后布置停当,还在虎丘左近择地埋葬。艺棠终不敢去见乃叔,只推公务忙碌,钦限紧急,先要到南京同制军商议。景将军知他内愧,也不复与他计较,由苏北上的时候,还到宠妾坟前,洒了几点老泪。
艺棠从南京渡江,一班奔走门下的,兴高采烈,忙个不了。 这抚署原是漕督衙门,既然裁督置抚,分宁的道、府、州、县,无不联翩赴淮。苏藩升护抚院,廷旨又升湖南按察使继昌,为江宁布政使,调署苏藩。继昌号叫莲谿,虽是汉军进士,除却赏鉴书画以外,只知癖嗜鸦片,将衙门里一切公私款项,都交付老吴、小吴父子两人。老吴原是湖南典当里伙计,因为莲谿的姨太太是他寄女,老吴才占了一分子权力。小吴在帐房担任出纳,也靠着姨太太做泰山。这姨太太的父亲,是湖南臬署里挑水夫,莲谿出门时候,不知怎样碰着这姨太太,说他“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定要纳他为簉。只碍着挑水夫既穷且贱,莲谿便肯纡尊降贵,哪里逃得掉外面的物议?因此与老吴商定计策,叫老吴认做螟蛉,莲刬更发出千金,添衣置饰,算是老吴的奁赠。老吴受了莲谿嘱托,将候补姨太太,抬进门来,上上下下,称呼他小姐,哪知他风骚狷薄,一味的浪态淫声,看得小吴韶秀异常,早已结为情种。况且同小吴称兄唤妹,花前月下,还避什么嫌疑?小吴年少未婚,书室妆楼,相距咫尺,鹊桥飞渡,鼋鼎潜尝,说不尽海誓山盟,数不尽云朝雨暮。有时小吴升阶而上,博一个长夜的欢娱,有时相约不来,他便刬袜提鞋,甘心俯就。老吴究竟事烦年老,略不关心。这晚为着呼唤小吴,秉烛走进书房,榻前现出六寸肤圆的女履,老吴搴帷一望,那鸳鸯交颈,尚在梦中,欲待责罚小吴,小吴早闻声趋避,剩了这雪肤花貌,被底横陈,老吴知道璧碎多时,便消受了无边艳福。从此串成一个“嬲”字,西眠东宿,应接不遑。
莲谿却叠次相催,说要诹吉圆房,可以预先送署。老吴父子欲留不得,只托他设法疏通。哪知遇着莲谿,连这剩水残山,都不能细心领略,挂着姨太太的虚名,得不着姨太太的实惠。
不但比不来小吴的如鱼得水,游泳悠然,便想同老吴乞得斗升,苏此辙中涸鲋,也不易得。莲谿仗着阿芙蓉替他助力,毕竟没 有真正能耐,姨太太想起小吴,怂恿莲谿招入帐房襄理。小吴知是有情人的摆布,只是侯门似海,青鸟谁传?那姨太太却暗遣雏鬟,导至高唐深处,柔情缱绻,真个魂销。此后人约黄昏,掩扉相待,莲谿竟不曾觉察。倒是老吴妒那儿子骊珠独得,也便挨入帐房。小吴恐乃父闹出风波,只得婉劝姨太太平分春色。
姨太太不便固却,但老吴的爱情比不到小吴什一。莲谿制服不住姨太太,只率马马虎虎,佯作痴聋。姨太太却想久住湖南,所以叫莲谿绸缪房屋,藉作菟裘终老,莲谿原有两子,均经娶妇,只因看不起姨太太的举动,却不曾随侍任所。莲谿受了姨太太蛊惑,子媳均不甚注意。后来两子俱殁,只遗下茕茕寡媳,仍听他流寓湖南。此番升任宁藩,调署苏藩,一位姨太太是心腹,两个吴氏父子是羽翼,明知姨太太同吴氏有些暧昧,吴氏已根深蒂固,不易动摇,只要姨太太夜间伺候抽烟,以外概置之不问。外面传出消息,便有人改了四句唐诗送他道:大人夜傍姨娘宿,饱吸清膏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阿呀一声帽子绿。
莲谿听了这话,几次三番劝过姨太太,姨太太未尝不答应他。不道一日不见小吴,便弄得不茶不饭,及至回任宁藩,那江督已调了端午桥,他却搬砖运瓦,望石摹金,同莲谿确是同嗜。莲谿得了这个上司,幕府里又有许多名士,搜罗考订,异常起劲。这时小吴总理帐房,声势非凡的煊赫,莲谿收支诸务,都在小吴掌握里面。他同姨太太订妥,只等莲谿病故,他俩便席卷遗产,做那长久夫妻。莲谿向是虚弱的人,听见朝廷要锐意禁烟,他便想预先戒绝,寻了戒烟医生,按方配药,不料反得了下痢的症候。小吴知已不起,先向宝善源汇号提了白金八 万,姨太太检点细软书画,也值二万金左右,内外勾结,趁着丧事忙碌,夜间逃出城来,暂在下关息足。
湖南的两个寡媳,至此已来奔丧了,看得阿翁身后如此萧条,问起情形,才知姨太太已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两媳相对痛哭,无法处置。还靠着几个旧同寅,向端制军代诉。制军为莲谿书画精绝,且有这样巨款,亦不便置之不究,遂传上江两县,勒令通缉。果然在下关旅舍,双双弋获。细软等项,幸无缺少,只有银两,早被制军干没一半。两媳有了这些路费、葬费,自然扶柩还都。却拣了几件最美的书画送与制军。制军也回了一百两赙仪。司、道、府、县,纷纷至署吊奠,素车白马,算是莲谿的结果。药禅室随笔里有一段道:莲谿方伯熟于枢垣事例,能鉴别书画,吏事明习,不废风雅,兼有清刚之操。
莲谿确系风雅,只为姨太太所累。姨太太声言不愿入京,便住在湖南所购的房屋里,或守或嫁,听他自便。制军痛恨小吴,将他姓名羼入党案里,定了永远监禁。这姨太太同小吴,终究生离死别,徒然演此风流罪案。莲谿所编的文稿、所藏的拓本,却有两箧,二媳带到京里,不知珍惜,早落在军机章京金忠甫手里。忠甫名叫保泰,浙江仁和县人,从庶吉士散馆补了主事,入直军机,于考据、词章,都有点根柢。得了莲谿这样稿本,他替他删润注释,还请大老题了序跋,预备刊行。忠甫在军机里已经领班,洊升便是卿贰,无如他夫人总为忠甫不得翰林常有点不大满意。他夫人是杭州吴晓帆观察的女儿,生有二女,却也能书善画,有大小二乔的声誉。大小姐受了王夔石侍郎文孙的聘,料想世家子弟,未必能够置身科第,只想二 小姐寻个佳婿,可以玉堂金马,随侍在京。这年忠甫补授大理寺少卿,放了江南大主考,收着一班门生,便在门生里面物色坦腹,传这文章的衣钵。最后才得了一个安徽望江的举人,写作俱佳,品学并擅,稳稳是未来的翰林。此人究竟姓甚名谁呢?
正是:顾我雀屏欣中选,愿他雁塔早题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回为息妻嗔名虚翰林院 小惩客过胆破孝廉船
上回说到金忠甫选着望江举人为婿。这举人姓陈名树屏,号叫介安,一笔柳公权书法,制艺是清刚隽上,无投不利,这年为着丧了元配,到京会试,已经不早,匆匆来见过老师,谈起家庭琐务,忠甫托他替次女撮合,他却有心同世妹联姻,只是不好启齿。会场已过,他将闱作送与忠甫评品,忠甫说 :“简练名贵,决其必售 。”介安才托同年向老师提议婚事。忠甫素来赏识,哪有不答应的理?但内政都是吴夫人做主,还要征求二小姐同意。忠甫知道母女两是有翰林的癖,若是介安不点翰林,这便要终身淘气,只得回复榜后再谈。到得会榜发出,介安果然中了进士,复试一等,殿试二甲,十拿九稳是翰林,怕这佳婿被人夺去,依旧许原媒往告介安,定了五月胪唱这日入赘。介安是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天上人间难得此美满的姻眷。二小姐为着介安词林清品,绘幅《玉堂富贵图》,悬在房外,房里猊炉麝斗,猩印螺丸,排列的着实娴雅。二小姐每逢出外酬应,总是朝珠补服,庄重非常。不要说翰林有别样的显辉,便看一纸名笺,字如拳大,凭你王公贵戚,都不能僭 用这体制。
介安在馆里跟着教习,研究词赋,课试往往前列,这编修早在荷包里了。等得三年散馆,二小姐早经一索得男,介安更是欢喜。那知散馆的卷子上,介安竟将墨盒倾侧,渖上一块,凭你枚、马的赋,李、杜的诗,也只好屈居三等,放了湖北恩施知县。介安料定夫人必要嗔怪,先到衙门里去见忠甫。忠甫已升到太仆寺卿,见了介安,说他太不小心,却也代他扼腕,只得带了介安回到宅子。二小姐固然在那里痛哭,这位吴夫人连忠甫都夹七夹八,骂在里面,说什么“我们清贵人家,弄出个知县粗官来,不是要被亲戚奚落吗?”二小姐朝珠是带惯了,忽然叫他除去,更是丢脸。忠甫却无可解劝,介安又愧又恨,真是闭口不开。幸亏大姑爷王文孙,引见来京,替连襟向丈母再三恳情,罚介安单身到任、不准随带家眷,俟得了五品真除,完了这副二小姐的朝珠,才能复为夫妇。介安本想捐个同知衔,敷衍过去,二小姐又嫌铜臭,坚持不许,忠甫亦无可奈何,只得听其自然。
介安百无聊赖,出来寻访旧友,不道遇着灵石何润夫乃莹,也为着散馆,改了工部主事,大遭夫人的斥辱。润夫想拜个老师,预备斡转,偏又为了百两贽仪太菲,拒而不纳。这些事人人传说,润夫尤其进退维谷间。介安历述苦况,正是同病相怜。
介安说润夫备位京曹,将来考军机,升卿阶,希望还多得很。
润夫说介安种桃满县,是寒士极好的机会,升府升道,极为容易;若能够分房同考,怕不有得意门生吗?两人匆匆话别,这叫做各人心事各人知。次日有一副联语宣布出来,结处还嵌着“润夫”二字道:百两送朱提,狗尾乞怜,莫怪人嫌分润少。 三年成白顶,峨眉构衅,翻令我作丈夫难。
介安道 :“不好了,行将及我了,我要走了 。”领凭到了湖北。这湖广总督张香涛,他却最重科第,看这恩施小县,不足以屈贤者,留他在省里襄办文案,兼几个调剂的腴差,终日总在督署里撰文写字,到得香涛公毕,还住在签押房,对榻倾谈。香涛向来是饮食不时,起居无节,签押房里,挤满的雏姬侍妾,俊仆娈童。香涛雅兴一浓便将门帘亲手下垂,众人都纷纷退出,只留着一二个侍奉,冬施短榻,夏掩纱橱,便白昼也不十分回避。好在书城四面,一点不能逗光,外面来往的听着声息,万一驻足窥探,香涛必招他进房。
香涛对着介安,还说他旅途岑寂,要想送他一妾。介安苦辞不已。香涛从同寅里面,探出他夫人的厉害,将他调署宜昌,保了在任候补同知。这时官阶五品,例得挂珠,专差到京里迎接夫人。适值忠甫病殁,吴夫人扶枢南还,只得委委曲曲进了宜昌任所。介安循声卓著,有口皆碑,升署一年的夏口厅,特荐卓异,过班知府。前后不及十载,鹘衔豸绣,荣耀非常,比到熬清受淡的小翰林,怕这时还不曾开坊呢!香涛被召入都,嘱咐后任优待陈守,又调署武昌知府,营务、学务、税务,归他一手经理。夫人才算心慰,却又动了督、抚、司、道的念头,替介安遇事张罗,随时联络,同这班当道太太、姨太太鸣锣赴宴,张盖游山,仗着绝妙的丹青,你也斗方,我也扇叶,这“金漱芳”三字的款,几乎传遍闺阁。介安更得着候补道员,戴着二品顶戴,转瞬便升方面。
武昌原是江汉的枢纽,汉口大智门又是京汉铁道的起点。
这铁道由鄂入汴,由汴渡河,由河达律,曲律至京,蜿蜒一气,约有数千百里。这时从大智门接到信阳,已有汽车来往。公车 的举子,奉旨在河南会试,南辕北辙,一律聚集汉口,准备赴信阳再行换车。那信阳却是州抬,有个南汝光道的衙门道台朱曼伯,因要便利举子,设子官车局。偏是委员勒索克扣,所有驴车驼轿,相约不入信阳。各举子踯躅中途,真叫做进退维谷。
老天又不做美,从正月下雨,一直滂沱到三月,赀斧不继的,只得原车折回。有几个雇了二把手小车先走,流离颠沛,却与文丐无异。
有一个江苏孝廉吴姓,在信阳寻得一挂车子,按站前进。
这车夫都是桀骜不驯的侉子,每日晚间,要烧酒、牛肉供养他,才能巴到八九十里。若摆起公车架子,他说“牲口病了”,停着不走,’你在火里,他偏在水里,未到日暮,早把车子赶进歇店,解下牲口,他们逍遥快活了。吴孝廉在途中随意浏览,有的平原旷野,有的深箐密树,有的临水有几间茅屋,有的绕城有几爿村店,一日一日过去,只作几首诗消闲。还记得《沿途口占》道:敝车辘辘驾疲骡,行李萧条一样驮。记取前途风雪满,喧声争渡漯湾河。
铜雀台高入望收,二乔夫婿最风流。人氏城郭均非矣,暮雨荒烟过许州。
宰相当年养晦时,牛衣对泣有谁知?路人回首谈文穆,十里平芜一矗碑。
朱仙镇上市声哗,两面商廛一道车。迭鼓神祠春社近,有人争拜岳爷爷。
吴孝廉闲情别致,每到停车时候,最喜散步郊原。这日已是二月下旬,离开封不过四五百里,孝廉过一小集,看见酒旗 茶社,颇有一点风景,便问车夫是什么所在?车夫道 :“此地叫桃园镇,是后汉刘、关、张三人结义处。前面有座‘三义庙’,近日正在演剧呢 。”孝廉叫车夫趁早下店,他便问明庙址方向,前去瞻仰一回。谁知野路欹斜,全非故径,杈丫的老树又装着丑怪样子向人狞笑,越走越错,天色又黑黯拢来。忽然前面望见女子,身着红裳,手提布囊,抹角转弯,异常驯熟,紧紧跟进在后,总想得一村落,可以暂度此宵,又怕这女子是木魅山精,生命因之不保,便乘间同女子通语,求他指示归途。
女子道 :“桃园镇距此已十里,今晚料不及赴,余家不远,不妨小住 。”孝廉暗想这女子殷勤款待,或者别有用意,因互询姓名、邦族,不免略涉轻薄。女子忽然变色,将布囊投地道:“速去休 !”已疾如飞隼而逝。孝廉苍茫独立,无家可归,兼之泥滑难行,一步一跌,勉强将布囊启视,又是血淋淋一颗人首。孝廉又疑又骇,两足全然疲软,料定非遭强暴,即饱虎狼;又念身死此间,甚于沟壑,不若拚命寻条生路。约莫又行里许,觉有钟磬的声响送到耳畔,顺着这声寻去,果然有座破刹,双扉密闭,屡叩不开。不得已,蜷伏门旁,腹馁心惊,深悔对着女子盂浪,所以受这苦楚。好容易等到天曙,才有个沙弥启户出来,看见孝廉又饿又寒,进内告诉老僧。吃了一碗薄粥,谈起途中所遇,老僧道 :“这不是红姑娘吗?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居士或者后福甚大,他才留你在世。居士还要谨防得好。
”孝廉道 :“为什么叫做红姑娘?”老僧道 :“这姑娘本系姓洪,又喜红衣,故有此称。他能一跃数丈,不可捉摸,虽有点眦睚的怨,亦必报以白刃。此间积案极夥,官吏也奈何他不得,偶然在城市出现,却是弓鞋帕首,看不出他有这本领。居士回到客店,还应速避为是 。”又叫沙弥送了一程。
孝廉奔到店里,车夫、店主,相顾骇愕,说道 :“昨晚店 被女盗,行李尽失 。”孝廉泪随声下,将前事备述一遍。店主道 :“这定是红姑娘所为,向来忤红姑娘的不保首领,客只损失点行李,着实便宜,请速行上路的好,免得贻累小店 。”孝廉心胆已破,不知所措,姑且走进房里,行李依然存在,只桌面上多了一封信,字划端丽,疑是红姑娘手笔,急拆开看时写道:汝身无十贯钱,手无缚鸡力,姑娘好意,汝不知感,当时一挥刃,已在布囊中矣。然汝辈愚骏,姑娘转念似乎不忍。罚你冻饿一夜,聊示小惩也。读书人不宜作妄念,行路人尤不宜作妄想。慎之慎之,前途珍重。
孝廉阅毕,望空拜谢了,便促车夫起行。晚间歇在店里,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掩着房门,预备早睡,谁知对房来个女子,偏要来见孝廉。孝廉认得是红姑娘。他却短襟窄袖,头裹红绡,见着孝廉,嫣然一笑道 :“你受惊了。世途险恶,人事变迁,我也洗手不干了。我有个姨夫住在太原,我要去依他为活。你明岁入晋作令,与你后会有期。姨夫名武义,我名洪燕儿。切记切记 !’’说完将白金二百,掷于桌上,飘然而去。吴孝廉这科果然中了进士,榜下放了知县,分发山西,同那洪燕儿有情人已成眷属了。
在信阳这班举子,纷纷赶到河南,虽然各省也有会馆,无如捷足先得,后来的只好僦居民舍。那贡院又残破、又湫隘,路上泥泞遍地,真是行不得也哥哥。河南有两句俗语道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这情形便可想而知了。北京赶集的南纸店、荷包店,自然栉比皆是,还有戏班的伶人、马班的妓女,都来闹这老市。南边的举子,只等三场完毕,复过了试, 趁早都要转回。有些热心功名的,一迳渡过黄河,到京等报去了。这班从汉口下来、道出上海的,都羡慕上海的华丽,每人总耽搁几天,逛逛游戏场,吃吃馆子,到书场里听听书,入茶园里看看戏,并不算十分糜费。上海的茶园,这时已开得不少了,连女伶亦异常发达。有个著名的旦角,从北京来的,《翠屏山》、《也是斋》,是他拿手好戏,日日卖的满座,不但颜色流利,唱工圆润,便做工趫工,人人称他独一无二。不过知道他是旗人;断不定他什么出身,有的说做跟包的是他丈夫,从前做过内务府郎中。这女伶算得何等样人呢?正是:尽许头衔分菊部,好凭色相现梨园。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一回德晓峰纵女入歌场 裕郎西携姬归租界
上回说到上海女伶,风发云涌。这大名鼎鼎的,有人认得是从前江西巡抚德晓峰德馨的女儿。晓峰是堂堂二品大员,况且备位封疆,官囊着实充裕,为什么女儿要做这笙歌的勾当、粉墨的生涯?这也是晓峰教女无方,以至弄得身名俱辱。在他们旗门子里,便是王公大臣,哼几句西皮二簧,算得游戏三昧,有时连老佛爷都要化装改扮,串一出戏。这晓峰也囿于习俗,平时酷好声伎,由京曹外放以后,,渐渐巴到巡抚,他却上有报效,内有奥援。江西官场谈起晓峰,都说他每年除却国忌,总是在红氍毹上过活。他女儿幼有殊色,晓峰爱若掌珍,因为预备挑选入宫,将书画文章延师教授。到得十三四岁,虽则算不得不栉进士,这才明性慧,早已轰动一时。只是他戏癖甚于乃翁,每到诸伶登场的时节,他既做顾曲的公瑾,又要做绕梁的韩娥,今日一鳞,明日一爪,贯通融会,自然与之俱化。晓峰最喜的是淫蝶诸剧,什么《翠屏山》、《也是斋》却演得淋漓尽致。伶人是最能做作的,看见德女绮年艳服,益发弄出淫声浪态、眉目传情。德女读了这种教科书,便能刻意描摹,现身 说法,一班阿附晓峰的,都说德女嗓音特绝,足以压倒名伶。
晓峰得意非凡,有时还同女儿,串出《游龙戏凤》,或是《送灯》,或是《赠镯》,一生一旦,配合天然。德女还嫌诸伶色艺不佳,便有南昌知府名叫以诚的,替德女多方罗致,把四九旦同双麟双凤,一律招进衙署,轻歌曼舞,晨夕不休,德女亦插身其间,算是实地练习。晓峰不顾狎亵,反说 :“装戏象戏,不好避一点嫌疑 。”便有人撰联嘲以诚道: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夕永朝酣大梦。
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销魂。
晓峰也听其传诵,仍叫以诚做戏,提调另委候补府帮办公事。
却值光绪选后大典,德女自然应在其列,环肥燕瘦,行列整齐,只要能合老佛爷的法眼。老佛爷对这皇后一席,早已成竹在胸,要选他兄弟桂祥的女儿了。有人说是鉴于孝哲毅后,所以想这以侄从姑的意思。其实老佛爷为的自己虽则尊为太后,听政两朝,终究从宫女晋位嫔妃。如今要把叶赫那拉氏从大清门迎入,正式册立,光绪却不能自由作主,照例递了如意,专候宣旨。其余嫔妃嫱御,不得不属诸光绪。德女流丽妩媚,比较新选的皇后,赛过倍蓰,老佛爷倒也欢喜。偏是光绪说他举止轻佻,恐非福相,将牌子撂了下来,选了他他塔氏侍郎长叙两女,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均封贵嫔。德女自恨不能够入选,益弄得风流放荡,不受拘束。当初为着后妃的希望,一切起居服御,还是贵族的模样,这时长襦短袴,高髻圆鞋,既趁新奇,又求妖冶。诸伶却不敢遽肆轻薄,只当筵一曲,彼此都未免有情。晓峰从前是不曾禁止,到此是禁止他不住了, 只得将他送到京中,叫宗人代为择配,德女还有什么顾忌?终日只在戏园里厮混。宗人受了晓峰的托,道撂牌子的女儿,高门华族,是相戒不敢娶的;中等人家,碍着晓峰面子,也未便下嫁;世家子弟,有点出息的,又是景况寒素,经不起德女的挥霍。好容易找着一个内务府郎中,名叫辉锦。他父亲做过侍郎,家中只有生母,也积聚着数万家财,若能够勤慎当差,照例放个关督织造,也很肥美了。
德女同辉锦结了婚,这辉锦看得丈人官贵,夫人貌美,真敬重得天人一般。德女也觉得辉锦仪表不俗,虽然汉文有限,那皮簧却是行家。夫妇俩恩爱缠绵,把闺房里做了舞台,丝竹管弦,喧阗盈耳。辉锦连衙门都不到了,他母亲不免要规劝几句,德女便撒娇撒痴,母子间生出许多意见。不到一载,他母亲辞世而去,这夫妇俩在服内演剧,被上官知道了,奏参革职。
辉锦渐渐结识一班伶人,出去客串,有人叫他下海。他还有点子田产,总觉难以为情。德女跟着辉锦,自然与伶人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