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25 页/共 26 页
皇族原不中用,若不先把他们安插妥当,他们掯着隆裕,不许让位,什么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都要比劻澧、洵涛来的硬朗些。所以想出优待的条件,笼络皇族,羁縻蒙藏。说到大清皇帝,明明已算做外国君主了,将来圈禁在宫里,做这闭门天子,如同高墙冷苑一般,使他终身越不出雷池一步。被世凯欺瞒过的,还感激他不忘故主。要知道他的得步进步,着着不空。若是洪宪告成,宣统还做不来汉的山阳公、宋的瀛国公呢!
这时世凯将条件谈妥,拟了三道上谕,请隆裕用宝,世凯也盖印署名,于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颁布天下。南京的孙总统,让世凯做民国第二任的临时总统。
隆裕带着宣统,退居大内。里面有几个瑜太妃、祺太妃、瑾太妃,谈谈旧话。外面是太保世续,师傅陆润庠、陈宝琛,保护宣统。最乖觉的是徐世昌,竟毅然脱离靖室,等做开国元勋了。世凯论功行赏,内阁总理便用了唐绍仪。将南京政府仍 旧移到北京,建筑起新华宫来居住。在项城的一班眷属,车驰马骤,次第迁来。只有世凯的叔母袁老夫人,断然不肯,还月锷霜銛的写了一封信把世凯。世凯本是项城袁勤敏公甲三的侄孙。他父亲名叫保庆,本生父亲名叫保申,只因幼年失恃,靠着叔母抚养。叔母知道他是聪明不过的人,又是倜傥不羁的人,虽则自小约束他读书,他哪里吃得起科举的苦楚,弄了一个同知职衔,跟着吴长庆到了朝鲜,不但在朝鲜立了大功,还在朝鲜得了美女。先后不过二十年,由道员而侍郎,曲总督而尚书。
全国新军的统领,大半都是他部下。世凯每次升迁一回,他叔母每次总叹息一回。到得开缺回家,他叔母反引为大乐,总道:“官居极品,解组归来,可以心满意足 。”谁知他同摄政王结了深怨,罗致些谋臣策士,定要学那当涂典午的勾当。只是不好叫部下蠢动,才借着民军的声势,吓倒清室。先将元首的位置占住,将都城的根据站住,然后一意对付党人,才能够化家为国。他叔母本来不满他的举动,此番遣人迎迓,真要变做新室文母。所以信里责备他负恩,儆戒他灭族。世凯哪里肯听叔母的话,尊荣安富,帝制自为。每逢清室庆贺事宜,都用得敌体的仪注。隆裕渐渐觉悟,已是迟了。隆裕却有几首自感的诗道:倚栏不耐秋风冷,御苑何人惜落花!册载备尝身世味,再生休到帝王家。珠帘怕卷钩三寸,画舫空流水一涯。莫怪臣工都误国,孤儿到底福缘差。
皇名已废故宫留,无限伤心感不休。薄命空存亡国憾,幽居何异败俘囚。怕听鹦鹉言前事,惊视梧桐报早秋。哀到残山与剩水,此身前路等蜉蝣。
幽居深院叹零丁,三五宫娥数点星。懒向阶前斗蟋蟀,愁 看膝下抚螟蛉。锁衔青兽鐶方冷,天笑黄人梦已醒。长白于今王气尽,赧颜何事在空庭。
遍地旌旗五色飘,王孙不啻窜三苗。钿蝉金燕悲零落,赤马铜驼怨寂寥。兰麝满庭香渐杳,河山万里福难消。可怜上苑闲花草,不管兴亡自动摇。
世凯在新华宫里,知道清室已经打倒,决不至死灰复燃,倒是这几个党人首领,先要安顿他。他里面的心腹是赵秉钧、朱启钤,外面的心腹便是段祺瑞、冯国璋。将祺瑞去掉了,元洪晋京,把他全家住在颐和园。虽说是个副都统。不是宫里的宣统第二吗?南京这一席,自然留与国璋,但不敢过于操切。
大众看得世凯鲸吞蚕食,位置私人。把各省的辛亥元勋,投闲置散,未免有点不服。赣省.都督李烈钧,皖省都督柏文蔚,响应南京,发起二次革命。这首鼠两端的苏省都督程德全,民政长应德闳,茫茫然逃到上海,挂着中立的幌子。世凯叫张勋移兵来战,还夹着雷应春、冯国璋,三面攻击,南京如何支持得住?张勋重履旧地,恍如隔世。南京的百姓,倒也箪壶筐篚来迎接他。不道部下的辫子军,将百姓当做俘虏,弄得怨声载道。张勋补了江苏都督,依然排着总督的仪仗,沿着总督的体制。世凯恐怕有人说话,又把长江巡阅使这一缺,授子张勋。
江苏都督,调了国璋坐镇。张勋的辫子兵,都驻扎在淮、徐一带。张勋说世凯看得他起,居然将彭宫保的位置待他,他情愿替世凯帮忙。面子上固然这样说,心里是总不忘记清室。他的秘书长万绳栻,也赞助他这桩举动,每年进一两次贡,物件银两,都是有的。折子上还写“臣张勋恭请圣安”,只没有官衔罢了。世凯却有点疑忌他,所以叫国璋防制他。但是国璋也受过清室的男爵,万一被张勋煽动,同上海、青岛的宗社党,联 络起来,东南半壁便是他们的发祥地,哪个还够抵御他?若说要撤回张勋,这辫子军又不是好惹的。若说要撤回国璋,南京又没人可用。
正在左思右想,大公子克定,献上一条美人计,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国璋决定没有变动。世凯点一点头,说 :“你还叫老二同他谈罢 !”克定道 :“这是正经事体,还是父亲面商,来得郑重 。”世凯道 :“若是他回覆我,我便没有转圜地步了 。”克定道 :“如此交与孩儿去讲,有了眉目,再来禀父亲定议 。”原来世凯家里,有个女师傅,年龄已三十开外,是宜兴明故相周延儒的后裔,名叫道如。袁家里的小男碎女,都是周女傅的学生。这女傅在袁家住了十余年,世凯也当他自家人,从不瞒蔽他。往年要替他择婿,文官武职,他也全不愿意。
近来已是半老,这句话早经阁起。此时为了国璋,一部分知道他断弦未续,倥偬戎马里,久不领略温柔乡风味。克定想把周女傅下嫁国璋,周女傅亦明白,亦机警,国璋虽则娶了一房家眷,实在世凯添了一个监督。国璋如同尚主一般,怕不应允,叹恐周女傅不肯遵命。好在克定一阵劝导,一阵恭维,说得周女傅有点活动,便原原本本告诉世凯。世凯请出周女傅来,嘱托了一番,说道 :“国璋龙蟠虎踞,实是长江屏翰。女傅的经济学问,足以辅佐国璋。他果然以智保身,以忠谋国,总巴得到总统这一席 。”周女傅想做总统夫人,倒也并不推诿。一面使人知照国璋,说总统怜你无偶,替你作伐。国璋感激得很,电询还是就亲北上,还是送亲南下?世凯不愿国璋离任,便允将周女傅专车保护。国璋在南京租公馆,制礼服。文官自巡按使以下,武职自师长以下,没一个不来帮忙。连张勋都带了小毛子,同做贺客。袁家里的高丽夫人、四夫人,同这班大小学生,听见师傅嫁人,你也送首饰,我也送衣服,箱笼器具。络 绎不绝。世凯致送奁资万金,更派四夫人带了婢媪,直送出京。
一路车站上排队欢迎。花车到得江口,副官长早渡江祗候着,将行李什物,上了下关汽车。四夫人同周女傅,驶进仪凤门。到了公馆,军乐连连长,一片乍乍蓬的声音,砍打起来。
丫鬟仆妇,簇拥着走入中庭。只见大厦崇楼,极为宽敞。堂上华灯四敞,映着辉煌金碧,益发光彩夺目。屏后转出两个女眷,都是绣补红裙,殷勤招待。四夫人同周女傅踏上楼梯,多少碧罽丹毡,铺排齐整。两女眷引导他们进房,房里装饰得同仙宫阆苑一般。东房安置四夫人,西房安置周女傅。四夫人同俩女眷互通款曲,才知一个是巡按使夫人,一个是师长夫人,特地请来做女宾的。这巡按使同师长,便做了介绍人,亲将新夫人的礼服赍到。用的是九团绣补,绣着什么宗彝华虫藻火粉米山黼黻等类,这却是世凯新定的服色。特任九团,简任七团,荐任五团,委任二团,妻随夫贵,一点没有假借。周女傅虽有婢媪服侍,所有一切奁具,检点检点,收拾收拾,让四夫人出去拜客赴宴。看看吉时已到,冯都督着了上将礼服,佩带勋位勋章,在礼堂上站定。周夫人彩舆一到,两块面纱里面,映出胸花,站在礼堂西面。上面悬着世凯的肖像,又着五色国旗,两个人朝上鞠躬,对面三鞠躬,总算作合了一对伟人,成就了百年大礼。
国璋从此有了夫人,的确是孤雁合群,鳏鱼得水。周夫人用点心眼儿看他,觉得国璋器小才疏,世凯未免过虑。几日以后,本省的文武,纷纷辞行了,四夫人仍旧专车回去,周夫人却叫转告世凯放心。周夫人虽则身寄江南,却是心萦蓟北。况且国璋年华垂暮,夕阳虽好,红有几时?督署里只有婢媪几人,可以互温旧梦。此外,为着体制束缚,比不得在袁家里,诙谐谈笑,伴侣孔多。国璋既不能文,又不解事,因之悒悒不乐, 然亦无可奈何。
偏是世凯闹改元,闹称帝,颁布爵赏,叙次官阶,弄得名辱身死。黎元洪勉强继任,国璋竟当选副总统,表面上是极有价值的。周夫人说责任愈重,报称愈难,张勋鬼鬼祟祟,毕竟要酿成大祸。无见识的黎元洪,特召张勋带兵入都,累得宣统受了复辟的嫌疑,元洪亦被迫告退,段祺瑞有打张勋的能耐,没有做总统的资格,大众才推国璋代理,国璋欣欣得意。周夫人料定没有好结果,只是不好阻拦他。他把江苏都督的印信交与李纯,同了周夫人由南而北。院部里的国务员,将国璋送入新华宫,国璋自然行使职务。倒是周夫人抚时感事,睹物怀人,想到袁家如此显辉,如此繁盛,只落得台空凤去,梁在燕飞,便慢慢地生起病来,弄得愈医愈重。只是现任大总统夫人薨逝,民国不曾规定礼节,单为着一块神牌,有的说写“大总统夫人周夫人”,有的说写“中华民国大总统夫人”,有的说应添“冯”字,有的说应添“继配”,纷纷聚讼,把两位状元秘书,几乎搁笔。记得袁二公子克文两挽联道:为国披肝胆,为家呕心血,生误于医,一夜悲风腾四海。
论交兼师友,论亲逾骨肉,死不能别,九天遗恨付千秋。
兴女学为邦家之光,早有声名在河北。
以妇人忧天下而死,遥知梦魂到江南。
国璋从周夫人殁后,便已满任,仍由两议院另选总统。但是世凯建国,前后已有数年,这各省的水灾、旱灾、兵灾、震灾。实在不少。虽则绅民筹办赈济,都当上海做总机关,上海又当义赈协会做总机关。协会的会长,大家知道是冯梦华冯煦。
冯会长固然能够募赈,却是不能够助赈。助赈最多的有一个女 慈善家,这女慈善家究竟是谁呢?正是:施济应绵君子泽,解推莫笑妇人仁。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三回盛命妇赞襄成善举 罗夫人慷慨助遗祠
上回说到女慈善家捐助赈款,对着冯会长有求必应,这便是盛杏孙尚书盛宣怀的夫人庄德华。论到盛尚书从诸生起家,将中国的航路、铁路、电报,一手办理,虽算不善规划完备,布置精密,在那风气未开的时候,也难为他力排众议,甘犯众怒,做起来的。只铁路国有这桩事,不勉操切一点,究竟现在哪一条路,是完全商办的呢?我还记得收回铁路的呈文里,有两句道 :“在前清为敝政,在民国为要图 。”这不是英雄造时势吗?盛尚书因此连带被议,在上海斜桥地方,菟裘终老,却还有筹赈大臣一颗关防,不曾缴销。那关防还是宣统二年,与冯会长同时颁发。冯是查赈,盛是筹赈。后来国体政变,创办这筹办协会,盛尚书还是发起人呢。到得尚书既殁,庄夫人便在遗产里面,提出一部份,专供善举。冯会长常对人说道 :“我的办赈,为着清帝朝旨,所以至老不倦 。”庄夫人也为着冯会长与尚书是同事,不论何省何灾,总是累万盈千,源源汇解。
他虽然一品命妇,对着起居服食,却能够异常节俭,长斋绣佛,不御笄珈。那年六旬生日,上海遗老,送他寿序,却将他生平 事实,叙得详尽。
大众知道庄夫人对着尚书,死生相倚,终始不渝,不但灾赈的捐款,踊跃输将,便那绀宇琳宫,黄冠缁侣,也都量为资助,使他好点缀湖山,弄得捐册上,缘簿上,没一本没有“盛庄德华”四个字。庄夫人却从容得很,恬淡得很,明窗净几,布被疏裳,任凭地方怎样豪华,家庭怎样富丽,他除出善举以外,概不十分问讯。一年复一年,几乎无岁不赈,无省不赈。
国家没得什么酬报,赏匾额,赏勋章,还把妇女们制就一种慈惠章,竹叶兰花,搭配的连系不断。下面嵌着珍珠宝石,一只鸾呀、凤呀,真是镂金错采,奕奕有神。这慈惠章又分做五等,一等中,又分做五级。总统的国宝,内阁的文书,从铨叙局颁发出来,赴印铸局纳费只领。此时,总统已选了徐世昌,他弃了清国的太保,做民国的国务卿,做过民国的国务卿,再做民国的大总统。他是不讲究武功,讲究文治的,水竹村里的闲趣,晚晴簿里的雅兴,同一班名流墨客,彼此周旋。就中有个金匮廉惠卿,便是吴芝瑛女士的丈夫。虽然是个文人,着实有点侠气。他谈起那年良弼被炸,实在可惨。如今血衣血裤,同平日所用的佩刀戎服,还是他女儿弱男保存。大众想替他造个祠堂,只是不经府里批准,恐怕对于民国法制,有点窒碍。世昌道:“不是从前镶白旗副都统兼军府谘军谘使吗?有儿子没有?
”
惠卿道 :“只有三个女儿,最长的便是弱男,今年十五岁了。炸他的是四川彭家珍,闻说也伤重死了。良弼比不得别个旗人,日本的同学,亦有许多是可以作证的 。”侍从武官长荫昌在旁边,也帮着说话。世昌叫良弱男备个正式呈文来。惠卿知照了弱男,总算有了希望。那带血带泪的呈词,还出自惠卿手笔。一面忙着勘祠址,集祠费,邀了几个发起人,预备刊印 捐册。世昌果然准下来,还拨了一千元。惠卿早在寺院里划出一角地,打起图样来。中间三楹,安放神牌,陈设祭器。从左首进去,结构着小小花园。花厅上排着几口橱,将血衣血裤、佩刀戎服,编号储藏,还有些书画长卷,都留着存个纪念。厅外瀹泉叠石,灌树浇花,极为精雅,既可憩息家属,又可酬应宾朋。正月里开放几天,把橱里的遗物搬出来,可以供人观览。
惠卿计划已定,估计各费必须三万元左右。弱男家里,清贫得很,哪能出资建筑?旗门子里的戚友,到此已风流云散,好问哪个去商议?便是几个在京的,也是衣食住要紧,哪有闲钱干这不急的事?若说到民国的官吏,为着良弼建祠,总觉得隔膜一层,出钱亦不踊跃。惠卿东集西凑,不过万金,却好上海的罗迦陵夫人晋京,开口便答应一万。惠卿喜出望外,昕夕赶造。
在这罗夫人一万银圆,何曾算得巨数?他丈夫欧司爱哈同先生,是上海英侨首富。他住得爱俪园里,开义赈会,开水灾会,络绎不绝。两夫妇捐款,不止数十百万,一部大藏经,两个男女大学,尤其耗费得厉害。上海谈起女慈善家,不是庄夫人,便是罗夫人。两个人都得过一等一级的宝光慈惠章。罗夫人比庄夫人尤其性情温厚,学问深纯,每年礼佛朝山,往返南北。
京中的人,都知道他慷慨,不道他竟担任三分之一。
不久,祠堂建好,惠卿总算大事已遂,去谢了世昌一番。
忽然椿树四条胡同,发生一件娼赌案来,牵涉的人不少,已由警署拿获鞫讯了。正是:花谢水流何太骤,株连蔓引欲奚求。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四回开私门窝娼捕陈七 追汽车择婿笑朱三
上回说到椿树四条胡同,闹出娼赌大案,这窝家便是戏子陈葵香的母亲,绰号叫做陈七奶奶。他在清国季年,北京盛行南班子的时候,便在南边贩了几株钱树子,开起私门子来。这班猎艳的大小官僚,日日去逛胡同。防得都老爷要无端开口,虽然弥缝得无事,毕竟多了一条裂痕。况且清音小班里,碰和摆酒,闹得烟尘抖乱,还是可望而不可即。急色儿哪里忍耐得住?又没有整百整千的银钱使,只落得暗暗里垂涎,隐隐里下泪。若说二三等茶室,省是省了,便是便了,又怕买着回头货,花了一笔医药费,还要惹人笑话。陈七奶奶趁着这个好机会,想出这个法子来,将小班茶室的生意,一网打尽。真是门盈如市,宾至如归。陈七奶奶居住的是大厦高厅,使唤的是丫鬟龙媪,不论旗妆的,汉妆的,只要拜在膝下,都算是干女儿。葵香的媳妇,又美丽,又机警,帮这七奶奶殷勤招待,没个人不喜欢他。家里的姊妹花,一个绰号叫“万人迷”,算是七奶奶的台柱;此外一个二姑娘,一个小林姐,都是常川驻扎。若是客人不中意,那大大小小的照片,取出来随人选择,只须宽费 几吊车钱,自然包你称心如意。七奶奶也看着来客对付,若是有点经验的,不过照例付了夜度资,以后任凭你们离合,倘然是个冤桶,怂恿干女儿斫起斧头来,比清音小班还要厉害。他更做好做歹地说什么月包呀,季包呀,决不肯放他们另住。七奶奶做了几年,到得袁世凯当国,旗门子里的亲贵,果然打倒了,来的大批新人物,总长、次长、司长、参事、佥事、主事,都抱着自由平等的宗旨。七奶奶家里,益发比前热闹,还添了昼夜不绝的赌场,几桌麻雀,几桌扑克,有时还夹着牌九摇摊。
起初只有衙门里的人,借此消遣,渐渐银行执事,古董老板,也捱进来了。四面的流氓地痞,有了风声,却不敢动七奶奶的手。况且七奶奶的大门口,马龙车水,全系体面人物;里面门房厨房,男仆女仆,何等伪齐整。大厅上纱帽派的书画,琳琅满壁,便有人进他的门,还当是名公巨卿,哪里寻得出娟赌的窟宅?不知她大门进来,却有一条小小夹弄,直通后门。
后门外面又蜿蜿蜒蜒几十步,才是大道。夹弄旁边一扇小门,开进去一座洋楼,却用围墙包着,外面一点都望不见。下层做了赌台,上两层是缭房曲室,锦帐牙床,还有一间秘密烟寮,却叫葵香媳妇专司其事。打炮呀,把火呀,伺候格外周到,还好同他说说笑笑。走熟的都从后门里进出,到得夹弄里便有特别口号,招呼开门。七奶奶算是暗藏,真是精细。
警署里的人,为他不曾纳捐,又不肯破费,只捧着几个大老,早已同他结怨。后来流氓地痞,因为分不着赌场的钱,都是牙痒痒的。还有同行嫉妒的私门子,说 :“七奶奶不留余地,弄得别人没饭吃 。”七奶奶正在兴高采烈,哪里还顾他人的媒孽?
偏有个警署里的科员,同个书记,偷偷摸摸,在别个私门里,认识个媳妇儿,也说起陈七奶奶那面,怎样生意好,客人 多,这老板娘四奶奶,进来插嘴,痛骂七奶奶有财有势,看不起人,料他这威风是不长久的!那科员、书记,并不在意。
这日经过椿树胡同后面,看见那媳妇儿从小路抄出来上车,便问他这是哪一家?媳妇儿道 :“是七奶奶后门 。”两人约他到四奶奶家夜饭,媳妇儿答应着。谁知等了一夜,催了三次,总说七奶奶叫去,不曾放回。四奶奶固然少笔进帐,这两人无兴而返,把恨这媳妇儿的气,一概移在七奶奶身上。怏快地回到警署,这科员便打电话问这椿树胡同的该管警官,说:“有这娼赌窝子,为什么不捕?”警官回说 :“前门进出的,都是当道,实在查不出痕迹 。”科员告诉他某胡同小路,便是后门,限他三日拿解。警官听了警署的训令,总道是署长意思,传齐巡长、巡警,打听这条进路。巡警私下买通了七奶奶男仆,叫他引导。警官却便衣小帽,站在后门外,一班长警,堵截了小路;一班长警,分布在小弄。另外派几个不相干的,从前门闯进去,声言捉拿陈七奶奶。外面闹得鼎沸,早惊动了赌客嫖客,都想夺门出去。还是七奶奶来得镇静,说 :“诸位大人老爷,不要动。听凭他怎么虚张声势,他寻不到我的机关,总是没法。若有人开门出去,便中他计了 !”大人老爷碍着前程,却想溜之大吉。那班叫来的媳妇儿,大哭大嚷,要叫七奶奶把他一条路,不由分说,挖开小门就走。两脚跨出后门外面,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男男女女,叫长警带回警所候着。警官从弄堂进去,只见长警手里,有的拿着赌具,有的拿着烟具。七奶奶与葵香夫妇,连同“万人迷”、二姑娘、小林姐、男女婢仆,赛过一串大扎蟹,从旁门拖出前门。那大人老爷的车夫,还不知道什么事,没处去寻主人,只得赶了车子回家报信。
警官将门掩好,前后加上封条,回到警所一看,老少男女, 共有三四十人,如何容纳得下?有站的,有坐的,有哭的,有叹的,只七奶奶同葵香,上了手铐。警官问过姓名,黄六黑七,张三李四,报了一阵,忙用电话报告警署请示,却好接地署长手里。署长知道七奶奶不是好惹的,这场祸闯得不小,赶说连夜悄悄送来。署里问讯的电话,讨情的电话,已弄得署长头昏脑涨。警官押解到署,那署长早经候着,将这男女,当着赌徒办理,每人具张悔过结,罚洋十元五元了事。有几个没带钱的,准他明日补缴。趁着宵深天黑,放他们回去,好遮一遮脸。只剩了葵香母子夫妇,三个押着。署长向警官问起缘由,才知是署里的电话。署长彻底根究,管电话的人说出科员书记,有点嫌疑。署长忙到天明,连府里院里,都函电交驰的来请从轻发落。署长明知天下无事,庸人自扰,既然进了这扇门,总须见点颜色,三个人罚了二百元。七奶奶并不为的银钱,却是为的面子,受了这样奇辱大耻,还想回去设法翻本。
哪知走进胡同,只见“万人迷”三姊妹,站在弄口,说:“封皮是揭了,里面笨重细软,一概干净了 。”七奶奶听着,一路走,一路哭,满地的瓦片石屑,满屋的破絮碎衣,堂厅上剩得一块匾额,厨房里剩得一座冷灶。洋楼上下两层的摆饰,残缺污烂,却是有意捣蛋。七奶奶道 :“糟了糟了!我家里兴也兴得快,败也败得奇!我算做了一场梦。葵儿还带着媳妇唱戏罢。你们荐到四奶奶那里去搭班,我也不愿再干了。快去喊部汽车来,我同你们往四奶奶家里避一避 。”几个人又无盥具,又无梳具,一套随身衣裤,吃了点油条大饼,坐在破炕上等候。
葵香去了半晌回来,仍旧没有汽车,说 :“各行里的汽车,被朱三小姐包完了,因为要拣择女婿,在那里汽车赛跑呢 。”七奶奶道 :“背时的人,应该如此 。”喊了一部街车,四人挤着去了。葵香夫妇自然谨遵母命,这私门子算是糊糊涂涂,冤冤 枉枉的打破。葵香闲着无事,踱到茶馆里去歇歇,人山人海的在那里候汽车,凡是汽车经过地方,两面男的女的,村的俏的,一概挤满。大众问起朱三小姐是什么人,知道的说是内务总长朱桂莘先生启钤三女儿。朱总长娶了于夫人,生的女儿有几个,但钟爱的只是三小姐。朱总长原是瞿相国瞿鸿机的帐房先生,捐个佐杂官儿,连升带保,结交了这袁世凯,发财发福,买田砌屋,同赵秉钧可以伯仲。徐世昌尤其看得他重,派做南北议和代表,到上海走过一趟,朱三小姐也跟着的。上海是汽车竞争的世界,三小姐心灵手敏,自然操纵自如。有时驾了汽车出来,还叫车夫进坐车厢,亲自呜呜地开着,转弯抹角,只要捏一捏喇叭,算是交代。万一把妇孺们撞倒撞坏,好在死人无可对证,有这“冲过马路,自不小心”八个字,尽好轻轻盖过。
三小姐在上海学了本领,能够把汽车弄得追风逐电腾云驾雾一般。
到得代表回京,凡有替三小姐来作伐的,凭你户限踏穿,三小姐百无一可。每日玩玩汽车,在什么公园里,剧场里,露一露脸。他又长得粉装玉琢,衬着极贵重的首饰。映着极华丽的衣裳,京里的公子哥儿,哪个不睽睽注目?好容易央人请马,前往议婚,不说太小,总说还早。况且这三小姐有点憨气,还有点傻气,有时轻颦浅笑,妩媚动人,像煞一朵交际名花;有时面色一沉,随你献尽殷勤,他总不瞅不睬。大众识他不透,自然动他不来。他忽然想出这汽车赛跑,譬如王三小姐抛彩球,不论富贵贫穷,只要赶得上三小姐汽车,他愿带着十万奁资,委身相事。这句话哄动了全国,会开汽车的,都要租部汽车,去碰碰看。
他早标明地点,在哪里起,在哪里止,中间经过某处某处,派着警察沿途保护。大众正在那里凝望,忽见黄尘里面,滚出 一辆满缀鲜花的碧色汽车来,外面垂着绯色的帘子,车头子坐个女子,粉扑扑的脸儿,油松松的辫子,认得是朱三小姐。他手上带着白皑皑亮晶晶两个钻戒,摆动车轮,那速率稳而且快。
旁边有一辆红色的,是一个西装男子开车,年纪也不满二十,同这三小姐的车,总觉得距离一两码。后面跟着的蚁聚蜂屯,珠联绳贯,不过是个附属品。也有中国装的,也有西装的。看客拍手狂呼,三小姐毫不旁顾。邵二广有一首《赛车行》道:气哺哺,声达达,乱云飞卷狂飙聒。蜿蜿蜒蜒一线来,是谁后疐谁前跋?车首扬旌旗,车腹衬氀毼,绯红绀碧赭与黄。
一呜惊人先声夺。经涂杯涂七轨与九轨,为康为庄五达与六达。
中有粲者飘飘然,仙乎仙乎自轩豁。初如蛇骨蜕,继如鱼尾鲅,又如荒郊大漠俊鹘盘,复如丰草长林狡兔脱。随行如接轸,并驾如排闼,超乘还如疾者趋,下坂更如跛者□。道旁啧啧相诧叹,谓此璇玑仗旋斡。我云惟熟乃生巧,如弩有机矢有筈。疾徐进退指顾间,步骤驶驳非一撮。覆辙即为来者鉴,慎莫书空笑咄咄。
三小姐沿路自然特别注意。离那停车的地方,差不多只有一二里,他这车一步松一步,那少年的车一步紧一步。大众都嫌三小姐,腕力毕竟不如男子。不记得卖解女子,遇着甘凤池,只将他鞋尖一含,那女子不是软化,愿嫁凤池吗?所以男女的感触,男女的遇合,我最相信一个“缘”字,俗语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真是铁板注脚。三小姐到得目的地,只让那少年一步。三小姐跳下车来,拉着那少年的臂膀,一步一步走入一间房子里。只见一群红男绿女,举手欢迎,三小姐一一介绍,过了,便将原坐的汽车,带着少年,归家去 谒见父母。这事算告结束。有人说这少年是与三小姐有成钓好的,有说不到几时,仍旧离婚的。现在看见朱三夫人的行状,道 :“三女有家,想已闺房之乐,甚至画眉了 。”但是朱总长为世凯心腹,这种三小姐的小节,也无伤朱总长的盛德。倒是那时最不好安插的,是国史馆馆长王闿运。世凯为着面子,不得不寻着这个人。难为这班总长小心伺候,他总出言吐语,非讽即讥,人人怕剜痛疮瘢,又怕搔着痒处。他却不问尊卑贵贱,一概施行。正是:宜与伏波谈矍铄,漫嫌方朔肆诙谐。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五回名剌谁投王馆长依老媪诔辞闲写康圣人恸雏姬
上回说到王馆长聘修国史,最喜欢开玩笑,恣谐谑,弄得人认真不得,回话不得。他一年在馆里,不过几个月,此外东奔西走,寻寻山水,望望宾朋,总带着个老媪周妈,随身服侍,有人说他是不忘旧好的意思。有人说他是非人不暖的意思。他却行所无事,笑骂由他,每到感事伤时,不免要借诗寄意。曾记世凯为总统时,有二律道:北望邮程千里昏,杜陵忧国但声吞。并无竖子能成事,坐见群儿枉自尊。元纪沐猴妖谶伏,楼烧黄鹤旧基存。请君莫洒新亭泪,且复清春指杏村。
家家守岁岁仍迁,恐对清尊画烛燃。大壑藏舟惊半夜,六龙回日更何年?宪期缩短难如愿,游宦思乡且未旋。若补帝京除夕纪,料无珂蚩咏朝天。 后来世凯任他做馆长。他见了世凯,便说近有一联一额:上联是“民无恙也,国无恙也”,下联是“总而言之,总而之之”,额上四字是“旁观者清”。大众也只好付之一笑。有时问他国史如何着笔?他说 :“第一篇是太祖高皇帝孙文本纪。
”因之大众不敢同他开口。
他号叫壬秋,原是湖南的举人。因为会试不第,便寄迹在肃顺幕里。对着肃顺,始终袒护。却与曾文正甚不融洽,所撰的《湘军志》便是他驳曾的根据。忽而作客,忽而讲学,到老还不曾一第。清廷赏检讨,赏侍讲,算是优礼他了。他起初同夫人偕居的地方,有名叫做“湘绮楼”,后来再圮再焚,仍然用着这两字。他还题着几句铭道:莹莹物性,高深相养。谋野宜幽,在城思旷。亭亭兹楼,通廓相向。身安容膝,神超四望。如舟陵风,在樊斯旺。卢牟六合,攀跻百丈。
他夫人以外,最长的便是莫姬。只是他独享高寿,这些宠姝爱妾,大都中道分殂。他虽是个有情人,也没法挽回劫数。
俗语说的,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时他已有四五十岁,不知怎样弄这散花老女,来伴维摩。
他却同这周妈并驾齐驱,往来传食。这周妈操着湖南土白,望去像九子母鸠盘茶一般。那毵毵白发的老年,却靠周妈做寿星竹杖。 有年道出湖北,段祺瑞正做都督,他乘便前往拜谒。却有两张名刺,一张是“王闿运”三个字,一张只有“周妈”两个字。司阍的知道是王馆长。那周妈又是什么人?又不便进去回,又不便进去不回。他早跳下车来,穿着蓝色龙团棉袍,天青龙 团棉褂,白袜朱履,垂垂的红绒小辫。旁边扶着个老媪,大晃晃的缺襟褂子,硬绷绷的扎脚裤子,梳着一个髻,是白雪雪的;趫着一双鞋,是灰扑扑的;还捏着一枝短杆烟袋,挂着一个皮荷包,一路说说笑笑,踏进头门。段都督早巳降阶相迎,但看了这不伦不类的周妈,又不好叫家眷出来招待,到了会客厅里,段都督同馆长谈话,周妈坐在下面,一筒一筒抽烟。值厅的仆人,送把他一杯茶,周妈只一饮而尽。段都督发帖来请西餐,并不提起周妈,他仍旧带了周妈,同去赴宴。段都督又好笑,又好气,让馆长坐了首席,周妈居然次席,合坐的陪客,猜不透这一对怪人物。他同段都督说起周妈,还道是三十岁的老寡妇,二十年的老节妇。从湖北一直到京,不论同年门生来见,周妈总气昂昂坐着,便空下来同孙儿女摸摸牌,掷掷骰子,周妈也算一份。大众瞧不起周妈,有一说笑话的道 :“姓周的都是搭脚,即如江淮河汉沟,虎豹狮象牛,鼋鼍蛟龙鳅,沟字牛字鳅字,不是搭上一脚吗?所以赵钱孙李周,周字也算搭脚。
搭脚搭得好,怕要戤到正式了 。”周妈懂得这话,嬲着王馆长,说要替他抬一抬高,他却没有法想。却好内阁颁布褒扬条例,什么红绶、绿绶、紫绶、白绶的褒章,分别得明明白白。他寻了两个湖南同乡官,把周妈在内务部里上个公呈,说他怎样守节,怎样助赈。部里照例核准,准褒状、褒章发下来。周妈得了一块红绶金章,一块白绶银章,赶紧做件新外褂,挂起来出出风头。同时上海滩上有个周妈,中了浙江塘工彩券,独得五万元,他便挟资归去,大众称他周太太。这周妈有了褒章,俨然也是周太太。报纸上替他俩鼓吹,说“一富一贫,做人做不过周妈”。这要算无巧不成话呢。
周妈跟着王馆长,住在京里,不道张勋惹出复辟的祸来,武圣人电请文圣人进京,授为弼德院院长。文圣人胆是极小的, 才是极大的。有人见他蒲扇遮了脸,坐在汽车里。可惜只显辉了十几日,前清有了后清,国史馆当然撤了,王馆长早已没了。
文圣人满嘴的保皇,其实也同革命差不多。还是革命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保皇的鬼祟。
这文圣人便是大名彪炳的康有为,原名祖诒,号叫长素。
他从广东到广西讲学,不过附会公羊学的说话,什么“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中了一名举人,想趁甲午中日开战的机会,上书言事。京里一班人,都疑他学术不正,所以中了进士,只用个主事。后来得到光绪帝的嘉许。光绪二十四年,清廷开始变法,但历时百日,变法便失败了。康有为逃往海外,这时娶了一个华侨之女何理旃为妾。
理旃旧籍广东,只因父亲海外经商,便熟习英国的语言文字,还能够水彩书法,住在新加坡的憩园。那园里荷月柳烟,意境萧适。他不知道康圣人还有元配。那时康圣人保皇的盛名,华侨谁不钦仰,虽是理旃年龄较稚,他以为嫁得中国第一流人物,总算终身有托,倒也不嫌憎康圣人老,更不嫌憎康圣人穷。
渐渐露出马脚来,他香港尚有夫人,硬想派他作妾,外国没有这名目,宁可外夫外妇,倒没有人讥笑的。康圣人引经据典,譬解把他听,终觉得闻所未闻,满不来他的意。好在旅食海外,没有什么嫡庶,凭你写信的时候,称夫君,称夫主,称夫子,只要康圣人答应,还有哪个来挑剔?到得开放党禁,康圣人挈眷回来,难免要在家庭里相见,理旃已是成行儿女,势不能舍之他去。这抑郁愤激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康圣人无计可使,无药可医,眼睁睁看他委蜕而去。闽海的邱菽园却吊他一诗道:急雨打荷圆璧碎,浓云抱月宝珠沉。丫叉展玉疑新谶,叱拨嘶红怅绿荫。郭代淑姬应厚殡,钟成命妇想徽音。由公作达 谁能遗?锦瑟华年定废吟。
自从理旃殁后,康圣人百无聊赖,连保皇的宗旨,也渐渐冷淡了。随意做几篇文,写几幅字,大众尊他一声遗老,他便后车数十,从者数百,学圣人周游列国的样子。这班督军、省长,很有几个仰望他的,授餐适馆,着实优侍,偏是康圣人嗜古成癖,在河南把石刻运回了,在陕西把经典搬走了,报纸上宣传出来,几乎弄到欲归不得。好容易再到上海,又在愚园路办什么天游学院。自颜所居叫游存庐。这年已是七十生日,一面居然赐寿,一面居然谢恩。那折上洋洋洒洒,有二三千字。
这个亲笔的折稿,还印刷出来,流播海内。
康圣人是山颓木坏了,还有一个讲学大家章疯子,学问没有康圣人这样怪,声名没有康圣人这样大,他竟将经学、史学、医学、政治学、军事学,一古脑儿担任在身上。其实谈说文是破碎的,谈古文是艰深的,谈到革命,是嘴里的种族革命,纸上的政治革命,连袁世凯这样的苛刻妒嫉,还不曾伤害他。他究竟为什么叫这疯子呢?正是:杨子不胜歧路感,次公徒负醒狂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六回哀孝女预殉筹边使 记名妓空悲革命人
上回说到章疯子为着革命两个字,屡遭缉捕。他原名炳麟,后来改做绛;原号枚叔,后来改做太炎。他本是浙江的馀杭人,父亲轮香校官,确系宿儒;阿兄炳森、炳业,都是举人。枚叔幼年却有羊癫风的,考过一场县试,因为常要发病,不敢进场,才捐了一名监生。他从馀杭到了杭州,住在上兴忠巷。这时“诂经精舍”的掌教是俞曲园,看他小学有点门径,便收他门下做弟子。他随身只有个如夫人,两个女孩子,一是名爻爻,一是名工工。他终日焚膏继晷,伏案读书,从没有一些嗜好。不过对着清室,不是称鞑,便是称胡。康熙、雍正的庙讳,随嘴指斥,弄得老辈掩耳而走,连没人敢同他结婚。他这如夫人,还是服侍他老太太的旧人呢。
到得推翻满清,世凯为了拉笼他,给他勋位、勋章,叫他做有名无实的东三省筹边使。他也滑稽得很,将勋位、勋章不挂衣襟上,反挂在扇柄上。这个机会,才娶了吴兴汤女士做元配。仅仅只有两载,又被世凯拘絷在北京龙泉寺里,派着长褂巡警监视他。他靠着几本破旧书寻生活,一封一封的家信写回 来,想汤夫人在北京去一趟,说得着实可怜。倒是这閟 小姐同着丈夫龚未生,亲自入都,省视枚叔。枚叔虽则恢复了自由,那憔悴忧伤,几乎没有生趣。枚叔从前信里说的,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爻爻小姐料定父难未已,不如先殉,免得添几番愁闷。既殁以后,枚叔有书《亡女事略》。
爻爻小姐既然身殉,大众都称他是孝女。枚叔的女婿龚未生,在杭州充个浙江图书馆馆长,将枚叔所有的著作,搜括拢来,刻成一部《章氏全书》。枚叔仍旧回到上海,前几年还要发电报,上意见书,向各省做做主考,试试演说。近来已经销声匿迹,大约是左拥孺人,右抱孺子了。绚烂归到平澹,那学问也好由虚而实,由驳而纯。枚叔不为世用,倒是玉成枚叔呢!
枚叔终究逃不出书生,世凯才留他一条性命。
回想那世凯办理筹安会的时候,各省怎样热烈,怎样迅速。
江苏领衔的是缪荃孙,浙江领衔的朱福诜,一本《袁氏盗国记》里,将这些榜上有名的,星罗棋布。世凯认了赵尔巽、李经羲几个人做《嵩山四友》,还封黎元洪做武义亲王,一道洪宪皇帝上谕下来,公、侯、伯、子、男的封爵,比周朝诸侯八百,格外繁盛。有了将、校、尉三等三级,配了卿、大夫、士三等三级。郊外祀孔,礼制馆早谨敬预备,皇后、太子、嫔妃以及宫里的女官,没一个不殷勤盼望,只等御袜一登,御座一摆,怕不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吗?北京赶紧地进行,但怕各国不肯承认,所以把“君主立宪”四个字,骗骗各国。不管你儿皇帝,孙皇帝,臣皇帝,拚着中国几千里地,几百万钱,总须过一过皇帝瘾。想不到云南一个大霹雳,将八十三日的新皇帝,惊醒了新华春梦。世凯问起事的是什么人?
大众说是蔡锷。世凯道 :“松坡前几天不还在京么?弄得这样 的快,帮助他的,总是唐继尧、任可澄了 。”忙叫内阁拟好通谕,还派出四省经略,带兵会剿。谁知从前赣宁这一战,打了一仗,胜一仗,才摆稳了正式大总统。这番是隔一日,失一省,竟被推翻了才即位的新皇帝。凭你怎样高爵厚禄,总没有人相信你,改转来仍做总统,如同甘蔗渣儿,嚼了又嚼,还有什么味呢?世凯始而一急。继而一气,不道大船翻在阴沟里,一命呜呼了。
世凯这番的失败,虽说是天怒人怨,四方响应,也是一时疏忽,放走了这蔡松坡。在松坡从云南都督卸职下来,倒也极钦佩世凯,所以到北京来走走。正是筹安会兴头时候,他看得各省这班将军,都被公、侯、伯、子、男软化了,这种手段,比司马炎、朱温还容易。推翻清室,靠着革命军,继续皇帝,归我袁世凯,中国仍旧用君主制,革命军何苦多这举动呢?松坡单身匹马在京里,四面都埋伏着侦探,万一露点声息,性命怕要不保。日日只在八大胡同里逛,吃了醉,醉了卧,结识了妓女小凤仙,鹣鹣鲽鲽,形影不离。小凤仙出外去应条子,他哪怕酒阑灯炮,也坐在妆阁里等着,弄得昼眠夕起,精神委顿,口口声声要讨小凤仙,只碍着鸨母身价太巨。世凯听见松坡醉生梦死,料他没有大志,防备他的心,渐渐懈了。他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暗中同小凤仙说到天津跑一趟,随身只带着皮包,跳上汽车,果然没有人知道,一径便往云南去了。小凤仙等他几天不回来,向他朋友家里打听,都说不知他去向。谁知不到几日,蔡锷的大名,传遍中国。世凯一着不到,满盘全输,把国事交付黎元洪,家事交付徐世昌,中华民国换了大总统,将云南起义这日,做了纪念日。松坡为着大局已定,自己早积劳成疾,上海住了几时,匆匆又往日本养疴。壮志虽酬,华年竟谢,这不是极可惜吗?孟心史有一挽联道: 被发左衽,当时微管定何如?讵知民到于今,九合一匡虚受赐。 栋折榱崩,举国与侨将共压。毕竟天之所废,谁云多难可兴邦?
倪丹忱又有一挽联道:飞将欤?飞仙欤?跃马南溟,骑鲸东海。
先民也,先觉也。哀鳅卫国,铸蠡越都。
松坡在日本归丧,北京自然该开追悼会。旧时的洪宪功臣,今日做了松坡吊客。这消息传到小凤仙耳朵里,想到往时的缠绵恩爱,不免潸焉出涕,却要撤去牌子,替松坡守节。大众说:“你不曾进松坡的门,这事可以不必。只须到会,哭奠一番。
”小凤仙想送副挽联,只是不好措词。自有一班捧角家,你也拟稿,我也拟稿,送来把小凤仙选用。最后用的一联道: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哪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脂,自伤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到得开会这日,府里、院里、部里,同各种机关,都来献花献酒,还有各省的代表,挽联挽幛,弥满四壁。正在开幕行礼,外面走进个年近二十的女子,白衫白裙,头上用白巾扎额,后面跟着老媪,执着香烛,婷婷袅袅地步上台阶。大众认得是名妓小凤仙,看他脂粉不施,益形妩媚。他站着等众人开会毕 后,叫老媪燃香点烛,排上一桌祭菜,奠了三爵,拜了四拜,哭得来痛不成声。大众说 :“松坡有这英雄肝胆,对付世凯,偏有这儿女心肠,对付小凤仙,着实可敬可羡 !”小凤仙去了,追悼会也算散了。
北方的蔡都督,靠着饮醇近妇,成功了这桩大事。南方有个汤都督,也借了饮醇近妇,提防世凯的猜忌。不过汤都督的诡谲神秘,没有蔡都督这样光明磊落。这汤都督便是从前张曾扬幕里主谋杀秋瑾的大军师,为什么叫他做都督呢?世凯为什么要猜忌他呢?正是:酬功最怕同文种,遣兴无妨学信陵。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七回近妇饮醇故都督晦迹 捐金投璧旧女伶下堂
上回说到汤都督是饮醇近妇,晦迹杭州,大众都说他怕世凯的疑忌。他实在是得着二十万沪杭铁路总理的酬劳,面团团做了富家翁,想享受后十年的艳福。只是不好讨姨娘,纳婢女,丧失他清名雅操,所以只到私门里走走,众口一词的叫他汤大人。因为他做过浙江的都督,不知他在前清时候,虽只从翰林放出来,补了一任青阳县。后来却盐运使、提学使,连升三级,结末还派他做浙江宣慰使。究竟他对着清朝,不知道有什么恶感,下一谕总是辞,补一缺总是辞,还说什么为臣当忠,为子当孝,大有父母在不远游的意思。有人说他全是假话,实是不肯把铁路总办放手。但他做总办的时候,的确钉鞋雨伞,步行渡江,一点看不出架子。为着邮传部要借款筑路,他替商民竭力争辩,骂得盛宣怀、汪大燮是卖国卖路,激出在籍大学士王文韶来领衔具奏。工程师姓汤的,铁路学堂学生姓邬的,死在这个机会,硬派他算殉路,开追悼会,募抚恤金,哪个不说汤先生正派公道。清廷为他把持的利害,革了他的职,不准他与闻路事。这班铁路的股东,铁路的办事人员,只知道有汤先生, 不知道有大清皇帝。他趁此联络革命党人,将杭州城站,做了军事机关。诸暨的尹氏两姊妹,专来管理药弹,增抚台毫无觉察,再料不到在汤先生身上。到得衙门被毁,身子被囚,才看见上海迎回来的浙江都督,便是汤先生汤寿潜。他盐运使提学使不做,来做都督,谅已是弃文就武了。孙师郑赞他的诗,有两句道 :“子孝臣忠今已矣,儒门腐语莫重陈 。”这话却不错呢。
汤都督在职时候,枪毙了旗员贵林,还用刀剁死了旗人盛俊斋。这俊斋同一个团长陈姓的,不过有点风流罪过,居然不俟审讯,结果性命。从此睚眦必报,人人自危。幸亏来了蒋伯器继任都督,将军纪重行修整,让这汤都督去婆娑风月,啸傲烟霞罢。不道老运亨通,捞到这项意外进款,便在杭州彩霞岭住下了。那时杭州私门子鳞次栉比,最著的几家,载在柔冰原著的《瓜山艳缀》。记得有几则道:钱素兰,由火药局弄迁黄衙弄,徐班侯侍御力加提倡,其门如市。警察厅虽近在咫尺,未敢过问也。素兰有妪有婢,陈设与官家相埒,部下义女以数十计,环肥燕瘦,装为百美图,随客自择。飞舆一去,姗姗其来,曲室洞房,椒兰四溢。尤联络机关中人,故多年未曾破案,嗣因与某督察员有隙。不动声色,一网打尽,素兰乃树帜于上海之清和坊。
九花娘本胡姓,初居兴忠巷,未之寄也。因与某律师相稔,始稍稍知其名。盛鬋丰容,极善修饰,而一场雀戏,即许真个销魂。商界中人,咸趋之若鹜。会有警厅某科长,出入其门,乃屏律师而昵科长,科长被警士所弋,卒因是去位。始摒挡来沪,设碰和台于牯岭路。旋更名情静,隶民和里某寮。
莲英与阿毛,并旗产。莲英父为文佑卿协领厩卒,阿毛父 则马甲也。国变后贫无聊赖,迫而为此。阿毛貌不甚飏,而冶荡性成,善伺人意,遂见赏于伟人许某,纳为簉室。莲英蠲脂除粉,朴素无华,虽辱在泥涂,尚思作莲花自拔,无如风尘憔悴,知己难逢。至沪后一变方针,腾越而为花国总理,又坠入阿芙蓉劫。貌乃渐瘠,只以金珠自炫而已。阿毛嫁未期年,许遂中殒。现在新市场一汤大人结识了钱素兰,不怕没有姊妹花前来承值,他带,为“四美泰酒肆”当垆云。
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带个人渡过西湖,到什么别墅里一宿。有时邀几个人坐了汽车,到上海旅馆里来一住。大众认得汤大人,靠他做护花,并不愿同他计较。后来被九花娘搅去了。九花娘曾经沧海,事事都体贴入微,只要汤大人肯踏进门来,凭你公子、王孙挥金如土,也情愿红颜白发,双宿双飞。
汤大人却不过情,往往打个电话,拿张名片,替九花娘的姊妹们,到警察厅里讨个保。这班粉白黛绿的千恩万谢,汤大人乐得做个广大教主。况且精神又足,腰脚又健,汽车到了南星站,尽可走到花牌楼。到了拱宸站,又可走到福海里。起初这些后生小子,出来吃台酒,叫个局,遮遮掩掩,要瞒着汤大人。不道汤大人比他们兴高采烈,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哪个不来趋奉?汤大人倚老卖老,喜欢约些中年妇女,吃吃谈谈。妇女们有什么见识,或是为着丈夫要谋事,或是为着父母要借钱,汤大人的声光,自然有求必应。人人相信他耆年硕德,还要避什么嫌疑?所以汤大人到处欢迎,不过有人说他先后不同,贫富各异罢了。
袁世凯既不曾难为汤大人,他自己依旧保不住。黎元洪碰了张勋,张勋碰了段祺瑞。一幕变一幕,弄得张勋房子也毁不,家财也散了,弟兄们也死的死逃的逃了。他索性连永康胡同这 大宅子,也卖掉了,带了家眷,到奉天去找张作霖。作霖不好不收留他。这时姨太太队里,小毛子是失宠了,顶呱呱的叫做王克琴。克琴是天津人,从幼学的青女女伶,着实有几出拿手好戏,生成这副嘴脸,又英爽,又美丽,嗓子又好,台步又稳,没有一日不卖满座。段祺瑞非常赏识他,不知怎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把张勋生吞活剥攫夺去了。张勋是爱博而情不专。
后房里多少姨太太,也有妍的,也有媸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进来的时候,没一个不眼皮上供养,心坎上温存。妇女的性情,不宠便妒,宠了便骄,撒娇撒痴的索衣饰讨金钱,张勋倒也应酬的。只怕惹得他性起,他杀呀打呀,赶出去呀,没有什么好收场。克琴套了这个圈儿,却也有点害怕,但是跳不出,避不过,在他兴致头上,不但千依百顺,还褒奖他语言隽快,体格温柔。张勋虽则是个武夫,倒长得白面颀身,没什么赳赳的气派。克琴渐渐相安了,不愁吃,不愁穿,总比天天按板登台,觉得舒服。一年里有了喜信,张勋格外宠爱他。倒是克琴说什么胎教不胎教,让他去买了个奉天妓女,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每要同姊妹们争夕。张勋算得着瑰宝,各姨太太房里都不进去。大众喷有烦言,来告诉克琴。克琴一面分解,一面劝张勋须要公平。张勋为着克琴帮了大众,未免怏怏,却不曾怨到克琴。 克琴届期分娩,产了一个男孩。张勋虽有几个儿子,难得克琴是一索得男,岂不快活?弥月这日,张作霖率同眷属亲来贺喜,取名叫做“梦范”。张勋究有什么意思呢?这晚梦范尚未出世,张勋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古衣冠的一大夫,踏进外室。张勋也不认识他,向他作了个揖。那人回礼坐下,自称春秋时越国范蠡,说道 :“从前勾践为吴所辱,经我的谋画,为臣为妾,归到旧地,居然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仗着美女西施, 使吴君夫差,贤奸倒置,勾践才灭了吴国。我知道越国无恙,对得住勾践,一舸船去了。这是并非我的功,亦非勾践的福,实是越国气运未绝,才能恢复转来。你的对待清朝,何尝不同我一样?只是清朝历数已尽,你不必强回天命,反添出许多危险 。”,说完飘然离走去了。张勋醒来,克琴已报坐蓐,才取这个名字。张勋想到清室旧君,已是没有指望,世凯旧友,又是没法帮忙。追溯那复辟情形,皇帝原不知道什么,这些王公大臣,哪个不想做中兴人物?最怪的是革命时候的督、抚、司、道,从前逃得快,此时也赶得快。有几个穿了行装,宫门来请安了,有几个没有靴子、鞋子,也上殿了。到得马厂炮响,他们都不知所之,才把我逼出关来。如今这范大夫警告我,我也好看破一点。张勋存了这个念头,只能够坐观成败。
北京又冯国璋、徐世昌、曹锟的乱闹,终究不成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