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 第 16 页/共 26 页

”大众分道各散。直到开印办事,礼部挂出复试的榜来;一等十八人,二等九十六人,三等一百八十人,均准一体会试。停三科二人,停二科七人,停一科十一人。   革去举人拿问三人,革去举人十五人,革去举人仍准乡试二人。   从前曳白的十余人,总算斥革了事,放出刑部。主考柏葰,奉旨革职。特派载垣、端华、全庆、陈孚恩会讯。此外同考官郎中浦安,同新中式的主事罗鸿绎,又下狱了。兵部主事李鹤龄,又传质了。什么熊元培、李旦华、潘敦俨,也都一网打尽了。副试官程庭桂,同儿子程炳采,也有关节的嫌疑。问官陈孚恩的儿子,也有关节的嫌疑。一传两,两传三,起初大众也说北京闹条子,太不成话,可以借此整顿。后来弄得株连蔓引,无所不至,知道有人藉放修怨;要扩张得通国皆知,才能包藏祸心、旋展辣手。程庭桂父子几个人,不过是案中陪笔,注重的只有大学士柏葰。偏是柏葰从前奉使朝鲜,不受馈赠,咸丰也信他廉洁。况且他早正揆席,勤慎无咎。经这孟传金一奏,不过约略鞫问,交部严议,降级罚俸罢了。哪料端、肃寻着题目,务欲穷治,口口声声说是孝官犯罪,不是宰相犯罪,议功议贵,都不适用。检出顺治了西顺天乡试一案,江南乡试一案,做了确据。分提柏葰家人靳样,新中举人平龄,同柏葰对质。   按着孟传金所奏,柏葰改换试卷取中情形,加意罗织。不识柏葰究竟如何定案?正是:漫向天闲除害马,忽从数罟聚纤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   第五十四回柏相昵如君荣生哀死乌王生逆子后果前因   上回说到大学士柏葰,为着科场舞弊,革职逮案。这靳祥是柏相的家人,平龄为什么也要拿问呢?平龄有个阿姊,却是柏葰得宠的如君。平龄虽则是个监生,仗着柏葰的声威,声色犬马,无一不好。况且旗人的积习,不论王公大臣,总要会得哼两句。平龄同票房里的人做淘,扮的又是旦角,有时还要到戏台上去串两出,什么李凤姐呀,金玉奴呀,他算一时拿手。   若在平等时代,唱戏的艺员,同吃同喝,文人学士做了诗词恭维他,还邀他不着一盼。那时辇毂之下,也有嫖相公叫条子的风气。究竟随你怎红,逃不出“优伶”两字的头衔。平龄自沦下贱,大众不免有点侧目。到得柏葰主考旨下,那如君昵住了柏葰,一定要讨关节。柏葰倒是胆小的,只不能够真复如君,便说只要他三场完卷,总好想法的。这不过一句宕话,偏是如君告诉了平龄,忙的严龄请代枪,通房节。如君更嘱托了家人靳祥,叫他随时向主人面前催问。这柏葰虽是满洲科甲出身,从进士做到宰相,荒疏可想而知。论到闱中阅文,本是马马虎虎。好在这些卷子,都经房考呈荐,大都总可中得,随便拣了几卷,其馀一概刷落。并把家人,每篇点了几点,加上一条预先写好的批语,不是欠什么,便是未尽什么,管他九天辛苦,万里程途,来跑这趟。   这年副主考朱凤标,入闱便患目疾,闱中据实陈奏,不出闱,不阅卷。程庭桂自己也有关节的,同柏葰的家人,打同一气,还有什么顾忌呢?同考官更不必说,清正的少,贿赂的多。   第七房浦安,暗暗来问靳祥,潜字九号这卷,曾否取中?靳祥问是何人?浦安说便是平龄。靳祥听得“平龄”二字,记起姨太太的嘱托,便向中卷里寻去,却是没有。又去翻拣落卷,批着“拣紧欠”三个大字,只黑点子点个起讲,靳祥提了出来。   晚间私问柏葰道:“姨太太的兄弟,这卷怎样办?”柏葰道:“由他去罢!将来只说找不着便是。”靳祥想柏葰方面,没指望了。又要讨浦安的好,又要得姨太太的赏,忽然弄出偷天换日的法子来,将平龄这卷,逐句加了黑圈,在这卷里面,抽出一卷,牛头不对马嘴的批语,黏在平龄卷上。这大主考取中的戳子,原是靳祥代盖的,自然天衣无缝。柏葰还固在鼓里,只晦气了那抽掉中卷的人。到得填榜这天,自从第六名填起,弥封拆到第七,便是满洲镶蓝旗皂福佐领下监生平龄。柏葰暗喜道:“这平龄被我暗中摸索收着了,省得如君责备。”   出榜以后,平龄忘记本来面目,有点子骄气浚人。大众沸沸扬扬说道:“靠了宰相的势,戏子都中举了。”这日在焦枯瀛寿筵上,程庭桂谈起柏葰换卷的事,刚刚撞着端、肃卯眼里,嗾使盂御史上本,将柏葰、靳祥、蒲安、平龄,革讯按拟。柏葰在刑部堂上,听得靳祥所供,如何加圈,如何换批,如何盖戳;蒲安所供,如何纳贿,如何求情;平龄所供,如何请枪,如何通房,只吓得目瞪口呆,连忙对着圣旨牌免冠叩头道:“罪臣该死!求皇上从重治罪。但是罪臣只有失察,没有舞弊。   ”肃顺道,:“柏葰知罪便是。”一审再审,拖延到己未二月,才算定谳。靳祥、平龄,都在狱里瘐毙了。柏葰、蒲安,均以通榜有据,难以曲宥,谕令斩立决。然咸丰还迟迟不肯下笔,说道:“法无可赦,情有可原。”肃顺在旁道:“虽则情有可原,究竟法无可赦。”在圆明园内阁直庐里,逼着咸丰发下驾帖,一路蹬车,从菜市口而来。那柏葰还想咸丰的特恩,这日坐蓝呢后档车,服花鼠皮褂,戴空梁帽,在半截胡同官厅候旨。   蒲安几个人,顶大如意头锁,坐在席棚里面,有番役两面夹护。   柏葰回顾儿子道:“皇上必有赦典。我一下来,即赴夕照寺,候部文起解。尔回家速将长途应用的物件,赶紧送来。”柏葰总道罪不至死,不过遣戍新疆,效力军台罢了。哪知交代的话说完,肃顺已到面前,还同柏葰寒暄数句,便出外会同刑部汉尚书宣旨。柏葰泪下道:“完了,完了!皇上断不肯如此,必肃六从中作祟。我死不足惜,肃六他日,亦必同我一样。”下面刽子手,早屈左足半跪,请中堂升天了。柏葰既伏国法,这些门生故吏,依然垂念旧谊,设灵致奠。内中有一副挽联道:其生也荣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主德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后土鉴孤忠这联句浑含不露,说是朱凤标所撰。因为朱凤标请假在前,此次只得了罢职的处分,总算便宜得很。   柏葰出殡这日,那平龄的阿姊,饮鸩自尽。说道:“我虽不杀柏葰,柏葰由我而死。我不但对不住丈夫、兄弟,并且对不住靳祥呢!”这案办得如此严厉,大众都归咎肃顺。肃顺恰是宗室郑亲王乌尔棍布第六个儿子,同载垣、端华,咸丰朝鼎足而三。载、端才不及肃,所以恣雎暴戾,也是肃顺最甚。但肃顺只是奴隶满员,对着汉员,不是称先生,便是称某翁。汉人中的文学侍从,靠他吹嘘的,也是不少,连湖南王壬秋,也罗致在他门下。曾记壬秋有一篇书棋祥事,中有一段道:肃顺本郑王房,以功世为亲王。与袭郑王异母,以才敏得主知。自辅国将军为户部尚书入军机,专断不让。怡王即世宗弟,亦以宠世王。袭王载垣,与袭郑王端华,皆依肃顺为用。   初诏谒陵出都,实避夷兵而讳其行。行日之朝,犹有诏言君死社稷,独肃顺先具行装,备路赍,自都启行,供张无缺。后妃不得食,惟以豆乳充饭。而肃顺有食担,供御酒肉。后御食有膳房,外臣不敢私进。孝贞、孝钦两后,不知其由,以此切齿于肃顺。及之热河,循例进膳。孝贞又言流离羁旅,何由看席,请蠲之。文宗曰:“汝言是也,当以告肃六,明日诏问云云。   ”肃顺知上旨,则对费无几,若骤减膳,反令外惊疑。上心喜所对,即诏后曰:“肃六云不可。”后益恶肃顺矣!   又有一段道后即令王传旨回銮,令肃顺护梓宫继发。既之不,即发诏罪状,顾命八臣俱拿问。怡、郑二王犹在直房,恭王出诏示之,皆相顾无语。王问:“遵旨否?”载垣曰:“焉有不遵?”王即拥之出,则以备车送宗人府。于是遣醇王迎提肃顺,即庐殿旁执诣刑部。肃顺骂曰:“坐被人算计,乃以累我。”临刑骂不绝,卒以拦阻垂帘斩于市,而赐二王死。一时无识者,谓之三凶,即诏旨亦不知垂帘之当斩也!先是改元祺祥,至是改同治,设三御坐。召见听政如常仪,名治肃党,以常酒食往来者当之。   壬秋记这两段,却是袒护肃顺。其实肃顺得这逆报,还是乌王造得前因,肃顺结得后果。这乌王住的郑邸,对巷却有一带小家。乌王入朝往还,看中了一个小家碧玉,妖冶艳丽,颇想做老年的娱乐品。叫包衣赵某,出外打听。赵某回说,他家里开草料铺的,又是回回,又是字人已久,这是办不到的。乌王愤欲棍责。赵某道:“先用苦肉计,后用反间计,末用诬陷计,不怕他不就范了。”便叫乌王革去赵职,驱逐出外。赵乃僦屋近女,佯与女父为友,并贷女父以资。女父自然感激得很。   他看女父已经入彀,暗叫恶少去调戏其女,又叫党羽去告诉其婿。有凭有据,婿家果然来退婚了,女父期期不可。不料数日间,女父竟被九门提督衙门捕去,说他窝赃通盗。女父哪里肯认。衙门里派出番役,前来搜查,在砖坑下检出金银器皿,这却不容抵赖;三拷六问,那里还有生路?乌王正做九门提督,听凭赵某摆布。赵某连用三计,店也闭了,人也死了,一母一女,却靠着赵某周济。明知不是长策,赵某替他划策,叫他献女王邸,不特女可得所,女母也有一点沾润。乌王欢喜赵某有这能耐,纳女以后,便赏了赵某大批银两。这女子也不知玄妙,还在那里称谢赵某。将近一载,便生了肃顺。乌王钟爱得异常,及岁便袭了辅国将军。赵某也老了,乌王也薨了,那女子跟着肃顺换了府第,飞扬跋扈,目空一切。那女子也再三规戒,他说咱们旗人浑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支笔利害得很。自然闹了柏葰一案,那女子也看得太辣,抑抑郁郁死了。这时京里畏惧洋兵,咸丰又无法抵御。肃顺怂恿咸丰,驾幸热河,京中命恭王留守。咸丰本来体气甚弱,经此车马劳顿,愈加支持不住。有人说,是“四春”的缘故;有人说,是曹寡妇的缘故;有人还说,是懿贵妃的缘故。北京火烧圆明园的信息,传到热河,适值咸丰晏驾,肃顺擅拟遗诏,竟不召恭、醇诸王与顾命。嗣君既立,当然以嫡母为母后皇太后,以生母为圣母皇太后。肃顺殊为不满。御史高延祜,突以垂帘疏上,肃顺又疑为内使,票拟居然议斩。稍有延搁,军机竟三日不视事,卒谪高为披甲奴。孝贞、孝钦咸惧肃,始密召恭、醇定回銮,而肃顺尚欲于古北口鸩孝钦,终不获如愿。肃顺竟被睿王仁寿,醇王奕谩,锁孥到京。次日便发上谕道:前因肃顺跋扈不臣,招权纳贿,种种悖惨,当经降旨将肃顺革职。派令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譞,即将该革员拿交宗人府议罪。乃该革员接奉谕旨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悖逆情形,实堪发指。且该革员恭送梓宫,由热河回京,竟敢私带眷属行走,尤为法纪所不容。所有肃顺家产,除热河私寓,令春佑严密查抄外,其在京家产,着即派西拉布前往查抄。毋令稍有隐匿。钦此。   那肃顺被逮的时候,是在中途驿站。中间停着梓宫,左首便是肃顺卧房,睿、醇两王破扉而入,肃顺还睡在床上,两个侍妾,左右夹卧。二王传呼接旨。肃顺道:“那个的旨?”二王道:“有旨拿革员肃顺!”肃顺又大叫道:“我犯何罪?”   番役侍卫,已将肃顺连衣带被,裹住上车。两个侍妾,单衣单裤,看了只瑟瑟的抖。二王也不去管他,只带了肃顺复旨。所以上谕上面,说他私带家眷,这亵侮梓宫的罪,已不小了。况且擅坐御位,擅用行宫内御用器物,种种僭窃,无可宽贷。仍令睿王同了刑部侍郎绵森,将肃顺处斩,却应了柏葰临刑的这句话。后人《清官词》中,有两首道:北狩经年跸路长,鼎湖弓剑黯滦阳。两宫夜半披封事,玉玺亲钤同道堂。   玩物纷罗不倒翁,聪明英毅欲锄凶。梓宫返阙爰书定,铁帽犹存翊戴功。   肃顺一死,谕授恭王奕沂为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大学士贾桢等,亟请太后听政。大学士周祖培等,请更新皇年号,诏以明年为同治元年。东南军务,责成两江总督曾国藩,并浙江、江西四省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江苏经李左全省克复。曾国荃围困江宁,正在起劲。江宁城里,自从杨、韦火并,渐渐有点众叛亲离了。究竟国荃如何克复南京呢?正是:一军猛气惊城虎,万里全功庆合龙。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五回点天灯惨刑惩朱氏掘地道内应死王娘   上回说到曾国荃围攻南京,秀全在城内竭力守御。这时杨、韦各党,散的散,死的死,连秀全宫里,也知道清兵厉害。洪宣娇死了,傅善祥走了,要算扬州女子朱九妹最为漂亮。这九妹原是献给秀清的,后来进了秀全宫。他蓄意想暗杀秀全,图个报仇雪恨的名誉。及至见过秀全,也着实赏识得很,便要留他侍寝,他却左推右拒,不肯俯允。秀全又赏了许多金帛,封了贞人的位号,九妹终究婉言辞谢。秀全望他回心转意,也不肯十分强逼。九妹起初是要联络几个人同做的,偏是宫内的人,只思保全性命,不愿冒犯危险。九妹恐怕事机泄漏,徒死无益,趁着秀全又来宣召,便取出三把利刃,短不及寸,粗不盈指,都是淬砺得极快的;两把塞在鞋尖里面,一把藏在发髻里面。   这扬州女子的足,本是极纤的;鞋尖十分锋锐,所以才塞得进去。宫内盛行的天京髻,又高又紧,藏着一刃,绰乎有余。九妹装束停当,满身罗绮,楚楚入时,叩见秀全,山呼万岁。九妹是调丝品竹,吹弹歌唱,均是能手,心中只要灌秀全的酒,唱了一出,又是一出;歌了一阕,又是一阕。还说:“从前的敢于逆旨,一为夙疾未愈,一为母丧未除。如今得荷隆恩,愿侍平明箕帚。”秀全早吃得玉山颓倒,携了九妹的衣袂,只向寝宫里去。一班宫娥侍女,替他宽袍脱帻,搀扶床上,将绣衾层层覆盖。九妹重匀粉面,再理盛翦,悄悄的脱去双翅,传呼宫人尽散。宫娥侍女,将房门掩上。   宫门外已打三鼓。九妹看那秀全侧身内卧,鼻息如雷。九妹勒一勒衣袖,从发髻内拔出短刃,向秀全喉间刺去,不料腕力薄弱,刀锋伤及肩窝。秀全忍痛醒来,大呼有贼。值宿卫士推门进内,看见九妹呆瞪瞪捏着利刃。秀全即命拿下,交付法官审讯。九妹知道没命,把几个大头目的姓名,随嘴乱供。秀全万分愤怒,叫照点天灯办理。原来秀全的惨刑,五马分尸以外,还有点天灯。这点天灯是骨肉同烬,化作飞灰。九妹瞑目待死,并没有一点畏缩。宫人在他遗鞋内,搜出两刃。   秀全遇着九妹,异常疑虑,合着眼睛,总是九妹立在面前。   便每日呼着天父天兄,也不肯前来保护。外面围城的信,又一日逼紧一日。秀全益发焦躁,总说臣僚不肯谋国,将士不肯分忧,囚的囚,杀的杀。宠爱的王娘贞人,也都性起手刃。绣馆里的赵碧娘,为着用秽布衬冠,分尸了。女馆里的李姓妇,为着砒毒置酒,遭磔了。秀全粮草已尽。偏是曾国荃乘着九洑洲一破,克天保城,下地保城,在城上造起炮台,射击不绝。秀全料定大事已去。这晚传出甘露疗饥丸的制法,叫将苧根草根,调糖蒸熟,糊成药丸一般。王娘贞人,每日只准服两粒。这日召集会议,只有李秀成还有点激昂慷慨的样子。秀全议罢回宫,不觉神思困倦,梦见萧三娘披发仗剑,来迎他归位。秀全醒来,愈想愈苦,愈想愈怕,暗暗地仰药自尽。   秀全一瞑不视,遗下的王娘贞人,连疗饥丸都无从觅取。   一个广西人苗氏,一个湖北人黎氏,虽然是王娘的名号,秀全前早经失宠。苗氏的阿叔,名叫永兴,已封到九天御林。开朝勋臣,顶天扶朝纲,瞻王广千岁,专管宫内事务。黎氏的兄弟,名叫天明,只做到翊天福,在粮台上帮办。因为南京危急得很,秘密联络清营,只等大军扑城斩关而出。国荃等有了内应,先后开凿地道三十余穴,都被城内堵塞,前功尽弃。苗永兴同黎天明无可为力,有时也到宫内来谈谈闲话。苗氏说起秀全攻取南京,是从龙膊子地道冲入,用的是广西一个挖煤的。后来论功行赏,每月给俸三百两;住在宫外屋内,不许出内城一步,如今怕不知下落了。黎氏道:“天王有一副铁甲,穿在身上,并不甚重,凭你枪弹火药,都不能伤损。如今还在武库里呢!   ”永兴、天明,心中一动,便对王娘道:“曾军轮流进逼,大概不胜不休。我们仗着孤城,即能久守,难免饿莩。曾军射进令箭招我们早早投降。实不相瞒,永兴已保总兵,天明已保游击,只是没有寸效,不便前去当差。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挖煤的托苗王娘同全他商议,若肯跟我们办事,绝不止三百两一月。   这副铁甲,托黎王娘向管库的设法,只要盗得到手,要官要钱,都办得到。我们各行其是,便好脱离此地。城破之后,你们二位,绝不相累,绝不相负。二王娘满口应承。挖煤的早看得不是路,有人带他同走,焉得不去?管库的要银二百两,才肯奉献,二王娘也拼挡付清了。将永举、天明,叫进宫来,交代完毕。永兴、天明,带着挖煤的同御火铁甲,早已进了曾营。   南京城里,不见了永兴、天明,李秀成正在查问,宫里又报挖煤的逃了,管库的去了。仁发、仁达料定宫里有了内应,先将宫娥侍女,严行研鞫。内中有人供出苗氏、黎氏,一律逼他自缢。还把他两颗首级割去,向城头掷下。永兴、天明觉得内应已泄,事不宜迟,便请国荃再掘地道。那挖煤的指定地点,说道:“十几年前,从此轰开城墙。上面虽则巩固,下面怕是松动。不如照原穴动手,较为顺利。”国荃深为嘉许。探煤的拣着敌炮极密地方,昼夜试挖。果然泥土不曾坚实,功半事倍。   至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地道告成,国荃阅视一过,安放引线,专备燃火。这件御火铁甲,派第一员勇将提督李臣典穿着。国荃传令举火。那地下殷殷像个雷声,不到半个时辰,药性炸裂,轰开城墙二十余丈,砖石飞堕,烟尘坌起。李臣典披着铁甲,从缺口缘附上去,先插定一面“曾”字大旗。秀成部将倒下大桶火药,臣典屹然不动。后面彭毓橘、萧孚泗,奋勇直进,真是满身汗血,不敢喘息。王远和一班人,攻天王府。朱南桂一班人,趋神策门。武明良一班人,击通济门。熊登武一班人,夺取朝阳、洪武两门。永兴等诸降人,往来接应。秀成无法补救,只得带了福瑱。乘乱出城,希图再举。谁知福瑱中途失散,秀成窜入民房,早被萧孚泗部下擒获。水西、旱西两门,既由陈湜、黄翼升等守住。天已渐渐黎明,只剩了天王一府。这十余年的兴衰,算得有了结果。   曾总督移住南京,将城垣次第修竣,一面打听洪福瑱窜入湖州,分令苏、浙两路夹攻。福瑱又辗转江西,被席宝田间道擒获。同治四年十二月,那河南、山东、陕西的捻军,益发横行了。同治看得洪、杨平静,全靠湘淮各军。这时僧亲王业经殉难,曾总督亦复回任,剿捻的重担从此责成鸿章了。鸿章到得徐州,会同山东巡抚阎敬铭,仍旧萧规曹随,用那曾总督的法子,只叫各军待时而动。鸿章由徐州至山东驻扎,忽然在营里,接到山西平度州绅士联名请旌的公呈,那请旌的究系何人呢?   正是:五夜飞书刚起草,一枝旌节又开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六回十八岁殉夫芙蓉一盏五百里归柩芦荻孤舟   上回说到李鸿章在山东接到请旌公呈。这请旌的人,在山西地方,如何反呈鸿章奏请?因为山西巡抚只肯汇案,不肯专案,才赶到山东来寻李钦差。鸿章展开呈文,看道:具呈山西在籍绅士某某等,为贞女殉夫,合词呈请专案旌表事:窃闻台营巴妇,秦表怀清;闾式桓嫠,汉标行义,凡属松筠之自励,皆为桑梓所同钦。况复六礼初修,缘联秦晋,遂欲九原同附,仙并刘樊,十年持不字之贞,两髦矢靡他之志。   查有平度州贞女綦氏者,故候补知县维乔女也。杨稊枯生,蔗枝旁出。剩一星于曙后,惨孤露于风前。生母见逐,依叔为活。   能遵曹诫,恪守韦经。组紃则无害女红,荆布则自安儒素。叔为字同邑孙氏,乘龙有望。奠雁将迎,知麋按已。许同齐,而鹿车何妨双挽?不道黄全卖赋,陡病相如,偏教白玉成楼,来迎李贺。叔恐女觉,犹曲讳之。綦氏从容易服,他猝摩笄,甘鸩毒以如饴,御鸾骖而遽去,距夫死未十日,仰药自尽,年只十有八岁。问芳徽于乡里,各无间言。付遗蜕于山丘,相期同穴。夙仰大公祖大人輶车秉俗,华兖增荣。藉悯沟渎之愚,当获丝纶之宠。为此开具綦氏事略,并里邻亲族甘结。伏乞准予专案奏旌,实为德便。谨呈。   鸿章道:“我是带兵的钦差,这事应该本省督抚办的。”   便差了一员知县,赍着原呈,到平度州会同州牧,按照所呈虚实查复候核。这时平度州知州褚宗良,是浙江余杭县人,接到李钦差文书,并有委员涂令宗保,亲自来州,只得在署供给。   涂令查了几日,才知这綦氏是庶出的,嫡母万氏于綦维乔殁后,逼妾带女下堂,妾乃舍女大归。该女即育于叔父诸生维繇家中。   女性婉貌美,沉默寡言,维繇颇为钟爱;由李某作伐,许字同邑孙氏。孙氏家小康,子名绍武,十六岁即入泮,逾三年,方议迎娶。旋以咯血殂,讣至之日,维繇不使女知,且戒家人亦弗泄,说道:“犹女端庄凝重,非薄福相,当为另选高门罢!   ”时适盛夏,女偕诸伴侣就庭际事针黹,嫡母忽匆匆至,对女詈言道:“贱婢不识羞,男子已殁,还扬扬如平日吗?”女也不复穷诘,但秘询婢媪,知道不是讹传,仍不肯稍变颜色。维繇等也不防范。过了几日,说道:“女得暴病死了。”及至小殓,才在暱衣里,寻出鸦片烟盒。维繇恍然悟道:“犹女是为未婚夫殉节,我将她一误再误呢!”家人问起缘由,维繇道:“前日傍晚,我入烟室,见她偃卧榻上,我呼她起来。她的衣袖上均有泪渍。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腹痛,便归卧房去了。   我也并不在意。次日你们怎样打门的?”一婢道:“晚日早餐时候,大姑不来,婢子便去唤她,谁知室门未启,呼亦不应,只得排闼进去,大姑睡在床上,四肢已冷。究竟不知怎样死的?   ”维繇道:“她既肯青年殉节,我倒不好不通知孙家。”便请冰人李某前来商议。李某亦肃然起敬道:“这真算是节烈了!   生异室而死不同穴,不是千古遗憾吗?我且走告孙氏,叫他迎归合葬,才不负令侄女一番苦心呢!”维繇再三称谢。李某赶到孙家,孙翁早拥篲相迎道:“我兄枉顾,不是为亡儿婚事吗?   ”李某心知有异,便问孙翁。孙翁道:“这是亡儿自己说的。   昨夜长男妇梦见亡儿,亡儿纳之南坐,北面再拜,问嫂乞嗣。   嫂慨允其请,遂喜而趋出。及门复回顾道:‘嫂记着罢,弟完婚有日了。明日冰人来,自然有好消息呢!’长男妇今晨告我,我总当他幻梦,不料吾兄果然来了。”李某将维繇的意思,告诉孙翁,孙翁无不乐从。迎主迎柩,忙了几天,并且款待新亲,还邀李某作陪。席间谈起绍武灵异,大众同声嗟叹。孙翁笑道:“令侄女也灵异得很呢!亡儿是家母所爱,殁后不曾禀知老母,只说病尚未愈,还须静养。亲家没有到时,我进房去省亲老母,听见房里有女子喁喁细语的声音,我便搴帷进去,那与老母坐谈的居然是个新妇;正要出告家人,同往一视,早已渺然无迹了。”体态怎样?举止怎样?服饰簪珥怎样?说来无不符合,还说耳旁有粒黑痣。维繇沉思半晌道:“这不是痣,是个膏药。   因为生一小疖,才之贴上的。”孙翁送去维繇,便与亲友提说请旌。这褚知州凭着绅士的公呈,出了印结,详府详院。巡抚衙门房科里,为着争论小费,不肯专奏。山西绅士不得已向钦差请求,除令开了查复的节略,呈报鸿章。鸿章不好僭山西巡抚的面子,用了一角咨文,将请旌的原呈,查复的原报,一并附在封里。山西巡抚准咨出奏。这旌节建坊,那有不准的理?   褚知州深恶綦氏嫡母,说他不贤不慈,幸灾乐祸,罚他一千两建坊银子。綦氏牌位,还入了节孝祠。坊成之日,褚知州同了绅士,及孙、綦两姓家族,都来祭奠一番。有人作诗吊綦氏道:莹然清白女儿身,性比孤松质比筠。   莫道阿芙蓉一盏,助他名教作完人。   鸿章知道綦氏已蒙准旌,仍派除令到山西节孝祠内祭奠,还悬了一块匾额,文曰“清静纯一”。鸿章在山东调度迅捷,将湖北赖文洗一股,截住入陕的路。淮军胜负参半,捻势依然危急,朝旨命鸿章总督湖广。鸿章决议先剿东捻,后剿西捻。   这张总愚倒窜入陕西去了,鸿章分檄各路协攻。陈国瑞一军,最称勇敢,恰是部下陈某,冲锋陷阵,才使捻军人人畏服。那陈某原是颍州人氏,曾在敌巢中自拔,乘着提督李世忠围攻天长的时候,同着叔父世铭,愿为内应,开城将世忠放入。投降在世忠麾下,保个把总。后来陈国瑞剿平苗练,用着陈某先行,将沛霖一鼓擒住,从此跟着国瑞,年未二十,官已三品。国瑞替他聘了妻子,便是同营游击吴璜的女儿。吴璜表字礼北,籍隶山阳,仅生一女,幼年读过几年的书,颇能通晓大义。礼北因为女能尽孝,颇想择个佳婿,借娱暮景,便托国瑞代为物色。   国瑞深契陈某,说他少年英俊,后来必位在我上。礼北亦见他相貌伟岸,立功极多,也便慨然相许。国瑞在天长县里,布置青庐,准备亲迎成礼,自己却率兵出战去了。陈某听得军报,知道国瑞为敌军所困,苦战不脱,谣传力竭阵亡,这时离婚期只有三日,便对礼北道:“陈公遇我厚,不能不救。虽阵亡消息,未必可搐。然义当速往,结褵只可从缓了。”礼北与国瑞也有交谊,便亲送陈某上马。陈某崎岖山谷,不得一饱,疾驰约千余里,四无人烟,人疲马饥,已走入河南省界。国瑞兵威复振,留他辅佐杀敌。那陈某的义声,早已喧传天下。国瑞奏凯归来,亲为陈某主婚;乱离身世,患难夫妻,自然加一番亲热,添几分恋爱。   陈国瑞倚如指臂,大小凡数十战,夺获名城十余座,追蹑悍敌数千里。山东地面的捻军,见着陈某,没有不望风而靡的。   陈某由鸿章保到总兵,什么花翎,什么勇号,都也完备了。他却自居后辈,口不言功。国瑞这样凶顽傲慢的人,对陈某无不软化。鸿章看他驾驭有法,檄他赴陕进剿。到得滑县地名陈滩,他却不待兵合,单骑急进,竟致腹背受敌,突围难出,连杀了几个捻军,不道愈裹愈紧,进一步加一层,冲一排逼一路,陈某料定无可逃避,只望着兵多处驰突,身中矛伤三五,依然不肯退却。捻军趁势报复旧怨,他又刀伤剑斫,计有六人。捻首恐怕他逸,迭发铜炮。中腰颠堕,顾谓从骑道:“滩者坍也,(氵隶)坍我要亡了。”年才二十有一。鸿章十分悼惜。同治加恩予谥,叫做“勇烈”。那吴氏闻到噩耗,哀毁骨立,自在意中;只为得腹中一块肉,说道:“陈氏宗祧,尽系于此,决不敢死以负逝者。只是遗命灵柩,须归葬山阳,不愿在天长停顿,须与陈叔世铭商定。礼北也太脱略,总道一柩关系,有何急执,未曾与世铭提及。世铭因此挟愤,定要将勇烈的柩葬在天长。世铭见侄儿有个世职,他在同族里面,可以操纵,实不愿吴氏生男,夺他权利。预料吴氏最不愿意的,是葬在天长,他独大翻众议,欲返天长。吴氏侃侃与争道:“先夫有言,柩归山阳。其生时不乐居天长,既死岂肯变志?必欲柩归天长,且更附一柩,孤舟同去。”世铭受了侄妇抢白,愈想愈恨,十日间纠集了一班部曲,强将陈柩舁去。那吴氏对于陈某,为国捐躯,总说是马革裹尸,武臣大幸,倒也行所无事;况且一脉尚在,袭封授职,都是意中的事。不道世铭有此暴行,吴氏便晕绝倒地,婢媪围聚唤醒,恚怒哀痛,胎先震动。急唤稳婆诊视,据称力弱将堕,维持至再,那男孩已付诸泡幻了。吴氏至此绝望,痛哭不复成声,便道:“吾今不复生矣!”夜间既殉,年亦十有八岁。偏为刘公铭传此闻,令行部下,将勇烈遗柩,五百里外追返山阳。带了世铭等,去见鸿章,说道:“忠臣尽忠,烈妇尽烈,这是纲常大义,外人何能措词?这陈勇烈公临难不屈,经大帅驰奏,朝廷特谥,死者没有遗憾了。他妻子吴氏,为着有孕,不忍复祀茕茕孤苦,观者心悲。不意勇烈公叔父,名叫世铭的,纠众劫柩,行同盗贼,以至吴氏胎堕身殒,顿使忠臣无后,烈妇含冤,不是罪在世铭一人吗?”鸿章将世铭置法,在山阳择地同葬。鸿章乐得专折奏请,要建座双忠祠显辉显辉。鸿章奉到准旨,一面交地方官克期藏事。   这双忠祠是在勇烈夫妇的墓侧,那勇烈的遗柩,自然与吴氏并窆。大众感激铭传,又感激鸿章,连陈国瑞也痛哭流涕。   国瑞此时,已官至记名提督,浙江处州镇总兵。帮办清淮军务,他却自称大帅。轻视长官,伺刘铭传彼此互攻。将所部精锐,丧亡殆尽,却被曾总督从严弹劾,将升阶勇号,黄褂花翎,一并斥革。国瑞勉强奉令,依然截饷银,劫饷盐,无恶不作。最后竟强夺民妇,禁闭不放。经该妇家属,在两江督辕控诉。这民妇究是什么人呢?正是:云沉铁骑功流水,风亸金铃梦落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七回谮成市虎金铄廖玳梅信断帛鸿玉殒姚修竹   上回说到陈国瑞强夺民妇,被人控诉。这时国玳已是罢职复出。左宗棠、英翰、丁宝桢、官文、都兴阿,都驾驭他不住,所以隶入鸿章部下。东捻、西捻,次第授首。国瑞依然开复原官原衔,暂在扬州居住。扬州是著名的烟花渊薮,倡条冶叶,攀折由人。那些楚馆秦楼,丝管筝琶,昕夕不绝。国瑞半生戎马,从不曾尝着温柔乡滋味,此番勾留风月,真是东食西宿,到处寻欢。还有一个旧友李世忠,也是邗上寓公,同国瑞一般嗜好。所以入则并席,出则联镳。这班勾阑中人,有这两面护花幡,弄得一曲一绫,犹嫌不足。国瑞傍花随柳,渐渐有点厌倦了。好在扬州多养瘦马,梳头裹足,别有一种手段,能使肤黧变白,民枯变润,便是尺二莲船,也变做凌波三寸。这种人不是贫女,便是难民,收来的时候,不过四百六百钱,一经修饰整理,一千八百的银数,由你讨价。这不是极好赚钱吗?果然上等的姿首,大半为盐商弄去。连(衤尞)列栋,斗宠争妍,凭你怎样亏空,他却是少不来的点缀。扬州俗语说得好:“盐商有五精:什么坐轿的是债精,跟轿的屁精,家里藏的是妖精……”   同治以后,扬州盐商,衰歇得多了。国瑞不惜重价,罗致这种瘦马,环肥燕瘦,算得眼前乐境了。国瑞偏生着一项古怪脾气,凡是几次当夕的妇女,从此便令其闲住,或是作配部曲,或是释放归家,倒也慷慨得很。这日国瑞又同了世忠策马过市,一爿小酒店里,立着当垆女子,眉梭眼角,栩栩动人。虽则是脂粉不施,却有天然丰韵。那酒店只有三椽矮屋,杯盘匕箸,凌乱杂陈。旁边一座酒垆,摆着七横八竖的几案。国瑞眼前一晃,赶紧勒住缰绳,向世忠递个眼色,两人从容下马,自有从骑接去丝鞭,大跳步跨进店门,倒把当垆的蓦然惊诧。原来这店主人,是个常州姓葛的,家里是几代仕官,到得这葛书麟,也是自幼读书,偏他酷好冶游,结识了名妓廖玳梅,将巨万家资,恣意挥霍。他却幼丧父母,只有季父支持门户,看他黄金虚牝,屡诫不悛,便给他房产田园,叫他自营生计。他乐得脱离羁绊,不到一年半载,早已金尽裘敝。幸亏玳梅有点积蓄,跟着书麟做了伉俪。衣食住三项,是免不掉的,闲居相对,自然坐吃山空。玳梅本是扬州人,带了书麟来到扬州,寻访那些手帕旧交,都劝他重张艳帜,说道:“你肯同我们一起相聚,便是衣服、首饰,家具开支,都可代为担待。若要与葛姓厮守一处,实在难以接济。”玳梅毅然不允,同书麟商议,仿着相如临邛的故事,开爿小小酒店,男亲涤器,女自当垆,将就度日。本来这种酒店,有什么生意?因为文君丰度,占尽扬州,每到一角夕阳,居然座客常满。玳梅晨兴暮寝,绝无几微怨色。   书麟着了犊鼻裈,传杯弄盏,全换却豪华面目。趁着晌午时分,没有酒客,出去运点佳酿,只留一个玳梅管店。   国瑞、世忠,醉翁之意,原不在酒,拣副座头坐下,便呼酒菜。玳梅无奈,安放了两副杯箸,说道:“用什么酒?”国瑞道:“有白干吗?”玳梅从瓶里倾出,在壶里熨过,送了过去。那下酒的是一碟黄豆,一碟茨菰,一碟盐虾,一碟干丝。   国瑞带饮带看,知道店里没有男人,将玳梅自头至足,平视一边,真是巫山洛水,无此美人。因是第一次进门,不好同他兜搭。酒尽两器,看见有个男子回店了,女子便向后面避入。国瑞看看男子,倒也眉清目秀,不像个厮养仆隶,猜不出是何等人物,会了钱钞,上马去了,却暗中遣个干仆探听,这俩是什么人?干仆回说不是正式夫妇,那女子还是常州妓女出身。国瑞益发注意,思想这当垆女子,有时邀了世忠同去,有时一人独去,三次五次,女子也有说有笑了。   玳梅自从见过国瑞、世忠,旁边有人告诉他:“国瑞是记名提督,家财百万。世忠是实缺提督,家财更大。他们肯光降你店,你夫妻财星照临了。”玳梅想到书麟卖酒,终究不是了局,趁着这个机会,托他们把书麟谋个位置,自己还好做点针黹补助,不强如市上当垆吗?所以对着国瑞、世忠,无不和颜悦色。国瑞疑她有意,来往得格外加密。后来果然荐书麟到镇江营里当书记去了。玳梅本要同行,书麟叫他暂缓。国瑞想叫玳梅到家去住,玳梅执意不肯。国瑞料定事机成熟,不怕他飞上天去。书麟去了多天,信来要接玳梅。国瑞设计将玳梅诱到家中,叫侍妾将她灌醉,总道瓮中捉鳖,网里擒鱼。不料玳梅模糊中,觉得国瑞近身,陡然惊醒,大哭大嚷,不肯俯从。国瑞仍叫侍妾劝她,许她作为副室,一面致信书麟说:玳梅已得国瑞,碎璧不可复完;送他代价千金,叫书麟别聘贤淑。这种铄金的计划,都是干仆想出来的。干仆到镇江投书,还在书麟面前道玳梅如何献身,如何得宠,杯蛇市虎,使书麟不能不信。   书麟回想玳梅从前在常如何恩爱,在扬如何缠绵,断不至别未多时,遽尔易志。辞了差事,急急赶回扬州。先去见过世忠,将玳梅前后的大概,说了一遍。世忠道:“岂有此理!你姓葛的肯饶他,我却不肯饶他。”趁着早晨未起,世忠带了几十名亲兵,直奔国瑞。世忠满想连玳梅一并缚住,那知国瑞床上的,不是玳梅。问他玳梅何在?他说在马房里面。及至寻着玳梅,垢面蓬头,迥非昔时模样。世忠愈看愈怒,声言解南京听曾总督处置,将玳梅交与书麟,叫他到南京候质。刚刚船到中途,被国瑞侄儿泽培,挟众围住。世忠弃其妾婢,把国瑞藏匿舢板,亲带禀牍,来见曾督。曾督拒不肯见,遣武弁取一令箭,逼着世忠释放国瑞。国瑞蜷伏舱底,饥惫已无人色。世忠道:“我叫国瑞尝尝廖玳梅的苦趣。”国瑞、世忠,俱交营务处委员审讯,葛、廖二人,亦来投案。曾督以世忠擅执大员,被劾夺职;国瑞强夺民妇,以都司降补;泽培革去监生;廖玳梅着葛书麟领回成礼,并令葛叔主婚,以报他不畏强御,甘心从一的志向。   国瑞经此一番挫折,依旧不肯改悔,弄到革职遣戍,死而后已。   倒是葛书麟带了廖玳梅回到常州,去寻季父。他阿叔遵照督谕,把两人重新结婚。看得书麟比前老成,玳梅亦没有变卦,荐他到苏州吴县里去办书记。书麟挈眷前往,自己进了县署,玳梅却住在金狮河沿,赁了三间精室,雇一老媪司炊。月夕花晨,玳梅每借丝竹自遣。有时书麟按拍,写那倡随的乐境。起初黄昏过后,邻家听见玳梅弦索,隐隐约约用箫声来和。数日以后,晚间总有箫声,如泣如诉,觉得异常凄婉。玳梅料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便问老媪:“间壁是什么人家?”老媪道:“听说姓姚,吹箫的是个小姐,名叫修竹,纱衫罗袜,玉立亭亭,三年前已经字人了,只是鱼沉雁杳,还没有来践约。这小姐也讲过曲巷的,所以将一腔幽怨,全从箫声里传出。家中只有白女老母,朝炊暮汲,都仗着他一手,也算得是可怜人了。”玳梅自伤身世,不免洒了几点痛泪。   那老媪总喜欢多事的,对着邻家道:“我说起你们小姐,连我们少奶都代他伤感。”修竹郁闷久了,听得有这知己,便要前来拜访。玳梅也愿得个良伴,彼此一见如故,居然车马偕行,衣履易着,便是见了书麟,并不回避。玳梅问他所字何人,他身边摸出一双佩玉来,说:“这是冤家的聘物呢。我当时还跟着老母,在教坊里,生涯倒亦不恶。我想女儿家迎新送旧,总有色衰爱弛的时节,所以破瓜年纪,依然葳蕤自守。前年二三月里,这冤家忽然寻到妆阁,语言伉爽,品貌温和。我料他不居人下,暗中问他同来的人,说是姓李名杰,籍隶贵州,曾由参将,改授知州,分发云南,此次因运铜入都,道经金阊,偶来一叙的。我却暗暗纳异,这一个文绉绉的人,如何保到武阶三品?从此有点属意,他对我也格外温存。因而送客留髡,便成了有情眷属。他闲时谈起奋话,说他所保的参将,都是妹子让他的。他父亲曾官提督。妹子亦偕戍行,力大无穷;驰马入阵,俱作男装。不了解情况的,都称他公子。年仅十四便代父冲锋,二十至参将。他父亲因为迷离扑朔,终非结果,叫他易妆择配。他便将战功让把阿兄,抑郁而殁。还说这妹子坐蓐的时候,邻近金刚寺适遭回禄,有火球滚出大殿,飞坠署中,红光烛天,遂生吾妹。有人说是金刚部将转世呢。他得了这个参将,不能征寇,不能驭兵,照例改了文职。我想既有难弟,必有难兄,敬慕他的妹子,格外要想嫁他。他留连了几日,私下问老母议价。老母是慈爱我的,只须我肯钟情,倒也不计多寡。他却慨许千两,置我为簉。惟因差事未竣,势难携我北上,在带上解下这双玉珮,算是作信。订定二载后改官江南,再营金屋。我自谓此身得所了。老母总说为期尚远,叫我整妆见客。   我却同几个文人骚友,品竹弹丝,从不曾隳入尘俗。诸客也知我有了李姓,顿觉门前冷落,车马皆稀。我劝老母辞却香巢,别图枝借。今年正月,迁到此处,又是四个月了。两载的旧约,果然辜负。惟去后没得片纸只字,究不知其人弃我,抑不知人已无存?我是刺绣、缝纫、浣濯、炊爨,都不能的,既要用老母的钱,又要费老母的力,如何过意得去?”   玳梅只得再三慰藉,叫他善自保重。修竹口虽唯唯,心里有无限的酸楚。自夏徂秋,奄然卧病。玳梅视同骨肉,替他称药量水,祷佛延医。修竹瘦骨阑珊,晕涡全褪,勉强揽镜自照,往往涕不可仰,手中还摩挲这玉珮,说道:“李郎,李郎!你竟做负心李益吗?”玳梅相顾泪下。那生身老母,自然又怜又恨,又愤又悲。慢慢十月小阳,咳喘交侵,哪里还支持得住?   修竹自知不起,将一双玉珮,一支洞箫,交与老母道:“女儿与李郎缘浅,不能再侍李郎。然李郎果在人间,绝不肯弃儿不顾。儿如死后,望以一珮殉儿,一珮仍存母处。洞箫系儿素爱,见箫便如见儿。若李郎日后寻来,一珮一箫,即为纪念。儿棺勿钉勿葬,暂置尼庵。李郎情谊素深,还盼他抚棺一恸呢!儿是痴人,老母幸弗念儿。玳姊如同至亲,老母要托你照顾的!   ”玳梅一语一咽,修竹竟香消玉殒了。   玳梅帮着料理身后,一一俱遵遗嘱,将棺木寄在清凉庵里。   正在三七礼忏,忽然两骑飞至,那老母还有点认识,前面的便是李郎,后面的叫做王南卿,是当日同在歌筵的。李杰望见穗帷素烛,遗像宛然,早已匍匐在地,哭不成声了。这时书麟也在庵中,向李杰宛转相劝。李杰总连呼辜负,及问他勾留何处,他说:“铜差回省。苗众蠢动,道途多梗,文报不通,连他改省的文书,一年余才能得复。赶紧水陆并进,已是人间天上了!   ”李杰卜葬于虎丘山侧,并邀老母养赡终身。老母将一珮一箫,如言交代。李杰送了书麟一方印章,镌着十四个篆字,是“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边款署的“钿阁”。书麟知道是梁千秋家的韩约素,载在周栎园印人传里,说是极可宝贵的。这印人传如何说法,韩约素又是何等样人?正是:裙钗别具陶容力,金石无忘刻画功。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八回韩约素剥章工品石顾二娘制砚小题铭   上回说到钿阁女子,便是梁千秋侍儿韩约素。这梁千秋名裹,原是扬州人氏,寄居南京,以刻石见重于时。大都脱胎何主臣的,有什么“努力加餐”、“痛饮读骚”、“生涯青山”   等类,这几块章,大众却评他似何。然千秋也不肯轻易替人奏刀,有时还托兄弟大年代斫。自从得了约素,便将一生绝技,尽传于韩。约素自署钿阁女子,尤自矜重。入印谱约不满十方,周栎园印人传中,有一段书钿阁女子图章前道:钿阁韩约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幼归千秋,即能识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尝见千秋作图章,初为治石,石经其手,辄莹如玉。次学篆,能镌,颇得梁氏传。然自怜腕弱,不恒为人作,一章非历岁月不能得。性惟喜镌佳冻,以石之小逊于冻者往,辄曰:“欲侬凿山骨耶?生幸不顽。奈何作此恶谑,又不喜作巨章,以巨者往。”又曰:“百八珠尚嫌压腕,儿家讵胜此耶?无已有家公在,然得钿阁小小章,觉他巨锓,徒障人双眸耳。”余倩大年得其数三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颇珍秘之。何次德得其一章。杜荼村曾应千秋命,为钿阁题小照,钿阁喜以一章报之。今并入谱,然终不满十也,优钵罗花偶一示现足矣。夫何憾!与钿阁同时者,为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皆以诗称。然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闻,钿阁弱女子耳,仅工图章。所归又老寒士,无足为重,而得钿关小小图章者,至今尚宝如散金碎璧。则钿关亦竟以此传矣。   嗟夫!一技之微,亦足传人如此哉!   约素跟了千秋,刓章品石,闺阁中极为难得。这约素生长白下,曾在秦淮水榭里,住过几年。千秋久负盛名,同杨龙友、蓝田叔,俱称莫逆。有时花间买醉,看这盈盈雏婢,弱不胜衣。   千秋常叹道:“若个可儿,沦落风尘,不是很可惜吗?”龙友惯做撮合山,叫千秋移根而去。千秋橐金正在充牣,果以二百鐶购约素。约素憎千秋年老,每问龙友何日可除官?龙友辄漫应他。到得千秋寓里,只有些秃毫残墨,零纨继素,并无珍重品物,知道他是个塞士。又看他穿的是轻衫,戴的是幅巾,又没有红袍纱帽的气象,才知道受龙友的赚了。幸亏千秋教他琴曲,渐渐有点领会“小红低唱,白石吹箫”,这是何等的风流呢?千秋料他聪明伶俐,决计传授他篆刻。起先是教他治石,方的、圆的、扁方的、椭圆的,相质造形,别有天然的风趣。   镜台粉盝边,陈列这种累累怪石,也算是闺人奇品,他终日抚弄这石,磨光刮垢,千秋总说美人心细,才能够妥贴不颇。他把各种石质,都辨明白了。千秋更教他学篆,谨严精审,楚楚有致;上追秦汉,尤为古雅奇崛。慢慢教他章法刀法,又把他题个号叫做“钿阁”。约素是聪明不过的,况且千秋家藏的印谱,填委箱箧,观摩一番,领会一番。千秋有时也令约素代刻,那代千秋刻的,是恪守何法,一丝不走。边款署着“钿阁”的,却是风华旖旎,望而知为闺人手泽。品评的还说约素所作,胜过千秋,真是不可思议呢!   然大凡容易传名的,一是布衣,一是方外,其一便是闺秀。   “布衣”两字,是高尚的,不应试,不赴召,并不自命隐逸,又不下伍屠沽,这不令人可敬吗?“方外”两字,是闲适的,超出尘俗,打破情缘,或名士逃禅,或达人皈佛,这不令人可重吗?“闺秀”二字,是香艳的,屏除豪华,解脱寒俭,或半联嘉耦,或得事才人,这不令人可羡吗?但是布衣、方外,在山巅水涯茶余酒后,还能彷佛相遇,推襟送抱,可以求他一点作品。那闺秀是门深似海,便有一二技艺,也不轻易示人,什么守礼教呢,避嫌疑呢,便算辗转得来,不过几句诗,几笔画,还不知道真的假的。象韩约素的刓章品石,却是难上又难。约素倒并不受千秋的拘束,只要所求的人不俗,所刻的石不顽,他也乘兴为之,愈纤愈妙,否则便难说了。千秋的朋友,最联络的是杨龙友。龙友却雅善周旋的,在千秋书房里,调脂弄墨,剪素裁缣,约素都在一处。有时一帧绘就,没有押脚图章,约素拣块佳冻,镌着一两字,盖在下面,龙友嘻嘻的笼袖而去。   其次要算田叔,没有龙友这样取巧,却用画幅交易的。周栎园同千秋,向不相能。《印人传》里,对着千秋,颇有一点微词,说他印品不高,为势所劫。其实只为着几块印章,千秋未曾报命,南都俶扰的时候,不知流落何所了。栎园从此修憾,反托千秋的兄弟大年,代乞约素。约素并不推却。《印人传》里,有这闺秀,可以称为创格了。后来千秋即殁,约素断刀弃石,佐理家事,不复有这闲情别致。在栎园谱中,搜罗不到十块,这要算得矜贵呢。   乾嘉的老辈,有了韩钿阁的章,还要有顾二娘的砚,才称双绝。顾二娘住在苏州专诸巷里,他的祖父顾子昂,虽则是个古董家,生平却有砚癖,家里大小的砚,藏着不少。二娘只有十余岁,便喜欢摹拓砚铭,拣选砚材。那几块最古的元砚、明砚,算是二娘一种范本。究是哪几块呢?   元武宗皇后砚:砚背刻丰身小像,音缀峨冠,旁有“珍哥自写小照”六小字。按珍哥为元宣慈惠圣皇后名真果,一作珍格,皆译音通转也。珍哥为弘吉喇氏脱怜王子迸不刺之女,至大三年册为皇后,泰定元年十一月崩。砚作长方形。   明宋学士澄泥砚:面有池,覆一小蟹。背题铭云:“泥以水清,砚以火成,水火既济,质朴文明。衔华佩实,一世横行。   ”砚作圆方形,无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