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6 页/共 53 页
第十一回 羡繁华观光上国 赖婚姻得罪邻邦
话说努尔哈赤弟兄两人,带了许多贡物,跟着李成梁进京,朝见明朝皇帝去,他两人从不曾进过北京,见了那地方的繁华,人物的清秀,心里说不出羡慕。一霎时那高大的宫殿已现在他眼前,不由他心里害怕起来。进了内城,到了一座客馆前住上。当夜便有几个公公,来教导上朝的礼节。努尔哈赤又送公公许多礼物,另外还有分送各衙门的。在馆里住了三天。
到了上朝的一天,半夜时分,坐着驴车,慢慢地到了朝门外,下了车,跟着引导的,走进内街去。这时夜色深沉,御街寂静;只见两旁高高的围墙,站在黑地里,墙里面露出高高低低的殿角来,弯弯曲曲地走了许多时候,才到朝房,有许多官员上来和他打招呼,有翻译官替他们传话。停了一回,忽听景阳宫的钟声响了,大家便整一整衣帽,挨着班一串儿走进殿去。在玉墀下面,两旁分班站着。这时天上放下微微的光明来,照在各人脸上,还不十分明白。满院子静悄悄的,只听得衣裳磨擦着悉悉索索的响,站了许久许久,忽听到殿上奏起乐来,这时天光已是大明,殿廊上发出五色的光彩来,照在人眼里,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一班御前侍卫,在殿里面,左右交换着跑来跑去,接着,又有两个太监,手里拿着一盏红纱宫灯,在御座前跳来跳去,舞了好半天,便大家分着两班向两旁直挺挺的站着。那音乐的声音也立刻停住了。再看时,这位神宗皇帝,已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这时殿下越发寂静了,只听得静鞭打着阶石三下,便有赞礼官高声赞礼。那文武官员,分班儿一起一起地上去磕头跪拜。接着那位宁远伯李成梁也上去爬在地下,说了几句话,上面又传下话来。李成梁退下来,便有引导的领着努尔哈赤弟兄两人上去。只当地横铺着一条棕毯,好似一个一字。弟兄两人爬下地去,行着三跪九叩首的礼儿。赞礼官喝一声退,便退下殿来。这时他弟兄两人,吓得昏昏沉沉,皇帝的脸儿也不曾看见。停了一会,散朝下来,便有许多官员和翻译官陪着他到保和殿吃御赐的酒席。吃完了,向殿下谢过恩,退出朝门,上车回客馆去。到了第二天,圣旨下来,叫内务大臣和理藩大臣陪着他游瀛台去。这时正是夏天,第二天一早起来,跟着两衙门的官员们,进了西苑门。只见高大的柳树,一丝一丝地垂着柳丝,那槐树的荫儿,罩住了地面,人在下面走着,心里觉得十分清凉。一带宫墙,沿着水堤。开眼一望,只见沿岸长着一丛一丛的蒲草,那紫色的燕子和绝色的翠鸟,在水草里面飞来飞去,一啼一声地叫着,风景十分幽静。慢慢地渡过一座板桥去,一阵一阵的荷花香,吹进鼻子来。桥面上盖着水阁,四面玲珑,风吹着窗帘。那流苏扫到人的脸上来,努尔哈赤心中不觉一动,想这样神仙也似的地方,那神宗皇帝真好大福气呢!想着,走进一座小红门去。忽然眼界一宽,迎面一汪大水。有一条红板长桥,曲曲折折地横在水面,两边朱阁围绕。舒尔哈齐走在桥面上,不住口地赞好。努尔哈赤回过脸去,对他瞪了一眼,吓得他捂住嘴再也不敢说话了。
半晌,走完了长桥,迎面一座高大的朱漆牌楼,上面写着“瀛台门”三个大字。走进牌楼去,两旁古木参天,中间露出一条宽大的白石甬道。甬道尽头是一座大敞厅,里面走出几个太监来,招呼进去吃茶点。吃完茶点,从厅后绕出去,穿过一座松树林子,林子外面一带白石船埠,停着一只大官船。官员们招呼努尔哈赤弟兄两人上了船,荡到湖中,回头看那岸边,真是琼楼玉宇,一片金碧,隐约在树林深处。努尔哈赤靠在船舷上,心中又不觉一动,他想到:“这样神仙也似的地方,怎么得给我住一年,便是死也甘心!”他两眼望着水,正想得出神时,那船已到了岸边。大家离船出门,上车回到客馆里。接着李成梁也到了,便在客馆里大开筵宴。吃酒中间,又来了几个粉头,弹唱歌舞。那玉雪也似的皮肤,黄莺也似的喉音,早把他弟兄两人看怔听怔了。半晌,他们才回过气来。一转念又想到,他们明朝的美人真美啊!不知怎么长成这模样的呢?
第二天圣旨下来,封努尔哈赤做龙虎将军;他弟弟舒尔哈齐也得了许多赏赐。他弟兄两人谢过恩,收拾行李动身回家去。出得关来,一路耀武扬威,各处部落打听得努尔哈赤果然得了好处,便个个道贺,人人敬服。他兄弟两人见了人便赞叹明朝京城里的繁华,又是妇女如何美丽。那听的人,也说不出的心中羡慕。努尔哈赤便在兴京地方,造起高大宫殿来,又定出召见弟兄贝勒的礼节,慢慢地他自己将自己尊贵起来。
第二年,他带着兵,推说出去围猎,常常几个月不回来;即暗暗地占了别人的城池,夺了别人的田地。他又分遣自己手下的将官和弟兄子侄们,各处去攻城掠地。他在万历二十六年,打发大儿子褚英,弟弟巴雅齐和噶介、费英东,带兵一千,去打安褚拉库路,取屯寨二十多座,掳百姓一万多人。第二年,派额亦都、费英东、扈尔汉带一千精兵,去打东海渥集部里的赫策黑路、俄漠野和苏噌路、和佛内赫托克索路,活擒二千人回来。万历三十七年,打发侍卫扈尔汉,带兵一千人去攻打滹野路,掳着二千多人口回来。万历三十八年,打发额亦都带一千兵士去打那木都鲁、绥芬、宁古塔、尼马察四路,押着四个路长,带着他的家眷回来。路过雅兰地方,又打破城池,掳着一万多人回来。万历三十九年,打发第七个儿子阿巴泰和费英东、安费扬古,带着一千个兵来攻乌尔古辰、木伦两路,活捉着一千多人回来。同一年,又打发何和里、额亦都、扈尔汉带兵二千人去攻打虎尔哈路,围扎库塔城三天;破城后又杀死一千多人,活捉二千多人。他左近各路的路长见了害怕,都来投降。
连年用兵,那建州地方,比从前要大得几倍。努尔哈赤心中还不满意,他切齿痛恨的,便是他的女婿哈达部主吾儿忽答。当时外面被明朝的威力逼着,里面又被富察氏挟制住了,不得已把女儿嫁给吾儿忽答。他夫妻两人,从此闹了意见。直到他进贡回来,神宗皇帝许他统治女真人种,旁人无可奈何他,便自称为哈达部的保护人,亲自带兵到哈达城去,向吾儿忽答要哈达部主世代相传明朝给的玺书。当时在哈达部下的有七百道地方,努尔哈赤把吾儿忽答的城池围得铁桶相似,要他交出玺书来。吾儿忽答执意不肯,便开城出来,亲自带兵士和他丈人对敌。努尔哈赤看了,十分恼恨,便叫他手下大将扈尔汉、费英东,两人轮流攻城。一面又打发人到兴京去调二千生力军来助战。吾儿忽答困守孤城二十日之久,粮尽援绝。在半夜时分,建州兵打进城来,把吾儿忽答全家人捉住。努尔哈赤进城去,一面把吾儿忽答夫妻两人先押回兴京去,一面派遣战将到四处去收服失地。
吾儿忽答手下有一个部将名察台什的,听说哈达部给建州灭去了,他便带了二百道地方,去投降叶赫部,求布扬古保护他。布扬古贪他的地方,便亲自带了大队人马严阵以待。努尔哈赤得了这个消息,不觉大怒,心想:“我和叶赫部新订婚姻,布扬古的妹妹我聘而未娶,他胆敢和我作对吗?”他一面吩咐儿子代善带兵驻扎在哈达,一面亲自调动大兵到叶赫部。那布扬古见了努尔哈赤,便责备他不该背弃盟好,灭了哈达。努尔哈赤笑说:“这是我家里的事体,与你什么相干?如今你收了哈达二百道地方,难道说不是背弃盟好吗?再者,你妹妹现许我做我的妻子,如今我还不曾娶了你妹妹,你便和我兵戎相见,这不是明明有悔婚之意吗?”布扬古听了,气得在马上发跳,咬着牙说道:“你说话竟好似放屁,难道只许你横行不法,不许我仗义执言吗?我如今决计悔了婚姻,不愿把妹妹嫁给你了!”
努尔哈赤听说不把妹妹嫁给他了,这是他第一件犯忌的。当下便把手中枪一招,那手下的兵将一齐杀上前去,两下里战鼓齐鸣,喊声动地,大战一场。直杀到日落西山,不分胜负,便各个鸣金收军。到了第二天,又杀了一天,这样子杀到第六天上,看看叶赫部的兵支持不住了。便退进城去,紧紧关上城门,一面星夜打发人送救急文书到抚顺关去。
这时明朝广宁总兵张承荫,巡边到抚顺地方,得了这个消息,便立刻调动三千人马,前去帮着叶赫。这时努尔哈赤正督着人马竭力攻城,忽然后面金鼓大震,当头一面大旗,写着大明字样。努尔哈赤心想自己新得了明朝的官爵,这明朝人马大概是帮我来的。便把自己人马分在两边,亲自上前迎接去。谁知那来将到了跟前,也不答话,把令旗招动,那人马和潮水似的攻打上来。努尔哈赤一个措手不及,忙转身退去,阵脚便大乱起来。努尔哈赤忙压住阵脚,督着兵士上去对敌。正鏖战的时候,忽然后面战鼓一响,一支人马从城里杀出来。建州兵腹背受敌,杀一阵,败一阵,直败下四十多里路。看看人马死了二千多人,再也不能支持,只得逃回兴京去了。
从此以后,努尔哈赤把布扬古恨入骨髓,在家里天天操练兵马,要报这个大仇。独有乌拉贝勒布占泰,常常来赠送礼物。努尔哈赤也另眼看待他。布占泰见叶赫悔了婚约,便又替努尔哈赤做媒,把他哥哥贝勒满泰的女儿许给他。第二年,努尔哈赤亲自到乌拉去迎娶回来,便是乌拉纳喇氏。努尔哈赤见这位新夫人十分美貌,便也十分宠爱她,封她做继大妃。
这位继大妃性情十分和顺,家里这几位妃子都和她好。这时舒尔哈齐有一个女儿,长得十分标致,乌拉纳喇氏和她十分亲密。到第二年上,布占泰到兴京去看望他侄女,努尔哈赤留他住在府中;他叔侄二人,常常见面谈话。谈话的时候,舒尔哈齐的女儿总在一旁陪伴着。布占泰这时正因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受了他的聘礼,不拿女儿嫁给他,心中十分懊恼。如今见了这样一位美人,心中不觉大动。见没人在眼前的时候,悄悄地把这意思对他侄女说了。乌拉氏觑空又把这意思对努尔哈赤说了。努尔哈赤这时正和布占泰好,便做主把侄女嫁给布占泰。第二年,乌拉氏生了一个儿子,名阿济格,接着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名叫多尔衮一个名叫多铎。这是后话。
话说布扬古的妹妹,满洲各部落的人都知道她长得美貌。满洲人家里堂子上供着三位神像:一位是释迹牟尼,一位是观世音,一位是关公。传说观世音是一位相貌最美的女菩萨,因此大家便把布扬古的妹妹叫做“活观音”。这位活观音仗着自己美貌,父母又十分宠爱,便打扮得异常动人。她哥哥出去打猎,或是到各部落去游玩,她就跟着一块儿去。因此那哈达部、辉发部、乌拉部、哲陈部的各贝勒,她都认识,且常常和各贝勒在一块打围,追飞逐走,玲珑活泼。那班贝勒见了这位美人,个个都被她引诱得馋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肚去。
这许多贝勒中,她和蒙古喀尔喀部贝勒巴哈德尔汉的儿子莽古勒岱最好。那莽古勒岱也长得少年英俊,他因为爱上了布扬古的妹妹,便常常到叶赫部来游玩。他两人每到围猎的时候,常常并着马头,找一个树林深密的所在,密密谈心去了。后来他哥哥因为要联络建州卫起见,把她许给了努尔哈赤。她知道了,要和哥哥拼命,狠狠地吵闹过几回。每一回建州人打发人来迎亲,她总是死挨着不肯去。每回总得布扬古对他来迎亲的人打一个谎,推说妹妹有病。这样挨过了几年,恰巧叶赫部和建州人打起仗来了。布扬古仗着有明朝帮助,便趁此退了妹妹的婚姻。那莽古勒岱知道了,忙打发人拿了许多聘礼来求婚。布扬古顺了她妹妹的心意,便也答应了他。这个消息一传到各部主耳朵里,都顿足叹息说,好好一朵鲜花,如今插在牛粪上了。
第二年,巴哈德尔汉带了他儿子莽古勒岱,到叶赫部来迎亲。那喀尔喀部离叶赫部十分路远,莽古勒岱带着新娘在路上走着,常常有别部的兵队出来拦劫。亏得莽古勒岱十分英雄,巴哈德尔汉带的兵马又多,沿途保护过去。千辛万苦地到了喀尔喀城里,莽古勒岱又特意为他妻子盖一座大院子。谁知不到一年,那院子不曾盖成,这位美人却一病死了,把个莽古勒岱哭得死去活来。他从此立誓不再娶妻子了,算是替他妻子守义。
这个消息传到满州各部落去,人人叹息。那乌拉贝勒听了,连连叹息说道:“好一个美人,可惜死了!像我那个觉罗氏,面貌长得十分丑陋,性情又十分凶恶,怎么不肯死去啊?”谁知这时候觉罗氏正在屏门后偷听,她仗着是努尔哈赤的侄女,看待丈夫原十分泼辣,如今听丈夫咒她快死,她如何不气,便抢出去,拿手指在布占泰脸上责问他。那布占泰一向是怕老婆的,如今见她来势汹汹,吓得他瞪着眼开不得口。那位公主跳骂了一阵,转身走去,嘴里说道:“我回娘家告诉叔叔去!”布占泰听了,心里害怕起来,忙上前去磕头求饶。谁知那觉罗氏却也不睬,掉头走去。布占泰心中不觉大怒,觑她走远了,便在壶里拔下一枝箭来,搭上弓,觑得亲切,飕地一箭,直透酥胸。只听得“啊哟!”一声,觉罗氏倒在地下死了。那觉罗氏带来的几个侍卫见公主死了,便悄悄地溜回兴京去了,见了努尔哈赤,把上项情形说了。
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弟兄两人听了,又伤心又愤怒,便立刻调动人马,赶到乌拉去。那布占泰原是吃过建州兵亏的,如今听说建州又来了,便丢下城池,一溜烟逃到叶赫部去了。这里努尔哈赤现现成成得了乌拉部的许多城池,声势越发浩大起来。他当时把二弟留在乌拉,自己带着大兵,又赶到叶赫部去。修下一道书信,送进城去。那书信上写道:
昔我阵擒布占泰,宥其死而豢养之,又妻以三女;布占泰负恩悖乱,吾是以问罪往征,削平其国。今投汝,汝当执之以献。
一共送三回信去,那叶赫部贝勒布扬古置之不理,努尔哈赤十分生气,又到本部去调动四万人马来,准备和他大大地厮杀一场。努尔哈赤和儿子代善商量了破城的计策,谁知给帐下两个兵士听得了。这两个兵士原是乌拉国人,当下他们悄悄地跑去告诉了布扬古。布扬古立刻传下令去,把张吉、当阿两路的百姓收进城去,把村坊上的屋子,放一把火,一齐烧了。努尔哈赤便催动兵士,打进城去。城长山谈扈石本,便投降了努尔哈赤,把军队安插在城里。谁知城中痘疫大发,建州兵住在城里的,死了大半。努尔哈赤看看不好,忙丢下兀苏城,一肚子怒气没有发泄的地方,便放一把火,把雅哈城、黑儿苏城、何敦城、喀布齐赉城、俄吉岱城,还有十九处屯寨一齐烧了。布扬古见建州兵如此猖獗,忙到明朝去告急。明朝打发游击马时、周大岐,带着炮兵一千来人,帮着把守叶赫城。建州兵见炮火来得厉害,便退兵回去。
努尔哈赤自从得了哈达部,那哈达部的南面,有柴河堡、抚安堡、三岔堡、白家冲堡、松山堡六处地方,土地十分肥厚,建州百姓都到那地方去耕种。那地方又连接明朝铁岭、开源的疆界,常常发生越界耕种的事。明朝总兵张承荫打发一个通事官名董国荫的,来对努尔哈赤说道:“你们建州百姓,在柴河、三岔、开原耕种的田,都是我的。你必须把那六堡住着的百姓搬回去,在那地方下界石,从此不许越界耕种。”努尔哈赤回答道:“这是你明朝故意来和我寻事,所以说出这个无理的话来。”便把董国荫送出城去。张承荫见建州如此蛮横,心想:我如今初来做总兵官,不给他们一点下马威,却不能叫人怕我了。当下他便下令自己兵士,一齐动手把六堡的百姓赶回建州去。又在那地方树着石碑,派兵看守,从此不许建州人越界耕种。
努尔哈赤知道了,十分恼恨,说道:“明朝常常帮助叶赫拿兵力欺我,我因他是天朝大国,便也忍着气恼。如今他们竟有意寻事,欺我太甚,我此番定要出兵去和他决一雌雄。”他说着一面吩咐大将扈尔古出城去,点齐兵马,自己回进内院去,一叠连声喊:“拿我军装出来!”乌拉氏忙上前来服侍她丈夫,全身披挂,一边问他:“如今出兵打谁去?可要妾身陪着一块去呢?”那努尔哈赤气愤愤地说道:“我如今打明朝去,他们欺我太甚!我此去要和他见一个高低。打仗十分厉害,你去不得。”乌拉氏是努尔哈赤最得宠的妃子,当下听说又要离开她出兵去了,便一头倒在努尔哈赤怀里,嘴里说:“我跟都督一块儿去不好吗?”努尔哈赤一手摸着她的粉腮儿,说道:“我的好人儿,你好好地在家里。”
正说话的时候,忽见第七个儿子阿巴泰急匆匆地跑进房来,凑着他父亲耳边悄悄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努尔哈赤听了,顿时脸上变了色。要知他们得了什么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杀亲子祸起骨肉 投明主初试经纶
却说舒尔哈齐,自从跟努尔哈赤到明朝去进贡回来,眼见明朝那种繁华情形,心中说不出的十分羡慕。那时他得了神宗皇帝的赏赐,自己觉得十分荣耀,回家来,便不把努尔哈赤放在眼里。又见努尔哈赤大建宫室,他便想起做皇帝的快乐;又想自己和他哥哥一般是塔克世的儿子,他怎么可以享福?我怎么替他做牛马?努尔哈赤几次带着他出兵去,他又立了许多战功,越发胆大起来。见了努尔哈赤,渐渐地没有规矩。努尔哈赤着在从小患难弟兄面上,便不和他计较。谁知舒尔哈齐竟暗暗地在那里调兵遣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阿敏,第二个儿子名济尔哈朗。他们手下,都有一二千兵士养着。还有那努尔哈赤的大儿子褚英,只因父亲宠爱代善和皇太极,心中十分怨恨,也暗暗地养着兵士,和舒尔哈齐父子三人打成一气。他们原都住在兴京城里的,只因闹起事来十分不便,便悄悄地打发人到黑扯木地方去大兴土木,盖起宫殿来,和努尔哈赤的屋子一模一样。他们和褚英约定,俟他父子三人搬到黑扯木去以后便带领人马打到兴京城来。这里褚英也在城中埋伏兵士,只听得一声炮响,便里应外合地大闹起来。
这个消息传到阿巴泰耳朵里,忙去告诉他母亲。伊尔根觉罗氏正因努尔哈赤新娶了乌拉氏,自己失了宠,如今得了这个消息,她要讨好丈大,便叫儿子悄悄地去告诉他父亲。
当下努尔哈赤听了阿巴泰的话,立刻发作起来。这时扈尔古已把兵马点齐,进来复命。努尔哈赤吩咐他:“快调四千兵进城来,把城门关了,再把二贝勒父子三人,和那大公子褚英,一齐捉来见我。”努尔哈赤说话的时候,满脸杀气,扈尔古见了,十分害怕。当下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是的答应着。扈尔古正要转身出去,努尔哈赤又把他唤回来说道:“要是他们不奉命,你便砍下他们的脑袋来见我!”
扈尔古应着,跳上马,赶出城去,点齐了四千人马,飞也似的跑进来,立刻把城门闭上。分二千兵士看守四门,一千兵士看守都督府;自己却带着一千兵士,赶到舒尔哈齐府中,把前后门围得铁桶相似。带着三百亲兵,闯进门去,把全府的人,吓得个个两只脚好似钉住在地面上一般,动也不敢动。扈尔古喝一声:“绑起来!”那兵士们一拥上前,把全家老少都推在院子里。一片号哭的声音,好不悲惨。只有那舒尔哈齐,他仗着自己有功,便不肯奉命。他手里擎着大刀,见人便砍,那兵士们被他砍倒的不少。扈尔古十分恼怒,忙从腰间扯出一张令旗来,喝一声:“杀!”便有三五十兵士,割下舒尔哈齐的脑袋来;一面赶着老小出门去。走过褚英的家门口时,扈尔古进去,把褚英传出来绑上了,一块儿送进府去。到了努尔哈赤跟前,褚英仗着自己是一个大儿子,想来总有父子之情。便抢上前去,扑地跪在地下,大声哭嚷道:“父亲饶了孩儿罢!”
谁知努尔哈赤一见了褚英,不觉无名火冒十丈!他想:“别人计算我倒也罢了,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也打着伙儿计算起我来!”便不由分说,找出马刀来,只一刀,可怜褚英立刻杀死在他父亲脚下了。那边阿敏、济尔哈朗见了,吓得魂不附体;忙也上去跪倒。努尔哈赤见了,气得两眼冒火,擎起那口刀,正要砍下去,忽然想起舒尔哈齐来,忙问时,那扈尔古忙送上首级来。看时,只见他双眼紧闭,血肉模糊。努尔哈赤不觉心中一动,想起从前他们弟兄三人,被父亲赶出家门,在路上吃苦的情形,如今落得这样下场。又想起自己一时之愤,杀死了亲生的儿子。因想起褚英,便又想起他母亲那时和他思爱的情形,不觉落下眼泪来。忙上去扶起两个侄儿,劝他们好好地改过为善,从此饶了他们以前的罪恶。当下阿敏兄弟两人,给他伯父磕过头谢了恩,哭着回去了。
努尔哈赤因连杀了子弟两人,心中郁郁不乐,便也无心和明朝去打仗了。他住在府中,天天和几位大臣战将,商量改变兵制。商量了许多日子,便定出一个八旗的制度来。他的军队,是拿旗色来分别的。满洲兵制,原有黄色、白色、蓝色、红色四旗;如今又拿别的颜色镶在旗边上,称做镶黄旗、镶白旗、镶蓝旗、镶红旗,共是八旗。那武官分牛录额真、甲喇额真、固山额真、梅勒额真四等。每一牛录手下,领三百名兵丁;每一甲喇,又领着五个牛录;每一固山,又领五个甲喇;每个固山手下,又管着两个梅勒。出兵的时候,地面阔宽,便把八旗的兵排成一条横线;地面狭窄,便排成一条直线,不能乱走的。到打仗的时候,便把穿坚甲拿长枪快刀的兵充前锋,穿轻甲拿弓箭的兵走在后面。另外又有一队骑兵,在步兵前后照看着。坚甲便是铁甲,拿缎子或是木棉做成衣服,里面缝着二寸或一寸四分厚的铁板;轻甲便是棉甲,是拿缎子或是木棉做成,却没有铁板的。兵制编定了,便分给各大将,日日操演着。又叫额尔德尼巴克什,和噶盖札尔克齐两人,仿着蒙古字音,造出满洲文字来。
这时建州占据的地方,除去开原附近以南,辽河内边,由连山关附近通凤凰城一带外,凡是广宽的南北满洲平原肥地,都在努尔哈赤一人掌握之中。便是那朝鲜的北部,也被建州占了去,讲努尔哈赤的兵力,单是苏子河谷一带,已有精兵八万。那时明朝人有一句俗话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看看努尔哈赤的行为,却是一个有大志的人。这个消息传到明朝宰相叶向高耳朵里,不觉吓了一跳,说道:“我们得赶快防备着!”当下提起笔来,向皇帝写上一本。说道:窃念:今日边疆之事,惟以建州夷最为可患,其事势必至叛乱。而今日九边空虚,惟辽左为最甚。李化龙为臣日:此酉一动势必不支,辽阳一镇,将拱手而授之虏;即发兵救援,亦非所及。且该镇粮食罄竭,救援之兵,何所仰给?若非反戈内向,必相率而投于虏。天下之事,将大坏而不可收拾!臣闻其言,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伏希讲备御之方为要。
神宗皇帝看了奏章,也不禁吓了一跳,忙把兵部尚书宣进宫去,吩咐他赶速多添兵马,把守关隘。那兵部尚书领旨出来,便打发颇延相去充辽阳副将,蒲世芳去当海州参将;带兵一万,驻扎在抚顺、辽阳两处。这时广宁总兵张承荫和广宁巡抚李维翰,也接到兵部尚书的加急文书,叫他们随时察看建州情形,报告消息。
谁知明朝上下正忙乱的时候,那努尔哈赤自己称金国,登上了汗位了。这时候是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兴京大殿造成,由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和八旗许多贝勒,带领各大臣,站在殿前,按着八旗的前后,立在两旁。努尔哈赤全身披挂,坐上殿来。礼官喝声行礼,那些贝勒大臣,带着文武官员,一齐跪倒,黑压压地跪满在殿下。静悄悄地一起一起地跪倒,行着三跪九叩首的礼。满院子只听得袍褂靴脚悉索的响声,带着那朝珠微微磕碰的声音。大家磕下头去的时候,努尔哈赤在宝座上望下去,只见满地的翎毛,根根倒竖着,好似一座菜园,他心中便有说不出的一阵快乐。行礼已毕,那领着八旗的八位大臣,出班来跪在当地,两手高捧着表章;当有侍卫阿敦巴克什额尔德尼,下来接过表去,抢上几步在宝座前跪倒,高声朗读表文,称努尔哈赤为复育列国英明皇帝。英明皇帝听罢了表文,便走下宝座来,当天烧着三炷香,告过天;又带着全殿官员,行过三跪九叩首的礼。礼毕,皇帝又升宝座,许多贝勒和大臣,都分着班儿上去行礼道贺。当殿传下圣旨来,改年号称天命元年。退朝下来,便在东西两偏殿赏文武官员领吃酒;英明皇帝也退入后殿去,自有那继大妃继妃和庶妃等,带各公主各福晋上来道贺。行过家礼,在内殿上摆着酒席。大家陪着皇帝吃酒。努尔哈赤到了此时,便开怀畅饮,不觉酩酊大醉;那宫女上来扶着皇帝,到乌拉纳喇氏宫里去睡。这一夜,他和纳喇氏不用说得,自然是颠鸾倒凤,百事都有了。
第二天五更时分,英明皇帝便起来坐朝。从此他在宫殿各处,都仿着明朝的格式;又时时召各贝勒大臣进宫来游玩,又和文武官员商量国家大事。英明皇帝这时深恨明朝欺他,常常和大臣提起,便切齿痛恨。这时有把守边关的来报说:明朝沿边的百姓,每年越界来偷采人参东木。英明皇帝便立刻下圣旨,着达尔汉、侍卫扈尔汉,带领兵队到边界地方去巡查,见了明朝人,抓住便杀。那侍卫奉了圣旨,赶到边地上去,杀死明朝五十个人。英明皇帝又打发纲古里、方吉纳两人,去见广宁巡抚李维翰,责问明朝人越界采参的事体。
李维翰听说杀了自己的百姓,便大怒,喝叫把金国来的两个使臣和九个侍卫,一齐捆绑起来。一面修书信给努尔哈赤,要他偿命。努尔哈赤心下虽然愤恨,但自己的使臣被明朝捉住了,也无法可想,只得把自己以前从叶赫部捉来的十个犯人,送到抚顺关去,一齐杀死,算是抵了明朝的人命。那纲古里、方吉纳两人,才得逃着性命回来。英明皇帝虽说一时忍辱含垢,但他报仇的念头,越是深一层了。
天命三年正月,有一天黎明,努尔哈赤起来准备坐朝。推窗一望,只见那边挂着一个淡淡的明月,有一道黄气横遮着月光,有二尺多宽,四尺多长。英明皇帝见了,不禁哈哈大笑。说道:“这是明朝的气数完了,我金国气数旺盛的预兆呢!”那继大妃也站在他身后,一同看着,听英明皇帝说了这句话,便接着说道:“陛下这话可有什么凭据?”英明皇帝说道:“你不看见吗?那一轮明月,不是明朝吗?这光淡淡的,不是衰亡的预兆吗?你再看看那道黄光,不是我们金国吗?那金子不是黄色的吗?这黄光如此发旺,不是我国应该兴盛的预兆吗?再者,这黄光罩住在明月上面,不是金国灭去明国的预兆吗?”
继大妃听了这番话,心下恍然大悟,爬在地下,连呼万岁。英明皇帝笑着,把妃子扶起;一面催宫女,快快帮着披挂,踱出殿去。那文武百官朝贺已毕,英明皇帝便慢慢的把天象说出来。又说道:“天意已定,诸卿勿疑;朕计已定,今岁必伐明矣!”当时殿下许多武将,听说皇帝要去伐明,快活得也个个摩拳擦掌。有三位固山额真出班奏请皇帝调遣。皇帝谕诸卿且退,待朕与法师计议妥善,自有调遣诸卿之处。
到了第二日,果然宫里传出旨意来:宣老法师干禄打儿罕囊素进宫去,商议军国大事。这位法师,自从西藏步行到满洲地方,道行高深,说法玄妙。英明皇帝十分敬重他,特为他建造一座极大的喇嘛寺,遇有疑惑难决的事,都去请教老法师。当时英明皇帝和老法师谈了许多时候,便越发有了主意。老法师择定二月十四日这天,英明皇帝亲自摆驾出城,调齐八旗人马,在大教场听点。英明皇帝周身戎装,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拣了二万精兵,带到祖庙里行礼。那班随征贝勒和文武大臣都行过礼,转身出去,整顿队伍。顿时旌旗蔽日,枪戟如林,浩浩荡荡杀奔抚顺关来。
大军过界凡山,忽然先锋军士捉住一个汉人,押解到大营里来。英明皇帝亲自审问,那军士把汉人推进帐来。英明皇帝向他上下一打量,见那人蓄着一部短须,面貌十分清秀,望去便知道是一个读书种子。英明皇帝是最爱读书的人,当下便吩咐解绑,又赏他坐下,细细的盘问着。汉人说道:“下臣姓范,名文程,字宪斗,原是宋朝文正公仲淹之后。自幼博览群书,上解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韬略。只因屡次上书明皇,明皇不用,落拓一生,飘落到此。又见黄光贯月,知道满洲出了真主。因此不避斧钺,来见陛下。陛下倘有知人之明,下臣便当竭尽毕生之能,上辅明主。”英明皇帝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大乐,忙吩咐侍卫敬他酒肉。又对范文程说道:“朕与明朝有七大恨事,其余小怒且不用说。先生既有意来此,总该明白朕的心事。”范文程听了,请过纸笔,便在当筵写成《七恨》道:
我之祖父,未曾损明边一草寸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勒誓:凡满汉人等,毋越疆围;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明人于明河似南,江岸以北,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伴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士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遣书诟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胁我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略。夫列国之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岂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抅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天厌扈伦起衅,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判断,恨七也。欺凌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范文程写成,由阿敦巴克什额尔德尼译成满文,朗声诵读一遍。英明皇帝连连赞叹道:“范先生真是朕心腹之臣。”从此拜文程做写师,随营参赞。英明皇帝称他范先生,各贝勒大臣都称他先生。满朝文武,都十分敬重他。这时大队人马已到古勒,英明皇帝吩咐扎营。当晚在旷场上,摆下香案,马步八旗兵丁,四面密密层层的围定。英明皇帝带着贝勒大臣文武百官,踱出帐来,向空中一齐跪倒,行过三跪九叩首的礼儿。范文程捧着七恨告文,高声朗读一遍。便在当地竖起一杆龙旗。四面乐器齐起,皇帝退进营去。
第二天,皇帝登上将台,发下号令:“大军分做两路,左翼四旗,兵取东州、马报单两地;皇帝和诸贝勒带着右翼四旗兵八旗护军,取抚顺关。”一声号炮,拔寨都起。右翼四旗到了干浑鄂谟一片旷野地方安营。范文程进帐去见了皇帝,奏道:“臣仰察天象,不久便有大雨。大军驻在平原,怕有困水之虑。此去西南有一座高山,名叫福金岭,颇可以安插人马。望陛下立刻下令,移军山上去。”英明皇帝听他的话,立刻拔营前进。那兵队走至半路,雨点已连珠似的下来了,待到得上山扎住营盘,外面雨势和移山倒海一般。皇帝在帐中叹道:“范先生真神人也!”
谁知这一阵雨,一连下了十多天,兀自不肯住点。从山上望去,那平原上顿成了一片大湖,把这一座山四面围住,好似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英明皇帝闷坐在军帐里,心中十分焦急。有一天夜里,许多贝勒大臣陪着皇帝。皇帝说道:“天下大雨,怕不能进兵。朕意欲回军,好吗?”当时大贝勒代善奏道:“不可!我们这一回去,还是再和明朝讲和呢还是结怨呢?况且大军已到明朝疆界,不战而退,何以服众?”范文程也说:“臣察天象,三日以内便当晴朗,请陛下再忍耐几时!”皇帝便问道:“范先生,你看我们大军几时可以行动?”范文程说:“后天亥刻进兵。”
诸将听了他的话,十分诧异。听听外面狂风大雨,正来得猛烈。皇帝却信范文程的话,传下令去,后天亥时进兵,向抚顺关进发。到了这一天傍晚时候,还是倾盆似的大雨。到了亥时,果然风停雨止,湿云四散,天上推出一轮皓月来,照在人脸上,好似白昼一般。皇帝在马上打着鞍子说道:“范先生真神人也!”大军迤逦行去。到第三天微明时候,前面隐隐露出一带城池来,便是抚顺城了。皇帝下令把人马散开,在抚顺关前横着,有一百里长。这时抚顺城里,有一个农人出城来砍柴,被巡逻兵捉住,送来见皇帝。皇帝好言抚慰他,问他城内有多少人马?那农人说:“只有游击李永芳,带着一千人马。”皇帝便命范先生写一封招降书,交给这个农人叫他送进城去。要知李永芳降与不降,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