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4 页/共 53 页
努尔哈赤和秀姑娘便在这热闹的时候,拜了天地,结了夫妻,从此二人竭心尽力帮着佟大爷料理家务。空下来的时候,努尔哈赤教授秀姑娘几下拳棒;秀姑娘也教他认得几个汉字,又天天讲《三国演义》、《水浒传》给他听。努尔哈赤听得有味,便依着书上大弄起来。后来,佟大爷过世了,一切家里事体由他做主。他便散了家财,结识许多好汉。又有许多少年,听说努尔哈赤懂得拳脚的,便从远路赶来,拜他做师傅。后来他在抚顺市上名气愈闹愈大,那四方来的人愈多。这时他入赘在佟家,便改姓了佟,人人叫他佟努尔哈赤。他家里竟好似一个小梁山,聚集了许多英雄好汉。抚顺市上人人称他佟大爷,谁知道他是堂堂建州都督的儿子呢。但是,努尔哈赤却时时记念他的家乡和他的父亲。他结识了许多朋友,原打算有一天自己承袭了父亲的官爵,靠这班朋友在关外地方做一番大大的事业。因此他常常到抚顺市上去打听官中消息。这抚顺关上,是有明朝总兵游击各衙门驻扎着。努尔哈赤也和各衙门的兵士要好,凡是衙门里的情形,他都打听得仔仔细细。
这时候抚顺关东三十里,每两月开马市一次。马市分官市私市两种。官市,是由部落都督、贝勒等,派人到抚顺来进贡,又带了许多马匹来卖给明朝官厅。私市,是满洲百姓和明朝百姓私自做的买卖。满人卖给汉人的大半是牛、马、兽皮和人参、松子等货物;汉人卖给满人的,大半是绸缎布匹,锅子行灶,和种田人用的东西。两面百姓公平交易,都十分和气。努尔哈赤也扮做商人,带些杂粮去卖给汉人,因此便结识了许多汉人。这时建州都督,派来进贡的人便是王杲。努尔哈赤早打听得王杲那种跋扈情形,后来果然闹出乱子来,终于给王台捉住,送去给明朝杀了头。从此王台得大明朝的帮助,便十分强盛起来,宁古塔地方常常吃他的亏。
努尔哈赤虽说被父亲赶出家园,但是他家里的事体,仍是时刻关心的。他在抚顺市上打听得一个紧要消息,他便想连夜跑回建州去通报他父亲知道,又怕他妻子不放他去。到了夜里,他夫妻两人睡在炕上,努尔哈赤便把自己家里的情形和打听得的消息,仔仔细细的对他妻子说了。春秀听说丈夫原是建州卫都督的儿子,不由得快活起来,又听说要离开她到建州去,又不由得伤心起来。努尔哈赤再三劝慰,又说自己到了建州,大事一定,立刻来迎接她到建州去同享荣华,共享富贵。春秀心想这原是丈夫的前程大事,也无可奈何。夫妻两人一早起来,啼啼哭哭的分别了。努尔哈赤又怕在路上有人盘诘,露了破绽,便穿了一身破衣服,拿煤灰擦着脸,扮做乞丐模样,沿路晓行夜宿,千辛万苦,到了建州城里。一时又不敢去见他父亲,只得悄悄的在府外等候,亏得那班侍卫和他好,便暗暗的藏他在府里。
这时,各处贝勒都到府里来了。一来是请觉昌安的安,二来为王台的事,大家商量了一个对付法子。努尔哈赤十岁死了母亲,受纳喇氏的虐待,只那大伯母礼敦的福晋和他好,不周不备的时候,常在暗地里照看他些。自从努尔哈赤十九岁上被他父亲赶出去以后,心里常常记挂着。努尔哈赤进府以后,便悄悄的看她去。他伯母一见侄儿回来了,快活得什么似的。又见他衣服褴褛,面目黎黑,便诧异起来。努尔哈赤说:“不曾见过父亲,不敢改换衣服。”说话时候,他大伯父礼敦巴图鲁也走进房来。努尔哈赤便把打听得到的消息告诉他。礼敦听了,不禁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王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他这里虚张声势,要来攻打宁古塔一带城池,那边却暗暗的指使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联合明朝的宁远伯李成梁,协力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主阿太章京,原是觉昌安的孙女婿,礼敦巴图鲁的女婿,只因阿太章京是王杲的儿子,王台既绑送了王杲,宁远伯又杀了王杲,深怕他儿子报仇雪恨,所以为斩草除根之计,非灭了这古埒城不可。谁知那边才动兵马,这边努尔哈赤早已得了消息。他想姊姊嫁了阿太章京,住在古埒城里,岂不要吓坏了!他那大伯母又和他好,这事又关碍着爱新觉罗的前途不浅,是万不能隐瞒的了。他为了此事,便昼夜兼程跑回家来。礼敦得了这个消息,第一个忍耐不住,他便一面叫他福晋去告诉婆婆;一面带了他侄儿出去到大厅上,正是许多贝勒纷纷议论的时候。塔克世一回头见了他儿子,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抢上前去,恨不得一刀杀死。礼敦一边拦住了,一边把这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大家听了目瞪口呆,没有一个计较处。正无可奈何的时候,忽听得一片妇女的哭声,从屏后转出来,当先一个便是觉昌安的正妃,嘴里嚷道:“我那心肝的大孙女儿,要是你们不肯去救她时,待我拼着老命救她去。”后面塔克世的福晋纳喇氏和他的庶妃,还有礼敦的福晋,都满眼抹泪,悲悲切切的哭着。还有德世库福晋、刘阐福晋、索长阿福晋、色朗阿福晋、宝实福晋,下一辈的额尔滚福晋、界堪福晋、塔察篇古福晋,还有许多姑娘侍女伺候着,一间屋子红红绿绿的挤满了女人。大家想起大孙女的好来,都是长吁短叹,婉转悲啼。
正不可分解的时候,忽然府门外一匹快马传报:“龙虎将军王台,指使苏克苏浒河部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为报从前建州人杀图伦人的仇,暗暗去勾结明朝将军宁远伯李成梁,联合在一块儿,起了一万兵马,去攻打古埒城和沙济城。那李成梁给尼堪外兰令旗一面,调动辽阳、广宁两路的兵,四边包围辽阳,副将打破了沙济城,杀死了沙济城主阿亥章京。如今便和李成梁的兵合在一块儿,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危在旦夕,因此阿太章京打发小的到此求救。”说着,又从身边掏出一封大孙女求救的信来。大家看了这封信,急得抓耳摸腮,这时可急坏老都督觉昌安,他连声大嚷备马,待我出去点齐兵马,亲自去和那厮大战一场。他们道我年老不中用,便这样欺侮我的孙女,我如今带兵前去,不砍下那厮的脑袋来,便誓不回城。”说着,他也不听子弟们的劝说,便大脚阔步的走出院子去了。这里他儿子塔克世,见父亲年老还决意要出兵打仗,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劝是劝不过来的,没奈何他只得陪了父亲,也亲自去走一遭。当下他把这意思说了,家里事,暂交给大哥礼敦巴图鲁照看,自己对他母亲妻子说了一声去了,便追出门去找到他父亲,一块儿出了城,到校场点齐兵马,浩浩荡荡杀奔古埒城来。
这时古埒城外大兵云集,正南上是李成梁的部队,正西上是辽阳副将的部队,正南上是龙虎将军王台的部队,正东上是尼堪外兰的部队,四面围得铁桶相似。觉昌安的兵队一时里也插不进脚去,但是觉昌安救孙女儿的性命要紧,不住的督促兵马前进。看看敌人已在眼前,一声号令,两面齐动起手来,一面以多敌少,以逸待劳,战不到一个时辰,觉昌安早已大败下去,退回三十里,才得扎住营盘。
觉昌安独坐在中军帐中,心中闷闷不乐。忽见那塔克世走进帐来,坐下说道:“论起今天的一仗,原是我父亲太冒失了些。”觉昌安问道:“怎么见得是我冒失呢?”塔克世说道:“我们带了四千多人马,从远路跑来,脚也不曾停一停,便和他们开仗。他们四路兵马,共有一万多人,又是得胜之军,养息了多时,兵强马壮,我们怎的不吃亏?如今依孩儿的愚见,倒有一条计策在此。”觉昌安忙问:“什么计策?”塔克世说道:“讲到那尼堪外兰,原是我们远边的人。只因从前我们杀图伦地方的人,杀得太厉害,如今他们要报这个仇。想来尼堪外兰也无非贪图多得几座城池,如令我们打发人到图伦营里去下一封书,把尼堪外兰请来,和他讲一个交情,说把古埒城让给他,以求他们饶了阿太章京夫妻两人的性命。一面暗地里买通阿太手下的兵土,俟尼堪外兰进城来,便捉住了杀死他。明朝的兵见没了引路的人,自然也不敢进兵。那时我们再里应外合,打退王台的兵队;再请明朝加我们的封号,岂不大妙?”觉昌安听了,也连声说妙。
父子正在商议的时候,忽然外面报说:“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亲自到来求见,现在营门外守候着。”不知觉昌安肯不肯见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古埒城觉昌死难 抚顺关尼堪断头
却说,觉昌安父子两人,正商议尼堪外兰,那尼堪外兰忽然亲自走上门来求见。当下他进得帐来,见了觉昌安,口称“奴才”行了一个全礼。觉昌安劈头一句,便问道:“你们苏克苏浒河部,久已投降在我属下,如今反叛了本都督,却帮着明朝来打自己人,还有什么话说?”尼堪外兰听了,连声的嚷着“冤枉!”接着说道:“奴才承蒙都督提拔,给我做了一个图伦城主,这颗心岂有不想着都督之理?无奈此番王杲得罪了明朝,明朝为斩草除根之计,要抓拿王杲的儿子阿太章京,逼着奴才替他引路。奴才要不答应时,一则怕他兵多将广,他一翻了脸,奴才如何抵挡得住?都督又远在建州,一时也没地方喊救兵;二则又怕他叫别人引路,这座古埒城越发破得快些。因此,我一面假意投降明朝,帮着他攻打城池;一面却等候都督到来,商量一个退兵的妙策。”觉昌安听了便说道:“这却不知道。”塔克世接着说道:“那阿太章京,便是我的侄女婿,也是我父亲的孙女婿;这大孙女是我父亲最钟爱的。”
尼堪外兰听了,忙伏在地下,磕头说道:“奴才该死!奴才却不曾知道。如今既然是都督的孙女婿,奴才便对宁远伯说去。只说都督愿意亲自去说阿太章京,看亲戚面上让了这座古埒城。那时叫各处兵马,退扎五里地方,让都督进城去见了阿太章京。那时里应外合,都督和古埒城兵,从城里杀将出来,奴才带领兵马从城外杀将进去,出其不意,怕不把明朝的兵马,杀得七零八落。那时再和明朝讲和,要他加我们的封号,岂不是好吗?”这时觉昌安要见孙女儿的心十分急迫,听尼堪外兰说到这里,连声说好。
当时,尼堪外兰退去,临走的时候,说定觉昌安带了兵马从正东上杀进城去。看看到了日落西山,满眼苍茫,觉昌安便下令拔寨起行,走到古埒城边,看看那四面围城的兵士,果然一齐退去。正东上是尼堪外兰的兵队,见建州兵到来,便让出一条路来。尼堪外兰骑在马上,看看觉昌安和塔克世走进身来,悄悄的上去说道:“都督留心,明天一清早城外炮响,便杀出城来接应。”觉昌安点点头过去,看看到得城壕边,城上认得是建州的旗号,忙开出城来迎接进去,到了章京府中,大孙女见了,亲昵地倒在祖父怀里,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觉昌安一面抚慰着,一面把尼堪外兰的计策,详详细细的对他孙女婿说了,阿太章京听了也不由得十分欢喜。
当夜,章京府中大开筵宴,又拿了许多酒肉去犒赏兵士。传令下去,今夜早早安息,五更造饭,准备厮杀,合府中人,个个吃得酒醉饭饱,各自安眠。独有阿太夫妻两人,觉昌安父子两人,骨肉之亲,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直到半夜鸡鸣,才告过安止,各归卧室。觉昌安年老体衰,一路鞍马劳顿,十分疲倦,爬上舒适的炕榻,头一落枕,早已昏昏沉沉,不知所云。
正好睡的时候,忽听得后面发一声喊,塔克世先从梦中惊醒过来。只见眼前一片雪亮,院子里火把熏天,一大队强人,正打破了门,蜂拥进来。塔克世心知不妙,忙从炕上背着父亲,拔脚向后院子逃去,转身便把后院门塞住。觉昌安这时心里只记念他孙女儿,一面吩咐塔克世在前面抵敌强人,自己忙抢进后屋去,只见他孙女儿和三五个侍女,慌得缩在一堆打颤,个个从梦中惊醒过来,云鬓蓬松,衣襟散乱。大孙女见了觉昌安,忙抢上前去搂着脖子,嘴里一面呜咽着嚷道:“爷爷救我!”觉昌安问她丈夫时,说已带了几个卫兵,到前面院子里和强人厮打。
正说话时,耳中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响亮,接着外面发了一声喊,冲天起了一阵火焰。一个小侍卫气喘吁吁的进来,说:“外面大门倒了,许多强人四下里正放着火,都督快逃罢!再迟一步,怕保不住性命了。”觉昌安听了,叫了一声“我的天!”忙拿起一床锦被来,给他孙女裹着身子,夺门出去。只见他儿子塔克世,独自一人抵敌着强徒,且战且退,那强徒被他杀死倒在地下的也不少。塔克世自己也浑身负了伤,嘴里淌出血来。他一面骂人,一面还是拼死命的抵敌着。一回头见他父亲抱着他的侄女出来,他便精神陡振,大声喊道:“父亲快走!”他奋力向前杀开一条血路,那边露出一扇侧门来。觉昌安这时也顾不得他儿子了,一手拖着孙女儿,抢出侧门去。回过头来,见一个强徒手里拿着一柄快刀,向塔克世腰眼里搠进去,塔克世冷不防有人暗算,大喊一声,倒在血泊里死了。觉昌安说一声“可怜!”忙拿袖子遮住脸,一兀头向前逃去。谁知才走出大门,只见他孙女婿的尸首,倒在当地,身上已经被刀枪搠得七洞八穿,那血不住的往外淌。他孙女儿一眼看见了,忙摔脱手,大叫一声,一耸身扑在丈夫的尸身上,昏绝过去了。接着便有五七个强徒上来,和群狼捕羊一般,把孙女儿的身体捧起来。觉昌安见了,急拔下佩刀来,抢上去夺时,冷不防脑脖子后面飞过一刀来,一阵冷风过领似的,把这位老都督的脑袋搬了下来。
这一场好杀,直杀到天色大明,才慢慢的平静下来。尼堪外兰一匹马先到章京府门前下马,吩咐手下兵士们把尸首搬开,打扫庭院,一面出示安民,一面准备接驾。原来这完全是尼堪外兰的妙计。可怜觉昌安父子两人,只为救大孙女的心切,一时失算,中了毒计,枉送了父子、夫妻四条性命。到了午后,宁远伯摆队进城,左有尼堪外兰,右有王台,坐在大堂上犒赏军民,好不威风。事毕以后,便在府中大摆筵宴,这一场庆功酒,直吃到夜静更深,方才各自归寝。第二天起来,尼堪外兰和王台两人进会见了李成梁,李成梁早已把报捷奏章写好,当下给两人看过,便立刻打发专差送往北京城去不提。
这里李成梁和王台计较,如今觉昌安父子虽死,那建州地方还有许多贝勒和塔克世的儿子在着,便是建州部下有许多城池,都还不曾归附,须得劳顿你们两位,各带本部人马前去招安。当下尼堪外兰自告奋勇,愿率领本部人马直驱建州,王台也答应去收服各处城池。当时也不耽搁,各位雄主各个告别,离古埒城向东而去。
不多几天,尼堪外兰早已到了建州城下,那建州城里,早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古埒城被打破,觉昌安父子俩和阿太章京夫妻的死耗传到建州城里,第一个要哭死了老妃子,第二个便急坏了礼敦贝勒,他听说父亲、弟弟、女儿、女婿一齐被杀,便“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倒在地下,不省人事。那位大福晋在一旁哭着喊着,也没有一个人去帮助她。说也好笑,这时那许多贝勒,听说大兵快到,便各个带了妻儿,溜之大吉。到底还是努尔哈赤的心热,忙上去帮着他伯母,把伯父扶起来,躺在炕上。停了一会,礼敦清醒过来问时,那叔伯弟兄辈,逃得一个不留,只有他二弟额尔衮还在府中,便去唤来。礼敦便把府中的公事托付二弟,说道:“这是父亲和四弟托付给我的,我如今托付给你,你须要拼着性命,保全我们爱新觉罗氏一家的事业。”回过头来又对努尔哈赤说道:“好孩子,你也要争气,跟着你二伯父做事体,须不要忘了杀祖杀父之仇。”他说着,接着又吐了一阵狂血,昏绝过去了。
这里额尔衮拉着努尔哈赤,到外面悄悄的说道:“你伯祖、叔祖和伯父、叔父都逃去了;你大伯看看也不济事了,偌大一座城地,靠我一个人怕不能抵敌得住天朝大兵;依我的意思,还不如早早投降了罢!”努尔哈赤听他二伯父的话,不由得勃然大怒。正要说话,忽听得远远的一阵吹角声,外面侍卫飞也似的跑进来报说:尼堪外兰带了大兵,离城不远了。额尔衮接着说道:“快投降去!”这时院子里挤着许多部下的兵将,努尔哈赤听了他二伯父的话,忙即在当地跪下,对着兵将们连连磕头,一边淌着眼泪,一边说道:“诸位将军,也须看在我祖父和父亲面上,不要忘了不共戴天之仇,帮着我些罢!”
努尔哈赤的话未曾说完,忽见侍女出来说道:“大贝勒不好了,快看去罢。”努尔哈赤和额尔衮听了,忙跟着进去,只见礼敦贝勒睁大了眼眶,一手指着外面院子里,咽气去了。那大福晋哭得死去活来,努尔哈赤也凄凉万分,大家哭了一阵。额尔衮吩咐努尔哈赤在里面照料丧事,自己到外面照料军国大事去了。努尔哈赤身虽在里面,心却在外面,耳中只听得一声声吹角的声音,止不住他心头乱跳。看看到了第三天里面,丧事粗粗就绪,他便悄悄的溜出府外去。只见街上百姓东奔西跑,那兵士们三个一簇,五个一堆,在那里捣鬼。努尔哈赤上去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打仗?”那兵士们回说:“如今尼堪外兰的兵队,已经把建州城围得铁桶相似,二贝勒吩咐不叫打仗,大家正商量着开城纳降呢!”
努尔哈赤不听这话还可,听了时,不由得怒气上冲。他也不多问,转过身去找了兵器,跳上马背,飞也似的出西门去,直赶到敌人营门下,大声喝着:“尼堪外兰出来讲话!”把门兵士传话进去,尼堪外兰果然踱出营门来,努尔哈赤见了,咬牙切齿,也不说话,一兀头举着枪向前直刺过去,被左右卫士举刀拦住了。那尼堪外兰却不恼怒,笑盈盈的说道:“你祖父、父亲都已死了,你部下的城池都已投降了,你还不早早投降,等待什么?”努尔哈赤咬着牙骂道:“你这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畜生,建州都督并不亏待于你,你如何私通明兵,害我祖父?你是我父亲部下的人,恨不能死挖你的心,生啖汝肉,替我祖父报仇,还说什么投降的话。”说着又是一枪过去,那边闪一员战将出来,两人便在营门前,左盘右旋,厮杀起来。看看他们兵士越来越多,努尔哈赤一个人如何抵敌得住,他便勒转马头,跑进城去,后面也没有人追赶。
努尔哈赤一人进得府来,胸中气愤不过,也不去见他二伯父,直跑到他大伯父的灵座前,大哭一场,回房去昏昏沉沉的睡倒。正矇眬的时候,忽觉得有人伸手过来,轻轻攀他的肩头,他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大伯母礼敦福晋。那礼敦福晋慌慌张张的神色,在他耳边悄悄的说道:“好孩子,快走罢!他们要谋你的命呢!”说着,捧过一大包银钱,揣在他怀里,也不容他多说话,开着后院的窗子,推他出去。窗外有一个侍卫候着,见努尔哈赤出来,忙领着他从后门出去,门外有两匹马,他主仆两人悄悄的上了马,连打几鞭,和风驰电掣似的在街上跑着。这时候在半夜里,沿城根荒野地方走着,一路也无人查问。看看到了城门口,那侍卫上前去说了几句话,便开着城放他二人出去。
一路上过了几重关山,都是建州卫的地界。看看离抚顺关近了,努尔哈赤便想起他妻子佟氏,便改换路程,向抚顺关东面奔去。正转过一个山冈,忽见前面一簇人马,鬼鬼祟祟的躲至大树林中探头儿。努尔哈赤认是响马来了,但也不害怕,拍马上前。看看到了跟前,林中闪出一个人来,拦路跪倒,口中高声喊道:“来者可是小主人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听了,十分诧异,忙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忽然大哭起来。接着林中二三十人一齐赶出来,跪在马前说道:“我们都是跟着老都督到古埒城去的败残军士。”努尔哈赤听了他们的话,不由得落下泪来。忙翻身下马,扶他们起来,问起当时的情形。大家说得伤心修目,声泪俱下。里面有一个是侍卫长,名叫依尔古,也从林子里去捧出十三副盔甲来,说这是两位都督的遗物。努尔哈赤看了,不由得捧着那盔甲大哭一场。看看这班兵士,个个面容枯瘦,衣服破碎。问起来,都是三天不曾吃饭了。努尔哈赤忙带他们到左近饭馆里去饱吃了一顿。然后,一块儿赶到佟氏家里。
那佟氏看见丈夫回家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问起情由,努尔哈赤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佟氏便道:“官人,如今回来,不想报仇了吗?”努尔哈赤听了,不由得握着拳头,咬着牙说:“这仇恨时刻在我心中,只求娘子帮我一臂之力,到那时成功了,不忘娘子的大德。”佟氏接着说道:“官人说那里话来?如今我家便是官人家里,我家所有的,都是官人的;官人要怎么行,便怎么行。”努尔哈赤听了,便向佟氏兜头一揖,说道:“多谢娘子!”
从此以后,努尔哈赤住在乡村里,变卖田产,招军买马,训练士卒,准备报仇。平日和他交往的朋友都暗暗的帮助他,还有许多平日跟着他练习武艺的朋友,都来投军效力。不多几天,他手下兵士已发展到五六百人。努尔哈赤选了一个好日子祭堂子,又把父亲遗留下来的十三副盔甲陈列在大家面前,哭奠一番。一声号炮,拔营齐起。
努尔哈赤沿路打听得建州城池,都已降了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这时驻扎在抚顺关外的图伦城中。明朝以为杀死了觉昌安父子两人,建州地方便没有人作梗了,便也收拾兵马回去。那尼堪外兰得了许多城池,也便高枕无忧。努尔哈赤打听得图伦城东面,有一座山峡,名叫九口峪,是通建州的要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便悄悄的派二百名兵士,去把守九口峪,断他救兵之路。自己带了三百名兵士,含枚疾走,到了图伦城下,已是三更时分。这夜天气,月黑风高,对面不相见。努尔哈赤吩咐去南门放一把火,城中兵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去救南门的火,那东门早被努尔哈赤手下的兵打开,发一声喊,一拥进去,在黑地里互相厮杀起来。那城中的兵士,不知道城外来了多少兵,人人害怕,早开着西门逃去。尼堪外兰也站脚不住,带了一小队人马,在人丛中逃命,逃到甲板地方。
这里努尔哈赤一口气便收服了图伦、古埒、沙济三座城池。从此兵雄马壮,将广兵多。到八月时候,又带兵去打甲板,尼堪外兰又逃出了甲板。忽然有兆佳城主李岱联合着哈达兵来攻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和他对垒,直到第二年春天,捉住李岱,在营前斩首。六月时候,又打破马儿墩。九月时候,带了五百名兵士,去打董鄂部。十三年上又带了五百召骑兵去打哲陈部。到十四年七月里,打听得尼堪外兰逃在鹅尔浑城里,便带兵去打鹅尔浑城。尼堪外兰走投无路,只得向抚顺关逃去。谁知逃到关下,那明朝把关的将军不肯开关。尼堪外兰待回身走去,早被努尔哈赤的兵马团团围住。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努尔哈赤也不和他打话,挺枪直取尼堪外兰,尼堪外兰盘马逃避,向荒僻小路而走。努尔哈赤赶上前去,随手抛过套马索去,拦腰套住,把尼堪外兰拖离雕鞍,兵士上前去绑捆起来,送回营去。努尔哈赤早坐在帐上,见了尼堪外兰,便不问话,拔下佩刀来,一下割去脑袋,便在营中设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的灵位,供上人头,哭拜祭奠。兵士们一齐挂孝。那左近城池,听说努尔哈赤杀了尼堪外兰,都纷纷归降;旧时建州属下的部落,都上表称臣。
努尔哈赤得胜回去,走到呼兰哈达地方,看它地势雄险,便打定主意,不回建州去了,在嘉哈河、和硕里口两界中的平冈,造着城池,把建州和抚顺两处地方的家室,都搬到一块儿住着。努尔哈赤这时虽杀了尼堪外兰,却时时切齿痛恨李成梁,恨不得打进抚顺关去杀了李成梁,才泄心头之恨;但是看看自己兵力有限,一时也不敢动。
这年夏天,又有苏完部主索尔果,带领他儿子蜚英前来归顺。努尔哈赤在自己府中摆酒款待。饮酒中间,努尔哈赤禁不住时时叹气,索尔果问他为何不乐?他便把李成梁杀死他祖父、父亲两人,至今尸首未得,大仇未报,因此痛恨。索尔果听了这话,低头思索了半天说道:“贝勒若要报仇?非得此人帮助不可。”努尔哈赤忙问什么人?索尔果便说出董鄂部部长何和里的名氏来,接着又说了许多计策。努尔哈赤听了,不觉拍掌称善。
到了第二天,努尔哈赤便备下牛羊礼物,亲自到董鄂部去拜见何和里。这时何和里封董鄂温顺公,驻扎在珲春地方,兵强马壮,称霸一方,当下见努尔哈赤前来拜他,他也佩服努尔哈赤是少年英雄;如今又是新立事业,便另眼相看。两人相见,十分投机。努尔哈赤看何和里年纪并不老大,只在三十岁左右,便心生一计,当夜在他府中住宿一宵。到了第二天,努尔哈赤再三邀请何和里到兴京去,何和里见他十分诚意,便也答应。只带了随身侍卫,跟着努尔哈赤走进兴京城,两人并马而行,到了府前下马去,里面大吹大擂起来。早有哲陈部主、苏完部主、浑河部主,以及各贝勒下阶相迎。走上厅去,分宾主坐下。一面传杯递盏,看着许多妖艳妇女,在阶下跳神吹唱。何和里到这时,不觉开怀畅饮。饮到中间,忽听得一声细乐从屏后转出来;后面一群侍女拥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走近何和里身前,一蹲身行下礼去。忙得他还礼不迭,接着旁边一个赞礼的大声唱拜,索尔果上来扶着何和里,竟和那姑娘拜着天地,行起夫妇礼来。一阵阵脂香粉腻送进鼻管去;箫管嗷嘈,送进耳管去,把个何和里撮弄得好似之二和尚,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他正要回头去找努尔哈赤问话去,那许多人早已不由分说,推推挤挤,推他进洞房去了。不知何和里肯也不肯,再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脂香粉阵靡雄主 睡眼矇眬退敌兵
话说董鄂部主何和里,模模糊糊被他们推进洞房以后,定睛一看,见屋子里布置得金碧辉煌,那一股异香直钻进鼻子,早把他弄得神魂飘荡。一位美人儿,亭亭玉立地站在他跟前。他便说道:“姑娘请坐!”那女孩儿也回说了一句:“部主请坐!”这一声娇滴滴的嗓音,直叫人听了心旌摇荡。何和里到这时,便忍不住去携着她的手,并肩坐下,觉得她的手又滑又软。一边捏弄着她的手,一边问道:“姑娘是大贝勒的什么人?怎么和我做起夫妇来?你可知道我家里原娶有福晋?”那女孩儿听了,回身一笑。说道:“我便是大贝勒的大公主,今年十六岁了,俺父亲只因爱部主一表人才,便打发我来侍候部主。部主家里娶有福晋,这是我父亲知道的,只求部主念今宵一夜的恩爱,将来不要丢我在脑背后,便是我的万幸了。”公主说到这里,不觉低垂粉颈,拿大红手帕抹着眼泪,哭得呜呜咽咽抬不起头来。到这时任你一等英雄,也免不了软化在姑娘的眼泪中。他便上前去拉着公主的玉手,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打叠起许多温柔话劝慰她。到最后,他两人双双对着窗口,跪下来说了终身不离的誓语,又拉着手双双上炕并头睡下了。
到第二天起来,何和里见了努尔哈赤,行了翁婿之礼,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从此把何和里留在府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个赫赫董鄂部主调理得服服贴贴。后来日子久了,努尔哈赤把自己如何有大志,如何要报仇,如何兵马不足的话,一古脑儿对他说了。何和里毫不迟疑,便拍着自己胸脯说道:“我帮助岳父五万兵马,怎么样?”努尔哈赤听了,忙站起来兜头一揖,连声道谢。何和里说道:“这调动兵马的大事,非我亲自回去一趟不可。”索尔果在一旁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便请驸马今天便行如何?”当下何和里散了席,便出门上马,带了自己原来的侍卫,回董鄂部去。
这时,何和里的原配哲陈妃,在母家住,关于她丈夫入赘在兴京和回来调动兵马的事,她都不知道。直待到何和里兵马调齐,各处部落沸沸扬扬的传说。努尔哈赤招何和里做了驸马,这句话听在哲陈妃耳朵里最是伤心。她不由得胸中愤恨,立刻向父亲调了二千人马,星夜赶回董鄂部去。正走到摩天岭下面,当头来了一队人马,正打着董鄂部的旗号。这时何和里新得了公主,离开不多几天,心中便万分挂念,匆匆忙忙把兵马调齐,吩咐在后慢慢行来,自己便带了一小队侍卫不到得六百人,便攒路先行,急急要回兴京去见他那位新夫人。
谁知走到摩天岭下,何和里恰恰遇到他这正妻哲陈氏。何和里心下十分抱愧,当即拍马上去迎接,打着谎说道:“你怎么去了这么许多日于?我一个人在家里冷清清的,正想得你苦,打算自己带着兵来迎接你回家,谁知今天我夫妻二人在此地相遇,你快快跟我一块儿回去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他妻子身后,旗旗蔽日,刀剑如林,他心知有些不妙,还强装着笑容问道:“妃子回家来,怎么带这许多兵士?敢是和谁厮杀去?”
那哲陈妃坐在马上,手提长枪,桃花脸上罩着一层严霜,蛾眉梢头还带几分杀气。这位哲陈妃原也长得绝世容颜,她又从父亲那里学得一身武艺。平时何和里见了她,恩爱里面还带几分惧怕。如今自己做了亏心事体,又看看这位夫人桃腮带赤,樱唇含嗔,早已有些不得劲了。正腼腆的时候,忽听他夫人劈空说了一句:“特找你厮杀来!”这一句话说得好似莺嗔燕咤,又娇又脆又严厉。听在何和里耳朵里,早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夫人把话说过,便放马过来厮杀。好好一对夫妻,只因打破了酷罐,在摩天岭下一来一往,一纵一合大战起来。
起初何和里看在夫妻面上,不忍动手,一味地招架。后来看看他夫人实在逼得厉害,那枪尖儿和雨点似的落下来,他便也动了气,举起大刀向前砍去。他夫人勒转马头便走,何和里拍马赶上去,一前一后和赶流星似的在岭下跑着。看看追到一座山峡口,两面老树参天,浓荫密布,何和里说一声:“不好!这里面一定有埋伏。”急急勒转马头,已是来不及了。只听得疙瘩一声响,绊马索把何和里坐骑绊倒了,马上的人也跟着倒在地下。哲陈妃亲自赶来,拿一捆绳子,把她的丈夫,左一道又一道捆绑起来。何和里的侍卫兵见了,忙上前来搭救,早被哲陈部的大队人马,四面冲出来,赶散了。
夫人把何和里活捉回营,也不解放,也不斩首。自己睡在榻上,把她丈夫绑在榻下,一任丈夫如何求饶,她只说一句:“你求那个公主去!”何和里知道他夫人闹醋劲闹得很厉害,求也无益,只得不求了。这样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天一晚,哲陈妃子便和她的部下商量,攻打兴京去,她意思要把那公主亲自捉来,和他丈夫双双斩首,才解了她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