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十三朝演义 - 第 1 页/共 53 页
第一回 杏花天里莺鸣燕唱 布尔湖边月证山盟
翠峦列枕,绿野展茵;春风含笑,杏花醉人。在这山环水绕、春花如绣的一片原野里,黄金似的日光,斜照在一丛梨树林子里。那梨花正开得一片雪白,迎风招动;那绿顶紫领的小鸟,如穿梭似的在林子飞来飞去,从高枝儿飞到低枝儿,震得那花瓣儿一片一片的落下地来,平铺在翠绿的草地上,好似一幅绸子上绣束花朵儿。夹着一声声细碎的鸟语,在这寂静的林子里,真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正静悄悄的时候,忽然远远的听得一阵铃铛声响;接着一片娇脆说笑的声音。只见当头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一个穿紫红袍的女孩儿。看她擎着白玉也似的手臂,一边打着马,斜刺里从梨树林子里跑了出来,后面接二连三的有两个姑娘,一般也骑着马,从林子里赶出来。看去,一个穿翠绿旗袍的年纪大些,约摸也有二十前后了;另一个穿元色旗袍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她两个一边赶着,一边嘴里笑骂道:“小蹄子!看你跑到天上去?”看看赶上,那女孩儿笑得伏在鞍轿上,坐不住身;后面一个姑娘,拍着手笑嚷道:“倒也!倒也!”这穿红袍的女孩儿,一个倒栽葱真的摔下马来。后面两个姑娘,已经赶到面前,她们急忙跳下马来,抢上前去,一个按住肩儿,一个骑在她胸脯上,按得个结实,一起捋起了袖子数她的肋骨。那地下的女孩子,笑得她只是双脚乱蹬。她擎起了两条腿儿,袍服下面露出葱绿色的裤脚来,一双瘦凌凌的鞋底儿向着天。她们玩够多时,才放手,让她坐起来。
这小女孩子,望去年纪也有十五六岁了,长着长笼式的面庞儿,两面粉腮儿上擦着浓浓的胭脂,一双水盈盈的眼珠子斜溜过去,向那姑娘狠狠的瞪了一眼,接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真是千娇百媚,任你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那年纪大的姑娘,指着她对那穿元色旗袍的姑娘说道:“二妹子,你看三妹子,又装出这浪人的样儿来了。”那三妹子笑说道:“我浪人不浪人,与你们什么相干?”说话的当儿,那大姑娘蹲下身去,擎着臂儿,替三妹子拢一拢鬓儿。说道:“你看梳得光光的后鬓儿,出门便弄毛了;回家去给妈见了,又要听她叽咕呢!”那三妹子一边低着脖子让姊姊给她梳头;一边嘴里叽咕着说道:“还说呢!回家去妈妈问我时,我便说两个姊姊欺侮一个妹妹。”原来她姊妹三人,梳着一式的大圆头,油光漆黑,矗在头顶上,越显得袅袅婷婷。那两片后鬓,直披在脑脖后面,衬着白粉也似的颈,便出落得分外精神。前鬓儿两边,各各插一朵红花,越显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一会儿,那二姑娘拔着一小把小草儿来。三人团团围坐着斗草玩儿。正玩得出神,忽听得一声吹角响,大姑娘嚷道:“爹爹回来了,咱们看去!”三姑娘回头看时,果然见他父亲跨着一匹大马,领头儿跑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大群驴马,有七八条大汉,手里擎着马鞭子,个个骑着马赶着,望去黑压压的一串,慢慢的在山坡下走过去。三姑娘看见了,便丢下她两个姊姊,急急爬上马背,飞也似的赶了过去。这里大姑娘和二姑娘,也个个骑上马背,跟在后面。
父亲干木儿,远远的见女儿们赶来,便停住了马候着。他是最喜欢三姑娘的,看到三姑娘一匹马跑到面前,便在马背上搂了过来,和自己叠坐在一个鞍子上,一面说笑着走去。走了一程,远望山坳里,露出一堆屋子来,那屋子也有五六十间,外面围着一圈矮矮的石墙。干木儿回过头来,对他的同伴说道:“我们快到家了!”一句话不曾说完,忽然听得半空中呜呜呜一声响,三枝没羽箭落在他马前。干木儿看了,脸上陡的变了颜色,只说得一声“恶!”便气得他胡须根根倒竖,眼睛睁得和铜铃一般大。自言自语道:“他们又来了吗!”随即回过头去高声嚷道:“伙计,留神呵!我们又有好架打了!”那班大汉听了,齐喝一声:“拿家伙去!”便着地上卷起了一缕尘土,飞也似的向山坳里跑去。
那姊妹三人也跟着快跑。三姑娘一边跑着,一边回过头去看看布库里山尖上,早见有一个长大汉子,骑着马站着,好似在那里狞笑呢。静悄悄的一座山乡,一霎时罩满了惨雾愁云。干木儿家里,人声闹成一片。干木儿的大儿子诺因阿拉,爬在屋脊之上,不住的吹号角儿,呜呜的响着。这一村里的人听了这声音,知道又要械斗了,便各个跳起身来,手里拿着家伙,往屋外飞跑,也有骑牲口的,也有走着的。干木儿领着头儿,一簇人约有三五百个,一齐拥出山坳来。山坳口原筑有一座大木栅门,他们走出了栅门,干木儿便吩咐把栅门闭上,娘儿们都站在栅门里张望。
那布库里山北面梨皮峪的村民,和山南面布尔胡里的村民原是多年积下的仇恨,两村的人常常寻仇雪恨,一言不合,便以性命相搏。梨皮峪的村主名唤猛哥,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膝下有一个儿子,名唤乌拉特,出落得一表人才,膂力过人。他常常带领村众过山去报仇,总是得胜回来。这布尔胡里村上的人,吃他的亏已是不少;人人把这乌拉特恨入骨髓。如今打听得干木儿从岭外赶得一批驴回来,他又带领着一大群村民过山来,意欲劫夺那一群驴马。他一个人立马山顶,先发三枝没羽箭,算是一个警报。后来见干木儿领了大队人马出来,他便把枪杆儿一招,那梨皮峪的村民,跟着他和潮水似的冲下山来。到得一片平原上,两边站成阵势,发一声喊,刀枪并举,弓箭相迎,早已打得断臂折腿,头破血流。干木儿骑在高大的马上,指挥着大众;见有受伤的,忙叫人去抢夺回来,抬到栅门里面去。那班娘儿们忙着包腿的包腿,扎头的扎头。便是那干木儿的三个女儿,也挤在人群里帮着搀扶包扎。
那姊妹三人,大姑娘名叫恩库伦,二姑娘名叫正库伦,三姑娘名叫佛库伦。恩库伦已嫁了丈夫;正库伦已经说定了婆家;只有佛库伦还不曾说得人家。她三姊妹都长得美人儿似的,只有佛库伦格外标致。平日村坊上的男子们见了佛库伦,谁不爱她!便是没有话说,也要上去和她兜搭几句,借此亲近美人儿的香泽。无奈这布里尔胡村坊上的男子虽多,却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眼的。见了这班男子,连正眼都不肯瞧他一瞧。如今见自己村坊里的人和别人打架,不觉激发了她兴奋的心肠,便帮着她母亲姊姊在栅门里管那班受伤的。一会儿搀扶这个男人,一回儿安慰那个男人;一会儿替他们包扎伤口,一回儿拿水浆牛奶喂他们吃。说也奇怪,那班受伤的人,凡是经过三姑娘服侍的,便个个精神抖擞,包好了伤口,重复跳出栅门去厮打。
这一场恶斗,布尔胡里的村民,和前三年大不相同;人人奋勇,个个拼命。看看那边梨皮峪的村民,渐渐打败下来。那乌拉特站在马背上,看着自己的村民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便大喊一声,跳下马来,舞动长枪向人丛里杀进去。他那枝枪舞得四面乱转,大家近不得他的身;让出一条路来,他直奔干木儿马前。干木儿眼明手快,看看他到来,便在马上挽弓搭箭,飕的一声向乌拉特射去,那乌拉特肩窝上早中个着;只听得他大喊一声,转身便走。这里干木儿拍马追去,三五百村民跟着大喊:“快捉乌拉特!快捉乌拉特!”
这时,梨皮峪的村民见头儿受了伤,人人心惊,个个胆寒。大家转身把乌拉特一裹,裹在人丛里,向山顶上逃去。这里面独恼了一个诺因阿拉,他在三年前和梨皮峪的人械斗,曾中乌拉特一箭;如今他见乌拉特也中了一箭,他如何肯舍?便紧紧的在后面追着,一心要把乌拉特生擒活捉过来,以报一箭之仇。他逢人便杀,见马便刺,把梨皮峪的人杀得落花流水,东奔西跳。他们到这时恨爹娘不给他多生两条腿跑得快些。看看杀到布库里山顶上,离自己人也远了;那梨皮峪村民,也七零八落,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不多几个了。但是,那仇人乌拉特兀是找寻不到。诺因阿拉到底胆小,不敢追过岭去,便停枪勒马,跑下山来。
这一遭,布尔胡里人得了大胜,人人兴高采烈,狂呼大笑,立刻斩了三头牛,六头猪,十二腔羊,一百只鸡,召集了许多村民,男女老少,在干木儿院子里大吃大喝起来。恩库伦姊妹三人,也跟着他爹娘吃酒。这一夜是四月十五日,天上挂着圆圆的月儿,照在院子里,分外精神。那佛库伦姑娘,重匀脂粉,再整云鬓,在月光下面走来走去,那脸上出落得分外光彩,引得那班吃酒的人,未饮先醉。只听得满院子嚷着三姑娘的名字。有几个仗着酒盖住脸,上去和她胡缠,恼得三姑娘一溜烟避出院子去玩月儿。
天上明月,人间良夜。这布尔胡里地方,位置在长白山东面,胡天八月,冰雪载途,又在这万山丛中。虽说是偏僻荒凉,绝少生趣;但是一到了这春夏之夜,一般也是清风入户,好花遍野。如今这佛库伦,是人间绝艳,天上青娥!长在这山水穷僻之乡,毳幕腥毡之地,她孤芳独赏,对此良辰美景,便不觉有美人迟暮之叹。她想到布尔胡里的村民,都是一般勇男笨妇,绝少一个英姿飒爽的男儿和我佛库伦匹配得上的。她想到这里,又回到日间那个乌拉特:他立马山头,何等英雄气概!后来他指挥村民,直冲栅门,他那面庞儿越发看得亲切,真可以称得上“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八个字。像我佛库伦,倘能嫁得这样一个夫婿,才可称得才子佳人,一双两好呢。如今我和他是世代仇家,眼见得这段姻缘,只得付之幻影空花了。这是佛库伦女孩儿的心事。她站在院子外面,抬着脖子,一边望着月儿,一边勾起了她一腔情思。佛库伦想到心烦意乱的时候,便忙撇下,忽然想起那布尔胡里湖边的夜景,一定不弱。这湖边是她和两个姊姊常去游玩的地方,离家门又不远。她便悄悄的一个人分花拂柳的走去,才过山坡,便露出一片湖水来。这时四山沉寂,临流倒影。湖面上映着月光,照得和镜子一般明净。她拣一块临水的山石坐下,一股清泉从山脚上流下来,流过石根,发出潺潺的响声来。佛库伦到了这时,觉得心旷神怡,心中尘俗都消。她仰着脸,只是怔怔的看着天上的月儿。忽然,听得山脚下有人微微喘息的声音,接着悉悉索索的一阵响,从长草堆里爬出一个人来。他面庞映着月亮,佛库伦认得他便是乌拉特。这时她一寸芳心不觉一阵跳动,忙把手绢儿按住了朱唇,静悄悄的在一旁看他。只见乌拉特在地下爬着,可怜他浑身血迹模糊,脸色青白,嘴里不住的哼着。他挣扎着爬到那泉水边,低下头去,伸着两手,掬起泉水来,往嘴里送。一连吃了几口,才觉得精神清爽些。谁知他一回头,见一个美人儿站在他面前,不觉吓了一跳。便喘着气问道:“姑娘,可是布尔胡里村中的人么?”佛库伦听了,不好意思和他答话,便微微的点了一点头。乌拉特见了,便颤微微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向佛库伦身边走来。佛库伦看了,认做他要来报仇,忙转身要逃去。那乌拉特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说道:“我乌拉特受了重伤,如今被姑娘看见了,料想要逃也逃不脱身;姑娘你也不用回去惊动大众,我有一柄刀在这里,请姑娘把我的头割下来,拿回村去。一则也显了姑娘的功劳;二则我死在美人儿似的姑娘手里,也是甘心的。”他说着从怀里拔出一柄刀来,哐当一声丢在地下,他自己的身子也跟着倒了下来。
佛库伦听他话说得可怜,又见他扑倒在地面上,身子动也不动,一时倒也弄得她进退两难。候了半晌,佛库伦便忍不住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那乌拉特伤口痛得早已晕绝过去,他那衣襟上血迹沾了一大块,那血水还是往外流个不住。不觉打动了佛库伦的慈悲心肠,便伸手插在他肋下,慢慢的把他的身子拖到水边。她屈着一条腿,把乌拉特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轻轻的把他衣襟解开,把自己的一方手绢蘸着水,替他洗去血迹;又扯下他一幅衣襟来,扎住伤口。这时乌拉特的脸迎着月光,越发觉得英俊动人;他的鼻息,直冲在佛库伦的粉腮儿上。佛库伦正在细细的打量他的面貌,忽听得他嘴里喊出一声“阿唷”来,乌拉特醒过来了。他睁开眼,见自己倒在美人儿怀里,不觉微微一笑。佛库伦羞得忙推开他的身子,一摔手要走去。谁知那只左手被他攥得死紧,任你如何挣扎,他总死捏住不放,不觉恼了这位美人,就地上拾起那柄刀来,向乌拉特的手臂上砍去;乌拉特却毫不畏惧,只是抬着脖子,不住嘴的说道:“几时再得和姑娘相见?好说说我感谢姑娘的心意。”佛库伦说道:“你要和我相见么,除非到真真庙里去!”她一句话说完,‘嗤’的笑了一声。一摔手,转身去得无影无踪了。
兰关雪拥,巫峡云封。布库里山东面有一座孤峰,壁立千仞,高插云霄。从布尔胡里村望去,好似骆驼颈子,昂头天外。村里人便唤它骆驼嘴。那骆驼嘴峰上,隐约望去,繬佛阁,好似有一座庙宇,村里的人每每要爬上峰去探望探望。苦得羊肠石壁,无可攀援;况又是终年积雪,无路可寻。一到春夏之交,有一股瀑布,从驼嘴直泻下来,长空匹练,直流湖底。山下面便是布尔胡里湖,到这时,水势澎湃,早把入山的路径没入水底里去了。一到秋天,四山云气,又迷住了桃源洞口。所以村里人虽想尽千方百计,终不得见庐山真面目。因此,这一座孤庙,总如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接,村里人便把这座庙宇称做真真庙。村里人有一句话:“你要相见么,除非到真真庙里去。”这是说不容易见面,和不容易到真真庙里去一般。佛库伦姑娘对乌拉特说这句话,只因和他是世代仇家,不容易见面的意思。
闲话少说,这时候又过了一个月。布尔胡里村上早又是四望一白,好似盘银世界一般。村坊里人农事早罢,便各个背着弓骑着马,向山之巅水之涯,做那打猎的营生。干木儿也带五七个大汉,天天到西山射雕去。有一天,他射得好大一头獐,肩在肩膀上,嘻嘻哈哈的笑着回来;恩库伦和佛库伦接着进去。一个眼错,她姊妹三人,在后院子里商量生烤獐肉下酒吃。干木儿一脚跨进院子去,那獐肉气味正熏得触鼻,便嚷道:“好香的肉味啊!”一眼见姊妹三人,正烤着火吃得热闹;干木儿便嚷道:“来来来!俺们大家来吃。莫给她姊妹们吃完了我们的!”一招手便来了十二三个,都是一家人,男女老小便团团围住大嚼起来。吃到一半,干木儿指着他三姑娘,笑说道:“小妮子!人小心肠乖,瞒着人悄悄吃这个,也不知我和你大哥,去打得这只獐来,多么的累赘呢!你们女孩子们,只知道图现成。”一句话,说得佛库伦不服气了,她把粉脖子一歪,哼了一声,说道:“女孩子便怎么样?爹爹莫看不起我们女儿。明天我和我姊姊上山去,照样捉一只来给爹爹看。”干木儿听了,也把脖子一侧,说道:“真的么?”佛库伦说道:“有什么不真!”干木儿说道:“拿手掌来!”佛库伦真的伸过手去,和他父亲打了手掌。顿时引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都说明天看三姑娘捉一头大獐来呢!
俊犬快马,秃袖蛮靴。第二天一早,佛库伦悄悄的拉着她两位姊姊,出门打猎去。三匹桃花马,驮着三个美人儿,一溜烟上了东山。到得山坡上,各个跳下马来,每人牵着一条狗,东寻西觅。见那雪地上都是狼脚印子,恩库伦说道:“二位妹妹,我们须要小心些!这地方有大群的狼来过了,还留着爪印儿呢。我们要在一起,不要走散才好。”佛库伦一边答应着,一边只是低着头找寻。一回儿只见那头黑狗儿,仰着脖子叫了一声,飞也似的跑到那山冈子下面去,在壁脚上一个洞口,用它的前爪乱爬乱抓。佛库伦跟在它后面,知道洞里面有野兽躲着,忙向她两个姊姊招手儿。正库伦和恩库伦见了,便悄悄的走上去。见壁子下面有三个洞,西面一个洞大些。忙把腰上挂着的网子拿下来,罩住了洞口,对着那小洞里放了一鸟枪。突然有六七头灰色野兔,跳出洞外来,一霎时被网子网住了,左冲右突,总是逃不脱身,把个佛库伦欢喜得什么似的。她两手按住那网子,只是嘻嘻的笑。正库伦上去,把网子收起,把六只兔子分装在她三姊妹的口袋里。正库伦说道:“我们虽捉得几头兔子,三妹子在爹爹前曾夸下海口,说去捉一只獐来,我想那獐儿是胆小的,必得要到荒山僻静的地方去找,才有呢。”恩库伦听了,说道:“二妹子说得有理。”佛库伦说道:“既这样,我们何妨骆驼嘴下面找去?”三姊妹齐说一声“不错”!重复走下山坡来,骑上马,绕过山峡去,便见那骆驼嘴高矗在面前。那布尔胡里湖紧靠着山脚,这时湖面上只看见层冰断木,冻水不波。她三人骑着马,绕着湖边走去,在那尽头,便露出一条上山的路径。这山势十分峻险,又是满山铺着冰雪,不容易上得去。大家下得马来,攀藤附葛往上爬。走了一程,这三姊妹走得娇喘吁吁,香汗涔涔。正库伦一抬头,见那山壁子上飞出一群野鹰来。便嚷道:“大姊姊快射!”那恩库伦这时也看见了,忙抽箭挽弓飕的一声,一枝箭上去,一只鹰跟着翻身落下地来;她的狗名叫“卢儿”的,见了呜的一声,飞也似的上去,叼在嘴里。
她三姊妹这当儿,便在路旁一块山石上坐下来,说些闲话,把身边带着的干粮,掏出来大家吃一个饱。那“卢儿”嘴里叼着死鹰送到恩库伦跟前。佛库伦又夸张大姊姊眼力手法如何高强,怪不得大姊夫见了姊姊害怕。正说时,正库伦一眼瞥见一只山狸,远远的沿着山壁走来;她急忙从大姊姊手里抢过弓箭来,也是飕的一箭,射中在山狸的脊梁上。那山狸正在雪地上翻腾,那头卢儿也跑去拦颈子一口咬住,拖到正库伦跟前。佛库伦看了,便嚷道:“好哇!你两个上得山来,都得头彩,独我没有吗?”她话不曾说完,只听得山冈子上有獐儿的叫声。佛库伦听了,一拍手说道:“好哇!我的也有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挟了弓箭,也不等她姊姊,急急绕过山冈子去。恩库伦在后面唤她,她也不睬。正库伦看看佛库伦去得远了,忙在后面赶上去;恩库伦看看,只剩下她一个在山腰里,便也只得跟上去。山陡路滑,一步一步的挨着;挨了半天,看看前面,不见她两人的影子。谁知才转过山腰,只听得正库伦在前面哭喊;恩库伦心下一急,脚下一紧,忙追上去。她往前一看,不觉吓得身子软瘫了半边。原来那佛库伦在半山上,正被一只斑斓猛虎拦腰咬住,往林子里死拽。那头“黑卢儿”,也吓得倒拖着尾巴,跟在正库伦身后狂吠。一转眼,那大虫拖着佛库伦,向林子里一转便不见了。吓得恩库伦嚎啕大哭。她和正库伦两人死力挣扎着赶上前去。到得林子里,四面一找,静悄悄的不见踪迹,也听不到佛库伦的哭喊声。再看看雪地上的脚迹,见一阵子乱踏。到了林子西面,便找不出脚印儿来了。
她姊姊两人心里十分慌张,一边哭着,一边唤着,四处乱寻。看着天色昏黑,也找不出一丝影迹来。正库伦急了,只见她大喊一声,一纵身向山下跳去。亏得恩库伦眼快,忙上前挽住了。两人没法想,只得凄凄惨惨的寻路下山。回得家去,把这情形一层一节对他父亲说了。她两人话没有说完,满屋子的人便嚎啕大哭起来。她母亲格外哭得伤心,逼着她丈夫要连夜上山去找寻。干木儿也懊悔昨天不该和她赌手掌说这句玩儿话,逼得她今天闹出这个乱子来。当下便招呼了许多伙计,擎枪提刀,灯笼火把,一大簇人上山寻去。要知佛库伦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洞房天半神仙眷 毡幕地中龙虎儿
却说佛库伦离了她两个姊姊,抢上山冈子去。四下里看时,静悄悄的也不见獐儿的踪迹。正出神的时候,忽觉得颈子后面鼻息咻咻,急回过脖子去看时,不觉‘呵哟’一声,惊出一身冷汗来。急拔脚走时,可怜她两条腿儿软得和棉花做成的一般,休想抬得动身体。原来她身后紧靠一簇松树林子,林子里奔出一只斑斓猛虎来,那虎爪儿踏在雪上,静悄悄的听不到声息。待到佛库伦回头看时,那只虎已是在她背后拱爪儿了。佛库伦到底是一个女孩儿,有多大胆量,有多大气力?那只虎把它屁骨一摆,尾巴一剪,呼的一声吼,和人一般站了起来。擎着它两只蒲扇似的大的爪儿,在佛库伦肩头一按,可怜她一缕小灵魂儿出了窍,倒在地下,一任那大虫如何摆布去,她总是昏昏沉沉的醒不回来。隔了多时,她只觉得耳根子边有人低低的叫唤声音。佛库伦微微睁眼看时,她一肚子的惊慌,变了一肚子诧异。原来那老虎说起人话来,只听他低低的说道:“姑娘莫怕,我便是乌拉特。”看他把头上的老虎脑袋向脑脖子后面一掀,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儿来。站起来把身体一抖,那包在他身上的一层老虎皮,全个儿脱下来,浑身紧软皮衣,越显得猿臂熊腰,精神抖擞。他身后站着五七个雄赳赳的大汉,乌拉特吩咐把绢椅搬过来,自己去扶着佛库伦坐在上面。低低的说道:“姑娘莫害怕,这绳子是结实的。”他一举手,只见那山壁子上绳子一动,把个佛库伦挂在空中,吓得她只把眼睛紧紧闭住。那身体好似腾云驾雾的,直向山峰上飞去。忽然绳子顿住了,睁眼看时,原来这地方驼嘴峰顶、真真庙前。
什么是真真庙?原来是山峰上一大块红色岩石,好似屋檐一般,露出一个黑魆魆的山洞来。从山下望上去,好似一座红墙的小庙。这时乌拉特也上了山顶,洞里面走出两个女娃子来,上前扶住了。佛库伦向洞门走去,洞口遮着一幅大红毡帘。揭起帘子,里面灯光点得通明,只见四壁挂着皮幔,地下也铺着厚毯子,炕上锦衾绣枕,铺陈得十分华丽。佛库伦在炕上坐下,只是低着头说不出话来。那乌拉特上前来,作了三个揖,又爬下地去磕头。羞得佛库伦站起身来,转过脖子去,再也回不过脸儿来。只听见乌拉特爬在地下说道:“我乌拉特生平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我们梨皮峪地方,美貌的娘儿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俺从不曾向她们低过头。自从那天月下见了姑娘,又蒙姑娘许我在真真庙里相见,俺的魂灵儿便交给姑娘了。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也没味,睡也不安。俺便费尽心计,上这山尖儿来,铺设这间洞房。又怕明火执仗的来打劫,恼了姑娘;又害怕姑娘得了不好的名儿,便天天的暗地里打听。如今打听得姑娘要上山来打猎,便假装一只猛虎,在山冈子下守候。天可见怜,姑娘果然来了。姑娘现在既到了此地,可也没得说了!是姑娘自己答应在真真庙里见面儿的,俺拼了一辈子的前程,在这山洞子里陪伴姑娘。”
一个何等要强的佛库伦,被他一席话,说得心肠软下来。从此跟着乌拉特,在山洞子里暮暮朝朝的度那甜蜜光阴。眼看着一个英雄气概的男子,低头在石榴裙下,便说不出的千恩万爱。他俩在洞子里,促膝围炉浅斟低酌,倒也销磨了一冬的岁月。
到得春天,佛库伦偶尔在洞口门一望,只见千里积雪,四望皎然,又看看自己住的地方,真好似琼楼玉宇,高出天外。又向西一望,见山坳里一簇矮屋,认得是自己的家里。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这时候不知怎的悲伤,便不由得两行泪珠儿落下粉腮来。急忙回进洞去,坐在炕沿上,只是掉眼泪。乌拉特见了,忙上前来抱住,低低的慰问。这时佛库伦心中,又是想念父母,又是舍不得眼前的人儿。经不得乌拉特再三追问,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乌拉特听了,低着头想了一会,说道:“拼着俺一条性命,送姑娘回家去吧!”佛库伦听了,连连摇头,说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我家恨你,深入骨髓。如今你又抢劫了我,我爹爹如何肯和你干休?你此去,一定性命难保,你不如放我一个人回去,我见了父母,自有话说。”
乌拉特听说要离开他,忍不住落下几点英雄泪来。说道:“姑娘去了,怎的发付我呢?”这句话,说得佛库伦柔肠百折。她心想:我们布尔胡里地方男子,都是负心的;难得有这样一个多情人儿。可惜我和他两家,是世代冤仇,眼见这个姻缘是不能成功的了。罢,罢,罢!拼了我一世孤单,我总想法子和他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当时她便对乌拉特说明:此番回家去探望一回父母,算是永远诀别,早则半载,迟则一年,总要想法子来找你,和你做一对偕老的夫妻。只是怕到那时你变心呢。”乌拉特听了,便向腰里拔出一柄刀来,在臂膀上搠一个透明的窟窿,那血便和潮水般涌出来,忙拿酒杯接住,送到佛库伦嘴边去。佛库伦喝了半杯,剩下半杯,乌拉特自己吃了。这是他们长白山地方上人最重的立誓法,意思是说谁背了誓盟,便吃谁,杀死了喝他的血。当时乌拉特臂上吃了一刀,佛库伦一时不忍离开他,忙替他包扎好了伤口,服侍他睡下。两人又厮守了十多天。
一天晚上,天上一轮皓月,照着山上山下,和水洗的一般,佛库伦和乌拉特肩并肩儿站在洞口望月,忽然又勾起了思念父母的心事。乌拉特便吩咐挂下绳椅,两人握着手,说了一句‘前途珍重’!那绳椅沿着山壁飞也似的下去。乌拉特站在山顶上,怔怔的望着,直到望不见了,才又叹了一口气,回进洞去。
这里干木儿自从丢了女儿佛库伦以后,天天带人到山前山后去找寻,一连寻了一个月,兀自影踪全无,把个干木儿急得抓耳摸腮,长吁短叹,她母亲也因想念女儿,啼啼哭哭,病倒在床。她两个姊姊,亲眼看妹子被老虎拖去,越发觉得凄惨;想起他妹子来,便哭一回说一回。一家人都被惨雾愁云罩住了,再加门外冰雪连天,越发弄得门庭冷落,毫无兴趣。看看过了冬天,又到春天,恩库伦回到丈夫家里了,丢下正库伦一人,凄凄惨惨的每天晚上爬在炕上,陪伴母亲,手里拈着一片鞋帮儿,就着灯光做活计。心里想起妹妹死得苦,一汪眼泪包住眼珠子。忽见门帘一动,踅进一个人来,抬头看时,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合家人日夜想念着的三姑娘佛库伦。正库伦见了,一纵身向前扑去,喊了一声:“我的好妹子!”她母亲从梦中惊醒过来,欢喜得将三女儿搂在怀里唤心肝宝贝时惊动了合家老小,都跑进屋子来看望。干木儿拉住了他女儿,问长问短。佛库伦扯着谎说道:“我当时昏昏沉沉的被老虎咬住了,奔过几个山头,恰巧遇到一群猎户,捉住老虎,把我从老虎嘴里夺下来。看看腰上已是了受了伤,便送到他家去养伤。他家有一个老妈妈,照看我十分周到,过了两个月,我的伤才好,接着又害了寒热病。他家住的是帐篷,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跟着他搬来搬去。谁知越搬越远,到我病好时,一打听,原来他们搬到叆阳堡去了。”干木儿听了,说道:“哎哟,叆阳堡,离这里有八百里地呢!我的孩儿,你怎么得回来呢?”佛库伦接下去说道:“幸亏在路上遇到他们的同伙,说到东北长白山射雕去。孩儿便求着他们,把孩儿带回家来了。”一席话说得两位老人家,千信万信,这一夜佛库伦依旧跟着正库伦一被窝睡。到了第二天,恩库伦也知道了,忙赶回来。姊妹三人,唧唧哝哝说了许多分别以后的话。佛库伦拉住了她大姊,不放她回家去。从此以后,她姊妹三人,依旧在一起吃喝说笑,布尔胡里全村的人,也不觉人人脸上有了喜色。
寒食过了,春来迟暮。看看四月天气,在长白山下,兀自桃李争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库里山前后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蛰思动。春风入户,轻衫不冷,各个要到山边水涯去游玩游玩。这时骆驼嘴上,一股瀑布,便挟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腾澎湃,没日没夜的奔流着。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听得一片水声。这水声听在别人耳朵里,却没有什么难受,独有听在佛库伦耳朵里,便觉得柔肠寸断,情泪为珠。因此村中红男绿女,人人出外去游玩,独有佛库伦闷坐在家里,不轻出房门一步。她想起了在骆驼峰顶上,和乌拉特的一番恩爱,早已迟迟迷迷的魂灵儿飞上山顶去了。她母亲认做她是害病,急得四处求神拜佛,独有恩库伦暗暗的留神,早有几分瞧科。
这一天,干木儿因三女儿害病,便去请了一个跳神的来院子里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邻舍,都挤在一块看热闹。恩库伦趁这空儿,溜进房去,见她妹妹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炕上发怔。便上去搂住她脖子,悄悄的说道:“小鬼头在外面干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来吗?”佛库伦吃她顶头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话来,只是两眼怔怔的向她大姊脸上瞧着。恩库伦看了,越发瞧透了七八分,便说道:“你且慢和我分辩,听你姊姊细细说来,你说给老虎拖去咬伤了腰,后来虽说把伤养好了,怎么现在腰眼上没有一点伤疤?又说接着害伤寒病,我们关外人,凡是害伤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脸上的气色一时也不能复原。况且据你说,跟着他们住在帐篷里,搬来搬去,这游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伤大病之后,如何没有一点病容?如何没有一点风尘气色,你才回家的时候,我细细看你,不但没有一点憔悴气色,反觉得你的面庞儿比从前圆润了些。你告诉我在外面受苦,我看你说话的时候,不但没有愁容,反却有喜色,这是你故意嘴里说得苦恼,肚子里自然有你快活的事体。再说到你跟着那班猎户,东里走到西里,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处,万万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们关外地方的男子,谁不是见了娘儿们和饿鬼一般似的?何况妹妹又在落难的时候,他们又是一班粗蛮猎户,妹妹又长得这样一副标致的面庞儿,又跟着他们住在帐篷许多日子,妹妹你有什么本领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时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来不知要怎样的苦恼伤心,如今妹妹回来,却一点没有悲苦的样子,这猎户一节,便是妹妹扯的谎。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话,妹妹不要生气,我如今看定妹妹决不是女孩儿,且肚子里已有孩儿了!”佛库伦听到这里,不由她粉脸涨得通红,“啊”的叫了一声,却接不下话去。恩库伦不由她分说,便接下去说道:“妹妹这几天病了,爹妈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无主。其实妹妹那里是病,简直是小孽障在肚子里作怪!妹妹不用抵赖,妹妹虽不肯告诉我,妹妹那种懒洋洋的神气,早已告诉我了。妹妹不是常常呕吐吗?不是嚷着腰酸吗?不是爱吃那酸味儿吗”这样样都是小孩作怪的凭据。爹妈只因一心可怜你,被你一时瞒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么瞒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镜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儿也散了,还和我混称什么小姑娘呢?好妹妹,你还是和我老实说罢,你在外面怎么闹的?”这一席话,说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库伦这几天正因离开他那心上人儿很不自在,又因肚子里种下祸根,抱着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听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亲热的话,不由得她心头一挤,眉头一锁,小嘴一噘,卖起瓢儿来了。一扭头,倒在她姊姊怀里,抽抽咽咽哭得柔肠婉转,云鬓蓬松。恩库伦上去搂着她,劝着她。佛库伦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恩库伦听了,怔怔的半晌。说道:“这才是饥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尔胡里村上的一位村长。这村坊上的人,又多么看重妹妹!去年窝家集牛录的儿子,打发人来说媒,俺爹爹也不肯给。如今给他知道他宝贝的女儿,给俺村里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这一副老脸搁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风声传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长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给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俺村里人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库伦说到这里,佛库伦从炕上跳下地来,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嘴里不住的说:“姊姊救我!”恩库伦一面把佛库伦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泪。正无法可想的时候,忽见正库伦一脚踏进房来,见三妹子哭得和带雨梨花似的,忙上前来问时,佛库伦暗暗对她大姊递眼色,叫她莫说出来。恩库伦说:“俺们自己姊妹,不用瞒得。况且二妹子原比俺聪明,告诉她也有一个商量处。”接着把佛库伦如何与乌拉特结识,如何肚里受了孕,从头到尾说个明白。正库伦听了,吓了一大跳,尽是睁着眼,目不转睛的怔怔的向佛库伦脸上看着。佛库伦吃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见正库伦一拍手说道:“有了!”恩库伦忙拉着她,连连追问:“二妹子有了什么好计策呢?”
正库伦坐上炕来,三妹妹脸贴脸,听她悄悄的说道:“俺们不是常常听人说道,高句丽的始祖朱蒙,是柳花姑娘生的吗?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苇花姑娘,三妹妹黄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儿,有一天她独自一人站在后院里,天上掉下颗星来,钻进柳花姑娘嘴里,便养下这个朱蒙。高句丽人说是天上降下来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国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样东西吞下肚去,推说是这东西落在肚子里变成孩儿。过几天养下孩儿来倘是男孩儿,村坊上也许奉他做村长呢!”
恩库伦听了这一番话,顿时恍然大悟。佛库伦还不十分相信,说道:“怕使不得吧?”恩库伦说道:“怎么使不得?你不听得爷爷也曾和俺们说起,中国古时候商朝的皇帝,他母亲简狄,和妃子三个人在池塘里洗澡,天上飞过一只黑雀儿,掉下一个蛋来,简狄吞在肚子里,便养下商朝契皇帝来。如今俺们候天气暖和的时候,也到布尔胡里湖里洗澡去,那个湖边上不是长的红果树吗?三妹子吞下一个红果去……”三人正说得出神,外面跳神也跳完了,走进一群人来,都是邻舍的姊妹们,围住了炕,拉着佛库伦的手问长问短。佛库伦这时肚子里有了主意,那脸上的气色也滋润了,精神也旺了。
大家说:到底菩萨保佑,跳神的法术高,所以三姑娘好得这样快?干木儿老夫妻两个看了。也放心了许多。
匹练孤悬,银瓶倒泻。布尔胡里湖上,这时又换了一番景色,一泓绿水,翠嶂顾影,沿山万花齐放,好似披了一件绣衣。一股瀑布,直泻入湖心,水花四溅,岩石参差。两旁树木蓊茂,临风摇曳;两行花草直到山脚。那山脚下的石块,被水冲得圆润洁滑,湖底澄清,游鱼可数。布尔胡里村里的女娘儿们,因为这地方幽静,常常背着人到湖里来洗澡,两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这一天恩库伦姊妹三人,偷偷的到这瀑布下面来洗澡,三人露着洁白的身体,在水面上游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儿蝶儿,也在她们云鬓边飞来飞去。
佛库伦在水里戏耍多时,觉得四肢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便游近岸边,拣一块光洁的山石坐下。猛回头,见那骆嘴峰上,青山依旧,人面全非,不觉迎着脖子,怔怔的痴想。正出神的时候,忽听得一阵鹊儿咶噪的声音,从北飞向南去,飞过佛库伦头顶时,半空中落下一颗红果来,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佛库伦的怀里。佛库伦拾在手里看时,见它鲜红得可爱,忽听恩库伦在一旁说道:“三妹子,快把这红果吞下肚去,这是天赏给你的呢。”佛库伦听了,心下会意,便一张嘴,把这红果子吞下肚去了。接着正库伦和恩库伦也爬上岸来,揩干了身上的水,各个穿上衣服,走回家去。她们三人在路上把话商量妥了。一走进屋;恩库伦把鹊儿衔着红果落在三妹妹的嘴里,三妹妹吃下肚去,觉得肚子里酸痛,一派鬼话,哄过了他爹妈。
过了一个多月,佛库伦肚子果然慢慢的大起来。她母亲看了诧异,再三盘问。佛库伦死咬定说是吃红果起的病。她母亲急了,找了村里有名的大夫来瞧病,也看不出她什么病症来。又和丈夫干木儿商量,干木儿说:“我也看三姑娘的肚子有些蹊跷,俺们不如去请萨满来问问罢。”这句话一说出,吓得佛库伦心头小鹿儿乱撞。原来他们长白山一带的人民,都十分信仰萨满。萨满是住在佛堂里的女人,传说这女人法力无边,人民倘有疑惑不决的事去求萨满,萨满便能把菩萨请来,告诉你吉凶祸福。如今佛库伦听她爹爹说要请萨满,深恐萨满把她的私情统统说出来,心中如何不急?当下她也不敢拦阻,一转背求她二姊,把大姊姊唤了来。姊妹三人在屋子里唧唧哝哝的商量了半天,恩库伦想出一条主意来,说道:“索兴弄鬼弄到底,如此如此……”那时三妹子生下孩儿来,管叫合村的人,人人敬重,个个羡慕。说着,佛库伦从衣包底拿出一粒龙眼似大的束珠来,交给她大姊。恩库伦怀里藏了束珠,悄悄的踅到后街去找萨满说话。
隔了一天,干木儿果然把萨满请来。只见四个庙祝抬着一张神桌。那神桌四脚向天,萨满便盘腿儿坐在桌底板上。四个庙祝各抱着一条桌腿,把她送到干木儿的院子里去。这时干木儿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听说干木儿家里请萨满,便一齐赶来看热闹。
看那萨满时,原来是一个干瘪的老婆婆,手里捏着一枝长旱烟杆儿。恩库伦见了,忙抢上前来扶进屋子去。这时屋子里烧着香烛,供着三牲,屋子中间挂着一幅黑布,从屋梁上直垂下地来。萨满上去向地下蹲了一蹲,行过礼儿。干木儿带领他妻子儿女也向神坛行了礼。萨满抽了一筒烟,踅到黑布后面去。这时满屋子人静悄悄的,恩库伦捏着一把冷汗,佛库伦心头乱跳,脸色急得雪也似白。停了半晌,只听得布帘里面重滞的嗓音说道:“菩萨叫布尔胡村长干木儿听话。”那干木儿听了,忙上去趴在当地。他儿子诺因阿拉也跟着跪下。听那萨满接着说道:“你女儿佛库伦,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鹊含胎,寄在你女儿肚子里。生下来这孩子,将来是了不得的人物,你们须好好看待他,他是天上的贵神,不能姓你们的姓,如今我预先赏他一个姓名。将来这孩子生下地来,不论他是男是女,总给他姓爱新觉罗,名叫布库里雍顺。”那萨满说到这里,便再也不做声了。干木儿知道萨满的话说完了,忙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那萨满也从布帘里转了出来,大家送她出门。这一回把个诺因阿拉,快活得在院子里乱嚷乱跳,说:“俺爹爹做了村长,俺妹妹索兴生出天神来了!”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一霎时传遍了全村。那班村民,从这一天起,不断的送礼物:有送鸡鹅的;有送枣栗的;也有送一腔羊一头猪的,也有几户人家合送一头牛的,干木儿的仓库里都堆满了。
佛库伦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母亲每天杀鸡宰猪的调理她。到了第九个月上,果然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来。眉眼又清秀,哭声又洪亮,合家人欢喜得和得了宝贝似的。远近村坊上,都来看看这个小英雄。佛库伦想起乌拉特那种英雄气概,又看看怀中的乳儿,便说不出的又是欢喜,又是伤感。一年容易又春风,这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出生已是一周岁了,干木儿拣了一个好日子祭堂子谢天。前三天,便在院子里下一对石桩,桩上树一枝旗杆,旗杆上装着一个圆斗,斗里装满了猪牛羊肉,高升在杆顶上,算是祭天的意思。过了三天,便是正日,一早起来,便有许多村民进来道喜,院子里一字儿排列着三头牛,三头猪,三头羊,还有鸡鸭鹅鸽许多小牲口。中央神坛上,供着释迦牟尼、观世音、关公三位神道。烧上大炉的香,神坛四面又烧着蜡油堆儿,那火光烟气,直冲到半天。布尔胡里村上的家长,都盘腿儿坐神坛两旁,两面围墙脚下,都挤满了人头,个个伸长了脖子,候那跳神的。停了一会,四个跳神的女人连串儿走进院子来。看她们个个打扮得妖妖娆娆,头上插着花朵,脸上擦着脂粉,小蛮腰儿、粉底鞋儿,腰带上又挂着一串铃儿,一扭一捏的走着。走一步,那铃儿叮叮响着。她们一手握着一柄銮刀,一手擎着一根桦木棍儿,杆上也挂着七个金铃儿,四个人走到神座前,一齐蹲下,行过礼,站起来,各占一方,唿啷啷摇着桦木杆儿,嘴里唱着,脚下跳着。身后有八个老婆婆,各个手里拿着乐器,也有弹月琴的,也有拉弦素的;也有吹筝的,抑扬宛转,跟着跳神的脚步,来来去去。看得大家眼花缭乱,神魂飘荡。跳够多时,便有四个大汉,抬着一只活猪;一人捉一条腿儿,飞也似的走到神坛跟前放下。那位萨满便慢慢的走过来,捧着酒瓶,向猪耳朵里直倒,那猪连扇着耳朵,大家看了,拍手欢呼,说:“菩萨来享受了!”两个大汉,拿起快刀,割下两个猪耳,供在神坛上。那班跳神的女人,又围着猪,跳了一阵,把猪抬去洗剥。这里把神坛撤去,许多客人围着干木儿,向他道喜。诺因阿拉便招呼人在院子里安设座位。只见院子里满地铺着芦席。席上满铺着褥子,中间安设炕桌,每十个人围着一个炕桌坐下。诺因阿拉和他妹妹恩库伦,招呼客人。
看看客人已坐齐,大约得六七十席。干木儿便吩咐上肉,便见屋子里连串走出六七十人来,各个头上顶着大铜盘,盘里盛着一块正方一尺来阔的白煮猪肉。接着又捧出六七十只大铜碗来,里面满满的盛着肉汤,汤里浸着一个大铜勺。每一个客人面前,搁着一个小铜盘。每一席上,搁着一个小磁缸,满满的盛着一缸酒。干木儿站在上面,说一声:“请大家动手!”把酒缸捧来呷一口酒。一个一个递过去,都喝过了,便各个向怀里拿出解手刀来,割着肉片儿吃着。这肉和汤,都是淡的,客人都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酱纸来,这纸是拿高丽纸浸透了酱油晒干的,看他们都拿纸泡在肉汤里吃着。满院子只听得喊添肉添汤的声音,把这许多侍候的人忙得穿梭似的跑来跑去。干木儿站在当地,四面看着,他快活得掀着胡子,笑得闭不拢嘴来。这一场吃,直到夕照含山,才各个罢手,大家满嘴涂着油腻,笑嘻嘻的上来向主人道谢。
正热闹的时候,忽见一个孩儿,斜刺里从人堆里挤进来,对着干木儿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把个干木儿气得两眼和铜铃似的,胡须和刺猬似的,大喝一声,箭也似的直向大门外跑去。要知干木儿听了什么消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三尺粉墙重温旧梦 六十处女老作新娘
话说干木儿屋子后面,粉墙如带,繁花如锦。一树马樱花,折着腰儿,从墙缺里探出头来,那花瓣儿,一片一片的落下地去。墙根边,这时有一对男女,静悄悄的坐着,那女的便是佛库伦,男的正是乌拉特。佛库伦软靠在乌拉特怀里,一边哭着,一边诉说她别后的相思和养孩儿的痛苦。乌拉特一边劝慰着,一边伸手替她抹去眼泪。正是千恩万爱,婉转缠绵!那一抹斜阳红上树梢,也好似替他两人含羞抱恨。这时干木儿的外孙儿印阿,是恩库伦的儿子,年纪也有十二岁了,他正爬在树上采花儿。一眼见墙根下一对男女对泣着。再定睛看时,认得那男人是乌拉特,女人便是他阿姨佛库伦。这乌拉特,是市尔胡里村上男女老小人人认识他的,也是人人切齿痛恨不忘记他的。印阿一时兴头,也忘记了忌讳,便悄悄的去告诉了他公公干木儿。
干木儿是一村之长,又是一个好胜的老头儿,叫他如何忍得呢?便立刻跳起身来,赶出大门去,要和乌拉特去厮拼。这时村坊有一个霍集英,长得高大身材,气力又大。全村的人,除了干木儿以外,要算他最得人心。当时他见了,忙上前去一把拉住干木儿,问起情由,干本儿又不好说得。这时客人未散,大家便围着印阿。他母亲恩库伦在一旁听了,捏着一把冷汗。大家听完印阿的话,便面面相觑,一时里说不出话来。霍集英一转身,把干木儿两手捉住,反绑起来,同时大家翻过脸来,把干木儿合家老小一齐捉住,绑在院子里大树上。一面,霍集英带了五十个大汉,赶到后院子,悄悄的埋伏在墙头上,霍集英自己爬在树梢头,倒着耳朵听时,他两人唧唧哝哝,正谈到情浓的时候,忽听得一声大吼,和半天里起了霹雳似的,墙头上跳下许多人来。有一个大汉,从乌拉特头顶上跳下来,骑在他脖儿上,被乌拉特一耸肩,那人直摔在五丈外,脑袋砸在石块儿上死了。这时佛库伦吓得只向乌拉特怀里倒躲,霍集英见了,怒不可当,赶上前去抢夺,乌拉特一手搂着佛库伦,倒退在墙角里,腾出一只手来,揪住人便摔。也有被他摔死的,也有被他脚踢着受了伤倒在地下哼的。乌拉特地位又站得好,气力又大,一时被他弄翻了一二十人,看看奈何他不得。可是,村里的人,越来越多。有许多人拿着刀枪,蜂拥上去。
正在乱哄哄的时候,忽然半空中飞来一条套马绳子。乌拉特一时措手不及,连臂儿腰儿都被套住了。随手一拽,掀翻在地,八九十人一齐拥上去动起手来,把他上下十几道绳子捆绑起来,绑得和粽子相似。佛库伦也被他们绑住了,一齐推进院子来。霍集英坐在当地审问,乌拉特一句也不躲赖,把上一回如何受伤,如何躲在湖边林子里,如何在月下与佛库伦相见,如何佛库伦答应他在真真庙里相见,如何上骆驼嘴去打扫山洞,如何假装猛虎劫佛库伦上山峰,如何在山里结下恩情,如何送她下山,如何打听得佛库伦生下小孩,如何暗地里通消息与佛库伦第三次相见,商量带了孩儿逃回梨皮峪去做长久夫妻,从头至尾,说得一字不漏。两旁的人,听得个个咬牙切齿,许多女人都拿手指着佛库伦,骂她不认恩仇,不顾廉耻,顿时院子里闹盈盈的嚷成一片。
霍集英站起来,喝住众人,便招呼了十二个在村中管事的家长上去,商量了一会,大家都说这私通仇家的罪名,俺村里祖宗一向传下来是该烧死的,如今俺们也把乌拉特、佛库伦和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三人拿去烧死。至于干木儿身为村长,他女儿做下这丢脸的事体,也应该把他全家赶出村去。这番话大家听了,都说快意。当夜便把乌拉特、佛库伦和他们孩儿三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又把干木儿两老夫妻、和正库伦、诺因阿拉四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恩库伦原也有罪,只因她儿子印阿有报信的功,将功赎罪。又因为她是已经出嫁的人,便依旧放她回丈夫家去。
第二天,在村口山坳里,搭了一个台,台上铺了许多麻秆柴草引火之物,远近村坊里的人,从早起便围在台下看热闹。直到正午时分,只见一簇人,拿板门抬着乌拉特、佛库伦二人,那小孩子也绑在佛库伦怀里,一会儿推上了台。台上竖有两根木柱,他两人紧紧的绑在木柱上。看乌拉特时,依旧是笑吟吟的脸不变色,只有佛库伦低垂粉颈,那眼泪如断线似的珍珠滴个不止,布库里雍顺在他母亲怀里,也哭得声嘶力竭。台下许多人都围着看着笑着骂着跳着,闹成一片。停了一会,佛库伦睁眼看时,见他爹爹、妈妈和哥哥、姊姊垂头丧气的在前面走着,后面一大群村民,各各肩上扛着刀枪,押着走出村去。只有恩库伦一个人哭哭啼啼跟在后面送着。走过台下的时候,他母亲抬起头来,唤了一声“我的孩儿!”早被台下一班闲着的人,连声喊打,推出山坳去了。佛库伦眼前一阵昏黑,便晕绝过去。隔了多时,一阵一阵浓烟冲进鼻管,惊醒来看时,那台下早已轰轰烈烈的烧着,一条一条火焰,像毒蛇舌头似的,直向她身上扑来,可怜吓得她浑身乱颤。乌拉特回过头来,只说得一句:“我害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