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 - 第 9 页/共 11 页
白趋贤就借一品香的纸笔,写了五张请客票,亦交代了张媛媛的跟局,叫他带回去先去请客。一霎大菜上完,西惠送上咖啡,又送上菜单。劳航芥伸手取出皮夹子要付钱,白趋贤不肯,一定要他签字。劳航芥拗他不过,只得等他签了字去,然后拱手致谢,一同下楼。此时他俩的局都早已回去的了。劳航芥便约白趋贤到东荟芳去,进门登楼,不消细述。
原来张媛媛住的是楼上北面房间,是从楼梯上由后门进来,同客堂是隔断的。南面下首房间,连着客堂,又是一个倌人,这倌人名字叫做花好好。这天花好好的生意甚好,客堂房间里一台才吃完,接着客人碰和,正房间里两台酒,刚刚入席。劳航芥从这边窗内望过去,正对这面窗户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卢慕韩卢京卿,其余的人,虽不晓得是些什么人,看来气派很是不同。房间里人,一齐某大人某大人叫的震天价响,一面又叫某大人当差的,一回又问某大人马车来了没有,但是双台酒坐了十几个人,主人缩在里面不曾看得清楚。当下劳航芥一眼瞧见卢京卿在对面,不觉心上毕拍一跳,登时脸上呆了起来,生怕被卢慕韩看破他改装,又怕卢慕韩笑他吃花酒。呆了一会,便叫娘姨把窗户关上。无奈其时正是初秋天气,忽然躁热起来,他一个人无可说法,白趋贤虽有些受不住,因系主人吩咐的,不肯怎样。等了一会,白趋贤代请的什么律师翻译赖生义,领事公馆里文案詹扬时,赫毕洋行里买办赵用全,湖南军装委员候补知州栾吐章,福建办铜委员候选道魏撰荣,络续都来,没有一个不到。劳航芥、白趋紧接着,自然欢喜。同劳航芥彼此通过名姓,各道了一句久仰的话。白趋贤又替劳航芥吹了一番,众人愈觉钦敬。于是白趋贤传令摆席,又替在坐的人-一叫局,自己格外凑兴,叫了两个。一时酒席摆好,众人入坐,大家齐嚷:“天热得很,怎么不开窗户?”劳航芥不便将自己心事言明,幸亏自己坐的地方对面,望不见,也就不说别的,跟着众人叫把窗户推开。这边吃酒攉拳,局到唱曲子,不用细说。
且道对面房间请酒的主人,原是江南一位候补道台姓金的。
这金道台精于理财,熟悉商务,此次奉差来在上海租界地方,本非中国法律所能管辖,所以有些官场,到了上海,吃花酒、叫局,亦就小德出入,公然行之而无忌了。
闲话休讲。目今单说这金道台,因为卢慕韩要开银行,所以来了,不时亲近他,考访他一切章程。卢慕韩亦因为金道台精于理财,所以也甚愿亲近,他同他商量一切。这天是金道台作主人,卢慕韩作客人。劳航芥在对面窗内瞧见了他,自己心虚,命把窗门掩上,其实卢慕韩眼睛里并没有见他。一来是灯光之下,人影模糊。究竟相隔一丈多地,卢慕韩年老眼花,自然看不清楚。再则劳航芥这种是当面碰见,亦不留心,何况隔着如许之远。所以一直等到将次吃完,张媛媛房内之事,南首房间里一概未曾晓得。后来还是花好好台面上主人金道台闹着叫二排局,齐巧卢慕韩曾带过张媛媛的,便叫本堂张媛媛,直等到张媛媛过去,这边席面方吃得一半。卢慕韩问起张媛媛,说他屋里有酒,是个什么人吃的?张媛媛便据实而陈,说是一个姓劳的,新从外国回来,就要到安徽去做官的。卢慕韩不听则已,听了之时,心上忽有所触,因为前天劳航芥刚拜过他,还没有回拜。据张媛媛说,又是从外洋回来,又是就要到安徽去,不是他更是那个?因说这人我认得,他可是外国打扮?张媛媛听了,笑着说道:“初来的头一天,原是外国打扮的,今儿是改了装了。”卢慕韩听说,先是外国装,便认定确为劳航芥无疑。但他当面对我说很会憎嫌中国人这条辫子,为什么他自己又改了装呢?因向张媛媛道:“你这位姓劳的客人,他是没有辫子的,要改装怎么改得来呢?”张媛媛笑道:“辫子是在大马路买的,两块洋钱一条,戴上去,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卢慕韩听了,着实诧异,便道:“等到台面散了,我倒要会会他。”张媛媛道:“我先替你通知他一声。”卢慕韩道:“不必。停刻我自来。”说话间,满席的二排局都已到齐,唱的唱,吵的吵,闹了一阵子,各自散了。众客人便闹着要饭,吃饭罢之后,众人一哄而散。
卢慕韩亦着好长衫,辞别主人,不随众人下楼,却到这边,由后门进来。朝着前面,停脚望了一回,正值劳航芥回头,同娘姨说话。卢慕韩看清楚了,果然是他,便喊了一声:“航芥兄!”又接说一句道:“为什么请客不请我?”劳航芥听见后面有人唤他,甚为诧异,仔细一瞧,原来就是卢慕韩,正是刚才关窗户怕见的人,如今被他寻上门来,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如此打扮,不由得心上一阵热,登时脸上红过耳朵。幸亏他学过律师的人,善于辨驳,随机应变的本领,自然比人高得一层。
想了一想,不等卢京卿说别的,他先走出席来让坐。卢慕韩回称已经吃饱,劳航芥如何肯依。卢慕韩只得宽衣坐下吃酒。谢过主人,又与众人问过姓名。劳航芥先抢着说道:“兄弟因为你老先生再三劝兄弟改装,兄弟虽不喜这个,只因难拂你老先生一片为好的意思,所以赶着换的。正想明天穿着这个过来请安,今日倒先不期而遇。只是已经残肴亵渎得很,只好明天再补请罢。”说罢,举杯让酒,举箸让菜。卢慕韩因他自己先已说破,不便再说什么,只得说道:“吾兄到了安徽,一路飞黄腾达,扶摇直上,自然改装的便。”劳航芥道:“正是为此。”
当下彼此一番酬酢,直至席散。卢慕韩因为明天要回请金道台,顺便邀了劳航芥一声,劳航芥满口应允,一定奉陪。卢慕韩先坐马车回去,众人亦都告辞,房中只留劳航芥、白趋贤两个。白趋贤有心趋奉,忙找了张媛媛的娘来,便是他的小丈母,两个人鬼鬼崇崇,说了半天,无非说劳大人如何有钱有势,叫他们媛媛另眼看待之意。当夜之事,作书人不暇细表。
且说到次日,劳航芥一早起身,回到栈房,卢慕韩请吃酒的信已经来了。原来请在久安里花宝玉家,准六点钟入座。一天无事,打过六点钟,劳航芥赶到那里,原来只有主人一位。
彼此扳谈了一回,络续客来,随后特客金道台亦来了。主要数了数宾主,一共有了七人,便写局票摆席。自然金道台首坐,二坐三坐亦是两位道台,劳航芥坐了第四坐。主人奉过酒,众人谢过。金道台在席面上极其客气,因为听说劳航芥是在外洋做过律师回来的,又是安徽抚宪聘请的顾问,一定是学问渊深,洞悉时务,便同他问长问短,着实殷懃。幸亏劳航芥机警过人,便检自己晓得的事情-一对答,谈了半日,尚不致露出马脚。后来同卢慕韩讲到开银行一事,劳航芥先开口道:“银行为理财之源,不善于理财,一样事都不能做,不开银行,这财更从那里来呢?”金道台道:“兄弟有几句狂瞽之论,说了出来,航翁先生不要见怪,还要求航翁先生指教。”劳航芥道:“岂也!”金道台道:“航翁先生说,各式事情,没有钱都不能做,这话固然不错,因此也甚以慕翁京卿开银行一事,为理财之要着。然以兄弟观之,还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的议论。”大众俱为愕然。金道又道:“书上说的:『百姓足,君熟与不足?』又道是:『民无信不立。』外国有事,何尝不募债于民,百姓自然相信他,就肯拿出钱来供给他用,何以到了我们中国,一听到劝捐二字,百姓就一个个疾首蹙额,避之惟恐不遑?此中缘故,就在有信、无信两个分别。中国那年办理昭信股票,法子并非不好,集款亦甚容易,无奈经办的人,一再失信于民,遂令全国民心涣散,以后再要筹款,人人有前车之鉴,不得不视为畏途。如今要把已去之人心慢慢收回,此事谈何容易?所以现在中国,不患无筹款之方,而患无以坚民之信。大凡我们要办一事,败坏甚易,恢复甚难。如今要把失信于民的过失恢复回来,断非仓猝所能办到。”金道台一面说着话,一面脸上很露着为难的情形。卢慕韩道:“据此说来,中国竟不可以补救么?到底银行还开得不可开得?”
金道台??:“法子是有,慢慢的来,现在的事,不可责之于下,先当责之于上。即以各省银圆一项而论,北洋制的,江南不用,浙闽制的,广东不用,其中只有江南、湖北两省制的,尚可通融。然而送到钱庄上兑换起钱来,依旧要比外国洋钱减去一二分成色,自己本国的国宝,反不及别国来的利用,真正叫人气死。如今我的意思,凡是银圆,勒令各省停铸,统归户部一处制造,颁行天下,成色一律,自然各省可以通行。凡遇征收钱粮,厘金关税,以及捐官上兑,一律只收本国银圆,别国银圆不准收用,久而久之,自然外国洋钱,不绝自绝,奸商无从高下其手,百姓自然利用。推及金圆、铜圆,都要照此办法。更以铸的越多越好,这是什么缘故呢?譬如用银子一两,只抵一两之用,改铸银圆,名为一两,或是七钱二分,何尝真有一两及七钱二呢?每一块银圆,所赚虽只毫厘,积少成多,一年统计,却也不在少处。中国民穷,能藏金子的人还少,且从缓议。至于当十铜圆,或是当二十铜圆,他的本钱,每个不过二三文上下,化二三文的本钱,便可抵作十个、二十个钱的用头,这笔沾光,更不能算了。至于钞票,除掉制造钞票成本,一张纸能值几文,而可以抵作一圆、五圆、十圆、五十圆、一百圆之用,这个利益更大了。诸公试想,外国银行开在我们中国上海、天津的,那一家不用钞票?就以我们内地钱庄而论,一千文、五百文的钱票,亦到处皆有。原以票子出去,可以抵作钱用,他那笔正本钱又可拿来做别样的生意,这不是一倍有两倍利么?只要人家相信你,票子出的越多,利钱赚的越厚,原是一定的道理。至于制造钞票,只好买了机器来,归我们自己造,要是托了人,像前年通商银行假票的事,亦不可不防。
现在挽回之法,须要步步脚踏实地,不作虚空之事。如果要用钞票,我们中国现在有九千万的进款,照外国的办法,可出二万万多两的钞票。我们如今实事求是,只出九千万的钞票,百姓晓得我们有一个抵一个,不杂一点虚伪,还有什么不相信呢?
等到这几桩事情办好,总银行的基础已立,然后推之各省会,各口岸,各外国要埠,内地的钱票,不难一网打尽,远近的汇兑,到处可以流通。而且还有一样,各国银行的钞票,上海的只能用在上海,天津的只能用在天津,独有我们总银行自造的,可以流行十八行省,各国要埠,叫人人称便。如此办法,不但圈住我们自己的利源,还可以杜绝他们的来路!到这时候,国家还愁没有钱办事吗?”卢慕韩道:“这番议论,一点不错,钦佩之至!”金道台道:“这不过皮毛上的议论,至于如何办法,断非我们台面上数语所能了结。兄弟有一本《富国末议》,过天再送过来请教罢。”卢慕韩及在席众人,俱称极想拜读。
劳航芥初同金道台一干人见面,很觉自负,眼睛里没有他人,如今见卢慕韩如此佩服他,又见他议论的实在不错,自己实在不及他,气焰亦登时矮了半截,心上想道:“原来中国尚有能够办事的人,只可惜不得权柄不能施展。我到安徽之后,倒要处处留心才是。说话间,台面已散。自此劳航芥又在上海盘桓了几日,只有张媛媛割不断的要好,意思还要住下去,只因安徽迭次电报来催,看看盘川又将完了,只得忍心割受,洒泪而别。不过言明日后得意,再来娶他罢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该晦气无端赔贵物 显才能乘醉读西函
却说航芥离别上海,搭了轮船,不到三日,到了安徽省里。
先打听洋务局总办的公馆,打听着了,暂且在城里大街上一家客店住下。劳航芥是一向舒服惯的,到了那家客店,一进门便觉得湫隘不堪。打杂的都异常褴楼,上身穿件短衫,下身穿条裤子,头上挽个鬏儿就算是冠冕的了;比起上海礼查客店里的仆欧来,身上穿着本色长衫,领头上绣着红字,钮扣上挂着铜牌,那种漂亮干净的样子,真是天上地下了。然而劳航芥到了这个地位也更无法想,只得将就着把行李安放,要了水洗过脸,便叫一个用人拿了名片,跟在后头,直奔洋务局而来。
不说劳航芥出门,再说安徽省虽是个中等省分,然而风气未开,诸事因陋就简,还照着从前的那个老样子。现在忽然看见这样打扮的一个人,住在店里,大家当作新闻。起先当他是外国人,还不甚诧异,后来听说是中国人扮的外国人,大家都诧异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劳航芥出门的时候,有许多人围着他,撑着眼睛,东一簇,西一簇的纷纷议论。等他出了店门之后,便有人哄进店里来,走到他的房门口,看房门已是锁了,便都巴着窗户眼望里面觑,看见皮包藤蓝之类,鼓鼓囊囊的装着许多东西,大家都猜论道:“这里面不是红绿宝石,一定是金钢钻。”后来还是店里掌柜的,生怕他们人多手杂,拿了点什么东西去,这干系都在自己身上,便吃喝着把闲人轰散了。
这边再说劳航芥到了洋务局,找着门口,投了名片进去,良久良久,方见有人传出话来道:“总办大人住在西门里万安桥下,可以到公馆里去找他,此地并不是常来的。”劳航芥只得依了他的话,找到西门内万安桥,看见贴的公馆条子,什么“二品顶戴安徽即补道总办洋务局”那些衔头,心知是了,照旧投进片子去。管家问明来意,进去回了。不多半晌,管家把中门呀的一声开了,说声“请”,劳航芥急走了进去,远远看见那位洋务局老总,四十多岁年纪,三绺乌须,身上穿着湖色熟罗的夹衫,上面套着枣红铁线纱夹马褂,底下登着缎靴,满面春风的迎将出来,连说“久仰!久仰!”劳航芥是不懂官场规矩的,新近才听见有人说过,见了官场,是要请安作揖的,他一时不得劲,便把帽子除了,身子弯了一弯。二人进了客厅,让坐已毕,送过了茶,攀谈了几句。劳航芥打着广东官话,勉强回答了几句。这位洋老总,又问他住的所在,劳航芥随手在袋里拿出一本小簿子,就取铅笔歪歪斜斜的写了一个住址,便把那张纸撕了下来,递在他手里。洋老总略略的看了一看,伸手在靴统里摸出一个绣花的靴页子。夹在里面,一面便说:“等兄弟明日上院回了中丞,再请到洋务局里去住罢。”劳航芥称谢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告辞。洋老总直送出大门才进去。这是以顾问官体制相待,所以格外殷懃,别人料想不能够的。
劳航芥主仆出得洋老总会馆,仍回店内。开门进去,刚刚坐定,听见院子里一个差官模样子,问那间是劳老爷的屋子。
店小二连忙接应,说:“这里就是。”那差官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见了劳航芥,请了一个安,说:“大人说,给老爷请安。这里备有一个下马饭,请老爷赏收。”说完,掏出一张片子,望茶几上一搁,一面朝着窗外说道:“你们招呼着抬进来呀!”
劳航芥连说:“不敢当!怎么好叫你们大人破费?”站起来道:“就放在中间屋里罢。”又打开皮袋,拿出一块洋钱给那差官,另外一张回片,说:“回去替我道谢。”那差官又请了安,谢过了,退了出去,招呼同来的挑夫,把空担挑回去。这里劳航芥到中间看了一看,见是一桌极丰盛的酒肴,满满的盛着海参鱼翅,叫店小二拿到厨房里蒸在蒸笼上,回来把他做饭菜,安排过了,重复坐下,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心里转念头道:“此番到得安徽省里,是当顾问官的,顾问官在翻译之上,总得有些顾问官的体制。一面想:洋务局地方虽好,究竟不便,不如另外找一所公馆,养活几个轿班,跟着家人小子们,总得阔绰一阔绰,否则要叫人瞧不起的。一会儿胡思乱想,早已掌上灯来。店小二看见洋务局总办大人送了酒席来,又兼差官吩咐过好好服侍,要是得罪了一点是要捉到衙门里去打板子的,因此穿梭价伺候,不敢怠慢。等到菜好了送上去,劳航芥一看见满满的海参鱼翅,上面都罩着一层油,还有些什么恃强拒捕的肘子,寿终正寝的鱼,臣心如水的汤,便皱着眉头,把筷放下,叫带来的家人小子,把上海买来的罐头食物,什么咸牛肉、什么冷鲍鱼、什么禾花雀之类,勉勉强强就着他饱餐一顿。又叫家人小子把咖啡壶取出来,冲上一壶咖啡,在灯下还看了几页全球总图、图书集成,方才叫人服侍安寝。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七点多钟,劳航芥就抽身起来了。盥漱已毕,伸手在衣袋中想把表摸出来看看时辰,忽然摸了空,不觉大惊失色道:“我常听见人家说,中国内地多贼,怎么才住得一晚,就丢了个表?”越想越气,登时把店主人喊了来,店主人战战兢兢的不知为了什么事。劳航芥睁着眼睛道:“好好好!你们这里竟是贼窝!我才住得一夜,一个表已丢了,照此下去,不要把我的铺盖行李都偷去么?好好好!我知你们是通同一气的,快把这人交给我,万事全无,如若不然,哼哼,你可知我的利害!”店主人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道:“我的天王菩萨,可坑死人了!不要说是你洋老爷、洋大人的对象,就是寻常客人的对象,都不敢擅动丝毫的。如今你洋老爷、洋大人要我交出贼来,叫我到那里去找这个贼?”劳航芥愈加发怒,说:“好好的向你说,你决不肯承认,”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来,就是几拳,提起脚来,就是几脚,痛得店主人在地下乱滚。那些家人小子,还在一旁吶喊助威,有的说拿绳子来把他吊起来,有的说拿锁来把他锁起来,店主人愈加发急,只得苦苦哀求,说:“情愿照赔,只求不要送官究办。”劳航芥道:“我的表是美国带来的,要值到七百块洋钱。”店家又吓得出舌头伸不进去。后来还是家人小子们做好做歹,叫他赔二百块洋钱。可怜一个店主人,虽说开了一座在客栈,有些资本,每日房钱伙食,要垫出去的,只得向住店客人再四商量,每人先借几块钱,将来在房饭钱上扣算,有答应的,有不答应的,一共弄了七八十块钱。店主人无法,又把自己的衣服,老婆的首饰,并在一处当了,凑满了二百块钱,送了上去,方才完事。
这么一闹,已闹到下午时候。劳航芥正在和家人小子们说这种人是贼骨头,不这个样子,他那里肯赔这二百块钱,道言末了,店小二蹑着脚在窗边,低低的回了声:“洋务局总办大人来拜。”
劳航芥随即立起身来。那洋老总三脚二步跨进了房间,彼此见过了礼,劳航芥请他坐下,叫小子开荷兰水,开香摈酒,拿雪茄烟,拿纸烟。洋老总虽然当了几年洋务差使,常常有洋人见面,预备的烟酒,都是专人到上海去买的,今番见劳航芥的酒,劳航芥的烟,比自己的全然不同,又是称赞,又是羡慕,寒喧了两句。便开口道:“今天兄弟上院,回过中丞,中丞十分欢喜,打算要过来拜,所以叫兄弟来先容的。”劳航芥忙道:“这个不敢,他究竟是一省之主,理应兄弟先去见他。”洋老总点头道:“先生谦抑得很,然而敞省中丞,礼贤下士,也是从来罕见的。先生如要先去,兄弟引道罢。”一面说,一面喊了一声“来”!走进一个戴红缨帽子的跟班,洋老总便吩咐道:“快到公馆里去,把我那座绿呢四轿抬来,请劳老爷坐,一同上院!”跟班答应了一声“是”,自然退出去交代。不多一会,轿子来了,跟班上来回过,劳航芥催他道:“我们走罢,再迟他要来了。”洋老总连说:“是极,是极!”劳航芥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又把写现成的一个红纸名帖交给了一个懂得规矩的家人,这才同走出店。洋老总让劳航芥先上轿,劳航芥起先还不肯,后来洋老总说之再三,劳航芥只得从命。谁知劳航芥坐马车却是个老手,坐轿子乃是外行,他不晓得坐轿子是要倒退进去的,轿子放平在地,他却鞠躬如也的爬将进去。轿夫一声哈喝,抬上肩头,他嚷起来了,说:“且慢且慢,这么,我的脸冲着轿背后呢!”轿夫重新把轿子放平在地,等他缩了出来,再坐进去,然后抬起来飞跑。这个挡口,有些人都暗暗地好笑。不多一会,得到院上,轿子抬到大堂底下,放平了,请他出来。这里巡捕是洋老总预先关照好的,随请他在花厅上少坐,拿了名帖进去回。黄抚台一见是劳航芥来了,赶紧出来相见。这里劳航芥见了抚台的面,蹲不像蹲,跪不像跪的弯了半截腰,黄抚台把手一伸,让他上炕。劳航芥再三不肯,黄抚台说:“老兄弟一次到这里,就拘这个形迹,将来我们有事,就难请教了。”劳航芥这才坐下。黄抚台先开口:“老兄久居香港,于中外交涉一切,熟悉得很,兄弟佩服之至。前回听见张道说起,兄弟所以过来奉请,果蒙不弃,到了敝省,将来各事都要仰杖。但是兄弟这边局面小,恐怕棘枳之中,非鸾凤所栖。”说罢,哈哈大笑。劳航芥也期期艾艾的回答了一遍。黄抚台又问巡捕:“张大人呢?”巡捕回称:“刚才来了,为着洋务局里的洋人来拜会,所以又赶着回去了。”黄抚台听了无语,少停,又付劳航芥道:“兄弟这边的意思,一起都对张道说了,张道少不得要和老兄讲的。”说完端起茶碗,旁边喊了一声“送客”!劳航芥不曾预备他有这们一着,吃了一惊,连茶碗也不曾端,便站了起来。他看抚台在前头走,他想既然送客,他就该在后头送,为什么在前头送呢?心里疑疑惑惑的出了花厅,到得宅门口,抚台早已站定了,朝着他呵了一呵腰,就进去了。
劳航芥仍旧坐上绿呢四轿,回到店中。不多一刻,外面传呼抚台来谢步,照例挡驾,这个过节,劳航芥却还懂得。过了一会,洋老总来,本城的首县来,知府来,道台来,闹得劳航芥喘气不停,头上的汗珠子,和黄豆这么大小滚下来。直到傍晚,方才清静。正在藤椅子上睡着,眼面前觉得有样对象在牀底下放出光来,白烁烁的,仔细一望,原来是他早晨闹了一气,要店主人赔的那个表。大约是早晨起来心慌意乱的着衣服,掉在那里的,心里想可冤屈了这店主人了。转念一想不好,此事设或被人知道,岂不是我讹他么?便悄悄的走到牀边,把他抬起来,拿钥匙开了皮包,藏在一个秘密的所在,方才定心。
过了两天,找到离洋务局不多远一条阔巷子里一所大房屋,搬了进去,门口挂起两扇虎头牌,是“洋务重地,禁止喧哗”
八个字。劳航芥又喜欢架弄,一切都讲究,不要说是饮食起居了。原来安徽一省,并不是通商口岸,洋人来的也少,交涉事件更是寥寥,劳航芥乐得消摇自在,有天,洋老总忽然拿片子请他去,说有公事商量。劳航芥半瓶白兰地刚刚下肚,喝得有些糊里胡涂的,到了洋务局,一直跑进去。洋老总在大厅上候着呢。他见了洋老总,乜斜着两眼问道“有什么事?”洋老总子午卯酉告诉他一遍。劳航芥道:“何不去找翻译?”洋老总道:“这事太大,所以来找先生。”说罢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劳航芥接过来仔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To.H.E.The Governor of Anhul,Your Excellency
I have the honour to inform you that our Syndicate desires to obtain the sole right of working all kinds of mines in the whole province of Anhui,and we shall consider it a great favour if you will grant the said concession to us.Hoping to receive a favourable reply.
Ibeg to remain Your obedient servant
F.F.Falsename
劳航芥见了,一声儿不言语。洋老总迎着,问劳航芥迭着指头,说出了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公司船菜单冒行家 跳舞会花翎惊贵女
做书的老例,叫做话分两头,事归一面。于今缩回来,再
提到劳航芥从香港到上海的时候公司船上碰着一位出洋游历的
道台。这道台姓饶名遇顺,号鸿生,他家里很有几文,不到二十岁上,就报捐了个候选道,引见之后,分发两江。两江是个大地方,群道如毛,有些资格深的,都不能得差使,何况他是个新到省的?饶鸿生想尽方法,走了藩台的门路,知道藩台和制台是把兄弟,托他在制台面前竭力吹嘘,制台却不过情,委了他个保甲差使,每月一百银子薪水。饶鸿生原是有钱的,百把银子薪水那里在他心上?不过要占个面子罢了。今番得了差使,十分兴头,上辕谢委之后,又赶着到藩台那里道谢了一声。
到差之后,清闲无事,无非打麻雀、吸鸦片而已。差满交卸,贴了若干银子,都是饶鸿生应酬掉的。后来制台知道饶鸿生是个富家子,又兼年纪轻,肯贴钱,又肯做事。此时南京立了个工艺局,开办之后,制造出来的货物,总还是土样,不能改良,因此制台想派一个人到外国去调查调查有什么新法子,回来教给这些工匠等,他们好弃短用长,顺便定几副紧要机器,以代人力。这个风声传了出去,便有许多人来钻谋这个差使。制台明知这趟差使,要赔本的,道班里穷鬼居多,想来想去,还是饶某人罢,就下札子委了他,饶鸿生自是欢喜。后来一打听,制台只肯在善后局拨三千银子以为盘费及定机器的定钱,在他人必然大失所望,饶鸿生却毫不介意,赶着写信到家里汇出二万银子,以备路上不时之需。上辕谢委的那日,制台和他谈起,叫他到东洋调查调查就罢了,他回道:“东洋的工艺,全是效法英美,职道这趟,打算先到东洋,到了东洋,渡太平洋到美国,到了美国,再到英国一转,然后回国。一来可以扩扩眼界,长长见识,二来也可以把这工艺一项,探本穷源。”制台见他自己告奋勇,也不十分拦阻,就说:“既如此,好极了。”饶鸿生退了下去,拣定了日子,带了一个翻译,两个厨子,四五个家人,十几个打杂的,一大群人,趁了长江轮船,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在堂子里看上了一个大姐,用五百块洋钱娶了过来,作为姨太太,把他带着上外国。过了两日,打听得日本邮船会社开船的日子,定了一间房舱,家人、厨子、打杂们全是下舱。
不多几天,到了长崎,换火车到大皈,又从大贩到东京。那里正值暮春天气,各人身上穿着单袷好不松快。在东京找了一家帝国大客店,搬进去住了,每天一人是五块洋钱的房饭钱,连着马车上上下下,一天总是百十块,楼上自来火、电气灯,什么都有,每顿也吃大餐,不像那些旅人宿,两条猫鱼,一碟生菜的口味了。可惜带到日本的那位翻译,只懂英国话,日本话虽会几句,却是耳食之学,残缺不全,到了街上,连雇部车子都雇不了。饶鸿生大受其累,只得托人千方百计,弄了一位同乡留学生,来替他传话。那留学生要定十块钱一天的薪水,饶鸿生只得答应着。于是一连逛了好几天,什么浅草公园、吉野公园,饶鸿生也都领略一二。最妙的是东京城外的樱花,樱花的树顶,高有十几丈,大至十多围,和中国邓尉的梅花差不多。
到了开的时候,半天都红了,到得近处,真如锦山绣海一般。
土女游观,络绎于道,也有提壶的,也有挈榼的,十分热闹。
饶鸿生那里经见过这种境界?直喜得他抓耳搔腮。又到各处工匠厂游览了一番,问明白了各种机器的形式,什么价钱,-一都记在手折上。又在红叶馆吃过一顿饭,却作了个大冤,三四碟豆芽菜叶,五六瓶麦酒,招了几个歌技,跳舞了半点钟,却花到百十块洋钱。饶鸿生有的是钱,也不甚措意。在日本耽搁了十来日,心里有点厌倦了,打听得雪梨公司船是开到美国去的,便定了一间二十号的房间,买了一张二等舱票请翻译去住,买了几张亚洲舱的散票让底下人等去住。那日清晨时分,就上了公司船,船上历乱异常,摸不着头路。后来幸亏翻译和管事的说明白了,给了他个钥匙,把二十号房间开了,所有铺程行李,一件件搬进去。一看都用不着,原来公司船上的房舱,窗上挂着丝绒的帘子,地下铺着织花的毯子,铁牀上绝好的铺垫,温软无比,以外面汤台、盥漱的器具,无一不精,就是痰盂也都是细磁的。饶鸿生心里暗想:怪不得他要收千把块钱的水脚,原来这样讲究?也算值得的了。翻译见已布置妥当了,便无别事,便叫仆欧领着到自己二等舱里,去拾夺去了。这里上等舱每房都有一个伺候的仆欧,茶水饮食都是他来关照,又叮嘱饶鸿生,船上的通例,是不准吸鸦片烟的,要是看见了吸烟的器具,要望海里丢的。又说到了大餐间里吃饭,千万不可搔头皮、剔指甲,及种种犯人厌恶之事。饶鸿生-一领会,到了中上,饶鸿生听见当的一响,接着当当两响。饶鸿生受过翻译的教,便站起身来,和他姨太太走到饭厅门口,看见许多外国人履声橐橐的一连串来了。直等到当当当的三响,大家鱼贯而人,各人认明白各人的坐位。饶鸿生幸亏仆欧指引他坐在横头第四位,和他姨太太一并排,另外也有男的,也有女的,船主坐了主席。
少时端上汤来,大家吃过,第二道照例是鱼,只见仆欧捧上一个大银盆,盆里盛了一条大鱼,船主用刀叉将他分开了,一份份的送与在台诸客。再下去,那些外国人都拿起菜单子来看,拣喜欢吃的要了几样,余下也就罢了。这菜单后来到了饶鸿生手里,那鸿生虽不识外国字。外国号码却是认识的,看见台上连汤吃过了两道菜了,便用手指着“三”字。值席的仆欧摇摇头,去了不多一会,捧上个果盘来,原来那个三样是果盘里的青橄榄。饶鸿生涨得满面通红,仆欧因低低的对他说道:“ 你不用充内行了,我拣可吃的给你拿来就是了。”
饶鸿生听了甚为感激,却不晓得是仆欧奚落他。少时,什么羊肉、鸡鹅肉饭点心,通通上齐了,仆欧照例献上咖啡。
饶鸿生用羹匙调着喝完了,把羹匙仍旧放在怀内,许多外国人多对他好笑。后来仆欧告诉他,美匙是要放在怀子外面碟子里的。咖啡上过,跟着水果。饶鸿生的姨太太,看见盘子里无花果红润可爱,便伸手抓了一把,塞在口袋里,许多外国人看着,又是哈哈大笑,饶鸿生只得把眼瞪着他。出席之后,别人都到甲板上去运动,饶鸿生把他姨太太送回房间之后,便趿了双拖鞋,拿着枝水烟筒,来到甲板上,站在铁栏杆内凭眺一切。他的翻译也拿着个板烟筒来了,和他站在一处,彼此闲谈。忽然一个外国人走到饶鸿生面前,脱了帽子,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饶鸿生摸不着头脑,又听他问了一声翻译说:“诺,诺,却哀尼斯!”那外国人便哑然失色的走到前面,和一个光着脑袋的外国人叽哩咕噜了半天,同下舱去。饶鸿生却不理会,翻译侧着耳朵听了半日,方才明白。原来那问信的外国人,朝着饶鸿生说:“尊驾可是归日本统属的人?”翻译说:“不是,是中国人。”原来他俩赌东道,一个说是虾夷,一个说不是虾夷。列公可晓得这虾夷么?”是在日本海中群岛的土人,披着头发,样子污糟极了。饶鸿生这一天在船上受了点风浪,呕吐狼藉,身上衣服没有更换,着实肮脏。船上什么人都有,单是没有中国剃头的,饶鸿生每天扭着姨太太替他梳个辫子。
他姨太太出身虽是大姐,梳辫子却不在行,连自己的头都是叫老妈子梳的,所以替老爷梳出来的辫子,七曲八曲,两边的短头发都披了下来,看上去真正有点像虾夷,无怪外国人看见了他要赌东道。翻译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敢和饶鸿生说,怕他着恼。谈了一回,各自散去。自此无话。每到一埠,公司船必停泊几点钟,以便上下货物,饶鸿生有时带了翻译上岸去望望,顺便买些零碎东西。这公司船直走了二十多天,到了纽约海口,船上的人纷纷上岸。饶鸿生带了家眷人口等,雇了马车,上华得夫客店。这华得夫客店,是纽约第一个著名客店,一排都是五层楼,比起日本的帝国大客店来,有天渊之别了。饶鸿生把房间收拾妥当,行李布置齐整,把马车雇好了,带了翻译,到街上游历了一回。翻译说起此地有个美国故总统克兰德的坟墓。十分幽雅。饶鸿生便叫翻译和马夫说了,马夫加上一鞭,弯弯曲曲,行了一二十里,到了克兰德的坟墓。
当中一条甬道,四面林木苍然,树着一块碑,除掉外国字之外,还有两行中国字,是“ 美故总统克兰德之墓,大清国李鸿章题”。饶鸿生看了,甚为诧异。后来问了翻译,才知道李鸿章和克兰德甚是要好,所以克兰德死了,李鸿章替他题墓碑。二人徘徊了半天,天色渐渐阴暗,饶鸿生便和翻译跳上了车,吩咐马夫径回华得夫客店。马夫答应了,不多一会,早到了华得夫客店,给了马车钱上楼。刚到自己房间门口。只见一个仆欧模样的在那里指手划脚的吵,旁边站着许多家人小子,彼此言语不通,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着。翻译上前问明原故,原来饶鸿生的姨太太本是大脚,因为要做太太,只得把他缠小了,好穿红裙。这回上了岸,落了店,老爷出去游玩了,他闲着无事,便叫老妈,就着自来水,洗换下的脚带,洗好了没处晒,又特特为为叫一个家人到楼底下找着了一根自来水管子当他竹竿用,把脚带一条一条的搭在上面,把自来水管子伸出窗外去,好让他干。偏偏被仆欧跑来看见了,说他拿这种污秽物件,晒在当街,实实在在不成规矩。当下翻译劝了那仆欧几句,叫老妈把脚带收了进去,仆欧这才无言退出。自此饶鸿生戒谨恐惧的到处留心,连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看看住了十几天,也曾去拜过中国驻美公使,并公使馆里参赞、随员、翻译学生那些人,人家少不得要请请他,他也还过几回东,一回就是金圆一二百块。原来美国金圆,每一圆要合到中国二圆二角九分,把钱花得和水淌一般,饶鸿生也不可惜。有天起身之后,接着一封华字信,是三个著名大商人在家里开茶会,请他去赴会。饶鸿生要借此开开眼界,便答应了。
到了时候、衣冠齐整,坐上马车,到了那个商人家里。一进门,便是十几架一间的敝厅,厅上陈设的如珠宫贝阙一般,处处都夺睛耀目。厅上下电气灯点的雪亮,望到地下去,纤悉无遗。
那批霞诺的声韵,断续不绝。此时来赴会的人,中国、外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已经来了不少了。饶鸿生抢上前,和主人握手相见过了。主人让他坐下,开上香滨酒,拿上雪茄烟来。饶鸿生身上穿的博带宽衣,十分不便,一只手擎了满满的一杯香槟酒,一只手拿了一枝雪茄烟,旁边仆欧划着了自来火望前凑。饶鸿生见许多人在此,恐怕失仪,越怕失仪,越是慌得手足无措,几乎把香槟酒打翻了,雪茄烟掷掉了。主人见他如此,笑了笑走开去了。少时,一人昂然而人,也穿着中国衣冠,原来是驻美公使馆里的黄参赞。饶鸿生和黄参赞会过多次,彼此熟识,今番见他到来,真如神童诗上所说的“他乡遇故知”了,满面堆笑,站起身来。黄参赞看见他,也走过来和他见礼,二人并排坐下,饶鸿生这才有话了,不似刚才锯嘴葫芦的模样了。二人正谈得高兴,背后有个贵家女子,坐在那里小憩,忽然觉得头颈里有样东西,毛茸茸的拂了他一下,吓了一大跳,仔细一想,这东西是很软的,触到皮肩上痒不可耐,正在思索,那东西又来了。定睛一看,却是饶鸿生头上戴的那支大批肩翎子,方始恍然大悟,连忙走开了。这里饶鸿生坐了半天,看了一回跳舞,喝了一瓶酒,吸了两支烟,看钟上已指到十点钟了,然后谢过主人,别了黄参赞,坐马车回店。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日,黄参赞来约他去逛唐人街,唐人就是中国人,那条街上开张店铺的,通通是中国人,也有茶坊,也有酒馆,还有京徽各式的零拆碗菜。据说酒馆里,有什么李鸿章面、李鸿章杂碎那些名目,饶鸿生听了,暗暗赞叹道:“此之谓遗爱在人。”
逛过唐人街,随便吃了一顿饭,黄参赞道:“饶兄,我带你到一个妙处去。”饶鸿生欣然举步,穿了几条小巷,到了一个所在。两扇黑漆大门,门上一块牌子,写着金字,全是英文。饶鸿生问这是什么所在?牌上写的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就叫妙处。那牌子上写的是此系华人住宅,外国人不准入内。”
饶鸿生十分惊讶,黄参赞拖了他便去敲门。
欲知后事如何,旦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闻禁约半途破胆 出捐款五字惊心
却说黄参赞把饶鸿生带到一家人家的门口,却是一座的小小楼房,石阶上摆着几盆花卉,开得芬芳烂漫。门上钉着一块黑漆金字英文小横额。饶鸿生便问这几个是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几个字,照中国解释,是此系华人住宅,一概西人不准入内。”饶鸿生听了,更是狐疑。黄参赞一面说话,一面去按那叫人钟。里面琅琅的一阵响,两扇门早呀然而辟。一个广东梳佣似的人问明他俩的来意,让他俩进去。黄参赞在前走,饶鸿生跟在后头,上了石阶,推进门去。里面的房间如蜂窝一样,却都掩上了门,门上有小牌子。饶鸿生这回却认识了原来是一、二、三、四的英文码子。黄参赞拣一间第七号的,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门开了,他俩走进去。见正中陈设着一张铁牀,地当中放了一张大餐台,两旁几把大餐椅子,收拾得十分干净。饶鸿生低低的问黄参赞道:“这是什么地方?”黄参赞瞅了他一眼道:“玩笑地方,你还看不出形状么?”饶鸿生方才恍然大悟。二人坐下,又是一个广东梳佣模样的,捧了烟茶二事出来,不多一会,一掀帘子,进来一个广东妓女,真正像袁随园所说:“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似的。饶鸿生早已打了两个寒噤,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参赞却是嘻皮笑脸的和那广东妓女穷形尽相的戏耍了一回。
广东梳佣又拿上酒来,一个年轻侍者,拿了过山龙进来开酒。
那广东妓女,先斟一满杯给饶鸿生,饶鸿生尝了一尝,知道是香摈,不过气味苦些,大约是受了霉了。侍者开完了酒,又进去拿出一盘糕饼之类,另外一碟牛油土斯。黄参赞一面饮啖,一面说笑,十分高兴。饶鸿生到了这个地步,就和木偶一般。
那广东妓女看他是个怯场的样子,索性走过去,拿起香槟杯子,用手揪住饶鸿生的耳朵,把一杯酒直灌下去。饶鸿生被他这一把,耳朵痛彻骨髓,香槟酒骨都都灌下去,又是呛,又是咳,喷得满衣襟上都是香槟酒。黄参赞在一旁鼓掌大笑。饶鸿生心里想,这不是来寻乐了,是来寻苦了。当下便催黄参赞回去。
黄参赞置之不理,禁不得饶鸿生催了几遍,黄参赞只得起身,身上摸出一把金圆,给那广东妓女。饶鸿生一眼觑上去,像是十个美国金圆的模样。黄参赞整理衣服,那广东妓女还替他扣扣子,又伸手把盘内碟内的糕饼、牛油、土斯之类,拿瞭望饶鸿生衣襟里塞。饶鸿生再四推辞,黄参赞说,这是要领情的,饶鸿生无奈,只得让他塞得鼓鼓囊囊的。那广东妓女又狂笑了一阵,然后放他俩出门。出门之后,饶鸿生问:“刚刚给他多少银子?”黄参赞说:“不过十个美国金圆罢了。”饶鸿生一算,十个金圆,差不多要二十二圆八角,便伸伸舌头道:“好贵的茶围!”黄参赞鼻孔里嗤的冷笑了一声,似乎有嫌他鄙吝的意思。饶鸿生觉得,随口捏造了一句,说是要去拜某人某人,辞了黄参赞径回华得夫客店。回到店里,他姨太太迎着问他,衣裳上那里来的这块油渍?饶鸿生低头一看,一件白春纱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来,油了一大块,嘴里说“糟了糟了”。
赶忙脱下来收拾,把怀里藏的糕饼掉了满地。大家见了,不禁大笑。又过了一日,饶鸿生算清了店帐,带了全眷,上温哥华海口去搭火车,买了两张头等票,买了一张中等票,又买了几张下等票,把行李-一发齐了,直到黄昏时候,那火车波的一响,电掣风驰而去。那一天便走了四千四百里。
火车上,头等客位,多是些体面外国人,有在那里斯斯文文谈天的,有在那里吸雪茄烟的,多是精神抖搂,没有一个有倦容的。饶鸿生却支持不住,只是伏在椅子上打盹,有些外国人多在那里指指点点的说笑他。饶鸿生也顾不得这许多。到得后来,忽然喉咙里作响,要吐痰了,满到四处,找不到痰盂。
暗想日本火车上都是有痰盂的,为什么这里火车上就没有了呢?
亏得他听见翻译预先说过,说美国的禁例,凡是在马路上吐一口痰的,到了警察署裁判所,要罚五百块美国金圆,为着怕这人身上有疫气,疫气包在痰里,吐在马路上,干在沙泥里,被车轮一碾,再被风一吹。散播四方,这疫气就传染开了。话休烦絮。饶鸿生到此地位,只得在袖子内掏出一块手巾,把这痰吐在手巾上,方才完事。
火车到得晚上,里面都是电气灯,照得通明雪亮,除掉沿路打尖之外,晚上一样有牀帐被褥,十分舒服。第二日,走了四千一百多里,第三日走了四千八百多里,第四日走了一千多里.更无话说。到下午三点多钟光景,火车到了温哥华了,找了一个客店,暂时安歇。
那温哥华虽不及纽约那样繁华富丽,也觉得人烟稠密,车马喧阗客店里服侍的人,都是黄色面皮,黑色头发,说起话来,总带捱衣乌河的口音。问了问翻译,说这些人都是日本人,饶鸿生方才明白。饶鸿生因为路上劳乏了,匆匆用过晚膳,倒头就睡。到了第二日,忽然翻译对他说道:“现在美国新立了华工禁约,凡是中国人,一概不准入口。就是留学生,游历官长,不在禁约之内,然而搜查甚严。翻译既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不得不来通知大人,请大人如何斟酌一下子罢。”原来饶鸿生在两江制台面前自告奋勇的时候,不过是个一鼓作气,他说要游历英、法、日、美四国,不免言大而夸。奉礼之后,不禁懊悔,如今看看家乡汇出来的二万银子,只剩三四千了,火车上既受了局蹐的苦,轮船上又受了摇播的苦,他的姨太太天天同他聒噪,说他不应该充这样的没头军,心里正自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天又听了翻译告诉他的美国华工禁约的话,不觉凉了大半截。正在搔头摸耳,肚里寻思的时候,管家又来说:“昨儿姨太太吃晚饭的时候,多要一客铁排鸡,今天客店里开帐,要多收十块美国金圆,姨太太不依,和他闹着,他现在请出管事,要和大人理论。”道言末了,一个美国人穿着一身白,耳朵旁边夹着一支铅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胡子跷得高高的,一见了饶鸿生面,手也不拉,气愤愤说了一大套话。饶鸿生茫然不解。翻译在旁边告诉饶鸿生道:“他说他店里的酒菜,都是有一定价钱的,不像你们中国人七折八扣,可以随便算帐。你是个中国有体面的人物,如此小器,真真玷辱你自己了。况且你既然要省俭,为什么不住在叫化客店里去。我看你,我们这里你也不配住。”翻译说完了,饶鸿生气得昏天黑地,一面叫人照着他的帐给,一面叫人搬行李上别处客店里去,不犯着在这里受他的排揎。管家答应着,退出去收拾行李。饶鸿生寻思了半晌,打定主意,转过头来问翻译道:“今天有什么船开没有?”翻译说:“今天早上看过报,有一条英公司的皇后轮船,是回日本的,要到法国,明天才有船开。”饶鸿生道:“我正是要搭日本船,这皇后船很好,请你快替我去写票子,定房间。”翻译惊道:“大人为何不上法国,要回日本?”饶鸿生道:“不瞒你说,这回制台原派我到日本查察工艺的,是我自己告奋勇到英、法、美三国,现在辛苦也受够了,气也灌满了,钱也用完了,不回去怎么样?”翻译道:“大人回去,怎样销差呢?”饶鸿生道:“你刚才不说是美国定了华工禁约么?”我就可借此推头了。翻译默然无语,退出照办。饶鸿生又到里边安慰姨太太,说管事的被我训斥了一顿,如何如何,他姨太太听了,把气才平下去。到了下午,翻译回来了,说定了第二号房间,以及客舱下舱等等,今晚就要开船的。饶鸿生听了点点头。到得中饭后,饶鸿生和他姨太太,同坐了一部马车,另外翻译同着管家等跟在后面,管家为着行李太多了,叫了部为格乃,这为格乃是外国装货的车子,把行李堆放好了,一个个那爬上去,翻译了只得跟着爬了上去,那管家特特为为让出中间一块地方,请师爷坐。两部车,辚辚萧萧的望英国公司皇后轮船而去。
这皇后轮船,在太平洋里走了十一日,起初还平稳,后来起了风浪,便摇播不定了。有一晚,天气稍些热了,饶鸿生在房间里闷得慌,想把百叶窗开了,透透空气。当下自己动手拔去销子,把两扇百叶窗望两边墙里推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浪头,直打进房间里来,就如造了一条水桥似的。饶鸿生着了急,窗来不及关了,那浪头一个一个打进来,接连不断。
饶鸿生大喊救命,仆欧听见,从门外钻将进来,狠命一关,才把窗关住。再看地下,水已有四五寸了。饶鸿生身上跟他姨太太身上,不必说自然是淋漓尽致。那仆欧也溅了一头一脸的水,撩起长衫,细细的揩抹,嘴里说:“先生!你为何这样卤莽?
船上的窗,岂可轻易去开的?亏的窗外面有铁丝网,要不然,连你的人都卷了去了!”饶鸿生自知不合,只得涨红了脸,听他埋怨,一面又央着他,把房间里地下的水收拾干净,许另外谢他钱,仆欧答应。又叫起管家们,七手八脚的,拿房间里水用器具舀完,仆欧自去。管家们来看被褥,见是精潮的了,先把他卷出去,然后请大人和姨太太换衣裳,闹了一宵,次日阖船传为笑话、又有一夜,饶鸿生正睡得熟,忽然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把饶鸿生吓得直跳跳起来,说:“不好了!怕是船触了暗礁了!”他姨太太也从梦里惊醒,听见说船触了暗礁,这是大家性命都不保了,不觉啼哭起来。后来侧耳一听,外面无甚动静,方才把心放下。一会儿乒乒乓乓的声响,一时并起,估量大约是些玻璃的碗盏器具碎了。饶鸿生便不敢睡,和他姨太太坐起来,把值钱的珠宝之类捆在身上。饶鸿生暗想,日里船旁边挂的那些救命圈,可惜不曾拿他一个进来,以备不虞。
好容易熬到天明,船上人都起来了,饶鸿生差人到外边去打听,原来昨夜风浪太大,一个浪头冲过船面,把张铁梯子打断了,这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饶鸿生自经两次惊吓,这“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思想,早丢入瓜哇国里去了,一心只盼几时回国。
直到十二这天,船到了日本横滨,饶鸿生兴致复豪,住店、拜客、游园,那些事都不必细说。
有天到大街上,找着一个象牙雕刻铺,雕刻的十分精巧,里面也有图章之类,饶鸿生见景生情,便走上去买了一块图章,要他鎸“曾经沧海”四个字。日本象牙铺里的人,中国话虽不会说,中国字却是个个人认得的,当下看他写了这四个字,便将他上上下上估量了一回,笑着,和自己的伙计咕噜了一会,伙计也笑笑。饶鸿生还不知道为什么,又在纸上写明白了明天要,象牙铺掌柜的点了点头。饶鸿生走出了象牙店的门,又去买了许多另碎东西,什么蝉翼绉、蝉翼葛之类,方才回寓。
自古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一天黄昏时候,有两三个都是学生打扮的中国人,辫子早剪去了,为头一个,拿了本簿子,见了饶鸿生的面,便问你姓饶么?饶鸿生怔了一怔。
学生说:“大约是了,很好很好。”又说:“我是淬志会的会长。”又指着那两个学生道:“他们是淬志会的会员。现在我们会里缺了经费,所以来找你,要你捐个一千八百。”饶鸿生道:“足下,这个会在什么区,什么町,还是官立的,还是民立?我兄弟一时尚摸不着头脑,叫人家如何肯捐钱呢?”那学生不禁动火,骂道:“你们这班牛马奴隶,真真不识好歹,难道我们还来谎骗你不成?我们的会,也不是官立的,也不是民立的,是几个同志的赞成的,你连这个不晓得,还出来游历吗?饶鸿生被他骂得无言可对,只得摩肚子。那些学生有做红面的,有做白面的,无非要饶鸿生捐钱。饶鸿生说:“他骂了我了,我还捐钱给他们用,我不是拿钱买他们骂么?”执意不肯。
翻译知道了,赶进来,拿饶鸿生拉到一间秘密房间里说:“大人不如破费几个罢,他们不好惹的。”饶鸿生道:“我怕他怎的?”翻译说:“大人要是不肯破费,到了夜里,他们差人来把大人的辫子剪了,看大人怎样回国?所以有些游历官长,碰着他们来捐钱,总得应酬他,这个名堂,叫作辫子保险费。”
饶鸿生无法,只得拿出一百块钱来,那学生还是不依,翻译横劝竖劝,算把学生劝走了。饶鸿生到此,更觉意兴阑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风光在眼著书记游 利欲熏心当筵受骗
话说饶鸿生在日本东京,被淬志会学生捐掉一百块洋钱,又受了许多气恼,心中闷闷不乐。翻译劝了他几句,也就走开了。饶鸿生前回在日本,为着急于要赴美洲,耽搁得五六天就动身的,不过到了浅草公园、上野公园等处,略略游览而已。
今番闲着无事,整日坐着马车,一处一处的细逛。有天到了不忍池,这不忍池旁边,列着许多矮屋,据说就是妓馆。从前妓馆是在新桥、柳桥等处的,现在改了地方了。紧靠着不忍池有座著名酒楼,叫做精养轩,这精养轩就和中国上海的礼查外国饭店差不多。饶鸿生初次开眼,到了精养轩,拣了一间房间坐下,侍者送上菜单。饶鸿生便说:“近日大餐吃腻了,还是吃日本菜罢。”侍者答应,自去预备。不多时,用盘子托了上来,是五六个干鲜果品碟子和点心之类,另外一副锅炉。侍者把炉子架好了,安上锅子,生起火来,烧得水滚,在锅子里倒下一个生鸡蛋,又进去搬出一大盆生鸡片,翻译便和饶鸿生用木筷夹着生鸡片,在锅子里烫着吃,倒也别有风味。侍者打量饶鸿生是有钱的主顾,能够化几文的,暗地里叫了串座的几个歌妓,踅进那间房来。饶鸿生正喝了几玻璃杯麦酒,有些醉醺醺,看这些歌妓,都是红颜绿鬓,不知不觉的把兴致鼓舞起来,叫他们弹唱。一个歌妓,抱了一个弦子似的乐器,据翻译说,叫做三味线,弹得从从琤琤的。还有一个歌妓,拿着两块板在那里,一上一下的拍,以应音节。那两个歌妓唱将起来,饶鸿生听了听,虽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倒也沨沨移人。弹唱完了,一个歌妓拿出盘子讨赏,饶鸿生低低的问翻译,要给他们多少钱,翻译说:“至少要三十圆日币。”饶鸿生也不介意,伸手在衣袋里摸出三张钞票,每张十圆日币,歌妓得了赏,携了乐器,咭咭咯咯的又到别个房间里去了。饶鸿生吃了一会,侍者拿上饭来,是个小木盒子,打开一看,上面一块鳗鱼,底下盛着雪白的饭。饶鸿生和翻译略略吃了些。撤去残肴,泡上一小壶茶来。茶壶是扁圆式的,茶杯和中国广东人吃乌龙茶用的差不多,茶的颜色却是碧绿的。饮过了,侍者送上账单。饶鸿生给过了钱,出得精养轩,径奔后乐园。园里头松桧参天,浓阴如盖,有许多假山石,堆的玲珑剔透。翻译告诉他道:“这园是水部藩源光造的,替他打图样的,是中国明朝人,叫做朱舜水。朱舜水是浙江余姚人,明末清初到得日本,??住在这园里,足不出户,造了座得上堂,墙上刻着伯夷、叔齐的像,日本都很敬重他。”饶鸿生听了,点头叹息,二人就拣一块太湖石上坐下歇脚,看那男男女女的游人。坐了好些时,方才回去。饶鸿生在精养轩虽化了几十块冤钱,在后乐园倒明白了一桩古典,不能说得不偿失了。
回到寓里,看表上还不过四点多钟,天已经黑了。饶鸿生心上诧异说:“这种时候,我们中国总要七点多钟才天黑,怎么他这里四点多钟就天黑了呢?”实在想不出缘故来。等到夜里,睡了不多时就天亮,再看表,只得两点多钟,后来问起翻译,方知道是日轮旋转的缘故。翻译并说:“要是到俄罗斯圣彼得堡去过冬天,每天两点钟后就天黑了,夜里一点钟前就天亮了。为着俄罗斯在北极底下,冬天日轮在黄道出来,是一直的,所以天黑得早,天亮得快,不比夏天日轮要从赤道慢慢地练过来。”饶鸿生听了,十分佩眼,心里想,我回了国,总要做一部出洋笔记,就是自己不能动笔,也得请人帮忙,把翻译这些话载在上面,人家看了,一定当是我见解出来的,不怕那些文人学士不恭维我,心里想完了,面有得色。
过了一日,带了翻译去逛日光山,在上野搭了早班火车,不到三个时辰,到了日光山。日光山下,就是德川将军家庙。
庙里金碧辉煌,耀人耳目,庙后就是德川将军的坟墓,走上去有三百多层。二人鼓勇前进,到得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了。当夜就住在金谷客寓里。这金谷客寓,纯是外洋式子、背后一条港,清澈见底,面前就是那座日光山,冯阑瞻眺,心神俱爽。
等到睡在枕上,山上泉水的声响,犹如千军万马一般,良久良久方才入梦。第二日一清早,出得金谷客寓,要想雇车子,却只有小车,是用人拉的,就是目下上海的东洋车子,一人坐了一辆,沿着日光山的山涧缓缓而行。山涧里的水飞花滚雪,十分好看。
走了约有半里,接着一条大桥,桥对过有石头刻成的十几尊佛像,笑容可掬,像活的一样,二人又细细的赏鉴了一回。又走了一里多路,是一个乡镇了,田里种着菜,篱笆里栽着花,大有“鸡犬桑麻”光景。又走了两三里,到了山里了。抬头一看,干岩万壑,上矗云霄,两旁边古木丛生,浓阻夹道,老远就听见瀑布声响。再进去,路就滑澾了。路旁还有块名胜地方,叫做马返,有亭台,有楼阁。一个小池子,池子里的水清得什么似的,萍蘩蕴藻交相映掩,两旁碗口大的黄菊,开得芬芳灿烂。
过了马返,路更来得曲折了。车夫低着头,拱着背,和蚂蚁一样的在地下爬,爬了多时,方才到得顶上。有叫做剑峰的,有叫做华岩的。华岩上更有一桩奇景,就是瀑布,有二十多丈宽,七十多丈长,望上去烟云缭绕,底下漭腾澎湃,有若雷呜。另外有块大石碑,碑上刻了是华岩瀑布歌,是一个日本人做的,字有拳头大小。看过了瀑布,转到中禅寺,庄严洁净,迥异寻常。又上望湖楼,四面多是铁栏杆,十分精巧。看官,你们想,山上怎么会有湖呢?不是大漏洞么?原来这湖本来是个山凹,瀑布流下去,经年不断,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条大湖,前后有十八里路长,有些人都撑了小划子在湖里钓鱼,也是天然图画。
二人随便买了点吃食,聊以充饥。饶鸿生想着了《儒林外史》马二先生,见了西湖,说出“载华狱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三句《四书》来,不禁叹古人措词之妙,徘徊半响,竟有流连不忍去的光景。翻译催了几次,方打着原路下山,回来做成了一首七绝诗,珍重藏好,说将来可以刻在出洋笔记的后面,人家看见了,少不得称赞他雅人深致。于今闲话体提。
再说饶鸿生在日本约摸有半月光景,有些倦游了,拣定日子启程回国。搭的那只船,住的舱,与安徽巡抚请去做顾问官的劳航芥紧靠着隔壁。一路无话,到得登州左近,陡起风浪。
饶鸿生是吓怕的了,慌得一团糟,他姨太太更是胆小,无可奈何,拉着他跪在舱里,求神佛保佑,偏偏被劳航芥看见了,这叫做败露无形。等劳航芥到上海起岸,他已换了江船,径往南京,第二天就上制台衙门里禀明半路折回之故。制台也接着外洋的电报,晓得有禁制华工一事,事关大局,自然不能说什么,少不得要慰劳几句,这是官场通套,无庸细谈。
于今再说南京城里有个乡绅,姓秦单名一个诗字,别号凤梧,他老子由科甲出身,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放过一任浙江主考,后来就不在了。他自己身上,本来是个花翎同知,那年捐例大开,化上数千金,捐了个候选道,居然是一位观察公了。
这秦凤梧虽是观察公,捐官的时候未曾指省,没处可以候补,不过顶戴荣身罢了。他却兴头的了不得,出来拜客,一定是绿呢四人轿,一顶红伞,一匹顶马,一匹跟马,回来还要兜过钓鱼巷,好吓那些钓鱼巷里的乌龟,自有那班无耻下流去趋奉他秦大人长,秦大人短,秦凤梧居然受之无愧。南京城里,正经官场都不同他来往,有些有腿无裤子的穷候补,知道他拿得出几文钱,常常和他亲近亲近,预备节下年下,借个十两二十两。
这凤梧的功名如此,志向如此,交游如此,其余亦可想而知的了。一天到晚,吃喝嫖赌,一打麻雀,总是二百块钱一底,通常和他通问的几个朋友,一个是江宁候补知县,名字叫做沙得尤,是位公子哥儿,大家替他起了个混号,叫做傻瓜。一个铜圆局的幕友,名字叫王禄,大家都叫他做王八老爷。还有两个候补佐杂,都姓边,人家叫他俩做大边、小边。这四个人是天天在一块儿。秦凤梧生来是阔脾气,高了兴大捧银子拿出来给人家用,人家得了他的甜头,自然把他捧凤凰一般捧到东,捧到西。不上两年,秦凤梧的家私,渐渐的有些销磨了。有一个江浦系的乡董,叫做王明耀的,为人刁诈,地方上百姓怕得他如狼似虎,王明耀却最工心计,什么钱都会弄,然而却是汤里来,水里去,白忙了半世,一些不能积蓄。这却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他于别的事上,无一件不明白,无一件不精明,只要一入嫖赌两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每月总要南京来几趟,大概在秦淮河钓鱼巷时候居多,无意中认识了秦凤梧,彼此十分投契。有天在一个妓女玉仙家里大排筵宴,自然少不了秦凤梧,席间谈起时事,什么造铁路、开矿办学堂、游历东西洋那些事,王明耀心中一动,便拉秦凤梧在一间套房里和他附耳密谈,说现在有桩事是可以发大财的,借重你出个面,将来有了好处,咱们平分秋色何如?秦凤梧忙问什么事?王明耀道:“我们县里,有一座聚宝山,山上的产业大,一半是我的。前两个月有个人挽了我们亲戚同我来说,说上海什么洋行里有个买办,场面也阔,手头也宽裕,他认识一个洋人,是个著名的矿师。这矿师,不多几时,到内地来游历过一次,带便到各处察看察看矿苗。路过聚宝山,他失惊打怪的:“可惜!可惜!”通事问他什么事情可惜?他说:“这聚宝山上的矿苗浮现,开出来是绝好一个大煤矿,不输于开平漠河两处。”他回去之后,便打主意,要想叫那买办出面,到南京来禀请开彩。那买办为着南京地方情形不熟,怕有什么窒碍地方,说必得和地方绅董合办,方能有就。所以东托人,西托人,竟托到我这里来了。你想江浦县是我的家乡,我又是那里的乡董,除掉我,他还能够找什么人盖过我去?自然要尽我一声。我想与其叫他们办,不如咱们自己办,咱们只要找个阔绰的人出面,以地方上的绅士,办地方上的煤矿,上头还有什么不准的么?我的朋友虽多,然而都靠不住,左思右想,就想起你老兄来了。你老兄是书香世族,自己又是个道台,官场也熟悉,四面的声气也通,如今只要你老兄到制台那里递个禀帖,说明原委,制台答应了,以下一切事情都现成。”秦凤梧沉吟道:“制台答应这桩事,托了人谅没有做不到的,底下一切事情现成。这句话靠得住靠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