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 - 第 5 页/共 11 页

女学不开,中国人没得进化的指望了。因此,动了个开女学堂的念头。一日,合瞿先生说起,瞿先生大喜道:“看你不出,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识,怪不得人家要看重青年。这女学堂前两年有人办过,但是没有办好,如今我有几位同志,正商量这件事大家凑钱,每人出洋五十元,现已凑成十分,有五百块的光景。想开个小小女学堂,但只也要三千块左右,那二千多竟没处设法。你可能筹划筹划,赞成此番义举?将来历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济川听了这话,尤其踊跃。只是家里有些积蓄,都放在庄上,那里几千,那里一万,自己虽然晓得,却抢不到作主。倘若同母亲说明,包管驳回,要先生替他想个妙计出来。瞿先生眉头一绉,想了半天,道:“这事容易。我听说令堂欢喜吃斋念佛,料来功德是肯做的。待我假造一本缘薄,只说龙华寺里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只少二千五百块洋钱,要是肯捐,功德无量。你拿进去给他看,就说是我的来头,包管有点边儿。”济川听了,拍手大笑道:“先生妙策入神!中国人只晓得诸葛亮,先生就是个小诸葛了。”瞿先生被学生这样恭维,把金丝边眼镜里的眼睛一抬,也自扬扬得意。就在书架上找着写输联用剩的旧黄纸,取来裁订了一本缘簿,写了无数功德话头,作为募启,后面写某道台捐几千,某总办捐几千,某太太捐几千,总之,没有几百的一款。变了几种字体,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次日,墨迹陈了,又慕仿了寺里一颗印印上,然后交给济川,捧了进去。他母亲见了,果然信以为真,念声“阿弥陀佛”,原来先生也相信这个,你是个谤毁神佛的,为何也肯拿进来?济川发急道:“儿子只说神道没有佛是有的,这个原应该信他的。”他母亲道:“我在上海多年,早听说龙华是个大寺,烧香的人也很多,却没有去烧过香,几时也要去走一趟才是。”济川捏了一把汗,暗道:他这一去,那话儿就穿崩了,如何使得?便道:“那龙华寺路远哩。平时山门都关起来的,只三月里才开呢。这缘簿,先生说,只要我们捐上二千五百块洋钱,就好买料修造大殿了。这功德有一无二,佛在西方,也要记下我们名字,算是第一件功劳。母亲定是寿高八百,儿孙们也后福无穷。”他母亲道:“ 我儿这话一些不错,如来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我们就靠着他吃饭哩,替他修修大殿,还不应该么?你快去把缘簿上了,答应先生,我叫人去请钱店里的李先生来,叫他兑洋钱便了。”济川含笑棒了簿子出来,-一与先生说了。瞿先生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当下不禁大喜,就叫济川写在簿子上。济川道:“学生的字不好,请先生代写罢。”瞿先生把脸呆了一呆道:“那却使不得!不论好坏,总是你的亲笔。”   济川只得自己写好。次日,果然二千五百块的洋票写来了。   瞿先生道:“此款且交与我收藏,此时房子还未看定哩。待一一布置妥贴,开学时再同你去看。”原来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颇沾染些滑头习气,他那里开什么女学堂?因为同几个书铺里伙计约定了翻刻一部书,原不过借济川这笔款子活动活动,赚出钱来,将来或是归本,或是捐入女学校里,由他怎样造言搪塞。济川不知,还当是真的,过了两月,才催问他道:“先生!为什么还不开学?”瞿先生道:“那有这般容易?房子还看不成。你想上海寸金地,稍为宽敞些的房子,人家不叫他空着,早赁去开店了。开学堂是贴本的事,万不可出重价租房子的,所以为难。”济川听得,十分焦灼,可巧有从前两位同学放假,同来看望他,约他到民权学社里去走走,济川欣然应允。这日先生有事出去,要耽搁几日才来,济川乐得偷闲,当下就合他同学到得民权学社。这学社不比别处,济川进去,只见那些学生一色的西装,没一个有辫子的,见了他三人的打扮,都抿着嘴笑。济川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觉着背后拖了一条辫子,就像猪尾巴似的,身上穿的那不传不俐的长衫,正合着古人一句话,叫做“自惭形秽!”那两个旧同学领他到了一处楼上,找着熟人,谈起来都是说的中国那般那般的腐败。   正在谈的高兴,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一头是汗,把草边帽子掀起,拿来手中当扇子扇。大家立起道:“宋学长请坐。”那人把头略点了点,拣张小方杌坐了,说道:“诸君还在此闲谈得快活,外边的事不好了!”   且说济川的旧同学,一姓方叫方立夫,一姓袁叫袁以智,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来的那人就是宋公民。当下公民忽说出那句突兀的话来,大家惊问所以。他喘了口气道:“说也令人可气!云南边界上的百姓,因为受了官府逼迫,结成一个党,想要抗拒官府;官府没法,想借外兵来剿灭他们。诸君试想,外国人是惹得的么?他们借此为名,杀了我们同胞,还要夺了我们土地,岂不是反了?为此我们几位义务教员,印了传单,约些同志在外国花园演说,这时预先运动去。诸君见过传单,务必要到的。”大家诺诺连声,义形于色,又痛骂一回云南官府,方才各散。济川是不用说热血发作起来,恨不能立时把云南的官府杀了才好。到得书房,何曾肯好好睡觉?靠定椅子,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家童见了,不知他为了何事,满面的怒气,暗道:“我们少爷今天出去,一定吃了人家两个耳光没有回手,所以那般动怒,倒不好走开,他发起脾气来,少不了一顿拳脚。”只得站在书房门口趔趄着,欲进不进。济州连问外面何人?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济川看他那样儿,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样子一样,因叹一口气道:“你也不犯着这般怕我。论理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不过你生在小户人家,比我穷些,所以才做我的家童。我不过比你多两个钱,你同为一样的人,又不是父母生下来应该做奴才的,既做了奴才,那却说不得干些伺候主人家的勾当,永远知识不得开,要想超升从那里超升得起。我新近读了汉书卫青传,卫青说:“人奴之生,得免答辱足矣!中国古来的大将军,也有奴隶出身,当他做奴隶的时候,所有的想头,不过求免笞辱,简直没有做大事业的志向,岂不可叹?我如今看你一般是个六尺之躯,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如来说请佛众生一切平等,我要与你讲那平等的道理,怕你不懂,只不要见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儿就是了。”那家童听了他这番大议论,丝毫摸不着头脑,一会又说什么汉书,想来就是两汉演义了,忖道:“怪不得人家说我少爷才情好,原来两汉演义那部书都记得这般熟。”一会儿又说:“什么如来佛,更是骇怪道,好好的怎么念起经来了?什么奴隶平等,一概不懂。”岂知济川是练就这一套儿,碰着题目对手总要发挥发挥,吐吐胸中郁勃之气。   闲言少叙。到了次日,济川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合他母亲禀过,说要回看朋友。他母亲叫他吃了早饭去,他那里等得及,回说不饿,走到书房,把旧时的操衣换了,拿辫子藏在帽子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走到外国花园,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寻思这些有义气的人儿,怎么也会失信?日已三竿,还不到来。回转一想道:“嗷!我却忘记问问他们约的是几点钟?真正上当哩!今儿只好在此候一天罢!”等到午牌时分,肚里饿的耐不得,才看见有人把些演说桌椅向正厅里搬了进来。   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入会党慈母心惊 议避祸书生胆怯   却说济川见人把桌椅搬入正厅,便跟上去,问他那班朋友为什么还不见到?搬椅子的道:“早哩!说的三点钟来。”济川无奈,只得在就近小面馆里买碗面吃了。呆呆的等到三点钟,果然见两个西装的人来到墙边,贴了两张纸头,上面夹大夹小的写了许多字。近前看时,就是宋公民说的那几句话儿,添上些约同胞大众商议个办法的话。又歇了多时,才见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来了。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中间夹着一两个有胡子的,又有几个中国装的。济川等他同学,总不见到,看看大众已拣定座儿坐下,只得也去夹在里面坐了。第一次上台的人,就是那一个有胡子的,说的话儿不甚着劲,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末了又是什么呼万岁的祝词。大众听了,却也拍过一回掌。   第二次是个广东人,说的是要想起义军的话,那拍掌之声,也就厉害了些。恨的是到了后面,他却变了调儿,说些广东话,多半人不懂的,也有凑着热闹拍掌的。旁边有些女学生,不知那个学堂里出来的,年纪都是十八九岁上下,只听见克擦一声,啊呀一声,大众注目观看,并无别事,原来是一位女学生身体太胖了,椅子不结实,腿儿折了,几乎仰翻过去,就有人连忙替他换了一把椅子。这个当儿,可巧有两个流氓,带了姘头来看热闹,却好紧靠着济川的座儿。听他那姘头问道:“这班人在这里做些什么事情?”那流氓答道:“这都是教堂里吃教的,在这里讲经呢!”   济川听了,不禁好笑。跟手就是一个黑大汉上台,脚才跨到台上,那拍掌之声,暴雷也似的响,只济川坏知他是谁,无从附和。果然这人说法与众不同,他道:“自己到过云南,那里的官府如何残酷,如何杀百姓是不眨眼的,那百姓吃了这种压制,自然反动力要大起来了。”又说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有什么事不肯做。说到此处,拍掌之声,更震的耳朵都要聋了。   台下有几个人,脸都泛红,额上的筋根根暴了起来,济川也是鼻中出火。谁知他那话是一开一合,转过来说,还是和平办法,电告政府,阻住那云南官儿借外国兵的事,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要是愿意,就请签下字。殊不知这场热闹,来听新闻的人居其大半,除去民权学堂的学生,真正他们同志也就有限了。当下有许多拍掌的人,听见要签字,都偷偷的躲了出去。只济川是个老实人,不知利害,见大众签字,他也签上个字。当时签字已毕,不免彼此聚谈一番,哄然而散。过了几日,济川只当他们真有些儿举动,便踱到民权学堂打听消息。谁知进去,只见几个粗人在那里看房子。问起众人,说又到那外国花园去了。   问其缘故,无人得知。仗着自己能走,便奔到外国花园。到得那里,偏偏错了时刻,大众已散。济川只得折回。走过一丬茶馆,进去歇歇脚,见有卖报的,济川买了个全份,慢慢的看着消遣。忽然见一张报上,前日那外国花园的演说,高高登在上头,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这一喜非同小可,觉得他们也算为同志,非常荣幸。正想再到民权学堂里去,合他们谈谈,不料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算计回家路远,怕有耽迟,原来济川家里母教极严,回去过晚了是不依的,只得付了茶钱下楼,一径回家。可巧瞿先生来了,问他到那里去这半天,济川正自己觉着得意,要想借此做做先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先生道:“暧哟!你上了当了!他们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乱闹的,又不是真正做什么事业,只借点名目,议论一回,上上报,做几回书,贪图生意好些,多销几分儿。明仗着在上海,一时没人奈何他,故敢如此。那云南好好的,有什么官府借外国兵杀百姓的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亏你肯去信他。将来闹得风声大了,真个上头捉起人来,那时连你带上一笔,跟着他们去坐监,才不得了哩广济川向来是佩服先生的,这时听他说话太觉不对,自己一团高兴,被他这么一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觉气愤愤说道:“先生这话错了!做了一个人,总要做些事业,看着大家受苦,一人在家里快活,那样的人,生他何用?他们要上报做书,话也多着哩,为什么拣这些忌讳的话放上去?我所以信他,是真就算打听不甚详细,总也有点因头。难得这番热心,想要运动起来,真不愧为志士。况且内中有人到过云南,晓得那里官府待百姓的暴虐,说得何等痛切!难道也是假的?这些话说说,也教官府听见,怕人家不服,不至依然草菅人命。先生倒叫他不要说,恐怕招祸,又叫学生不要去听,恐怕跟他们坐监。学生要做个英雄,死也不怕,不要说是坐监。我们热血的人,说话是莽撞的,先生体要动气。”瞿先生大怒,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那金丝边眼镜掉了下来,几乎跌破,骂道:“你这孩子,越发不知进退了。我合你说的是好话,原是要保护你,恐怕你受累的意思。他们那里头的人,我虽不认得,也有几个晓得他们来历。那有什么热心,不过哄吓骗诈。   即如那位广东人,是著名的大滑头,他配讲到那些话吗?只你没阅历去信他们,将来吃了苦头,才知后悔哩!你说官府怕人家议论,不至草菅人命,你那里见官府草菅过人命来?况且他那几个人的议论,也不会就惊动到官府。你说你是热血,难道我就是凉血不成?不要我把你的血也带凉了,你不守学规,我教不得你,另请高明罢!”说完,就叫家人捆铺盖要走。济川见他这样,倒着急了,只怕母亲不答应,只得回转脸来赔罪,再三挽留先生。这瞿先生得此美馆,也非容易,如何使肯舍之而去?那般做作,原因太下不去了,料想学生总要服罪的,今见他如此,便也乐得收篷,道:“既然你自己晓得错处,我就不同你计较。自此以后,只许埋头用功,再不要出去招这些邪魔外道来便了。”济川诺诺的答应了,心里暗忖道:“我这先生向来是极维新的,讲的都是平权自由,怎么这外国花园一班人他会叫他不是,又劝我不必去附和他?这样看来,什么维新守旧,都是假的。又且听先生一番议论,倒像卫护官场,莫非他近来得了什么保举,也要做官了,所以这般说法。以后合学堂究竟如何?待我来问问他看。”想定主意,便问道:“先生这几日在外面运动,想是为女学堂的事,不知有些边儿没有?房子可曾租定?”瞿先生叹口气道:“房子倒已租定了,只是我们中国到底不开通,没得人来应考,新近有了两个人来报名,却又收不得。”济川惊异道:“一般是来学的人,那有不好录取的呢?”瞿先生道:“所以说你不曾阅历过,要好收我们还不收么?你道这报名的是何等样人?原来一个是兆贵里书寓里的女儿,一个是长裕里住家野鸡的女儿。”济川虽生长上海,那书寓是跟他父亲到过,不消说晓得的了,什么叫做住家野鸡却不知道。往常也听见人家说:“野鸡”二字,只道是可以做得菜吃的野鸡,此番听见先生说了这种名词,倒要请教请教。   幸亏那瞿先生诲人不倦,当下就把那住家野鸡的始末根原,详详细细的演说了半天,济川方才恍然大悟,忖道:“这样看来,我又不但要开女学堂,先要逐娼妓了。”就问先生道:“这种下流社会的种子,官府倒不驱逐么?”瞿先生道:“你这孩子又来说梦话了。你想你们外国花园演说,说的都是合官场为难的事,尚且没人来驱逐,那住家野鸡既然住在租界,他又不碍官场,为什么要驱逐他呢?”济川听了这话,也由不得要笑了。   自此常在家里用功,不去管外面的事。   过了半月,先生又有事出去了,可巧那旧同学又来看他。   济川责他道:“那天外国花园的会事,二位约明来的,为什么不到?这般没信?”方、袁二人道:“我们何尝不想来?只因外国学堂里的纪律严,比不得中国学堂,可以随便的,要是我们那天来了,一定开除我们。想那些空议论,听他无益,倘若因此开除了,倒不值得,所以未来。”济川暗道:“恁般说来,我们先生的话,也真不错了。”方立夫道:“老同学!你只知道怪我们不来,不知这班演说的人,如今都是不了!”济川大惊,亟问其所以。立夫道:“那演说直闹了三次,每演说一次,就上报一次,所说的又是有类于造反一般,既然如此,索性秘密些我倒也佩服,他那有青天白日宣言于众,说我们要造反的?老同学!你想这不是个疯子吗?好笑那些官府,当作一桩正经事务,不知道他们是闹着顽的,也不知那个传到那官府耳朵里去。虽说是上海报,然而这种报官府轻易不看的。一定是有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你想他们把云南那些官府糟蹋到这步田地。常言道:官官相护,一般做官的人,那有肯容人骂官的?所以这里的官动了气,要捉他们这一班人,又捉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中国不能自强,处处受外国人的压制。事到如今,连专制的本事都拿不出来,要想捉几个人都被外国人要了去。”   济川听到这里,大喜拍掌。立夫道:“老同学!且慢高兴!你说官府提不得了,是我们中国人的造化吗?他们那些演说的人,依赖了外国人,就敢那般举动,似此性质,将来能不做外国人的奴隶吗?做中国人的奴隶固是可耻,做外国人的奴隶可耻更甚!不但可耻,要是大家如此,竟没得这个国度了,岂不可伤!”济川听了这番惊动的话,由不得泪下交颐这是少年人天真未凿,所以还有良心。当下方、袁二人安慰他一番,他又急问端的。立夫道:“官府捉人的事太鲁莽了,不曾合外国人商通,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将人要去,也只三五个人,其余均闻风远避,有的到外国去了。这几个人既被外国人要去,也不至放掉,不过审问起来,不能听官府作主,要他们会审,不消说那种吓人的刑具是不能用了。官府岂不气愤,想了法儿合外国公使说话,也是无益,仍旧没得个收梢,但余党恐要株连,弄成一个瓜蔓抄,这才不得了哩。我们幸而没到场,置身事外。老同学!你去可曾签名字没有?”济川道:“不瞒你二位说,我去听说,能不签名吗?原为这事被我们先生发挥了一顿,此时倒要服他老成先见,怎样设法避脱这场祸才好?索性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倒也罢了,像这样没来由,暗暗的上了圈套,我也觉着不值得。老同学!有什么法儿想,替我想想看。只是那些官府,也真不知是何意见,如此同类相残,如何会得自强呢?”   立夫道:“你这问极有道理。譬如我们这班人,知道自治,自然不受人压制,官府虽暴,也无如之何。官府以法治人,自家也要守定法律,人家自然不议论他,这才是维新的要诀,文明国度也不过如此,如今还早哩。你签名一事,虽没什要紧,然而也要想个法儿避避才好。要是一时大意,被人家带上一笔,那却不是顽的。”济川被他们说得心中忐忑不定,当下二人辞去了。事有凑巧,偏偏他们说话的时节,济川家里的丫环细细听了去,就到里面和太太述了个大概。济川母亲听得,又是官府捉人,又是济川也有名字在内,后来又商量避祸的话,登时急得身子乱抖,忙叫济川进去。济川听见母亲呼唤,知道方才的话被他老人家晓得了,倒着实为难,只得走了进去。他母亲骂道:“你越读书越没出息,索性弄到灭门之祸了!那些造反的人可是好共的?”济川辩道:“没这事儿,方才方立夫、袁以智二人,是外国学堂里的同学,他们来看我,讲论些人家的闲事,不干我的事。”他母亲道:“你还要瞒我?我都听见了。”   济川道:“母亲定是听见丫鬟说的,他闹不清楚,知道我们说的什么,传话不实,倒叫母亲耽惊动气!”他母亲道:“你要没事便好,要有事总须叫我知道。好早早商量。”济川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来,心中着实忧虑。偏偏先生又不在家,没有知己的人讨个主意。正在躇踌,忽见书童报道:“外边有人送了一封信来,说要请少爷出去当面交的。”济川一惊,忖道:“莫非有人来拿我吗?”慌忙躲入上房。停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出来探望,迎面遇著书童道:“少爷!为什么不出去,那人说是山东寄来的银信,要面交,等得不耐烦了。”济川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为什么不早说明?”书童呆了一呆,不知他少爷是何意见,朝外便走。济川随后走出,果然是汇兑庄上的伙计。当下问明了济川名号,与信而合符,然后交出。   济川看了,知是他叔父的,信上面又写汇银一万五干两,倒觉有些纳罕。票庄伙计请他去兑银子,他把信看完,才知是办书籍仪器的,又有请他当教员的话,便忙忙的穿好衣服,跟着那伙计到得庄上,议定要用随时去取,打了一张银票回来。可巧路上遇着瞿先生,一同来到书房。翟先生问他到那里去的?他把山东的事说了。正想问先生避祸之法,那知瞿先生一听此言,早已有心,道:“你前次闹的乱子,如今要发作了,果不出我所料。前天我看见你的名字高高在那报上,现在官府捉拿余党,你须想个法儿躲避才是。”济川正为此事耽心,忙问瞿先生躲避的法子。瞿先生道:“我已替你想出一条路道,莫如逃到东洋,那里有我几个熟人,你去投奔他,自然妥当的。你要你叔父办什么书籍仪器,我替你代办了罢。事不宜迟,须早早动身。”   济川道:“先生的话那有不是?只是学生这事不曾告知家母,且待商议定了再处。”瞿先生道:“你要不从速设法,祸到临头,那时就来不及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湖上风光足娱片晌 官场交际略见一斑   却说王济川听了先生的话分外着急,无奈把自己入会党的事,进内告诉母亲,又把想要东洋去避祸的话亦说了。他母亲骂了他一顿,说道:“我只你这个儿子,如今不知死活,闹了事,又要到东洋去,忍心掉下我吗?”说到这里,呜咽起来,弄得济川没了主意。半晌,又听他母亲说道:“东洋是去不得的,你姨母住在嵊县,来去不算过远,你到那里去住几个月,等事情冷一冷,没人提起,我再带信给你回来便了。”济川不好违拗,答应了。又说起山东信来。他母亲道:“你叔父信来叫你去,虽然是好,只我听见人家说,山东路不好走,你没出过门的人,我不放心你去,还是转荐你先生去罢。”济川听了,就去告诉了先生。瞿先生自然大喜过望,就替济川起了稿子,叫他誊好了,挟在身边,把银票也取了银子,自去置办书器,带往山东不提。   且说济川第一次出门,本有些怯生生的,幸他母亲请了自己钱铺里的伙计张先生送他前去,觉着不怕了。临行,他母亲又是垂泪,济川也觉难过。他母亲又交代他许多话,无非是挂念他姨母的套文,不须细表。济川同了张先生,带了书童,当晚上了小火轮,次日船顶万安轿歇下。张先生道:“这杭州是出名的好山水,世兄何不在此玩两天呢?”济川道:“好。”两人上岸,叫挑夫挑行李进城,讲明了一百二十钱一担。这张先生非常啬刻。却有一般好处,替人家省钱,就同首自己省钱一样。当下不但挑钱讲的便宜,还要把些零碎对象自己提了,向那轻的担子上加。挑夫急了,弄得直跳,口口声声的苦恼子。济川看此情形,又动了侧隐念头,添了一个担子才罢。张先生恨恨的叫声:“世兄!你没有出过门,到处吃亏,又上了你们的当了!那挑夫脾气是犯贱的,不加上他点斤两,他也不觉得你的好处,倒要敲起竹杠来。”济川笑道:“这些苦人儿,宽他们些有限的,大处节省,听你罢。”进了城,找着客店,每人一百二十文一天,饭吃他的,好菜自备。当日匆匆将对象行李安放停当,天光已黑,胡乱吃了些晚饭,打开铺来睡觉。济川才躺下去,颈脖子上就起了几个大疙瘩,痒得难熬,一夜到亮,没有好生睡。   那张先生却是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次日饭开上来,一碗盐菜汤,就是白开水冲的,一碟韮菜,咸得不能入口,济川只得停着不食。那张先生尽让他吃,他说:“我不饿。你先请罢。”   张先生就不客气提起筷来,呼拉呼拉几口就吃了一碗。直添到三碗才肯放手。济川看他如此,自己无奈,只得叫书童找店里伙计,端了两碗面来,主仆才饱餐一顿。饭后无事,合张先生商量了,加了厨房四角洋钱一天,另备几样精致的小菜,又把牀铺换了,然后议到出游。   次日,张先生同他到藩司前看池子里的癞头鼋,济川莫名其妙。那张先生大破悭囊,身边摸出六文钱,买了一个山东馒头,分了两半个投入池里。果然绿萍开处,一个癞头鼋浮出水面上来,那重身足有小圆桌面一般大小,将两半个馒头吞了去。   济川看了,也没甚意思。张先生又领他到城隍山上,去看那钱塘江的江景。找到一丬茶馆坐下。茶博士问吃什么茶?张先生叫了一碗本山,又叫他做两个酥油饼起马。却好这时正是八月里,那钱塘江的湖水是有名的,济川正与张先生闲谈,忽见大众凴栏观望。张先生道:“潮来了!”济川也起身,来靠着栏杆。看时,果然远远的银丝一线飞漾而来,看看近了,便如雪山涌起,比江水高了几倍,犹如砌成的一层白玉阶沿,底下有多少小船,捺桨直往上驶。济川叫声:“暧哟!”张先生问什么事?济川道:“眼见那船就要翻了!”话未说完,那些船一只一只的浮在潮水面上,济川着实诧异。张先生道:“这是他们弄惯的,世兄读书人,难道还不知?”济川想道:“记得小时听见先生讲过,什么嫁与弄潮儿,莫非就是这些人了。”正在观望,不提防茶博走来,将酥油饼在桌上一搁道:“饼来了。”   济川吓了一跳。张先生让他吃饼,道:“这也是杭州的名件,世兄须得尝尝。”济川分了小半个吃着,觉得有些生油味儿,不甚合意,放下不吃,两人坐了多时,看看天晚,想要回寓,就叫堂倌算帐。一算起来,整整三百文制钱。张先生拿几个铜钱在桌上一摆道:“两人一百六,三十二加十钱小帐,二百零两个钱。”堂倌道:“那酥油饼是一百二十钱一个。”张先生合他争道:“我吃油饼也吃过千千万万,没有吃过一百二十钱的起马酥油饼。”堂倌道。“客人不知,现在于面涨价了。”   二人争了半天,始终付了他一百钱一个饼,才得出去。那堂倌咕哝道:“千千万万的酥油饼,够他一世吃哩,没有见过这样啬刻人,也来吃酥油饼。”张先生只作没听见,走出店门,觅路下山回去。   次日,张先生又领济川去游西湖。早起饱餐一顿,踱出涌金门,望西湖一面走来。那时天气尚早,游客寥寥。二人走到湖边,雇了一只瓜皮艇,随意荡桨,遇着好景致,便登岸流连,或远远瞻眺。果然天下第一名胜,况是八月天气,有些柳树摇风,桂香飘月的意思。到得靠晚,只见天上一片晴霞,映着湖水青一块、紫一块,天然画景,就是描写亦描写不出。而且孤山达平,雷峰突兀,一时亦浏览不尽。但可惜那上、中、下三天竺,被和尚占去了。两人正在看得有趣,济川想道:“那和尚不耕不织,坐食人间,偏享恁般清福,真是世上第一件不平之事。”一边游,一边想,看见天色已渐渐的黑下来,方才回船拢岸。依着张先生的意思,要想回寓吃饭,济川道:“肚子饿久了,前面藕香居摆着好些中碗,我们去尝尝着。”   张先生道:“藕香居是吃得的吗?”济川道:“ 除非他菜里头有毒药,便吃不得。”张先生道:“世兄!不是这般说,他那菜又不好吃,价钱又贵。”济川道:“尝尝看,要好贵也无妨。”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同他到了藕香居。这是西湖上有名的茶馆,兼卖酒菜。张先生替济川要了一样醋溜鱼,一样摊黄菜,一样炒虾仁,半斤花雕,两人吃酒赏玩。济川见阑干外面环着池塘,密密的全是的荷叶,只可惜荷花没有了,那五六月间不知怎样好看哩?虽然秋天,还是有些余下的清香,一阵阵被风吹来,着实有点意思。须臾酒饭已罢,仍回寓处。   次日,商量起身,搭船过江,一路走去,那绍兴的山水,更是雄奇。到绍兴住下。   次日,又去探过禹穴,见了岣嵝碑,一字不识。那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说法,虽然不错,却总没有西湖那般清幽可喜。   两人访明了到嵊县的路,一直进发。到得嵊县,原来小小一个城池,依着在上海打听的路儿走去,只见几家绅户,也有挂着“ 进士第”匾额的,也有挂着“大夫第”匾额的,末了一家更是不同,大门外贴了一张朱笺纸,上写着“奉宪委办秦晋赈捐一切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分局”,又挂了两面虎头牌,上写着“ 账捐重地,闲人莫入”,四扇大门里面,又挂着四顶红黑帽,两条军棍,两根皮鞭。济川见这里气概不凡,倒要看他是何官职,却见门外还挂着一块儿红漆黑字牌儿,上写着“ 钦加四品衔候选清军府畲公馆”字样。济川喜道:“ 这正是我姨母家了。”此时行李未到,他便同张先生上去敲门。那知门是开的,门房里抹牌的声音响亮,见有人进来,就有一个管家,穿着黑洋绉的单衫,油松大辫,满面烟气触鼻,问是那位,找谁的?幸而济川记得他母亲的话,晓得这姨母家是讲究排场的,所以带了一张名片放在身边,当下正用得着,就在怀里掏了出来,叫他上去替回。那管家走进大厅,打了一个转身出来,挡驾道:“老爷不在家,捕厅衙门里赴席去了,二位老爷有什么话说,待家人替回罢。”济川道:“老太太总在家的,你上去,回说我是上海来的外甥便了。”那管家见是老太太面上亲戚,才不敢怠慢,说了声“请花厅上坐,待家人进去回明白了再说。”济川叫他派一个人在门口招呼行李,自己合张先生随他走进厅上。原来小小三间厅中间,放了一张天然几,底下两张花梨木桌子,两旁八张太师椅,四张茶几,都是紫檀木雕花的。上首摆了一张炕牀,下首的屏风是开着通上房的。中间挂的对子,上款是“西卿仁弟之属”,下款是“罣亭汪鸣銮”。两旁壁上,杂七杂八挂着些翰苑分书的单条。济川合张先生在那中间椅子上坐定,等了好一会,那管家出来说:“请!”济川嘱咐张先生在花厅上少待,就跟了那管家走进去。   原来花厅背面,一式也是三间,一间走穿,两间有四扇屏窗隔开,高挑软帘,料想里面是间书房。济川再走进去,原来一排五间房子,一边有两间厢房,一边走廊。由那走廊绕进,便是上房,却一色的大玻璃窗,红纱遮阳。中间屋里,上首摆了个观音香案,黄纱幔儿,檀来之香,维绕慢外,他姨母正跪在蒲团上念高王经哩。济川在家侍奉母亲惯了,晓得经不念完,是不好合人说话的,便也不敢上去叩见,呆呆的站在当地。只见他姨母一面念经,一面却把头朝着济川点了两点,是招呼他坐的意思。少停,房门里帘子一掀,一个老妈领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出来,向济川磕头,叫表叔。那老妈又问姨老太太好。   此时济川的姨母经已念完,济川上去拜见他姨母,问了他母亲一番,非常亲热。叫人把他安置在外书房,就要自己出去料理。   济川道:“外甥会去招呼的,花厅上还有送外甥来的一位张先生哩。”他姨母叫丫鬟出去,传谕家人倒茶、打脸水,安置牀铺,又骂他们说老爷不在家,就那般偷懒,客来了也不招呼,仔细老爷骂你们。济川要见表嫂,内里传说有病,不能出来相见。然后济川退到外面,有人领了他同张先生到外书房里去。   原来这外书房在花厅旁边,另外一重门,南北相对两间,里面还幽静。窗前两棵芭蕉,一棵桂树,可惜开的不盛,也有些香气扑来。书桌旁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的红纸簿面的是旧结绅,黄纸簿面的是旧朱卷。家人正在添设牀铺,恰好行李小厮已到,就拿来一一安放妥当。书童住了对面一间。济川歇息一回,正想到上房去合姨母说话,只听得外边一片声喧,家人报道:“老爷回来了!”又听呀的一声,大门开了,有轿子放下的声音,有老爷叫“来”的声音,有家人答应“是、是”的声音。济川暗道:“我这表兄又不是现任做什么,为什么闹成这个派儿?住在他家,看他这种恶毒样子,如何看得惯呢?既到此间,也叫无法,只索耐几天罢。他既到家,我应先去拜他。”就约张先生同去。张先生一向在买卖场中混惯,没有见过官府排场的,有些拘束,不愿意去见。济川道:“我们住在这里,能不合他见面吗?你虽然就要回去,也得住一半天儿。”张先生没法,只得同了济川,叫小厮先把片子去回。他家人进去了半晌出来道:“老爷说,请在签押房里见。”于是领济川二人进去,原来这签押房就是那花厅背后两间,掀帘进去,表兄迎了出来,满面笑容的招呼。济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势却想请安,济川无奈,只得也向他请安,那腿却是僵的,远不如表兄那个安请得圆熟。张先生更是不妥,一个安请下去,身子歪得太过了,全体扑下,把他表兄颈上挂的蜜蜡朝珠抓断了,散了满地。   原来他表兄赴席回来,知有远亲来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着张先生,给他个当面下不去,就骂家人道:“狗才!还不快拣起来!”那张先生的脸儿红的同关公一般,觉得自己身子没处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谦恭,请他们炕上坐。济川还想推辞,张先生却早已坐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张先生忙着推辞,又险些儿把茶碗碰落。济川谦道:“我们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实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宽衣了。”他道:“表弟大客气了。愚兄在官场应酬,那衣帽是穿惯的。也罢,今儿天晚了,料想没得什么客来拜我了,换了便衣,我们好细谈。至亲在一处,不可客气。”济川正要回答,只听他叫了一声“来!”犹如青天里起了一个霹雳。张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这一吓,把手一震,茶碗一侧,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银灰茧绸夹衫面前湿了一大块,忙把袖子去擦,那里擦得干。那位司马公却正看着家人们理花翎,不曾瞧见,回转头来,方见张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块,就道:“老兄衣服湿了,穿不得。来!拿我的湖经衫给张老爷穿!”家人领命去拿了接衫来,张先生只得换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戏的猴子一般。司马公又道:“官场应酬,总要从容些。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宪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脱了衣服,仍然搧扇子。抚宪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宪道:“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宪端茶,底下一片声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宪把他奏参革职。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于这些礼节上头,着实留心。”司马公说这几句话不打紧,只把一个生意本色的张先生,羞得无地能容,什么作客,直头是受罪。济川脸上也很觉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换过,靴子仍套在腿上,一个呵欠,烟瘾发作。那些管家知道他应该过瘾的时候,早把烟盘捧出,搬去炕桌,两人只得让他躺下吃烟。他表兄道:“我们一家人不客气,愚兄因病吸上了几口烟,时常想戒,恐其病发不当顽的,只得因循下来,表弟可喜欢顽两口吗?”济川生平最恨吸鸦片。   他道:中国人中了这个毒可以亡种的。往时见人家吸烟。便要正言厉色的劝,今见他表兄也是如此,益发动气。又听他问到自己,就扳着脸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为什么吸烟呢?”他表兄觉着口气不对,有些难受,便亦嘿嘿无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戕教士大令急辞官 惧洋兵乡绅偷进府   却说济川的表兄,听他说话,有些讥讽,觉得难受,然而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歇了一歇答道:“表弟高兴,偶然吸两口烟,也不妨的。愚兄听现在那些维新人常说起要卫生,这是卫生极好的东西。而且现在,凡做大官的人,没有一个不吃的。愚兄别的不肯趋时,只这吸烟,虽说因病,也要算是趋时的了。”   济川听了这些言语,更不耐烦,只得告退,道:“小弟还要去挂点拴点行李,等会儿再谈罢。”他表兄不十分留他,便道:“表弟在此,只管多住些时,不要客气。”济川道:“说那里话,只是打搅不安。”是晚,他表兄备了几样菜,替他俩接风。次早,张先生回上海去了。自此济川就住在他表兄处。   你道济川的表兄是什么出身?原来他父亲也是洋行买办。   他小时跟着父亲在上海,也曾进过学堂,读过一年西文,只因脑力不足,记不清那些拼音生字,只得半途而废。倒是中文还下得去,掉几个之乎者也,十成中只有一成欠通。因此想应应考,弄个秀才到手,荣耀祖先。可巧他本家叔父,是杨州盐商,他就顶了个商籍的名字,果然中了秀才。应过一次考试,知道自己有限,难得望中,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个双月候选同知。未几,他父亲去世了,回到嵊县三年服满,他以为自己是司马前程,专喜合官场来往。无奈人家都知道他的底细,虽然他手中颇有几文,尚还看他不起。他想道:我要撑这个场面,除非有个大阔人的靠山,人家方不能鄙薄我。忽然想起府城里有位大乡绅畲东卿先生,是做过户部侍郎的,虽然告老在家,他那门生故旧,到处都有,官府都不敢违拗他,去投奔他试试看。想定主意,便趁畲东卿先生生日,托人转弯送了重重的一份礼,又亲去拜寿,见面叙起来,虽然是同姓不宗,推上去却总是一个祖宗传下来。东卿先生因绍兴同族的人不多,也想查查谱系,要是有辈分的,来往来往,也显得热闹些。当下查了仔细,果然同谱,只因乱后家谱失修,又他们迁居外县,所以中断的,排出辈分,却是平辈。从此便与他认定本家,自然把他阔得了不得了。这济川的表兄,本名荣,因东卿先生名直坡,他就托人到部里将照上改了名字,叫直庐,合那东卿排行表字西卿,自此就印了好些畲直庐的名片拜客。人家见他名字合东卿先生排行,只道是他的胞弟,无不请见。西卿称起东卿来。总是“家兄”,自此就有人合他来往起来,认得的阔人也就多了。西卿到处托人替他弄保举,又加上个四品衔赏戴花翎,不但顶戴荣身,便也充起绅士来了。一个小小的嵊县,没有什么大绅士,他有这个场面,谁敢不来趋奉他?事有凑巧,偏偏这一年山陕两省闹荒,赤地干里,朝廷目下停捐,因此赈荒的款子没有着落。当时就有几位大老,提起开捐的话,朝廷有主意不肯叫人捐实官,只允了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几项。各省督抚奉到这个上谕,就纷纷委人办理捐务。西卿打听着这个消息,连忙出去拜客,逢路设法,果然弄到了一张委办捐务的札子。从此更阔绰起来,开口就有了那些排场。再说新到任的这位县大老爷,是个科甲出身,山西人氏,据他自家说,还是路闯先生的三传高弟,八股极讲究的,又是京里锡大军机的得意门生,只因散馆时闹了个笑话,把八韵诗单单写了七韵,锡大军机不好徇情,散了个老虎班知县,就得了这个缺。这位县大老爷姓龙名沛霖,表字在田,当下选了这嵊县缺出来,忙忙的张罗到省,又带了锡老师的八行书,藩司不能怠慢,按照旧例,随即饬赴新任。   方才下车,次日就是畲乡绅来拜。龙大老爷是个寒士出身,晓得地方绅户把持官府,最是害百姓的,就叫家人挡驾不见。西卿因县里不见,大是没趣,回到家里,唉声叹气,就同那落第的秀才一般。后来打听得这位大老爷脾气不好,只得罢手。   为着在家气闷,便想到府里去散散。有天他本家哥哥东卿先生请他陪客,可巧那客就是本县大老爷,原来龙在田有事到府,打听得这畲东卿是锡老师的旧友,特去拜望,因此东卿先生请他吃饭,西卿作陪。当时见面,西卿说起有天拜谒的事,龙县令早已忘怀。西卿道:“就是老父台下车的第二日。”龙县令深抱不安,再三谢过。西卿自然谦让一番。是日尽欢而散。西卿在府耽搁数日,回到嵊县,那龙大老爷亦已回衙多日了。西卿就备了一份厚礼送去,居然蒙龙大老爷赏收几样,而且次日就来登门拜望。起先西卿的左邻右舍,见西卿拜县里大老爷不见,就造了多少谣言,说他吃了访案,县里正要拿他,因为功名未曾详革,不便下手,这时县大老爷亲自来拜,那些人又换了一番议论,说西卿到省城用了银钱,上司交代一来,没事儿的了,县大老爷见他脚力硬,所以来趋奉他的。   闲言少叙,且说西卿请了县大老爷来家,着实攀谈,说了本城许多利弊,龙县令闻所未闻,悔不与他早早相见。自此西卿又合县里结成了个莫逆交,地方公事不免就要参预一二。有一回,他乡里的本家叔父,要买人家一注田,卖主要价太大了,以致口舌,他来求了西卿,讲明事成进西卿洋钱一百圆,西卿就从中替他设法,说那人欠他叔父一笔款子,说明以田作抵的,如今抵赖不还了。那人听得这风声不妥,赶紧贱价售与他叔父,才算没事。又一回,西门外一个图董包庇了几个佃户,不还人家租粮,那田主到县里告了。出票提人。图董发急,来求西卿,说定二百圆的谢仪,西卿向里县说了,诬那田主虐待佃户,收人家一倍半的租粮。县里听了一面之词,将田主着实训饬一顿,斥退不理,倒把那些佃户放了。西卿又发一注小财。自此西卿在本城管些闲事,倒也很过得去。不但把从前送人家礼物的本钱捞回来,还赢余了许多。这时他表弟来了,还要摆他阔架子,就备了一桌子好的翅席,请了县里的几位老夫子、粮厅、捕厅,叫他表弟作陪客。谁知他这位表弟志气高傲,就不喜同官场人应酬,虽然不好不到,只是坐在席间,没精打采,连菜都不大吃。西卿合他们是高谈阔论。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县里一个家人来到,跑得满头是汗,慌慌张张的找着他们师爷,说:“不好了!老爷说出了大乱子,快请师爷们回去商量!”大家一听,都吓呆了。还是西卿稳定些,就问那家人是什么乱子?那家人却说不出所以然的缘故。只说老爷急的要想告病哩。那几位老夫子自不用说,赶紧回去,粮捕厅也告辞,当时散个精光,剩下了半席菜没吃完。西卿吩咐留下,预备次日再请客,就同济川拿鸭汤泡饭,各人吃了一碗,自去过瘾。躺在铺上寻思,县里不知出了甚事?但这位老父台是京里有人照应,脚路是好的,大约不至丢官,我倒不要势利,先去问候问候。想定了主意,立刻传伺候坐轿进县。家人递上名帖,等了好半天,里面传出话来,叫挡驾,老爷有公事不得空,过一天再会罢。西卿没法,只得回来。一路上听人传说道:“一个教士被强盗宰了,又抢去东西不少,我们大老爷这场祸事不小,只怕参了官不算,捉不着人还要去坐外国天牢哩!”西卿才明白为的是教案。暗想这回随你皇上的圣眷好也没法了,不要说一个军机大臣照应不中用,就是皇上也顾不得你。只怕龙在田要变做个鳅在泥了。   他不见我也好,我也没得工夫去应酬他。当下西卿回家睡觉不提。   过了一日,西卿的家人惊皇失措的进来,回道:“不好了!前日所说的强盗杀了个教士,如今外国有一只兵船靠在海口,限龙大老爷十天之内要捉还凶手,要是捉不到,便要开炮洗城了,老爷快想法子避避罢!”西卿听了,急得什么似的,立刻请了济川来商量。济川道:“杀了外国教士,照别处办法,也不过赔款。凶手捉不到,那有什么法儿?外国人最讲道理的,决不至于洗城。这话是讹传的,不要去理他。表兄不信,何不到衙门里去打听打听?”一语提醒了西卿,连轿子也等不及坐,忙跑到捕厅衙门。到得那里,只见大堂上摆了几只捆好的箱子,捕厅却在县里没有回来。原来捕厅也因为风声不好,先打发家眷进府,外面瞒着不说起。西卿见此情形,连忙跑回家里,大声嚷道:“快快收拾行李,赶雇长轿进府!”一口气跑到上房,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倒有点见识的,便道:“什么事急到这般田地?那天主教是同如来佛一样的。我天天念佛,又念救苦救难的高王观世音经,我有佛菩萨保佑,他们决不至加害于我的,你们尽管放心罢了。”西卿道:“母亲同差了!来的不是教士,是洋兵,他那大炮,一放起来,没有眼睛的,不晓得那家念佛,那家吃素,是分不清楚的。”他母亲听说是洋兵,又有大炮,这才急了,连忙同他媳妇收拾起来。西卿自去招呼仆从,卷字画,藏骨董,只那笨重的木器不能带了走、其余的一件不留。   又幸亏府里有他开的几个铺子,可以安身,嵊县虽有些田产,却没有银钱放在市面上,倒也无什袅恋。济川在书房里听得外面闹烘烘的,知道他表兄去打听了回来,要想逃难,心中只是暗笑,说不得出来探望探望。只见西卿那双靴子也不穿了,换了双薄底镶鞋,盘起辫,合一个家人在那里装画箱呢。见他来了,说了声道:“表弟,还不快去收拾吗?洋兵就要来了。”   济川道:“究竟如何?”西卿对他咬着耳朵,低低说道:“捕厅里的箱子都捆好了,立时送家眷进府,我们还不快走,更待何时?”济川道:“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情,进府去住些时再回来也好。”西卿听他说得自在,便有些动气,说道:“表弟,你是在上海见惯洋人的,那些都是做买卖的洋人,还讲情理,这洋兵是不讲情理的。那天听见东卿家兄说起,前年洋兵到了天津,把些人捉去当苦工,搬砖运木,修路造桥,要怠慢一点,就拿藤棍子乱打,打得那些人头破血淋,暧唷都不敢叫一声儿,甚至大家妇女,都被他牵了去作活。还有那北京城上放的几个大炮,把城外的村子轰掉了多少。表弟!这是当顽的吗?莫如早早避开为是,合他强不来的。”济川听了他一派胡言,也不同他分辨,自去收拾不提。   再说西卿整顿行装,足足忙了一日,次早挑夫轿夫都已到齐,就便动身。他夫人还带着病,一个三岁的女孩子,一路哭哭啼啼,这番辛苦,也尽够受的了。然而他老人家,那一天两顿瘾,还是定要过的。因此,又耽搁了许多路程。济川性喜遨游,这点路不在他心上,叫畲家家人坐了自己的轿子,他却把他的马来骑,一路驰去,偏觉甚乐。到得绍兴城里,西卿吩咐在自己的当铺里歇下,腾挪出几间房子,来安顿家小。当日安排一切,自然没得闲工夫。次日过了早瘾,便去拜望本家东卿先生。东卿正在书房里临帖哩。原来东卿隶书出名的,人家求笺求扇的甚多,只是不大肯写,遇着高兴,偶然应酬一两副,人家得了去,便如拱壁一般,骨董铺里得着他写的对子,要卖人家十两银子一副,人家还抢着买呢。西卿合他认了本家,也得过他一副对子,这回便衣来拜,家人见是本家老爷,并不阻当,一直领到书房,所以会看见他老人家写字。东卿见有人来,忙放下笔,立起身来招呼。西卿抢步上前,请了一个安,问大哥好,又问大嫂康健。东卿谢了声,也问问婶母的安。西卿指着桌上的字道:“大哥倒有工夫写字?”东卿道:“可不是,我因有人要我临一分孔庙碑去刻,日内无事,在此借他消闲。”   因问西卿为什么事情到府?”西卿道:“大哥不要说起,那县里不会办事,弄了些强盗,把外国的教士杀了,如今外国人不答应,有一只兵船驶进海口,听说要洗城哩。家母听见这般谣言,不得不防,所以全家搬到府里,靠大哥洪福,能没事才好。”东卿殊为诧异道:“怕没有这回事罢?果若这样,还了得!嵊县高府也不十分过远,那能不知道?况且府衙门里总有信的,昨儿太尊请我吃饭,也没提起。这事那太尊是极佩服我的,遇着要紧公事,没有不合我商量,那有这样大事,倒不提起的呢?我在部里多年,那闹教的事也不知遇着千千万万。   起先国家强盛,洋人尚不十分为难,后来一次一次的打败仗,被他们看穿了,渐渐的争论起来。有几位督抚又见机,就随便拿几个人去搪塞。如今捉到了凶手不算,还要陪款。现在据你说来,这桩事并不是龙令的错处,杀是强盗杀的,不过为着闹教而起,说他保护不力,他已经担不起,怎么还好说他串通了强盗去杀教士?那有这种痴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做官呢?我看龙今为人虽然科甲出身,心地到还明白,决不至此。”   西卿听了这一番晓畅的议论,拜服到地,忖道:“怪说那种见识做那种事业,你看我这大哥,说的话何等漂亮,所以才能够做到侍郎,且慢他处处替龙老父台开释,一定是为的我那句话说错了。”因即改口道:“大哥的话一些不错,做兄弟的原也疑心,那有本官串通强盗杀教士的道理,但是百姓纷纷传说,不由人不信。”   东卿听了,点点头,就晓得西卿此来,也是被谣言所惑的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修法律钦使回京 裁书吏县官升座   却说畲东卿听了西卿的话,就知他是被谣言所惑,因道:“师县的事要是真的,龙在田总有信来合我商议办法,你既然全眷进府,不妨多住些时,听那边的信便了。”当日就留西卿在花园里吃中饭。西卿虽同他认了本家,还不曾到过花园。这番大开眼界,见里面假山假水,布置得十分幽雅。正厅前面两个金鱼缸,是军窑烧的,油粉里透出些红紫的颜色来,犹如江上晚霞一般,当时他就爱玩不置。东卿说是某方伯送的。摆出菜来,虽不十分丰富,倒也样样适口,把个西卿吃得鼻塌嘴歪,称羡不已。将晚瘾发,辞别回去,心上后悔不该来的,糜费了许多盘川。且又家内乏人照应,那些值钱的东西倘是遗失了,倒也可惜。起先替家里的人说得太矜张了,不好改口,又恐被那王家表弟所笑,却颇佩服这表弟的先见。当下就请了他表弟来,强他在烟铺上躺着谈天解闷,不知不觉又提到嵊县的事。   济川道:“据我看来,杀教士是真的,兵船停在海口也是有的,外国兵船到外停泊,那有什么稀罕?只这洗城的话有些儿靠不住,表兄后来总要明白的。”西卿这番倒着实服他料得不错,只自己面子上不肯认错,就说:“愚兄当时也晓得这个缘故,只是捕厅家眷既走,恐怕胆大住下,有些风吹草动,家里人怪起我来没得回答。况且老母在堂,尤应格外仔细才是。”济川道:“那个自然。此来也不为无益,山、会好山水,小弟倒可借此游游。”西卿听他说话奚落,也就不响。过了两日,东卿叫人请他去看信,西卿自然连忙整衣前去。见面之后,东卿呵呵大笑道:“老弟,嵊县的事,果然不出愚兄所料。”说罢,把一封拆口的信在桌上一掷道:“你看这信便知道了。”西卿抽信看时,原来里面说的,大略是某月某日,有某国教士从宁波走到敝县界上,不幸为海盗劫财伤命,现在教堂里的主教不答应,勒令某缉获凶手,但这海盗出没无定,何从缉起?要是缉不着,那外国人一定不肯干休,自然省里京里的闹起来,某功名始终不保。要想乘此时补请病假三两个月,得离此处,不知上宪恩典如何。至于兵船来到的话,乃是谣言,还祈从中替府宪说明,免致惊疑云云。西卿看了,恍然大悟。东卿又道:“我原猜着兵船的话不确,只是这龙在田也太胆小些,这样的事只要办的得法,上司还说他是交涉好手,要是告病前,后任大家推诿起来,就能了事吗?况且这事是在他的任上出的,躲到那里去?这却是太老实了。外国人要凶手倒也不难,虽然缉不着正凶,总还有别的法儿想想。他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仗,呆做起来,所以不得诀窃。我想写封信去招呼他,开条路给他,你道好不好?”西卿道:“这龙某人原是书生本色,官场诀窃是不会懂的,大哥如此栽培他,那有不感激的理?”东卿甚喜,便写覆信寄去。那龙县令接着畲侍郎的回信,照样办事。谁知送了个顶凶去,又被洋人考问出来,仍是不答应。主教知道龙令没本事捉强盗,就进府去同知府说。龙知县见事情不妥,只得也同他进府。于是在府里议起这桩事来。到底人已杀了,强盗是捉不着的,府太尊也无可如何。那主教就要打电报到政府里去说话,幸亏太尊求他暂缓打电报,一面答应设法缉凶。这个挡口,可巧绍兴一位大乡绅回来了。这位大乡绅非同小可,乃是曾做过出使英国钦差大臣,姓陆名朝棻,表字熙甫,本是英国学堂里的卒业学生,回到本国,历经大员奏保简派驻英钦使。这时适逢瓜代回国,到京复命,请假修墓来的,一路地方官奉承他,自不必说。船在码头,山会两县慌忙出城迎接,少停太尊也来了,陆钦差只略略应酬了几句。当日上岸,先拜了东卿先生,问问家乡的情形。东卿就把嵊县杀教士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陆钦差道:“这事没有什么难办,只消合他说得得法,就可以了。只是海疆盗贼横行,地方不得安静,倒是一桩可虑的事。”东卿也太息了一番。当下陆钦差因为初到家里事忙,也就没有久坐,辞别回去了。次日,太尊同龙知县前去见他,便把这回事情求他,陆钦差一口应允。当下三人就一同坐轿前去。主教久闻陆钦差的大名,那有不请见之理?一切脱帽拉手的虚文,不用细述。只见陆钦差合那主教咭哩咕噜的说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主教时而笑,时而怒,时而摇头,时而点首。末后主教立起来,又合陆钦差拉了拉手,满面欢喜的样子。陆钦差也就起身,率领着府县二人出门同回公馆。太尊忍不住急问所以。陆钦差道:“话已说妥,只消赔他十万银子,替他铸个铜像,也可将就了结了。”太尊听了还不打紧,不料龙知县登时面皮失色,不敢说什么,只得二人同退,自去办款不提。   且说陆钦差在家乡住了不到一月,即便进京面圣。朝廷晓得他是能办事的,又在外国多年,很晓得些外国法律。这时正因合外国交涉,处处吃亏,外国人犯了中国的法办不得,中国人犯了外国的法那是没有一线生机的,甚至波及无辜。为此有人上了条陈,要改法律合外国法律一般,事情就好办了。朝廷准奏,只是中国法律倒还有人晓得,那外国法律无人得知。幸而陆钦差还朝,只有他是深知外情,朝廷就下一道旨意,命他专当这个差事。陆钦差得了这个旨意,就要把法律修改起来。   那时刑部堂官,是个部曹出身,律例盘得极熟,大约部办也拿他不住,不能上下其手。偏偏惹怒了一位主事,是个守旧不变的。你道这主事是什么出身?原来是五十年前中的进士,河南籍贯,只因他八股做得好,不但声调铿锵,而且草木鸟兽字面又对得极其工稳,所以主考赏识他,乡会试都取中了。无奈他书法不甚佳妙,未曾点得翰林,只点了个主事,签分刑部。这主事姓卢名守经,表字抱先,在刑部年份久了,已得了主稿。   这回听说要改法律,很不自在,对人私议道:“这法律是太祖太宗传下来的,列圣相承,有添无改。如今全个儿废掉,弄些什么不管君臣不知父子的法律来搀和着,像这般的闹起来,只怕安如盘石的中国,就有些儿不稳当了。”当时儿位守旧的京百,所二极赞他的话为然。只那学堂里一派人听见了,却是没一个不笑他的。他就想运动堂官出来说话,岂知凡事总有反对,卢主事这般拘执,便有他同寅一个韩主事异常开通,却已在堂官面前先入为主,极力赞说这改法律之举是好的。堂官信了他的话,又且圣旨已下,何敢抗违?随他卢主事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法想了。然而改法律不要紧,做官的生成是个官,不能无故把来革职,单单有一种人吃了大大的苦头。这种人是谁?就是各行省的书办。这书办的弊病,本来不消说得,在里头最好不过是吏部、户部,当了一辈子,至少也有几十银子的出息,刑部虽差些,也还过得去。所以这改法律的命下,部里那些档手的书办倒还罢了,为什么呢?就是朝廷把他世袭的产业铲掉了,他已经发过财,此后做做生意,捐个官儿,都有饭吃。只苦了外省府县里的书办,如今改法律的风声传遍天下,又且听说要把书吏裁掉,此辈自然老大吃惊。内中单表河南杞县是第一个肥缺,当地有个谣言,叫做金杞县银太康。原来杞县知县,每年出息有十来万银子,那书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也是弄得一手好钱了。但是粮房虽好,刑房却不如他,弄得好的年份,每年只有两三百吊,也总算苦乐不均了。   且说其时有一个人家,姓申,从堂兄弟二人,都当的是刑房书吏,一叫申大头,一叫申二虎,两人素常和睦,赶办公事,从来没有什么推诿,只分起钱来,大头在内年代多了自然多分些,二虎新进来情愿少分,也不过三五十吊上下。有一次,西乡里一个寡妇抚孤守节,他手里略有几文,他族中有几个无赖,要想他法子,诬他偷汉,硬把个佃户当做奸夫,捉到县里来请办。幸而这寡妇的兄弟出来鸣冤,才把这事息掉。   这场官司偏偏二虎经手,弄到几十吊钱。可巧山东沂水县来了几个档子班,县里师爷们顽够了,抢到底下这班人,粮房的阔手笔,自然撒开来尽使。申二虎也想阔绰阔绰,来合大头商议,也想拼个分儿,唱天戏顽顽。大头道:“你也真正自不量力,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这是有钱的人阔老官做的事,怎么你也想学耍起这个来呢?”二虎道:“老大,你也过于小心了。他们粮房里天天唱戏吃??,邀也不邀俺们一声,难道俺们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不去阔他一阔?”大头道:“老二,你在那里做梦哩!他们粮房里到得两季的时节,至少总有几千进项,那雪白细丝偌大的元宝,一只一只的搬进家里去,也不见有拿出来的时候,随他在女人面上多花几文,也好消消灾。我们赚的正经钱,靠着他穿衣吃饭,怎么好浪费呢?老二,我晓得了,莫非西村里那桩官司,你瞒了我得些油水,银子多了,所以要阔起来,也想顽顽了。”几句话说得二虎大是没趣,脸都涨得通红,勉强答道:“大哥!咱们哥儿俩素来亲亲热热的,没有一事相欺,那敢瞒了大哥弄钱?”大头道:“衙门里的事如何瞒得过我?不提起也罢,今天提起了,我也不能不说。西村里的事,你足足赚了五十吊,王铁匠的过手,你当我不知道吗?好好的拿出来四六均分,你费心多得个六分罢。”二虎被他揭出弊病,这才着了急,料想抵赖不过,只是听见他说要分肥,不由得气往上冲,登时突出了眼睛,说道:“老大!你只知自己要钱,不管人家死活,衙门里那桩事不是我一个人吃苦的,到见了钱的时候,你眼珠儿都红了,恨不得独吞了去。承你的情,一百吊钱,也分给俺二三十吊,这是明的,暗的呢,俺也不好说了。俺没有耳报神,合你那般信息灵,你是在亮里头看俺,俺是两眼乌黑。幸亏善有善报,四村里的事,也偏偏合俺商议,略略沾光几文茶水钱,你还要三七哩,四六哩的闹起来,良心倒还不狠,亏你说得出这话儿。”大头道:“老二!不要着急!俺也不过说说罢,真个要分你的钱吗?俺真是要分你的钱也容易,不怕你不拿出来。”二虎道:“怎样呢?”   大头道:“这有什么难懂?俺只消当真的托李大爷做主,三下均分,你若不肯,他就告诉了大老爷,找你点错处,革掉了你,你能为小失大吗?”二虎道:“嗷!原来如此。这样办法,俺也学着个乖了。俺也会把你那几桩昧良心的事合大老爷讲讲,周家买田三十吊,卢家告忤逆五十吊,张家叔侄分家四十吊。还不止此,就这几桩,也很够了。俺把那得着的十吊、八吊拿出来送给大老爷,看你搁得住搁不住。”大头起先不过同他顽顽,没一定要合他抖嘴,此时见他罗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的话,句句说着自己毛病,无名火发,忍耐不住抢上去挞的一掌。二虎见他动手,轻轻用手把他一推。大头体胖无力,又且吃了几口烟,如何当得起二虎的一推?早一头撞翻后脑壳子,撞在一张小方杌子的角上,皮破血流,连叫地方救命!二虎见此情形,掉转身子跑了出去。次日,申大头约了几个人要去打申二虎,走到半路,遇着一个同伙,问起情由,劝他回去道:“快别再动干戈,咱们的饭碗儿都没有了!”大头惊问所以,那人说:“上头行下文书来,道所有的书办一概要裁,咱们的事要委些候补太爷们来当哩。这话是李大爷说出来的,不过三两天内,官儿就要出告示,还要咱们把案卷齐出来交进去,这真是意想不到呢!”大头听见这话,犹同青天里打下了一个顶心雷,也无心去找二虎打架了。把些跟人遣散了,忙同他跑到衙门,要想找李大爷问问端的。可巧李大爷被官儿叫了进去,商议什么公事。等到回到自己的那个刑房,谁知门已锁了,贴上一张正堂的封条,进去不得。弄得个申大头走头无路,只得踱到北班房坐着,等候那位李大爷。足有两点钟工夫,李大爷才出来。   申大头慌忙上去趋奉了一番,问起情由。李大爷道:“不错,有这回事。明日大老爷下委,后天各位太爷亲自到各房栓查案卷,从此没有你们的事了。你后儿一早进来,听候上头吩咐罢。”   把一个申大头弄得目瞪口呆,合他同伙回到自己家里,叹口气道:“俺只道上头的事不过说说罢了,那知道真是要做,弄得咱们一辈子的好饭碗没得了,一怎么样呢?咱们要改行也嫌迟了,这不是活活的要饿死吗?从此一个愁帽子戴在头上,恐怕脱不下来哩。”他同伙道:“不妨,咱们也不要自己折了志气,实在没处投奔,跑到汴梁城相国寺里去拆字也有饭吃。”   一句话倒提醒了申大头,次日到衙门里去看看,只见一班佐贰太爷扬扬得意,有的坐轿,有的步行踱了进去。申大头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又想道:“才是这般没兼耻的小老爷钻营出来的?”又过了一天,轮到申大头上去陪着太爷们检查案卷,他一早就在衙门前伺候,等到十一点钟,本官坐堂,传齐了六房,向他们说道:“告示谅你们是已经看见的了。这是上司发下来的公事,怨不得本县,回去好好安分做个良民,有田的种田,有生意的做生意,要是犯到案下,本县一定照例办决,不为你们伺候过本县宽容的。听见没有?”大家磕头答应了个“是!”官又吩咐道:“今天各位太爷到房里盘查公事,你们好好伺候去,要一齐栓出来,休得从中作弊隐瞒,一经查出,是要重办的!”大家喏喏连声而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办刑钱师门可靠 论新旧翰苑称雄   却说申大头跟了一位太爷,走到刑房,把锁开了进去,查点案卷,一宗一宗给这位太爷过目收藏。点完了旧的,少却十来宗,新的也不齐全。那太爷翻转面皮,逼着他补去。申大头觳觫惶恐,只是跪在地下磕头。那太爷见他来得可怜,心倒软了,说道:“只要你补了出来,也就没事。”申大头战兢兢的说:“是新的呢,稿案李大爷那里有底子,待书办去抄来;旧的,是有一次伙计们煮饭,火星爆上来烧掉的。书办该死,不曾禀过大老爷,还求太爷积些功德,代书办隐瞒了过去罢。这几宗案卷,没甚要紧的,又且年代久了,用不着的。”太爷道:“胡说!用不着的,留他则甚?你好好去想法,不然,我就要同你们下不去了。”说罢,锁门出去。原来这班书吏巧滑不过,看见这位太爷神气,已猜透八九分,知道为的是那话儿。   出来齐集了伙计商议,说道:“三年头里那桩事发作了。现在太爷动了气,要回大老爷重办我们,却被俺猜着了,为的咱们老例没送的缘故。硬挺呢也不要紧,只是叨注销来,大家弄个没趣,将来难得做人了。俺的意思,不如大家凑个分子送他罢,兔得淘气。”他伙计正愁着案儿拆了,没得生活,如何还肯出钱?搁不住申大头说得利害,有些害怕只得凑齐了二三十吊钱,交与申大头,申大头却一钱未出,只替他们兑了银子,合那太爷的家人说通了送上去,果蒙太爷笑纳。那旧卷一事,算是消弭了,只把新案补抄几宗给他,就算了结。   申大头见没得事做,暗自筹思说道:“俺同伙说到相国寺拆字的话,那是干不出什么事业的,幸而咱的儿子跟了抚台里的刑钱师爷,前天来信,还说师爷极宠用他,我何不去找他一找,求求那位师爷,荐个把钱粮稿案的门上当当,不强似在此地当书办吗?事不宜迟,趁这时有盘缠,就要动身才是。”想定主意,合他老婆说了,次早就赶往汴梁。申大头是没进过省的,见了那南土街、北土街那般热闹买卖,也大纳罕的了不得。   好容易找到抚台衙门,去问这个申二爷,那里问得出?原来他儿子叫申福,是跟着刑钱师住在里头的,申大头如何找得到呢?   事有凑巧,申大头因找不着儿子,便天天跑到抚台衙门前走两遍,恰巧这天申福奉了主人的命出去送礼,中大头亦刚刚走到仪门口只见迎面来了两个人,抬着一具抬箱,哈呼着很觉吃力,后面跟的正是申福。当下父子相见,申大头一路跟着走,诉说自己苦处,要申福替他在主人面前设法。申福道:“我们师爷荐个家人丝毫不费力的,就是他荐在外府州县当师爷的也不少,不过现在听他说要想辞馆进京,正是为裁书吏的事,有些先见之明,大约恐怕这个刑钱师爷,也离着裁掉不远了。求差使的事,说是可以说得,肯不肯也只好由他。”申大头道:“你不要管,且求求他看是如何?”申福答应着,约明有了回音,到客寓里来送信,各自分手不提。   且说这位刑钱师爷姓余名豪,表宇伯集,是绍兴府会稽县人。原来那绍兴府人有一种世袭的产业,叫做作幕。什么叫做作幕?就是各省的那些衙门,无论大小,总有一位刑名老夫子,一位钱谷老夫子;只河南省的刑钱是一人合办的居多,所以只称为刑钱师爷。说也奇怪,那刑钱老夫子,没有一个不是绍兴人,因此他们结成个帮,要不是绍兴人就站不住。这余伯集怎么会在河南抚台里当刑钱呢?说来又有原故。伯集本是个宦家子弟,读书聪俊,只因十五岁上父母双亡,家道渐渐中落。幸他有个姑母,嫁在汴梁,他姑丈就在开封府里当刑钱一席。伯集年纪到了弱冠之时,只愁不能自立,读书又没进境,知道取不得科名,成不了事业,只得去投奔他姑丈,找点子事体做做。   主意打定,便水陆授程的赶到汴梁。姑丈姑母的相待,倒也罢了,就带他在开封府里学幕。可巧抚台衙门里一位刑钱老夫子,要添个学生帮忙,姑丈便把他荐了进去。余伯集得了这条门路,就把那先生恭维起来,叫他心上着实受用,只道这学生是真心向着自己的,就当他子侄一般看待,把那几种要紧的款式,办公事的诀窃,一齐传授与他。也是余伯集的时运到了,偏偏他先生一病不起,东家是最敬重这位老夫子的,为他不但公事熟悉,而且文才出众。临终之前,东家去看他,要他荐贤,他就指着余伯集,话却说不出来了。伯集见先生已死,哭个尽哀,东家见他有良心,又因他先生临终所荐,必系本事高强,就下了关书,请他抵先生一缺,却教他分一半儿束修,抚恤先生的家眷。原来那抚署刑钱一席,束修倒也有限,每年不过千余金,全仗外府州县送节敬年敬,并拢来总有三四千银子的光景。伯集自此成家立业起来。谁知这席甚不易当,总要笔墨明白畅达才好。伯集读书未成,那里弄得来,只好抄袭些旧稿。亏他自己肯用心,四处考求,要是不甚懂的,便不敢写上,弄了几年,倒也未出乱子。东家后来调到别省,就把他荐与后任。这后任的东家是个旗人,有些颟顸,伯集既是老手,有几桩事办得不免霸道些,人家恨了他,都说他坏话。后来又换了一位抚台,便说他是劣幕,要想辞他,好容易走了门路,辨明了冤枉,馆地才得蝉联下去的。又当了两年,偏偏看见这改法律的上谕,接着就有裁书吏的明文。暗想这事不妥,将来法律改了,还用着我们刑钱老夫子吗?一定没得路走,合他们书吏一般。不如趁此时早些设法,捐个官儿做做,也就罢了。可巧朝廷为着南海的防务吃紧,准了督抚的奏,开个花样捐,伯集前年因公得过保举,是个候选知府,因此筹了一笔正款上兑,约摸着一两年间,就可以选出来的,于是放宽了心。他共有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六岁,特特为为请了一位老夫子教读。这老夫子姓吴名宾,表字南美,是个极通达时务的。伯集公暇时,常合他谈谈,因此晓得了些行新政的决窃,有什么开学堂、设议院、兴工艺、讲农学各种的办法。至于轮船、电报、铁路、采矿那些花色,公事上都见过,是本来晓得的。伯集肚皮里有了这些见解,自然与众不同,便侈然以维新自命了。明年正逢选缺之期,伯集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家人,北上进京,渡了黄河,搭上火车,不消几日,已到京城。果然皇家住的地方,比起河南又不同了。城围三套,山环两面,那壮丽是不用说的。伯集拣了个客店住下。   且说他带来的两个家人,一个就是申福,他老子已经荐到许州当稿案去了。还有一个是带做厨子的,弄得一手好菜,伯集一路全靠这人烹调。伯集甫卸尘装,就赶着去拜望几位同乡京官,叫申福出去找到长班。递上住址单,才知道陆尚书住在东交民巷,黄詹事住在南横街,赵翰林住在棉花上六条胡衕,冯中书住在绳匠胡衕,还有几位外县同乡,一时也记不清楚。   当下雇了一辆单套骡车,先进内城,到东交民巷。那陆尚书正在那里调查外国法律,再也没闲应酬同乡,故而未见。出城便到南横街,原来黄詹事合伯集虽彼此闻名,却从没有见面,叙起来还是表亲,一番亲密,自不必说,就留伯集吃便饭,伯集便不客气。谁知这黄詹事却向来是俭朴惯的,端出来四碗菜,一样是霉干菜炖豆腐,绍兴人顶喜欢吃的一鱼、一肉、一白菜,伯集尝着倒也件件适口,不免饱餐一顿。饭后,又到那两处拜访,都见着的。次日,就是同乡公请,伯集自然又要请请。他们席间提起陆尚书来,黄詹事第一个皱眉道:“ 好好的个中国,被那班维新人闹得来不可收拾的了。你想八股取士,原是明太祖想出来的极好个法子。八股做得到家,这人总是纯谨之士。我们圣祖要想改变,尚且觉得改不来,依旧用了他,才能不出乱子。如今是废掉的了。幸而还有一场经义,那经义就合八股不差什么,今年有几位敝同年放差出去,取出来的卷子,倒还有点八股气息,这也是一线之延,然亦不可久恃的了。我只怪废掉了八股,果然出些什么大人材,就算是明效大验,谁知换了一班,依旧不见出个好来,只怕比八股还要坏些,这也何苦来呢?况且人股是代圣贤立言,离不了忠君爱国,事亲敬长一切话头,天天把这些人陶钻,所以不肯做背逆的事,说背逆的话,他们一定要废,真不知是何居心!”说罢,恨恨之声不绝于口。黄詹事的话尚未说完,忽然赵翰林驳起他来,原来二人一旧一新,时常水火的。当下赵翰林插口道:“老前辈说的自然不错,只是晚生想起邓曜、项煜那班人,也是八股好手,为什么就不忠不孝起来?”黄詹事发狠道:“这话我不以为然。你只看本朝的陆清献、汤文正八股何等好,人品何等好,便晓得了。”赵翰林还要与他辩论,他却一口气说下道:“我不是为废八股说话,我为的是改法律那桩事。现在你们试想,中国的法律,不但几干年传到如今,并且经过本朝几位圣人考究过的,细密到极处,还有什么遗漏要改吗?朝廷听了陆尚书的千方百计,偏偏要学外国,那外国是学不得的,动不动把皇帝刺杀了,你想好不好?大学堂里的提调对我说的,什么美国的总统看看戏,被人家放了一枪打死了,也没有办过凶手。俄国的皇帝怕人刺他,甚至传位别人,不愿意做皇帝。至于带兵官被人刺死的,更常常听见有人说。   那般荒乱,都是法律不讲究的原故。我们学了他,还想过太平日子吗?包管造反的人格外多些。皇上住在宫里还好,官府不识窍,出门走走,恐怕难免意外之虞。所以我说别样改得,这法律是断乎改不得。你们不信我的话,试试看。”余伯集是个刑名老手,此道尚能谈谈,正想迎合上去,偏被那赵翰林抢着说道:“老前辈这话固然甚是,但则我们中国已被外洋看到一钱不值,所以他们犯了我们的法不能办罪,我们百姓要伤了他个猫儿、狗儿,休想活命。所以朝廷想出这个法子,改了法律,合他一般,那时外国人也堵住嘴没得说了。至于大纲节目,只怕原要参用旧法,不至尽废了的。你那大学堂里那位朋友的话,原也靠不住,多半从外国野史上译下的。人家都极文明,何至如我们公羊家言弒君三十六呢?”黄詹事听了,由不得气往上撞,恨道:“你们这般年轻人,总是拜服外国,动不动赞他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做他的官,做他的百姓,还要食中国的粟,践中国的土,干什么呢?”赵翰林道:“这算什么?前年的时候,不是有人门上插了外国的顺民旗子吗?”黄詹事听罢,气得浑身发抖,也只得唉了一声道:“罢罢!你们这些人太不晓得君亲了!”伯集本是请同乡,要想大家畅饮几杯,寻个欢乐的,那知赵翰林同黄詹事有此一番抵格,弄得大家没趣,勉强席终而散。次日,黄詹事邀他去谈谈,伯集赶忙套车前去。   黄詹事提起昨日席间话来,极口的说赵翰林不好,又道:“他本来学问也有限,抄了先生的书院文章中进士的,只几个楷书还下得去。侥幸点了个翰林,说这样目无前辈。我晓得他现在常去恭维管学大臣,拾了些维新话头,有一没一的乱说,真是不顾廉耻的。自己也是八股出身。就不该说那些话。”伯集自然顺了他的口风帮上几句,又着实恭维黄詹事的话是天经地义,颠扑不破的。黄詹事心中甚喜,便道:“究竟老弟在官场阅历多年,说来的话总还好听。”当面就留伯集在寓小饮,两下谈得甚是莫逆。黄詹事忘了情,把自己在京当穷翰林怎样为难,一五一十告知伯集,伯集也是个老滑头,听他说总不肯迎上去。   忽听见黄詹事带醉大声说道:“老表弟!你在官场混了多年,虽说处馆,也要算见光识景。你晓得京官合外官的分别么?”   伯集答道:“不晓得请表兄指教。”黄詹事道:“我同你说着顽顽,你休要动气。外官是阔得不耐烦,却没有把镜子照照自己见了上司那种卑躬屈节的样子。有人说,如今做外官的人,连妓女都不如。妓女虽然奉承客人,然而有些相貌好的,无论客人多叫局多吃酒,总还要拿点身分出来,见了生客冷冰冰的,合他动动手还要生气。只做外官的人,随你红到极处,见了上司,总是一般的低头服小。虽然上司请他升炕,也只敢坐半个屁股;要是上司说太阳是西头出,他再也不敢说是东头出的,也只好答应几个是。至于上司的太太、姨太太,或是生日、或是养儿子,他们还要把结送礼。自己不能亲到,那四六信总是一派的臭恭维。有的上司看也不看,丢在一旁。这些人只要等到署了个缺,得了个差使,就狐假虎威的发作起来了,动不动吓唬人,打一千哩,打八百哩,银子拿不够,休想他发慈悲饶了一个。所以人家又把他比做强盗。我这些话,原也说七品的翰林到了外省,督抚都须开中门迎接。只我那年有事告假出京,路过苏州,其时落台正护院,王付宪托我带封信给他,是我太至诚了,亲自送去,谁知他没有见识,只道我是寻常翰林打抽丰的,中门也不开,等了半天,才见家人拿了帖子来挡驾。我也不同他计较,把信交给他家人就动身了。以后不知怎样?他后来被人家参了革职,永不叙用,也有我这种忠厚人偏偏碰他这个钉子。我也常见那外省的督抚,到得京城,像是身子缩矮了一段,要在他本省,你想他那种的架子还了得吗?定是看得别人如草芥一般。我们中国这样的习气,总要改改才好,改法律是没有的。”余伯集听了这一番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惊疑;看他面色,又不是醉后失言的样子,不解所以然的缘故。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名士清谈西城挟妓 幕僚筹策北海留宾   却说余伯集听了黄詹事的话,自忖道:“他这番议论颇有意思,大约想我送他些别敬的缘故。”当下应了个“是”,也没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