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 - 第 10 页/共 11 页

王明耀把脸一板道:“你又来了。咱们弟兄相好,也非一日,我要是安心把木梢给你掮,我还成个人么?我说底下一切事情现成,是制台答应了再到县里请张告示,有这两桩实在的凭据,人家有不相信的么?人家一相信,又听见煤矿里有绝大的利益可沾,叫他们入些股,他们自然愿意。况且这山上又大半是我的产业,你是知道的,也不用给什么地价,只要到外洋办一副机器,就可以开办起来。如果怕没有把握,何妨到上海去先会会那位矿师,和他订张合同,请他到山照料,将来见了煤,赚了钱,怎么拆给他花红,怎么谢给他酬劳,他答应了,连机器也可以托他办,岂不更简捷么?”秦凤梧听了王明耀这番花言巧语,不觉笑将起来,说:“你老哥主意真好,兄弟佩服得很!于今一言为定,咱们就是这样办。”王明耀道:“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咱们还得订张合同,然后拟章程,拟禀稿,也得好几天工夫呢!如今且去吃酒。”说罢,便把秦凤梧拉了出来,等请的那班朋友到了,依次入座。秦凤梧今天分外高兴,叫了无数的局,把他围绕的中间,豁拳行令,闹得不亦乐乎。   一直顶到二更天,方才散席谢过。   王明耀自坐轿子回去。王明耀第二天就下乡去了。秦凤梧一等等了好几日,王明耀那里竟是音信全无,心里不觉焦躁起来。过了十来天,王明耀方才上省,到他家里。王明耀一见面,就说这事情苦了我了,然而还算妥当。秦凤梧忙问怎么样了?王明耀道:“ 乡下已经弄停当了,专等你省里的事了。”秦凤梧道:“这里容易,你去的第二天,我就把禀稿弄出来了。”说罢,叫管家到太太房里,把一卷白纸外面套着红封套的东西拿出来,管家答应一声是,不多时取到了。秦凤梧一面叫人泡茶装烟,一面把禀稿递到王明耀手中。王明耀接过禀稿,在身上掏出一副老花镜来戴上才把禀稿打开,息容屏气的往下瞧。   欲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改禀帖佐杂虚心 购机器观察快意   话说王明耀接过了秦凤梧请开江浦县煤矿的禀稿,出神细看,看完了一遍,不住摇头晃脑的道“好”,说:“到底是你老兄的大才,要是兄弟,一句都弄不出来。”秦凤梧道:“别骂人吧。”王明耀道:“你这禀稿,请教别人斟酌过没有?”   秦凤梧道:“没有。”王明耀道:“前儿同席的那位边老大,他官场已多年了,情形熟悉得很,笔下也来得,你何不找他来斟酌斟酌呢?”一句话提醒了秦凤梧,忙叫管家到石坝街边大老爷公馆里去,请边大老爷就过来,说“江浦的王老爷在这儿等他说话。”管家答应去了。秦凤梧又把管家叫回来,说是边大老爷不是边二老爷,你别弄错了。管家说:“小的知道。”   去了不多时刻,大边来了,穿着天青对襟方马褂,足下套着靴子,不过没有戴大帽子罢了。见了面,请了一个安,又和王明耀作了一个揖。秦风梧请他坐了,送过了茶,大边就说道:“听得老宪台传唤卑职,不知有什么吩咐?”秦风梧指着王明耀道:“我们这位王大哥,要和兄弟合办一桩事情,现在胡乱拟了个禀稿,想请人斟酌斟酌。王大哥提起你老兄一切都熟,所以奉屈过舍,替兄弟删润删润。将来事成之后事,还要借重大才。”大边道:“不敢,不敢,卑职实在荒疏极了,那里配改宪台的鸿着?既承宪台不弃,将禀稿赏给卑职瞻仰瞻仰,藉此开开茅塞。”王明耀见他们如此客气,在旁插嘴道:“算了啵,老边不用啰嗦了,咱们现在都是自家人了。”于是随手把禀稿递给他,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捧过一旁,摊在下面桌子上,一字一板的念了一遍,连连称赞,说:“宪台见识究竟不同。”   秦凤梧忙问:“有什么可以删改的地方没有?”大边说:“实在没有。”秦凤梧知道他客气,叫管家送过笔砚说:“还是不要客气的好。”大边那里肯动笔。秦凤梧说之至再,王明耀也在旁边帮着说,大边这才把笔提在手里,仔仔细细的望下看。   刚巧有一个“蹈”字,秦凤梧写错了,写了个“跌”字,大边在旁边恭楷注上一个“蹈”字,把秦凤梧写的那个“跌”字四周围点了一圈点子,就把笔放下,送了过来。秦凤梧当是真个无可更改,心中十分得意。王明耀说:“边老大的楷书写得好,你何不就请他誊正呢?”秦凤梧说:“是极。”拿过白折套好格纸,又让大边脱马褂。大边到此,知道文案一席,赛如下了定钱了,便把马褂脱去,研得墨浓,蘸的笔饱,息心静气的写起来。秦凤梧叫管家好好的伺候边大老爷,要茶要水,不可怠慢,一面同王明耀说道:“我们到里间去说话罢,不要在这里搅他。”王明耀道:“是极,是极。”一面二人同到里间,原来是个套房,收拾得很清雅。还有一张烟炕,陈设着一副精致烟盘。王明耀道:“你也弄上了这个了吗?”秦凤梧道:“不,我原是给朋友预备的。”王明耀点点头,就在炕上坐将下来。   管家点上烟灯,王明耀歪下去烧着玩。秦凤梧在一旁和他说话,外间大边足足写了两点多钟,方才写好,却累得他浑身是汗。   管家打上手巾把子,大边擦过脸,方才拿着誊清禀帖进来,卑躬屈节的站在地当中,说请宪台过目。秦凤梧又让他坐下,接过禀帖来,看了一看,说:“老兄的书法匀整得很,的是翰苑之才,为什么就了外官?可惜了!”大边说:“宪台休得见笑。”   秦凤梧看过收好,吩咐厨房里端整晚饭,留王明耀、大边小酌。三人谈谈说说,到了掌灯时候,厨房里送出菜来,虽是小酌,却也十分丰盛。王明耀是老奸巨猾,一路谈谈说说,席上生风,大边却一递一声的“老宪台”,叫得个个人肉麻。秦凤梧让了他好几遍说:“我兄弟现在一不在官,二不在缺,候补尚无省分,与老兄无关统属,这样客气,太见外了,以后咱们还要在一块儿办事,总不能用这样的称呼。”王明耀在旁边道:“是呀!咱们这个矿,要是办成了,得立个公司,公司里最要紧的,是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译,翻译下来就要算到文案了。现在虽无眉目,说声公事批准,就要把局面撑起来的。边老大才情很好,一切又都在行,咱们将来公司里的文案一席,何不就请了他呢?”秦凤梧道:“好是好,只怕这位老兄不肯小就罢?”大边听了,连忙站起说道:“这是卑职求之不得的,宪台如肯见委,将来无论什么事,无有不竭力的。”秦凤梧道:“ 刚刚我们说不兴叫宪台,你又犯了规了。”大边凑趣道:“既如此说,就称观察吧,刚才的确是晚生犯了规,就罚晚生。”   说罢,端起一大杯酒,咕都都一饮而尽。王明耀拍手道:“爽快,我也来陪一杯。”王明耀陪了一杯,秦凤梧做主人的少不得也要喝一杯。一时酒罢,王边二人叫赏饭。大家用毕,盥洗过了,王明耀要走。秦凤梧道:“何不住在这里呢?”王明耀道:“不,我还要到一个地方去。”秦凤梧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到钓鱼巷找你的老相好去?”王明耀道:“也论不定,说走就走。”秦凤梧道:“慢着慢着,叫人点灯笼送你去。”   王明耀道:“南京城里大街小巷,我那条不认得,还要你们送?你们送我倒不便了。”说着嘻嘻哈哈,已经出了门坎了。秦凤梧赶忙相送。送过了王明耀,大边也要回去,秦凤梧叫管家点灯笼,管家道:“边大老爷的管家,早拿了灯笼,在门房里候了半天了。”秦凤梧又把大边送出,回到里边安寝。   到了明日,秦凤梧寻着了一个制台衙门里的当权幕友,托他从中为力,禀帖进去之后,如蒙批准,将来一定重酬,打点好了,方才上禀帖,禀帖进去了后,约有半个多月,杳无音信。   秦凤梧又去拜张良,求韩信,抄出批来,是仰江浦县查勒属实,再将股本呈验,然后给示开办各等语。秦凤梧不胜之喜。这个时候,南京城里已经传遍了。秦凤梧一面招股,一面请王明耀打电报到上海洋行里去,聘请那位矿师到来。矿师叫做倍立,据说在外国学堂里得过头等卒业文凭的,自接着了王明耀和秦凤梧的电报,就覆了一个电报,问他还是独办,还是合办,王明耀又覆了个电报,说是俟到宁再议。倍立就有些不耐烦,说:“中国人办事,向来虎头蛇尾,我倘然到了那里,他们要是不成功,我岂不白费盘缠?”就叫通事切切实实写了一封信说:“这趟到了南京,要是矿事不成功,非但来往盘缠要他们认,而且要照上海洋行里大班的薪水,有一天算一天。如能应允,就搭某日长江轮船上水,如不能应允,请给一回音。”这封信去后,不到一礼拜,回信来了,说:“准其如此”。倍立当时带了通事张露竹,逞赴南京。到了下关,轮船下了锭,早有秦凤梧派来的人跳上轮船,问账房可有个上海来的洋人叫倍立的。   账房回说:“那倒不知道。”刚刚被张露竹走过听见了,便迎上去,说明一切。那人连忙陪笑道:“原来是翻译老夫子。”   张露竹最乖觉,就问足下和秦观察是什么称呼?那人说:“在下姓边,家兄是秦观察那里的文案,兄弟不过在那里帮帮忙就是了。如今奉观察的吩咐,特特为为来接二位的。”张露竹道:“好说,好说。”小边就叫“来啊”,一声“是”,来了两个管家。小边说:“挑子来了没有?”管家说:“来了。”小边说:“张老夫子,请先引兄弟去见见贵洋东。”张露竹在前,小边在后,见了倍立的面。张露竹翻着外国话,说明来历,倍立和他拉了一拉手,小边问一共有几件行李,交给兄弟就是了,张露竹于是一件一件点给小边看。小边在身上掏出铅笔,记明在袖珍日记簿子上,又说敝东备有轿子,请二位上轿罢。倍立和张露竹谢了一句,出了轮船,坐上轿子,进城去了。这里小边把行李发齐了,自己押着,随着一路进城。倍立和张露竹到了秦凤梧家里,秦凤梧早已收拾出三间洁净屋子,略略置备了些大餐桌椅,又在金陵春番菜馆里借了一个厨子来做大菜,供给倍立。此刻秦凤梧家里,什么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在那里,热闹非常。秦凤梧王明耀和倍立见面,都是由张露竹一人传话。秦凤梧取出批禀给倍立看,倍立久居中国,晓得官场上的情形,看过批禀上印着制台的关防,知道不错。因和秦、王二人商量办法。商量了许久,商量出个合办的道理来。股分由倍立认去一半,其余一半,归秦、王二人,将来见了煤,利益平分,谁也不能欺瞒谁。现在用项,由秦、王二人暂垫,等倍立银子到了,再行摊派。当下五六个人磋磨了一两日,才把合同底稿打好,大边写中文,张露竹写西文,彼此盖过图章,签过字,倍立收了自己一分,又到驻宁本国领事那里去说明了。   大家见秦凤梧上头的公事又批准了,洋人又来了,入股的渐渐的多起来了。原定是二十万银子下本,倍立认去十万,秦、王二人只要弄十万就是了。不到半月,居然也弄到四万银子。秦凤梧把自己的积蓄凑了两万,又把些产业押掉了押了两方,约摸也差不多了。王明耀把山作抵,抵了两万银子。其余的,说是几时要,几时有。秦凤梧看这事有些眉目了,方才放心。一面就在自己门口,挂上一块宝兴煤矿公司的牌子,刻了几千分章程、股票、签字簿之类,也化了若干钱。倍立和秦、王、张这些人,又定出了大家的薪水,倍立是总矿师,每月五百两,张露竹一百两,秦凤梧正总办,王明耀副总办,每人三百两,大边文案,六十两,小边、王八老爷当杂差,每人三十两,从下月一号起薪水,大家都欢欣鼓舞起来。   倍立接连拜了几天客,又上了几天山,不但是江浦县,连南京一省都看过了。回来写出一篇外国字,张露竹替他翻出中文,说是:江宁上元县城东三十里栖霞山煤矿。苗不旺,矿牀在黏板岩中,厚不过六尺,质不佳。运道近,离水口约三里。下等。   上元县东南三十里钢夹山铜矿。矿苗旺,牀露头甚大,质系黏土,察似佳矿。开掘试验,方有把握。运道,附近宁沪铁路。上等。   上元县城东附郭钟山。全山皆石灰岩,可资建筑之料,玉石亦多,并无矿产。   上元县西北二十五里十二洞朱砂矿。黏板岩,中含紫褐质,似珠砂。矿须开掘化验,方知确实。下等。   上元县兴安山、宝华山、排头山、湖山、墓头、把辉山。   煤矿。苗均不旺,质亦不佳。下等。   上元县城东二十五里青龙山。煤矿。脉旺,前署江宁藩司开掘,旧坑约深五百尺,现有积水,戽干方知煤质良否。中等。   六合县城东十五里灵岩山。宝石,系美石属,被溪流磨刷光滑,又受酸化铁之染色,误为宝石。下等。   六合县城东二十五里西阳山。煤矿。系寻常岩石,中夹有植物之炭,非煤也。石质颇佳,堪供制造。下等。   六合县城北四十五里冶山。银矿。苗旺质佳,内含金银,并杂铜铁,质多少,须化分方明。运道离水约三里。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余里杨家村。铁矿。苗旺,脉长十二里许,质佳。惟须开挖化验,方有把握。运道便。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里崭龙桥。煤矿。系黑色黏土,非煤。下等。   临了,提起他们想开掘的那座山上的煤矿,说是苗旺质佳,山道便,上等。秦、王二人看了,喜之不尽。倍立考察过了,便要回上海,和洋行里定机器,又说:“现在南京无事,二位何不一同到上海,大家彼此在一块看图样,定机器,岂不更有个商量么?”二人听了,连说是极,各各收搭。张露竹和大边是一定要跟了去的。小边和王八老爷斟酌说:“现在我们无事,何不同他们一起去?听说上海好玩得很,我们借此也开开眼界。”   于是二人异口同声,对秦、王二人说了。秦、王二人自然答应。到了动身那日,秦、王先托南京一个有名的钱庄上,把银子先汇一半到上海预备零用及付机器的定钱。安排妥了,一个外国人,六个中国人,外国人带的侍者、厨子,中国人带的管家、打杂的,一起共有二三十人,轮船下水,是极快当的,过了一夜,就到了上海。倍立自和张露竹回行去,秦、王二人及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上岸,住的是泰安栈,连管家打杂的,足足个占了六个大房间,每天房饭钱就要八九块,大家也不计较这个。便瞧亲戚的瞧亲戚,看朋友的看朋友,你来我往,异常热闹。起先秦、王二人为着机器没有定妥,住在栈房里守信,及至合倍立到什么洋行里定妥了机器,打好了合同,秦、王二人都说公事完了,我们应该乐一乐了,于是天翻地覆,胡闹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险世界联党觅锱铢 恶社会无心落圈套   话说秦凤梧王明耀二人,带了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到上海来定机器,住在秦安栈。等到把机器定妥,付了若干定银,彼此各执合同为凭。倍立除了礼拜六、礼拜两日,常常到栈里来问问一切情形,平常也轻易不能出来。只剩了张露竹,每天打过四点钟之后,逍遥无事了,便约几位洋行里的同事,什么杜华窦、萧楚涛,一天天到栈房里,合着秦、王二人出去,却不约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那些人看得眼热,起先还要等秦、王二人出去了,方敢溜出栈房,后来竟是明目张胆了,吃了一顿中饭之后,各人穿各人的长衫,和秦、王二人分道扬镳。   有什么亲戚朋友去瞧他们,总是锁着房门,问问茶房,也不晓得他们的踪迹,只索罢了。再说秦凤梧本来是个大冤桶,化钱摆阔,什么人都不如他。这会有银子在手里,更是心粗胆壮,大菜馆吃大菜,戏馆里听戏,坐马车,逛张、愚两园,每天要化好几十块。王明耀是一毛不拔的,也混在里面,白吃白喝。   众人虽不喜欢他,也不讨嫌他。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王明耀人极圆通,又会凑趣,人家没得说的,他偏有说,人家没得笑的,他偏有笑,因此合秦凤梧的脾胃,所以言听计从。话休絮烦。   且说秦凤梧跟了张露竹洋行里那班人,天天闹在一起,吃喝玩笑,大家知道是个有钱的财主,恭维他观察长,观察短,秦凤梧也居之不疑。秦凤梧有天在席面上,看见人家手上都戴着钻石戒指,胸前佩着金打簧表,不觉羡慕起来,露了一露口风。那萧楚涛是何等脚色,就把这话记在心里了。第二天,行里刚完事,坐了包车到四马路升平楼门口歇下,上了楼,进了烟堂,堂倌阿虎迎着说:“萧先生,许久时候不来了。”   楚涛问:“庄先生可在此地?”阿虎用手指着道:“哪,哪,哪!”楚涛踅过去,庄云绅正吸得烟腾腾地。见了楚涛,丢下烟枪,招呼让坐。楚涛附着他耳朵,低低的说道:“有桩买卖作成你。”云绅听了这句,更凑近一步。楚涛道:“有个寿头模子,要买一只钻石戒指,一只金打簧表,你可有些路道?”   云绅皱了一皱眉头道:“他一起肯出多少价钱呢?”楚涛道:“戒指要大、要光头好,一两千不算什么事,金打簧表只要八成头的就是了。”云绅道:“有有有,今天晚上在迎春坊花如意家等我。”楚涛拱手道:“费心,费心。”站起身来想走。   云绅打着洋泾话说了三个字,是“康密兴”,楚涛不等他说完,接着说了“也斯”两字,头也不回的去了。到了晚上,楚涛如期而往,云绅已经在那里了。在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只光华灿烂的钻石戒指。楚涛接过来问道:“什么价钱?”云绅道:“足足九个克利,二百块钱一个克利,是上海的通行价钱,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让掉些罢,算是一千五百块钱,不能再减丝毫的了。”楚涛又问打簧表,云绅在纽扣上解下一个来说,是:“八开头金子,不过一百上下,随你斟酌罢。”楚涛当下把二物藏好,别了云绅,走出花如意家,肚里寻思,必须如此如此,方能沾些油水。主意打定,一径出西安坊,到了平安平,找着高湘兰的牌子,登登登直上楼头,问秦大人可曾来?娘姨答应不曾来。又问湘兰可在家?娘姨答应出局去了,约摸要回来了,请等一等。楚涛进得大餐间里,娘姨把电气灯旋亮,照例敬茶敬烟。不多时,湘兰回来了,楚涛把刚才的主意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湘兰何等乖觉,满口答应。   楚涛自然欢喜,把话说完了,就回去了。   第二天,是秦凤梧在湘兰家大排筵席,在座的自然是王明耀、张露竹、杜华窦、萧楚涛那一班人,楚涛更是全副精神,帮着秦凤梧招呼一切。及至入了席,上了几道菜,湘兰方才从外面从从容容的回来。斟过了酒,在秦凤梧背后坐下,唱了一出京调,大家喝采。少时,别人叫的局出陆续来了。吃过稀饭,已是酒阑灯灺的时候,众人都称谢走了。独有楚涛躺在炕上抽烟,秦凤梧在房里打圈儿。湘兰卸过妆,走了进来,坐在炕旁边一张杌子上,忽然问楚涛道:“萧老耐只戒指出色哙,几时买格介。”楚涛慢洋洋的答道:“是一个朋友押勒我处,押三千块洋钱,耐看阿值?”说着,把戒指除了下来。湘兰接在手中,做出爱不忍释的样子,说:“实头出色,只怕上海寻勿出第二只格载。”二人问答的时候,秦凤梧眼光已注在戒指上了。   及听这番说话,不由得不走过来。湘兰递在秦凤梧手中,说:“秦大人,耐阿要看看?”秦凤梧接过,套在自己指头上,刚刚合式,便说:“我正要买这个,不知道楚兄可肯让给兄弟?”   楚涛一听,上了钩了,故意的说道:“凤翁要呢,兄弟原无不可。但是,这个戒指,并非兄弟自己的,是一个朋友押在兄弟那里的,那朋友不过因一笔款子筹划不过来,所以才在兄弟那边暂时押了三千块洋钱,不久就要来赎的。凤翁如果赏识,等兄弟问过那位朋友,方敢作主,现在却不能答应。”秦凤梧沉吟道:“三千块钱似乎贵了些。”楚涛笑道:“兄弟那朋友买来的时候,足足三千五百块钱。凤翁说是不值,请问湘兰就知道了。还有一说,现在那朋友并不要卖,凤翁可以无须议论价钱。”秦凤梧面上一红,湘兰早接科道:“勿是倪海外金钢钻戒指勒,倪手里出进呒不一百只,也有八十只哉。秦大人耐要说该只戒指勿值实梗星铜钱,秦大人耐勿动气,耐还勿懂勒海勒。”秦凤梧被他二人一番奚落,不觉大难为情,心里想转过面子来,勉强说道:“兄弟生平酷好珠宝玉器,家里什么都有,有什么不懂吗?刚才说的,乃是笑话。岂有这样大、这样光头足的戒指,连三千块钱都不值吗?如今简直请楚兄去和令友说,兄弟愿出原价,叫他无论如何让给兄弟就是了。”楚涛点头道:“可以可以,明日再来回复罢。”湘兰在旁边嚷道:“萧老,耐好格,耐倒答应仔秦大人哉,耐阿晓得倪心里实头中意勿过,要想买哩呀。”楚涛道:“秦大人是要好朋友,不得不先尽他。如果秦大人明天不要,我对那朋友说,让给你可好?”湘兰无语,仍把戒指送还楚涛。楚涛又抽了一两筒烟,说:“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出一个金打簧表来,只一揿,听见当的一下。秦凤梧又要借看,看了一会说:“可好?再费楚兄的心,照这样子,明天也替兄弟找一个。”楚涛道:“凤翁如果欢喜这个,兄弟明天就奉送。”   秦凤梧道:“那是不敢当的。”楚涛道:“自家朋友,何销客气?”说完,又道了谢,才别过秦、高二人回去。明日午后,秦凤梧起身过迟,匆匆忙忙吃完了饭,就坐马车到后马路钱庄上,划一张三千五百块钱的即期票子,收好在靴页里。到了晚上,在湘兰家里便饭,等萧楚涛等到十点多钟,楚涛来了,吞吞吐吐的说道:“起先那朋友一定不肯,说我现在尚不至于卖东西过日子,等我穷到那步田地,你再和我想法子罢。无缘无故碰了这个大钉子,冤枉不冤枉?”秦凤梧忙接着问道:“后来怎么样?”楚涛道:“他既然将钉子给我碰,我少不得要顶他,说既然如此,你把这东西赎了去罢,我这一笔款子,现在有要用,费你的心罢。他说:“期还没有满,你怎样好逼我?”   我说:“我为着期不曾满,所以和你来商量,要是满了期,你的东西变了我的了,我还来请问你么?”后来说来说去,他总算应允了。凤翁见委这桩事,幸不辱命。”说罢,仍旧把盒子取了出来,送在秦凤梧手中。秦凤梧连连称谢,摸出靴页子,拿出票子,交给楚涛。楚涛又摸出打簧表说:“昨天晚上说过奉送,务请凤翁赏收。”秦凤梧推之至再,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收他的。还是湘兰说:“只把打簧表,也有限得势格,既然萧老送拨耐末,耐老老实实罢。耐将来有舍物事,也可以送还哩格。”楚涛道:“到底湘兰先生说得是,凤翁,你不必客气了。”   秦凤梧道:“既如此,只得权领了。”这事交割清爽之后,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天,直到打过十二点钟,用过稀饭方散。   楚涛无意中得了二千块钱大利息,喜欢得一夜不曾睡觉,明天掉了现的,找着了庄云绅,付了一千五百块洋钱,余多二千块洋钱,不知与高湘兰如何拆法,那也不晓得了。   再说秦凤梧自得了这两件东西之后,洋洋得意,到了栈房里拿给众人看,众人都异口同声的称赞,秦凤梧更是兴头。又过了两天,秦凤梧到高湘兰家去,其时已是九月初了。”秦凤梧尚穿着银鼠袍子,湘兰说:“秦大人格件袍子,勿时路格哉!”   秦凤梧皱着眉头道:“我的衣裳,都是从家里带了来的,我打算一半个月就要回去的。于今一等等了三个多月了,已经叫家人回去取衣裳,家人还不曾来。要是在上海买,恐怕买不出好的来,这真正为难呢。”湘兰说:“勿要紧,倪格裁缝蛮好格。”秦凤梧道:“那就托你罢。”不到三日,又到湘兰那里去,湘兰笑嘻嘻的,叫娘姨把秦大人的衣裳拿出来。秦凤梧一看,是件簇斩全新的湖色外国缎于的灰鼠袍子,元色外国缎的灰鼠马褂,束红外国缎的灰鼠一字襟坎肩儿,又清爽,又俏丽。秦凤梧连忙换了,走到着衣镜前一照,觉得自己丰度翩翩,竟是个羊车中人物了,忙问湘兰一共是多少料钱,多少工钱。   湘兰说:“倪格裁缝帐是到节浪算格,现在要约是约勿出格。”   秦凤梧无奈,只好让他去。事有凑巧,当天晚上同了湘兰到戏馆里去看戏,在包箱里蓦然碰见了几个熟人。一个是南京候补道现在当下关厘局的余养和余观察,一个是制台幕友候选道陈小全陈观察,二人和秦凤梧的老子都有年谊,秦凤梧只得站起来招呼老年怕。余观察揩了揩眼镜,重复戴上,朝他细细的瞧了一遍,口里说:“凤梧世兄好乐呀!”又啧啧的道:“好漂亮,好漂亮!”陈观察也跟在里头附和了一阵。秦凤梧觉得有些坐不住,看到一半,悄悄的溜了。这余、陈两观察是制台委他们来密查一桩事的,不过一两天就查明白了,赶紧要回省销差的。到了南京,少不得逢人遍告说:“秦某人如何荒唐法子,带了窑姐儿,彰明较着的在戏馆里看戏,身上打扮的和戏子一样。”那些话头,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宝兴公司股东耳朵里去了,大家都有些不愿意。有两个大股东,会了那些小股东,写了封公信,问他事情如何样了?一面止住南京庄上不要汇银子下去。秦凤梧接到了这封信还不着急,后来为着存在上海钱庄上的头两万银子,除了付机器定银去了六七千之外,以及同事薪水、栈房、伙食、零用开销,差不多一万了;秦风梧自己买这样,买那样,应酬朋友,吃酒碰和,毛毛的也有一万了。因为南京庄上还有头两万银子,便有恃无恐,打个电报下去,催他们汇银子。一连两三个电报,毫无影响,这才慌了。   再去问了倍立,倍立说,只要机器一到,他的银子现成。秦凤梧无法,又和张露竹暂挪了千把两银子。够得什么?不到几天,早已光了。南京那些股东的信,更是雪片一样的下来。看看制台衙门里验费的限期快到了,机器尚无消息,倍立那面的股分,是要跟着机器一起来的,心里十二分不自在。高湘兰已经开口和他借三千块钱,这一下子,把他弄得走头无路了,只好不去。   湘兰屡次打发人到泰安栈里去看,总看不见,湘兰也发了急了。   天天打发人在各马路上等候,候了两天半候着了,秦凤梧吩咐马夫加鞭快走,马夫不敢不依,一转眼间,又风驰电掣的去了。   湘兰恨极,打听得秦凤梧那天在一家人家里吃饭,湘半坐了自己的马车,候在那家人家的门口。秦凤梧下午方才出来,见了湘兰,疾忙跳上马车,湘兰紧紧跟着,跟了他在大马路一带绕了一个圈子,秦凤梧这时最好有个地洞钻了下去。一直跟到后马路一丬钱庄上,秦凤梧进去了,央告钱庄上的掌柜,劝湘兰回去,明天必有下文。湘兰发话道:“哩耐今朝盘拢,明朝盘拢,倪也寻得苦格哉。请耐进去搭哩说一声,要是明朝呒不下文,勿怪倪马路浪碰着子倪,要拨勿好看拨哩格。”说完,叫马夫阿桂驱车径去。钱庄上掌柜进去,回复了秦凤梧,秦凤梧正惊得呆了,听了钱庄上掌柜的话,心上踌躇了半响,一想只好去寻萧楚涛了。于是派人把萧楚涛寻着了,子午卯酉告诉了他一遍。楚涛笑道:“凤翁,不是我兄弟来埋怨你,这却是你凤翁不是。你想,他要是不想敲你凤翁的竹杠,他那里肯化那些本钱?”秦凤梧这才恍然,又央告楚涛去说。楚涛去了,拿了一篇帐来,说连酒局帐、裁缝帐一共是一千多块钱。秦凤梧吓得吐出了舌头,央告楚涛去说。求他减掉些,后首讲来讲去,总算是八百块钱,限三天过付。秦凤梧东拼西凑,把这事了结了。看看在上海站不住了,趁了船一溜烟直回南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阅大操耀武天津卫 读绝句订交莫愁湖   话说秦凤梧自从溜回南京之后,到各股东处再三说法,各股东都摇头不答应,大家逼着他退银子,要是不退银子,大家要打了公禀,告他借矿骗银。秦凤梧人虽荒唐,究竟是书香出身,有些亲戚故旧,出来替他打圆场,一概七折还银,掣回股票,各股东答应了,少不得折买田产,了结此事。谁想上海倍立得了消息,叫张露竹写信催他赶速另招新股,机器一到,就要开工的。如果不遵合同,私自作罢,要赴本国领事衙门控告,由本国领事电达两江总督捉讯议罚,秦凤梧得了这个消息,犹如打了一个闪雷,只得收拾收拾,逃到北京去了,倍立这面也只得罢休。只苦了在宝兴公司里办事的那些人,什么大小边、王八老爷,住在上海栈里,吃尽当光,还写信叫家里寄钱来赎身子。其中只便宜了王明耀,一个钱没有化,跟着吃喝了一阵子,秦凤梧动身的第二日,他也悄悄的溜了。一桩天大的事,弄的瓦解冰销。中国人做事,大概都是如此的。   如今且把这事搁起,再说余观察。余观察是武备学堂里的总办,从前跟着出使日本大臣崔钦使到过日本,崔钦使是个胡涂蛋,什么都不懂。余观察其时还是双月选的知府,在崔钦使那边当参赞,什么事都得问他,因此他很揽权。崔钦使任满回国,便把他保过了班,成了个分省补用的道台了。后来又指了省分,分发两江候补制台。本来和他有些世谊,又知道出过洋,心里很器重他。候补不到半年,就委了武备学堂总办。他为人极圆转,又会巴结学生,所以学生都欢喜他,没有一个和他反对的。他于外交一道,尤为得法。在日本的时候,天天在燕会场中同那些贵族、华族常常见面,回国之后,凡是到南京来游历的上等日本人,没有一个不去找他的,他也竭诚优待。因此人家同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余日本,后来叫惯了,当面都有人叫他余日本,他也没奈何。这年秋天,北洋举行大操,请各省督抚派人去看操,余日本是武备学堂总办,又是制台跟前顶红的,这差使自然派他了。预先两月,委札下来,余日本辞过行之后,带了几个教习,几个学生,搭轮船到天津,到了天津,暂时住在客栈里,第二日上直隶总督行辕禀安禀见。随班见了直隶总督方制台,照例寒喧了几句,举茶送客。顺便又拜了各当道,有见的,有不见的,不必细表。   再说这回行军大操,是特别大操,与寻常不同。方制台高兴得很,请各国公使、领事以及各国兵船上的将弁另外派了接待员,就是中西各报馆访事的,也都一律接待,也算很文明的了。预先三日,发下手谕,派第几营驻扎何处,第几营驻扎何处,衣服旗帜,分出记号。大操那日,刚刚亮,方制台骑着马,带着卫队,到了主营。各营队官、队长,按礼参了堂,外面军乐部,秦起军乐,掌着喇叭,打着鼓,应弦合节。方制台换过衣服,穿了马褂,袖子上一条一条的金线,共有十三条,腰里佩着指挥刀,骑着马,出得主营,拣了一块高原望得见四面的,立起三军司命的大旗子,底下什么营,什么营,分为两排,都有严阵以待的光景。两面秦起军乐,洋教习一马当先,喊着德国操的口令。但听见那洋教习控着马,高声喊道:“安特利特!”这“安特利特”是站队,两边一齐排了开来。洋教习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两边队伍,一齐转身向左。洋教习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两边队伍,一齐转身向左。洋教习又喊“阿格来斯”。“阿格来斯”是望右看,两边队伍又一边转身向右。   洋教习又喊“阿格克道斯”。“阿格克道斯”是望前看,两边队伍又一齐向前。行列十分整肃,步伐十分齐整。方制台看了,只是拈髯微笑。洋教习又喊“勿六阿夫”。“勿六阿夫”是把枪掮在肩上,两边队伍一齐把枪掮在肩上。洋教习又喊“勿六阿泼。”“勿六阿泼”是把枪立在地下,两边队伍一齐把枪立在地下。洋教习又喊“勿六挨赫笃白兰山西有”。“ 勿六挨赫笃白兰山西有”是用两手抱抢,两边军队,一齐两手抱着枪。   洋教习演习过口令,便退至阵后。这时阅操的各国公使署代表人,各国领事馆代表人,跟着参赞书记,以及中国各省督抚派来的道府,余日本也在内,身上都钉着红十字的记号,东面一簇,西面一围。说时迟,那时快,两边行军队伍,已分为甲乙二垒,大家占着一块地面,作遥遥相对之势。勿然甲营里有一骑侦探来报,说是乙营已遣马兵来袭,甲营预备迎敌,分道埋伏,一个个都蹲在树林里,草堆里,寂静无声。等到乙营马兵扑过来,甲营埋伏尽起。枪声如连珠一般,当中夹着大炮轰天震响。乙营看看不敌,传令退出,甲营趁势追赶,追赶不到两三节路,谁知被乙营的接应包抄上来,困在该心。甲营左冲右突,竟无出路,两面枪炮声,上震云霄,四面都是火药气。有两位年纪大点的道府,一个个都打恶心。甲营正在支持不住,忽然天崩地塌一响,黑烟成团结块,迷得人眼睛睁不开。大家以为甲营一定全军覆没了,虽是假的,看的人也觉得寒心。谁知这一响,是甲营地雷的暗号,一响过了,黑烟渐完,乙营已不晓得什么时候被甲营占了去了。乙营见自己主营有失,把围登时解了,分作两队,作前后应敌之势,一队向外边打,自行断后,一队向里边打,回救主营。甲营刚刚据了乙营,正打算遣马兵守住路口,及至看见乙营已经回来了,一时措手不及,只得把兵分为两队,守住路口。乙营主将看见甲营没有什么预备,就摇旗吶喊,扑将过来。甲营两队兵,觉得自己太单弱了,各向自己军队奔去,合做一大股,竭力抵御。乙营再三猛扑,甲营毫不动摇。甲营又在一大股里分出两小股,作为接应,将要得手,忽被乙营马兵冲散,顷刻之间,化为两截,首尾各不相顾。甲营主将指挥自己军队,退守高原,乙营仰攻不及,反为甲营所击,大败而回。方制台传令收兵,一片锣声,甲乙两营,俱备撤队。这时也有下午四点多种了。方制台依旧骑着马,下了高原,前呼后拥的回转衙门。这里各省道府,有两位带干粮的,尚勉强得过,有两位没有带干粮,以及发了烟瘤的,都一个个面无人色,由家人们架上轿子,飞也似的抬了回去。许多外国人,都提着照相器具,排着脚步谈笑而归。余日本刚刚看昏了,什么都忘记了,少时方觉得有点腰酸腿软,便也跟着他们回栈房。一连看了十来天,不过阵法变动而已,并没有什么出奇制胜的道理。等到操毕了,各督抚派来的阅操道府纷纷回去,余日本仍旧趁轮船回到南京,上院销差。种种细情,不必再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一年。余日本在官场上获制台之宠,下得学生之欢,倒也风平浪静。到了第二年六月里,余日本有个儿子,叫做余小琴,是在外国留学的,自然是日本东京了。到了六月里,学堂里照例要放署假,余小琴已是两年不曾回国了,这回告了暑假,先打电报给余日本,说他要回中国一趟。余日本自是欢喜,便打覆电,催他快来。   余小琴就搭了长崎公司船,不多几天,已到上海,再由上海搭长江轮船到南京。栈房里替他写了招商局的票子,余小琴一定要换别家的,人家说道:“招商局的船又宽大,又舒服,船上都是熟识的,为什么要换别家呢?”余小琴道:“我所以不搭招商局轮船之故,为着并无爱国之心。”栈房里拗不过他,只得换了别家的票子,方才罢了。到了南京之后,见过他的父亲,余日本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为何?原来余小琴已经改了洋装,剪了辫子,留了八字胡须。余日本一想剪辫子一事,是官场中最痛恶的,于今我的儿子刚刚犯了这桩忌讳,叫制台晓得了,岂不是要多心么?就力劝小琴暂时不必出去,等养了辫子,改了服饰,再去拜客。余小琴是何等脾气,听了这番话,如何忍耐得?他便指着他老子脸,啐了一口道:“你近来如何越弄越顽固,越学越野蛮了?这是文明气象,你都不知道么?”余日本气得手脚冰冷,连说:“反了!反了!你拿这种样子对付我,不是你做我的儿子,是我做你的儿子了。”余小琴冷笑道:“论起名分来,我和你是父子,论起权限来,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国的风俗么?人家儿子,只要过了二十一岁,父母就得听他自己作主了。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还能够把强硬手段压制我吗?”余日本更是生气,太太们上来,把余小琴劝了出去。余小琴临走的时候,还跺着脚,咬牙切齿的说道:“家庭之间,总要实行革命主义才好。”自此以后,余日本把他儿子气出肚皮外,诸事都不管他了。余小琴乐得自由。   其时制台有个儿子,也打日本留学回来,性质和余小琴差不多,同校的朋友,把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冲天炮。回国的时候,有人问他回国有什么事?他却侃侃而谈的道:“我打算运动老头子。”人家又问:“运动你们老头子到什么地位,你才达其目的呢?”他答道:“我想叫他做唐高祖,等我去做唐太宗。”人家听了,都吐舌头。他到了南京,在制台衙门里住了几天,心上实实在在不耐烦,对人长叹道:“虚此行矣!”问他这话怎讲?他说:“老头子事情实在多的了不得,没有一点儿空,如有一点儿空,我就要和他讲民族主义了。那里知道他一天到晚不是忙这样,就是忙那样,我总插不下嘴去,奈何奈何?”他有一天带了两三个家人小子,在莫愁湖上闲逛。这莫愁湖是个南京名胜所在,到了夏天,满湖都是荷花,红衣翠盖,十分绚烂。湖上有高楼一座,名曰胜棋楼,楼上供着明朝中山王徐达的影像。太平天国末期,清兵攻下南京,诓说都是曾国藩一人之力,追念他的勋绩,故在中山王小像的半边,供了曾国藩一座神主,上面有块横额,写的是“曾徐千古”。这日,冲天炮轻骑简从,人家也看他不出是现在制台的少爷,在湖边上浏览一回,热得他汗流满面,家人们忙叫看楼的,在楼底下沿湖栏杆里面搬了两张椅子,一个茶几,请他坐了乘凉。冲天炮把头上草帽除下,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口中朗诵梁启超黄沙莽莽赤乌虐,炎风炙脑脑为涸。乃知长住水精盘,三百万年无此乐。   乱了一会,只见柳荫中远远有一骑马慢慢的走过来。定眼细看,那马上的人,也是西装,手里拿着根棍子,在那里狠狠打他那马,他越打,那马走得越慢,又走了几十步,把他气急了,一跳跳下马来,拣棵大树系好了马,履声橐橐的过了九曲桥,走进胜棋楼,和冲天炮打了个照面。冲天炮十分面熟,想不起在那里会过的。正在出神,他也瞧了冲天炮一眼,绕着胜棋楼转了几个圈子,像是吟诗的光景。一会儿在身上掏出一支短铅笔,拣一块干净墙头上,飕飗飕飗的写下几行。冲天炮还当写的是西文,仔细一看,却不是的,原来是一首中国字的七绝诗。冲天炮暗暗惊异,定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静对湖天有所思,荷花簇簇柳丝丝。   休言与国同休戚,如此江山恐未知!   冲天炮不觉跳了起来,说:“好诗好诗!非具有民族思想者,不能道其只字。”那人谦逊道:“见笑见笑。”冲天炮不由分说,把他拉过来,叫家人端把椅子,和他对面坐下,动问名姓,原来就是余小琴。当下冲天炮掏了一张西文片子给他,他也掏张西文片子给冲天炮,二人高谈阔论,讲了些时务,又细细一问,才知道在东京红叶馆会过面的。二人越谈越对劲,却不外乎自由平等话头。冲天炮的家人过来说:“天快晚了,请回去罢。”冲天炮一看表,已是五点多钟了,就约余小琴上金陵春吃大餐去,余小琴一口气答应了。二人上了马,沿堤缓缓而行,进了城,穿过几条街巷,到了金陵春门口。二人进去,马匹自有家人照管。二人到得一间房间里,侍者泡上茶来,送上菜单纸。二人各拣平日喜欢吃的写了几样,侍者拿了菜单下去。少时又跑上来,对着二人笑嘻嘻的道:“有样菜没有,请换了罢。”二人问是什么菜,侍者指着“牛排”二字,二人同声道:“奇了,别的没有,我还相信,怎么牛排会没有起来?”   侍者道:“本来是有的,因为这两天上海没有得到。”冲天炮不禁大怒,伸手一个巴掌,说:“放你娘的屁!”侍者不知他们二人来历,便争嚷起夹。冲天炮的家人听见了,赶了上楼,吆喝了侍者几句,侍者方才晓得他的根底,吓的磕头如捣蒜。   冲天炮说:“你不用装出这个奴隶样子来,饶了你罢。”侍者方才屁滚尿流的下楼。二人又要了两种酒对喝着,喝到黄昏时候,执手告别,各自归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声东击西傻哥甘上当 树援结党贱仆巧谋差   却说冲天炮虽是维新到极处,却也守旧到极处。这是什么缘故呢?冲天炮维新的是表面,守旧是的内容。他老人家是一位现任制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是一位的的真正的少大人,平日自然居移气,养移体。虽说他在外洋留学,人家留学的有官费的,有自费的,官费的还好,自费的却是苦不胜言。   冲天炮到外洋留学,不在二者之例,又当别论。先是他老人家写了信,重托驻扎该国公使时常照拂,等到出门的时候,少不得带了几万银子,就是在半路花完了,也只消打个电报,那边便源源接济。所以冲天炮在外洋,无所不为,上馆子,逛窑子,犹其小焉者也。古人说的好,人类不齐,留学生里面既有好的,便有歹的,那些同门的人,见他是个阔老官,便撮哄他什么会里捐他若干银子,什么党里捐他若干银子,冲天炮年纪又小,气量又大,只要人家奉承他几句,什么“学界巨子”,“中国少年”,他便欢喜得什么似的。有些同门的摸着了这条路道,先意承旨,做了篇什么文,写上他的名字,刊刻起来,或是译了部什么书,写上他的名字,印刷起来,便有串通好的人拿给他瞧。他起先还存了个不敢掠敢掠美之心,久而久之,便居之不疑了。那些同门的,今天借五十,明天借一百,冲天炮好不应酬他们吗?所以他在外洋虽赶不上辞尊居卑的大彼得,却可以算乐善好施的小孟尝。这番回国,有些同门的恋恋不舍,无奈冲天炮和他们混得有些厌烦了,就借省亲为名,搭了轮船,废然而返。及至到了南京之后,见着老人家的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的行径,不禁羡慕,暗想我当初错了主意,为什么放着福不享,倒去作社会的奴隶,为国家的牺牲呢?住的日久了,一班老奸巨猾的幕府,阴险狠毒的家丁,看出了他的本心,渐渐把声色货利去引诱他。冲天炮本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之人,那有不落他们圈套之理?这时他的密切朋友,就是在莫愁湖上遇见的余小琴,自从在金陵春一谈之后,成了知己,每天不是余小琴来找冲天炮,就是冲天炮去找余小琴。一对孩子,正是半斤八两,文明的事做够了,自然要想到野蛮的事了,维新的事做够了,自然要到守旧的事了。若论心地,冲天炮是傻子,余小琴是乖子。余小琴一想他是制台的少爷,有财有势,我的老人家虽说也是个监司职分,然而比起来,已天差地远了。于今我和他混,我就是不沾他什么光,想他什么好处,人家也得疑心我,何如索性走这条路,等他花几个,我乐得夹在里头快乐逍遥?主意打定,便做起蔑片来。冲天炮本来拿他当知己的,今番见他如此卑躬折节,更加满意,游山玩水,是不必说了,就是秦淮河、钓鱼巷,也有他们的踪迹。冲天炮维新到极处,独于女人的小脚,却考究到至精至微的地步。那时秦淮河有两个名妓,一个叫做银芍药,一个叫做金牡丹,二人裙下莲钩,都是纤不盈握的。这一桩先对了冲天炮的胃口,余小琴是无可无不可的,也自然随声附和。今天八大八,明天六大六,花的钱和水淌的一般,他也不知爱惜;余小琴吃了残盘剩碗,已十分得意了。那家老鸨打听得冲天炮是现任制台心头之肉,掌上之珠,那种恭维,真是形容不出。又晓得余小琴是冲天炮的知己,悄悄叫金牡丹、银芍药暗地里和他要好,要等他在冲天炮面上敲敲边鼓。余小琴既得了这宗利益,那有不尽心竭力的?   偏偏这些时制台病了,是痰喘症候,冲天炮嚷着要请外国大夫瞧,有些人劝道:“从前俞曲园挽曾惠敏公的对子上说是:『始知西药不宜中』少大人还须留意。”冲天炮道:“好个顽固的东西!”马上打电报到上海,请来一个外国大夫,叫做特椤瓦。三天到了南京,翻译陪着进了衙门,冲天炮接着,寒喧了几句,陪到上房瞧病。特椤瓦告诉冲天炮道:“这病利害,要用药针。”冲天炮也糊里糊余的答应了。幸亏旁边姨太太上来拦阻,说:“大人上了年纪,这几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里还禁得起药针呢?”特椤瓦听了,便用一副小机器,里面同煤炉一样,烧着火酒,上面有只玻璃杯子,怀里倒了满满的一杯药水,下面烧着了药,水在杯子里翻翻滚滚,另外有条小皮管子,一头叫制台含着受他的蒸出来的汽水,不多片刻,果然痰平了许多。冲天炮十分佩服,因请特椤瓦住在外书房里,每天进来瞧病。看看过了一个礼拜,制台也能见客了,冲天炮才能够脱身出外。   这个挡口,余小琴和金牡丹、银芍药正打得火一般热,老鸨乌龟通同一气,单把冲天炮瞒在鼓当中,可怜冲天炮那里会知道?这天闲了,踱到钓鱼巷,进了门,乌龟一齐站起,说:“少大人来了。”冲天炮大模大样,一直到金牡丹的房里,却是空空的。冲天炮甚为诧异,侧着耳朵一听,银芍药房里好象有好几个人说笑的声音,冲天炮蹑手蹑脚的一步步掩进去,却被一个娘姨看见,说道:“啊呀!少大人!你要吓谁呀?”银芍药房里说笑之声顿时寂静,揭开门帘一看,两人都坐在牀沿上,并无第三个人。冲天炮疑心顿释。二人看见冲天炮,连忙迎着说;“少大人多天不来了,想坏我们两人了。”冲天炮便把在衙门里服伺老大人病体的话说了一遍。正在热闹之际,门帘一揭,余小琴钻进来了,说:“好呀!我正到你那里去找你,谁知你已经鸦雀无声的跑了来了。”冲天炮连忙让坐。这时已是九月天气,余小琴虽是西装,却把头发留到四寸多长了,披在背后,就同夜叉一般。金牡丹、银芍药看着好笑。余小琴忽然在身上掏出一块洋钱,五个角子,对他们道:“叫伙计去买点水果,挑点鸦片烟来。”冲天炮一手抢过去呢:“算了罢!”一面说,一面去摸裤子袋。余小琴道:“你这又何苦呢?难道不是一样的钱?”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无论买水果,买点心,都是要客人挖腰包的。即如到什么大餐间、酒馆里去应条子,临去的时节,还要问客人讨两角洋钱的船钱哩。说休絮烦。   再说余小琴见冲天炮执意不肯要他挖腰包买水果、挑烟,只索罢了。不多时刻,装上一盘梨子来,又是一盒清膏。余小琴移过一盏烟灯,烧起烟来。冲天炮道:“怎么你也会这个了?”   余小琴道:“不过玩玩罢了,谁有什么瘾头呢?”冲天炮道;“不然。我们那里有位书启师爷,姓黄叫黄贵敏,他的烟最讲究,是京城里带出来的,叫做“陆作图”,前两天我因为服伺老头子闹了个人仰马翻,身子有些支持不住了,黄贵敏就劝我吸两筒烟,我起初正言厉色的对他说道:“这是亡国的材料,弱种的器械,足下不可以自误者误人!”黄贵敏只是嘻嘻的笑,说:“少大人不妨事的。这样对象,在外国原是药品,把他医伤风咳嗽的,不过到了中国,人家把他来代水旱两烟,久而久之,遂成了一样害人对象。现在看你疲乏了,所以劝你吸两筒烟。你既然执定了这个渴不饮盗泉,饥不食漏脯的宗旨,我也不敢进辞了。”我听了他这两句话说,心里忐忑了半响,又想敷衍他的面子,说:“老夫子别动气,我是说着玩儿的。既如此,我就试试看。”黄贵敏这才欢喜,连忙装好了一口,递将过来。我躺下去抽得一两口,觉得异香蓬勃,到后来竟是精神百倍,毫无倦容,你想这件东西奇怪不奇怪?”余小琴道:“可是你于今也相信。”说着,冲天炮在他对面躺下,金牡丹、金芍药分坐两边。冲天炮对余小琴道:“我有一两礼拜不出来了。天天在衙门里闷不过,今天好了,赛过皇恩大赦了。看看天也不早了,我们不必上馆子了,就叫他备个便饭罢。”   余小琴道:“好”金牡丹、银芍药听了,便喊伙计,叫他吩咐厨房里预备一桌便饭,说是戴帽子的,外加两块钱鸭子。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除了满汉席没有一定的价钱,一百二百随人赏,其余八大八的是二十八块钱,六大六的是二十四块钱,常酒是十一块钱,便饭五块钱,如两块钱就有鱼翅,叫做“例菜戴帽子”,再加两块就有鸭子。于今冲天炮喊下去的那桌便饭,如鱼翅,加鸭子,共是九块钱。等到掌灯。伙计上来调排杯着,冲天炮也不请客,就和余小琴对面坐下,金牡丹、金芍药二人打横。饮酒中间,冲天炮谈起老人家病后精神不振,不能办公事,尽着他们幕府胡弄局,实在不成事体。余小琴低头不语,像有心事的一般。冲天炮是个粗人,并不理会。吃过了,伙计把残肴撤去,送上茶来。二人谈谈说说,更有金牡丹、银芍药姊妹陪着,颇不寂寞,就在烟榻上鬼混一夜。   到了次日,二人睡醒,已是午牌时分了。盥漱过,吃过饭,金牡丹、银芍药把头梳好,便要二人请他坐马车去逛下关,二人却不过情,只得答应了。当下收拾收拾,冲天炮早已叫家人把马车配好,便两人一部,风驰电掣,径往下关而来。原来南京的下关无甚可逛,不过有几家洋货铺子。跟着一家茶酒铺子,叫做第一楼。当下马车到了第一楼门口,冲天炮搀着金牡丹,余小琴搀着银芍药,在马路上徘徊瞻眺。金、银两姊妹看见一座洋货铺,陈设得光怪陆离,便跨步进去。余小琴极坏,嘴里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到前面去小解来就来的。”说完扬长而去。冲天炮不知底细,领着金、银两姊妹进了洋货辅子,金、银两姊妹你要买这个,他要买那个,闹了个乌烟瘴气。掌柜的知道冲天炮是制台衙门里贵公子,有心搬出许多目不经见的货物,金、银两姊妹越发要买,拣选了许久,拣选定了,掌柜的叫伙计一样一样的包扎起来,开了细帐,递在冲天炮手中。冲天炮一看,是二百九十六元三角,冲天炮更无别说,要了纸笔,写了条子,签上花押,叫店里明天到制台衙门里小账房去收货价。这里金、银两姊妹嘻嘻哈哈的叫跟去的伙计,把东西拿到马车上,坐在上边看好了。   冲天炮又领着到第一楼来,刚上楼梯,觉得背后格嗒格嗒的皮鞋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余小琴。冲天炮说:“你这半天到那里去了?”余小琴道:“我在前面小解完了,想要回到洋货铺子里来找你们,不料碰着了一熟人,站在马路上谈了半天,等我回去找你们,你们已不知去向。我心里一算计,你们必到此地来,一进门就看见你的背后影。本来想吓你一下的,于今可给你看见了。”说罢哈哈大笑。冲天炮点头不语。   上得楼去,拣了一个座头,跑堂的泡上参片汤来,四人喝着,又要了点心吃过。马夫来催了几遍,冲天炮惠过了钞,相率下楼,上了马车,一路滔滔滚滚,不多时刻已进了城。马车停了,伙计们驼着金、银两姊妹自回钓鱼巷。   这里冲天炮因为一夜没回去,心上有点不好意思,匆匆的和余小琴作别了,自回衙门。余小琴知道冲天炮今夜不会再到钓鱼巷了,在街上教门馆子里吃过一顿晚饭,然后干他的营生去了。不必细表。   再说冲天炮这人,极其粗卤,外面的利害,一些儿不懂。   他虽在衙门里,却是不管别事的,便有些幕府串通了他的底下人,拿了他的牌子,到外头去混钱,这也是大小衙门普通的弊病,不过南京制台衙门尤甚罢了。余小琴虽说是学界中的志士,然而钻营奔竞无所不能,他合冲天炮处久了,知道他的脾气,冲天炮又把他当自己弟兄看待,余小琴有了这个路子,自然招摇撞骗起来。此时南京的候补道,差不多有二三百个,有些穷的,苦不胜言,至于那几个差缺,是有专门主顾的。其中有个姓施的,叫做施凤光,本是有家,家里开着好几个当辅,捐道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十余万,不想连遭颠沛,几个当辅不是蚀了本,便是被了灾,年不如年,直弄得一贫如洗。幸亏当初捐得个官在,便向那些有钱的亲戚,凑了一注银子,办了个分发,到省之后,屈指已是三年了。这位制台素讲黄老之学,是以清净无为为宗旨的,平时没有紧要公事,不轻容易见人,而况病了这一场,更是深居简出。施凤光既无当道的礼,又无心腹的吹嘘,如何能够得意呢?这施凤光本是纨袴,自从家道中落之后,经过磨折,知道世界上尚有这等的境界,一心一意,想把已去的恢复过来。到了南京,就住在一条僻巷里,起初也还和同寅来往来往,后来看见那些同寅都瞧他不起,他也不犯着赔饭贴工夫了。弄到后来,声气不通,除掉在官厅上数椽子之外,惟有闭门静坐而已。他有个老家人,名叫李贵,和余小琴的父亲余日本一个家人叫做周升的,却是拜把子好友。李贵因为主人每日愁叹,他心里也不兴头,只为听见周升说,他们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是个一人之交,李贵听了,心中一动,又套问了周升几句,忙忙跑到家中,对施凤光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善钻营深信老奴言 假按摩巧献美人计   却说李贵回到家中,对施道台道:“小的看老爷这个样子,小的心里也忧愁不过。知道老爷家累重,又候补了这许多年,差不多老本都贴光了。”施道台皱着眉头道:“何尝不是?”   李贵又凑前一步,低低说道:“现在小的打听得一条道路,要和老爷商量。”施道台忙道:“是什么道路?”李贵道:“现在这位制台大人,是诸事不管的,所有委差委缺,都是那班师老爷从中作主。老爷同寅余大人,就是一把大胡子,人家叫他做余日本的,他的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非常要好,竟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小的想制台那边师爷尚且作得主,何况少老爷,何不借此同余大人的少爷联络联络,托他在制台少爷面前吹嘘一两句,或者有个指望,也未可知。”施道台道:“你说余大人的少爷,莫非就是那个剪了辫子的么?听说他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人很开通,这钻营的事,他未必肯同人家出力罢。”   李贵道:“老爷是明白不过的,现在的人,无论他维新也罢,守旧也罢,这钱的一个字总逃不过去的。小的打听得余少爷天天和制台的少爷在一起混,也混掉了许多钱,现在手里光景是很干的了,老爷如果许他一千八百,怕他不和老爷通同一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