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 - 第 6 页/共 11 页
席散回去,却好次日合黄詹事抬杠的周翰林来访,伯集连忙叫“请”。周翰林跨进门来,伯集一眼见他左脚上乌黑的,认得是穿了一只靴子。原来前人有两句即事诗,是专咏京城里的风景的,叫做:“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那伯集住的客店,又在杨梅竹斜街,正是个沟多泥烂之所。这时下过大雨刚才晴了,那街上一层浮土,是被风刮上去的,底下尽是烂泥,就合那北方人所吃的芝麻酱一般。周翰林谁说不是坐车来的?偏偏车到街口挤住了,动也动不得。他性子躁,一跳跳了下来,想要找伯集住的那个店。不防脚尖儿一滑,可巧插在那浮土盖着的泥里,拔出来,三脚两步进了店,跨到伯集住的外间。口里直嚷道:“今儿糟糕,穿了一只靴子!”怕集哈哈笑道:“老哥为什么不坐车?”周翰林道:“可不是坐车来的,只为到口儿上挤住了,跳下来走几步儿,不想踹了一脚泥。”
怕集忙叫家人取鞋袜来给周大人换上。家人取到,周翰林试穿起来,倒也合自己的脚,不差大小。两人入座闲谈,伯集想着周翰林说的话,比黄詹事新得多了,今番见面,又说做外官的人应该如何开学堂,如何办交涉,如何兴实业,如何探矿苗。
伯集也就把肚子里采办来的货色尽情搬出。周翰林非常倾倒,连说:“原来大哥有这样能耐,将来督抚也可以做得,不要说是知府了。那外省的督抚,要像大哥这般说法办去,还有不妥的事吗?”伯集把眉头一轩,似笑非笑的,又说道:“昨儿黄老先生把我们外官说得那样不值钱!”周翰林不待他说完,急问道:“他说什么?”伯集-一述了。周翰林叹道:“我们中国人有一种本事,说到人家的错处,就同镜子一般,那眼皮上怎样一个疤,脸上怎样一个瘢,丝毫不得差,休想逃得过去;说到自己,便不肯把镜子回过来照照,殊不知道瘢儿疤儿多着哩。那黄老前辈,不是我说他,碰着几个阔人,或是中堂、尚书、有权势的,一般低颜下膝的恭维,碰着外官有钱的来京,赶着去认同年、认世谊,好哄吓的哄吓几文,不好哄吓的就合着那论语上『欲罢不能,既竭吾才』的两句,他还要拿嘴来说别人吗?”伯集道:“说呢,也不相干,他是海概论的。我只觉得外官里面,也有品气高的,才情大的,不是一定要正途才能办事。不是兄弟夸口,那一省的事有什么难办?就同外国人打交道,也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好将就的将就些,不好将就的少不得驳回一两桩,但看看风头不对,快些掉转头就是了。总要从上头硬起,单靠地方官是没用的。”周翰林笑了一笑道:“大哥办交涉的法子不错。我听见厦门的交涉,是办得太硬了,地方官登时革职。宁波的教案,办得太软了,官倒没事,只百姓吃了亏,要是能够顶上几句也好些。现在讲求新政的,有一位商务部里的冯主事,单名一个廉,字号叫直斋,今天我约他在西城口袋底儿,特来约大哥同去谈谈,可使得?”伯集生性好色,晓得这口袋底是个南班子住家所在,有什么不愿意去的。
忙答应了声:“使得。好好!咱们名士风流,正该洒脱些才是。”
当下便叫套车。周翰林道:“且慢!你看时候才有正午,咱们就近先到万福居吃了饭去。”伯集道:“不必。不嫌简慢,我去叫菜,就在我这里吃罢。”周翰林也不推辞,当即叫了几样菜,两人吃毕,套车前去。原来这口袋底在海岱门里,倒很有一节子路。那南班子的下处,是极清净的,可以竟日盘桓,不比什么石头胡衕王广福斜街闹烘烘的,一进门,喝了几杯水酒,便喊点灯笼送客的。
闲话休提。且说两人坐了一辆车到得那里,等了多时,冯主事还不见来。班子里有一个叫桂枝的,伯集尤其同他要好。
他两个人见了面,也不顾别人,就鬼串了一回。一直等到天将近黑,冯主事才来了。伯集听了周翰林的话,知道他是个有才学的,不觉肃然起敬,连桂枝也发起楞来。那知冯主事倒不在意,已是灌饱了黄汤,满面鲜红,少不得应酬一番,合周翰林拱手为礼,又向伯集见面;彼此通了姓名,伯集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冯主事略略谦逊两句,当即入席闲谈。一席之间,又只有冯主事合周翰林说的话,伯集偶然插几句嘴,冯主事并不回答。伯集受了一肚子的闷气,索性连口也不开,拉长了耳朵,恭听他们的议论。只听得周翰林说道:“现在办洋务的,认定了一个模棱主义。不管便宜吃亏,只要没事便罢,从不肯讲求一点实在的。外国人碰着这般嫩手,只当他小孩子顽。明明一块糖里头藏着砒霜,他也不知道。那办学堂的更是可笑,他也不晓得有什么叫做教育,只道中国没得人才,要想从这里头培植几个人才出来,这是上等的办学堂的宗旨了。其次,则为了上司重这个,他便认真些,有的将书院改个名目,略略置办些仪器书籍,把膏火改充学费,一举两得,上司也不能说他不是。还有一种,自己功名不得意,一样是进士翰林,放不到差,得不着缺,借这办学堂博取点名誉,弄几文薪水混过,也是有的。看得学生就同村里的蒙童一般,全仗他们指教。自己举动散漫无稽,倒要顶真人家的礼貌,所以往往闹事退学。我看照这样做下去,是决计不讨好的,总要大大的改良才是。”冯主事道:“你话何尝不是?但说是借着办学堂博取些名誉,弄几文薪水混过这句话不打紧,恐怕要加上多少办学堂的阻力。从来说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够好名这人总算还出息,我们只好善善从长,不说出那般诛心的话,来叫人听着寒心。即如我,也想回去设个商务学堂,被你这一说,倒灰了心了。”周翰林道:“直斋,你又多心了。你我至好朋友,说话那有许多避忌?我说的不过是那种一物不知也以维新自命的,你要办商务学堂,这是当务之急,谁说你不是呢?”两人刺刺不休伯集听得不耐烦,早合那桂枝烧鸦片去了。最后,周翰林那句话耳朵边刮过,倒像有点刺着自己的心,暗道:“他们瞧我不起,将来偏要做几桩事给他们看看!”当晚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已是一更天气。冯主事要想出城,周翰林道:“如今是出去不来的了。海岱门虽然关得迟,此时也总关了,不知倒赶城罢。”原来京城里面有:“倒赶城”一宗巧法,只因城门关得早,开得也早,三更多天便开了,就好出进,叫做“倒赶城”。冯主事是晓得的,因道:“我初意只打算到一到,告个罪,就要出城,那知谈起来,忘记了明早商部里还有许多公事。我昨儿已一夜未睡,加上这半夜,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周翰林劝他吸几口烟提提精神。冯主事道:“那是我生平最恨的,宁可躺躺,再不吸它。”
又停一会,冯主事更撑持不住,身边摸出几个药丸子把茶送下,就在伯集躺的烟铺下躺下,只听得他打呼声响,已自睡着了。周翰林也有些倦意。伯集精神独好,自合桂枝到里间屋内谈心,让周翰林炕上歇息。听听三更已转,三人各自回去不提。
再说余伯集原是候选来的,那知部费未曾花足,已是错过一个轮子,只好再待下次。北京久居不易,便商量动身。为着赴选未经得缺,同乡官面子上的应酬,也就减少了一半,该送一百的只送五十,大家倒也无甚说得。只是临动身的几天,要帐的挤满了屋子,参店、皮货铺、靴店、荷包铺、馆子、窑子,闹得发昏。伯集虽然算盘打得熟,但是每帐总要打些折扣,磋磨磋磨。如何一天半日开销得了?自己诧异道:“我出京只有这个打算,还没定日子,如何他们都会晓得?”便对那些伙计说道:“我是还不出京哩,只好慢慢开发,马上问我要可不能。”
那些伙计,本来收帐是怀着鬼胎来的,听他这一说,越觉心虚,有的支吾答应,像是要走又不肯出门似的,有的竟还要逼着现银子去。伯集愤极道:“买的东西都在这里,你们要不肯卖给我,只管拿回去,要立逼着银子是没有的。你去外面打听打听,难道我哄骗着你们逃走不成?”那些伙计才不敢则声。
问明日期,伯集叫他们分两天来算帐,只馆子、窑子是当天开销的。可巧对面客店里有一位河南顾举人,本来约着同伴出京的,忽然走来,伯集把方才要帐的情形合他说了。他道:“原来太尊不知京里风俗如此。但凡是候选的、会试的到来,他们便起了哄,有一没一的把些东西乱塞,嘴里也会说又是怎样好、怎样便宜、怎样有用处,还有不肯说价钱的,倒像奉送一般,硬把他的贷物存在客人处。初进京的人看他这样殷懃,多少总要买他一件两件。及至客人想要出京,三五天前头,他们是已经打听着了,便蜂拥而至,探探候候,又是可气,又是可怜。
你道他们是打听着的?原来他们先花了本钱来的。店门口、会馆门口,都有使费,人家早替他们当心,所以一有打算出京的样子,他们是已得知,跑不了的。那使费有一种名目,叫做“门钱”,太尊带来的管家,都好向他讨的,其实,仍旧合在卖的价上,稍须多要一点,就有在里头了。但是一般也有漂帐,我晓得的敝同乡黄知县,久困都中,后来得缺出京,没钱开发,就把行李衣物私运别处,存下几只空箱子,有天晚上出店,一去不回。次日那些债主都知道了,赶出城去讨,因他走得路远,只得罢手。他们这种主顾,每年也要遇到几个,只消遇着几个冤大头,也就弥补过去了。”伯集道:“原来如此。这样风气,外省倒少些,有货换钱,犯不着那般觅主儿。”次日,伯集把帐-一的七折八扣算了,不管那些人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就同了顾举人出京。说也可气,那些同乡京官,只有周翰林还来送送,别的都差片送行,推说有病,或是上衙门去了。伯集很觉动气,暗想缺又选不到,河南又去不得,宾东本有意见,恐怕去了,馆地靠不住,岂不是白白的跑一趟?听说北洋大臣孔公别竭意讲求新政,没得人去附和他,我何不上个条陈试试看,主意想定,就同顾举人一路斟酌,许他得意时请他做文案,顾举人本思觅馆,那有不愿意的?便尔一力赞成。伯集就连夜在客店里打开行箧,取出些时务书,依样葫芦,写了几条,托顾举人笔削,以为进身之具。原来当初伯集在豫抚幕中,其时正值孔制台做河陕汝道,彼此倒也有点交情。等到条陈上了上去、立时请见,叙了一番旧,又痛赞他筹划周详,到底是个公事老手,竭力留他在署中办事。伯集正中下怀,假说豫抚宾东已久,恐不便辞他。孔制台道:“那不妨事。河南事简,北洋事繁,老兄有用之才,不当埋没在他那里,待兄弟写信给他便了。”
伯集听了,忙说了些极承栽培的话,告辞出署。当晚制台请吃晚饭。席间可巧,又有冯主事。原来冯主事久有开罗商务学堂的念头,他是山东潍县人,合孔制台是师生,这回告假回京,特特的迁道天津,前来叩见,要想老师捐助几文。当下见余伯集在座,倒觉突兀,就合他非常亲热,不比在口袋底那天的情形了。孔制台见他两人很说得来,越发看重伯集。冯主事,说起办学堂的事,制台皱眉道:“我们山东办得来学堂吗?去年胡道台在克州办了一个学堂,招考三个月,尚且不满十人。他们也说得好,说是洋学堂进去了,好便好,不好就跟着外国人学上,连父母都不管,父母也管他不来的。直斋要办学堂必有高见,不知是怎样办法?”冯主事道:“论理,我们山东要算是开化极早的了。自从义和拳乱后,便也大家知道害怕,不敢得罪洋人,不然,德国人那样强横,竟也相安无事,这就是进化的凭据。晚生想办的学堂,并不是寻常读外国书的。只因门生现在商部里,见我们中国商人处处吃亏,货物销售出口,都被外国人抑勒,无可如何。人家商战胜我们,在他手里过日子,要是不想个法儿抵制抵制,将来民穷财尽,还有兴旺的时候吗?所以门生要办这个学堂,开开风气。明晓得乡里人是不懂得什么的,也只好随时劝导,看来东府里民情比克州也还开通些,敝处商家也多,料他们必是情愿的。只是经费不够,还求老师提倡提倡,替门生想个法儿。”孔制台听他说东府比克州开通些已不自在,又且要他筹款更觉得冒失,只为碍着师生情面,不好发作,踌躇了一会道:“开学堂呢,不过这会事罢了,并不是真有用处的。如今上上下下闹新政,实在闹不出个道理来,还只有开几个学堂做得像些,但是筹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做官是你晓得的,那有余钱做这样有名无实的事业?你说贵处商家多,还是就近想点法儿罢。”原来冯主事知他这位老师本来不喜人家谈新的,现在因为有人传说他做几件事还新,所以特来试探试探,或者为名誉上起见,又是桑梓的情谊,多少帮助些,也未可知。
谁想一说上去,就碰了钉子,深悔此番不该来的。当下一言不发,静待席终而散。幸而余伯集本是个官场应酬好手,便想些闲话出来谈谈,夹着恭维制台几句,然后把这一局敷衍过去。制台送客时候,独乔布集明日搬进衙门里来,同冯主事但只一拱而别。伯集回寓,便托顾举人带信河南,把眷属搬到天津,就近荐了他一个书启兼阅卷的馆地,顾举人自然欢喜。次早送了顾举人,正要搬进衙门,恰好冯主事来拜,只得请见。冯主事大发牢骚,说:“我们这位老师,做官做得忒精明了,听他那几句话儿,分明说新政不是,又道学堂无益,总而言之,怕出钱是真的。我们潍县还有他两丬当铺,例说做官清正。封疆大员尚且如此,还有什么指望呢?”伯集诺诺答应,不敢合他多说话。冯主事觉得无味,也就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请客捐赀刁商后到 趁风纵火恶棍逞凶
却说冯主事别了余伯集,便到督署辞行,制台送他程仪五十两。冯主事意欲退还,觉得师生面上过不去,只得受下,登程之后,一路思量道:“这学堂虽有杨道台捐助三千金,其余零碎凑集的不及二千,就是节省办法,一万多银子,还不能照东洋的规模,买齐那些考验的材料,应用的器具。只好暂请几位中国好手,编些商业教科书,译几部东洋书籍,敷衍着办起来便了,其它只得从缓改良。但是目下总得再筹二三千金,才能开办这个局面。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自言自语道:“呀,有了!那孔老师虽然不肯出钱,他那句话倒是开我一条道路,就是商捐一节,却还有些道理。我想我们潍县,富商也还不少,他们历年往城隍庙里捐钱赛会,一年何止千金?那庙里如何用得到这许多,定是几个庙董侵吞了去的。我去找这几个人,并且请齐了众商家,把这事理论个明白。以前的纵然清不出来,只要把以后的归并学堂里,作为长年经费,不是一举两得么?”主意定了,自己倒甚欢喜,因此不到省里去了。
那创办学堂的禀帖,是上头已经批准的,没什么顾虑,就一直回到潍县,找着几位绅士商量。潍县的大绅士只一位姓刘的,是甲戌科进士,做过监察御史,告老回家的,年纪又尊,品望也好,人家都看重他。只是这位刘公有些怕事,轻易不肯替人家担肩。其余的几位绅士,不过是举人、禀生,都在冯主事之下,只因他们家里田多有钱,人人看得起,故而能够干预些地方上的公事。冯主事这回办学堂,都已捐过他们,就是打在那杂凑项下算的。当下冯主事先到刘家去,不一定想捐他,原要合他商量那庙捐一节,不料刘御史劈面就给他个没趣,道:“我们虽则知己,这桩事我却很不佩服你。我生平最恨人家办学堂,好好的子弟,把来送入学堂里去,书也读不成了,宇也写不来了,身上着件外国衣,头上戴外国帽子,脚下蹬一双皮靴,满嘴里说的鬼话,欺负人家不懂。我前月进省,才看见那种新鲜模样儿,回来气得要死。好笑我们省里这位中丞,拿办学堂当做正经,口口声声的劝人家开办。彷佛听见即墨县进省见他,因为办学堂不认真,大受申饬。如今即墨县的学堂,一个月内已经办好,请了一位监督,每月四十银子薪水。幸而我们这位老父台,为人很好,不肯效尤,只作不知,也不进省去见他,合了我的脾胃。老弟,你想想,我们是八股场子中出来的人,岂可一朝忘本?饮水尚要思源,依我愚见,还指望你将来上个折子,恢复八股,以补愚兄未竟之志。你如何倒附和起新党来,索性要开学堂了。你前次给我的信,我也没覆,我原晓得你就要回来,可以面谈的。你要我捐钱,做些别的善举,都可以使得,只这学堂,误人家的子弟,是大大的罪过,不敢奉命。若是真要办学堂,须依了我的主意,请几位好好的举人秀才,教他们读《四书》、《五经》,多买几部《朱子小学近思录》等类的书,合学生讲讲,将来长大了,也好晓得这些崇正黜邪的道理。老弟你休要执迷不悟。”一席话说完,把个冯主事就如浇了一背的冷水,肚皮也几乎气破,登时脸上发青,要待翻腔,却因平日合他交情尚好,又因他是个老辈先生,这回办事虽不要借重他,也怕他从中为难,只得忍住了,停了一会,叹道:“老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时势,是守旧不来的了。外国人在我们中国那样横行,要拿些《四书》《五经》宋儒的理学合他打交道,如何使得?小弟所以要办学堂者,原是要造就几个人才,抵当外国人的意思,并不是要他们顺从外国人。并且办的是商务学堂,有实在的事业好做,不是单读几部外国书,教他们学两句外国话就完的,你老不要闹错了。”刘御史道:“老弟,你这话更是不合。外国人到我们山东来横行,那是朝廷不肯合他打仗的原故,他们强横到极处,朝廷也不能守着那柔远人的老话,自然要赶他们出去的。至于我们读书人,好好读书,自有发达的日子,为什么要教他商务呢?既说是商务,那有开学堂教的道理?你那里见过学堂里走出来的学生会做买卖的?那做买卖的人,各有各的地方,钱铺里、当铺里、南货铺里、布店里、绸缎店里、皮货店里,还有些小本经纪,那个掌柜的不是学出来的?只不在学堂里学罢了。我说句放肆话,你们这几位外行人,如何会教给学生做生意?劝你早些打退了这个主意罢,潍县人不是好惹的。”冯主事暗想道:“这人全然不懂,真个顽固到极处,只好随他去罢。”当下没得话说,辞别了出去。走到别的几位绅士家里,探探口气还好,还有些合自己一路捐的款子,也有当时面交的,也有答应着随后补交的,冯主事略略放心,约定他们后日议事。
当日回家,发了几副请帖,请几位大商家合那庙董,在商务公所会议。到了这日,各商家、各绅士都到,只刘御史合庙董未来。冯主事预先备了几桌酒,请他们依次坐定,好谈这事。
且说那庙董里面,有个头脑本是个贩买黄豆的,这人刁钻古怪,年纪约摸有四十多岁,吃上几口大烟,瘦长条子,满脸的麻点儿,削脸尖腮,姓陶名起,同伙送他个外号,叫做淘气,原是音同字不同的。只因他在商务里面极有本领,赚得钱多,虽说是昧了良心弄得来的,然而手里有了银钱,人家自然也拿他推尊起来了。凑巧其时正值秦晋开捐,他凑了几个钱去上兑,捐了个候选同知花翎四品衔,居然以乡绅自命了。无奈他有个脾气不好,一生吃亏只在这鄙吝二字上头,无冬无夏,身上只着件搭连布的袍子,口里衔支粗竹烟袋,家常吃的总不过是高粱、窝窝、小米、煎饼之类。当下因冯主事请他,他知道必有事情,初意想不来的,后来一想不好,才慢慢的踱到商务公所,合众人见了面。冯主事把庙捐一层题起,先说道:“兄弟只因要开这个商务学堂,须得大众帮忙,能捐呢多捐些,要是不能,那庙里一笔捐款,每年有一千多两银子,我晓得春秋两次赛会,至多不过用掉一二百银子,可好把这注款子拨到学堂,充为常年经费,诸公以为何如?”不料几句话说得淘气真个动起气来了,说道:“冯大人,你这个主意错了。那庙捐一款么,为的菩萨面上,保佑地方太平的。你老只知道两季赛会,不晓得庙屋要修,还有琉璃灯的油、烧的盘香、四时祭品、唱戏、添置旗锣伞扇袍服等类,都出在这里头的,衙门口还有些使费。只不够用是真的,如何会有赢余呢?冯大人再想别的法子罢,这是动也动不得的。”冯主事听他说的决绝,又用旁敲的法子说道:“如此说来,庙捐既不好动,你替我合众位商家说法说法,照这庙捐的样子再捐一分便了。”这原是抠气的话,那知淘气将机就计,拉了几位体面商人,背后去咕哝一回,无非说冯主事多事,要拿我们心疼的钱去办那不要紧的事体,众商都是愚夫,听了他的话,咬定牙根不肯答应。及至人席,冯主事还想再申前议,无奈大众口气不放松一些儿,冯主事孤掌难鸣。看看天色已晚,只得送客各散,捐事毫无眉目。冯主事寻思没法,要是不办罢,这事已声张开了,坍不下这个台,要是办呢,实在办不出什么。就只有杨道台三千银子,是已经收到的,余下三十、五十、一百、八十凑起来,不到七千银子。房子要租的,器具要买的,教习要请的,编书、译书、印书都要资本的。那些半向不新的学生,如果请他来是来的,要他出修缮费是不来的,这事恐怕要散场哩。回家合他哥子商议。原来冯主事的哥子,为人高尚,虽然也是一榜出身,从不预闻外事,这回听了兄弟的话,便道:“这事有什么难办?那些商家所怕的是官,但是我们这位老父台顽固到极处,替他说开学堂万万不兴。我有个法子,你到省里去见抚台,他是极喜欢办学堂的。你将此情形细细的告诉他,请他下个札子到县里,等县里出头派他们捐多少,谁敢不依?不依就同他蛮来!”冯主事听了,欢喜非常,佩服乃兄高见。当即收拾行李,次日进省。谁知这话被家人听见,露了个风声出去,陶起这一干人晓得了,更是气愤愤的,想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恶主意。谁说那些商人是胆小没用的,他们却又约了些小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在东关外马家店聚会,等得众人到齐了,陶起就说:冯主事家怎样的平时刻薄我们,这回怎样要受他的害,先激怒了众人,又道:“不是俺造谣言,他此次到省里去,定是算计咱们,叫上头压派下来,我们大小铺子多则几千,少则几十,总是要出的。列位有什么法子想没有?”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没得话说。陶起又道:“咱们地方上有了这个人,大家休想安稳过日子,不如收歇了铺子罢。”大众听了,仍是不语。内里有个杂货铺里伙计,本是不安本分的,单他接口道:“陶掌的话实是不错,咱们辛辛苦苦弄几个钱,官府来剥削些倒也罢了,那里经得起绅士帮着剥削,俺就不服气,将来官府要派咱们出钱,俺第一个罢市。”
众人听了,都以为然。内中有几个不安分的,更是一鼓作气,相约同去打那冯主事的家,闹他个落花流水,出出闷气。众人听了,更为高兴。当下一哄而去,直到得冯主事家,从头门打进。冯主事的哥哥正在那里看著书,听得外面一片人声喧嚷,知道事情不妥,忙叫仆妇丫环拥护了内眷从后门逃走,他把几件要紧的地契联单揣在怀中,也从后门逃生,一直出城到乡里躲难去了。
且说众人一直打到上房,见没得一人方才罢手。正想回去,忽然又见拥了好些人进来。你道这些人是谁?原来是地方上一班光棍,倪二麻子领头。那天倪二麻子真有兴头,在县衙门前合人赌博,赢了一大堆钱,大家诈他的东道吃。这倪二麻子本来手头极其开阔的,就到一个回回馆里,一问没甚吃得,只有墙上挂了一腔新宰的鲜羊,大家不由分说,你要炒羊丝,我要爆羊肚,又有人要烤羊肉,一只羊被他们闹得剩了半个。
又打了几斤烧刀,开怀畅饮。酒罢,每人要了一斤多面。店小二背后咕哝着,说道:“今天白送了咱的一个羊!”倪二麻子有点醉意,听了喝道:“你嘴里胡说些什么?”店小二颤着声音道:“没什么,俺说昨儿天阴,今天看见了太阳。”倪二麻子道:“瞎说!昨儿明明是有太阳的,怎么说阴天?”店小二道:“呀,该死,俺记错了,俺记的是前月十六。”倪二麻子笑道:“你今儿吃了饭,还要记错了是昨儿吃的呢。”店小二顺口道:“吃饭记错了好不--”,说到此处,咽住了,他意思是要说“好不会帐呢。”倪二麻子听他说了半句,倒发起愣来道:“好不什么?”店小二道:“好不自在。又好吃第二顿哩。”倪二麻子拿不着他错处,也只索罢了。会起帐来,三吊五百二十五文,小帐在外。倪二麻子道:“记在我的帐上。”
掌柜的道:“不必客气了,算是俺请倪二官人的罢。”倪二麻子眼皮一翻道:“你那见俺倪二官人吃饭不会帐来?俺也犯不着要你猜!”掌柜的吓得把头一缩,不敢则声。那班跟他的朋友道:“这样背时的掌柜的,理他则甚?二哥,咱们到王桂凤家抽两口去!”于是,倪二麻子拎了一口袋钱,领众人慢慢踱出店门。那店小二又在背后咕味道:“真是俺前世里的祖宗!”
倪二麻子回转手来,劈拍一个巴掌,喝道:“你说谁是你的祖宗?”店小二陪着笑脸道:“二官人听错了,俺说真是俺盐罐子里有蛆虫,出空的好,也是想起昨儿的事。”倪二麻子怒道:“你这个刁蛋,倒会说,不打你也不认得你爷爷!”抢前一步,就要动手。那店小二已是躺在地上,叫地方救命。倪二麻子被众人拖着走了,总算开交。只那小二还是不住口的乱骂。幸亏倪二麻子走的远了,没听见。街坊见是这几位太岁闯事,那敢出来探望,紧闭着门不管。
再说倪二麻子正同着他朋友去抽烟,走过冯家门口,只见宅门大开,里面好些人在那里折桌子的腿,撞窗子上的玻璃哩,又听得哗卿一声,是一盏保险灯打下来了。倪二麻子说声:“咦,有趣!这些人倒也会顽把戏!”内中有个尹歪头道:“俺晓得了,这是冯举人的亲家抢亲,抢不到手,弄成一个不打不成相识。”倪二麻子道:“歪头休得胡说!咱们潍县城里没有抢亲的事。正经话,咱去凑个热闹,添些赌本,倒是天赐的财项。”大家拍手称妙道:“到底是倪二哥有算计,怪不得人家比你做智多星吴用呢。”当下七八个人,把辫子打了个鬏儿,一拥而进,遇着值钱的东西就抢,拿不了的,脱下衣服来兜。
陶起见他们来势凶猛,只当是冯府的救兵,对面认清,才知是倪二麻子一党,便叫道:“老二!怎么你也来了!”倪二麻子欢喜道:“吠!原来是陶掌柜的,俺说没得第二个人敢做这样的事的,俺来替你当后队。”陶起道:“承情多谢,只是但许毁他的对象,不准拿了走,回来俺另有酬劳。”倪二麻子那班人听了这话,如何肯依?只不理他,一直闯进房里,打开箱笼,任意拣取,除去衣服不要,金银首饰,取了精光。陶起一班人早已兴尽而散。倪二麻子跨出房门,不见他们,知是已去,便合众人商议道:“咱们发财是发财,吃官司是不免的,依俺主意,还是放一把火烧他娘的精光,也就没处查究了。”大家又拍手称好,这班恶煞,就探根自来火,在柴堆上点着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查闭市委员讹索 助罚款新令通融
却说冯主事家里柴堆上,被倪二麻子点着了火,哗剥哗剥的着起来,登时烟焰冲天,火光四射。邻居见冯家火起,鸣锣告警,水龙齐集,官府也慢慢的赶来。大家竭力救护,无奈火势已大,一时扑灭不了,延烧了好几家,方才火熄。倪二麻子这班人,躲得没有影儿,早已满载而归。
且说县里的大老爷,这日收了一张呈子,就是众商家控告冯主事压捐肥己的话,正待查究,接着冯主事家火起,便传齐了地保邻居,问这火起的原由。都说是他自不小心起的火,县大老爷也不深究,并且把各商家的呈子也搁过一边不理。陶起这干人见里不理他们的呈子,又因冯家房子被火烧的精光,晓得这事不妥,一不做,二不休,趁大众齐心之时,商量定了罢市,那家开门做买卖,便去抢他的货物,硬派着关门。那些做生意的,那个敢拗?他只得把招牌探了下来,排门上得紧紧的。
这一日,城里街上走的人,都少了一大半。停了一日,那既导书院,又被人拆毁了好些房屋、器具,亦不知是那个去拆毁的。
县大老爷正躺在炕上吃鸦片,门口签稿大爷,在外边听得人说,晓得事情闹得太大了,只得上去回明。县大老爷不问别的,只问自己有处分没有?签稿道:“怎么没有?只怕就要撤任的。”
县大老爷听说要撤任,急得把烟枪摔下,哗嘟一声打破了个胶州灯的罩子,一骨碌跳下炕来,发话骂人道:“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报信?我的前程生生的被你们这班混帐王八蛋送掉了!我是要同你们拚命的!”签稿由他发脾气,一声儿不言语。停了一会,等老爷的虎威发作完了,然后才慢慢的回道:“这桩事原来闹得不大不小,那天众商家的呈子进来,小的连忙送上来,没有敢消停片刻,原晓得这事是很紧要的,那里知道老爷并不追问,师爷也只当没这会事,跟手就是冯家起火,还听说是有人放的火呢?那天又问不出个来由,只索罢了。
他们商家,还道大老爷不管这事。将来一笔胡涂帐,上司查问下来,怕不把冯家放火的罪名也坐在他们身上?因此罢市,做出一种压捐激变的样子来,倒像老爷也合冯家一气来压派他们了。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办,只消把姓冯的申饬一顿,出出大众的气,所有姓冯的,要捐钱开办学堂的话,一概不准,众商家也就没得话说,照常开市了。怎奈冯家又大大的有点势力,况且冯主事已进省去了,怕不到抚院大人那里去说些什么。这事须得两面顾全才好。看来老爷还得合师爷商量商量,上个通禀才是。”一席话倒提醒了县大老爷,望了他一眼道:“看你不出,有这许多见识,讲得倒也不错,是我错怪你了。下次有什么事,总要早些来合我讲,不要等到出了乱子再来献计。”签稿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县大老爷方叫人换过烟灯,仍复躺下。
细思此事,总要和老夫子商量,起个禀稿上达层台,若是颟顸过去,只怕真个要撤任的。一面想,一面抽烟,十口瘾已过足,这才抬起身来,叫一声“来!”伺候签押的人,知道要手巾,早已预备好了,一大盆热水,五六条手巾,拧成一大把,送到签押房,一块一块的送上。老爷擦过脸,又有一个家人递上了一杯浓茶,一口一口的喝完了,不觉精神陡长,说话的声音也宏亮了。叫人去看看师爷睡觉没有?其时已是夜里一下钟,家人去了半天,来回道:“师爷还没睡觉?方才吃过稀饭,正要过瘾哩。”县大老爷便慢慢的踱到刑名老夫子书房里来。这位刑名老夫子,年纪五十多岁,一嘴蟹箝黄的胡子,戴一副老光眼镜。从炕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让坐,两下谈起商家罢市的事来。老夫子道:“这事晚生昨天就知道了。据晚生的愚见,不如把罪名一起卸在冯某人身上,乐得大家没事,东翁以为何如?”县大老爷道:“可不是?兄弟也是这个主意。就请老夫子起个禀稿便了。事不宜迟,明天就把这桩公事发出去罢。”
老夫子点点头道:“后天发出去也好。”县大老爷觉得放心,也不久坐,自回上房而去。次日,老夫子的禀稿起好,送到签押房,县大老爷看了一遍甚是妥当,盖过公事图章,发给书禀誊清,由申封递过省城。这时姬抚台正在整顿学务,行文催促各属考试出洋游学学生,忽然接到潍县的禀帖,大大的吃了一惊,踌躇半天,跟到文案上商量道:“胡令也实在荒唐!这样大事,怎不早来禀我?况且这禀帖上又说得胡涂得很,听说拆毁了堂里的房屋器具,是什么堂呢?莫非是教学。果然如此,这还了得!兄弟晓得潍县南关是有个教堂的。”原来潍县知县所请的那位刑名老夫子,本来笔下欠通,把事情叙说不能明白,晓得姬抚台喜办学堂,因此把既导书院改为既导学堂,又只说个“堂里”,难怪姬抚台疑心到教堂上去。当下文案上有一位候补大老爷,有意攻讦这潍县县官,趁势回道:“该令有了年纪,虽然是个老手,可惜不大管事,这样的小事情,若是早早解散,何至商民聚众罢市呢?据卑职等看来,他所说的『堂里』,谅来是什么学堂,上面还有『既导』二字,卑职到过潍县,知道那里有个既导书院,莫非如今改为学堂,也未可知。”姬抚台道:“话虽如此,也须委员去查查,再做道理。吾兄到过潍县甚好,等兄弟下个札子,就烦吾兄去走一趟罢。”这位文案大老爷,却是通班领袖,姓刁号愚生的便是。听见抚台要委他去查,心中甚喜,就请了一个安谢委。次日束装起行,真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家人。车子是历城县代雇的,到得潍县,先在城外骡车店里住下。洗了脸,吃过茶,连忙先到南关去查看教堂。列位看官,须知这位刁大老爷,潍县是熟游之地,不用人领道的。到得南关,只见教堂好好的,有些教民在那里听讲耶稣圣道,于是放下了一条心。顺便找几个左近的人,问他们罢市的原故,可巧遇着一个老者,便道:“这罢市的原故,原不干我们大老爷的事,总因冯主事硬派着人家捐钱,还要提那庙里的钱,得罪了城隍老爷,受了天火烧的报应,也就不必怪他了。如今我们大老爷要肯出来作主,许人家各事免究,把捐钱的话概不提起,自然照常开市。听说大老爷怕的是冯主事,不敢出头,所以城里的铺子,一直还是关着门没开,城外铺子,是不在一起的。况且罢市已久,要真个一家不开门,不是反了吗?因此,他们一党的人,也就不来吵闹了。”刁大老爷听他说话明白,很奖励了他几句,别了老者,回到店中。县官已差人拿帖子来拜过,说请刁大老爷搬到衙门里去住。刁委员一想,他这是稳住我的意思,虽然如此,我也乐得借此合他亲近些,好有个商量。主意定了,整备衣冠,坐了轿子进去。县官盛筵相待,说了无数的恭维话,一心要来笼络。他那知这刁委员,是个官场中第一把能手,只淡淡的回敬了两句,而且语带讥消,只说得那县官喜又不是,怒又不是,一张方方的脸皮,一阵阵的红上来,登时觉得局促不安,话也说不响亮了。刁委员不叫他下不来台,随又想些闲话敷衍他道:“贵治有个既导书院,如今改做了学堂,甚好甚好。抚宪还合兄弟谈起,说贵治的学务,整顿得甚好。”岂知这句话,更把个县官说得呆了,以为他是有意来挖苦我了。原来既导书院并未曾改作学堂,连挂名的匾也不曾换一块,不过公事上面,贪图说得好看,被这刁委员一问,只当他已经查访着了,装做不知来试探的,想到其间,不禁毛骨悚然。然而他到底还是个老州县,决不坍台的,想了一想,顺口应道:“可不是呢,兄弟自己捐廉,催他们绅士改为学堂,那知他们顽固得很,起初决计不肯办,后来经兄弟苦口劝导,把抚宪的意思再三开导,绅士这才答应了,又允许那些肄业生仍旧在里面做教习,大家觉得兄弟办事公道,所以才一齐没得话说。前月底刚刚议定,偏偏出了冯家的事,只得搁下缓议,兄弟是体贴抚完整顿学务的盛意,故把学堂名目先上了禀帖,也叫上头好瞧着放心。至于书院的规模,却还未及改换。其实这也是表面的事,只要内里好便了。”在他的意思,以为这一个谎,总要算得八面圆到了,不料却被刁委员早已窥破,暗暗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撒谎?我是不说破你便罢了。做官的人,那个不是这样瞒上不瞒下。你要我在抚宪面前替你说好话,等到有了那个交情再说,如今光说些空话是没用的。这叫做『班门弄斧』 .”但他既说到这步田地,不好不应酬他,因随便恭维了几句,席罢各散。自此,刁委员便住在潍县衙内。过了五日,抚宪有电报来,催他回省,这才亟亟整理行装,对县官略露口风,要借钱捐花样,县官听得他说捐花样,知道他愿望不小,暗暗吃了一惊,说道:“这潍县本是上中的缺分,无奈被前任做坏了,兄弟到任两年,年年亏空,不够开销,但是我们交情不比寻常,老哥有这等紧要用款,兄弟怎能不量力资助呢?”说罢,便吩咐管家,向账房师爷说请。账房师爷把本月送刑钱两位的修情暂时挪用,各五十两,合成一百银子,送给刁大老爷。家人答应声“是”,飞奔去了,弄得刁委员倒难开口,歇了半晌,说道:“贵署既然这般窘急,兄弟此时还有法想,不劳费心了。”县官又合他婉转商量,求他在抚宪前吹嘘,情愿托人外面借款,另送二百两,连前共是三百两。刁委员却情不过,只得收了,匆匆赶回省去。谁知潍县商人打听得省里有委员来查办这事,越发着急,就硬派城外各铺子,也不准开门,要做买卖时,便把他的货物堆在街心,一齐烧毁。这风声传出去,吓得那些铺子,家家闭歇,处处关门,弄得城里各街上,三三五五都是议论这桩事。衙门里的厨子,要想买些鱼肉菜蔬,都没买处,只得上来回明,把些年下脚的鱼肉来做菜吃。
幸喜柴米还够,一面派人邻县去置办,以免日后缺乏。县大老急的搓手顿足,叫了签稿,请了刑名师爷,大家斟酌,想不出个法子,自己又不敢出去,恐怕被百姓殴辱。正在焦急的时候,抚宪又有电报来了。县大老爷抽出看时,尽是码子,赶紧导出《电报新编》,-一翻过。县大老爷看那电报,写的是:“潍县商民罢市,足见该令不善办理,着速行劝谕商民开市,若再畏葸巧避,定即严参!抚院印筱。”县大老爷看完,只吓得面如土色。此时功名要紧,说不得传齐伺候,带了二十名练勇,一直奔到商务公所,请了若干商人来,善言抚慰一番。果然大众都还听话,当天就一律开市。县官见把这事办妥了,又请师爷做了禀帖,上覆抚宪,以为自此前程可保的了。那知过了半月,省里委人下来署事,依然免不了撤任,不得已只得交卸回省。
且说这后任姓钱,是一位精明强悍之员,到任后就查究这为首滋事的人,想要重办一两个。陶起这班人早已闻风逃走一空,只捉了几个不相干的人,解到省里了事。抚宪又行文下来,派各商家替冯主事盖造房子,赔修书院,买还毁坏器具,才把这事敷衍过去。钱大老爷迎合抚宪的意思,至此方把既导书院当真改做学堂。那冯主事办的商务学堂,也幸亏钱大老爷替他出力,拨给几注地方罚款,才能开办。冯主事不好出头,另外托了一位姚举人出来经理,请了几位教习,索性用西文教授。
开考那天,众商人纷纷的送儿子来考,姚举人心中暗笑道:“要他们捐钱是要翻脸的,送儿子来考就和颜悦色了。”内中有一位粮食店里掌柜的,姚举人亲眼见他在既导书院里打破了几盏洋灯,此次也因送儿子来考,向姚举人作了一个揖。姚举人问他姓名,才知道他姓董名趋时,因姚举人合他攀谈,非常荣耀,本就有心结交学堂里管事的人,因想我此番不可错过,便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夸说这学堂怎样的好,办事怎样公道,杂七杂八,乱恭维了一泡。姚举人听了,觉得肉麻难过,想了一想,便说道:“这学堂办是办得总算不错,只可惜多了几盏保险灯,将来倘被人家打毁了,又要地方出款赔补。”几句话把一个董趋时说得满面羞惭,没趣去了。姚举人略点点头,也不送他,却见他儿子还好,就取在里面读书,因此董趋时也没得话说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下乡场腐儒矜秘本 开学堂志士表同心
却说潍县因一番罢市,倒开成了两个学堂。这信息传到省中,姬抚台大喜,同幕府诸公闲谈,核算通山东省已有了四十八个学堂。姬抚台立志要开满了一百个学堂才罢。这话传扬出去,就有好几家做书铺买卖的人,想因此发财,不惜重价购买教科书稿本,印行销售,于中取利。无奈山东一隅,虽近海岸,开化较迟,那些读书人还不甚知道编教科书的法子。恰好有十几个人从南方来当教习的,都是江浙一带的人,见过世面,懂得编书的法子,就有些蒙小学的课本编出,每编成一种,至少也要卖他们几十两银子,刻出板来,总是销售个罄尽,因此编书的人声价更高了,如没得重价给他,他断断不肯轻易把稿出售的。济南府里有些从前大书院里出来的人,觉得自家学问甚深,通知时务,见了这些课本浅俗非凡,却大家倒要花大价钱买去读,心中气愤不过。就有几位泺源书院的高等生,几位尚志堂的高等生,因为书院改掉了,没有膏火钱应用,想步他们维新的后尘,觅些蝇头微利度日,说不得花了本钱,也把那新出的教科书购办几种,拿出做八股时套袭成文的法子,改头换面,做成若干种,也想去卖钱。只是字句做得太文雅了,各书铺里收稿的总校看不懂,不敢买他这种稿子,这班人气极,白费工夫不算,又倒贴了本钱,万分懊恼,更合那些维新人结了不解之仇。却好那年山东乡试,还有废不尽的几成科举要考,这个当儿,四远的书贾都来赶考。内中有一家开通书店,向来出卖的是文明器具图书。开翁姓王,是一位大维新的豪杰,单名一个嵩字,表字毓生。他虽是八股出身做过几年名秀才,只因常常出外游学,见多识广,知识也渐渐开通。后来学问成功,居然是位维新的领袖了。他生长的地方,正在济宁州运河岸上,南北冲行,进省也便。再说毓生在济宁州开了这个书铺,总觉生意清淡,幸逢大比之年,心中想作这注买卖,也好顺便进场。
合他几位伙计商议,大家倒都赞成的,说:“我们听说抚院大人维新得极,开了无数的学堂,我们要生意好,总要进省去做。
如今可先运些书籍去卖,将来连器具图画等件一总运去,就在那里开张起来,定然胜在这里十倍。”毓生听了这话,甚合己意,点头称是。当下忙着收拾,跟手雇了一只大船,从运河里开去。离省城四十里水路不通,又换骡车,载书上去。早有店伙在贡院前赁定房子,毓生到那里看时,三间房子,极其宽敞,又且校糊精致,心上大喜。赶着叫伙计把书籍摆设起来,招牌是白竹布写的一笔北碑郑文恭字,笔力瘦硬的了不得,只微微有些秃。毓生看看这铺子很觉整齐,由不得自己赞道:“文明得极!文明得极!”他伙计笑道:“不管他文明不文明,只问他赚钱不赚钱。”说得毓生也不觉失笑。毓生又叫把带来的几种东洋图画挂了出来,配上两盏保险灯,晚上照得烁亮,更觉五彩鲜明,料来这等气象,是不会没钱赚的。此时离场期还远,毓生在店里静坐三天,抱抱佛脚,那知没一个人上门买书,心中纳闷。到第四日上,有一个秀才,穿件天青粗布的马褂,二蓝粗布的大衫,满面皱纹,躬身曲背的踱进店来,问道:“有些什么时务书,拣几种给我看看?”伙计取出些《时务通考》、《政艺丛书》等类,他都说不好,又道:“总赶不上《广治平略》、《十三经策案》、《甘四史策要》,来得简括好查。”伙计知他外行,又拿几部《世界通史》、《泰西通鉴》等类,哄他道:“这是外国来的好书。如今场里问到外国的事,都有在上面。”那秀才摇摇头道:“不能,不能!场里也不至于问到外国的事。我只要现在的时务书,分门别类的便好。”伙计道:“那个,小店却是没有,只有一种《史论三万选》,你要不要?”秀才听了“三万选”三字,却合了从前《大题三万选》的名目,心中甚喜,就叫他拿来。细看目录,都是历代史鉴上的事,大半不曾见过,只有《左传》上的《郑庄公论》等类,是晓得的。问问价钱,那伙计见他沈吟,不敢多讨,只要三两银子一部。秀才把书一数,共计三十本,还是石印小板,合来一钱银子一本,觉得太贵,只肯出一两五钱。伙计取书包起,收在架上,说道:“没得这般大的虚价,我们再谈罢。”那秀才去了,又转来道:“再加五分,如何?”伙计笑道:“咱们大来大往,也不在这三分五分上头计较。先生要买这书时,至少二两八钱银子。”秀才道:“你再给我看看。”伙计没法,只得把书又取给他。看了半天,只看目录,还没看到里面选些什么,觉他那神气很爱这部书,却舍不得出银子。添来添去,添到一两八钱银子。
毓生坐在旁边,看得他可怜,又且第一注买卖,合算起来,已赚了一半不止,叫伙计卖给他罢,就对他道:“这是我们初次交易,格外便宜些,拉个长主顾罢了。”秀才欣然身边摸出一小块银子,是皮纸包着的,伙计取来一秤,只一两七钱五分,还短五分银子,合五十五个大钱。秀才那里肯找,说我这银子,是东家秤好的一注束呢,没差一分,你的秤一准是老广广,不然,没得这般大的。伙计道:“我这秤实是潜平,是你们本地买来的,没得欺骗,你不信,上面还有字儿,请进来看便了。”秀才果然走到柜台里,一看却是济南省某铺里制就的港平,那银子果然只一两七钱五分,没得话说,尽摸袋里,摸出来三十五个大钱,道:“我实在没得钱了,耽一耽,下次带来还你罢。”伙计笑道:“也罢,我们将来的交易日子长哩。你取书去便了。”毓生看他去后,骂道:“ 这样的人也要来下场,真是造孽!”谁知以后来买书的,通是合这秀才一般,见了西史上的路德,就说他是山西路闰生先生,说道:“原来他也在上面。”见了毕士马克,又间这是什么马?诸如此类的笑话,不一而足。毓生忍俊不禁,把来-一记下,着了一部《济南卖书记》,诽笑这班买书人的。这是后话慢表。
再说进场那天,王毓生把几部有用的书籍带进场去,那知一部也用不着,倒是那秀才卖识的《史论三万选》有些用处,这才佩服他们守旧的人,到底揣摩纯熟。头场出来,很不得意。
二场照例进去,却有一个策题,出在《波兰衰亡战史》上面,这回毓生带着这书,颇为得意,淋漓痛快的写了一大篇,以为举人是捏稳在荷包里了。场事已过,别的赶考书铺,一齐收摊回去,硫生算算帐,自从到省城,到如今才只做了几十两银子的买卖,盘缠、水脚、房饭、开销合起来,要折一百多银子,觉得有些不服气,暗道:“目今济南府的学堂林立,我不得志于考场,必得志于学堂,再住两个月再说。”就合房东讲定,减了房租一半,各种开销也酌减了好些,预备长住,果然渐渐的有人问津,后来声名一天大似一天,买新书的都要到开通书店,不上一月,赚足了一千银子。其时榜已发出,毓生仍落孙山,妙在财气甚好,也不在乎中举。后来领出落卷,大主考批的是:“局紧机圆,功深养到,惟第二道策,语多伤时,不录。”
原来他的第二道策,正是论的波兰衰亡,自己最得意的,那前后头末两场,自己觉得不好处,偏偏主考圈了许多,方才知道下场的秘诀。正在懊恼,恰好前次买《三万选》的秀才又来了,问有《近科状元策》没有?流生猜他定是中了举顺道来省的,试问问他,果然不错,中的第十五名,这番是填亲供来的。
毓生回他道:“我们不卖《状元策》,这是要南纸铺里去卖的。”
那人去了,毓生查出《新科闱墨》十五名来看,原来是齐河县人,姓黄名安澜,那十三艺里的笑语,更比《买书记》上多了。
只他第二场的第二道策,是一段“波”,一段“兰”分按的。
额生看到此处,失声一笑,把个下颏笑得脱了,骨节要掉下来了,弄到攒眉蹩鼻的,只说不出话来。幸亏他一个伙计,晓得法子,替他慢慢的托了上去。流生这才能言,叫声“啊晴!这个痛苦,竟是被那新贵害的!果然他的福命非凡,我笑他一笑,便受这般的罪。”那伙计笑道:“王先生,你把手托住了下颏,不要又掉下来。我再说个笑话你听听。”
毓生果然把下颏托住。那伙计道:“你道我怎么会医这个下颏,也是自己尝过滋味的。我们沂水乡下有一位秀才先生,姓时,大家都说他方正。他自己也说,什么席不正不坐,又说,什么士的走路要跄跄,不好急走,那怕遇着雨,没得伞,也要徐徐而行,要走直路,不好贪图近便,走那小路。因此,人家举他做了孝廉方正。一天正逢下雨,我撑了把伞,打从镇上回家。可巧前面就是时先生,手里没撑伞,雨点在他颈脖子上直淋下去。他急了,要绕一条沟,多走半里路,他左右一看没人,提起长衫,奋身一跃而过。后面有两个孩子不懂窍,大声叫道『 时先生跳沟哩!』他不防后面有人看见,心里一惊,脚下一跳,就跌在泥坑里,弄得浑身臭泥。我因此一笑,把个下颏笑掉了,尽力拿手一托,才托上去。因此知道这个法子。” 毓生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的又要笑,却不敢大笑,因道:“我们且不管人家中举不中举,这济南城里的买卖倒还好做,我想回去把所有的书籍一起装来,我们那副印书机器也还用得着,一并运它来在这里做交易罢。济宁州的地方小,也没有多余利息,你们看是如何?”众伙计齐声道:“是。”
次日,毓生一早起身回济宁州去,不多几日,全店搬来,果然买卖一天好似一天。毓生又会想法,把人家译就的西文书籍,东抄西袭,作为自己译的东文稿子印出来,人家看得佩服,就有几位维新朋友,慕名来访他。那天毓生起得稍迟,正在柜台里洗脸擦牙,猛然见来了三位客,一位是西装,穿一件外国呢袍子,脚蹬皮靴,帽子捏在手里,满头是汗的走来。两位是中国装束,一色竹布长衫,夹呢马褂,开口问道:“毓生君在家么?”既生放下牙刷,赶忙披上夹呢袍子,走出柜台招呼,便问尊姓大号,在下便是王毓生。原来那三人口音微有不同,都是上海来的,怀里取出小白纸的名片,上面尽是洋文。毓生一字也不认得,红了脸不好问。那西装的,彷佛知道他不懂,便说:“我姓李名汉,号悔生。”指着那两人近:“他们是兄弟二位,姓郑,这位号研新,是兄,那位号究新,是弟。我是从日本回来,烟台上岸的。因贵省风气大开,要来看看学堂,上几条学务条陈给姬中丞,要他把学堂改良。”毓生不由的肃然起敬道:“悔兄真是有志的豪杰,这样实心教育。”那海生道:“可不是呢?我们生在这一群人的中间,总要盼望同胞发达才好。我到了贵省,同志寥寥,幸而找着研新兄弟,是浙江大学堂里的旧同学,在贵省当过三年教员的。蒙他二位留住,才知道还是我们几个同志有点儿热血。只可惜他二位得了保送出洋的奏派,不日就要动身。我想住在这里没意思,也就要回南边去运动运动,或者有机会去美州游学几年,再作道理。”毓生听了,都是大来历,不由得满口恭维道:“既承悔兄看得起我,好容易光降,何不就在小店宽住几日;也好看看学堂,做两件存益学界的事,小弟又好叨教些外国书籍。就是饮食起居,欠文明些,不嫌亵渎方好。”悔生道:“说那里话?我合毓兄一见,就觉得是至亲兄弟一般。四万万同胞,都像毓兄这样,我们中国那里还怕人家瓜分?既如此,我倒不忍弃毓兄而去。也是贵省的学界应该大放光明了。”回头向二郑说道:“我说,见毓兄的译稿,就知道是北方豪杰,眼力如何?”二郑齐声道“是”,又附和着恭维毓生几句,把一个书贾玉毓生抬到天上去了。不由得心痒难熬,柜台里取出十两银票,请他们到北诸楼吃饭。李悔生道:“怎好叨扰?还是我请毓兄吃番菜去。”
毓生道:“不错,新开的江南村番菜馆,兄弟还没有去过哩,今天正要试试他的手段如何?”悔生大喜,四人凑到江南村,拣了第二号的房间坐下。可惜时间还早,各样的菜不齐备,四人只吃了蛤蜊汤、牛排、五香鸽子、板鱼、西米补丁、咖喱鸡饭。
悔生格外要了一分牛腿,呷了两杯香摈酒。算下帐来,只须三两多银子。悔生抢着惠帐,谁知毓生银子已交要柜上,只得道谢。毓生又约悔生把行李搬来,悔生答应着分手而去。隔了两日,果然一辆东洋车,悔生带着行李来了。原来甚是简便,一个外国皮包很大,一具铺盖很小。毓生替他安放在印书机器房的隔壁里,说道:“小店房子很窄,不嫌简慢,请将就住下罢。”
悔生道:“说那里话,我是起得甚早,不怕吵闹的。” 自此,李悔生就在开通书店住下,也合毓生出去看过几处学堂,他都说是办得不合法。毓生请教他办学堂的法子,他便在皮包里取出一大树章程来,都是南边学堂里的。他道:“这些章程有好有不好,我想拣择一遍,汇拢起来,做个简明章程。”毓生称是。一天,毓生在朋友处得着一部必达慢的《商业历史》,恰好是英文,要请他翻译,他看了半天道:“这部书没有什么道理,上海已有人译过了,不久就要出书的,劝你不必做这买卖。”
既生道:“这是部什么书,我还不晓得名目,请悔兄指教。”
悔生又把那书簿面看了半天,说了几句洋话道,就是这书的名字,照这文译出来。毓生道:“可是《商业历史》?”悔生道:“不错,不错,这是英国人着的。” 毓生只道他晓得英人必达漫所著,也就不往下追究了。既然上海已译,也自不肯徒费资本。过了些时,悔生合毓生商量,想要开个小学堂,请几位西文教习在内教课,预备收人家十两银子一月,供给饭食。两人私下算计,只须收到一百二十位学生,已有很大一笔出息。
流生觉得有利可沾,满口应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谒抚院书生受气 遇贵人会党行凶
却说李悔生要开学堂,毓生也觉得这注生意好做,悔生请他付六百银子寄到东洋去置办仪器,毓生不肯,道:“我们且收齐了学生,这个可以慢慢置备的。”悔生见他银钱上看得重,未免语含讥讽,自此两人就意见不合起来。可巧那天店中伙计约会了出去吃馆子,只剩了王、李二人在店中。毓生急急的要去出恭,托悔生暂时照应店面。忽然文会堂送到一注书帐,是三百两头一张票子,悔生连忙收下,代写收条,付与来人去了。
他见毓生尚未出完恭,袖了这张票子便走。毓生出来不见了悔生,只道他近处走走,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天色将晚,店伙全回,还不见悔生到来,很觉有些疑心。查点各物,不曾少了一件。开柜把银钱点点,也没少了一分。心中诧异,开出他的皮包,却没有多余的衣物,只几件单洋布衣衫,被褥虽然华丽,也不过是洋缎的。总觉放心不下,又想不出个缘故。
及至节下算帐,才晓得文会堂一注书帐,被他拐骗了去,后悔不迭。自此毓生也不大敢合维新人来往了,见了面都是淡淡的敷衍。自己却还有志想创办那个学堂,关上门做了一天的禀帖,好容易做完了,说得很为恳切,退自投入抚院,颇蒙姬抚台赏识,请他去见。毓生本是个岁贡,有候选训导之职,当下顶冠束带着扮起来,雇了一乘小轿,抬到仪门口下轿,没得一人招接。毓生拿了个手本,一直闯进去,却被把门人挡住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里面直闯!”毓生道:“ 我叫王材,是你们大人请我来的。”把门人大模大样的说道:“你为什么不在官所上候传?这时大人会着藩台大人哩,那有工夫见你?”毓生不答应,硬要往里走,把门人那里敢放他进去。二人正在争论,被里面的执帖大爷听见了,出来吆喝,额生说明来的原故,把手本交他去回。执帖大爷眼睛望着天说道:“大人今日有公事,不见客,你请明早来罢。”毓生受了这种闷气,不免有些动怒,只得回到店中。路上听得那来往的人议论道:“他不过是个书店掌柜的,有多大身份,就想去见抚台大人,果然见不到回来了。”毓生更加气愤。到了店里,开发轿钱,那轿夫定要双倍。
毓生骂了他们几句,他们就回嘴道:“你老爷是合抚台大人有来往的,用不着在俺们小人头上算计这一点点。”说得毓生满面羞惭,只得如数给他,却回到屋里,拍桌大骂道:“中国的官这般没信实,还不如外国的道掰哩。”一个伙计嘴快,抢着说道:“掌柜的,这话错了。难道你认得外国的道搿哩?”毓生也觉好笑,不由的心头火发,长篇阔论,写上一封信,托人刻在报上,方才平了气。隔了几日,禀帖批下来,准其借崇福寺的房子开办学堂。原来这崇福寺是从前先皇爷南巡驻晔的所在,统共有整百间房子,那里面的大和尚手面极阔,很认得些京里的王爷贝子爷,就是在济南城里,也就横行得极,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王毓生不知就里,找到了这个好主儿,捏了姬抚台批的这张凭据,就去与崇福寺的大和尚商量。在客堂里坐了半天,大和尚才慢慢的踱出来,在下面太史椅上坐下。
侍者送上手巾,接连擦了几把,然后开言,问施主贵姓,来到敝剎,莫非有什么忏事要做么?王流生通过姓名,回称并非为忏事而来,只因我们同志要开一个学堂,抚台大人批准了,叫借宝寺后面一席空房子,作为学舍,万望大和尚允了,便好开学。那大和尚嘻开大嘴,就如弥勒佛一般,挺着肚皮说道:“这却万万不能的。敝剎经过从前老佛爷巡幸,一向不准闲人借住。况且清净地方,如何容得俗人前来糟蹋?断难从命。就是抚台大人亲自来说,也不能答应他的。你不看见大殿上有万岁爷的龙牌吗?” 毓生道:“大和尚放通融些,如今世界维新,贵教用不着,你不如把房子趁早借给我们,有个学堂名目,还好挡一挡。要不然,一道旨意下来,把寺院废掉,改为学堂,那时你这寺如何保得住?岂不是悔之已迟?”几句话倒把大和尚说动了气,咬定牙根不允。毓生没法,只得回店。次早有个和尚来谢,他一问就是崇福寺来的,袖子里拿出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说道:“俺寺里圆通师父多多致意王施主,说寺后房子是决计不能借的,这注银子算本寺捐送贵学堂作为赁屋使费,还求施主另想别法罢。倘然抚台定要我们寺里的房子,他只好进京去见各位王爷想法的了。”这时毓生已经打听着寺里的脚力很硬,只索罢手,乐得把银票收下。打发来人去后,就在济南城里到处找房子,那里找得着?只得把这事暂且搁下。
有天毓生同了几位朋友,踱到江南村想吃番菜,才到门口,只见一位做官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街上突然来了一个西装的少年,举起手枪,对准他便放,却被这做官的抢上一步,一手挡住那少年,正待转身,不妨做官的后面随从人,早过来把这少年捉住。不言街上看的人觉得突兀,且说这少年的来历。原来这少年也是山东人,姓聂名慕政,向在武备学堂做学生,学到三年上就闹了乱子出来。因他家道殷富,父母钟爱,把他纵容得志气极高,向父母要了些银子,到上海游学,不三不回合上了好些朋友,发了些海阔天空的议论,什么民权、公德,闹的烟雾腾天,人家都不敢亲近他。上海地面是中国官府做不得主的,由他们乱闹,不去理他,他们因此格外有兴头。这聂慕政年纪,望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练习得一身好武艺,合了他的朋友彭仲翔、施效全等几位豪杰,专心讲求武事,结了个秘密社会。内中要算彭仲翔足智多谋,大家商议要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待后人铸个铜像,崇拜他们。正在密谈的时节,却好外面送来一封信,仲翔接了看时,原来是云南同学张志同寄来的。上面只说云南土人造反,官兵屡征不服,要想借外国的兵来平这难。仲翔看完了信心中大怒道:“我们汉种的人为何要异种人来躁确?”因此大家商议着,发了一张传单,惊动了各处学生,闹得落花流水,方才散局。这彭仲翔却在背后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幸而官府也没十分追究,总算没事。彭、施二人在上海混得腻烦了,虽然翻译些东文书,生意不好,也不够使用。仲翔合效全私下定计道:“我们三人中要算慕政同学很有几文,他为人倒也豪爽,我们何不叫他筹划些资本,再招罗几位青年同志到东洋去游学呢?”效全大喜道:“此计甚妙。”
仲翔道:“虽然如此,也要很费一番唇舌,说得他动心才好。”
二人约会定了,只待慕政回来,故意谈些东洋的好处,来运动他。慕政毕竟年纪轻,血气未定,听了他们的话,不觉怦怦心动。一日饭后,有些困倦,因想操练操练身体,从新马路走出,打从黄浦江边上走了五六转,回到昌寿里寓中,只三点钟时候。刚跨上楼梯,只听得彭、施二人房里拍手的声音很觉热闹,不由的踱了进去。二人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让坐道:“慕兄来得很好,我们正要找你哩。方才我们有个同学打东洋回来,说起那里文明得极,人人有自由的权利,我们商量着要去走走,你意下如何?况且那里留学生也多,有公会处,我们多结识些同志,做点大事业出来,像俄罗斯的大彼得,不是全靠游学学成本事勃兴的么?你意下如何?”慕政听了,连连的拍手道:“好极,好极!小弟也正有这个意思,只愁没有同伴。二兄既有这般豪举,小弟是一准奉陪。”仲翔皱了皱眉道:“去是一准要去的,只是我们两手空空,那里来的学费呢?”
慕政道。“不妨,这事全在小弟身上。昨天我家里汇来二千银子,原预备出洋用的,我“置备了几件衣服,只用去五十几两,二兄要用多少,尽管借用便了。”仲翔道:“我打听明白东京用度,比西洋是省得许多。虽然如此,每人一年学费,至少也得五百金。我们二人预备三年学费,也要三千银子。聂兄是阔惯的,比我们加倍,一年至少一千。要是尊府每年能寄二千银子,我们一准动身便了。”慕政道:“待我寄信去再寄千金来,目前已经可以暂且敷衍起来。”二人大喜,又拿他臭恭维了一泡,尽欢而散。当晚慕政便寄信到山东,不上一月,银子汇到,彭仲翔又运动了几位学生,都是有钱的,大家自备资斧,搭了公司船出口。一路山水极好,又值风平浪静,大家在船沿上看看海景,不觉动了豪情。有上海带来的白兰地酒,慕政取出两瓶开了,大家席地而坐,一气饮尽。那同来的三位学生,一叫邹宜保,一叫侯子鳌,一叫陈公是,都不上二十岁年纪。陈公是尤其激烈,喝了几杯酒,先说道:“我们从今脱了羁束,都是彭兄所赐,只不知能长远有这幸福不能?”仲翔道:“陈兄要说是小弟所赐,这却不敢掠美,还是聂兄作成的,要没有他肯资助我的盘费,也不能至此。我只可怜好些同学,在我国学堂里面,受那总办教习的气也够了,做起文课来,一句公理话也不敢说。什么叫做官办学堂?须要知道,触犯了忌讳,小则没分数,大则开除,这是言论不得自由。学习西文、算学,更是为难,一天顶一天,总要不脱空才好,譬如告了一天假,就赶不上别人,不足五十分,又要开除,这是学业不得自由。还有学生或是要演说,或是要结个会,又有人来禁阻他,这是一切举动不得自由。种种不得自由之处,一时也说不尽,亏他们能忍耐得住。我们到了外洋,这些野蛮的禁令,谅该少些。”公是道:“彭兄说的话何尝不是?只据小弟愚见,那野蛮的自由,小弟倒也不肯沾染,法律自治是要的,但那言论如何禁阻得?我只不背公理便了。结会等事,乃是合群的基础,东西国度里面,动不动就是会,动不动就是演说,也没得人去禁阻他,为什么我们中国这般怕人家结会演说?”仲翔道:“这是专制国的不二法门,现在俄国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弄得百姓四分五裂,各不相顾,便好发出苛刻的号令来,没一个敢反对他,殊不知人心散了,国家有点儿兵事也没人替他出力,偌大的俄国,打不过一个日本国,前天我见报上,不是日本国又在辽东打了胜仗吗?”公是道:“正是。我想我们既做了中国人,人家为争我们地方上的利益打仗,我们只当没事,倒去游学,也觉没脸对人,不如当兵去罢。”仲翔道:“陈兄,你这话却迂了。现在俄日打仗的事,我们守定中立,那里容得你插手?只好学成了,有军国民的资格,再图事业罢。”公是道:“我只觉一腔热血没处洒哩。”慕政道:“陈兄的话一些不错,我可以表同情的。只待一朝有了机会,轰轰烈烈的做他一番,替中国人吐气,至于大局也不能顾得。总之,我们拚着一死,做后来人的榜样罢了。”这话说罢,五人一齐拍手跳舞,吆喝了一声。不料声音太响,惊动了船主,跑来看了一看,没得话说。随后一个中国人走来,对他们道:“你们吵的什么?这是文明国的船上,不好这般撒野的!”慕政听他说得可恶,不由的动怒道:“你见我们怎样撒野!我们不过在此演说拍手。”
那人道:“演说拍手,自有地方,这是船上,不是列位的演说场。”六人没得回答。那人又道:“列位还要到东京哩,那地方更文明,还是小心呢!”仲翔唯唯道:“我们如今知道了,方才吃多了酒,说得高兴,倒惊动了诸君,以后留心便了。”
那人方才无言而去。仲翔才同他们回到房舱里。慕政只是不服道:“好好的中国人,为什么帮着外国人说话,倒来派我们的不是?”仲翔道:“聂兄莫怪他,他话并没说错,这船上本不是演说地方,这人还算懂得些道理的,你没有看见那次洋关上的签子手吗?戴着奴隶帽子,穿着奴隶衣服,对着自己同类,气昂昂的打开他行李,看了不够,还要把他捆好的箱子开,搜出一段川绸,当是私货,吆喝着问这是什么?那人道:“这是我朋友托带的。他那里管他朋友不朋友,拿了就走,那神气才难看哩。说起这关,原是中国的关,不过请外国人经手管管,他们仗着外国人的势力,就这样欺压自己人,比这人厉害得多着哩。”慕政听了,也不言语。
六人在船上过了一天半,已到长崎,有日本医生上船验看各人有无疾病。六人被他验过,均称无恙。那天船却泊下不开。
六人上岸闲游,山水佳丽,街道洁净,觉得胜中国十倍,大家叹赏不绝。幸未远行,到船后已将近开轮了。及至到了横滨,仲翔猛然想起一事道:“哎哟!我几乎忘了!东京是不用墨西哥洋钱的。”效全道:“这便如何是好?”仲翔道:“不妨。我们在这里兑了日本洋钱去。”当下六人起坡,觅个旅人宿住了。慕政开出箱子里的洋钱来,每人拿些,同上街去兑换。邹、侯、陈三人也取出些来,托他们代为兑换。仲翔踱出门时,却值一个人合他撞了个满怀,那人惶恐谢过。仲翔看他装束虽然是西人衣服,那神气却像中国人,当下就用中国话问他何来?
那人果然也答中国话,说是天津人,因到美洲游学,路过此间,上岸闲耍,到得岸边,轮船开了,只得望洋而叹。现在资斧告乏,正想找个本国人借些川费。诸君既是同志,谅能资助些。
如今美洲是去不成的了,只要助我五十金,便可以回中国去。
仲翔楞了一楞,一句话也答应不出,还是政慕来得的爽快,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帮助你,五十金不能,五十圆罢,只是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邱名琼。难得吾兄慷慨解囊,亦要请教请教。我们找个馆子一叙罢。”三人就同他到得一个番菜馆里,彼此细叙来踪去迹,慕政才把洋钱交给他。那人感谢了几句,会钞分手而去。仲翔埋怨幕政道:“我们盘川还怕不够,你如何合人一见面就送他这许多洋钱?”慕政道:“他也是我们同胞,流落可怜,应该资助的。”仲翔道:“这样骗子多着哩,慕兄休得上当。”慕政也不理他,次日便搭东京火车望东京进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适异国有心向学 谒公使无故遭殃
却说彭仲翔到了东京,住不多日,就去访着了中国留学生的公会处,商量进学校的话。内中遇着一位广东人,姓张名安中表字定甫,这人极肯替同志出死力的,当下合仲翔筹划了半天,说道:“诸君要入学校,莫如??陆军学校,学成了倒还有个出身,只是咨送的文书办来没有?”仲翔愕然道:“怎么定要咨送的?这咨文却未办来?”定甫道:“这便如何是好?进日本学校要咨送,原系新章,现在的监督很不好说话,动不动挑剔我们,总说是无父无君的,要是咨送的学生,不能不收,自费的是定准不收,这便如何是好?”说得六人没了主意。仲翔呆了半天,又恳求他道:“定兄可好替我们想个法子。”定甫道:“实在没法子想,我们只好去软求他的了。”仲翔道:“全仗定兄一力扶持,须看同胞分上,我们如今是进退两难的。”
定甫道:“我有一言奉告诸君,去见监督时,千万和颜下气,磕头请安的礼节是废不得的。只要合中国求馆的秀才一样,保管就可以成功了。”这句话才说完,只把个一腔侠烈的聂慕政气得暴跳如雷道:“像定兄这般说法,不是来求学问,竟是来当奴隶了。我不能!我不能!我还要问问,难道定兄你们在此,也是要合监督请安磕头的么?”定甫道:“慕兄休要动气。我们是大学堂咨送,合他一同来的,他倒以礼相待,不敢怎样;其余学生,却不免受他的气。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慕兄要肯为学问上折这口气,便同去求求他,要不肯时也无别法,作算来东洋游历一趟,也是长些见识,我们又结了同志,好不好呢?”
慕政叹口气道:“定兄莫怪。小弟是生来这个脾气,做奴隶的奴隶,实在耐不得。奈同伴这般向学,定兄又如此热心,小弟只得忍辱一遭。就烦定兄领去走走,我只跟着大众,磕头就磕,只请安改做了作揖罢。别的我都不开口,装做哑子何如?”
定甫听得好笑。当下六人说定。定甫又把他们姓名拿小字写在红单帖上,大家同到监督那里。
再说这监督原是个进士出身,由部曹捐了个山东候补道,上司很器重他,署过一任济东泰武临道,手里很有几文。新近又得了这个差使,期满回去,可望补缺。他到了东洋,同日本人倒很谈得来,只学生不免吃他些苦头,总说他们不好,当面极客气,暗地里却事事掣肘。
闲言少叙。此时定甫合彭、施请人,走到他公馆门口,自有家人出来招呼,把帖子递进去。歇了好一会,才出来回复道:“大人今天身上有些不大爽快,不能会客,请老爷们宽住几天,得空再谈罢。”定甫没法,只得同他们回去。仲翔满面愁容道:“如此看来,这事定然不得成功。我想他们既有这种新章,便在监督也无如之何?”定甫道:“正是。我原想他代为函恳我们山东官场,补寄个咨文来,这事便好说法了。他不见面,如何是好?”说着,低头想了半天,道:“有了。我们国里新派了一位胡郎中来考察学生,我们莫如去求求他吧。”
仲翔这干人只得依他。当下定甫恐怕人多惊动胡郎中,只约仲翔两个人去。走有二三里路,才到得胡郎中的寓处。原来这位胡郎中,名惟诚,表字纬卿,年纪六十多岁,在中国是很有文名的。只因他虽然是个老先生,倒也通达事理,晓得世界维新,不免常找几个译界中的豪杰做朋友,因此有些大老官都看得起他,就得了这个维新差使。他却有种好处,颇喜接待少年,听说有学生拜他,随即请见。仲翔见胡纬卿生的一表非俗,瘦长条子,一口黑胡须挂到胸前,浓眉秀目,戴一付现帽边的小眼镜,两人合他作揖。他满面笑容,回了个揖,问了姓名来历,仲翔从实说出拜求他的意思。纬卿道:“难得几位这般有志,老夫着实敬重。只是这里的学堂,必须由官咨送,否则一定有人保送,才得进去。”定甫道:“可不是?学生也因为他们没有咨送的文书,去求监督,监督不见,只得来求先生,还仗先生大力作成他们则个。”纬卿道:“我是就要回国的,保送不来,还是去求钦差为是。只是诸位既然远来游学,为什么不备好咨文再来?岂不省了许多周折。”仲翔本是忘记了的,此时乐得说响话道:“我们中国官场实在不容易请教,差不多的就不见。还有他的门口的人勒索门包,学生们免得受辱,所以一经到这里的。先生是来文明国度办事的大员,一定也是文明的,所以才敢前来叩见。”纬卿听他说的话很觉刺耳,心中有些不乐,便搭讪着说道:“那也未必。既是如此,等我替诸位在钦差那里说起来看。只是钦差的为人,我素来鄙薄他,为了诸位,只得去碰个钉子再说。”定甫、仲翔听这口气,还不甚靠得住,然而没法,只得谢了一声,起身告辞。纬卿非常谦恭,一直送到门外。两人雇了人力车,各回寓所。过了两日,纬卿有信来,说是钦差已经答应了,静待几天,便有回信。又过了数日,纬卿又有信来,附了一封日本参谋部覆钦差的信,内里写道:“向例进学都要贵大臣保送的,仍旧请贵大臣保送,以符向例。”
仲翔看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的原故,猜道:“钦差既然咨送,为什么那参谋部又叫他保送呢?嗷!我晓得了;这分明是推死人过养的意思。其实他们并不诚心送我们进学堂,借这参谋部一驳的原由回复我们,好叫我们不骂他。”幕政听了,不胜其愤道:“来到外国做钦差,连几个学生都不肯保送,这样不顾同类的人,我们也不用理他了。”仲翔笑道:“幕兄,你这话说得太胡涂了。我们既到这里,总想进学,但要进学,不求他们还求那个呢?据小弟的愚见,只好大家忍耐,受些屈辱,也顾不得。所说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主意,还是拿言语来求他,抵抗他发怒却使不得的。”大家点头称是。仲翔没法,只得去找定甫,又找不着,又去找几位留学公会里的熟人,把参谋部的信给他们看,也猜不出所以然的原故。按下不表。
且说这位钦差,原是中国最早的维新人,少年科第,做过一任道台,姓臧名凤藻,表字仲文。只因官阶既然高了,说不得也要守起旧来,要合那政府各大臣的宗旨一般才是。
没到东洋的时节,心中就犯恶那班学生,骂他们都是叛逆,及至做了钦差,拿定主意,不大肯见留学生的面,并且怪各省督抚时常咨送学生前来,助他们的羽翼。此次接着胡纬卿的信,托他咨送学生,心里很不自在。争奈胡纬卿的名望太高,不好得罪他,只得允了下来。合他的文案商量个妙法,写一封信到参谋部去,晓得定然要驳回的,等到驳回,便好回绝胡纬卿,又不得罪学生,正自得计。殊不知仲翔这班人是招惹不得的,既然有了参谋部那封信叫钦差保送,他们还肯干休吗?当下仲翔找着熟人,都解不出信中的道理来,只得仍回寓处,合施、聂请人商量道:“我们进学的事,看来已成画饼,只是参谋部既有这封覆信,可以做得凭据,不免运动一番,我想去见胡纬卿,问个端的再说。”众从都说愿意同去,仲翔没法止住他们,只得同到胡纬卿那里。纬卿见他们又来了,很觉为难,只得说道:“你们的事,我总算尽力的了,钦差不肯保送,我也没法。”
仲翔听他回得决绝,暗道:“此时说不得,只有去求钦差的了。”打听着钦差那里管学生事的,却是一位文案,这文案姓郑表字云周。打听明白,就领了五人走到钦差衙门。』仲翔知道骤然要见钦差,定准不见,只好先找文案,托他介绍。当下问明文案处,闯了进去。文案不知所以,见他们打扮,就猜着是新来的学生,勉强起身让坐,通过姓名,问明来意。仲翔一一说去,就求他去回钦差,说要面见的意思。云周踌躇了半天道:“钦差事忙,只怕没得工夫见诸位呢。”仲翔再三要求云周,这才允了,亲自去说。等了许久,云周出来道:“诸位要进学的事,钦差为了你们到处设法,总不成功,后来又碰了参谋部的钉子,难道诸位没见覆信么?如今要想钦差再去求他,万万不能,慢慢的设法便了。”仲翔觉得这话很靠不住,定准要面见钦差,就站起来,合郑云周作了三个揖,求他再去回一声。云周被他缠得没法,又因同是中国人,到底读了几句书,不肯忘本,只得又进去回。那知这番进去,犹如风筝断了线的一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慕政火性旺,就要喝问他的管家,仲翔赶紧止住道:“我们这时正是紧要关头,要一闹,定然决裂的。”慕政忍气吞声,只一件事忍耐不住,是从早晨起到现在已是下午,还没有吃一口饭,饥火中焚,更无法想。那文案房原来就是书房,只听得钦差的儿子在那里念《中庸》小注,什么“命犹令也,性即理也”,读两句歇半天,那声音也低得很像是没有睡醒的光景,众人不禁暗笑。又停一会,外面一个洋式号衣的人走来,是个黑大胖子,突出两眼,就同上海马路上站的印捕一般,一口东洋话,在那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的。
六人看这光景,觉得有些踢跷,也不理他。那人走了一回,只得去了。又停了好一会,无奈郑云周兀是不来。原来臧钦差因为这些学生已经到了他随员的宅中,定准要见,倒弄得没有法子驱遣他们。晓得学生的脾气是各样离奇的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见他不好,见他又怕受辱,始而合郑文案商量,没得法子。
钦差恨道:“这都是胡纬卿不好!”叫家人拿片子去请胡大人来。不多一会,纬卿来到,钦差把学生要见他不肯走的话说了。
纬卿道:“这不要紧,就见他们一见亦何妨?我见过他们两次了,很文气的。他们再不敢得罪钦差大人的。”钦差见他话不投机,没得说了,呆了半天不则声。纬卿辞别要走。钦差道:“纬卿先生走不得。今天这桩事恐怕闹得大哩!须等他们去后再走。”纬卿冷笑一声,只得坐下。钦差仍同郑文案商议。郑文案道:“晚生有个法子。我们中国人在上海住久的,别的都不怕,只怕外国巡捕。一个钦差衙门,他们既然敢来闯事,总有些心虚胆怯。我见大人这里有一个看门的,姓羊,这人长得很威武,不如叫他穿件号衣,说两句东洋话,吓唬吓唬他们,或者他们肯走,也未可知。”。钦差听了,大喜道:“老夫子的主意甚好,来,来!”叫羊升,不一会,羊升来了。钦差见他模样,果然像个外国人,问道:“你会说东洋话吗?”羊升回道:“小的在东洋年代久了,勉强会说几句。”钦差就如此如此的吩咐他一番,羊升领命而去。不多一会,羊升回来回道:“小的照着老爷吩咐的法子,走到郑老爷的书房门口,对了那班人说:『你们要再不走,我们大人交代的,要送你们到警察衙门里去了。』说了几遍,他们端然坐着,只是不睬。小的因为大人没有吩咐过赶他们出去,不敢动手。”钦差听了不自在,说道:“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羊升诺诺连声,回道;“小的再去赶他!小的再去赶他!”钦差怒道:“滚出去!不准去惹事!”羊升摸不着头脑,只得趔趄着出去。正在没法时候,可巧一个东洋人同一个西洋人来访,钦差当下接见。那东洋人据说亦是一个官,名字叫做稻田雅六郎,西洋人叫做喀勒木。钦差同他们寒喧一番,就提起学生的事来,恳他们二位设法。六郎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他们要不肯去,公使就见见他们也无妨。要警察部派人来也不难。”钦差道:“很好很好,就请先生费心招呼一声警部。”六郎答应着,签了一封洋文,信叫人送去。三人谈了多时,警部的人已来了,六郎叫他去拨十来个人来,却不要乱动手,须听公使的号令。说罢辞别欲去,喀勒木也要同行。钦差留他帮助自己,喀勒木素性是欢喜替人家做事的,便一口应允。六郎自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