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 - 第 4 页/共 11 页

第二十回   演说坛忽生争竞 热闹场且赋归来   话说贾子猷兄弟三人,同姚小通,跟了魏榜贤、刘学深到不缠足会听了一会女会员演说,说来说去,所说的无非是报纸上常有的话,并没有什么稀罕,然而堂上下拍掌之声,业已不绝于耳。当由会中书记员,把他们的议论,另外用一张纸恭楷誊了出来,说是要送到一家报馆里去上报,特请刘学深看过。   刘学深举起笔来,又再三的斟酌,替他们改了几个新名词在上头,说道:“不如此,文章便无光彩。”魏榜贤看了,又只是一个人尽着拍手,以表扬他佩服的意思。贾、姚诸人看见,心上虽然羡慕,又不免诧异道:“像这样的议论,何以他俩要佩服到如此地步?真正令人不解。要像这样议论,只怕我们说出来,还有比他高些。”一面心上想,便有跃跃欲试之心。魏榜贤从旁说道:“今天演说,全是女人。新近我们同志,从远处来的,算了算,足足有六七十位。兄弟的意思,打算过天借徐家花园地方,开一个同志大会,定了日子,就发传单,有愿演说的,一齐请去演说演说。过后我们也一齐送到报馆里去刻。别的不管,且教外国人看见,也晓得中国地方,尚有我们结成团体,联络一心,就是要瓜分我们中国,一时也就不敢动手了。”   大众听了,甚以为然。当下刘学深同了贾、姚四位,先回栈房,魏榜贤便去刻传单,上新闻纸,自去干他的不题。   光阴如箭,转眼又是两天。这天贾子猷刚才起身,只见茶房送过四张传单来,子就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是。“即日礼拜日下午两点钟至五点钟,借老闸徐园,特开同志演说大会,务希早降是荷。”另外又一行,刻的是:“凡入会者,每位各携带份资五角,交魏榜贤先生收。”贾于猷看过,便晓得是前天所说的那一局了,于是递与他两个兄弟,及姚小通看过,又叫小厮去招呼刘老爷。小厮回说:“刘老爷屋里锁着门,间过茶房,说是自从前儿晚上出去,到如今还没有回来,大约又在那一班野鸡堂子里过夜哩。”贾子猷听了,只得默然。于是催着兄弟,及姚小通起来梳洗。正想吃过饭前赴徐园,恰巧刘学深从外头回来,问他那里去的,笑而不言。让他吃饭,他就坐下来吃。贾家弟兄,因为栈房里的菜不堪下咽,都是自己添的菜,却被刘学深风卷残云吃了一个净光,吃完了不住舐嘴咂舌,贾家弟兄也只可无言而止。一霎诸事停当,看看表上,已有一点钟了。刘学深便催着贾、姚四位,立刻换衣同去。贾子猷把四个人的份资一共是两块钱,通统交代了刘学深,预备到徐园托他代付。刘学深因为自己没有钱,特地问贾子猷借了一块钱,一共三块钱,攒在手里,出门上车,一直到老闸徐园而来。行不多时,已经走到,一下车就见魏榜贤站在门口拦住进路,伸出了两只手,在那里问人家讨钱。一见贾、姚四位,后头有刘学深跟着,进门的时候,彼此打过招呼,于是魏榜贤把手一摊,让他们五位进去。进园之后,转了两个弯,已经到了鸿印轩。只见人头簇簇,约摸上去,连逛园带着看热闹的,好像已经有一百多位。此时贾、姚四人,无心观看园内的景致,一心只想听他们演说,走到人丛中,好容易找着一个坐位,大家一齐坐了听讲。其是已有二三个人上来演说,过不多一刻,魏榜贤亦已事完进来了。贾子猷静心听去,所讲的话,也没有什么深奥议论,同昨天女学生演说的差仿不多,于是心中大为失望。”正踌躇间,只见上头一个人刚刚说完,没有人接着上去,魏榜贤急了,便走来走去喊叫了一回,说那位先生上来演说。喊叫了一回,仍旧没人答应,魏榜贤只好自己走上去,把帽子一掀,打了个招呼,底下一阵拍手响。大家齐说,没人演说,元帅只好自己出马了。只见魏榜贤打过招呼之后,便走至居中,拿两只手据着桌子,居中而立,拉长了锯木头的喉咙,说道:“诸公,诸公!大祸就在眼前,诸公还不晓得吗?”大家听了,似乎一惊!魏榜贤又说道:“现在中国,譬如我这一个人,天下十八省,就譬如我的脑袋及两手两脚,现在日本人据了我的头,德国人据了我的左膀子,法国人据了我的右膀子,俄罗斯人据了我的背,英国人据了我的肚皮,还有什么意大利骑了我的左腿,美利坚跨了我的右腿,哇呀呀,你看我一个人身上,现在被这些人分占了去还了得!你想我这个日子怎么过呢?”于是众人又一齐拍手。魏榜贤闭着眼睛,定了一回神,喘了两口气,又说道:“诸公,诸公!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想结团体吗?团体一结,然后日本人也不敢据我的头了,德国人、法国人,也不能夺我的膀子,美国人、意大利人,也不能占我的腿了,俄国人,也不敢挖我的背,英国人,也不敢抠我的肚皮了。能结团体,就不瓜分,不结团体,立刻就要瓜分。诸公想想看,还是结团体的好,还是不结团体的好?”于是大众又一齐拍手,意思以为魏榜贤的话还没有说完,以后必定还有高议论。谁知魏榜贤忽然从身上摸索了半天,又在地下找了半天,像是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找了半天,找寻不到,把他急得了不得,连头上的汗珠子都淌了出来,那件东西还是找不着。   他只是浑身乱抓,一言不发。众人等的不耐烦,不好明催他,只得一齐拍手。他见众人拍手,以为是笑他了,更急得面红筋胀,东西也不找了,两手扶着桌子,又咳嗽了两口,然后又进出一句道:“诸公,诸公!”说完这句,下头又没有了。于是又接着咳嗽一声,正愁着无话可说,忽一抬头,只见刘学深从外头走了进来。他于是顿生一计,说一声今天刘学深先生本来要演说的,现在已到,请刘先生上来演说。说完这句,把帽子一掀,把头一点,倒说就下来了。众人摸不着头脑,只得又一齐拍手。此时刘学深被他一抬举,出于不意,无奈,只得迈步上去。幸亏他从东洋回来,见过什面,几句面子上的话,还可敷衍,没有出岔。一霎说完,接连又有两个后来的人跟着上去演说了。众人听了,除掉拍掌之外,亦无别话可以说得。魏榜贤见时候已有五点半钟,便吩咐停止演说,众人一齐散去。只留了贾、姚四位,跟着刘学深、魏榜贤未走。魏榜贤便检点所收份发,一共是日到了一百三十六位,应收小洋六百八十角,便私下问刘学深他们四位的份发带来没有?刘学深于是怀里摸出十六个角子给魏榜贤,魏榜贤道:“他们四位,依理应该二十角,为何只有十六角?”刘学深道:“这四位是我替你接来的,一个二八扣,我还不应该赚吗?”魏榜贤道:“你一个人已经白叨光在里头,不问你要钱,怎么还好在这里头拿扣头呢?今日之事,乃是国民的公事,你也是国民一分子,还不应该帮个忙吗?”刘学深一听这话,生了气,撅着嘴说道:“这个钱又不是归公的,横竖是你自己上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要说只有这几个,就是再多些,我用了也不伤天理。”魏榜贤还要同他争论,倒是贾子猷瞧着,恐怕被人家听见不雅,劝他们不要闹了,他二人方才住嘴。一同出门,贾、姚,刘三个走回栈房。恰巧天色不好,有点小雨,贾子猷便叫开饭。刘学深匆匆把饭吃完,仍旧自去寻欢不题。贾、姚四人便在栈房里议论今天演说之事,无非议论今天谁演说的好,谁演说的不好。   贾平泉道:“魏元帅起初演说的两段,很有道理,不晓得怎样,后来就没有了。”贾葛民道:“他初上去的时候,我见他从衣裳袋里抽出一张纸出来,同打的稿子一样。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说出来的。你们没见他说了一半,人家拍手的时候,他有半天不说。这个空档,他在那里偷看第二段。看过之后,又装着闭眼睛养神,闹了半天鬼,才说下去的。   等到第三段,想是稿子找不着了,你看他好找,找来找去找不着,急的脸色都变了,我是看的明明白白的。”大家听了,方才恍然。贾子猷又说:“我交给姓刘的两块大洋钱,他又借我一块,共是三块大洋钱,怎么到后来,见他拿出角子来给人家呢?”   贾葛民道:“他不换了角子,怎么能扣四角扣头呢?我们一进去的时候,我就见他抽了个空出去了一回,后来不是魏元帅演说到一半他才回来的?”大家前后一想,情景正对。贾家兄弟,至此方悟刘学深、魏榜贤几个人的学问,原来不过如此,看来也不是什么有道理的人,以后倒要留心。看他们两天,如果不对,还是远避他们为是,看来没有什么好收场的。四人之中,只有姚小通还看不出他们的破绽,觉着他们所做的事,甚是有趣。当晚说笑了一回,各自归寝。   次日亦未出门。不料中饭之后,贾子猷忽然接到姚老夫子来信,内附着自己家信一封。他弟兄三个自从出门,也有半个月了,一直没有接过家信。拆出看时,无非是老太太教训他兄弟的话,说他们不别而行,叫我老人家急得要死,后来好容易才打听着是到苏州姚老夫子家里去的。访师问道,本是正事,有什么瞒我的?接信之后,即速买棹回家,以慰倚闾之望各等语,三人看过,于是又看姚老夫子的来信上说:“自从回家,当于次日又举一子,不料拙荆竟因体虚,产后险症百出,舍间人手又少,现在延医量药,事事躬亲,接信之后,望嘱小儿星夜回苏,学堂肄业之事,随后再议。又附去令堂大人府报一封,三位贤弟此番出门,竟未禀告堂上,殊属非是,接信之后,亦望偕小儿一同回苏,然后买棹回府,以尉太夫人倚闾之望。至嘱,至要。”贾家兄弟看了,无可说得,只好吩咐小厮,把应买的东酉赶紧买好,以便即日动身。正忙乱间,忽见刘学深同了魏榜贤从外面一路说笑而来。两个人面上都很高兴,像有什么得意之事似的。他二人走进了门,一见贾、姚四人在那里打铺盖,收拾考篮,忙问怎的?贾子猷便把接到家信,催他们回去的话说了。魏榜贤还好,刘学深不觉大为失望,连连跺脚。说道:“偏偏你们要走了,我的事又无指望了。”众人忙问何事。又道:“我们去了,可以再来的?你何用急的这个样子呢?”   刘学深叹了一口气道:“我自从东洋回来,所遇见的人,不是我当面说句奉承话,除了君家三位,余外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办事的。我正要借重三位,组织一桩事情,如今三位既要回府,这是大局应该如此,我们中国之不幸。事既无成,亦就不必题他了。”说罢,连连嗟叹不已。众人听了不解。贾葛民毕竟小孩子脾气,便朝着他二人望了一望,说道:“昨天我们见你二人为了四角钱番脸,我心上甚是难过,心想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了四角钱弄得彼此不理,叫朋友瞧着算那一回事呢?如今好了,我也替你俩放心了。”魏榜贤道:“我们自从今日起,还要天天在一块儿办事呢。四角钱我今天也不问他要了,横竖他有了钱,总得还我的。”贾子猷忙问二位有了什么高就?   魏榜贤说:“是这里一个有名的财东,独自开了一片学堂,请了一位翰林做总教,现在要请几个人先去编起教课书来,就有人把我们两个都荐举在内,目下再过两三天,就要去动手。”   刘学深听到这里,忽然又皱着眉头说道:“可惜我的事情没有组织成功,倘若弄成,我自己便是总教,那里还有功夫去替人家编教课书呢?”魏榜贤道:“你不要得福不知,有了这个馆地,我便劝你忍耐些时,骑马寻马,你自己想想,无论如何,一个月总得几块钱的束修,也好贴补贴补零用,而且房饭都是东家的,总比你现在东飘飘西荡荡的好。”刘学深见话被他说破,不觉面上一红。贾子猷亦劝他:“权时忍耐,我们弟此番回家,不久亦就要出来的。学深兄如有别的组织,等将来兄弟们再到上海,一定竭力帮忙的。”于是,二人见他们行色匆匆,不便久坐,随各掀了掀帽子,说了声后会,一同辞去。这里贾、姚四人,亦各叫了挑夫,径往天后宫小轮船码头。搭船回家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还遗财商业起家 办学堂仕途借径   话说上海有个财东,叫做花千万,这人原姓花名德怀,表字清抱,为他家资富有,其实不过几十万银子。因中国经商的人,没有大富翁,这花清抱做了洋商,连年发财,积累到五六百万的光景,大家妒他不得,学他不能,约摸着叫他花千万,是羡慕他的意思。不在话下。   你道这花千万怎样发财的呢?原来他也是穷出身,祖居浙江宁波府定海厅六豪村,务农为业。他十八岁那年,觉得种田没有出息,要想出门逛逛。可巧有一班旧友,约他到上海去开开眼界。这些旧友是谁?一个骅飞马车行里的马夫,叫做王阿四,一个汉兴纺纱厂的小工,叫做叶小山,一个斗智书局里的栈师,叫做李占五,四人聚在一个小酒店里,商量同样的事。   花清抱却一文的川资都没有,自己不肯说坍台的话,约定后日上宁波轮船,只消一夜,就到上海。那三人是来往惯的,这点路不在心上,花清抱却因川费难筹,担着心事,当下酒散回家,走到村头,听得牛鸣一声,登时触动机关,自忖道:“何不如此如此?”想定主意,就不回家了。先到邻家找着陆老钝,说道:“老钝!我前天听说你要买牛,有这句话没有?”老钝道:“有的!东村里余老五一匹黄牛,他要我三十吊钱;我嫌他太贵,还没有讲定哩。”清抱道:“我有一匹耕牛,是二十吊钱买来的,老钝,咱俩的交情合弟兄一样,少卖你几文,算十八吊罢,你要也不要?”老钝道:“看看货色,再还价便了。”   清抱就同了陆老钝走到自己的牛圈里,指着一匹水牛道:“你看这牛该值得三十吊吧。”老钝连声赞好道:“不瞒你说,我昨日粜麦子,恰好只存十五吊钱,你要肯卖,我便牵牛去,你去驼钱来!好不好?”清抱沉吟一会道:“也罢,你我的交情,也不在三两吊钱上头,就卖给你吧。”当夜两人做了交割,清抱驼钱驼了两次才完。次日一早,王阿四合李占五来了,叫他收拾行李同去,清抱那有什么行李?将几件旧布衣服,打了一个包,十五吊钱扣成两捆,找根扁担挑在肩头,出来要走。   阿四看了,好笑道:“你这样出门,被上海人见了,要叫你做曲辫子的。那沉沉的一大捆钱,合着一条粗竹扁担,不是好跟你到上海去的!满了十吊钱,关上就要问你的。我劝你破费几文,到城里换了洋钱吧。”说得清抱面红过耳,没话讲得,只得同到城里,去了些扣头兑洋十六元有零,带在身边,再要轻便没有。他自己也快活道:“果然外国人的东西好。”正说着,恰好叶小山赶到,四人同行上了轮船,果然一夜路程,已到上海。王李二人各自去了。清抱没有住处,叶小山同他到杨树浦,就叫他在自己的姘头小阿四家里搭张干铺住下,每天花销两角洋钱。过了几日,清抱觉得坐吃山空,将来总有吃完的时候,到那时候,如何是好?于是合叶小山商量,拿十块洋钱,买些时新果子、肥皂、香烟之类,搭个划子船,等轮船进口的时候,做些小经纪,倒也有些赢余,日用嫌多。那天上十六铺贩果子去,走了一半路,天已向黑,不留心地下有件东西,绊了一交,顺手抓着看时,原来是个皮包,提起来觉得很重,清抱想着,这一定是别人掉下的,内中必有值钱之物,被人拾去不妥。莫如在此等候些时,有人来找,交还与他,也是一件功德之事。   想罢,就将皮包藏在身后,坐下静等。不到一刻工夫,有一个西洋人,跑得满头是汗,一路找寻。原来清抱质地聪明,此时洋泾浜外国话已会说得几句,问其所以,知道是失物之人,便将皮包双手奉上。那西洋人喜的眉开眼笑,打开皮包,取出一大把钞票送他。清抱不受,起身要走。那西洋人如何肯放?约他一块儿去。但见把手一抬,来了两部东洋车,西洋人在前领路,到了大马路一丬大洋行门口歇下。这洋行并没中国字的招牌,里面金碧辉煌,都是不曾见过的宝贝。西洋人留他住下,请了个中国人来合他商量,要用他做一名买办,每月二百两的薪水。清抱有什么不愿意的?自此就在洋行里做买办,交游广了,薪水又用不完,只有积聚下来。积聚多了,就做些私货买卖,常常得利,手中也有十来万银子的光景。那知不上十年,西洋人要回国去,就将现银提出带回,所有货物,一并交与清抱,算是酬谢他的。清抱袭了这分财产,又认得了些外国人,买卖做得圆通,大家都愿照顾他,三五年间,分开了几丬洋行,已经有三四百万家业。在上海娶亲,生了三个儿子。又过了二十几年,清抱年已六十多岁,操心过重,时常有病;幸亏他用的伙计,都是乡里选来极朴实的人,信托得过,便将店务交给他们去办;自己捐了个二品衔的候选道台,结识几个文墨人,逍遥觞咏,倒也自乐其乐。这班文墨人当中,有一位秀才,姓钱单名一个麒字,表字木仙,合他最谈得来。清抱自恨不曾读过书,想要做些学务上的事业,以博士林赞诵他的功德,就合钱木仙商议。木仙道:“现在世界维新,要想取些名誉,只有学堂可以开得。”清抱拍掌道:“不错,不错!我们宁波人流寓上海,正苦没有个好先生教导子弟,据你所说甚是,莫如开个蒙学堂吧。我独捐十万银子,如何?但是学堂的事,只有你是内行,就请你做个总办吗。”木仙连连谦让道:“这晚生却不敢当。观察有为难的事,尽能效劳,学务的事,实不敢应命。”   原来木仙当过几年阔幕友,很认得几省的督抚,清抱合官场来往,尽是他从中做引线的。他于这文字上面,也只是一个充场好看,其实并不甚在行,所以不敢冒昧答应。当下清抱要他荐贤,他想了半天道:“晚生认得翰林进士却也不少,但是他们都在京里当差,想熬资格升官放缺,谁肯来做这个事情?”   清抱听了没法,只索罢论。   岂知事有凑巧,是年北方拳民闹事,烧了几处教堂,闹得各国起兵进京,这番骚扰不打紧,却吓得些京官立足不稳,纷纷的挈眷南回。内中有个编修公,姓杨名之翔,表字子羽,世居苏州元和县,少有学问,粗知新理,木仙却听惯了他的议论,佩服到极地。这杨子羽不但学问好,而且应酬工夫又是绝顶,从前在京城读书,就合些大老们交好,大家看重他是个名士。后来中了进士,殿试名在第二甲,朝考的时候,可巧碰在一位老师是旗人手里,说他写的颜字,取在一等五名前头,就蒙圣恩点了翰林。但是翰林虽然点了,依旧穷的了不得,考了五回差,只放了一回云南副主考,没得银子结交,抡不到学台。幸喜他知时识务,常合些开通的朋友来往,创议开办了几处学堂,从中出了些力,名望倒也有了。人家只道他深通西学,其实只有二三十年的墨卷工夫,高发之后,那里还有闲暇日子去研求西学呢?又亏得结交了一位学堂出身的张秀才,拾得些粗浅的格致旧说,晓得了几个新名词,才能不露马脚。交游广了,他有几个戚,一个个都替他荐了好馆,每年贴补他些银两,方度了日子。那年正想得个京察,简放道府出来,偏偏遇着匪乱,就此偃旗息鼓的携眷出京。   这时海道还通,搭上轮船,直至上海,住了泰安客栈。当下就去拜访钱木仙,叙了寒暄,谈起京中的事。这杨编修竟是怒发冲冠,痛骂那班大老们没见识,闹出这样乱子,如今死的死了,活的虽然还在,将来外国人要起罪魁来,恐怕一个也跑不掉。   说到忘情的时候,这钱木仙虽然平时佩服他的,此时却不以为然,鼻子里嗤的笑了一声,连忙用别话掩饰过去。杨编修有些觉着,便也不谈时事了。木仙道:“据我看来,大局是不妨的。但是北方乱到这步田地,老哥也不必再去当这穷京官了,譬如在上海找个馆地处起来、一般可以想法子捐个道台到省,老哥愿意不愿意?”杨编修正因冒失回南,有些后悔,听见这话大喜,就凑近木仙耳朵边说道:“兄弟不瞒你,我此番出京,弄得分文没有,你肯荐我馆地,真正你是我的鲍叔,说不尽的感激了。”两人谈到亲密时候,木仙道:“我有个认识的倌人,住在六马路,房间洁净,门无杂宾,我们同去吃顿便饭,总算替老哥接风。”杨编修称谢道:“千万不可过费。”木仙道:“不妨。”说罢进去更衣,停了好一会才走出来,却换了一身时髦的装束。杨编修啧啧称赞,说他轻了十年年纪。木仙也觉得意。两人同到六马路一家门口,一看牌子题着“王翠娥”三个字,一直上楼,果然房间宽敞,清无纤尘。翠娥不在家里,大姐阿金过来招呼,坐下拧手巾,装水烟,忙个不了。本仙叫拿笔砚来,开了几样精致的菜,叫他到九华楼去叫。一面木仙又提馆地的事,忽然问杨编修道:“花千万的名老哥谅来是晓得的,他春天合我谈起,要开一个学堂,只因没得在行人做总办,后来就不提起了。可巧老哥来到上海,这事有”几分靠得住。一则你是个翰林,二则你又在京里办过学堂,说来也响。不过经费无多,馆况是不见得很佳的。你愿意谋事,我就替你去运动起来。”杨编修沉吟之间,却好王翠娥回寓了,不免一番堂子里的应酬。须臾摆上酒肴,两人入席,翠娥劝了他们几杯酒,自到后歇息去了。杨编修方对木仙道:“开学堂一事,却不是容易办的。花清翁要是信托我,却须各事听我做主,便好措手。至于束修多寡,并不计较。”木仙道:“那个自然,听你做主。你既答应,我明日便去说合起来,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当晚饭后各散。次日,木仙去拜花道台,偏偏花道台病重,所有他自己几丬洋行里的总管,都在那里请安。木仙本来-一熟识的,先问了花公病症,知道不起。木仙托他们问安,要想告辞,便有一位洋行总管姓金表字之斋的对他说道:“你走不得。观察昨晚吩咐,正要请你来,有桩未完的心事托你呢。我进去探探看,倘还能说话,请你到上房会会罢。”木仙只得坐下。之斋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请本仙同进去。见花清抱仰面躺着,喘的只有出的气,睁眼望着木仙半天,才说得了一句话道:“学堂的事要拜托你了。”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木仙也觉伤心落泪。里面女眷们也顾不得有客,抢了出来哭叫。本仙见机退到外厅,听得内里一片举哀之声,晓得花清抱已死。各洋行总管也都退出,问起木仙什么学堂的事,本仙-一说了,又说替他请了一位翰林公,在此等候开办。金总管听了道观察的遗命,不可违拗,须由我们筹款,赶把房子造好,其它一切事务,都请木兄费心便了。各总管答应着,这事方算定局。木仙辞回找着杨编修,说明原委,又说等到房子造好,就请来开学。杨编修道:“这却不妥。虽然房子一时起不好,也须破费几文,请些人来订订章程,编编教科书,不然,到得开时,拿什么来教人呢?”木仙点头称是。杨编修便与木仙约定,将家眷送回苏州,耽搁半月,就来替他请人办事。当下作别不表。   且说浙江嘉兴府里,有个秀才姓何名祖黄,表字自立,小时聪颖非常,十六岁便考取了第一句算学入泮。原来他的算学,只有加减乘除演得极熟,略略懂得些开平方的法子,因他是废八股后第一次的秀才,大家看得起他。他自己仗着本领非凡,又学了一年东文,粗浅的书可以翻译翻译。在府城里考书院总考不高,赌气往上海谋干,幸而认得开通书店里一个掌柜的,留他住下译书,每月十元薪水。其时何自立已二十多岁了,尚未娶妻,不免客居无聊,动了寻春之念。却好这书店靠近四马路,每到晚间,便独自一个上青莲阁、四海升平楼走走,看中了一只野鸡,便不时去打打茶围。店里掌柜的劝过他几次,不听,倒被他抢白道:“我们是有国民资格的,是从来不受人压制的。你要不请我便罢,却不得干涉我做的事。”那掌柜的被他说得顿口无言,两个因此不合式,自立屡欲辞馆,无奈又因没处安身,只得忍气住下。一日,走进胡家宅野鸡堂子里,迎面碰着一位启秀学堂里的旧同学张秀才,就是杨编修的知己,表字庶生,自立大喜,拉他进去,叙谈些别后的事情。庶生就问自立何处就馆,自立叹口气道:“我们最高的人格,学堂里尚没人敢压制,如今倒要受书贾的气了。”就把在开通书店里的情节-一说了。庶生道:“老弟,你也不必动气,从前是做学生可以自由的,如今是就馆,说不得将就些。现在杨编修承办了个储英学堂,到处找我们这班人找不到,弄了一班什么刘学深、魏榜贤一帮人在那里编书。我想他们这种人都有了事情做,像你这样人才,例会没有人请教,真正奇怪。明日我叫他来请你,束修却不丰,每月也只有十几块洋钱的光景。”自立欢喜应允。   次日,果然庶生有信来约他去,自立就辞了书店,直到庶生那里。原来学堂尚未造好,就在大马路洋行里三间楼房上编书。   当日见了杨编修,谈些编书的法子,杨编修着实佩服,开了二十元一月的束修,又引见了刘学深、魏榜贤一帮人。自此这何自立便在储英学堂编起书来。好容易学堂之事各种妥贴,报名的倒有二三百人,酌量取了一半。真是光阴似箭,又入新年,学堂大致居然楚楚有条,取的尽是十三四岁的学生,开学之后,恂恂然服他规矩,杨编修名誉倒也很好。那晓得他时来运来,偶然买买发财票,居然着了一张二彩,得到了一万洋钱,他便官兴发作;其时捐官容易,价钱又便宜,立刻捐了一个道台,指省浙江,学堂事情不干了。花清抱的儿子及金之斋再三出来挽留,他决计不肯,人家见他功名大事,也只得随他。学堂之中,另请总办,不在话下。   且说他指省浙江、照例引见到省,可巧抚台是他中举座师,又晓得他办学堂得法,自然是另眼看待,便把本省一应学务,通统委托了他。过了半年,齐巧宁绍道台出缺,因这宁绍道台一年有好几万银子的进项,他就进去面求了抚台,又许了抚台些利益,抚台果然就委他去署理这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巧夤缘果离学界 齐着力丕振新图   却说杨道台系初到省的人员,骤然署了美缺,同寅中就有许多人不服。有说他是京里走了门路,拿某大军机的八行来的;有说他花了一万银子买的;只有银圆局的老总胡道台,是抚院的红人,晓得细底,听了这些谣言,叫他们休得混猜。杨观察是当今名士,他京里头交好的亲王大员却也很多,这番署缺,其实是抚宪因他学堂章程定的好,拿这缺酬劳他的,于是大家才息了那番议论。胡道台却把外面浮言觑个便儿告知抚院,那抚院是胆小的人,诚恐风声大了,弄成一个无私有弊,便密查资格,恰好胡道应补缺,就奏请补他宁绍台道,等到部覆回来,也只有三五个月的光景,生生把杨道台一块肥肉割去了一半。   不言胡杨交替的事。   且说胡道台补缺的风声出去,就有几位候补道想顶他银圆局的差使,内中有位大学堂的总办周道台,他本是接杨道台的手,只因他办学堂办得不大顺手,尤注意这个差使。你道这周道台是什么出身?原来也是个名翰林截取出来的,名颐号燕生,因他生得是个瘦长条子,学生背后都称他赛曹交。他接了这个差使,晓得难办,就有一种圆通办法,不但不肯得罪学生,还要拣几个恭维几句;学生要上天,只少替他搬梯子。大家见是这样,倒也不与他为难。只是有几个不习上的学生,正好借此到花街柳巷去走走,上了几次报,被他知道了,有些下不去,所以急欲脱身。这时正值抚院生日,传谕出来,一概礼物不收。   周道台打听着了明的不收,暗中有贵重之物却是要的,送礼也要有诀窍,须经他们上邓升的手。周道台想出一个法子,叫银匠打了一尊金寿星,一尊金王母,约值一千银子的光景,真是玲珑剔透,光彩射人。自己不便合那邓门上交涉,叫家人王福去结交了他,说明是送院上寿礼,托他从中吹嘘,是必要赏收的。那邓门上听了王福的话,笑嘻嘻的道:“怎么你们大人也送起寿礼来?莫非是送的书吧?再不然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寿文。”王福道:“都不是。我听得说是个一个金寿星,一个金王母娘娘。”邓门上道:“难为他想得到,敢是一两金子一个,也要费到一百块钱的谱儿。”王福道:“你体要这般看轻他,只怕还不止哩。”邓门上道:“你且把东西给我看看,好送的便替他送上去,不然,大人不收,不是两下没体面吗?”王福真个回到公馆,合主人说了,取出那两件礼物,送给邓门上看。邓门上一见雕镂精工,爱不释手,登一登分两,有二十来两重,便道:“这分礼很下得去,再配上两样,很可送得。但是我们照例的门包也要谈谈。王大哥!你是行家,不消多,把五个指头伸了一伸道:“就是这样便了。”   王福笑着道:“真正你老算是克己的,我回去禀明主人再讲罢。”   果然周道台又去配了几色值钱的礼物,送到院上,好容易把门包请妥,方蒙抚台赏收。抚台既然收了他这分厚礼,邓门上又帮着说些好话,事过之后,自然另有下文,后文再叙。   且说这位抚台姓万名岐,号尔稷,自个极讲究维新的,又是极顾惜外头的名声,到了过生日的那一天,预先传谕巡捕官,不准合属官员来辕叩祝,衙门里亦只备了两桌素酒,未待几位官亲幕友。在花厅上吃酒,酒过三巡,他老人家便衣踱了出来,大家起立。抚台把身上呵了一呵,让他们坐下。叫人搬张藤椅靠窗歪着,拿了一支长旱烟袋衔着,叫一声:“来!”就有两三个家人过来,点火装烟。抚台吸了几口烟,叹道:“论理,兄弟的生日,吃几条面都是不应该的。你想皇上家内忧外患,正臣子卧薪尝胆之秋,还好少图安逸吗?”席中有一位折奏老夫子,是吴大军机荐的,为人最爽直不过,听了这话,觉得他口是心非,便接口道:“大帅太谦了。大帅是一省表率,就是做生日铺张点,倒也不什要紧。世界上独有些人,面子上做得很道学的了不得。然而暮夜包苴,在所不免,倒不如彰明较着,受人家面子上的恭维,反冠冕得许多哩。”几句话说得抚台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霎时间五色齐全,原来正说着他的毛病。   又为这老夫子是大来历,不好得罪他,勉强陪笑道:“老夫子教训得极是,兄弟偏见了。”说罢,觉得身子有些坐不住,搭讪着想要站起来。可巧门上送来一封电报,是北京打来的,拆开一看,都是密码,连忙辞别众人,请他们多喝几杯,独自一个走到签押房,叫翻电报的亲信家人字字翻出。却是小军机陈主事打给他的,内言东事棘手,鄂抚调苏,阁下调鄂,梗电。   抚台看了这个电报,把眉头皱了一皱,连忙插在袋里,吩咐家人,不准走漏消息,依旧踱到花厅。大家问起电报何事,他说没什要紧,不过说些京里琐事,大家也不便深问了。那知鄂抚缺苦,又系督抚同城,事事掣肘,所以万帅不什愿意。料想内里主意已定,不能挽回的了。当下藩台来见,同他商量委周道代理温处道,离了学堂,总算趁了他的心。次日,又打一个电报给胡道台,借银一万两,接回电答应五千,某庄划送,只得罢了。停了数日,果然奉到上谕,并着毋庸来京,藩台护院。   交代清楚,带了全眷赴鄂,雇了五号大船,用两只小火轮拖到上海。各官员备酒接风,自不必说。又看了两处学堂,认得了几国领事,谈起中国的前途,锐然以革弊自任。在上海住了三四日,就定了招商局江裕轮船的大餐间,前赴湖北。到的那日,恰好是五月中旬。向例官员五月里是不接印的,万帅却不讲究禁忌,当日便去拜见前任抚台,定了次日接印,又去拜两湖总督。轿子回到行辕,尚未进门,忽然有一个人外国打扮,把袖子一扬,鞺的一枪,把绿呢大轿的玻璃打穿了两层,弹子嵌在大门上。四个亲兵登时捉人,已不知去向了。四面搜寻,杳无踪迹。幸而抚台不曾受伤,却也吓得面皮焦黄。当下轿子,进了行辕,万帅到签押房换了便衣坐定,一声儿不言语。四个亲兵急得了不得,跪求邓门上说情。正是乱窜窜的时候,听见里面一迭连声叫邓升,邓升屁滚尿流的跑了进去。万帅着实动气说:“我遇着这样险事,几乎性命不保,你们倒没事人一般,来也不来。”邓升将帽子探下,跪在地下碰了二十四个响头,连称:“小的不敢,实因外面乱得慌,一时不敢进来。”万帅听得外头尚在那里乱,不觉惊皇失措,抖着身子问道:“什么乱?”邓升缓缓的回道:“不是乱,是闲人多。”万帅拍案骂道:“该死的东西!不叫亲兵弹压么?”邓升回道:“两个警察兵告假出去了。跟大人出去的四个亲兵,都跑在院子里。”   万帅更是动气,喝道:“谁要他们跑,快叫他们去弹压,以后留心,再有疏失,要他们的脑袋!”邓升捱了一顿骂,退了出去,把四个亲兵吃喝了一顿,叫他们在门口弹压,等到那些闲人散尽了,大家才得放心。接着就是道、府、首县禀见,停会两司也到了。万帅吩咐两司,饬警察局密查放枪的人。跟手制台也来回拜,万帅把方才遇险一节,亦说了个大概。制台道:“富有余党,虽经惩治,尚未痛断根株,这事只消警察局严查,不出三日,便有分晓,必须重办几个才好。”万帅道:“到底湖北民情强悍,要是江浙人,就有这番议论,也不敢有这番举动。从前李子梁在江苏任上,也遇着这种稀奇案件,是一个剃发匠出首的。据说有一班人偷着商议,结什么秘密社会,用什么暗杀主义,要学那小说上行刺的法子,将几位大员谋害了好举事的说话,亦曾约过这剃发匠入伙,又说我们大事办成是要改装的,你也没有主意。那剃发匠只当是真了,着实害怕,所以告发的。后来查得严紧,一个个不知逃到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们有的出洋,有的躲在上海,仗着洋人保护,还在那里开什么报馆骂人哩。”制台道:“可不是吗?这都是报馆的妖言惑众,有些不安分的愚民,只道当真可以做得,想出那种歪念头来,弄到后来身命不保。兄弟晓得这个缘故,所以不准人挂洋人的招牌开报馆,现在汉口虽有报馆,却是要经我们过目才能出报的。”万帅着实佩服道:“老前辈这个办法果然极好,要是上海也能如是,那有意外之变呢?”制台道:“那却不能。上海虽说是租界,我们主权一些没有,竟算一个道逃薮罢了,说他则甚?”万帅听了这话,也只长叹了一声,没甚说得。当卜运者回来,到上房歇息了一会子。谁知这个档口,外面邓门上,正在那里把首县办差家人竭力的发挥,又是门房里的铺垫不齐了,又是上房的洋灯不够了,保险灯少了几盏子,茶叶是霉气的了,立刻逼住办差的一项项换的换,添的添。他又做好人说:“这些事是我替你们捺住,没教大人知道生气,叫你们老爷下回小心些。”首县里办差的家人,碰了这个钉子,一肚皮的闷气,走出去,嘴里叽哩咕噜,对他同伙道:“稀罕他娘!总不过也是奴才罢哩!摆他的那种臭架子!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要怎样讲究?门房里分明两堂铺垫,只剩了一堂大呢的,那堂好些的早塞在他箱子里去了。茶叶是我们账房师爷亲到汉口黄陂街大铺子里买的上好毛尖,倒说有霉气。洋灯四十盏,保险灯十三盏还不够,除非茅厕里也要挂盏保险灯才称他的心!你道这差是好办的吗?”他同伙道:“你仔细些,被人家听见,我们的饭就吃不成了!常言道:大虫吃小虫,我道是大官吃小官。论理,我们老爷也是个翰林出身,同这抚台大人原是一样的,怎奈各人的命运不同,一边是顶头上司,现任的抚台,他那昧良心的刮削百姓的钱,不叫他趁这时多花几文则甚?”   二人一路闲谈,回到首县,便合主人说知。那首县本是个能员,那有不遵办的?连忙照样添了些,又送了邓门上重重的一分礼,才没有别的话说。次日,万抚台接印,各官禀见,问了些地方上应办的事宜。第一桩是拿刺客,警察局吃紧,分头各处盘查,都说这刺客是外国的刺客,因为万抚台名望太高了,所以要刺死他,显自己的本领,现在人已回国去了,没法追究,只得罢手。从此督抚出来,添了十来个亲兵拥护。闲话体提。   过了三日,万帅便吩咐伺候,说是去看学堂。这番却不坐绿呢大轿了,坐的是马车,前后有警察局勇护着。到了学堂,学生摆队迎接,万帅非常得意。及至走入体操场,学生中有几个精壮有气力的,忽然将他抬了起来,万帅大惊失色,暗道:“此番性命休矣!”谁知倒也没事,仍旧把他放了下来。然后接见总办,那总办是个极开通的人,姓魏名调梅,表字岭先,本是郎中放的知府,因为办军装的袅是误了,制台为他学问好,请他做个书院的山长,后来改了学堂,便充总办之职。万帅是久闻大名的,当下见面,魏总办行了鞠躬礼,万帅说了些仰慕的话头。魏总办道:“大帅受惊了!方才他们是照外国礼敬爱大帅的意思。”万帅却不肯认做外行,连说:“那个自然,兄弟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可怪。”随即同着看了几种科学,万帅点点头道:“造诣果然精深,这都是国家的人材,全亏制军的培植,吾兄的教育,才有这般济楚。”魏总办谦言:“不敢!还要大帅随时指教。”万帅看见学生一色的窄袖对襟马挂,如兵船上兵士样式一般,甚为整齐,大加叹赏道:“衣服定要这般,才叫人晓得是学堂中人,将来要替国家出力的。上海学堂体操用的外国口号,我们这里不学他,究竟实在的多了,莫非都是制军之意?”魏总办道:“这都是晚生合制军酌定的。”   两下谈得投机,万帅就要在学堂吃饭。魏总办正待招呼备菜,万帅止住,说合学生一起吃。虽然这般说,魏总办到底叫厨房另外添了几样菜。万帅走到饭厅,见一桌一桌的坐齐,都是三盘两碗,自己合魏总办坐了,虽多了几样,仍没有一样可口的。   勉强吃了半碗饭,却噎了几次。魏总办实在看不过,无奈深晓得这位抚台的意思,正显得他能吃苦,并非自己不愿供给,他今要迎合他的意思,只得如此,饭罢,有一位教员,又呈上一部新译外国历史,是恭楷誊好的,上面贴了一张红纸签条,写的是:“五品衔候选州判上海格致书院毕业学生担任教员某恭呈钧诲。”万帅打开看时,可巧有梭伦为雅典立法时的一句,万帅皱一皱眉道:“我记得这梭伦是讲民约的,这样书不刻也罢,免得伤风败俗坏了人心术。”那教员哑口无言,扫兴而去。   始终这位教员,被魏总办辞退,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抚院回辕,依旧是魏总办率领学生站班恭送,万帅对魏总办谦谢一番,然后登车而去。次日,到各厂观看,却是坐的绿呢轿子。看过各厂之后,顺便去会制台,着实恭维一泡,说“湖北的开通,竟是我们中国第一处了。这都是老前辈的苦心经营。只是目今所重的是实业,晚生愚见,以为工艺也是要紧的,不知老前辈还肯提倡否?”制军道:“兄弟何尝不想开办工艺学堂,只因这省经费支绌,从前创几个学堂,几个机厂,弄得筋疲力尽,甚至一万现款都筹不出来。全亏前任藩司设法,用了一种台票通行民间,倒也抵了许多正项用度,现在这法又不兴了。库款支绌,朝不谋夕,如何周转得来呢?兄弟意中,要办的事很多,吾兄可有什么妙策,筹些款项?左右是替皇上家出力,同舟之谊,不分彼此的。”   万帅道:“那是应当尽力,但目下也只有厘金还好整顿,待会藩司计议,总有以报命便了。”正在谈得热闹,门上来回:“铁路上的洋员有事要见大人。”制军踌躇道:“铁路上没有什么交涉事件,他来找我则甚?”万帅起身要辞,制军留住道:“恐有会商的事件,请吾兄一同会他谈谈何如?”便吩咐那洋人进来。   不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为游学枉道干时 阻翻台正言劝友   却说制军请洋人到了一间西式屋里,同抚台去会他。原来那洋人是比国人,因中国要开铁路,凑不起钱,与比国人订了合同,由他承办的。向例铁路上有什么事合官场交接,都是中国总办出头,这回是因制军欢喜接见洋人,所以特地来的。当下由通事代达洋人之意,无非一路开工,要制军通饬州县照料供给的意思。制军-一答应。   洋人去后,万帅回辕,见制军待洋人那般郑重,自己也就收拾一间西式屋子出来,又吩咐门上:“遇有洋人来见,立时通报请会,不得迟延!”门上听了这般吩咐,那敢怠慢?说了奇怪,偏偏等了三五个月,不见一个洋人影儿。一日,有个湖南效法学堂的卒业生,想谋出洋游学,听说这位抚台是新学界的泰斗,特特的挟了张卒业文凭,前来拜恳。这学生却是剪过头发,一身外国衣裤,头上一顶草边帽子;恰巧他这人鼻子又是高隆隆的,眼眶儿又是凹的,体段又魁梧,分明一个洋人。   走到抚院的大堂上,可巧遇着那位听过吩咐的门上,那学生就对他说:“要见你们大人!”这门上见他是外国人,自觉欢喜,只疑心他口音又像中国。一想这洋人定是在中国住的年代久了,会说了中国话也是有的,就也不疑。又见那学生把手在裤子袋里掏了一张小长方的白纸片儿出来,上面画了几个狭长条的圈儿,门上见是这样,也不管他是不是,冒冒失失进去回过。偏偏遇着这位大人在签押房的套间里过瘾,向例此时没人敢回事的,他进来找不着大人,急得满头是汗,连忙去找邓门上。原来这套间里,只有邓门上走得进,邓门上见他急得这样,问其所以,才知道原故,骂道:“你这个胡涂虫,不好先请他到洋厅上去坐吗?那曾见过外国人叫他好在大堂上站着的?”那门上听了这话,忙将片子交给邓门上,自己出去招呼。邓门上又偷偷的走到洋厅连边昭过,果是洋人,然后敢上去回。这时大人的瘾已过足了,邓门上将洋人求拜的话回过,呈上那张名片。   万帅也当是真外国人了,便赶紧踱到签押房里。脸水漱盂,早经齐备,万帅擦过脸,漱过口,急急忙忙,披了件马褂,又戴了顶帽子,便走到西式花厅上来。谁知那学生却行的是中国礼,万帅见此光景,方知是中人西装,上了他的当了,不觉勃然大怒。正待发作,一想不好,现在制军尚且爱重学生,我这门样一闹,学堂中人一定要批评我,把我从前的名声,一齐付之东流了,岂不可惜?且看他对我说些什么,再作道理。想罢,便让他坐下。那学生踢踏不安,斜签着身子坐着。万帅问他来意,他站起来打了一躬,说:“要求大帅合湖北学堂里的卒业学生,一同资派出洋游学。”万帅又问:“你是那个学堂出来的?”   那学生连忙将效法学堂的卒业文凭从怀中取出呈上。万帅看了一看,果然是卒业文凭,原来姓黎名定辉,后面还签了许多洋字。万帅问他学过那国文字,他道是学过英文。又问要到那一国去游学,他道想到美国去。万帅道:“这里学堂开办不到三年,离着卒业尚早,一时没得学生派出洋去。听说京城里大学堂,却时常派学生出洋。除非保送你去考取了,三年五载学成,倒有出洋的指望。只是你这般打扮,京里是去不得的。”黎定辉道:“大帅若肯栽培,情愿改了打扮,拜在门下,听凭保送入都。”万帅见他说想要拜门。便正色道:“这拜门原是官场的陋习,怎么你也说这话?”定辉道:“学生是仰慕大帅的贤声,如同泰斗,出于心说??服的,不同世俗一般。”万帅受了他这种恭维,不觉转嗔为喜道:“也罢!添此一重情谊,我们格外亲热些。其实我只是爱才的意思。但你所说要改回中国打扮,岂是容易的?我有些不信。别的自然容易,那头发是一时养不来的,如之奈何?”定辉道:“剃头铺里现在出了一种假辫子,只要拿短头发编上一些儿,就看不出是假的了。带维新帽子的人,专靠他才敢剪辫子。”说得万帅大笑道:“原来辫子也做得假,将来五官四体都可以做假的了。”定辉道:“听说上海镶的假鼻子,假眼睛,假牙齿多着哩。”岂知万帅就是镶的一口假牙齿,听他这话,倒也没得驳回,只说:“你急急的改装,总不应该!”定辉道:“论理原不该的。只是志在求学,一意出洋,顾不得许多了。如今一时不出洋,自当改转来的。”他口里这般说,心里却寻思道:“要是我不扮西装,你也未必见我?”万帅听他语言从容,议论平实,颇赏识他,就叫他改转了中国打扮,搬到衙门里住两天,同他第二个儿子一起进京。定辉站起,打了一躬谢了,跟手端茶送客。   定辉回寓,果然改还中国服色,备了受业帖子,拜万帅为老师,把行李搬了进去住着。起先万帅公余之暇,还时常邀他来问些学业,谈得甚为融洽,后因公事忙,也不常接见了。至他那位令郎,说要一同进京的,却又不见面。弄得黎定辉举目无亲,沉沉官署,没一个人可以谈得的,只得自己发箧陈书,温理他的西文。可巧那天万帅走过他住的书房,听他在里面咿唔,只道他读文章;一时高兴,进去看看,谁知他桌上摆了一厚本西文书,问他:“是读西文么?”他说:“是读的外国诗。”万帅见这样讲究,便向他道:“我第二个小儿,本来就想到京里去考仕学馆的,只因他从没有读过西文,要费你心指点指点,只须有点影儿,将来进去之后,念起来顺利些便好了。”定辉趁势道:“这是极便当的事。但是门生来这许多日,世兄还没有拜见过。”万帅便叫声:“来!去请二少爷来!”家人去了半天,不见到来,万帅等得心焦又叫人去催,方才摇摇摆摆的,拖了一挂红须头的辫线来了,背后跟了两个俊俏小管家。看来这位世兄,年纪只有十七八上下,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一种骄贵的模样,却画也画不出。然而见了人的礼信甚大,先替他父亲请了一个安,回转身来才替定辉请安,定辉还礼不迭。但是他自己的腿是僵的,请安下去,只有半个,那世兄虽不在意,只外面站着的两位管家,早已笑的眼睛没有缝了。定辉也觉着,羞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听得万帅吩咐他的儿子说道:“你在此终日闲荡,终究不是回事儿。我去年已替你捐了个郎中的前程,如今跟着这位黎先生同到京里去,要能考上了仕学馆,将来那郎中是大有用处的。不是内用,就是外放,就是派出洋做钦差的分儿,都抡得到。但是我听说要进仕学馆,也总要懂得西文,方进得去。这位黎先生是精通西文的,你赶紧跟他操练操练,免得将来摸不着头脑。每天限你三个钟头的功课,早半天一点半钟,下半天一点半钟,读到下月初十边就要动身了。”万帅说一句,这世兄应一个:“是”万帅叫他明日为始,又着实属托定辉一番,才起身走出,世兄也跟了出去。次日十点多钟,居然到书房里来,仍旧是两个小管家伺候。见面之后,才问起定辉的雅篆。   定辉道:“我名便是号。”定辉也问他,他说:“单名一个朴字号华甫。”又说:“没有西文书怎好?”定辉道:“不妨,我这里有的是。”于是拿出书来,先教了他字母;几次三番的教他写,总写不上来,教他读,声音是学得上的;拆开了用石笔抽写一两个字问他,又不认得了。弄得定辉没法,一会儿就是吃饭去了。饭后到三点半钟再来,整整闹了三天,字母尚未读熟。定辉想出法子,叫他分作几次读,每次读四个字,读熟写熟,再加上去,自以为这样总可以成功了。谁知明天又叫了个家人来告假,说:“有病不来了。”幸而他父亲也不查究功课。只索罢手。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行期已到。万华甫迫于严命,只得克期动身。万帅派了一个有胡子的老管家,叫柳升的送去。那跟少爷的两个小管家,一个叫董贵,一叫韩福,仍旧伺候了去。又派了两个亲兵,带了洋枪护送。只为要弯山东省去看他母舅,那山东的路是著名难走的,所以特派两个亲兵护送。当下检点行李,只有少爷的行李顶多,什么铺盖、衣箱、书箱、吃食篮等类,足足堆了半间屋子;定辉行李却只有三件,一个铺盖,一个大皮包,一个外国皮箱,他无所有。当下万帅备了几样菜,算是替定辉饯行,再三把儿子嘱托,要他一路招呼。到上海不可多耽搁日子,招商局是已经有信去托他们照应的了;从青岛弯济南舍亲那里,多住几日不妨,招考日子还远哩;川费一切,交给柳升,贤弟不须另付。又叫人到账房取二百银子,送到黎少爷书房里去,说这是送给贤弟的学费。定辉感激不尽,再三称谢。   次日,用红船渡江,上了招商局的船。一路无话,到得上海,住了泰安客栈。定辉是到过一次的,很有几个同学熟人在学堂里,只有那位华甫世兄,虽说由上海到汉口走过两趟,却是跟着老人家,一步不敢离开,这繁华世界何曾梦见?起先不过同了定辉到江南春吃了一顿番菜,听了一次天仙的戏;后来定辉的同学三四个人来,要请他们吃花酒,定辉固辞不获,他们会见了万华甫,也就顺便请请,华甫一口应允。原来这时华甫虽不全是官场样子,然而见了人只晓得请安,于是定辉指教他些做学生的规矩,见同学的应酬,又同他讲了些新理,开口闭口的几个新名词。华甫-一领略。他本甚聪明,场面上工夫,一学便会,所以定辉的那班同学,也看不出他是个贵介只当他是定辉的同志。到得晚上,有字条来催请,定辉约他同去,他便叫董贵伺候着跟去,董贵只好跟了就走。马车套好,二人上车,董贵合车夫并坐在前头,到了西荟芳停下了,进巷第一家便是。定辉的几位同学已经到齐了,齐声闹着要他们叫局;两人没有相好,那些同学就荐了几个。定辉倒也罢了,不过逢场作戏,华甫到了这金迷粉醉的世界,不觉神魂飘荡,听了那倌人的话,便要翻台。定辉皱眉头,那些同学却都眉飞色舞,竭力撺掇他去。当下已有十二点钟光景,定辉便要辞别众人,回到栈中睡觉,那些同学如何答应,说他道学的很,太不文明了。定辉道:“若是偶然戏耍,原不要紧,至于沉迷不返,岂是我们学生所当做的?人家尊重学生,原为他是晓得自治,将来有些事业全靠我辈,何等价值。像这样混闹起来,乃腐败到极点了,将来还担任得起那件义务呢?我劝诸君快快回头罢。”   内中有几位惊然敬听,面带愧容;有两位吃到半醉,心里不服。一个道:“我们又不是真正嫖婊子,不过叫几个局,摆台把酒聚聚,几个同志这些小节,原可以不拘的。再者英雄儿女,本是化分不开的情肠,文明国何尝没有这样的事?不然那《茶花女》小说为什么做呢?老同学太古板了!”定辉道:“不然,你上半节的话倒还不错,至于说是文明国也有顽耍的事,虽然不错,只是我们那一样学问及得到人家?单单学他这样,想想合人家争什么强弱呢?”大家听了这些话,不免一齐扫兴,又得没驳他,也就不肯去吃华甫翻台的酒了。华甫气得面皮失色,停了半晌道:“小弟无端叨扰,应该覆东,世兄说出这些败兴话来,弄得大众离心,这不成了诸同志的公敌么?”定辉笑了一笑,也不则声。座上的倌人,一齐听的呆了,也不晓得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万少大人的酒摆不成。那倌人背后站着一个大姐,便插嘴道:“双台酒已经有人回去交代过哉,各位大少勿去末,万少大人阿要摊台!”华甫弄得局蹐不安,只得拉了定辉去咬耳朵,务必代他邀三五个人去一坐以全场面。定辉始而不肯,继而看他的脸上实在难过,几乎要哭出来的光景,却不过情,只得答应,重复入座,把“代请几位同学陪他去做个收梢”的话合众人说知,内中本有几个人是极喜热闹的,碍于定辉那几句话不好意思同去,今听他如此说,便乐得顺水推船的答应了。于是叫拿稀饭吃了,大家分头,有回去的,有跟万华甫同走的。定辉一人回到客栈,写了几封给湖南同学的信,等等华甫尚未回来,便先就寝,一时睡不着,添了无数的想头,暗道:“看这万华甫合倌人那种亲热的样儿,恐怕贪恋着要下水哩。为他牵掣,恐一时动不得身,错了考期,如何是好?”   又想道:“我所以投奔他老人家,也是为的出洋权宜之计,其实这番举动,还是何赖人的劣性,要算毕生之玷了。如今摆脱不开,倘所事无成,更觉乏味。”想到这里,不觉懊丧起来。   听得隔壁钟鸣三点,方才睡着,次日直睡到九点钟起来。梳洗已毕,只见柳升进来问道:“昨晚我们少爷同少爷出去,直到天明才回栈的。听得董贵说,是吃了两台花酒。少爷是有主意的人不要紧,我们少爷从来没有经过,恐怕他迷了婊子动不起身,怎好呢?倘有一差两误,将来回去,柳升当不起这个重担。”   定辉听了他话,一脸的没光彩,勉强对他道:“昨日之局,本是有人请我,顺便请你们少爷的。我是没法儿应酬朋友,你们少爷偏偏又要翻台,我劝他不听,只得先回来了。如今怕他迷恋,只有趁早上船。明天晚上恰好有船开,莫如检点行李,上了船就好了。”柳升连答应了几个“是”,自行退出。又停了好半天,十一点钟敲过,万华甫才起来,走到定辉房里,邀他去吃馆子。定辉道:“我吃过早饭了。”华甫定要拉他同去坐坐,定辉正想劝他早行,便也不辞。走到雅叙园,点了几样北菜,华甫一边饮酒,定辉一边劝说早走的话。华甫昨日听了他一番议论,把那住夜的念头早打退了许多,倒底少年气盛,也想做个维新的人杰,就一口应允了。次日附轮北上。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史维新喜膺总教 中丞课吏妙选真才   却说定辉与华甫上了轮船,此番坐的却是大菜间,果然宽畅舒服。次日出口,风平浪静,两人凴栏看看海中景致,只见水连天,天连水,水天一色,四顾无边,几只沙鸥,回翔上下。定辉把些测量的方法,机器的作用,合华甫说了解闷,华甫全然不懂,便来夹七夹八的问起来,弄得定辉没法儿回答。   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却好里面请吃饭,然后打断话头。上的菜,第一样是牛肉,定辉吃着,甚觉香美,华甫不知,咬了一口,哇的一声,呕出许多秽物,伺候的人,大家掩鼻,连忙替他揩抹干净。定辉见此光景,心中暗笑,就吩咐:“下餐开中国菜吧。”到了晚上,风略大些,华甫弄得躺在牀上,呕吐不止。   定辉忖道:“贵家子弟,原来同废人一样,四万万人中又去了一小分了。”捱到青岛上岸,华甫已是面黄肌瘦的了。好容易到得济南,说不尽一路风沙,举目有山河之异。一行人找到了华甫母舅的公馆里来,暂时住下不题。   且说他母舅也是长沙人氏,己丑科的翰林,姓王名文藻,表字宋卿,为人倜傥不羁。那年行新政的时候,他觑便上了个改服色的条陈,被礼部压下,未见施行。他郁郁不乐,正想别的法子,偏偏各样复旧的上谕下来,只索罢手。他的名望也就渐渐低下去,只好穿两件窄袖的衣裳,戴上副金丝边的眼镜,风流自赏,聊以解嘲而已。那知事不凑巧,过了两年,又有义和团的乱子出来,连他那金丝边眼镜都不敢戴了。其时义和团尚未到京,宋卿逢人便说这是乱党,该早些发兵剿灭,那日到他同年蔡襄生的寓里闲谈,又骂起义和团来。襄生道:“老同年快休这样,都中耳目很近,现在上头意思,正想招接他们,抵当外国哩。”宋卿得了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心上着实怀着鬼胎。到家里盘算了半夜,心上想着,现在要得意,除非如此如此。主意打定,半夜里起身,磨好了墨,立刻做了一个招抚义和团的折子,把义和团说得有声有色。这个条陈上去,比前番毕竟不同,等到召见时候,宋卿又趁便讲了些招安方法,果然把那些义和团招到京中,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后来看看风色不好,就携眷出都,靠着那条陈的虚名,倒也一路并无阻碍。及至外国人指索罪魁,他幸而声名不大,外国人不拿他放在心上,得以安然无事。只是事虽平静,京里却去不得,恐怕露了面,叫人家说出前事,有些未便。但是闲居乡里,又不甘心,家下纵还有点积蓄,是用得尽的。那时他姊丈万抚台正做着河南藩司,他就发一个狠去找他。姊丈见面后,着实怪他道:“老弟!你也忒没耐性!你当翰林是第一等清贵之品,只消循资按格,内而侍郎尚书,外而司道督抚,怕没有你的分吗?为什么动不动上折子,弄到翰林都当不成了,这岂不可惜吗?”说得宋卿满面通红,半晌才说出话来道:“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热些,论理揣摩风气,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头要行新政,就说新政的话,要招义和团,就说招义和团的话,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去处吗?时运不济,那就没法了。如今千句话并一句说,只要姊丈替我出力,找个维新上的事业办办,过了几年,冷一冷场,仍旧去当我的翰林便了。”   万藩台听他这般说,究竟至亲,他又是翰林,将来仍旧得法,也未可知,那有不看重他的道理?便道:“维新上的机关,一时还未必就动,我且写封切实信,问问山东抚台姬筱山同年,看有什么好些机会,替你图图。”当下就留他署内住下,见了姊姊,自有一番话旧的情景,不须细表。   过了一月,山东回信来了,内言:“令亲王太史,弟久闻其名,是个维新领袖,现在敝省创办学堂,正少一位通知时务的总教习,若惠然肯求,当虚左以待,每月束修,愿奉秦关双数”云云。万藩台看了此信,喜形于色,忙请宋卿来给他看,就催他动身。宋卿也是欢喜,便收拾行车上路。在路上晨餐晚宿,好不辛苦。但北道风沙,宋卿是领略过的,逢墙写句,遇店题诗,颇足解闷,也不觉得日子多了。到了济南,找到人和书屋熟店里住下,就雇了一辆轿车上院。姬抚台立时开中门请进,王翰林认了老前辈,自己分外谦恭。姬抚台道:“宋翁新条陈,都中早已传播,可惜没见举行。现在时势是不能再守旧的了,兄弟正想办个学堂,开开风气,可巧上谕下来,今得我公整顿一切,真是万分之幸。”宋卿谦让一番,说道:“老前辈提倡学务,自然各色当行,不知办些什么仪器书籍,请了几位教员?”姬抚台道:“却还未办,只等你来翁来调度,教员有了十来人,只西文教员尚缺。”宋卿道:“有个舍侄,是在上海学堂里卒业的学生,现时尚在上海,要想出洋,若请他做个算学教习,那是专门之学,必不辱命的。”姬抚台道:“既然令侄在上海,便请他办些仪器书籍便了,不知需用若干款项,好叫藩司拨汇。”宋卿道:“书倒还好,只仪器要向外洋购运,是不容易办的,粗备大概,也要二三万银子光景。”姬抚台就请他开个单子,好去照办。宋卿道:“这些器具名目,晚生虽开得出,只是办得齐全办不齐全,却拿不定。舍侄在上海多年,又那化学、格致里的器具是看惯用惯的,那件有,那件没有,还是他在行些。要办,莫如但寄款去,听他作主,妥便些。”   原来山东省虽办学堂,却是人人外教,正在无从着力,却好王太史说出这些方法,怎敢不依?当下姬抚台-一如命,因为请教这王太史的事多,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才端茶送客。宋卿又拜两司,未见。次早,藩台亲到下关书,送到二万银子的汇票,又托他写信,请他今侄办好书器,便来学堂,延为算学教习。   宋卿大喜,送了藩台出去,连忙到银号里,将票子划为三张,寄一万五干银子到上海,叫他侄儿购办书器,余二千寄到长沙接他妻子出来,三千留下作为租公馆等用。布置已毕,择日搬进学堂。原来那学堂里人尚寥寥,学生亦未招足,教员到了三位,倒有两个是学堂里造就出来的;只有一位收支,是江苏人,姓吴;一位学监,是绍兴人,姓周,上海洋行里伙计出身,略识得几个西文的拼音,大约经书也读过两三本,曾在洋行里发财,捐个通判到省,因为大家都说他懂洋务,所以就得了这个差使。当下总教习到堂,周学监赶忙衣冠谒见,宋卿吩咐他道:“学监是顶要紧的差使,学生饮食起居,一概都要老兄照料,万一学生荒功闹事,那就是老兄之责。”他站着答应了几个“是”,方才退出。吴收支又来见,宋卿看他样儿,也合自己从前一般窄袖皮靴,露出一种伶俐样子,进来就是一个安,问大人的牀铺安放那间屋里,一切应用物事恐有想不到的,请开条照办。王总教道:“屋子不拘。兄弟除了随带应用之物,一概不消公中开支。老兄不见兄弟的亲笔条儿,不要瞻化钱吗?”   吴收支也答应几个“是”,出去了。只那三位教员,却大模大样的,停了半日,才有个名片来见。宋卿请他进来,每人作了一个揖,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宋卿见他们这样,只得敷衍他几句,心上却着实厌恶他们。这月里正还没事,大家吃饭睡觉。   过了十余日,抚台打发人来,请王总教衙门里去有事相商,宋卿忙打轿上院。抚台请在签押房里见面,谈起来是为课吏的事,请他拟几个时务题目。那知这位王太史的时务,是要本子上誊写下来的,凭空要他出题目,就着实为难。不好露出不济的马脚,拈了一枝笔,坐在抚台的公事桌上凝思,头上的汗有黄豆大,一颗一颗从颈脖子上挂到那硬胎海虎绒领里去了。好容易做成了两个题目,恭楷誊真,双手呈与抚台。姬公看了,莫测高深,只笼统赞了声“好”又说日后考毕,还要请费心评定甲乙,这是新章课吏,关系他们前程,务要秘密才好。当下送客不提。   且说课吏的日期定得忒匆促了些,有几位新到省的州县,直急得佛脚也无从抱起。单表内中有一位尽先补用直隶州金子香,是浙江绍兴府人,家里有十来万家私,只是胸中没得一点儿墨汁。此番听得姬抚台课吏极为认真,要有不通的人,前程大为可危,便整日抬着轿子,在各候补熟人中托代找枪手,那里找得到,足足瞎撞了一天,回到公馆里,大骂:“用乐贼示,捐班还府,为会如要考,早驼得挨拉开心,夹脱子宫,倒也几千银子跺!”正在那里发牢骚,可巧学堂里的周学监是他同乡熟人,前来探望他。金子香满面愁容,周学监问其所以,原来为此,因献策道:“听得我们总教习昨日上院,抚台请他出题目的,我今晚回去,替你作个说客,但你须出个二三百银子,只说是仰慕他学问,情愿拜在门下,有了银子,我去说法,那怕他不收?只要明日见面求他,包管晓得些出处,便好下笔了。   就使题目不是他出的,请他多拟几款条对,也可应应急。考官究竟比考童生宽,将就得过,也没事了。”子香听他说得有理,又系同乡,知他不给自己当上的,便进去取了三张银票,每张壹百两,双手奉上,又拜托了一番。周学监拿了他三张银票,回去见了王总教,先探口气,说他同乡某人,怎样仰慕,怎样孝敬,要拜投门下的意思。王总教那有不愿,自然一说便成。   他便呈上两张银票,却干没有了一张。次日金直刺来拜,王总教着实抬举他,叫收支招呼厨房另外备了几样菜请他吃饭。说起课吏要请教的事,王总教道:“这个容易,题目是我出的,外面却不好说出去,抚台大人极秘密的,待我把出处翻给你看便了。”立起来开了自己的那个书箱,左翻右翻,把两个题目找出,原来是格致书院课艺里的现成文章,倒有五六篇,只题目上有两三字不对。金子香字是认得的,看看题目不符,就要请教。王总教道:“这几个字也差不多,是他刻错的,你照我的题目抄便了。好在卷子仍是我看,把你取在前头就是了。”   子香大喜过望,连忙又请了个安道谢,方才别过。次日便是考期,所有的候补同通州县齐集在院上,静候考试,抚台亲自监场,题目出来,问的是矿务,偏偏那个“矿”字照着周礼古写,大家不认得,只面面相觑,又不敢问。内中有几个人肚子里略略有些邱壑,尽其所有写上,都是牛头不对马面。只金子香官星透露,坐的位子也好,靠着墙壁,离着抚台很远,可以做得手脚,便把那课艺取出,对准题目,拣一篇极短的一字一句学写,捺定性子不叫他错。从九点钟写起,直写到下午五点钟,才把这本卷子写完。出得场来,那学堂里的周学监,已在他公馆里久候了。这时见面,一番感激,是不消说。当晚就请周学监到北诸楼,又邀了几个同乡朋友,预请一顿喜酒。   再说抚台收齐卷子,大略一番,通共七十一本,倒有三十多本白卷,其余的或几十字一篇,或百余字一篇,大约没得到二百字的,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又打开一本,却整整的六百宇,就只书法不佳,一字偏东,一字偏西,像那“七巧图”的块儿,大小邪正不一。勉强看他文义,着实有意思,翻转卷面,写的是“尽先补用直隶州金颎”,心里暗忖:捐班里面,要算他是巨擘了,为何那几个字写得这般难看呢?随即差人请了王总教来,把卷子交给他,请他评定。这番王总教看卷子,不比那出题目的为难了,提起笔来,先把金子香的卷子连圈到底,说也奇怪,那歪邪不正的字儿,被他一圈,就个个精光饱湛起来。   以下几本,随意批点,送呈抚帅。姬公见金颎取了第一,看他批语,是“应有尽有,应无尽无”八个字,便笑道:“我公的眼力实在不错,兄弟就拟这本头一,八字批得真正确当。”   又看底下有的批:“两个黄鹏鸣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却不懂得,说:“这本据兄弟看来,颇有些不通的去处,为什么倒批他好呢?”王总教道:“晚生这个批语,原是说他不通。那两个黄鹏大柳树阴中对谈,咱们正听不出他说的是些什么。”   姬公也大笑道:“我公真是倜傥诙谐。”王总教又道:“看这金颎的文字是极通达时务的人,倒好办两桩维新事件。”姬公点头称是。次日,挂出名次牌来,那交白卷的停委三年,余下俱没有什么出进。金子香因自己果然取了个第一,忙去谢老师的栽培。王总教叹了口气道:“我们中国的事总是这般,你看上头出来的条教雷厉风行,说得何等厉害,及至办到要紧地方,原来也是稀松的。我想这回抚院课吏,要算得你们候补场中一重关了,抚宪自己监场,抢替也找不得,夹带要翻也碍着耳目,他亲口对我说,要有不通的关系前程。我只通那些不通的应该功名不保,谁知弄到临了,交白卷也的不过停委三年。七十一个人,除了三十多个交白卷,又除了老弟一位,其余几十本卷子,那本是通的?一般安安稳稳静等着委差署缺,不见什么高低。既然如此,何必考这一番呢?老弟文章好丑不打紧,你却全亏我在抚宪面前替你着实保举了几句,说你懂得时务,大约将来差使有得委哩。只是时务书,以后倒要买些看看,方能措施有本。”金子香听了王总教的这些名言,一句句打在心坎上,说不出的感激,随请教应该看些什么时务书。王总教见他请教,就开了几部半新不旧的时务书目录给他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学华文师生沆瀣 听演说中外纠缠   却说王总办送出金子香,回到卧室,检点来往信札,内有上海寄来他侄儿的信,说汇款已经收到,但仪器购办不易,总须再歇两三个月,方能带了前来,自己放宽了这条心。只长沙的汇款,不知何时可到,家眷如到济南,总要半年以后,正是客居无聊,闷闷不乐。按下不表。   且说他侄儿名公博,表字济川,父亲名文澄,表字淹卿,合宋卿是嫡堂兄弟。长沙宗族的法则,向来讲究,虽然堂弟,犹如胞弟一般,所以他同宋卿往来,极其亲近。这淹卿从小飘流上海,做了大亨洋行买办,几年间颇有几文积蓄,因娶了一房妻室,生下济川,到他十三岁上,送入外国学堂读洋文。   济川天分极高,不上三年,学得纯熟。谁想他父亲一病死了,济川就想照外国办法不守孝,不设灵,早早的择地埋葬;他母亲不肯,定要过了百日才准出材,因此耽搁许多洋文功课。及至出材的时候,他母亲又叫他请了许多和尚道士,在家讽诵经忏,济川虽不敢不依,然而满肚皮不愿意,躲在孝堂里,不肯出来合那和尚道士见面。好容易把他父亲骸骨安葬罢,又要谢孝,一切浮文,足足闹了四五个月,才得无事。其时已离学堂放年假不远,济川赶到学堂,原只打算降班,岂知学堂里的教习,本有些不愿意他,借此为名斥革了出去。济川这时弄得半途而废,对他母亲哭过几次,要想个法儿读洋文,他母亲劝道;“我儿!你也不须那样悲戚!你老子虽死了,他却薄薄的有些家产,横竖不在乎你赚钱吃饭,那劳什子的洋文读他做甚?据为娘的意见,不如请个先生家里来,教你读中国文,你叔叔也是翰林,你将来考中,合叔叔一样,何等体面?为什么要学洋文?学好了也不过合你老子一般,见了外国人连坐位都没有的,岂不可耻?”这济川原来孝顺的,又听他母亲说得痛切,再兼觉得自己中文实在有限,暗思我且把中文念通了,然后去读洋文不迟,有了三年底子,也比别人容易些。想定主意,连连称是。他母亲见他允了,就托了几处亲戚,访请一位名师,每年束修一百二十两,自此济川就在家里读书。那先生姓缪,是在江阴书院里肄业的人才,颇有几分本事。起先教他经书,不上一年,温故知新,五经均已读熟。先生就拿东莱博议讲给他听,传授他做文章的法儿,又叫他左传要读熟。他向来未遇名师指教,今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理,那有不服的道理?自然奉命惟谨了。叫他读左传,他就把一部左传翻来覆去的读起来。读到第六本宣公那一册,有什么“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一节,为他事迹离奇,留心细看,看出破绽来了,大启疑心。   要想问问先生,可巧先生有事出去。等到天黑回来,他把这本书摊开,对着先生问道:“书上的话,谅来决非谣言。”先生道:“书乃圣经贤传,岂有造谣言的道理?”他道:“既然如此,这节学生有些不懂。那鉏麑说的一番话谁听见的?如何会传到左氏耳朵里把他写上?”先生道:“这作兴赵宣于的家人们听见的。”他道:“赵家既有人听见,知道他要杀主人,为什么不把他捉住,倒随他从容自在的触槐而死呢?譬如我们家里有了刺客,是决不能不捉的,一人捉不住,喊了众人,也把他捉住了。先生常说左传文章好,据学生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分明是个漏洞。”先生被他驳得没话说,发怒道:“读书要观其通,谁见你这般死煞句下,处处要恁般考到实处,那就没一部书没驳的了。”他见先生发怒,也只得罢手。过了些时,抽了一部欧罗巴通史,找出几段问问先生。这先生虽系通人,没得那般八股习气,却阁不住他如此考问,可巧有别的事,就便辞却这馆,荐一位浙江学堂里出来的教习,是他朋友瞿先生。到次年正月里,瞿先生来开馆,一般也是拜孔夫子,请开学酒。这瞿先生却比缪先生开通了许多,打开书箱来,里面尽是新书,有些什么鲁索民约论、孟德斯鸠万法精理、饮冰室自由书等类。他所讲的,尽是一派如何叫做自由,如何叫做平等,说得天花乱坠。济川听了,犹如几年住在空山里面,不见人的踪迹,忽然来了一位旧友密切谈心,那一种欢喜的心,直从肚底里发出来,暗忖道:“这才好做我的先生了!”谁知这位先生议论虽高,却不教他做什么功课,只借些新书给他看,平空演说演说他。忍不住要请教些实在的功课,先生没法,只得出去买了几张暗射地图,又是地理问答,打算教他初级地理。他道:“这些从前学堂里通都学过。”先生不信,拣几个岛名试试他,果然记得,那真没法难他了。以此类推,可见浅近的物理学、生理学类他都晓得。归到根来,只有仍旧教他中文。于是又买了几部选本古文,想要传授心法。打开一看,乃是什么战国策,默诵一篇,连句子自己也有作不出的地方,就只有欧阳公的几篇记,三苏的几篇论,好拿来讲给他听。又叫他每逢礼拜六作文。幸而这先生是济川拜服的,有些错处,可以将就过去,也不来挑剔先生了。但事不凑巧,有这位极开通的儿子,就有那位极不开通的娘亲。   且说济川的母亲,因为丈夫死了,觉得自己是个未亡人,没得什么意兴,拿定了个修行念头,简直长斋绣佛,终日的念“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倒还罢了,偏偏信奉鬼神,又是要烧雷祖香,又是要拜斗姆,七月半定要结鬼缘,三十日定要点地藏灯,济川劝了几次,说天下那里有鬼神?就是有鬼神,他的性质总不同人一样,人去恭维他,他那里得知?至于雷能打人,并非有什么神道主使,只因人不晓得避电的法儿,触了那电气,自然送命,烧烧雷祖香,也避不了电气。北斗是个星,天空有行星、恒星两种,恒星就是日,行星就同我们地球一般,外国人看出来的,那有什么神道在里面?拜他何益!他母亲道:“你这孩子,越说越不象样了,连神道都要诬蔑起来。据你说来,祖宗也是假的,供他则甚?那不把香烟血食都绝了么?昨夜我做梦你父亲同我要钱使用,我正要念些经,焚化些冥钱与他呢。你读你的书,休来管我闲事。”   济川被他母亲抢白一顿,肚里还有许多道理,也不敢说了。   出来走到书房寻思,母亲那般执迷不悟,总是没学问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