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演义 - 第 6 页/共 11 页

时吴藩部下多纨绔子弟,自息兵以后,仍多留麾下,给以资俸。日中无事,惟祛服漫游。见杨娥美艳,即日饮其肆中,互相嘲谑。杨娥欲借勇力以闻于三桂,又思扑杀一二轻浮子弟。恰有向杨娥调戏者,杨娥即轻舒玉腕提之,投入狗窦,以热汤浇之。群恶少见其如此,即群起与杨娥相斗。杨娥殊无畏怯,一跃立诸街中,群恶少复困围之,杨娥复跃立围外。群恶少皆向杨娥相扑,杨娥奋其技勇,当者无不披靡。群恶少复行哗噪,杨娥怒道:“鼠辈何不惜命也?”便挽袖束履,逼近而横掉之。各皆头破额裂,负痛而去。   明日群恶少复来,杨娥吒吒视之,皆不敢动。即人有就饮者,皆正色拒之,人亦大悟,不敢相犯。   那时杨娥名噪一时,果为吴三桂所闻,即欲纳之。先使人通意于杨娥,杨娥大喜,以为逆藩死期至矣,立即允肯。不料次日杨娥竟以中寒得病,未几亦病重而殁,闻者莫不惜之。殁年仅二十四岁。后王思训有当垆曲一阕,单记其事。曲道:   绝世英雄有儿女,事迹心期足千古,娥眉家世事沐府,得报夫仇即报主。生小妙习少林技,时作公孙剑器舞。履端锢铁背约金,誓入虎穴谋刺虎。城西卖酒身当垆,正色不许乡人沽。牖嵌六瓮犬作窦,靓妆自作双明殊。吴藩宿卫半纨绔,春日踏青芳草路。酒帘飘处见红妆,就饮语触美人怒。玉手提掷狂且狂,请君入瓮浇沸汤。鹘拳怒击谁能当,鼠子却立重围张。天街跃出鹰凌霜,败箨扫尽雌风扬。吴藩委币欲相纳,计日报仇天作合。岂图兰蕙扫空阶,秋花霜陨风萧飒。壮志不遂归墓门,夕阳桃花空断魂。至今酒肆肆旁水,呜咽犹似恨潜吞。百年过后遗野址,太息美人胡早死。豫让欲报智伯仇,漆身吞炭犹男子。君不见,女儿侠骨情女休,红线红拂非其俦。   当杨娥临殁时,窃叹道:“我志不成即寂寞以终,此吴逆之幸,而我之不幸也。”及殁后,三桂闻之,不知杨娥之意,反为惋惜。正是:烈女自从终牖下,逆臣从此霸滇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捕刺客勇士护吴王  忌兵权朝意移藩镇   话说杨娥欲谋刺三桂,正幸以色蛊介绍,将次得近吴藩之身,忽然病殁,志不得逞,自不免死难瞑目。惟死后面色如生,事为吴平西所闻,也不知杨娥要刺自己,只道杨娥既有殊色,又有勇力,一旦先逝,不能收为爱姬,好不可惜。一面令人准备礼物前往吊祭,又多送陪殓之物。自此乡人皆知其事,以为杨娥以勇力殊色并闻于吴王,自然由怜惜之心,加以爱慕也。多有人前往致祭,就中便有无赖之徒,见杨娥即死,并无亲属,只留酒肆一家,且多人来祭,不特改备祭品,且有兼送陪殓之物者,心中不免垂涎,欲于夜静时图窃。   那无赖唤作李成,本有些勇力,曾以教习技击为生,后以赌荡花销,弄为无赖,致做穿窬之辈。那一夜,潜近杨娥酒肆中,正欲图窃,惟除三五酒瓮之外,已空无所有。行近杨娥停尸之处,只见她双环光闪,李成知是两颗明珠,价值不少,又见她所穿外衣,甚为光丽,更欲递下来。不料甫解了两颗钮儿,忽然有一幅小纸跌下,李成执来一看,却是杨娥手笔,是将次绝命时写的。书道:妾抱亡国亡家之道,故君永历皇,故主沐天波及吾夫张氏,皆丧于逆藩之手。苟无逆藩,必不至亡国。即吾主吾夫,亦何至皆亡?妾积恨于心,欲得当以报国,并报吾主吾夫之仇,故不惜抛露头面,屈身当垆。盖闻逆藩好色兼好武,殆欲以武力与颜色动之,冀得近逆藩,以偿素愿也。今事不能达,而赍志已终,天耶?命耶?抑天仍不欲死逆藩,以伸国民之愤耶?今已矣,后有继妾志者,妾将含笑九泉矣。杨娥书。   李成看罢,心中不觉感动。暗忖:她只是一个女流,有这般志气,自己是一个男汉,既不象她的有志,更来图窃,还哪里算得是人?况那吴藩罪恶滔天,人人怨愤,杨娥有报国之心,岂我便可无报国之心么?今我李成,横竖只单身一人,又贫困到这个地步,留此残身,亦无所用计。不如继杨娥之志,若天幸成事,固是留名千古;即不幸不成,亦做个轰烈男子,还胜过空负一身本领,要偷窃来度活。当下自叹一番,即向杨娥尸前拜了几拜。又恐事有泄漏,即将杨娥遗书焚了,立即出门,回至自己寓里。暗自思量,觉若谋刺三桂,诚若杨娥所说,须近其身。但如何方能得近吴藩身旁,亦颇有难处。因吴藩近日绝少出府,更难刺他。便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一计。因野园内有一位为吴藩料理花木的,唤作张经,曾在自手下学习技击,今不如借谋生为名,求他引荐。自己若到得野园里头,那时谋杀三桂便不难矣。想罢,觉此计实在使得。次日即往寻张经,自言没处藏身,愿帮助料理花木,求他引用。那张经念起师弟之情,无不允肯,那李成便进了野园中。自此留心窥伺吴藩举动,要谋下手,自不消说。   且说吴三桂自从晋爵为平西亲王,坐镇滇中,以永历帝行宫为藩府,又以昔日沐府各楼宇建为别业。更自野园落成之后,日事声色,不理政事。自念做到这个地位,已是尊至南面,位极人臣,富贵已极,足慰人平生之愿。   惟生平所做各事,不免自慊于心。自借兵入关以后,引导外人剪灭明社,已为舆论所不容。至于缅甸一役,更捕虏故君,杀戮帝后,并芟锄朱明宗室,又复过于杀戮,极恶穷凶。自问不可对以天下后世,心内总不免有些自悔。   因此觉自己所做所为,必为举国怨恨,每每防人暗杀。凡有事出外,必披重铠,侍从相随,藉作拥卫。又防藩府以至各处园囿用人必多,其中好歹难辨,防不胜防,更征用勇士列为一队,出入不离左右。凡武艺娴熟及飞檐走壁、矫捷精锐的,皆以重金聘之,以为贴身护卫。就中一人唤做保住,以勇力闻于一时。年约三十余岁,身材矫小,能在平地飞立于屋上,且一跃数丈,矫捷如猴。又步履无声,能为鸡鸣狗盗。吴藩闻其名,岁给千金聘为侍从。尝于大会宾客时,吴藩令保住演技。先垂一幕于庭中,高约丈余,保住一跃,即由幕内跳出幕外。复翻身跃上屋上,缘瓦面直奔后堂,手挟一物,复奔至前檐,跃下庭中,脚步全无声响,所捧之物,则吴藩爱姬的镜奁也。计不过半刻,保住即由中庭跃上瓦面,复由前堂至后堂,上落四次,而人几不知。   宾客见者,无不称羡,三桂亦称为绝技。自此更优加薪俸,置为腹心,行坐必以保住相随。   时李成立意要谋刺三桂,又知保住实有异能,计思欲除三桂,须先除保住。但恐既除了保住,即惊触三桂,更难以下手。自念自己善射,能以一弓兼发两矢。若以两矢先伤保住及三桂两人,那时保住受伤,必不能如前矫健,然后再发两矢,不怕他两人不同时毙命也。计算已定。   那一日保住正护三桂至列翠轩中,正欲征集诸姬,到轩消遣。时吴藩卫从皆在轩外,贴身只有保住一人。那列翠轩正对淬剑亭,李成已伏在亭上,靠荼薇架遮身,幸不为他人所见。惟自己已看得吴藩真切,心中暗喜道:“逆贼命合休矣。”便提起貂弓,搭上两矢,窥定吴藩与保住两人,连弩矢发。   第一箭先中保住之左肩,第二箭却正中吴三桂小腹。不意三桂是日命不该休,虽由府里直抵野园,仍身披重铠,矢不能入。吴藩此时已吃一大惊,明知有人杀他,防他再复发箭,便伪作受伤情状,只唤一声有贼,即翻身伏在地下,以两手捧住头颅,装做负伤,实则防人射他首领。那保住既已中箭,即跳出轩外,志在捕拿凶手。忽见吴三桂伏地,也疑吴藩真个受了重伤,遂复回身护救吴藩。唯李成又已发出第二枝冷箭,皆连珠而出,亦以为吴三桂伏地,必然致死,故第二次冷箭只专射保住一人,皆能命中。两箭当中攒在保住胸中。三桂方谓保住道:“吾非重伤,不过伪做此状,免凶手再射耳。汝速捕贼,不必顾吾也。”保住听得,翻身复起,唤齐卫从拿人。   时李成见保住尚能走动,心中已吃一惊。欲搭箭再射保住,不提防保住已奔到淬剑亭,大呼道:“箭由此发,贼必在此。”幸保住虽如此说,因一时眼花缭乱,未必窥见李成。那时李成自知万无生理,欲并置保住于死地,复射了保住一箭。惟卫从中有先见李成的,即怒道:“行刺者即汝耶?”说时迟,那时快,那卫从已先射了李成一矢。其余未见李成的,亦纷向荼薇架上乱射。李成身中数箭,欲脱不得,即翻身从亭上跌下来。保住见了大怒,即拔剑先斫了李成。保住时已受伤过重,负痛不堪。当举剑斫李成时,乘一点怒气,用力又猛,故斫了李成一剑,自己亦同时倒地。当下吴藩的卫从齐上,各皆拔剑,琢李成为肉泥。   是时野园中已甚为纷乱,吴藩卫从亦已俱到。三桂听得刺客已死,心才略定,徐道:“孤今日欲在园与诸将较射,故裹甲而出。若不然,必死于贼人之手矣。”复听得保住已经殒命,大为伤感,即令厚葬之,并厚恤其妻子。   自此野园丁役,除藩府宿卫之外,概不许携带武器。原来吴藩平日好射,凡左右服役之人,皆令于暇时练习准的。因吴藩只虑府外之人与他作对也,不料亲近之人亦要谋杀自己。自经过李成此举,三桂更提心吊胆。以野园中雇佣之人,实不分良歹,便将前时所用的概令遣散,转在部下挑选心腹将士的子弟入野园服役,唯厚给薪水,以结其心。其余有事要出府门,也不敢骑马,必乘暖轿,复将轿旁遮盖,并设副车数辆,以混人耳目。又追究引用李成之人,知是管理花木的张经,立即饬部下要拿。张经因李干出那件事,深知吴藩号令过严,必然罪及自己,即立行逃去。吴藩听得大怒,以为张经必然与李成同谋,即悬赏购缉张经。转迁怒张经家人妇子,一并拿来,并未讯问虚实,即押赴市曹斩首,见者皆为叹息。   三桂犹余怒未已。那日回妆台上,见了圆圆,不免述及李成之事,并把杀了张经全家一事说出。复道:“孤以匹马纵横天下,许多英雄豪杰也丧在孤手,今李成匹夫,敢干此不道,实在可恶。”圆圆道:“大王且勿过怒。妾拼一言,恐全国之中抱李成之志者,不止李成一人也。”三桂道:“孤亦猝未及防耳。鼠辈纵不惜性命,难道不知平西王能杀人耶?”圆圆道:“大王此言更差矣。试问国中爱大王的多,还是仇大王的多?昔楚灵王剪灭诸邻,威震天下。及其殒命干溪,军中竟无有垂悯之者,以人皆怨之故也。今大王虽有功于朝廷,而百姓实无颂德者,愿大王力图救补末路,慎勿恃势自矜也。妾敢决国中人与大王仇者,尚恒河沙数,伏愿大王力补前衍。若逞一时之威,过兴杀戮,则结仇愈甚,更非大王之福也。”三桂听罢默然,惟心中依然未释。凡服役藩府及随从左右的,固选用心腹;即委官调吏,亦非心腹人不遣。   即由部中准发赴任的,仍多截回,以是京中已生疑忌。且地方督抚,遇事必奏报入京,惟是云南省里的大吏,凡有事提奏,必先呈吴王看过,然后拜折。   惟吴三桂凡有一事不欲奏报者,皆令搁置不行,故云南省内奏报绝少。至于国库出入,却自三桂到滇以后,未曾报过入京。因是朝廷更为疑忌,以为平西王之封,不过故崇其爵号以酬勋绩,若举云南全土使三桂认为已有,将来尾大不掉,实在可虞。便大会廷臣开议,欲撤回三藩兵权。   时康熙帝即位,人甚聪明,故谓诸臣道:“本朝定鼎,以吴藩三桂及耿、尚二王立功最多。今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徒縻饷项,既非所宜,且吴、耿、尚三王若坐拥藩封,兵权在手,设有意外,亦非所以善保其功名。今欲尽撤诸藩,使得休养林下,两全其美,诸卿以为何如?”诸臣听得,皆相对不敢发言,大都惧一经撤藩,实反激三藩之变。故廷臣虽有对答,亦不过模棱两可,皆不敢决定。康熙帝道:“今诸藩虽有恪守臣礼,惟亦有藐视朝廷者,想诸卿亦有所闻。今若稍存姑息,必养痈成患,不可不慎也。”诸臣听已,虽觉此言甚是,惟终不敢赞成。康熙帝此时见诸臣情景,料必有为难之处,意亦稍转。便议先派大员,借巡视地方之名,觇看吴藩三桂举动,然后决夺。   诸臣亦以为然。此时吴三桂之子在京,已招为驸马,探得这点消息,即暗地以朝廷欲撤藩之意报知三桂,使早自设法。正是:只为藩王多跋扈,反教天子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陈圆姬遗书谏藩邸 吴三桂易服祭明陵   话说朝廷立定主意,特派员以巡视地方为名,侦察吴三桂举动。时吴三桂之子既在京中,即以这点消息,驰书报知三桂。不料三桂之子,时虽为驸马,但朝廷不过借此羁縻三桂之心,实则常惧其父子间互传消息。果然自提议撤藩之后,即事事关防吴驸马,故其驰报三桂之书,亦为其妻所得,呈诸朝廷。幸其书尚劝三桂勉尽臣节,是以朝廷亦不过问。单是吴三桂在云南,未尝不忖悉朝廷用心,已事事提心吊胆。   那一日夏国相独进藩府,谒见三桂。礼罢,国相道:“某得京中消息,知朝廷有撤藩之意,不过以大王兵权在手,未敢决行耳。大王将何以处之?”   吴三桂听了,似不大惊心,反向国相问道:“卿何由知之?”夏国相道:“有赵良玉者,奉部文来任大理府,恐被大王阻不能赴任,故托亲朋致书于吾,请吾为之尽力。吾因与谈及京中近事,赵良玉即以告吾,吾料此事甚确,大王总须留意。”吴三桂道:“既有此事,何以不见吾儿报告?以吾儿身为驸马,又在宫廷行走,苟有此事,当必知之。但无论如何,撤藩此举实朝廷所必行,所争者迟早耳。”夏国相道:“既为大王所知,某亦何待多言?”吴三桂道:“孤今日始悔误之于始也。自借兵入关以后,为朝廷驱除闯、献,平定各省,陈师缅甸,并成大功。某不过以当年不允以兵力下江南,已为朝廷所忌,故立大功以固朝廷之心耳。”言已,又叹道:“古人说得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今天下太平无事,安用吾辈耶?!”夏国相道:“大王之言是也。丈夫贵自立,苟不能俯首降心,自当早为之计,此则大王所知矣。”三桂笑道:“孤之得幸全者,只恃此兵权未去耳。若一旦解去兵权,恐欲求俯首下心,而亦不可得。孤与卿等这颗头颅,谁复能保全耶?孤亦思之熟矣。人以为孤为沉缅酒色,实则孤本欲借此韬光养晦,以糊涂废事或能释朝廷之疑心。今既欲撤孤兵权,断不能敛手待抽也。卿为孤之心腹,卿以实言相告,幸勿泄漏。”夏国相道:“大王此言若于十年前行之,天下唾手而定。若行诸今日,须计万全方可。”吴三桂道:“孤更有一言,为卿所未识者。当借兵入关之际,见朝廷大反前言,孤已大纵疑惧,已与耿、尚二王有言,此后须同心协力,共同保全,毋令后世笑孤等徒作小人也。耿、尚二王亦以为然,故早已歃血盟誓,孤若有举动,彼必能相应。但轻举妄动,实为败事根本,须待人心愤激然后行之,否则事必无济耳。卿料吾军可与同事者,究有何人?”夏国相道:“马宝为人勇谋足备,且与吾等大有同心,可以大任。此外将士,对于大王皆畏威怀德,无所不可。惜云南地错南边,战马羸弱,或不济用耳。”吴三桂道:“卿言极是。近来战马病毙亦多,川马又力弱,难以为用,此则宜早为之计。今孤有养子王屏藩、王辅臣,方任陕西镇,可令他选西马之最健的,岁进三千匹,绕道由西藏至滇。似此即不患战马不能济用矣。卿盍为孤图之。”夏国相道:“恐事机骤发,即三千匹亦不足用。今不如令王屏藩、王辅臣等,秘密购运良马,第一年须运五千匹,以下岁进三千匹,习以为常,自可以源源接济矣。”三桂道:“孤今诸事惟托卿与马宝二人任之,孤惟不改常度,以缓朝廷之心。若稍迟一年,吾军准备亦妥矣。”夏国相乃领诺而出。   自此三桂惟日在野园中,与诸姬环戏。时圆圆方多病,三桂新得一爱姬唤作莲儿,本姓王氏,年方十七,姿容艳丽,态度幽闲,尤精文翰,字体矫劲,不象女子的,诗文尤脍炙一时。三桂特嬖之,与宠圆圆无异。每于夏日,三桂携之共游荷花池,莲儿练裳缟袂,立于九曲桥边,特饶雅致,三桂比为出水芙蓉。三桂又搜罗滇中名士,置诸幕府,以收物望。每于公暇,三桂以幅巾便服召诸名士宴会。及酒酣之际,三桂亲自■笛,宫人以次和答,高唱入云,即令莲儿与诸名士濡笔为诗,互相唱和,以铺扬其事。座中无不兴高采烈,即大呼赏赉。不多时,已见珠玉金帛罗列满前,宫人互为攘取,三桂相顾大乐,并先取以赠莲儿。莲儿得之惟贮诸箱簏,绝不耗用。三桂独问其故,莲儿道:“妾自承恩宠,凡膏粱文绣皆大王所赐,妾得此额外赏赉,亦何所用?姑积存以待大王留饷战士。”三桂听罢,更为欣慰。自此赏赐宫人,亦不复如前挥霍,因为莲儿一言所动,故留有用之财以充军实也。莲儿见宫人惟事奢侈酣乐,颇不以为然,独与圆圆相得,每呼圆圆为姊。自圆圆病后,莲儿不离左右,且为亲侍汤药,圆圆谓莲儿道:“吾留此席以待妹久矣,但风流有限,必有阒寂之时。君王溺于晏安,后事尚不知何似。妾将就木,或不再见凄凉境况也。”言罢而泣。莲儿道:“吾君性情严厉,妹子承宠未几,药石之言,不敢乱进。吾姊从大王于患难之中,以至今日,宁不能一言?妹子日见君王与夏国相、马宝三人密语于园中,意日来必有事故,不过不敢过问耳。”圆圆道:“姊亦言之久矣。但姊虽有言,虽未触大王之怒,究未回大王之意。今行将就木,古人说得好:“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断不敢复赘一词也。”莲儿道:“姊言误矣。姊终不幸长辞人世,但随侍大王已久,岂忍坐视?或借一死以感动大王,固未可知。且姊有遗言,亦足使妹子等得为后来借口,以进谏大王也。”陈圆圆亦觉此言有理,便令准备笔墨,特挥一函,以告三桂。并嘱莲儿道:“此书必待吾死后方可呈发也。”莲儿领诺,遂扶圆圆于病榻中,移就案旁,圆圆乃濡墨为书。时圆圆以春风无力之身,既经久病,又劳文思已是气喘声颤,粉汗如珠而下。莲儿为之调护备至,费时颇久,其书始成。书道:伏以大王起家武功,世受明恩,父子相继,得专■政。在先朝厚泽深仁,至矣尽矣!天祸朱明,闯、献迭起,神京破陷,龙驭宾天。大王当国破家亡之际,只坐视以贻误事机。迨事势不可为,始借力外人,以伸一时之忿,此大王之深误也。当敌军既进,神京亦亡,国号迁移而有天沉地惨之变,大王不于此时号召人心,以佑明室,复为敌驰驱,马足纵横于汴梁、川、楚之间,爰及缅甸。此时此际,明裔固亡,汉祀亦斩,此又大王误之又误者也。大王既树不世之勋,以开国元良为封藩开府,南面称孤,荣亦极矣。乃大难甫平,猜嫌遽起,古人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者,其在此乎?今大王如欲保功名,存富贵,自可自卸兵权,终老林下,宁受万年之唾骂,犹得一日之安闲,此范蠡与大夫种之事,可为前车也。然或嫌疑未释,则孤身远引,其势益危。大王苟不能低首下心,抑亦早为之计,迁延累日,噬脐之悔,岂复忍言。今大王唯溺于晏安,不知发奋,萧墙之祸,将有不可胜言者。语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大王勿河汉妾言,此则大王死里求生之机会也。伏唯大王图之。   书罢,喟然叹道:“古人称美人为倾国倾城,实则人主自倾之,于美人何与?褒姒足以危周幽,而后妃反足以助文王。妾承大王之宠久矣,今幸早十年,若是不然,恐大王设有不韪,后世将以妾为口实矣。”言罢,泪如雨下。莲儿再三抚慰。是夜圆圆遂殁。   侍者奔告三桂,三桂听得大悲,乘夜前往圆圆妆台,抚尸大哭道:“此天丧吾美人也。”旋命在商山寺旁营择吉穴,为安葬圆圆,并征集工役数百人,大兴土木,真是壮丽堂皇,无美不备。或有言陈美人不应葬在寺旁者,三桂道:“陈爱姬生时每欲削发为尼,孤欲以此遂其心志也。”经数月后,大工始成。后人有《题圆圆墓》曲,以纪其事。曲道:   滇城山河势泱泱,胜地尤推商山寺之旁。   美人一死须吉穴,俾得岁时荐馨香。   难得美人知大义,洞明种族与兴亡。   沐承恩宠深且厚,濒死未尝忘君王。   君王太息美人死,伏尸痛哭泪不止。   春犹未老红颜尽,天胡先夺美人去。   美人一去将何依,聊为美人营吉地。   美人生小好修斋,择穴无如商山寺。   法铙钟鼓寺中声,将为美人品超度。   自古美人伤迟春,君王晏安犹不悟。   唯此美人知爱君,况感君王恩宠遇。   一死犹陈药石言,犹冀君王一回顾。   古云倾国皆美人,唯此美人忧国步。   君王为哀美人死,大兴土木营坟墓。   岁时俎豆须荐馨,特为美人彰异数。   世远年湮墓渐荒,但见晚烟迷古树。   我来凭吊欲欷歔,不堪回首商山路。   自圆圆殁后,三桂后宫不下千人互谋争宠,唯三桂独宠莲儿。且除莲儿而外,更没一人向三桂进谏一言者,故三桂唯留连酒色,日事笙歌,所有政事俱付之夏国相及马宝。三桂又有二女,乃择部下少年有谋勇者,招为东床。   其长女许配郭壮图,次女即配与胡国柱,故郭、胡二人,当时实与夏国相及马宝同掌事权。一面催王屏藩、王辅臣速解战马,以备举兵。三桂又借言筹边,令夏、马、郭、胡四人增募兵卒,大有待时而举之势。   那三桂阳则放弃政事,阴则准备兴兵,宫内唯莲儿颇知一二。三桂并嘱莲儿道:“孤若有所谋,慎勿令福晋知之。以伊子犹在京中,朝廷已招为附马,恐福晋以爱子之故,必阻孤所为,是误孤大事也。”莲儿领诺,皆不敢以三桂之心轻泄。故三桂以为自己所谋,除一二心腹外已无人得知。不提防,章京玉顺早窥伺三桂举动,已密奏京中。即京中自提议撤藩不果,早已特派使者赴滇侦察。   那日三桂听得朝廷派使者来滇,使者已抵贵州。吴三桂以为遣使到来的用意,只欲窥探自己的举动,已令部下各员,如使臣到来,须周旋唯谨。不料朝廷之意,以遣使巡边为名,若使臣只直至云南,必启三桂疑心,乃令使臣由贵州绕道,先行入川,然后由川入滇,复同时派出使臣多名,并巡各省,以掩三桂耳目。唯京中各大臣,以三桂直视云南为己国,命官置吏不由朝廷,不久必然为变,不如令三桂移镇别省,如三桂肯从,便无反心,倘三桂闻命不肯移镇,便是反形已露,不可不防。朝廷亦以为然,时清康熙十一年也。   唯三桂在滇蓄志反正已久,因目见旧部或老或亡,半归凋尽,乃择诸将子弟及四方宾客,凡资质颖悟者,都令学习黄石素书及武侯阵法,并于暇日,练骑射习准头。一时少年之士,凡谈兵说阵的不可胜数。所收士卒,又皆孙可望、李定国之旧部,皆耐战健斗,故兵力雄于一时。三桂并借安不忘危之说,日日令马宝、夏国相、郭壮图、胡国柱等训练兵马。那时所虑,只是粮饷不足。三桂早已招徕商贾,资以藩府资本,使广通贸易,借兴商之名,以实府库。又以辽地产参,利尽东海,唯其余药材多出巴蜀,便严私采之禁,以官监之,由官收其材而鬻之于市,犯者论死。于是滇川精华尽归藩府。三桂那时已知国富兵强,唯以时日待人心思变。   那一日,使臣已由四川入滇,三桂特令部下诸将往接,自己亦出郭相迎,阳作改容加礼,先迎使臣至馆驿中。忽相连又听得朝廷已特派使命,奉诏谕到来,新使将已到境。三桂听得大疑,自忖:来使以巡边为名已至滇省,如何又有一使到来,究是何故?一面与心腹将士相议,一面又发部下往迎新使,一同到了馆驿中。新使开读诏谕,三桂依然拱听。诏道:平西王吴三桂,昔以闯、献不靖,乞师入关,有功社稷。自是南征北剿,懋著勋劳,厥功尤伟。朝廷论功行赏,特封为平西亲王。今西南既定,以该亲王郁处滇中,实属用违其长。唯国家藩篱,尤在东部,特以平西王吴三桂移镇关东,并加世职,俾资镇慑,以卫国家。该王任事向来忠奋,此次闻命,必能慷慨成行,以无负朝廷之委任。命到之日,宜凛遵,再膺懋赏。   三桂接了诏谕,仍不动形色,即向新使说道:“此朝命也,安敢不遵?候部署各事,即奏报起程日期矣。”言罢而退,先留心腹部员款候两使。三桂回藩府后,即召夏国相、马宝商议此事。三桂道:“朝廷此举,只欲调虎离山。孤遵命亦死,不遵命亦死。孤若死则卿亦难独生也。为今日之计,只宜于死里求生,诸卿计将安出?”马宝道:“大王所以幸全者,只恃兵权,此大王所知也。大王若能以全滇之地,百万之众,甘受缚于人,请好自为之。如其不然,便当速谋自立。某等虽不才,当为大王效力,即肝脑涂地,方称本心。”夏国相道:“此计已决,马公不必再为此言,但不知人心何如耳。不如以诏谕发表,看人心如何,然后计较。”马宝道:“人心若不以大王移镇为虑,又当奈何?”夏国相道:“滇中官吏将弁为大王心腹者,十之八九,谁不唯大王之马首是瞻?且与大王相依为命。今不过假此诏敕以震人心耳。”   三桂道:“夏卿之言是也。凡谋大事,以人为主,趁人心奋激之际,何患所谋不成?”便以移镇之诏告示部下,果然全藩震动,皆以为三桂一去,诸将皆不能保全,无不怨愤不已。三桂知人心可用,乃密与马、夏二人计较。夏国相道:“今吾等举兵滇蜀,所在皆有阻隘,终不能全进也。不如谋至中原,然后举事,据心腹以至指臂,长驱北向,即可以逞志矣。”三桂深以此计为然,便不动形色,依然拜诏受命,款待新使,敬谨不已。   那三桂却与夏国相、马宝、郭壮图、胡国柱阴勒部将,部署士卒,届期即发。先定以郭壮图留镇云南,应付粮草,计点库款,以连年广通贸易,大有赢余,皆准备应付。时两使皆不知其用意,以为三桂既已受命,必无变志,故唯催三桂起程,并道:“朝廷以关东重要,不能假手他人,故以重任付王爷。目下即宜速发,勿再延缓。”三桂听已,亦唯唯答之。及逾多日,仍未起程,两使乃始为都督,间亦凌辱其将吏。那时将吏纷纷奔告三桂,三桂更激言道:“彼奉朝廷使命,不可抗也。即今本藩移镇关东,即是与诸君生离死别,孤固不知死所,即诸君自孤去后,亦未必独存,以朝廷疑忌既深,所以至此。彼悖使命以凌辱诸君,在诸君唯有隐受之耳。”诸将皆奋然道:“某等随大王出生入死,乃有今日,朝廷既不念前功,反加猜忌,某等宁死,断不能受辱也。”言罢,皆力请三桂不可移镇。三桂复阳言朝命不可抗违,以怂动人心。时使者仍未见三桂起行,乃再为催促。三桂以诸将不从为词,并道:“若过逼太甚,恐诸将难制。本藩当以善法处之,无不允从。今唯求尊使假以时日,暂缓行期耳。”两使仍不知其意,反信三桂之言,为酌议改期起程。   三桂知人心已动,那一夜即在藩府中置酒高会,与诸将大宴。酒至三巡,三桂道:“今将与诸君别矣。三桂以一武夫,得为朝廷建立大功,皆诸君之力所致。孤不忍舍诸君,即诸君亦不忍舍孤也。今当与诸君更尽一杯,以表离情。”说了,复亲自向诸将轮流把盏。当三桂说时,诸将已人人感动。又值茶前酒后,气概益豪,至是乃更为感激。那三桂把酒之后,复回至座处,向诸将发叹道:“老夫与诸君共事近三十年,皆已甘苦备尝,方有今日。今四海升平,国家无事,朝廷已无所用于吾与诸君等,行且远矣,且未知廷意何在,聊尽今日之欢,与诸君话旧,此离合死生皆难逆料。譬如一兔,所能自存者,只靠其窟耳,一落平地,人人得而捕之。故孤与诸君,他日得相见与否,未可知也。”诸将听得,皆为泣下。   时有杨健者,武勇过人,吴三桂收为义子,时人呼为十三太保,三桂倚为腹心。至是令杨健领劲卒守卫藩府,诸将此时已皆喻其意。凡三桂平日心腹之人,亦皆已约期待变。及使臣更催迫三桂,三桂即复会诸将,名为劝行,实则激变。当诸将齐集,三桂即道:“行期已迫矣,此次更无可缓。朝廷之严谴固不可逃,然不意使臣之驱役老夫,一至于此。诸君行矣,毋徒自取辱也。”诸将闻使臣驱役之语,无不大怒,即齐声奋然道:“行即行矣,彼何相逼为?”三桂复故意慰之曰:“吾再三思之,此实朝廷之意,诚不可缓。   使臣安知孤与君等有如何苦衷?以朝意所在,故不能不催迫也。然诸君之得以处此土,以有其家,以享富贵,伊谁之赐?在诸君,必谓有许多汗马功劳方有今日,然朝廷之意不为然也。朝廷以诸君一衣一食,皆其所施恩。若违抗诏谕,是不爱其性命耳,诸君当细思之。”诸将至是皆稽首道:“某等得有今日,实邀殿下之洪福耳。”三桂道:“此恐未必然也。”诸将又道:“然则果出朝廷之恩乎?”三桂道:“此言正是。但亦未必尽然。孤以昔日受先朝厚恩,待罪东游。以闯贼为乱,特召孤入卫神京。孤以闯贼既破京禁,计不得两全,乃乞师本朝,期以雪君父之仇恨。幸天能垂鉴,闯贼即灭。继平滇蜀,皆奏大功,相将栖息于此。然今日之富贵,孤与君等皆先朝余荫耳。故君陵寝犹在于此,今将远行,理应祭此。”原来三桂自进兵阿瓦,取永历帝以归,已将永历帝后缢死,由贵阳府自殓,即将永历帝后蒿葬在云南城外,故三桂如此说。当下诸将听得,皆再拜听命。三桂见诸将已从己意,即择日祭谒明陵。并下令道:“如祭故君,须以故君之衣冠往谒也。”诸将亦唯唯听命。   到那一日,即与诸将共诣永历陵前。三桂先服明朝衣冠,自夏国相、马宝以下,皆一律穿戴明装,共至陵前。三桂并指其首谓诸将道:“我先朝曾有此冠乎?”又指其身道:“我先朝曾有此衣乎?”说罢,泪如雨下。诸将闻三桂之言,皆互相观看其衣冠,见三桂泪下沾衣,诸将亦一齐伤感。三桂见诸将感动,即含泪对诸人道:“孤今日不得已之苦衷,尚难向诸君缕述。然孤此心此意,他日诸君必知之。孤今日将羞见先陵也。天乎!何牵孤至此?”   言罢,又向诸将道:“孤今日易服祭谒先陵,皆诸君所目睹。人不可忘故君,亦不可忘故国也。诸君其预图之。”诸将听得,皆为应诺。正是:昔已借兵残故国,今何易服祭先朝。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北京城使臣告变 衡州府三桂称尊   话说吴三桂服明朝之服,率诸将往祭明永历皇陵,并谓诸将道:“诸君不可忘故国,亦不可忘故君。”诸将无不应诺。三桂复道:“后天起程,当重会于此。”说罢即回藩府,立即催使臣先行起程回京。一面布置各事,以其婿郭壮图留守云南。并下令属员道:“老夫耄矣,行且戍边,唯军旅之事,以升平以来久失训练,明晨当于郊外大阅,违者即按军法。”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即响动鼓角,整齐队伍,军容甚盛,先抵郊外。三桂披挂铠甲,坐骑骏马,直驰郊外而来。中央挂大旗一面,三桂在马上默祝道:“如我此次得成大事,有至尊之望,须射中红心。”连发三矢,皆中的,三桂大喜。但念自己栖闲已久,恐三军以为老耄,须以武力示之。时场中先设一案,三桂先下马坐定,凡长枪大戟,画甲雕弓,环列左右,以示声势。   令人准备各项武器,三桂复飞身上马,独驰骤数回,每一回即飞马上,接一件武器,运动如飞,风驰雨骤,英武绝伦,三军皆为色变。操练之后,三桂下令,明日起程,都在郊外取齐。   一夜无话。次早大军环集,诸将亦全装贯甲,先期而至,次后三桂到来,即率诸将再诣永历皇陵。三桂并穿方巾素服,在陵前再拜痛哭。自夏国相、马宝以下,皆随之而哭,伏之几不能起。三军亦均感动,同时下泪,哀声震动远近。三桂至是,知人怀异志,即命前队先行,自拥大军继后而行,由郭壮图率诸官送至城外。三桂嘱道:“云南之事,尽以委卿。”郭壮图道:“某当竭力以图尽职,愿大王前程万里,早慰人心。”言已而别。三桂由是起程,每日只行二三十里,即已驻扎。约数日后,即称病不起。   时地方官吏皆知三桂必有异志,那两使臣虽然先行起程,仍沿途逗留,以窥三桂动静。那时见三桂拥兵不动,乃互相计议,以三桂此次移镇,果其心志无它,自可待命归朝。今既拥大兵而行,其意已不可测;又托故不进,显然必有异心,计不如告之抚臣,使催促之。计议已定,乃会见抚臣,力请催促三桂起程。那时抚臣王之信,亦以三桂移镇本有朝命,如何好抗?乃亲往见三桂道:“大王此次移镇,本遵奉朝旨而行。朝廷亦以关东事情紧急,唯大王力足以镇之,故有是命。今使臣之意,以为大王早到一日,关东必多一日之益,迟到一日,关东即多一日之危,愿大王以国事为重,力疾起程,实国家之幸。”三桂道:“关东本无事,不过朝廷不谅老夫之心,为此调虎离山之计,是疑我也。然老臣尽心王室,疑我实误矣。老夫果不遵命,必不到此。无论关东有事与否,老夫必去,奈为二竖所侵,稍暇时日耳。”抚臣再劝数四,三桂仍作此语,抚臣无奈,乃回告两使。那两使复亲至三桂榻前,催促词色甚为严厉。三桂仍坚卧不起,日唯延医诊脉,以掩人耳目。   到了那日,诸将会集,齐至三桂榻前问安。三桂道:“孤此病乃心疾也,药不可为矣。”诸将道:“大王心疾,究从哪里说起?”三桂摇手叹道:“孤曩者负恩明室,引敌入京,虽成勋业,至今犹耿耿于心。自是披坚执锐,身经百战,为国家开拓疆土,扫靖狼烟,是孤虽有负于明室,而已有大勋于本朝也。章皇帝不以老夫为不肖,赐以藩封,载在盟府,垂十余年,始有今日。今朝廷以我移镇,是疑我也,疑我必杀我矣。吾与诸君共事三十年,实不忍遽别诸君,故暂且盘桓于此,庶得与诸君再叙耳。”诸将听罢,即忿然道:“大王究有何罪,而朝廷乃欲杀之耶?某等感大王恩遇,断不忍舍大王,愿大王明以告我。”三桂道:“此易知耳。关东实无别事,何用移镇?此次调离老夫,必有深谋。在两使臣必知之,故敢藐视老夫与诸君也。且抚臣,一外使耳,老夫虽不德,实为藩王,而乃凌逼至此,是抚臣亦先知廷意矣。今前队虽至湖南,而老夫尚在滇省,即如此虐待,一旦孤身入国门,即一夫之力可执孤以付廷尉,此时老夫岂尚有生路耶?”诸将听罢,皆各怒发冲冠,谓三桂道:“大王既知此行利害,岂除敛手待毙而外,更无他策耶?”三桂道:“此难言也。孤只误在当初,至今日唯委命于人耳。然孤所虑者,破巢之下必无完卵。孤若死,恐诸君亦不能久耳。唯孤可死,如在诸君必不可死,以孤得诸君之力以成功名,位至藩王,富贵已极,死复何憾!所难堪者,诸君耳。现使臣凌辱之状,彼回京后必劾及诸君,以诸君汗马数十年,官不过一阶,骑不过一匹,乃亦无罪被祸也。孤岂无情,常为诸君是念。唯今日已无可如何矣!”言罢泪如雨下。时马宝在旁,早会三桂之意,即攘臂道:“看使臣光景,不杀吾等不止。使诸君如无罪仍甘心受辱,弟复何言?若马某则断不能敛手待毙也。”说罢,各人皆道:“我们亦断不肯遽死,愿大王有以教之。”夏国相道:“诸君不必躁急,凡事须从长计议。今日非我们负朝廷,实朝廷负我们也。以我们汗马功高,既不蒙体谅,又以猜疑见杀,人非土木,谁能忍耐?今日之事,唯有反耳!唯有反耳!”三桂急自掩其耳,离座而起曰:“再休乱言!免累及老夫。”那时三桂虽如此说,但心中见诸将如此,已窃自欢喜。唯诸将听得三桂之言,哪里肯听?都忿忿而出,各人互相传布,都谓吴王此行,必不能免,吴王若死,朝廷必斩草除根,连自己也不能完全了。一传十,十传百,互相嗟叹。马宝见人心大动,反向部下说道:“今日若死里求生,唯有反耳。奈吴王优柔不断,且畏首畏尾,意欲敛手就捕。不知朝廷此举,大负我们,即我们今日举兵,后世犹当相谅。奈大王不听,实为可惜,不知诸君之意若何?”那时军校皆奋然道:“我们心志已决,便是大王不从,我们亦反矣。”马宝道:“大王久着威声,究不如得吴王为之主,更易成事。不如逼大王,使不能不反,较为好策。”三军听罢,皆以为然,便一声呼喝,约有千数百人,直拥至抚臣行衙,把府衙重重围住。直进衙里,先寻抚臣王之信,一见即骂道:“负心贼,助桀为虐,凌辱大王以及我辈,我当教汝先死也。”抚臣王之信听了大惊,正欲逃往,已是不及,被马宝军士赶上,一刀两段,先结果了性命,即割了首级,呼啸而出。回营后,大呼道:“抚臣欲谋杀大王,并及我辈,我们已诛之矣。朝廷负心,不念勋劳,反谋杀戮,今日之事唯有作反,能从我们者,可即来。”是时使臣凌辱及抚臣威逼,皆已传遍各营,又自三桂哭陵之后,军心已变,各军一闻此语,都踊跃愿从。即由为首的持抚臣首级往见三桂,三桂见了,伪为大惊,顿足大哭,以头抢地,几至失声。即谓诸人道:“抚臣乃朝廷命官也,尔辈如此,是杀我也。朝廷必然加罪,孤岂能免乎?孤固不能幸生,即一家三百口,亦同时不保,恐尔辈亦不旋踵而俱尽也。昔日无事,犹欲杀孤,况今更杀抚臣乎?”说罢,更放声大哭。诸将齐道:“大王不必介心,唯有反耳!吾等决无悔心也。”三桂听罢,即霍然起坐,谓诸将道:“事势至此,已无可如何。诸君不欲举事则已,既欲举事,立即便行,不宜因事以取祸也。”诸将闻言,皆应声动地。三桂便部署诸将,先令囚执两使,并令以抚臣王之信的首级祭旗。其妻闻变大惊,急驰至军前,抱三桂之足大哭道:“大王此行,杀吾儿矣。”言时以头抢地。因三桂之长子在京,方为额驸。那时三桂听得,亦动起父子之情,随之下泪。随谓其妻道:“孤亦不得已耳。欲存吾儿,必杀吾身。且为诸将同情相逼,以孤若见杀,诸将亦不能苟存,故不能以吾儿一人,而误诸将性命也。”诸将闻言,亦为感泣,交相劝慰,其妻始含泪而退。当下传令,囚执两使。   独新使王新命早知三桂必反,乃预先逃遁,不得被获。时已逃至衡阳,听得三桂举兵之耗,大惊道:“吾早知之矣。彼若安心遵命移镇,何至拥大兵而行?然不料其反之速也,吾幸不及于难。今吾若不入京报告,更待何人?”便驰赴入京,加紧邮驿,日行七百里,计程五昼夜,已抵京城,直赴兵部衙门告变。当到兵部衙门时,已神昏气厥,扑到大堂之上。部吏见他装束,知是使臣,又看他邮驿到来,如此情景,知必有事故,乃即报知兵部大臣。那时兵部大臣听得,立即出堂,令扶起王新使,进以汤药,问其原故。   王新使气喘言道:“三桂反了!抚臣被杀了,使臣被囚了。”只说得这数句话,已不能再说下去。徐徐又说道:“今三桂已传檄四方。吴军已将到湖南也。”兵部大臣听得,立即奏知朝廷。那知朝廷得知此事,真是异常震动,立召诸军机大臣商议。以吴三桂久经战阵,部下能员极多,且他的羽翼又遍布各省,固不难望风响应,故得了此耗无不惶骇。有献议以吴三桂的羽翼遍布各省,须先行除去的;有献议以京中大员多三桂旧交,恐其互通消息,宜先谋除绝根株的。唯康熙帝以为不然。因如此办法,反致人心激变,事更难定,便立意一面发兵调将握守险要,所在戒严,以待三桂;又拜川湖总督蔡毓荣为大将军,防守四川、湖、广;再以赖培为大将军,防守长江一带,并降谕各省督抚提镇,以固疆土。这谕一下,各省都如风声鹤唳一般。康熙帝并谓诸臣道:“往者前明福王、桂王、唐王,各割一方,朕犹不以为意。若三桂尚有大勋,人心所系,部下雄兵百万,皆是能战之士,实不可不防。”   因此便有亲征之意。奈廷臣皆交章谏阻,故暂作罢论,唯仍须看三桂动静,然后定夺。   且说三桂自举兵之后,即传告四处,欲鼓动人心降附。唯自觉难于措词,左思右想,乃委曲其说。凡各省大员平日与他有往来的,都布告自己起兵原由,那布启写道:平西王吴三桂为布告事:昔先朝不幸,闯、献为殃,以至宗社沦丧。本藩方待罪边陲,未遑援救,负罪良多。自念满洲僻处东辽,久荷先朝之覆庇,应重友邦之谊,念切同仇。故本藩欲除逆安邦,聊效秦庭之哭,冀稍尽报国之忱,用是借兵入关,俾清妖孽。乃前方拒虎,后即进狼;既去元凶,又来大敌。盖本藩在秦晋报捷之日,即满人在燕云践位之时矣。乃以羁縻之术,封本藩为平西亲王,本藩此时徘徊歧路,仰天徒哭,欲受命则此心有愧,欲反动则军力已疲,不得已乃隐忍须臾,冀图后举。乃大难甫平,彼即为斩草除根之计,隐谋所在,杀机已露。伏唯本藩昔负前明,上无以报国家,下无以对黎庶,一死亦复何惜?顾老夫虽耄,犹冀赎以前愆,忍以此大好河山,弃付他人之手?爰纠集旧部,罗致英雄,共起雄师,俾伸大义。凡尔臣贰,爰及军民,皆皇汉之同胞,尽前明之赤子,自当共表同情,并伸义愤。檄到之日,祈各来归,共膺懋赏。   自此布启发表之后,闽省耿王,粤省尚王,皆从令反正。那贵州提督李本深,本为孙可望劲将,自降清之后所向有功,乃得保为贵州提督,平日已与吴三桂互相往来,至是听得吴三桂布启,先已归附,举兵同反,其余各省响应的尚多。那时三桂已行抵衡州,见四方响应,心中窃喜。唯诸将以既举大兵,不可一日无主,纷请三桂即位称尊。在三桂本欲先立明裔,以饰人心,唯于缅甸一役,颇难解说,因此乃有称尊之意。正是:方奉北廷移别镇,又思南面作真皇。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建帝号吴三桂封官 受军符蔡毓荣调将   话说吴三桂既有称尊之意,即与各心腹大将夏国相、马宝、胡国柱等计议。三桂先说道:“孤此次首倡大义,志在反正。诚如诸君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为大局计,诸卿有何高论,不妨直说。”胡国柱道:“大王此举,名正言顺,故檄文一发,人心响应。独惜明社既墟,至今二十年,纵朱家或有遗裔,均已匿迹销声。况且亦无从得其真确,又何由得明裔而辅之?大王若必欲访寻,恐假姓冒名者纷至沓来,此时更难处置。为今之计,不如大王权摄国事,以号令四方,较为上着。”夏国相道:“胡公所言亦是。但目下人心思明,故我兵一举,各自归命。若一旦反其道而行之,人心向背固未可知也。然事在创始,非有英明强干之主不可以有为,故即能访得明裔,亦断难及大王之英武。故大王权宜行事,亦是上策。”马宝道:“二公之言虽有至理,唯亦有见不到处。盖今日人心,非尽思明也,思中国耳。且我等必求明裔而辅之,于缅甸一役,亦难解说。今大王英明神武,名正言顺,以举义师,拥雄兵百万,上将千员,若北向以争天下,谁敢抗者?故依某愚见,宜自即帝位。然后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大事固不难定矣。成败在此一举,大王宜立定大计,毋再游移。”吴三桂听罢,心中大喜,却又故说道:“孤此举本无利天下之心;奈不得已耳。既是明裔难于查访,愿诸君更举贤者,孤当力效前驱,决无退志。”言罢,夏国相、马宝、胡国柱齐说道:“英明神武,智勇足备,声泽及人,方今谁有如大王者?愿大王勿再多让,以误事机。待大王即定之后,国家有神圣文武之君,士卒有敌忾同仇之气,彼纵有强弓劲弩,精骑善射,焉能抗我耶?”三桂此时已心满意足,仍谦让道:“既诸君如此推戴,孤亦不敢固辞。今孤权摄大位,若他日得有贤能者,抑或得朱家英明真裔,然后再议,可也。”说罢,即令夏国相选择良辰吉日,以郊天即位。时在康熙十二年也。   吴三桂已年逾六旬,唯精力未衰,其一种豪气,亦无异少年。又念向来所向无敌,此次实视中国如在掌中,以为人心既归,一举可定天下。怀了这个念头,今见为诸将推戴,自然欢喜。即令改常德治为行宫,暂备湖南为建都之所,待天下既定,然后重返北京。又令在衡州府衡山县筑坛,祭告天地。   以宫殿本用黄瓦,今只改一府衙为宫殿,自须变易旧观,唯时候仓促,急不能办,即由黄漆涂之,草草将事。至于皇帝冠服,仍学明朝装束,亦赶紧备办。由夏国相、马宝、胡国柱三人会议,建国大周,改元利用。即以康熙十二年为大周利用元年。   那日清晨,吴三桂即令王屏藩与王辅臣共图甘肃。去后,又拜夏国相、马宝为丞相,总理军国机务。夏国相进道:“清朝定鼎已近三十年,各省布置渐归完善。今我兴师,须分扰各省,使各路并进,方易得手。”吴三桂道:“卿言是也,朕之遣将先入四川,即是此意。”夏国相道:“即拔一四川,恐亦未能制彼之死命。方今苏、浙、闽、粤为精华所萃,宜一并遣将入闽、粤,若耿、尚二王与我会合,各起兵北上,则大事定矣。”吴三桂听罢大喜,即封其侄吴世宾为官定国大将军,以其婿胡国柱为金吾卫大将军、武英殿大学士,并令胡国柱遣李本深收取西川。胡国柱进言道:“李本深昔为孙可望劲将,转战各省,于四川地势形图尤为熟悉,用之可谓最得其人。但四川一省地理阻隔,且中国雄兵猛将多聚其间,恐只靠一李本深尚难得力,不如择良将以为之辅,方保万全。”吴三桂深以其说为然,遂并封其侄吴之茂为西蜀大将军,使与李本深共图四川,若既得四川之后,即进窥秦、陇,自西而北,以会控京师,与各军相应。计议已定,即择日即位。   是日冠冕旒,衣龙袍,登皇帝位。各将皆以次朝贺,山呼既毕。三桂自念此次得为皇帝,实出诸将拥戴之功,且将来用兵,皆赖诸将之力,自宜厚其封赏,以结其心。时凡三桂的心腹党羽,皆闻风相应。三桂遂封王辅臣为镇西大将军,封王屏藩为征西大将军。以李本深为首先响应,乃封本深亲军金吾卫大将军,使领本部兵五万人先行入川。复封其侄吴世宾亦为亲军金吾卫大将军,以本部人马沿湖南下广东。复遣部将马承荫会兵广东,与吴世宾会合进取。自平南王尚可喜殁后,清朝即以其子尚之信承嗣平南王爵,仍驻广州,掌理藩事。三桂并为手启谕尚之信道:孤昔与令先君贤王待罪东陲,嗣以国家多难,闯、献搆乱,宗社既危,始相与借兵入关,冀图恢复。乃我方告捷,敌已入京。孤与令先君方徘徊歧路,痛哭流涕,以无功国家而负罪明室也。当此之时,势颓力竭,既不能倒戈反正以报先朝,遂赧颜并污先命,受爵为藩王。令先君曾与孤言,谓苟有机会,勿忘明室,乃口血未干,令先君遽殒。孤徬徨滇蜀,孤掌难鸣,近十余年矣。维思北朝分茅胙土、赐爵封藩、世袭罔替之语,载在明府。乃孤则残喘苟延,令先君则墓门未拱,而北朝已为德不终,遽兴撤藩之议。夫撤藩云者,即杀机所伏也。孤等何罪?因功见忌,因忌见诛。烹走狗而藏良弓,于斯为甚,乃令先君九泉之下亦将不瞑。孤自念有生数十年,既负明室,又负国民,意欲图抵罪,死里求生,乃履霜坚冰,首倡大义。幸天尚爱明,人方思汉,义师一起,四方向附,指日大好山河复归故主。伏望贵王仰承先君之悃忱,感念明朝之德泽,举兵来会,以宁社稷。则新朝论功行赏,贵王将世世子孙永开藩府,此国家之福,亦大王之幸也。方今北朝猜忌既生,杀机遍伏,孤念切同仇,感怀先谊,用告大王。以大王精思慎虑,必有以自处也。唯大王图之。   尚之信得书之后,正自踌躇,唯当时北京朝廷以广东地方重要,自听得告变之后,已特令承袭定南王孙延龄领兵四万往扎广东。又加广西提督马雄,为帮办防务副将军,调兵到广东协守。盖北京朝廷亦惧尚之信与吴三桂相应,故特调孙延龄及马雄以监督之也。故尚之信心中即欲附从三桂,唯惧孙延龄、马雄等不从,实多不便。且念马雄一人不打紧,只怕孙延龄部下兵多将广,若得他同心归附吴王,是闽广一带皆势如破竹,天下不难定也。因此,便亲到孙延龄行营,故以言相试。当相见之际,先寒暄了一会,尚之信先道:“今吴王举兵,自号反正,贤王断他将来局面如何!”孙延龄不知尚之信之意,只直说道:“吴王号召,人心如响斯应,吾甚惧朝廷难与相争也。”尚之信道:“若吴王成事,我们又将何以自处?望贤王教我。”孙延龄道:“不如观其动静,再商行止。”尚之信道:“贤王此言未尝不是,唯今吴王传檄远近,人心动摇。今又吴世宾、马承荫领兵十万,横行两粤,事机已迫,恐不容我等观望也。”孙延龄至此,已略会尚王之意,即道:“贤王有守土之责,孙某当唯贤王之马首是瞻。贤王若有主意,不妨相告,吾两人义同心腹,断不泄露也。”尚之信道:“某实告君,以吾先君子与令先王皆与吴王并起关东,以有功朝廷,乃赐封藩府。闻朝廷实主撤藩之议,以吴王最强,故先制吴王,而后吴王有此一举也。吴王若亡,吾等亦不独全,此贤王所知矣。今吾等若应吴王,于朝廷目下虽为不忠,惟于国家未尝不顺,愿贤王思之。”   孙延龄道:“此论正中吾意,迩闻朝廷诏至闽中,令耿王出镇江西。唯耿王有不从之意,看来耿王亦将归附吴王也。且就今大势观之,北朝势将休矣,吾等反正,亦在此时。但不知马雄意见如何耳?”尚之信道:“若马雄一人,吾力足以致之。且吴王来将马承荫,本与马雄为兄弟行,亦不患其不从也。今请与歃血为盟,彼此同心,欲行共行,欲止共止,各无相背。贤王以为何如?”孙延龄听得大喜,遂与尚之信歃血为誓。   歃誓既毕,尚之信道:“今贤王既已同心,料无反悔。唯今福晋为太后养女,认为公主,于朝廷受恩深重,某恐其阻贤王之行也。”孙延龄道:“贱内虽为太后养女,然以势相凌,故夫妻间时多反目。吾为孔王之婿,入嗣为定南王,人方谓某为以妻贵者,其实耻之。吾此行固不以告人,亦不以告吾妻也,贤王不必多虑。吾所虑者,不知贤王将何以处马雄耳。马雄向为先孔王部将,与某亦不相能,若见马雄时,慎勿言吾与贤王共谋此事也。”尚之信领诺而去。   正回至藩府,忽报马雄来见。尚之信道:“此天赐其便也。”便屏退左右,即请马雄入内。茶罢,马雄先说道:“今三桂令吴世宾、马承荫统大兵前来,不日将抵端州,不知大王以何策御之?”尚之信道:“某正为此事大费踌躇,因恐军心或不受调也。”马雄道:“贤王何出此言?”尚之信道:“吴王此举原为撤藩之议所逼,吾等部下皆诸藩劲旅,须知撤藩之说即所以灭诸藩。朝廷此说,实以激变人心。故吴王檄文一发,诸藩响应。吾昨夜微服巡视军中,见军人皆有怨言,谓朝廷本欲剪除藩将,故吴王出而反正,今又率我们以对敌吴王,是助朝廷以灭藩也,吾等本效力于藩府,今乃使我们倒戈,自相鱼肉,吾等死也不甘心,这等语。因此本藩大觉为难。将军若有良法,愿乞赐教。”马雄道:“有这等事?某一概不知。大王曾有见过孙延龄否?不知孙某意见若何。”尚之信道:“孙公木偶耳,毫无决断。今可与谋者,唯某与将军耳。”马雄道:“然则贤王既先得风声,必有高见,愿乞明言。”尚之信道:“吴王此举,其名固正,其言亦顺,故一经号召,四方响从,某固惧不能抗之。且我军心难用,若强之使战,势将倒戈而向,是吾等即不死于吴军,亦将死于我军。即幸能苟存,朝廷亦将乘撤藩之势,以兵败见诛。是某与将军一进一退,皆死无葬地矣。”言罢,叹息不置。马雄大为感动,乃奋然道:“大丈夫贵自立,既若此,吾等不宜敛手待毙也。吴王来将马承荫与某为兄弟行,某且先观其举动。倘不得已,当从吴王以图大事。且吾等亦大明臣子耳,返本归原,国人犹将戴我。虽朝廷欲行加罪,然以吴王大势既成之后,朝廷亦无如某等何也。”尚之信听罢犹豫,马雄道:“彼此密谋,安有泄露之理?但须得一归附吴军之路。今如大王所言,是孙延龄与我们相反矣。彼在粤中窥我等左右,实为不便,不如杀之以为进见之功。大王以为何如?”尚之信道:“某亦素恶孙延龄者,唯吴王初起,凡从附者多多益善,待某先见延龄探之,挟他与我们同事。彼若允从,此时虽有嫌疑,亦当消释,以顾全大局。如其不从,杀之未晚也。”马雄亦以为然。尚之信遂要共誓。去后,尚之信一面告知延龄,言马雄同心,愿亲见马雄,共议大事。那时延龄听得,以为马雄愿见,我不妨前往;那马雄听得,亦以为延龄先来,我不妨款洽;已皆在尚之信意料之中。   那日尚之信便亲到延龄军中,向孙延龄道:“马雄已与我等同心矣。今请贤王过马雄营中,共商大计。”孙延龄道:“吾与马雄虽昔日同隶孔王麾下,然自结怨以来素无来往。吾位则承袭藩王,而秩则势如驸马,且承命为大将。今马雄不来见我,焉有我先行屈驾之理?”尚之信听已,笑道:”贤王果不出马雄所料也。”孙延龄道:“吾何为不出马雄所料?”尚之信道:“马雄谓贤王度量浅狭,性情偏急,伊本欲亲来拜见,唯惧大王不肯接延,反于同谋之事致生意见。吾乃力辩其非,谓大王宽洪大度,于前事概不介怀。   吾当亲见孙王爷,同到麾下商议。故某之请大王亲到马雄营中,乃吾之意,非马雄之意也。且今日既同心反正,是以大局计非为一人计也。况马雄本先愿来见,即大王先往,又有何屈辱之处耶?愿大王思之。”孙延龄听罢,觉得尚之信言之有理,且自己亦不宜为马雄看破,便道:“大王之言是也。某即与大王前往便是。”尚之信大喜,便与孙延龄一并望马营而来。到时,马雄得尚、孙二王齐到,以为孙延龄向与己不睦,今亦亲来先谒自己,当为十分荣幸,立整衣冠迎接。到密室里头,彼此茶罢,尚之信即重申前议,彼此归附吴三桂,共图大事,三人自无不同心。即商议停妥,由尚王回达吴三桂,由孙、马二人派员往迎吴世宾、马承荫两军。   那时三桂所发吴、马二军,方行抵浔梧,忽得孙延龄、马雄派员到来迎接,并尚王亦已归附,好不欢喜,立即报知三桂。三桂道:“孙、尚二王来归,吾无忧矣。”立即与夏国相计议,仍封尚之信为藩王,依旧在粤管理藩事。孙延龄亦仍封藩王,待天下定后,再分茅胙土,世为藩府。至于马雄,则封为东吾路大总管,得掌军权,并专证伐。一面催吴世宾、马承荫速入广州,会合孙延龄等,进征各郡。留尚之信在粤应付吴、马、孙、马各军粮草。   又以马雄本系广西提督,熟悉广西情形,并调马雄安抚广西各郡县,然后进军江西,会同北伐。分插既定,又一面将孙、尚二王及马雄来归之事,布告各地,为劝降计。   早有消息急驰报入北京,那时北京政府不听犹自可,听了眼见两广地同时失去,即再集廷臣会议对待之法。时大将军公爵图海正留京中,亦与会议之列,即献议道:“今三桂声势既大,各省为之响应。两广既为彼有,恐闽中耿王亦不尽可靠也。且陕西一带王屏藩、王辅臣,皆三桂之假子,年年为三桂由北边运马,沿西藏入滇,岁购三千匹,以应军用,是三桂逆谋蓄之已久,即王辅臣、王屏藩与之同谋亦非一日。臣惧屏藩、辅臣二人不久即反,是川、陕亦为彼有矣。三桂既以云南为根据,若东南则两广、闽、浙,西北则四川、陕、甘,彼皆据而有之,三桂复由中央沿两湖而进,我若分头抵御,必防不胜防。”图海甫说至此,康熙帝道:“朕欲调将先至闽中,以监视耿王,复遣将赴陕以防王屏藩之变,诸卿以为何如?”图海道:“此时赴陕,恐亦不及,且亦无济。陛下不见孙延龄乎?授为藩王,待之不谓不厚;认为额驸,爱之不为不亲;朝廷方倚之以监视尚王,彼反为尚王所用俱归三桂。故调将监察,仍非得计也。臣以为各省响应,只惑于三桂复明之说耳。今三桂僭号称尊,人心必大不如前。不过既已归附之,又惧朝廷之见罪,乃无可如何耳。臣料各省人心,必视三桂盛衰以为进退。人心即复归朝廷矣。”康熙帝道:“卿言诚是。然卿视诸将中,孰可以为三桂敌者?卿可举之。”图海道:“以臣所知,莫如川湖总督蔡毓荣,当三桂入川之后,毓荣为三桂所辱,因是积不相能,故蔡毓荣万无归附三桂之理,此一层可以放心。且毓荣卓有韬略,久经战阵,多著勋劳,声望又足以济之。若授以重权,济以重兵,厚以粮草,假以时日,臣料蔡毓荣必能收功也。”康熙帝听罢,大喜道:“卿算无遗策,何惧三桂耶?”便拜蔡毓荣为靖逆大将军武信侯,令带本部人马,并助以吉林马队,共大兵十万,移镇荆楚上流,以御三桂。并令图海为招讨大将军威武公,统兵十万,以为后援。又令承顺郡王统兵为南北救应。那蔡毓荣受命之后,并奏请以提督杨捷为副将军,统水师,驻长江以为犄角,俾共御三桂。康熙帝亦从其请。正是:已见吴王称帝号,又升蔡督总兵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迎马首孙延龄殒命 卜龟图吴三桂灰心   话说朝廷当时将出师与三桂对敌,三桂知得消息,却与左右计议道:“吾知朝廷必以兵权付蔡毓荣也。因朕自义师一举,天下响应,北朝见孙、尚二王突然归朕,自料用人甚难,惟见毓荣与朕有仇,故放心任用。今以毓荣统兵,以图海为后援,是以全力对朕也。毓荣、图海久经战阵,号为能将,此行不可轻敌。朕将镇定两广之后,亲破蔡毓荣。若毓荣既败,图海亦无能为矣。”左右听得,皆祝道:“陛下神算不可及也。”三桂便传谕与孙延龄、马雄,使回驻广西,俾免后患,兼应付粮草。一面使丞相马宝督兵与蔡毓荣相持。   原来蔡毓荣亦惧三桂,与图海互商,以三桂部下向称劲旅,其将夏国相、马宝亦皆文武足备,智勇双全,亦不敢轻视吴军,须细观吴军动静,方敢进战。并道:“三桂一举数省齐附,大势已震动。此行若稍有挫折,吾军心更为瓦解矣。”图海亦以为然。故蔡毓荣只扼守岳州,暂行驻扎,待人心稍定,布置定妥,然后交绥。马宝亦扼守洞庭,待吴三桂到时方行出发。是以两军相持,如停战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孙延龄与马雄本来不睦,自同附三桂之后始复有往来。忽得三桂之谕回扎广西,孙延龄大喜道:“广西乃吾向来食采之地,吾亦乐观故土也。”   便与马雄领了本部人马,遄往广西。濒行时往辞尚之信,那尚之信道:“君等亦乐回广西否?”孙延龄道:”此吾所愿也。”尚之信道:“吴王此策大误,恐天下士从此去矣。”马雄道:“大王何以见之?”尚之信道:“吴王初举,乘此人心归附之时正宜速进,乃坐踞湖南,久未北上,使北朝得为之备,此策已非。今两位以战功致通显,号为能将,本应用两位为前驱沿闽浙而北,与各道齐进,则收功较易。若广西僻在南阳,自吴王既得湖南,是北朝与广西声气久已隔截。又广西左邻云南,又毗广东,更在湖南之后,断不为吴王后患。况广西久已归附,何劳劲将驻守?乃不使两位先立战功,反用诸广西幽闲之地,窃为吴王不取也。”马雄道:“大王此论甚高。惟吾等既受诏命,不能不行,待到广西后以利害告知吴王,再作计较。”便辞了尚之信,与孙延龄回军广西。不知三桂之意以北朝方调孙延龄与马雄至广东,今特调他两人回广西,看他是否受调,即知他是否真降。及闻延龄与马雄已奉诏起程,三桂乃封孙延龄为临江王,又封马雄为步军都督。马雄心滋不悦,以两人一同归附,而延龄爵在己上,大不满意,谓左右道:“早知如此,我不降矣。”左右道:“凡事论权不论爵,将军位为都督总管,是延龄一日在东,即一日受将军节制也。”马雄意稍解。自此凡有公事至延龄处,皆用令箭,延龄心亦不服。那一日与马雄相会,谓马雄道:“吾两人初本不睦,今以吴王反正之故,致两人共事一方,实出意外。”马雄道:“若非君先到吾帐中,亦恐无面商之日也。”延龄道:“虽然,然将军不欲见吾,吾亦不往见。将军惧吾不为延接,因不敢见吾,故吾特亲谒将军,聊藉此袒怀以示将军耳。”马雄听罢愕然,已悟悉为尚之信所掇弄,惟默然不语,特心中已深嫉延龄。又恶其爵居己上,自是乃有杀延龄之心。   原来孙延龄之妻名孔四贞,为定南王孔有德之女。初曾育于吴三桂府为三桂养女,当有德在桂林阵亡,其子庭训亦已见杀,时朝廷因有德殁于王事,又悯有德无嗣,乃以四贞收养宫中,太后认为养女,封四贞为和硕格格。及四贞年已十六,太后欲为择配,四贞自称有夫,不能另配,盖有德生时,已将四贞许配孙延龄矣。太后得知,便下诏求得延龄,由太后之命成为夫妇,赐以大第,在西华门外。并赐延龄为和硕额驸。当有德殁后,以线国安代统其众。惟是孔王藩府久虚,乃以孔四贞掌定南王府事,以延龄世袭一等阿思尼塔番。那孙延龄美丰姿,晓音律,又长于击刺,体魄矫健,能趋九尺屏风。独不喜读书,凡遇有章奏,唯令幕友诵之,并令斟酌可否。若与人交际,性独和平,尤有容人之量,故朝中大老亦多喜之。那孔四贞亦美貌多才,独性殊骄傲,自以身为太后养女,又掌藩府,不免轻视延龄。延龄自然不悦,惟以四贞为太后养女,仍有所畏忌,只得貌为恭谨,以顺承其意。那四贞因此复喜延龄,凡出入宫闱皆誉延龄才德,因此太后亦善视延龄,其恩宠与亲王无异。四贞不知延龄之计,以为延龄性情柔顺易于制服,故藩府事无不专决。   延龄心更不平,自是延龄有谋夺藩府权柄之意。当本朝康熙五年,四贞面奏家口众多费用浩繁,请就食广西,即有旨交亲王、贝勒、诸大臣会议,皆以为可。遂有旨:以线国安向统定南王旧部驻防广西,特以年老休致,以孙延龄为镇守广西将军,并进上柱国光禄大夫、和硕额驸,并掌定南王府事。四贞亦随任,以和硕格格仪卫同行。朝廷又封四贞为一品夫人。惟四贞自念,以和硕格格已居极品,今忽封夫人,显然以夫致贵,反滋不悦。疑延龄居中播弄,故夫妻之间复积不相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