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演义 - 第 2 页/共 11 页

惟圆圆以田藩春秋鼎盛,自嫌非匹,常郁郁不得意。田畹虽以百般解慰,终无可如何。   时田畹在宫之女已宠冠诸宫,惟自天下变乱,流寇四起,崇祯帝宵旰忧苦,每谈及国事即频频洒泪。田后欲求以取悦天子之心,乃商诸父亲田畹,以圆圆献进宫中,以为解慰崇祯皇帝。田畹本不能割爱,但又不敢不从,故特以圆圆入献。崇祯帝见了,觉圆圆真个如花似玉,心中甚为怜惜。田畹进道:“此女雅擅笙歌,并工诗画,超凡仙品。藩府不敢私有,特进诸皇上。”   崇祯帝摇首叹息道:“此女诚佳人,但朕以国家多故,未尝一日开怀,故无及此。国丈耄矣,请留殊色以娱暮年,可也。”田畹便不复再强,只带圆圆回府。那圆圆更复无聊。会吴三桂应诏入京,圆圆听得,猛省吴三桂向来留意自己,只以侯门深入,遂如陌路萧郎,因此不免感触。适藩府家人说起三桂,在关外数年曾经数十战,多负勋劳,诚为国家之柱石。圆圆听在心上,更为倾倒。恰那夜侍宴于田畹之旁,杯酒歌舞之间,田畹凄然长叹。圆圆问其故,田畹道:“本藩今日诚兴会极矣。然兴尽悲来,古所常有,即六朝无愁天子,不转瞬已云散风流。况本藩尚属人臣,观石崇金谷,可为殷鉴。且国家方内讧外患,烽火相望,本藩将来尚不知究竟如何耳。”圆圆听得,即乘机进道:“现在朝廷微弱,凡朝臣中,其奸者贿赂通行,其贤者亦只文词相尚,皆非救国才也。大人富贵已极,惟正唯如此,恐一旦有变,试问破巢之下何以自完?为大人计,乘此时择一可依者为之纳交,即它日危难,或得其相助也。”田畹道:“汝言亦是,然遍观朝臣中,谁可以纳交者,亦难其选,又将若何?”圆圆道:“可以纳交者自有其人,不过大人未留心耳。吴三桂以武功起家,驻边数年,所经战事久著威望。现统雄兵数万,为敌人所畏,国家方倚以为柱石之臣,大人何故忘之?他幼年习武,壮岁从戎,料不知声色为何物。大人若备盛筵,邀至府中,盛陈女乐以娱三桂,吴三桂料必为之移情,自然常愿与藩府往来矣。大人更以贵重相赠,以结其心。他日有事,不忧他不为藩府出力。今乘他应召入京,纳交之机缘不可失也。”田畹听罢,深以为然,并道:“卿不特是个美人,并是个谋士。本藩当取卿策行之。”便于三桂到京时随同出迎。时诸臣以田畹为至尊懿戚,位极尊崇,人方趋候之,他那肯送迎官吏?今忽来迎接三桂,无不称奇。即三桂见之,亦诧为异数,而不知田畹固有所图也。旋复准备华筵女乐,请三桂到藩府中饮宴。正是:乔家欲得贤夫婿,藩府方交大总戎。   要知吴三桂赴宴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结勇将田畹献歌姬 出重镇吴襄留庶媳   话说田畹听歌妓圆圆说话,于吴三桂到京后,即请三桂到府内饮宴。吴三桂自忖与田畹并无往来,何以一旦如此殷勤?但他是当时国戚,声势尊崇,也不好见却,当即允诺,仍复左思右想,以为田畹必然有求于己。又猛想起:“玉峰歌伎沅姬已被田畹以千金聘进府中,我此时若到田府,或侥幸可能一见。且闻田氏藩府中女乐甚盛,沅姬必在其列,不患不能相见也。”想到此层,更欣然而往。巴不得等到夜分,即带了随从,装束得人才出众,乘了一匹骏马,亲过藩府而来。   田畹早已俟候。迎接到厅子上,已有女乐陈列。田、吴二人即分宾主而坐。吴三桂一面与田畹周旋寒暄,一面又偷视女乐中,看有无沅姬在内。惟视并不见沅姬,心中甚是不乐,以为田畹知道自己向来倾慕沅姬,故此隐匿不令出见,故谈话间,仍觉神情恍惚。田畹先问一回辽东形势,又说一回国家方危,吴三桂也随意答过。田畹即令人准备酒菜上来,请吴三桂入席。一面又令女乐歌舞,一时笙箫互作,弦管齐鸣。吴三桂因见沅姬不在,也无心倾听。虽女乐中除了沅姬未尝无一二可人,但心中注意沅姬,因此一切皆视如粪土也。田畹不知其意,只是殷勤劝酒。吴三桂又不好过强,且因心中有点不快,正要借以浇愁,故甫过三巡,彼此皆有些酒意。田畹却道:“方今国家多故,人才难得,像将军武勇超群,功名盖世,朝廷方倚为柱石之臣。从此国家幸得保全,多出将军之力。即老夫亦受荫不浅。”吴三桂答道:“不劳国丈过奖。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求建功立业。某若得朝廷始终信任,当不使敌人敢正视中原。”田畹答道:“将军此言,足见梗概。老夫老矣,不能执鞭左右,愿将军勉励国家,将军更愿借余威觑看老夫,老夫当世世衔感。”   吴三桂道:“为国宣劳乃人臣之责,不劳国丈多嘱。惜三桂以一介武夫,频年关外筹防,不遑暇日,安得如国丈优游府内,看那燕瘦环肥,左拥右抱,俺三桂那有这一天的艳福?”田畹道:“将军休要见笑。老夫已垂暮年华,亦聊借此消遣。适闻将军之言,已增惭感。”吴三桂道:“某不过慕国丈艳福,酒后偶发狂言,安敢取笑?愿国丈不必多疑。”田畹道:“将军英年,且又负国家重任,或不暇及此。倘不嫌鄙陋,敝府金粉三千,将军若下青盼时,尽可拱听尊命。”吴三桂听到这里,心中豁然,便乘着酒意问道:“昔日有玉峰歌妓陈沅姬者,闻已归府上,不知他近状何如?”田畹道:“将军何由知之?”吴三桂道:“某闻其名久矣,久欲一见颜色,只惜缘分浅薄,因此知武夫的艳福不及国丈也。”田畹道:“沅姬现仍在敝府里,已易名圆圆矣。”吴三桂此时,神情摇夺,复失口吟道:“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说了这两句,田畹知三桂心中欲得沅姬,不觉大怒。转念千方百计以求纳交于他,何忍因此小事遂生意见,因改口道:“将军醉矣。”吴三桂道:“某未尝醉。某吃酒实无量。若能使圆圆为我度一曲,某当与国丈共醉三觞。”田畹这时欲出圆圆,只恐三桂无礼;意欲不出,又恐失三桂之意;实费踌躇。计不如与圆圆商酌,然后计较,便故作笑道:“将军欲得圆圆度曲,顾非难事。只怕将军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亦不能入耳。请待明宵再醉,当使圆圆献技,以娱将军。将军意为何如?”三桂大喜道:“如此足见国丈厚情,令某铭感。某明晚当再扰贵府,国丈不要失信。”田畹道:“区区小事,但得将军枉顾敝府已是万幸,那有失信的道理?”吴三桂不胜之喜,即兴辞而去。   田畹回进后宅,见了圆圆,力述吴三桂气概。惟说话间总带些不豫之色。   圆圆细问其故。田畹道:“正为爱卿耳。不知卿到我府内,吴将军何由得知?席间竟问及爱卿的近状,因此烦恼。”圆圆道:“妾昔为歌妓,颇有薄名,且多欲以重金相聘。惟妾侥幸,得进藩府。是吴将军所问,未足为奇。不知国丈何故烦恼?”田畹道:“他醉后自称欲一见爱卿颜色,并欲爱卿为他度曲。某意本不舍,故略为推延,谓将军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亦不入耳,待明宵再请进来饮酒,然后再陈女乐,使爱卿为之度曲。只道他势必推辞,不意他直行允诺,并嘱老夫不要失信。似此实难处置。”圆圆听了,故作皱眉,说道:“似此亦属狂妄。但国丈上为国家,下为藩府,欲得个千秋万岁永远保全,何靳此一曲清歌?且既已应允,更不宜反悔。若是不然,非国丈之福。”田畹道:“老夫那有不知?只怕他一见芳容,即要索以爱卿相让,又将奈何?”圆圆道:“他未必如此,果尔,亦到时另行计较便了。”田畹亦以此说为然。因既允了明宵再请他到府,决不可失信,只令家人安排明宵酒席。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晚上,吴三桂复换一副装束,焕然一新,象一个锦少年一般,复乘马过田府来。田畹亦已预备迎接。到了厅上,依然女乐陈列。甫分宾主坐后,田畹先说道:“昨夜已致意圆圆,以将军欲一听清歌,着他出堂度曲,圆圆并无推却,想不久也出来了。”吴三桂大喜道:“昨晚不过酒后偶言相戏,不想国丈认真起来,教俺何以克当?”田畹令各女乐唱一会曲,随即入席,把酒相劝。吴三桂满意只盼圆圆出来,田畹已会其意,即令家人唤圆圆出来歌舞。三桂听得,已是色舞眉飞,恨不得圆圆即到眼前。圆圆已装束停当,本待出堂歌舞,却故意延滞,先在帘子张望。看那吴三桂头戴紫金冠,身穿红锦战袍,腰间随佩一口长剑,一条双股绣鸾带直衬战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硃,眼似流星,面如满月。一来装束非常,二来人才出众,圆圆看在眼内,心中早已赞道:“看他威风凛凛,端的名不虚传。”看了又看,目不转睛,又见吴三桂象有点愁思,似有所待。忽闻田畹传唤自己,吴三桂已气象不同,圆圆便细移莲步,轻款而出,向吴三桂深深一揖。吴三桂一面举手相让,却移过身来看那圆圆。但见她生得:眼如秋水一泓,眉似春山八字。面不脂而桃花飞,腰不弯而杨柳舞。盘龙髻好,衬来两鬓花香;落雁容娇,掷下半天风韵。衣衫飘曳,香风则习习怡人;裙带轻拖,响铃则叮叮入韵。低垂粉颈,羞态翩翩;乍启朱唇,娇声滴滴。若非洛水仙姬下降,定疑巫山神女归来。   吴三桂看罢,觉得她的艳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便向田畹面前极力夸奖一番。   田畹便令圆圆坐在一旁唱曲。早有侍佣拿过琵琶来。圆圆接着,便舒玉腕,展珠喉,把琵琶一拔,即唱道:   自悔当初辜情愿,轻年别,两成幽怨。虽梦入辽西,奈关山隔越难逢面。   我独自慵抬眼,怅望暮云似天远。感离愁倍加肠断,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见。   吴三桂听了,觉似莺声婉转,燕语呢喃,沁人心脾。且句似挑逗自己,心中一发耐不住,便向田畹道:“果然是唱得好。便是霓裳羽衣,恐不能过。使俺得聆雅奏,实出天幸。若蒙国丈原情,令陈美人更度一曲,俺更感激不尽。”田畹道:“若是将军喜欢,老夫何敢吝惜?”说毕便令圆圆再唱。时圆圆已注视吴三桂,还不愿速回后堂,听得再唱之命,反为得法。便又轻拨琵琶,唱道:   一缕痴情偏了解,诉来又恐旁人怪。辜负冤家情似海,徒相会,相冷眼谁瞅睬。镇日锁眉兼蹙黛,愁词谱出无聊赖。但愿慈云常自在,替侬辈,还了鸳鸯债。   圆圆唱罢,吴三桂此时更情不自禁,即乘酒意说道:“惜乎相见晚矣。”   说罢自悔失言,徐向田畹道:“不敢再劳。陈美人就此请回绣阁。”田畹此时见三桂如此狂妄,大不满意,但不敢发作,只命圆圆与吴将军把盏。后陈圆圆已如春风摇曳,回转去了,三桂即目送至入帘而止。田畹道:“不图一个歌伎,何将军敬礼如此?”吴三桂道:“慕她颜色,未曾得见。惟国丈有此艳福,武夫何曾梦想及此?但闻国丈曾以陈美人贡诸皇上,不知国丈拥此美人,何以遽能割爱?”田畹道:“老夫一饮一啄皆朝廷所赐,惟见皇上忧劳,故献一佳人为皇上略解愁思。只是皇上日劳万机,不及声色,故不见纳。”   三桂道:“国丈贵为懿戚,当与皇上同甘苦。今皇上且不敢收纳一美人,唯国丈府中美妓歌姬下陈充斥,恐田妃千秋后,非国丈之福也。”原来田畹以老耄之年,富贵已极,只欲保泰持盈,凡后来祸福之说最为注念,故一闻三桂说话,已情感于中,默不能答。吴三桂又道:“皇上虽见一美人而不纳,俺三桂渴慕一美人而不得,何相去之远耶?今欲有一言,不知国丈愿闻否?”   田畹道:“将军若有赐教,不妨直说。”吴三桂道:“国丈府中女伎繁盛,当不争此一个圆圆,且国丈老矣,风烛年华,亦负此佳人岁月。若能以圆圆相赠,是俺顶踵发肤皆国丈所赐,今生誓为国丈效死。”田畹至此,默然不答。吴三桂复道:“国丈闻某言否?”田畹道:“哪有不闻?老夫岂为一个歌伎失却将军之意?顾圆圆允从将军与否,今犹未知,老夫唯未商妥圆圆,故不敢决答。”吴三桂道:“国丈若能割爱,圆圆未必不从。只不知国丈真肯商诸圆圆否耳。”田畹道:“老夫何敢戏将军?将军毋乃多疑。”吴三桂道:“如此足见国丈真情,某当造退,明日拱候佳音。想圆圆必不拒我也。”   说罢便去。   田畹回至里面,见了圆圆,余怒未息,即道:“早料那狂夫必有今日。倘必欲夺我爱姬,我怎肯干休?”圆圆已知其故,却诈为不知,转向田畹细问。田畹道:“也不必细问。就是三桂那厮,硬向老夫面前索以爱卿相让也。”   圆圆听得,伪为惊哭道:“妾天幸得进藩府,只道安享繁华,可以终身无虑。何物莽夫,乃令妾与国丈中道拆离耶!”田畹道:“爱卿何出此言?任彼要求,唯从与不从在吾,肯与不肯在卿耳,何必悲痛?”圆圆道:“难言矣。国家依吴将军为柱石,藩府亦赖吴将军为安危。故国丈虽不欲弃妾,奈势不得已也。”田畹听罢,蹙然,觉圆圆说得甚是。徐道:“卿言诚是。但老夫当设法为卿保全,必不令如花似月的佳人为一武夫夺去也。”圆圆道:“国丈不要如此。昔汉帝以公主与匈奴和亲,为国家计,即贵为公主且不能爱惜,况妾以一个歌伎,何足挂齿?今国家人才既少,国势复危,且惟吴将军是赖。国丈上为国家,下为藩府,存亡祸福,休戚相关,休为贱妾一身致误大计。”   田畹道:“卿既能知大义,老夫亦何必多言?叵耐莽夫可恶,必欲赚吾爱姬。吾昔之欲进诣皇上者,只欲以此结皇上之心,诚不得已。今三桂何人,吾岂以爱卿相让?”圆圆道:“妾亦岂忍遽离国丈?只怕势时如此,国丈为妾一人贻祸家门,妾亦何忍目见?那时妾惟有一死而已。”说毕,故作大哭。田畹力为安慰。圆圆复道:“妾今更决绝一言。国丈爱妾,妾已铭感,但留此薄命之人,亦将不久于人世,于国丈亦复何益?不如以妾送赠诸吴将军,想吴将军必为国丈效死。是舍妾一人,而国丈实受其益。国丈还要细思。”田畹道:“今观三桂,只是个好色之徒。他只欲强夺爱卿,既得爱卿之后将反面炎凉,安能望其相报耶?”圆圆道:“昔晋国魏氏从治命为嫁一庶妾,卒得老人结草抗敌,以报魏氏。以九泉朽骨犹知感恩,况吴三桂尚为人类乎!总之,留妾则藩府不安,弃妾则家门永保,国丈不宜错过。”田畹听到这里,原不知圆圆之计,只道圆圆是真心恋己,不过祸福之故,为此反抗之言耳。   唯心中愤恨吴三桂,仍不少息,故听了圆圆之言,只满面怒气,默然不答一语。圆圆又道:“国丈还有疑否?古人说得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国丈不必为妾一身致误大事。”田畹到此时,怒不可遏,厉声道:“卿言如此,得毋欲随吴三桂以去耶?若是不然,老夫既不欲舍卿,卿又何忍舍我?”圆圆听了田畹之语,惟掩面放声大哭。田畹看见圆圆情景,也不象爱慕吴三桂,只不过为自己藩府起见,宁割爱以赠吴三桂而已。自己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便是拥着什么佳人,究竟能享得几时?而况看那圆圆情景,好象以死自誓,留之亦复无益,计不如真个送与吴三桂还好。便说道:“你不要悲哭,今我还问你,我若肯把你送与吴三桂,你便怎么样?我若不肯把你送与吴三桂,你又怎么样?”圆圆道:“妾身在一日,便令三桂一日仇怨藩属,妾断断不忍。若国丈不能割舍,惟有一死以绝三桂之心。国丈若能割爱,妾则身在吴家,心在藩府,为国丈周旋。若国丈天年之后,妾当割发入山,不复再恋尘世。”田畹听到这里,以为圆圆本有点真情,但不得已,故亦不容爱惜,至此已有允肯割爱之意。但面对圆圆,终有些留恋。原来圆圆不特颜色娇丽,雅擅词曲,而且兼工书画,尤通文翰,镇日只与田畹检理书吏。凡谈论经典,滚滚不休,藩府里皆呼为校书美人。后人以其向为歌伎,故校书之名,亦自此始。当时田畹以如此佳人,实古来所称百美图中所未有,如何舍得?故听了圆圆之言,不觉长叹一声,别了圆圆而去。时圆圆实慕吴三桂少年英雄,恨不得三桂再来求索。   到了次日,吴三桂果然复又到藩府中来,田畹亦即接见。甫坐下,三桂即问及圆圆之事能否践约。犹幸圆圆不在眼前,田畹不似昨夜的留恋。又知吴三桂之意不得不休,便慨然道:“将军既如此眷爱,老夫也不敢吝惜。此女能侍将军,当胜在老夫处,惟望将军善视之。”吴三桂立即称谢。田畹便令圆圆出来,随三桂回去。圆圆心中大喜,惟故作愁容,缓步而去。田畹看了,又有些不舍之意。圆圆只向田畹一揖作辞,便行出门。吴三桂亦相继而出。田畹只太息一声,便回后堂去了。   那时吴三桂自到京后,已召见过一次。及得了圆圆,颇少酬应。又见圆圆向在藩府居高堂,衣文绣,恐他到自己宅中不能如愿,便使大营宫室,为安置圆圆,以娱其心志。自是京中皆知有田畹献圆圆于吴三桂之事。早被大宗伯董其昌听得,吃了一大惊。先为书切责田畹,以三桂地位与国丈不同,不应以美色易其心志。田畹回复董其昌,以并无有意献圆圆于三桂,不过三桂苦来强索,实不由自己作主。董其昌因此反憾吴三桂,便为书责三桂。那书云:   闻将军新得美姬,本该为将军祝,然将军误矣。当将军联魁之日,国家庆为得人,故付以兵权,委以重镇。朝廷视将军者重,故其任将军也专。将军自镇辽以来,威敌人而保畿辅,驯此以往,或能挽既倒之狂澜,奠永安之磐石,未可知也。何将军一旦不知自爱,要索田畹以争一美妓。将军自思,今日实臣子嗜声歌恋美色之时耶?自厉王以褒姒而召烽火于骊山,项羽以虞姬而殒身命于垓下,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是不得不为将军虑也。夫圆圆一玉峰歌伎耳,以路柳墙花置诸麾下,适足为将军辱。故田畹献诸皇上,皇上犹以国家多事无暇及此声歌,拒而弗受。况将军受国家之重寄,伏愿体朝廷宵衣旰食之心,筹保国安邦之略,载在史册,流芳万年。如其不然,将于堂堂须眉,渐消磨锐气于情天色海之中,项羽前车,可为殷鉴。此固将军之不幸,亦国家之隐忧也。请速舍圆圆,归诸藩府,觉岸迷途,尽在今日。惟将军熟思而审处之。   吴三桂本来最信服董其昌的,故得书颇有悔意。惟欲舍不舍,仍不免踌躇。遂转进里面,对圆圆说道:“某爱卿固甚,积数年梦想才有今日,方死生共之。惟有良友,以儿女情长恐英雄气短,多为某虑者。某欲将卿送回藩府,卿意若何?”圆圆大惊道:“此必恨将军之得妾者,故作此言也。”吴三桂道:“卿言差矣。此大宗伯董其昌为某过虑,故驰书相谏,非恨某之得卿也。”圆圆道:“人莫不须内助。妾纵愚昧,岂便足以累将军?妾以为得事将军,实出天幸。今初进门,坐席未暖,并无失德,何便相弃?果不得已,妾亦何颜复进藩府之门?妾惟有一死而已。”说罢大哭。吴三桂即慰之道:“卿不必如此,某亦相戏耳,安忍弃卿?但董宗伯本爱我者,不知何以复他,须费踌躇耳。”圆圆道:“将军深情已铭肺腑,倘获见怜,妾代为作书便是。”   吴三桂大喜道:“卿可谓秀外慧中,能补武夫所不及。”便令圆圆作书。圆圆即提笔写道:   来书勤勤恳恳,过为某虑,皆大君子始终爱人以德也。感激之下,窃有所言。盖丈夫贵立志耳,以恒情律人,则坦途皆陷阱,将防不胜防也。自古建大功成大业者,多藉内助之贤。故太王好色,遂启周基;齐桓有内嬖如夫人者六人,卒兴齐国。晋文在外而叔隗齐姜从,无损于后来霸业。此何故耶?   或以圆圆只一歌妓,未足与古来贤后妃夫人相伦比,然而梁氏红玉,昔隶青楼,顾追随韩王麾下,每为击桴以助成战绩。纵圆圆仍或不足与红玉比,然昼谈书史,夜司文翰,其有功于鄙人者亦多矣。好色乃武夫小节,多情为英雄本色,本无足异。且声色不能惑人,惟人自惑。重闺房而轻国家,某不敢为。是以镇辽数年,皆国而忘家。诚以某本愚昧,犹蒙大君子以国士相许,所不敢不勉耳。敬诵来书,惭悚无状,知怀廑念,谨作答言,以抒锦注。伏惟珍谅,并问起居。   董其昌得书,知三桂无割舍圆圆之意,乃慨然长叹,向左右道:“函中语气,全为圆圆庇护,必非吴三桂手笔,此或圆圆为之耳。盖三桂对于老夫,常有敬畏之心,必不敢自称好色为武夫小节也。言虽如此,久后必为其所误也。”便为书告知吴襄,力言三桂不应索取圆圆,并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使吴襄诫饬三桂,使以国事为重。吴襄得书,即召吴三桂责道:“儿负国家重寄。当此国家多难之时,非臣子恋爱声色之日。今人言啧啧,重烦大宗伯之忧,不可不诫。”吴三桂道:“儿实非索取圆圆,不过田国丈以此相赠,儿却之不得耳。儿亦曾遣圆圆回去,惟圆圆不从。她且谓:此身得事英雄,断不放过,愿勉为奇女,以助儿功成名立。故不忍弃之。”吴襄听得,疑信参半,便答道:“彼区区一个歌伎,吾不信有此奇志。今圆圆在何处?可使来见我,待为父以大义责之。如能允离吾儿,固是万幸。如其不能,亦可以正言相劝,使真个勉为奇女,亦为不可。”吴三桂不敢抗,即与圆圆细商,使往见父亲吴襄。当圆圆至时,方向吴襄行礼,吴襄一看,心中忖道:“怪不得楚庄王有言,世间尤物不宜在眼前。今窈窕若此,难怪吾儿之不忍弃之也。”便以正言切责圆圆。大意以三桂任大责重,当助他成立,使流芳千古,便是家门之幸。那圆圆本善于词令,答话间大有条理,尤有志气,吴襄反为大喜。但终虑三桂迷恋女色,致误国事,乃留圆圆使与自己妻妾及子媳同居,不欲三桂携带至镇。三桂无可如何,故虽至出京之日,犹徘徊不愿赴镇。正是:古闻重色能倾国,今为痴情愿弃官。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发旧案袁崇焕遭刑 谋大事李自成起义   话说吴三桂,因父亲吴襄要留圆圆在京与自己妻妾居住,不令三桂带至边关,吴三桂大为失意。过一天又一天,总不愿出京。已叠奉朝廷谕旨,以边防紧要,着吴三桂从速出关,三桂总是左推右挡。吴襄即责他道:“吾儿任大责重,方今边防紧要,吾儿岂可玩视?倘再抗旨,是不欲生也。”吴三桂听已,低头不语。便回见圆圆,具以吴襄之言相告,并道:“某既得卿,岂欲远离?奈以君父之命,恐不能抗。本欲辞官回籍,与爱卿一享林泉之乐。只为新得爱卿,恐被人议论,以为恋一佳人,致忘国家大事,是以不敢。”   圆圆道:“至此亦无可奈何。妾之从君,亦以君为当代英雄,故不惜委身以事,冀得青史流芳,荣及妾身,并垂不朽。将军须自顾前程,毋以妾为念。”   吴三桂听罢,为之惘然。半晌道:“武将格于成例,赴任不能携带妻妾。某之初意,只欲与爱卿同行,免被他人知觉,今既为父命所逼,诚不能已。吾出关后,将以他事托故辞官,将与爱卿同隐,以为如何?”圆圆道:“将军何苦如此。今不过暂别,未必遂无再会之期。若舍国家不顾,致为妾一身以少年甘老泉下,反为天下人笑矣。”吴三桂道:“卿意亦是。但新欢尚未几时,即令人告别,不无可悲耳。”说罢,圆圆道:“然则将军几时出京?”   三桂道:“某今日将上表,报告出京之期。大约多则勾留三天,少则勾留两天,再不能延缓。”圆圆说:“这样尚有几天聚首,何便如此烦恼?”三桂听罢无语。圆圆又道:“就请将军奏告出京的日期。因将军为妾故,人言啧啧,恐事多磨折。不如及早出京,待到边关后,再行打算。”吴三桂也以为然,即行具奏,报明出京日期。圆圆即置酒与三桂解闷。   不觉光阴已过,那日已届出京之期,圆圆便与三桂饯别。圆圆即把盏道:“将军此去,不知何时再会。愿将军努力边事,以成功名。妾缘分浅薄,不能随侍将军,愿将军自重。”说罢不觉下泪。三桂道:“古人说得好,青山不老,绿水常存。此后何患不能相会?今爱卿如此,反令人神伤。请稍节忧愁,顾重玉体。”圆圆道:“妾在此间安乐,不劳将军费心。”吴三桂便接过圆圆手中玉盏,一饮而尽。圆圆复道:“从京里到宁远,约有几天程途。沿路跋涉,将军鞍马劳顿,须要小心。”吴三桂道:“沿途皆有部将护兵左右拱卫,决不至劳苦。若到边关之后,幸获安宁,当奏请入京陛觐,可乘机与卿相见。”圆圆道:“将军身居重镇,方今敌患方张,岂易离任?可不必如此,致误公事。”吴三桂道:“当为卿故,奋力前驱,若能将敌氛一鼓荡平,便可奏凯回朝,与卿长叙。”圆圆道:“正望如此,愿将军自爱。倘在边关,请不时以书慰妾,妾亦不时以书慰将军,即不啻将军常在贱妾目前矣,愿将军勿忘之。”吴三桂又道:“爱卿所嘱,断不敢忘。愿爱卿常念鄙人,毋以离别遽生异志。”圆圆听到此话,却皱着眉、蹙着眼,怃然道:“妾不料将军乃有此言。妾自得将军,于愿已足。不知将军视妾为何如人。实则妾心惟天可表,即海枯石烂,妾心不移,愿将军放心。”说罢大哭。吴三桂力为安慰,并道:“某说话卤莽,卿勿介意。”时俟候吴三桂起程的已环集门前,不觉日已向午。三桂还未出,吴襄已使人过来催促。圆圆哽咽道:“将军行矣。”吴三桂此时犹复徘徊。圆圆又拭泪强作笑容,再进酒一杯,并道:“古人说: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请再饮此一杯,为君一壮行色。”吴三桂复接着一饮而尽,犹注视圆圆,似欲说不言光景。圆圆又道:“将军行矣。”   吴三桂无奈,与圆圆握手珍重作别。圆圆欲送三桂出门,三桂道:“与卿相对,使人怏怏不忍行,请卿自回绣房,某将行矣。”圆圆忍泪回步,三桂遂出门,日已渐西。吴襄亦随三桂出,三桂道:“日渐晚矣,今天恐出京不及,待明天起程何如?”吴襄大惊道:“吾儿何出此言?既已奏明今天起程,万不能缓,迟则欺君,明日弹劾者至矣。”吴三桂不得已,始上马而行。一路有亲随护着,直出京门。   时国丈田畹及大宗伯董其昌等,皆已俟候相送。吴三桂至时,即下马与各人相见。田畹先说道:“不见将军数天,形容不觉稍减。”吴三桂答道:“连日因贱务纷烦,不曾至贵府拜候,今起程届即,又未及到贵府辞行,十分抱歉。”说了又向董其昌寒暄一会。董其昌道:“日前曾函致将军,实多渎冒,将军不要见怪。”吴三桂道:“将军之言乃金石之言,某正在铭感,那有介意之理?”董其昌道:“老夫只以敌患方深,国事已危,许大责任在将军身上,窃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必足以误将军,误将军即误国家耳,故如骨梗在喉,不得不吐。今蒙将军见谅,实是幸事。愿将军此后以国事担任,勉励前程。老夫将受其赐。”吴三桂道:“某以庸才蒙以国士相许,安得不自勉?老大人准可放心。”说罢,便与各人握手。送行各官亦自回府,吴三桂便往宁远去了。   且说那袁崇焕,自斩毛文龙之后,皮岛不复置帅守卫,自然空虚。敌人也不免常常窥伺,运师劳饷,岁颇不赀。明廷以库款奇穷,无可应付,便檄令各行省每岁增缴防辽饷项,岁费数百万,犹求征不竭。各省供解稍缓,即军饷不足,军士诸多怨言。因此边关将士官吏,皆以为毛文龙在日,东至旅顺,西至登莱,皆作为海岛互市,商贾往来,货物辐辏,税饷大增,就以税饷作军粮,故士马皆得腾饱,而使敌人不敢正视。况毛帅在日,防兵数倍于今日,尚且饷项无虑,今防兵较前已减少许多,犹复粮草时时告竭,以此之故,皆怨袁崇焕。所有将士便联名禀请袁崇焕照毛文龙旧法而行。袁崇焕大怒道:“昔毛文龙掳禁商人,勒赀索饷,本督师岂能效之?”遂批斥各将士,且加以罪责之言。各将士即商议道:“昔毛帅镇守皮岛,不时巡边,用法虽严,犹与吾等共同甘苦。毛帅所禁商人,只因其瞒漏税饷,故岛民向无怨言。今袁督师养尊处优,粮饷又不能接济,坐视我们饥困,犹故示宽大,以毛帅掳禁商人为词,我等焉能受其鱼肉?惟有入京控发,以伸不平之气。”各将士无不赞成此议,即暗自遣人入京,谋参袁崇焕。   时崇祯帝方治了逆阉魏忠贤之罪,凡平日与阉党稍有往来者,皆慄慄自危。袁崇焕平日颇尚节风,本与逆阉并无往来,惟因其性情棱厉,以故同僚多嫉之。及边关将士入京谋参崇焕,便以声应气投,无不首肯,科道中便有多人参劾袁崇焕。大意皆以崇焕以私意擅杀毛文龙,苛待属员,克扣军饷,废弛边备,种种罪名不可胜数。自这参折既上,京中大为震动。好事者更造作谣言,谓袁崇焕与魏阉交情甚密,自前任蓟辽总督因事落官回京后,一意交欢逆阉,以为开复地位。后来开复,督师蓟辽,虽非逆阉所保,然究出于魏阉所指使列保之人,故得起用,这等语。崇祯听得,大为震怒,速下部议。   当时凡京中大员,与袁崇焕绝少往来,惟大司马洪承畴、大宗伯董其昌稍知为国爱才,可为袁崇焕挽救。惜当时洪承畴方督师湖广,不在京中,只有董其昌一人,听得袁崇焕被劾交议,即叹道:“崇焕杀文龙诚属太过,唯崇焕亦是不可多得之才,若一并去之,是自拆其臂也。”遂上表力保崇焕。谓东北管钥赖袁崇焕保守,既失文龙,又失崇焕,非计之得也。崇祯帝即召董其昌责道:“卿固曾言毛文龙实有将才,何以一旦反为袁崇焕力保耶?”董其昌道:“时势不同也。崇焕前杀文龙,事固太过,但诬以与逆珰往来,则太冤。且既杀文龙,又去崇焕,筹边无人,亦自去其助,臣故不得不保之。况有轻重,若必杀崇焕,不特失其良才,亦属过于严酷,愿陛下思之。”崇祯帝道:“卿言亦是。但毛文龙在海外数年,敌人不敢正视中原,叠奏肤功,辽防赖以安堵。今袁崇焕督师日久,常闻敌人窥伺。朕昔日以上方剑赐他,不过谓如此则号令可行,不料袁崇焕即以此杀毛文龙也。且文龙在日,防兵较多犹粮道不绝,今崇焕裁减军营,又征数省协助,粮饷犹多缺乏。军心咸怨,安能立功?卿犹欲为之说情耶?”董其昌道:“文龙固有可杀之罪,不过杀之不得其时。崇焕昧于通变,非私意也。今疆吏之才无有出崇焕之右者,若去一袁崇焕,后难为继。况崇焕鉴于毛文龙在日辽防安堵,必知自勉。若留之,亦因时用人之策也。”崇祯帝沉吟半晌道:“卿且暂退,容朕思之。”   董其昌遂出。不意事有凑巧,适洪承畴平定楚乱,捷报到京。诸大臣皆以洪承畴有才,可以任蓟辽总督,崇祯帝亦以为,以洪承畴继袁崇焕,必可立功。   其意既为诸大臣所动,于是董其昌之言不复置念。时诸大臣欲排去袁崇焕,皆交章列保洪承畴,崇祯帝便调洪承畴迅速入京,承畴不知有何要政,即驰驿回到京里。崇祯帝独开防辽之计,洪承畴即陈防辽十策。崇祯大喜,即以洪承畴督师蓟辽,并任蓟辽总督。另降旨将袁崇焕解京逮问,令承畴即行赴任。承畴得旨大惊,即往访董其昌,愿与共保崇焕。时董其昌以毛文龙既杀,崇焕又去,辽事必不可问,忧心如焚,已杜门不出。洪承畴便请独对,向崇祯奏道:“臣献辽防之策,非排斥崇焕也。臣以为崇焕虽胸襟狭隘,不能容物,然善于筹边,勇于任事,若稍假以时日,辽防必可奏功。今以臣代之,臣有自知之明,亦未见有长于袁崇焕也。”崇祯帝闻洪承畴之言,意复犹豫。   惟袁崇焕闻解京逮问之旨,已慷慨请行。崇祯帝便责洪承畴速赴新任。承畴不得已,即速赴蓟辽总督任上去了。   自袁崇焕抵京之后,即逮刑部狱中。董其昌已忧愤成疾辞职去了,诸大员中无有为袁崇焕怜悯者。崇祯帝令三法司将袁崇焕勘问。钱龙锡道:“凡治罪者应分其轻重,即获罪之人,其中或有功劳,亦不应埋没。若功罪可以相抵者故不必说,即或不能相抵,亦可论功把罪情减等。汝是读书人,该知此理。今汝参文龙二十款,纵其或有真情,惟文龙防边数年,敌人畏服,战功尚多,汝当日何以并不声叙,只参其罪,不论其功,此是何意耶?”袁崇焕至是不能答。钱龙锡又道:“吾固知汝不能辩也。汝务欲杀其人,故没其功迹,致国家损一能将,汝心安否?”崇焕道:“大人此言,直谓袁崇焕以私意杀文龙矣。袁某若有此心,皇天不佑。”钱龙锡道:“汝不必誓。以文龙在日,边防安堵。汝任督师,边警叠闻。且军心咸怨,汝固不能谓文龙无功,不过必欲杀之,故埋没之而已。”袁崇焕道:“据袁某之意,文龙当日屠杀辽民,虚报胜仗,固不能谓为有功。袁某不能若文龙所为,上不敢欺朝廷以冒战功,下不敢勒商人以充军饷。今日获罪,实原于此,大人当鉴谅之。”   钱龙锡道:“我以汝本属同年,稍可原谅,当为汝留个地步。但汝罪已大,势所不能。汝自谓认真筹边,何以敌人频来窥伺,反不若文龙在日?汝言实说不去。”袁崇焕道:“此或是袁某不才。但朝廷若不见疑,假以时日,资以军粮,当不至于此。”钱龙锡道:“汝今还望复任耶?”崇焕见龙锡苦苦驳诘,不留个余地,至是不欲再辩,惟摇首长叹。钱龙锡便以往复问答之词详奏崇祯帝,并加以罪责之言,其狱遂定。袁崇焕遂不能免。   原来钱龙锡当时诸事,多不满于舆论,一来疑崇焕罪在不赦,二来又欲证成此狱以博回直声,故讯审时象与崇焕对质一般,只有诘驳,并无回护。即与三法司复奏时,亦只有加多,并无减少。崇祯帝览奏大怒,遂定崇焕死罪,并追恤毛文龙。但崇焕杀文龙一事,虽不谅时势,行之太过,惜当日亦非应杀崇焕之时。可怜崇焕以一员大将,竟及于难。当洪承畴替袁崇焕说项时,崇祯帝本有转意,及洪承畴赴蓟辽总督本任之后,董其昌又去,已无人奥援。及发三法司勘问,崇焕仍侃侃直言,指陈辽事,并诘文龙应杀之罪共二十款。时大学士钱龙锡监审,却责崇焕道:“汝诘文龙二十款罪状,皆昔日言官弹劾文龙之言耳。有无实据,汝当直言,不宜闪烁。”袁崇焕道:“毛文龙掳禁商人,屠杀辽民,某到蓟辽后皆详查有据,然后杀之。故文龙被杀之日,人人称快。”钱龙锡道:“他掳禁商人,屠戮辽民,事或有之。但须计被掳的商贾、被戮的辽民是否有罪。若果有罪,是文龙掳之杀之,未尝非法也。”袁崇焕道:“文龙被杀之时人人称快,可见多是无辜受害者,亦不问而知。”龙锡又道:“既是人人称快,何以五总兵皆闻风逃遁?今日边将又联名劾汝,究属何故?”崇焕至此语塞。既而夏道:“若辈皆毛文龙死党耳。”钱龙锡道:“便是多人党于文龙,亦见文龙能得众心。汝当日必谋杀之,得毋与文龙有仇乎?”袁崇焕道:“并无私仇。某既杀文龙且为致祭,有仇者固如是耶?”钱龙锡道:“此亦假仁假义,欲示其不得已之心以服众人耳。然则,以文龙不胜边帅之任乎?”崇焕道:“某不计其他,但文龙有罪,某故不能以私意恕之也。”钱龙锡道:“汝仍多强辩。我且问汝,汝既杀文龙,何以不奏请派员接守皮岛。”袁崇焕道:“某以为不必置帅,某直可以兼理之,故为国家节省糜费,非他意也。”钱龙锡道:“汝云可以兼理之,何以今日频频告警?可见汝当日只存一争权之心,致误国计,汝罪大矣。”   袁崇焕道:“某昔日并无争权之心,今以敌患深,故频闻告警。然某以只手撑持,年来劳尽心力,可以告无罪矣。”钱龙锡道:“勤不能补过,如之奈何?我还问汝,文龙在日防兵较多,惟饷源未缺。今日防兵较少,又得数省协助,乃军饷犹常常缺乏,使士卒咸有怨言,此又何故?”崇焕道:“某待军人,粮草务求丰足,与当日文龙办法不同。且虽得数省协助,惟所助无多,又每缓不济急,是以如此。总之,某不能象文龙,克掠商人以充军饷。故粮道不免支绌,实此故耳。”钱龙锡道:“勿论文龙未必无故克掠商人,但就汝所言,既为凑充军饷起见,是文龙未尝为私,何致加以死刑?总之,汝杀文龙实属太过。且文龙既死,汝若能治辽安堵,犹可言也,今辽事日棘,汝有何说?”袁崇焕见钱龙锡苦苦诘驳,自知难免,亦不愿再讲。及大狱既定,祟焕既死,京中多为称冤。后人有诗赞道:   当年岭表产英奇,大厦凭他一木支。   剑佩上方寒悍将,麾扬边外奋雄师。   胸中块垒难容物,眼底人才合让谁。   若使天教遗一老,山河那得付双儿。   自袁崇焕既杀,边帅倒不免畏惧。以崇焕之死无人挽救,故苟无内援,多不愿出任疆吏。及洪承畴既抵蓟辽总督之任,一来自以形势未熟,仍以辽边旧将为辅助,如祖大寿、祖大乐等皆委以重镇;二来因当辽事日亟,多有不敢出关,除了旧将,亦无能员可用,惟有勉励旧将,竭力筹边。只是军人久戍边地,日久疲玩,难资得力,故敌人益加窥伺,边患愈深。又因饷项奇绌,凡附近蓟辽各省,皆重征烦敛,以济辽饷,因此民生日困,咸有怨言。   偏又事有凑巧,当时大河南北各省连年荒旱,饥馑荐至,民不聊生。地方官吏以辽饷紧急,虽遇荒年不肯蠲免粮税,以致百姓流离,饿殍相属于道。官吏又不劝赈,富户以连年捐输既重,耗去货财不少,又不肯捐款赈施。于是一切贫民已饥寒交迫,不免相率为盗,以至燕齐秦晋一带盗贼蜂起。因其时辽饷紧急,附近各省筹济协饷,缴解维艰。虽值荒年,地方官吏恐协饷无着,被朝廷责备,于一切粮税既不准蠲免,自然任民生如何艰困都壅于上闻,朝廷那里得知?也没有一些赈济,弄到民不卿生。那些老弱的人以及妇人孺子,饿到僵了,任填于沟壑。那些狡悍的,不免铤而走险,相率为盗。或数十成群,打家劫舍;或独踞山岭,聚集五七百喽罗,借个劫富济贫的名字。凡附近富户及往来客商,惨被劫掠的也不胜其数。   就中单表一人。这人为千古历来流寇所未有。他的猖獗处,除是唐末、五代之间黄巢一个人可以比得他住,余外就没有与他比的了。你道那人是谁?   就是姓李名闯,又名李自成的,他本贯陕西省延安府米脂县人氏。他父亲名唤李十戈,他母亲系石氏。相传石氏年逾四旬,未尝孕有。李十戈已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也以膝下无子为忧。不料石氏至五十岁那一年,竟有了孕,李十戈不胜之喜。不想这孕直怀到了十个月有余,依然未产,李十戈又以为虑,以为石氏不知染了什么病。祷神问卜,绝无影响。惟又见石氏不象是个有病的人。直怀孕至十三个月,那一夜梦见一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手执长枪,座下一匹高大骏马,直闯进大门。石氏在梦中惊觉,竟产下一个男子。以梦中一人骑马进门,就取名一个闯字,就是这个原故。虽世俗所传或有不真,但就他一个闯字的名字,想来或是此说也有些来历。   李十戈夫妇二人,以梦中有兆然后生男,自料此子将来必有发迹,因此把李闯看得如珠似宝。李十戈本是个小康之家,夫妻两口守着这个儿子,日望他长大成人继承家业,溺爱既甚。凡事皆阿其好者,恐失儿子之意,自然要把李闯的性子弄坏了。到七八岁时,即教他上学念书。那李闯并不是个念书之人,十日便有七天不到书塾去。便是师长有点责成,他一言不合,即骂师长。故虽然念了几年书,终是目中不识得一个丁字。及至长成十五岁,更生得相貌穷凶,性情极恶,因为他的父母也不管他,里党人那里敢道一个不字,所以李闯越弄越坏。又过了两年,李十戈夫妇都一病身故,李闯更无拘束,越加挥霍起来。不上一二年间,把父母遗下小康的赀财,已弄得干干净净去了。那李闯平日既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已为人所嫌嫉,一旦落拓,更没人觑顾他,所有田地房产又已变卖清楚,更无所靠。到这时,不免寻靠亲友。或东家食,或西家宿,似沿门托钵一般。   那日却也凑巧,遇着一位姓邓的,唤士良,平时也与李十戈有点交情,是李闯的父执辈。见李闯这个模样,不觉起了怜悯之心,即道:“你父亲本有点家财丢下,你偏把来弄掷去了。但前事不必再说,此后尽要寻点生计才好。”李闯此时正望邓士良提挈,自己也不象从前的谬妄,却答道:“那有不知?只是人穷知己少,家落故人稀,目下正无人可靠。看那人情冷暖,有几个象叔父的好心?今既蒙教导,就请照拂照拂,他日若有寸进,皆出叔父之赐。”邓士良道:“我家里不大丰厚,养不得你一个帮闲的人。你暂且到我舍下,替你找个出路。若没有去处,只干些小营生也好。”那时李闯正如雪中送炭,便满口答应。邓士良到了家里,恰附近有一个人家。那人姓周名清,娶妻赵氏,向做打铁生理,仗着年年勤俭,也积得些小赀财。膝下也无儿子,到上了几岁年纪,正欲寻人帮理自己生意,邓士良便荐李闯到他处。   周清见李闯生的身材高大,体貌雄壮,也有点气力,却十分欢喜,又得邓士良荐来,自然没有不允。自此李闯就落在周清那里。惟李闯看见周清有点家财,又无儿子,也不免垂涎。凡事都顺承周清,博得周清夫妇两口儿十分钟爱他。   那日周清见自己有了年纪,还没有继后之人,对着妻子赵氏不由发叹。   李闯见了这般光景,即问周清因什么发叹起来。周清把自己心事向李闯细说出来。李闯道:“俗语说:儿女眼前冤。生得好的犹自可,若是生了个不肖的,不如没有也还好。你两位老人家,若忧愁身后没人打点,待小人一力担承,料理汝老人家身后之事罢了。因你老人家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正思图报。你老人家放心罢。”周清夫妇听了李闯一番说话,实在有理,便道:“如此甚好。你有这点心待我,我自然尽心待汝。我今有一句话要向汝说,不知你可愿听否?”李闯此时已知周清意思,即道:“你老人家是小人重生父母,若有什么教训,小人无不愿听,你老人家只管说便是。”周清道:“我今膝下并无儿子,愿收你做个螟蛉,你可愿意不愿意呢?”李闯听了,即欢喜道:“那有不愿意?小人自今以后,即当你两位老人家是个亲生生的父母一般便是。”周清夫妇大喜。李闯正防周清迟延反悔,立即摧金山倒玉杵拜了几拜,叩了几个响头,就认起爹娘来。自此周清以无子忽然得子,喜极忘虑。且见李闯恭顺伶俐,凡事倒托付他,把一间打铁生理的店子,统通交过李闯手上。   到次年,周清又一病身故。那时李闯正要装做个孝子的样儿给干母赵氏看,因他干母手上又有点体己的钱财,亦要博干母的心事,故周清死时,李闯哭得十分凄楚。果然他的干母赵氏,见李闯是个可靠的人,正似古人说的,老来从子,凡事都听李闯布置。   李闯那时在店子里已执起权来,又摆回从前的架子,交朋结友,尽地挥霍。终日聚集一班无赖,大碗酒大块肉,都在他打铁店内胡闹。初时犹只三五粗野之人,渐渐也有些读坏书的,贪些口头,也与李闯结交。由是武的较拳量棒,文的不免咬文嚼字。那个自称第一,这个自号无双。就中有一个在村内做训蒙先生的道:“你们自夸文墨,我今出下一对文,看那个对得工整,就让他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名目。你们以为何如?”各人听了,全都说道:“好极!好极!”那一位训蒙的先生便口占道:雨过月明,顷刻顿分境界。   各人听了都默默思索,那李闯不知怎地这般敏捷,即信口说道:烟迷谷响,须臾难辨江山。   各人都惊讶起来,因知李闯是不大懂文字的,如何一旦如此敏捷?且不特对得工贴,而且口气不凡。因此窃窃私议,也疑他将来一定是个非常的人物,纷纷愿与李闯来往。那时正值国中大乱,秦晋两河一带盗贼纷起。李闯见许多之人推崇自己,却有点雄心。平日在打铁店内约了五七个知己,商议道:“世界既乱,或者明朝江山不久,将来不知鹿死谁手。或者到我们做皇帝,也未可定。”各人都道:“是极,是极。”李闯道:“目下我们就要准备,待时而动便是。”就中一人唤牛金星的,即说道:“李仁兄之言甚是,但要怎么样子准备法呢?”李闯道:“我现在做这打铁的生理,实属凑巧。可在夜间暗自打铁器,打成军装器械,先藏好了,待机会一至,即行起事,有何不可?”牛金星道:“若谋大事,所需军装不少,这一间打铁店子,有多大本钱?只靠店内打造军械,怕不足用。奈何?”李闯道:“你言亦是,但有本钱若干,就打造军器若干便是。”说了各人都以为是。不料又凑巧,李闯的干母赵氏又一病身故,因此一切家财都落在李闯手上,一发有钱挥霍。   就将所有周清夫妇遗下的资财,要来打造军器。又借延请伙计之名,多寻几个同道中人来打军器。已非一日,已铸造军装不少,李闯即对各人道:“现在军械已有,但一来没有粮草,二来又没有人来做军师,替我们谋事,也是枉然。”牛金星道:“这里附近有一个秀才,与老兄是个同宗。这人姓李名岩,熟读诗书,尤多韬略,且家中资财殷实。就附近一带看起来,总算他是一个富户人家。若得他出来助力,不愁我们之事弄不来。”李闯道:“吾亦闻李岩之名久矣,只惜不曾拜见过他。但有什么法子,方能请他出来相助?准要想个良法才好。”正是:欲筹良法寻谋士,反误儒生辅闯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愤县令李岩从乱党 破神京闯逆掳圆姬   却说牛金星说出李岩那人出来,道他是个腹有诗书胸藏韬略,可以助他们行事。李闯虽是一个粗人,但稗官野史总看得不少,久闻得古来帝王成事,必有一个军师运筹帷幄的,故闻得李岩那人,牛金星说得他很大本领,便欲聘了他替自己参谋,便商量个罗致李岩之法。原来那李岩亦是延安府米脂县的人,自幼攻书,很有聪明,故到了弱冠之时,就进了黉门,却不曾上进。   为人却有点慈祥,家道又颇殷实,凡邻里中有老弱的人日不举火的,常有周济于人。且他是个黉门秀士,在乡中亦是一个小小的绅士。他又没武断乡曲事,故同里的人也很仰慕他。恰那时又值荒年,附近李岩乡里一带又遇亢旱,百物不生,穷民流离,相属于道。李岩心殊不忍,即具禀县令,诉称地方亢旱情形,贫民无食,求县令开仓赈济。那县令唤做周鉴殷,看了李岩呈词,初还置诸不理。那李岩见日久不曾把他禀批出,暗忖:县官为民司牧,决没有如此没良心把民艰不顾的,也疑自己禀子被衙役搁住,便亲自求见县令周鉴殷,意欲面请赈济。那周鉴殷料知为着求赈的事,也怒李岩渎扰,自己正要把他申饬,故立即请李岩进了厅内。李岩行了礼后,即道:“日前治下学生曾递呈一禀,因为地方荒旱居民乏食,恳求赈济的,不知公祖可曾阅过没有?”周县令道:“也曾阅过了。只是你是个念书人,本该知道做官的难处。你看年来西北各省,那一处没有灾荒?若处处皆要赈济时,那有许多闲钱祟米行赈呢?”李岩道:“各省的事由各省大员料理,本县的事应由公祖料理。正惟荒旱的事坐在本县的地方,故求公祖赈济。”周县令道:“便是本县所辖,也有许多地方。若因你们乡邻饥荒,就要赈济,怕别处又来求赈,又怎样子呢?”李岩见他说话来得不好,心中已自愤怒,却道:“因为见地方居民流离艰苦,目不忍睹,以为公祖亦必有个怜悯之心,故来请赈。若公祖不允,亦难相强。”周鉴殷道:“那个没有怜悯之心?不过难以赈得许多罢了。你本是个绅士,若见人民流离,就该慰劝他,道这是天灾横祸,只可顺受,尚望下年得个丰年赔补罢了。若动说赈济,那有许多闲钱呢?”李岩这时怒不可遏,拚被他斥责,即答道:“公祖动说那里赈得许多,看连年水旱,那曾见过赈得一次来?你还说要我劝慰饥民,不知待到来年,怕要饥死了几多人命去了,还那里望得见来年足收?你公祖不肯赈济就罢了,还责我不劝慰饥民,那有这个道理?”周县令见李岩说这些硬话,不由拍案大怒道:“你前日上那张呈子来扰我,我已不怪责于你,也算是莫大之恩。你却不自量,又来本衙渎请。本官正与你说得好好,你还要骂我,难道本官不能治你的罪吗?”李岩道:“何曾骂过公祖?只公祖说得太不近理,我一时说得卤莽些也是有的。若公祖不喜欢,任从把这名秀才详革,但我有什么罪名?难道白地要杀我不成?”周鉴殷到这时,越发愤怒道:“你敢轻视本官么?你快抓走就罢,你若再不知机,本官尽有个利害给你看。”李岩听罢,觉他做官如此,与他斗口是无用的。若他真个把自己陷害,俗语说:“官字两个口”,自己终吃了眼前亏,实是不值,倒不如走了为佳,便不辞而去。那周县令还指着李岩骂道:“你若这般好心要赈济时,只要自己家财分给饥民罢了。”   李岩听着,亦懒答他,直出了县衙,回至家里。寻思县令如此玩视民瘼,看此荒年不知饿死几多人民方能了事。又思:县令叫我何不把家财来充赈款,若舍不得这副家财,反令县令得说闲话了,便拚此家财不要了也没打紧。想罢,便把家中所有财产一概发放出来,尽充饥赈。   那时饥民又多,只有李岩一个人的家赀,济得甚事?竟似杯水车薪,不能遍及。随后有许多饥民赶到李岩门口求赈的,也没得应付。李岩只得把自己委曲说出,称自己家财已一概净尽,再没有得来行赈。又诈说县令逼责自己的话,一五一十说出,饥民无不愤怒。又想起李岩这人很属难得,他家财已尽,就没得赈过,自己也是难说,因此自然怒在县令一人身上。便至千百成群,一声呼喝,都拥至县令衙门求赈。那县令周鉴殷没得发付,惟令衙役把衙中头门闭了,驱逐饥民而已,惟饥民声势汹涌,以为将至尽行饿死的时候,便是杀头也不顾,险些要将头门打破。还在门外大呼道:“李秀才也曾禀赈济者,汝做官的为民司牧, 竟至不顾我们,若饿死了,决不令汝县官一人独生。”你一言我一语,闹做一团。   县令周鉴殷听得,也疑是李岩指使,故意令这般饥民来寻自己闹吵,心中更愤。待饥民哄闹了一回散去后,即要向李岩泄发这点愤气。即详禀上司,说称李岩那人,象战国时齐国陈氏一般,散家财买民心,志在谋乱,又集聚多人闹官哄署,要激变举事,这等言语。详到上司那里,觉这个罪名非同小可,立即闹落县令那里,要缉拿李岩到案,审讯治罪。还亏李岩平日知交还多,早有上司衙役得这点风声,急的飞报李岩知道。   李岩那时听得,一惊非小。但自念见危受命,本无难处,即与亲朋说知此事。渐渐更遍传将来,人人都知道李岩遇此无妄之灾,如何忍得?故县衙差役第一次到了李岩家内要拿李岩时,那些贫民受过李岩周济,只道知恩报恩,急上前相助。拥到李岩门首,恰巧见衙役到来,都是怒从心中起,把那些差役打得落花流水。那时李岩苦劝不住,打得那些差役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快些抓走了。李岩料知这事弄大了,不能挽回,悔之不及。果然那些差役之人回至衙内,已被人打了一顿,心中正愤,连李岩苦劝各人勿打的话都不提起,只单说李岩家内已聚集千百人,把自己打走。周县令听了,以为李岩更有了罪名了,立即又详禀上司,称李岩已聚众殴打官差,志在谋乱无疑。今他聚集多人,官差料难传他到案,总要兴动大兵,方能把李岩拿住,以遏乱萌,这等说话。上司见了,立即大怒,即调五城人马,要拿李岩到案。   当时又有人飞报李岩,那李岩听得这点消息,正踌躇无主意,欲闭门自刎,忽家人报有牛金星到来相见。李岩也记忆与牛金星有一面之交,此时本无心款接他,不料牛金星已直闯进来,李岩也不得不见。到厅里坐后,牛金星已知道李岩被官司勒逼,不免用言安慰。李岩道:“弟不料有此无妄之灾。   今得与老兄相见,此后再不能相会了。”牛金星道:“老兄何出此言?”李岩便把始末情由略述一遍,并说要自寻一死。牛金星大怒道:“世间那有这等官吏?老兄为一方所仰望,岂可无故自就死地!”李岩道:“那有不知?   但现官家兴动大兵,要拿小弟一人。小弟即欲逃走,料官吏必画影图形四处拿我,我逃到那里去?计不如一死,免被官司拿住时,惨遭酷刑,然后见杀。”   牛金星道:“秀才不比别人,若一旦死了,贫民必道你是被官司逼死,更与地方官为难。那时怕九族牵连,不特秀才一家不保,实为一方之害。今为秀才计,若有一线生机,亦当留此身命,以待后来伸雪。今不过一县令蒙蔽上司,以至于此。难道那周县令就在米脂县做到死了那一天不成?”李岩道:“弟非不知此计。但今大祸方临,谁肯收留自己?故不如一死。”牛金星道:“秀才且但放心。弟有一好友疏财仗义,最好济困扶危。今与秀才且到那里暂避一时,再作计较。”李岩道:“如此虽好,但放下家人,我那里肯一人独生?”牛金星道:“可一并与家人同去。”李岩道:“如此又怎好打搅贵友?”牛金星听罢,力言不妨,一面催促。李岩无奈,即令家人快些收拾细软,即离了家门,随牛金星奔去。   牛金星直引到李自成那里。时李自成那处,恰与李岩家相隔还有十数里的路程,不多时早已到了。后来官兵一到,只见李岩家内空无一人,只有些粗笨的东西遗下,料知李岩已先自逃走去了。惟当时各贫户也多不知李岩先已逃出,只恐李岩被官捉去,都不约而同一齐拥至李岩门外,只见官兵一个人也拿不到,心中窃自欣悦。其中亦有些知李岩先也逃走,往李自成打铁店内的,不免互相私议。你一言我一句,早被官兵听得,也改行往李自成打铁店来。那些贫民自然不舍,也随着官兵之后前往,要看看李岩是否要被官兵拿着,方才放心。惟李岩一家老幼,随着牛金星到了李自成店中,正在通过名姓,各人正向李岩安慰时,官兵尽有二三百人不等,由周鉴殷县令领着,蜂拥而来。惟贫民相随的,亦不下数百人,就有些知道官兵必往李自成家找李岩来抓的,也飞跑先行到李自成家报信。李岩听得,即道:“今番为弟一人,必累及诸兄,此心不忍。我不如出见官兵,任他拿捉,免至同遭为难。”   李自成道:“那有此理?便是李兄被促,那等狼官狗吏,安肯轻恕我们。必道我们是窝藏秀才的,将成连我们也须拿捉了。且秀才既已到来,那有任你一人独自受拿之理?彼此兄弟一般,便是死也死在一处。”时有多人在旁,听得李自成的话,都道李自成是义气,都奋然愿舍身抗拒官兵。李岩道:“他有二三百人,我只十数人,焉能敌住他?”李自成道:“一人奋勇,万众难当,我自有法。”便令把店门关起,嘱咐各人把住门口,奋力拒敌。李自成却拿了弓箭,独自坐上瓦面来。一声未已,已见官兵峰拥到来了。   李自成登高一望,见有许多饥民随着官兵,也省起日前饥民同感李岩施赠有抗打差官之事,便大声喝道:“你们许多饥民,曾受李秀才大恩,本该相助李秀才与官兵对敌,方免得被暴官拿去。”说罢,便弯弓搭箭,趁官兵未至门前,即向县令发射。不料那县令是个没用的东西,早被李自成一箭射中肩上,已翻落马来。那时官兵正欲围攻店子,惟见县令跌落马下,却反惊惶起来。那些贫民又不下数百人,一来听得李自成的话,二来又见县令中箭落马,都呐喊助威。官兵见贫民多众,反欲逃窜。时饥民等,有举空拳向官兵殴打的,有出其不意抢去官兵刀枪乘机刺杀官兵的。李自成一面发箭,一面教店里的人开了店门,驰出帮助。官兵力敌不过,各自逃走。那时饥民又众,正恨周县令不已,欲把他杀却,方泄其恨。还亏官兵把县令救起,负伤而逃。   牛金星各人自官兵去后,正洋洋得意,李岩道:“诸位且勿欢喜,周县令虽然败去,他禀告上司,必然再兴大兵到来,那何以拒敌?”李自成道:“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官兵不能容我,不如乘机起义以图大事,有何不可?”   李岩道:“无粮不聚兵。因为起义事大,粮少则于事无济,人多又需饷浩繁,从何筹策?”李自成道:“目下还可支持。若起事之后,随时打算便是。”   牛金星道:“此处难以栖身,不如先到别处为高。”李岩道:“究竟逃去那处,都要预先打算。”牛金星道:“可传饥民,说称我们被官逼变,共起大事以除暴官,愿从者可即同来,不愿从者可各自散去。如有多人相从,即乘机攻城掠地,便不患没粮草了。”李岩道:“器械又将何筹?”李自成道:“若是器械,早已预备了。”便把前日私造军械之事,细说一遍。李岩道:“小弟今日被你们牵上了,事已至此,亦没可如何,只从诸君之意便是。”   李自成大喜。时饥民因久已饥困,正没处糊口,无不愿从,登时聚集了千余人。李自成即出私造军械,分给各人,各人都欢喜愿去。李自成即与李岩商酌,沿陕西起程,直往山西而来。   忽经过一座大山,牛金星道:“此山向有大伙强人聚于其中。我不如先收了这一支人马,共同起义也好。”李自成深以为然。李岩道:“只怕他们素性残酷,不就我们范围,终难以成事。”不想一声梆子响,早从树林内跑出几十个强人来,大喝道:“你们聚了许多人,将往那里去?”李自成道:“不要多说,我们人马多众,器械齐备,谅你数十个人不是我们敌手。快叫你的大王来。”时各强徒方一头截住李自成那一支人马,一头又使人回山报告。见为首的一个人面貌很凶,身材雄魁,手执长枪,座下骏马,从山上跑下来,后面还有数十人跟着。李自成料知是山上大王,即接着先说道:“来的可是山上大王么?我们被官逼变,又见世界扰乱,故同谋起义。你们伏在山上,终没有个出头,不如一同起义也好。”那人听得,便滚鞍下马,答道:“我们在山,大秤分金,小秤分银,本十分快活。但闻足下之言,亦觉有理,就请到山上且行歇马,共行商酌。如你们说得有理,我便举众相从便了。”   李自成大喜,先自下马,一齐上山。   原来那为首的大王不是别人,就是张献忠,绰号叫八大王的。因他弟兄多人,他排行第八,又是性情凶悍,故得这个绰号。向属无赖,因前者同人殴斗误伤人命,就结党逃出外面,集聚了三五百强人,踞住此山,结营作寨,打家劫舍。只为当时四方扰乱,官府未有理他,他故日强一日。手下又多几个悍勇之人,故四处望风生畏。那日与李自成等同到山上,大家分宾主而坐。   李岩知他行劫多日,所积财帛必然不少,若得他助力,不患眼前没粮草,即说道:“足下雄霸一方,各处无人敢敌,诚足自豪。但蠖屈此间,纵使日甚一日,终不过为一草寇。以足下英雄如此,实自弃而已。大丈夫当纵横天下,岂可屈处山中,自堕其志?方今国家多事,明统将终,正宜奋起。以足下雄武,何所不克?大则身居九五,为天下之君;小则亦割据一方,为一国之主,千万勿失此机会。愿足下细思之。”张献忠听罢,大喜道:“先生之言深得我心,我愿拱听尊意。”说罢,李自成即与张献忠手下各人互通姓名。张献忠便令宰牛杀马,款待李自成等。一班人大吹大擂,在帐中饮宴。席间倡议,大家歃血为盟,要同心协力共图大事。各人都让李自成为首,张献忠自是不得不从。余外各人签名,祷告盟心。计当时为首的,都有十数人:   第一名闯王李自成   第二名八大王张献忠   第三名隐身豹牛金星   第四名军师李岩   第五名老回回孙昂   第六名一条棍张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