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演义 - 第 1 页/共 11 页
《吴三桂演义》 不题撰人
又名《明清两周志演义》,主要描写吴三桂由宁远总镇到投降满人,逼死永历帝,后又反抗清朝,妄自称帝,最后终至败亡的这段史实。其中穿插了吴三桂与爱妾陈圆圆的离合。作者对吴三桂不拘于“成王败寇”之说,比较真实、生动地刻画了这一复杂的历史人物。小说中的陈圆圆也是一个有个性、有节气、智慧果断的乱世佳人形象。作品行文简洁明快,颇得历史小说笔法。
自序
余近十年来喜从事于说部,尤喜从事于历史说部。以有现成之事实,即易为奇妙之文章,而书其事,纪其人,勿论遗臭流芳,皆足以动后人之观感也。余因是以成《吴三桂演义》一书。盖谓自汉以来,易姓代祚,累朝鼎革之命运亟矣,成王败寇之说,向不足以挠余之脑筋。则以王者自王,寇者自寇,无关于成败故也。
吴三桂以一代枭雄,世受明恩,拥重兵,绾重镇,晚明末造,倚为长城。
顾唯敝屣君父,袖手视国家之丧亡,是故明之亡也,人为李自成罪,余并为吴三桂诛。余观秦汉之交,刘邦曰:“丈夫当如是。”项羽曰:“彼可取而代也。”专制之尊,九五之荣,人所共趋,乌足为自成罪。而罪夫受明恩,食明禄,而坐视明危耳,视君父曾不若一爱姬,北面敌国以取藩封,三藩中吴氏其首也。然使吴氏长此而终,则遗臭万年,抑犹可说。乃之惧藩府不终,兵权之不保,始言反正,以图一逞。卒也哭陵易服,无解于缅甸之师,亦谁复有为吴氏谅者?
故夫吴氏,非无雄材也;其佐命,非无伟器也;耿尚之降附,郑经之交通,六省之沦陷,其势力非不巨大也;顾天或蹙之,若有命焉。胜负之机,巧而且幻,则以吴氏非误之于终,而误之于始也。假恢复明祚之说以愚黔首,为德不终,大势遂去,此其兴亡之原因乎?意者吴氏或预知其故,乃以日暮途远,窃号自娱,因而沉迷放弃,未可知矣。不然则几见有开创之君,创业仅半而即沉迷放弃者乎?使其亲见成都之陷,湘黔之失,滇京之亡,吾知其将引项羽之言以自饰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特乌足以欺天下后世耶!君子是以知吴氏召亡之道,固在彼不在此也。
凡例
一、是书所取材以《圣武记》及明季稗史为底本,而以诸家杂说辅佐之。
既取材于实事,则资料自富,故俯拾即是,皆成文章。
一、读是书者,须有大关键,即吴氏之兴亡是也。其兴也以易服哭陵感动人心,其亡也由忘背明裔称帝自尊,读者当于此注意。
一、三桂以孤军反动,六省即陷。郑经与耿、尚二藩,皆联族来归。势力既盛,而谋臣勇将又如雨如云,乃后则西不能过平凉,东不能渡长江,以其始则言扶明,而继乃背明故也。入衡自帝后,不特郑经与耿、尚为之灰心,即夏国相、马宝等此时亦如有口难言矣。读者不可不知也。
一、昔人咏杨妃诗云:“马嵬死后诸军退,妾为君王拒贼多。”又云:“《唐书》新旧分明在,那有金钱洗禄儿。”皆为杨妃洗脱也。是书陈圆圆一人,如魏源所记固多贬语,论者亦有比之如褒姒、张丽华一流者。然后儒多辟其非,故是书所纪圆圆悉有所本,非故为圆圆洗脱也。
一、历来亡国其后宫每多嬖人,然圆圆、莲儿皆能谏其君以义;又历来亡国必由奸庸当道,先失人心,而吴氏则谋臣勇将皆始终鞠躬尽瘁,其民心亦临危不变,而终以亡国者,正以见吴氏父子之自亡其国也,读者又不可不知。
一、明季稗史以胡国柱中道变心降敌。惟诸家俱无此说,魏源更记康熙十九年败胡国柱于建昌,可知胡国柱降敌之说稗史当有舛误。是书取材从实,非故为国柱留身份也。
一、吕留良谓胡国柱有王佐才而不得其时,曾献封建之策于三桂,且称三桂为知人,而以不行其计为可惜。然诸家俱无此说。观其逼死高大节于江西,失一栋梁,又老居长沙以诗酒废事,是国柱未得以王佐才称也。故是书悉从割爱。
一、三桂初无起事之心,其忍心摧残明裔者,皆欲结朝廷以自固耳。及自固不得,始蓄谋起事。故诸说皆以三藩一役,皆撤藩一议逼之使成。此书即本斯意,亦足见吴氏非真知种族主义者也。
一、三桂本英武神勇,远近皆惊,乃入川而后逡巡不进。及一出,则因病而退,再出,则因殁而归。即王屏藩已大破图海,然终不能握三辅之险以通三晋。读者于此,当知为吴氏必亡之朕兆矣。
一、是书叙数十年事实,皆在干戈扰攘之中,故于轶事闲情,点缀颇少。然独载重修归化寺,则以见吴氏之奢侈粉饰;而所纪莲儿之绝粒,圆圆之为尼,亦见吴氏宫府内外无一亡国之人,而吴氏之自亡之也。是书始终皆本此主旨。
一、夏国相屡议弃长沙北上,果如是则结局正未可知。观后来洪秀全,既据金陵,不思北进,情势相同。读者于此当悟开创时代进取与保守其得失何如矣。
一、三桂长子本招为额驸,然诸说不详其长子为何名,故是书亦从缺略。
一、吴氏兴于滇,亡于滇,不能逃越半步。盖藏地已不通,而缅甸又吴氏先自绝其路者也。故吴氏昔日观兵缅甸,实为灭族原因,隐为永历帝作一反面报应。
一、是书以明裔存亡为要素。吴氏以背明而亡国,其后自帝亦以背明而自亡,读者又不可不知。
一、后人每以毛文龙为有应杀之罪,不知文龙之生死即关系明祚之存亡。故是书不落窠臼,独为文龙表彰。
一、吴氏起事而后,西只有陕西之战,东只有湘赣之兵,然吴氏且胜多于败。若三桂能以川力突出,谁能阻之?惜吴氏不尔也。故曰吴氏之亡,自亡之也。
一、诸说皆称夏国相、马宝有大才。顾其着着受困,盖长江上流已为敌兵遮蔽,而吴氏又不准弃长江,虽有英雄亦难用武,于夏、马二子何尤?
一、三桂入川后即苟安不前,而世蕃又疑及马宝,以促其败,处处皆是吴氏自亡伏线也。
题诗
不拘名字否流芳,月到圆圆最断肠。
一笑早知倾国易,奈他儿女总情长。
君父仇宁共戴天,不堪回首望云燕。
任他宗社成灰烬,只要红颜幸瓦全。
武勇如君本可儿,奔驰万里借雄师。
独怜一掬秦廷泪,不哭山河哭爱姬。
出师为我护阿娇,况复论勋冠百僚。
忍拜新荣忘故主,为他恩重过先朝。
銮舆播越已年年,犹欲除根逐缅边。
惨绝梅山流血后,尚留血泪洒南滇。
平西开府拥千乘,不管皇图废与兴。
胜国官仪安在也,愧他易服哭先陵。
鸟尽弓藏最可悲,况非同类只羁縻。
撤藩岂为留余地,末路蹉跎合怨谁。
无毒无奸不丈夫,誓争南面抗称孤。
周家宫阙吴家府,五六年来已烬芜。
麾旌昨夜发滇中,何日归来唱大风。
称帝自娱空复尔,神龟先以沮枭雄。
先迷后易事应难,天道如何未好还。
秉笔且编兴废事,问谁贻祸好江山。
第一回 董其昌识拔吴三桂 袁崇焕计斩毛文龙
中国学者视得君权太重,故把民权视得太轻。任是说什么吊民伐罪,定国安民,什么顺天应人,逆取顺守,只是稀罕这个大位;道是身居九五,玉食万方,也不计涂炭生灵,以博一人之侥幸;故争城争地,杀人盈城,流血成海,也没一些儿计到国民幸福。究竟为着什么来?你看一部二十一史,不过是替历朝君主争长争雄,弄成一部脓血的历史。因为看得君位太过尊荣,就引出那些枭雄。道什么成王败寇,日日兴兵,既得称王,又欲称帝。历观往史,那里还说得许多?甚的说其国愈大,其君愈尊,就引动外人垂涎着我们中国的帝位。如五胡割晋,沙陀寇唐,金元夺宋,竟酿成种种的惨事来了。
俗语说得好,家中无鬼万年安。一家如此,何况一国!若不是那些汉奸贪荣忘国,任是外人有百万雄兵,千员勇将,那里便能割裂我们的国家?可知是做百姓的只图苟安,做官吏的只贪富贵,统通没有爱国的感情,自然酿成亡国的惨祸了。从这样看来,又觉中国学者那些说话亦有些合理的。说忠臣要忠于人君,却与忠臣要忠于国家本有些不同,但人人能懂得忠于人君,亦断不至背本忘恩,贪恋尊荣,致引外人作贻祸宗邦的事了。
说书人说到这里,也省起一个人来。那人不是别人,就是姓吴唤做三桂,表字长白,本贯山东高邮人氏。自先祖贩马为业,往来辽东海盖之间,遂寄籍为辽东人。他父亲名唤吴襄,表字赞墀。生有勇力,受知于镇东将军李成梁,以吴襄善能相马,委以购办战马一差,以功保升千总。及经略大臣杨镐以雄兵二十万代满洲,大兵溃于抚顺,人马俱尽。时吴襄从征,于兵败后劫回满洲战马三百匹。故抚顺之战,诸将皆有罪,惟吴襄独以功荐升副将。时明末诸臣大夫日惟偷安旦夕,以为天下无事。凡武将指陈边事,都道武官只好勇斗狠,危言耸听,以博功名,故朝议多不留意边事。吴襄又曾寄籍辽东,故所有文臣都睥睨他,象不是中国人一样。吴襄自以官位尚卑,也不与计较,惟倍加谨慎而已。
那时吴三桂已二十有余,吴襄自以日受同僚揶揄,不过文臣视轻武员之故,遂谓吴三桂道:“为父幼不读书,只以勇力,且蒙将军李成梁受知于相马。自李将军殁后,好象冰山已倒一般。若非朝廷明见,此官已不能自保。吾儿不宜承习父业,宜弃武就文,或得奋志云霄,不致受揶揄于懦夫之口。”
吴三桂听了,笑道:“父言差矣!方今国家多事,文臣不识时务,只欺饰朝廷,如燕巢危幕,自图苟安,设有变乱,若辈岂能以吟诗作赋保护国家耶?吾父任他揶揄,休要与他计较。他日时来运至,吾父子必有出头之日也。”
吴襄见儿子如此说法,觉实有道理,且亦志气不凡,心中甚为欢悦。吴三桂自此益练习弓马,讲求战术。及崇祯帝即位,知道国家危难已伏在萧墙,遂决意奖励武功,乃拔吴襄为提督京营,复命大宗伯董其昌典录武科。黄诏既下,各路武夫都纷纷赴试。吴三桂时已弓马娴熟,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那时听得董其昌考拔武科,便慨然叹道:“此吾脱颖时矣。今天下有变,乘此时以取功名,一来可以宣力国家,二来亦可以继承父业。”便告知父亲吴襄,往应武举。
时董其昌在朝,知道国事已非,选拔武员实关紧要。那日往见吴襄,问道:“足下为武员,究知谁是可以当得将才的,不妨赐告。此为国家公事,请避嫌疑。”吴襄道:“大宗伯既有此言,弟不敢不说。以弟所知,若武勇足道的,首唯吾儿三桂,次即白遇道耳。”董其昌道:“足下佳儿如此,可为足下贺。某此次将拔取令郎,此为国家择人才,非为君家取富贵也。”说罢便去。到了录闱之日,数千赴考的都盼望放榜,及至放榜之后,居首的不是别人,就是吴三桂。
自从武闱榜发,吴三桂竟领了首选。凡赴试的,没一个不知道吴襄与董其昌有些交情,只道董其昌有意拔举三桂,不计他武艺如何就取中首名,更有道吴三桂武艺不是高强不应获选的。至于那些不第的人,更做出一种谣言,说是吴襄向董其昌讨人情,使中自己儿子。你一言我一语,早被吴襄听了,便唤吴三桂诫道:“吾儿今日幸捷高魁,为父本曾向董宗伯道及,故得董宗伯留意提拔。但为父曾承董宗伯问及,知得谁人可充将才,为父故援内举不避亲之义,力荐吾儿。今既获选,虽为父亦曾说情,但吾儿武艺本不在他人之下。今竟受此蜚谣冷语,吾儿须此发奋。但能上报国家,下光门户,不患不能雪耻也。”吴三桂笑道:“吾父亦太过忧虑。方今国家多故,凡有本领的自能发现。象古人说如锥处囊中,其颖立露,儿不忧无出头之日。若稍有凭藉,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道也。”吴襄听了,以为儿子有如此志气,十分欢喜。便使吴三桂拜董其昌,认为师生之谊。又因吴襄为提督经营,应有个袭荫,董其昌更为奏保,便以吴三桂为都督指挥使。
时东边日急,自经略大臣杨镐以二十万大兵伐建州卫败于抚顺之后,更时时告警。廷议以东边既急,以孙承宗继杨镐为经略复无振作,乃罢孙承宗,以高第代为蓟辽经略。复以将军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筹防边备。朝命既下,董其昌本与毛文龙为姻亲,那日听得毛文龙领兵出关,便邀文龙至府,说道:“国家多故,边事日危,朝中各员只知趋附宦官,冀得加官进秩,互相狼狈,欺罔朝廷,吾恐日事晏安,敌已渡河矣。今将军受任视师平辽,任大责重,宜能宣力国家,再安磐石。不知将军帐下可有得力健儿没有?”毛文龙道:“正为此故,得人甚难。弟到边时,惟有经营地方,注重险要,以却敌兵。因大败之后不易言战,若有疑我老师糜饷的,望吾兄一为关注。要吾兄若知有人才可以相助者,更望相荐以收得人之效。”董其昌道:“弟位为宗伯,政权不属。执政中人又不能与谋,即欲为将军关照,亦恐不逮,但求将军随时谨慎耳。若说荐人两字,本非易事,只见有吴三桂其人者,气象不凡,武勇出众,宜奏调一同出关,以资臂助。想吴三桂必不负弟所荐也。”毛文龙道:“弟亦闻其名久矣。此人为提督京营吴襄之子,现充都督府指挥使,不称其本心,某当重用之。”说罢辞去。毛文龙一面告知吴襄,请三桂出关相助。吴襄正欲儿子为国效力,无有不欢喜,立即回复毛文龙,即令儿子三桂谒毛帅。时三桂正被蜚谣冷语,以自己得人情获选,又以承父荫得官,正待自展其能一雪其耻,闻得毛文龙邀自己出关,便欣然而往,即领父书往谒毛文龙。
那毛文龙听得三桂已至,立即延入。吴三桂见时,不觉汗流如雨。毛文龙问道:“本帅以至诚相待,何以如此之惶恐?”吴三桂道:“某自离籍,往来京津,阅人不少,皆碌碌余子,全不在卑职眼内。今见都督一种威严气象,眼光四射,令人神慑,故不觉惶恐。”毛文龙笑道:“如此亦足见足下志气,除本帅以外,眼底更无他人,此去定能立功。足下飞腾有日,可为预贺。”说罢让吴三桂坐下。复自忖道:“此人目无天下士,独能畏慑于吾,此人必能为吾所用,不忧其不用命也。”正想象间,吴三桂进道:“某闻都督受命出关,不以卑职鄙陋,看吾父薄面使在帐下执鞭,卑职自然感激。只怕驽马庸才,不足受都督驱策。”毛文龙道:“不必过谦。某闻大名久矣,只不能记忆。昨蒙董宗伯提起,以足下相荐,故力请足下相助。此后当如叔侄一般,一切军务与足下共之,断不相负。惟现在国家用人之际,不知足下更见有如何人物可为国家出力的,不妨力荐。”吴三桂此时方知自己系董其昌所荐,便答道:“弟亦知有两人,曾与弟同学。一是曹变蛟,有胆略,善骑射,可惜遭时不遇,现方流落辽东,都督切宜用之。其次则与某同榜者白遇道。某所知的只此二人,余外也不敢妄荐。”毛文龙大喜。一面令吴三桂招致曹变蛟,一面邀请白遇道到来,即调齐出关人马,奏辞明主,择日出关。
不数日间,曹变蛟、白遇道俱至。时毛文龙帐下已先有总兵官数人,一名孔有德,一名耿仲明,一名尚之信,皆膂力过人。新近又得有吴三桂、曹变蛟、白遇道,计共六人。故毛军中兵精将勇。毛文龙又选吴三桂、尚之信、孔有德、耿仲明为四大骁将。即领本部人马先抵辽西,将地形审察一会,便与各部将商议道:“辽西为建州左右卫往来要道,吾于此筑城险固,更以重兵驻守,彼虽有十万精骑,不能飞渡也。古人说得好,能守而后能战。昔日杨镐以二十万大兵轻举妄动,致败于抚顺,吾甚惜之。今某观辽西险要全在皮岛,前可以阻水师之进,后可以阻陆军之来,某当经理完固,自可以扼却敌人。国家若能任本帅五年驻守此地,养精蓄锐,破敌必矣。”各部将听得,皆鼓掌道:“元帅神算不可及也。”毛文龙便令孔、耿、尚、吴、白五总兵分领本部,大兴土石,经营皮岛。毛文龙复鼓励将士不惜劳苦,历半年有余,方能告竣。果然把一座皮岛经营得十分完固。但见得:面衔大海,背枕高山,虎瞰龙盘,皆成形势。羊肠鸟道,尽属崎岖。处处则粮道皆通,面面皆水源不断。转输既便,固无受困之虞;战守皆宜,复无可窥之隙。兵房炮垒,皆分布夫东西,砦角阵图,更折冲夫南北。似若地势,实属天雄。真是一夫守关,可信万人莫敌。
毛文龙把一座皮岛经营完妥,东连旅顺,西接榆关,相连数十里,皆十分雄壮,即把经理情形奏报朝中,朝廷君臣大为欢喜。只有大宗伯董其昌出班奏道:“毛文龙如此经营,可以免得边患。惟臣与毛文龙分属姻亲,知之最悉,自不敢不言。臣知毛文龙武勇有余,可称一员悍将,用之备边诚可无事。惟他性情强悍,恐不受羁勒,至为可惜。总之,今日毛文龙为国家安危所系,不能不用,亦不能专用。陛下宜下手谕,一面奖他,一面又诫他,俾得勉为名将,实社稷之幸也。”明帝深以为然,便以董宗伯所奏,力为嘉奖诰诫,又以重恩笼络。果然毛文龙在皮岛数年,敌人不敢犯境。即稍有扰乱,都被毛帅平定。故建州卫人民,终不免被毛军有所杀戮。那时敌国见毛帅如此,不敢犯边,惟日称愿与明朝修好。只是当时朝臣溺于晏安,既得边关平静,也忘了远虑,自然贿赂公行,互为声气。敌人既称修好,不免时时通款朝臣。以年年被毛军镇压,又加以建州人民曾有被毛军杀害,故屡屡说毛军凶悍,边关人民每被荼毒。因此朝臣中有与外人通款的,都道毛文龙好挑边衅。时正值崇祯帝即位未久,朝臣多有谗奏毛文龙久拥边兵,威福自恣,好挑兵衅,实为可虑。崇祯帝道:“昔杨镐以大兵二十万先败于敌人,自是边无宁岁。及得毛文龙,前后数年皆无烽火之忧,可谓国家柱石,朕何忍黜之?”
奈崇祯帝虽如此说,惟朝臣皆以毛文龙擅权为可忧,日日在崇祯帝面前续奏。
帝无奈,便发谕给蓟辽总督经略王之臣,核查毛文龙举动。不料王之臣以不修属员之礼,谓他恃功,目无自己,故恨文龙刺骨,便复疏力劾文龙不法。
时幕府水佳允向王之臣谏道:“毛帅虽有罪,然为今日计,若无毛帅国家必亡矣。为时用人,明公宜保全之。”王之臣不从。及覆疏到京,朝臣更多訾议。崇祯帝亦明知毛文龙有些不妥,但以他为国家存亡所关,终不忍黜废。
又疑王之臣与毛文龙有隙,欲筹一两全之法,择一能员督师蓟辽,俾监察毛帅,惟难得其人。猛然想起一人,曾任蓟辽总督,以失意于魏忠贤,责其不救锦州,遂致落职。此人姓袁名崇焕,乃广东东莞人氏。当任兵部尚书时,颇负能名,且以读书起家,料知大体,当可与毛帅共事。当即下了一道谕旨,授袁崇焕为督师,与毛文龙妥协办理。
当时袁崇焕既受了朝旨,有鉴于前时被黜,遂面奏道:“臣以读书起家,每为武臣所轻视。且赋性愚拙,常失欢于贵人,恐即往经略辽蓟,亦无益于大局,愿陛下另简贤能,以重职守。”崇祯听奏罢,知袁崇焕有欲压服毛文龙及抗阻魏忠贤之意,便道:“边事一以委卿,断非谗言所能间也。若惧武员不用命,朕以上方剑赐卿。倘有不用命者,卿可诛之。卿本读书人,凡事当不至造次。”时崇祯之意只欲袁崇焕慑服毛帅,俾作长城,本无杀之之意。
袁崇焕却不懂得,即衔命出关。
那时文武大臣交相祖饯,力诋毛帅,请置重典的实居大半。只有董其昌进道:“弟今不避嫌疑,为督师致语。倘度德量力,自能服制敌人,请好自为之。弟固知文龙有罪,为国用人,倘不得已,当留虎将以备缓急。且督师虽负才能, 惟权贵在内,恐督师之位亦不能久也。若两才俱尽,国家亡矣。”
说罢大哭,匆匆便去。袁崇焕听罢悚然,惟各祖饯大臣皆诋董其昌以私意为毛帅说情,因此,袁崇焕要杀文龙之心早已预决。及到了蓟辽,力向诸属员访察文龙罪恶。原来毛文龙勇健非常,惟情过骄奢,性又刻悍,故属员衔之入骨,遂力诋诸袁督师之前。只有徐允英进道:“文龙有可杀之罪,今日非杀文龙之时。”说了这两句,便出语左右道:“毛帅必死矣。因某进言时,袁督师颜色颇不以为然,以为虽无文龙彼亦可以敌也。”左右道:“何不力争之?”徐允英道:“势亦甚难。袁督师本读书子,苟有专权抗命者,岂能相容?因是知毛帅必死矣。”时袁崇焕听了各人言语,觉谓文龙宜杀的十居其九,便决意除去文龙。即传令以阅兵为名泛舟双岛, 欲与文龙会见时出其不意杀之,以为朝廷除去强悍。正是:因疑抗命难为帅,却借观兵要杀人。
要知毛文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还五将建州修玉帛 赘三桂藩府闹笙歌
话说督师袁崇焕既定了主意,要斩毛文龙,即点齐本部亲兵,并选勇健将校数员护卫,内服戎装,外衣文官袍服,身佩上方宝剑,借阅兵之名直往双岛而来。时因狂风大起,又因辽海空阔,波浪乘着飓风震撼海岸,泛舟不易。袁崇焕便令暂驻松子澳,密与左右计议要诛文龙之事。崇焕道:“某此行实为国家耳。不知我的,谓我擅杀国家一大将,知我的,当谓我能除国家一罪臣。议者每谓,文龙若死,敌患必深,顾本督师以为,宽柔养乱,此风断不可长。文龙死后,本督师当舍命以报国家,惟望诸君悉力相助耳。”左右听罢,皆默然,徐道:“某等皆愿听督师指挥,但督师若杀文龙,当以计致之,文龙拥十万之众驻于皮岛,若闻得督师必要杀他,必不肯敛手待毙,恐督师其时反受其制,不可不防。”袁崇焕道:“诸君之言甚是。某计划定矣,不劳诸君多虑。”说罢先派人诣文龙处,告会操之期及到时面商军政。
毛文龙也不虑有他志,立复崇焕,欣然预期相会。
到了次日,风浪渐平,袁督师便扬帆直往皮岛。所经各岛屿,都登岸察看形势,觉毛文龙布置亦颇完密,心中踌躇道:“毛某经营边备亦有条理,若使此人鞠躬尽瘁,敦守臣节,实不可少之人才。只可惜他性情强悍,蔑视纲纪,蹂躏辽人,罪至不赦。今日杀之,亦殊可惜。”时毛文龙未知袁督师之心,每处必有人窥探。袁督师亦知毛文龙羽翼多众,防有泄漏密谋,故每经一岛,从不发言,因此毛文龙不得袁督师用意也,不敢怠慢。一面侦察袁督师行程,预备恭迓。时袁崇焕正由大王山岸开行,早有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珂乘船来见,说称奉毛帅之令,以海风暴起,特调八十四只帆船来接。
袁崇焕此时,自觉毛帅有此敬礼,恐杀之不安。转念此乃国家公事,只治其跋扈之罪,不能以其敬礼自己,为之宽恕。与尹继珂见后,仍又开行。约历十余海里,已近旅顺,已有旅顺游击毛永义来迎。袁崇焕遂登岸,与毛永义同谒龙王庙。袁督师故谓毛永义道:“国初中山、开平两王,先战于鄱阳湖,再战于北平,乃能驱逐胡元,皆于水战、步战兼筹胜算。今毛帅水营,只以红船泊守,恐难得力。本部堂若复河东,断不能似此草汎了事。”毛永义道:“毛帅以建州敌人只长于骑射,故注重陆路,且国家饷项既单,于水防亦不易完备。然数年来未闻海盗告警,督师大人可以放心。”袁崇焕道:“君是姓毛,应作此等说话。”毛永义听得,心中不免惊疑。正欲再言,袁督师即令开船,早到了皮岛登岸。忽快船飞报毛帅已到,袁督师即令来日相见。左右密道:“毛帅此来,未尝失礼,督师不宜却之。”袁崇焕不答。
到了次日,方约文龙相会。即同到文龙营中,彼此交拜,然后分宾主而坐。袁督师道:“辽东海外,只本院与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能成功。本院历险来到了这里,原要与贵镇会商军国大事。本院有个良方,不知贵镇肯服此药否?”毛文龙道:“敝镇在海外数年,幸免敌患,也有许多功劳。只以小人多谗,动多梗阻,致马匹钱粮每致缺乏,故终不能大偿心愿。然小战百数十,未尝少挫。今敌人不敢正视天朝,差堪告慰。若贵督师更有良谋,定当拱听。”袁崇焕即故露娱悦之色,文龙并没有一些猜疑,旋即辞回。袁督师复执文龙手说道:“只因船上不便,敢借贵镇帐房待酒。”文龙欣然领诺。去后次日,袁督师带了扈从亲丁诣毛帅帐中。毛帅接见后,即带袁督师周览皮岛,亦觉设备完固,所到之处皆有将校出随,军令亦十分严肃。惟每见一将校,袁督师都问他的姓名,但大半答称是姓毛。原来毛文龙惧将校不得其力,故凡稍属勇敢的人皆是子侄,都令他姓毛,以为如此可以得力。此时袁督师听得,心中以他遍招党羽,大为不悦。随回帐中,只见毛帅亲丁皆佩剑环卫,袁督师道:“我们两人同为国家大事,有军政密商,不是鸿门会,安用佩剑相随?你们不必俟候。”遂把毛帅亲丁一概斥退,便与毛帅谈到二更方散。袁督师密召副将汪翥到自己行营帐中,议至五更,皆商拿杀文龙之事。汪翥道:“观毛文龙举动,只怨望为小人所谗,似无什么跋扈。且观其军容将令,亦井井有条,袁督师可否为国留人,赦其前愆,贷他一死。”袁督师道:“吾料彼固畏吾,以吾曾领上方剑来也。我若不能制他,后益难制。吾志已决矣。”汪翥默默而出,密谓守备李钧元道:“督师杀毛帅之心,如先入为主,只记文龙前日愆尤,不计东边现时景象,吾甚惜之。”继而又道:“袁督亦不免矣。”李钧元急问其故,汪翥道:“文龙若死,敌患必深,朝廷必修其杀文龙之罪也。”说罢,相与太息。
到了次早,袁督师即传号令,以辽海为界,东路行毛帅印信,西路行自印信。袁督师料毛帅必然抗阻,惟毛帅绝无抗辩。袁督师没法,即约毛帅较猎,毛帅又欣然愿从。袁督师道:“贵镇受海外重寄,合受本院一拜。”袁督师拜罢,毛帅亦答拜,然后起行。袁督师即令参将谢允光密传号令,将营兵四面围定,把毛帅随护的将校亲丁共百余名统通包在围内。各设一张案子,袁督师与毛帅对坐。袁督师开言道:“贵镇手下将校亲丁,也有许多姓毛。不想贵族出得许多这般好汉。”又向各将校说道:“我宁远那里,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还不足饱暖。今念你们海外劳苦,每人只得米一斛,即家有几口,仍靠此米做生活,实在可怜。你们受我一拜,此后不患无饷。”毛文龙道:“督师此言,是使将士集怨本帅矣。数年来饷项虽单,本帅未尝克扣一点军饷,不知督师何出此言?”袁崇焕道:“本院节制四镇,以登莱天津本是个要地,请设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运至。昨与贵镇相商,并议设道缺查核钱粮,俱不蒙允许。贵镇果属何心?”文龙道:“东江钱粮向由本帅自管,尚多阻压。今若由宁远转运而来,必更多梗塞。在贵督师忠于国家,或能源源接济,但数年来已几换蓟辽总督,恐继督师之后者不知督师好心,压抑本帅军粮,反而有碍大局。此本帅不得不拒,督师岂因此便疑本帅耶?”
袁崇焕道:“贵镇那里是作此想,不过目无法令罢了。但目无本院犹自可,方今天子神武,稔知贵镇一片横悍,也容不得你。你若不信时,且把个利害给你看。”说着把上方宝剑提出来,两军皆为变色。毛军的将士见袁督师已带上方宝剑,只道是朝廷命他来杀毛文龙。且文龙在事前又不知有此意外,故不曾防备,因此部下将士俱不敢置喙。时毛帅已心惊,仍说道:“本帅多负功劳,乃得荐升重镇。向不曾受过天子半点罪责之言,虽小人进谗,饷源见阻,军心咸怨,本帅仍是勤劳边备,抚慰军心。本帅是个武夫,或有不谙礼节得罪上官,惟自问于筹边责任可告无罪。若说本帅是悍臣,目无诏命,怕当粮道困难军心积怨之时,本帅以十万之众反军而西,已不复北面称臣了。但本帅并无此心。今难道因阻设东江饷部,便贻督师罪责不成?”袁崇焕道:“你文龙欺君罔上,屠戮辽民,残破高丽,变人姓名,你罪大矣。尚有何说?”
毛文龙道:“哪件是欺君罔上,我不懂得。只是辽民通敌寇边,我诚杀之。高丽助敌兴师,我诚破之。至若更人姓名,不过羁縻将士,冀以得力。若以是责本帅,本帅知罪。”袁崇焕道:“你尚有得强辩?年来递上朝廷凡劾你的折章,到本院面前凡控你的禀稿,已多了,难道皆是诬你的不成?”文龙道:“既然如此,文龙解任回京,与贵督师对质。”袁崇焕听了大怒道:“你道你可欺瞒朝廷,可与本院相抗耶?”说着便指挥左右,将文龙拿下。时毛永义进道:“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惧。败兵之将尚且如此,今若杀毛帅,敌人闻之必喜。此后谁可继任?愿督师为大局一想。”袁崇焕道:“你们只道本院是个书生,不知本院是个首将。今日杀了文龙,本院若不能恢复辽东,愿偿他命。”毛文龙道:“权臣在内,边将不容易立功。文龙数年已受许多委曲,督师虽有才能,怕恢复辽东,说不得这般容易。”袁崇焕至此,益怒不可遏。左右仍有欲替文龙说情,袁崇焕愤然道:“文龙罪恶滔天,本院若误杀了他,愿试上方以偿他命。”说了便西向叩请王命,立令把文龙斩首。文龙明知辩亦无益,惟有俯身受刑。不多时便押文龙至帐外,斩首缴令。
时毛军部下人心汹涌,皆替文龙不平。但袁督师早已预备,各营围绕严肃,终不敢动。袁崇焕见人心如此,恐久后有变,尽要笼络军心,便令厚葬文龙尸首。一面亲自设祭,并语将士道:“昨杀文龙是国法,今祭文龙是交情。”说罢大哭,军士亦有为之感泣者。后人有诗,单咏杀毛文龙一事的。
诗道:
纵横海外称骄悍,镇慑辽边号将才。
功罪未明头已断,只留公论付将来。
自文龙被杀,江浙人统替文龙呼冤,广东人又统赞袁崇焕执法,至今还没有定论。但文龙本有罪,只惜当时除了文龙已没有可以备边之人,亦不无可叹。
今话休烦絮,单表袁崇焕既杀了文龙,便下令只罪毛文龙一人,余俱不究。又以毛文龙之子毛承禄领兵一协,同守旅顺。袁崇焕杀其父用其子,本欲安抚众心,惟文龙手下几员健将,如吴三桂、耿仲明、尚之信、白遇道、曹变蛟五人,见主将已经被杀,自己恐难免罪,都互相计议欲奔建州,以保生命。吴三桂先道:“毛帅立许多大功且不能免,何况我们?今督师虽说其余不问,不过为眼前安慰人心之计,恐事后见罪,又将奈何?”耿仲明道:“吴公之言是也。督师威令难测,今若不去,后悔无及矣。”因此各人皆以决计,惟仍看袁崇焕处置皮岛之后令如何,方定行止。不想次日袁崇焕下令,以皮岛隔越难以节制,已奏请不复制帅,令旗鼓官徐敷领兵一协,及副将刘兴祚、陈继盛领兵两协,同守边岛。一面发银十万,赏给岛兵。凡从前改姓毛的,都令复还本姓。自此令既下,吴三桂复谓诸将道:“督师此举,殆欲解散毛帅羽党也。毛帅收罗健卒,改令姓毛,欲认为子侄以收臂助。督师多疑,惧以姓毛故至生为毛帅复仇之心,故有此举。诸君试想,毛帅亲丁众多,杀不胜杀,因令复回本姓。今若我们,各受毛帅重恩,方欲死报,料督师未尝一日去怀,不过惧目前有变,暂不敢发耳。我们今日若不图自全,此后将无葬身之地矣。”说罢诸将大哭。时只有耿仲明在旁,即进道:“君言是矣。毛帅以我们五将现分守各要道,毛帅独镇皮岛。今皮岛且不复置帅,何况我们所守之地。彼暂不敢撤去我们者,如君所言,惧目前有变耳。彼疑心既重,恐不特裁撤我们兵权,且将购取我们性命矣。”左右道:“毛帅纵或有罪,然念他前功,应不至死。督师徒发私意,剪除国家大将,吾们即杀督师以为毛帅泄愤,有何不可?不知两将军以为何如?”吴三桂急止道:“此事必不可行。督师书生,欲杀之不过匹夫之力可矣,但他受上方剑而来,安知朝廷不为小人所谗,令他来杀毛帅?今我们未有王命,若擅杀国家大臣,是反叛矣,故不可为也。”
正在说话之间,忽报大宗伯董其昌有书至。三桂即命递上,就在案上取看董其昌书函。那书写道:长白世谊将军麾下:自京华一别,各自东西,数年不复再见。闻将军小战数十,敌人胆落,用能绥靖边陲。朝廷策勋,以将军荐授大总戎,国家可谓得人,荣及老夫多矣。此闻督师出关,恭承上方宝剑。噫!毛帅其不免乎!
当祖饯督师之日,老夫亦与焉。然谗毛帅于督师之前者十而八九,余惟毛帅虽悍,亦必不致为叛也。只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故,遂犯抗命之嫌疑。
犹忆前年毛帅赐书云:“边备疲弱已久,弟到此如诸葛治蜀,不得不镇以威严。”斯言诚是。然毛帅不学无术,自以总绾兵符,不受羁制,历任经略皆不与周旋,反多抗藐。即不谓其目无大吏,亦将媾其抗命朝廷,以是知其不免也。自昔魏犨有罪,赵衰犹以为国留才,请留虎将以备缓急。以晋文盛时犹且如此,况边防久溃,敌患方深,故老夫以内亲且不避嫌,曾为督师致语。
顾督师鉴于昔为经略号令不伸,此次必取示威以行军令,则毛帅又安能免乎?
虽然,毛帅者治世不可留之罪臣,而乱世不可无之勇将也。毛帅若死,国家从此多事,恐不可收拾矣。老夫念敌氛方炽,人才难得,边防既弛,国事斯危,每一念及,不知涕泪何从。然而老夫耄矣,未足与谋。将军英年,雄姿慷慨,惟捐小忿以重大义,励臣节以收将才,摧敌安邦,惟将军等是赖。则不特老夫有光,抑举国受赐也。惟将军勉旃!
吴三桂读罢,遍视左右,皆为感叹。左右道:“然则朝廷尚无准杀毛帅之命也。”吴三桂道:“今不必说其话。督师亦有才能者,若必谋杀之,不特躬为反叛,且旬日间损两员大将,国益危矣。”耿仲明正欲有言,忽报白遇道到,三桂即令延入。白遇道仓皇说道:“督师有令,将巡行东部各镇。恐他此行,即以待毛帅者待吾等也。吾等向为毛帅心腹,不可不防。”吴三桂听了,彷徨不决。耿仲明大呼道:“吾等安可坐以待之耶?”便请趁督师尚未成行,速集诸镇计议。时尚之信、孔有德已到。孔有德先进道:“锦州镇总兵祖大寿,惧督师见罪,已投奔建州去了。大寿本无罪,不过为毛帅羽翼,故以自危,先机遁去。小弟已有此志,诸君若不去,我将独行。”白遇道答道:“建州为国大敌,吾等若依敌国以图生活,如清议何?”尚之信道:“建州主方买人心,必不遽杀吾辈。惟有身在敌国,心存宗邦,不过暂且避祸,倘有机会即连袂而归,有何不可?”说罢皆以此言为是。吴三桂道:“祖大寿乃小弟母舅,诸君既同此意,可且往依之。然后以吾辈之志函告京中故旧,为后来地步。诸公以为然否?”各人听得,无不赞成。遂歃血为誓,彼此共如手足,不得相背。便由吴三桂挥函入京,告知董其昌及父亲吴襄,即各弃兵符,同奔建州而去。
至此东防尽撤,袁崇焕大惧,又不敢隐匿,即具实奏报朝廷。以诸将通敌,东防可危,朝臣听得无不失色,便欲治袁崇焕激变酿祸之罪。兵部尚书洪承畴、礼部尚书董其昌齐进道:“袁崇焕此举诚出于过激,惟崇焕亦有将才,今若并除之,是自去其力,必不可也。请降诏轻责袁崇焕,再以国书至建州,索回祖大寿六将。想建州未必敢遽行发难,必还我诸将。然后我再整边备,可也。”果然书到建州,那建州国主以明朝有书到来索还五将,即大集诸臣计议。都道祖大寿、吴三桂等素负勇名,今既来归,我若用之,定能得力。但袁崇焕方督师蓟辽,此人向有才名,恐不是杨镐一辈。我若不还他五将,必然开衅,此时尚恐非他敌手也。且五将新来,其心未附,若明朝以恩结之,反为内应,其患不浅。为今之计,宜一面允还他吴三桂等五将,一面且留祖大寿,与明朝相约,使不得杀吴三桂等五人。若那五人见杀,我即不肯放还祖大寿。那时明朝已少吴三桂等之力,祖大寿又惕于吴三桂等见杀,必然以死力助我,自可与明朝开战矣。建州主道:“彼若不杀吴三桂等,又将奈何?”诸臣道:“某等亦料明朝于吴三桂等五人必不见杀,惟我先已要求不杀吴三桂等,是吴三桂等必然感激于我无疑,即可留为后日记念,亦未尝无益。”建州主深以为是,便回书应允明朝,将吴三桂等放还,不得以他曾奔建州更加杀害。那明朝正欲用回五人,自无不允。
时吴三桂等以得建州主要求本朝使勿杀自己,可以保全性命,又得重归故里,已不胜感激,故到了放回之日,到建州主面前叩见拜谢。建州主已知明朝若不杀吴三桂,当目下需才,必然将三桂等再用,乐得更做点人情。又备了一封书,送到明朝,言“吴三桂、耿仲明、尚之信、孔有德、白遇道等,皆有万人敌,宜加重用,以保国家,不宜擅行诛戮,以损国家柱石”这等语。
吴三桂一班人一发感激。及回到明朝时,朝廷君臣亦以建州主一片好心,一来送还自己将官,二来又重荐己国人才,使之重用,便一面为函致谢建州国主。又以吴三桂诸人,不过因袁崇焕擅杀大员,惧他见罪,故出奔他国,亦出于不得已耳。且又得董其昌、吴襄替三桂照料,不特不杀三桂等,也派令各驻重镇,便以吴三桂为大总戎,出镇宁远。那时吴三桂既不见杀,故耿仲明诸人亦一概不究,也不必细述。
且言吴三桂自受了宁远镇重任,好不感激朝恩,便致函董其昌,又拜表入朝,请进京陛见,说称要面奏边事情形,实则欲面劾袁崇焕,以报他计杀毛帅之愤。时明主注念东边,亦欲一见吴三桂,故表到之日,即有旨令吴三桂入京陛见。计当时吴三桂驻扎宁远,凡部下健卒多经战阵的不下数万,真乃旌旗满野,壁垒连云,国中无不仰其声势。及接得诏命,入京陛见,即安排起程。留部将暂守宁远,即带同本部亲兵进北京而去。那时国中疲弱,人才稀少,只有吴三桂一人声势赫奕。又见他从前在毛帅部下数十小战,多著战功,因此吴三桂的声名便为妇孺所震动,无不以纳交三桂为荣。就中单表一人,乃朝廷姻亲,为崇祯皇帝驾下西宫国丈,姓田名畹,表字东畲,本贯淮南人氏。生平虽不曾立过什么大功,但当崇祯帝既已登基,他仗着女儿是个西宫皇娘,也晋爵开藩。且在崇祯帝之前,计从言听。又因当时季世,朝臣贿赂公行,久溺晏安,没一个不愿做个太平官吏。看见田藩有如此权势,凡觊觎升官的都奔走其门,或献美人,或供宝物,因此田畹藩府中金碧辉煌,绮罗绚烂,重楼杰阁,锦榭香栏,倒亘矗云霄,遮天蔽日。田藩又慕晋代石崇的繁华,隋时杨素的艳福,复大兴土木经营苑囿。凡歌台舞榭也是笙管连宵,声歌达旦。一切名姝歌伎,充斥下陈。就中一名歌妓,姓陈名沅,为太原故家女,善诗画,工琴曲,遭变被掳,鬻为玉峰歌使。自树帜乐籍而后,艳名大作。凡买笑征歌之客,都唤他做沅姬。那沅姬声价既高,凡侍一宴的须五金,为度一曲者亦如之。走马王孙、坠鞭公子,趋之若鹜,大有车马盈门之势。即词人墨客,凡以诗词赠题沅姬的,亦更仆难数。当吴三桂抡魁之后,留滞京师,曾识姬一面,谓为百美图中无此娇艳人物也。沅姬一见三桂,亦许为当世英雄,意颇留恋。吴三桂时方值差父亲吴襄营中,终不敢离营寄宿,每以为憾事。后隶毛文龙部中,皮岛一别之后,更不复再见。然三桂忆念沅姬,未尝置怀,曾通信一函,并请人为咏一诗,以赠沅姬。那诗道:
华筵回首记当时,别后萧郎尚寄诗。
人说拈花宜并蒂,我偏种树不连枝。
鸳衾好梦应怀旧,鲛帕新题合赠谁。
料忆秋风寒塞外,有人犹写断肠词。
沅姬得书,以为诗句出自三桂,是以武将兼为文士,儒将风流,古来难得,因此更置念不已。后以艳名为藩府田畹所闻,以千金购之。沅姬虑其不偶,方谋力却,鸨母一来畏藩府之势,二来又利其多金,便不从沅姬之意,将沅姬送归藩府。田畹见之,赞美不已。改名圆圆,自以为绝代佳人,旷世无比。把向日之充斥下陈者,尽视为尘土,夜夜选声,宵宵侍宴,宠幸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