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演义 - 第 5 页/共 11 页
话说吴三桂领大兵直趋缅境,传檄缅酋,勒令交出永历帝君臣。缅酋畏惧三桂,即托称送永历帝至晋王营中,实则拥至吴三桂营内。三桂好不欢喜,以为不世之功,莫如此举,且又可以解释清朝猜疑自己之心,便立即拔营,提兵拥永历帝回至云南府城。是时故明各路人马都已溃败,晋王李定国亦已殁滇中,即反复无定之秦王孙可望,及他部将巩昌王白文选,都先后走死。
眼见大清已一统山河,只有郑成功尚守台湾,不肯降服,直至死后,传位郑经,又传至伊孙克爽,国势日弱,方肯投降。都是后话,不必细表。
惟是吴三桂得了永历皇,已把川、黔、桂、粤、湘、鄂各省,尽归平靖,立议表奏入京,请留永历帝朱由榔在滇办理。部将吴定谏道:“历朝鼎革不诛旧君,三代盛时且封为诸侯。即秦汉以下,除了篡弑得者,莫不封其故君,非王即公。当今朱由榔虽建号称帝,抗我清朝,但他既属明裔,亦份所应尔。不如解送京中,听朝廷发落,或者朝廷尚有后恩也。”吴三桂道:“汝言似是,但我辈所为何事?今日已骑虎难下矣。俗话道:斩草留根,春来必发。明裔一日尚存,即本藩与诸君一日不能安枕。若以一时不忍之心,反贻后患,某不为也。”吴定道:“然则王爷直死之乎?不如奏知京师,听候朝旨行事可也。”吴三桂无奈,便依吴定之议。果然奏谒到京,即有朝旨,允留永历帝在滇,由三桂处置。
那日吴三桂便大会诸将,商议处置永历皇之法。部将满人爱里阿道:“王爷此举,将如何处之?”吴三桂道:“某亦不欲处以极刑,只欲将他骈首。”
爱里阿道:“王爷此言,亦太儿戏。他曾为君主,岂骈首犹未得为极刑耶?末将以为,如此未免太惨。”三桂道:“将军亦满人,何出此言?”爱里阿道:“末将诚是满人,但不忍之心,人所同有。末将若处王爷地位,必不为此也。”吴三桂道:“某非不知。唯朝旨已下,焉能违抗?”爱里阿道:“朝旨只任王爷处置耳,未尝使王爷将他骈首也。”三桂道:“恐除将军外,未有以将军之说为然者。”时章京卓罗在座,向三桂厉声道:“爱里之言是也。王爷世受明恩,或以不得已而至于今日。然回首前事,正当借此机会图报于万一。且他亦尝为君,曾有数省奉其正朔,亦当全其首领。若王爷于此事仍有畏惧,某愿以身当之。”吴三桂听罢,面为发赤,即退入后堂,各人亦散。
吴三桂心里踌躇,觉若不杀了永历皇,既不泯清朝的猜疑,自己亦不能安枕。
惟外面又欲解释人心,欲以示所杀永历皇由于朝旨敦促,不干自己之事,冀诿卸于清廷。那日便欲叩谒永历帝,以阳示其哀怜之意,与不得已之心。但自己已为清国藩王,又不知用明朝衣冠,还是用清廷的衣冠。若衣清装,即无以解释人心,若衣明服时,怕当时朝廷知道,如何了得。左思右想,总没法子。到了次日,与心腹章京夏国相计议。国相道:“即衣清装叩见可也。”
三桂道:“吾欲暗中仍穿明服,不令人知,汝意以为何如?”夏国相道:“王爷差矣。王爷此举,只欲解释人心。若暗中自衣明服,试问谁人见之?今王爷已受清封,即以清装相见,亦能昭示于人。”三桂道:“相见时又不知如何礼法。”夏国相道:“王爷今则为王,永历今已为俘,其极,亦平揖可矣。”
吴三桂亦以为然,即转进后堂更衣。忽见爱姬圆圆揽镜自照。原来圆圆已窃听了夏国相与三桂所言,故意坐在那里要与三桂说话的。三桂却道:“卿何独坐其间?”圆圆道:“妾方才登楼北望,回时觉鬓发乱飞,想是为风所动,故略行修饰耳。”三桂道:“卿言登楼北望,究属何意?”圆圆道:“妾北方人也,望家乡耳。”三桂道:“卿随侍此间,荣贵万倍,亦思乡耶?”圆圆道:“妾昔读古人与陈伯之一书,说是廉颇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故国怀念,英雄且有之,况妾一小儿女耶?”三桂听罢,默然,随入内室。圆圆亦随起而进。忽见三桂更衣,圆圆道:“王爷今将何往?”三桂道:“将往叩见故君也。”圆圆故作惊道:“崇祯帝尚在耶?此大明之幸也。”三桂道:“某非言崇祯帝,只言永历耳。”圆圆道:“永历帝已被擒矣。妾以为王爷至于今日,不如勿见。”三桂道:“卿言何谓也?”圆圆道:“君若能抚存朱明遗裔,顾念朱明江山,即见之可也。若不然,设相见时,永历帝以正言相责,试问王爷何以应之?”三桂笑道:“他已被擒,方将向某求全,宁忍相责耶?”圆圆道:“妾闻永历宽仁大度,不过臣僚非人,以至灭亡耳。他在缅境时,曾欲自刎,不过以母后尚在,未肯捐生,以是知其非畏死者。王爷勿轻视之。”三桂听罢,不答。随穿清国服制欲出,圆圆道:“永历若见此衣装,必诧为异事矣。昔已擒之,今又谒之,王爷此行实为可异。”三桂道:“卿勿作此言。若他人言之,吾已罪之矣。须知缅境陈兵之役,皆朝廷意也。”圆圆道:“妾若为王爷,必不如此。”三桂道:“卿戏言耶?”
圆圆道:“何戏之有?妾昔被掳于闯贼,犹知不屈,百折而得复见王爷,即此可以见也。”三桂至是赧然,复卸下清装,先穿明服在内,而以清装披之在外,又并着从人携着明冠同去,圆圆亦不复言。三桂便出府门,直乘舆望篦子坡而来。
原来篦子坡即在永明池畔,时三桂已安置永历帝在那里。当三桂出时,以清装在外,本意至永历帝寓所时,即卸去外装,冀于无人之际以明服相见。
不料到时,还见许多旧员环集,求谒永历帝。即三桂部将,亦多在其中,皆伺候叩见永历帝。三桂见人心思明,心上不免愧怍。且见各人环列,若脱去外面明(清)装,也不好看,急令从人把携带的清(明)装帽子,携回府去,却在人众中。那时各人都让三桂先行叩见,三桂那时觉跪又不好,不跪又不好,惟觉跼蹐不安。永历帝便问三桂是何人,三桂即报名以应,翻身跪在地上。永历帝责道:“你是大明臣子,父子相继受国厚恩。汝以武举升至总戎,叠应方面,又封受爵典,自应感恩图报。既引外人以灭国家,今又逼朕至此,汝意将欲何为?”吴三桂听罢,一言不能发,又不能动。左右急为扶起时,那三桂已面如死灰,观者无不大惊失色。三桂回至府里,不宁者数天。自是不敢复见永历,只传令将永历行宫四围逻守,十分严密,凡有什么人出入,皆要先白三桂。惟自三桂叩见之后,诸臣反以三桂叩见时受惊,尚有天意,故凡见永历的,皆不敢怠慢。
有前任尚书袭彝,本湖南永州人氏,初时听得三桂入缅,即奔走数十里,意欲随驾。及至云南,已知永历被擒,那时即求见永历,却为守门者所阻。
袭彝厉声道:“此我故君也,义应入见。”守门者乃白三桂,三桂亦许之。
袭彝乃备酒食而入。永历接见时,相见大哭。随以酒食上献,永历帝不能下咽。时有从臣邓凯相陪,永历帝哭道:“朕既误国家,又累母后,死何足惜?所不忍者,只朕幼儿耳。国统既亡,并祖宗的血嗣亦不能保,实在可叹。”
袭彝听罢,哭不能成声,随谓邓凯道:“今皇上已被围,势难复脱。看三桂奸贼,势将斩草除根。足下随驾日久,日观皇上奔走流离,只留下这一点骨血,足下独不动心乎?”邓凯道:“弟亦日筹,未得其计耳,如先生有高见,愿乞教。”袭彝道:“某到此间,见人心尚思大明,看来国中不乏忠义之士。若皇裔尚在,或有辅皇太子以图光复者,亦未可知。愿足下救出皇子,以存明裔。某愿以死报足下也。”邓凯道:“先生之言,某义不容辞,但何由得皇子救出?弟愚昧,实未有良策。”袭彝道:“此间还有心腹人可以同谋否?”
邓凯道:“有三桂部下领兵守卫行宫者副将陈良材,常说到皇上被困,即太息欷歔,若与谋之,当必有济。弟亦尝以言挑之。”袭彝道:“盍试以言挑之!”邓凯即出寻陈良材会晤。良材见邓凯眼带泪痕,即问道:“足下得毋哭乎?”邓凯道:“眼见吾君被难,不久将骨肉无存,是以悲耳。”陈良材叹道:“某亦故明臣子,倘有可以报明之处,虽死不辞。”邓凯道:“某不过欲为我皇上延一点骨血耳,不知将军能任之否?”陈良材道:“弟实不难任之,愿足下明言,不必隐讳。”邓凯察其心地无他,即与陈良材同入会见袭彝,商议此事。即彼此计定,令陈良材托言带儿子入行宫,愿见永历帝。
去后,即令永历皇子扮陈良材儿子的装束而出,先藏之陈良材家中。邓凯即混进陈良材营里,窃往良材家内,与皇子逃走。那陈良材伺守卒换班时,然后自携儿子回去。
当袭彝与邓凯、陈良材哭别时,好不悲苦。袭彝却向陈、邓二人拜道:“明祚不斩,皆两君之力也。某非畏死,不过初到云南,路途不熟,终难救出皇子出关,故让诸君耳。今事已行,某不忍独生。”即撞于阶下。左右急为救起时,已伤重而殁,左右无不伤感。后人有诗赞袭彝尽忠的道:
故君被俘入滇城,万里间关谒永明。
热血直从阶下溅,森严行在有哀声。
又有赞邓凯独救皇子脱险的诗道:
当年杵臼共程婴,殉难存孤各尽情。
后世袭彝和邓凯,流芳青史著忠贞。
自袭彝死后,即有人报知三桂,吴三桂也不免有感,令厚葬其尸。自忖:各人思报明主,反觉自己汗颜,不如早将永历处置。又因前次会议,多人主张不杀永历,今却不必会议,只独断独行,令永历帝及他母后自尽。即拣出两条罗带,藏在一个盒子内,外面写道是食物,送给永历帝及永历帝母后等字,即使心腹人直至篦子坡来。
时永历帝正在篦子坡与母后相晤,诉说邓凯之事,与袭彝撞死一节,正大家伤感,忽闻三桂使人送食物到来。永历帝听罢默然,徐叹道:“什么食物,直鸠毒耳。然朕死不足惜,顾累及母后,此数十年中,又累多少生灵,实在可恨。”说罢,即传进来。由左右呈上,只是一个盒子,写明送给永历帝及他母后的。永历帝打开一看,见内里并无食物,只有罗带两条,不觉对太后流涕道:“逆贼直欲朕自缢也。”太后听罢,亦大骂不已。太后复骂道:“三桂逆贼,行此辣手,害我母子。他日九泉之下,当看汝碎尸万段也。”
早有人报知三桂,三桂积羞成怒,即遣章京双桂领亲兵二百名,围绕篦子坡。
那篦子坡在昆明城内,旧有金蟾寺,三桂即囚永历帝于寺内,惟永历从臣仍呼为行宫。三桂亲兵到时,即围定寺内。永历帝知三桂兵到,即使人谓双桂道:“三桂逆贼已迫朕至此,今你们到此再欲何为?朕死则已,幸勿惊扰太后。”统领双桂道:“奉平西王之命,以陛下既受罗带,特候回报耳。”
永历帝道:“此次正对五军山,朕欲登山一望故都,然后回来候太后终年之后,即行就死,不知能方便否?”双桂厉声道:“吾只知奉命耳。若复有言,当令人告知平西王爷,吾不能为汝作主也。”永历帝听罢大哭,向太后道:“朕不肖累及母后,今将奈何?”太后道:“逆贼欲吾自缢以掩人耳目,我横竖一死,不如候逆贼加刀,以成他弑君之名。”永历帝道:“后世必有知者,太后不必如此。”太后乃大哭,即取出罗带,永历帝不忍正视,又虑太后年高,乃代为结束罗带。左右即移椅子,扶太后上吊,永历帝只掩面俯首垂泪。除左右随从外,还有皇后及妃嫔数人,皆放声大哭,不忍仰视。太后上吊时,仍大骂三桂。不多时,永历帝尚俯首而泣,左右扶起时,三桂军士由怜生爱,见了永历,皆惊道:“此真英主也。”皆窃窃私议,有欲救之之心。且自三桂遣发亲兵而后,满汉诸大臣多来观视。永历帝正当太后既死,一发悲苦,乃向妃嫔说道:“自古为君无有如朕之苦者。今朕将死矣,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汝们宜各自打算。”说着,各妃嫔皆拥绕永历帝而哭。时在场看的,自汉员以至八旗将士,皆为感动,纷纷道:“人谓他为仁爱之主,果不虚传。我们何不奉之,以立不世之功。”一言未了,已有数人割辫而起。
双桂急使人报知三桂,三桂听得大惊,立发令箭大兵到来,即将多官驱散,并谕双桂,即取永历自缢的消息回复。永历帝此时恐防被辱,即行自缢而崩,亦无暇与妃嫔诀别。三桂更令双桂拥皇后及永历次子,直至市场,以弓弦绞杀之。是日却天昏地暗,风霾交作,对面不见人影,见者皆谓为天怒。事后双桂回报吴三桂,三桂更怒,传令将永历帝、太后尸首,用火焚化,闻者皆不忍往视。左右亦有向三桂进谏,谓不宜太惨,三桂更怒,谓左右道:“他说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尸万段,吾焚其尸,化为灰烬,则本藩他日虽碎尸万段,他亦无目见吾也。”说罢一发令人将永历帝及太后焚化之后,更扬其灰,使分散四处。是时吴藩部下文武员弁,见三桂盛怒,多不敢进言,故一任三桂做作,以至得做这穷凶极恶的手段。
那时三桂自害了永历帝及太后之外,并永历皇后及皇次子亦已绞杀,单不见了永历长子,也疑到手下的人暗为藏匿,立即高悬赏格,要缉永历太子。
一面将永历亲属及外戚从臣,槛送入京,具表报捷。随后复追究永历被缢时,有赞永历帝为真主欲奉之举事者,大加杀戮。计除章京双桂以外,共杀去不下二千人。真是天愁地惨,户哭家号。因见永历受害之惨,滇人乃改唤篦子坡为迫死坡。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永历帝被害的。诗道:
大明太祖定天下,一统相传三百年。
延至季世日积弱,君虽英武臣不贤。
内遭阉祸外强敌,东陲一望皆烽烟。
似此存亡若一线,况复流寇相蔓延。
龙蛇混杂闯献出,敌闻内乱亦垂涎。
号召各部兴劲旅,乘机泄发寇东偏。
松山一战承畴走,三桂借兵为祸首。
自成西去敌东来,前方拒虎狼随后。
虽然申胥哭秦庭,却送土地为人有。
福王栖息依南京,转瞬扬州先失守。
可怜天下祚朱明,鲁王唐王皆不久。
中惟延平郑氏起,雄师光复闽台次江右。
清兵百万渡黄河,东南遍地皆干戈。
永嗣明统图光复,君虽明哲臣庸何。
可望反复成栋死,一战再战皆蹉跎。
奔驰端州并粤左,仓惶滇省依天波。
势穷力尽走缅甸,缅酋惨杀犹残苛。
吴军直指缅甸境,君臣为俘相芟锄。
逆臣辣手弑帝后,血泪飞扬迫死坡。
极恶穷凶志不回,焚其尸首扬其灰。
破巢之下无完卵,爰及妃嫔皇嗣交残摧。
天愁地惨鬼神哭,甘弑君后为奴才。吁嗟呼!
乱臣贼子古来有,何如三桂罪之魁。
试读明季惨亡史,二百年后人犹哀。
自此吴三桂即坐镇滇中,以平定永历之故,清廷念其勋劳,即以云南为三桂食采地。又招其子为驸马,宠幸已极。
如是有年,三桂日即骄横。所有云南岁入库款,皆不奏报,又招兵买马,直如三代诸侯一样。因此清廷大为嫉忌。唯是三桂耳目遍布京中,早有消息知得清廷嫉忌之意,志在探听确实,以窥朝廷举动。正筹思无策,忽报大清国顺治帝驾崩,吴三桂便趁此机会,以奔丧为名,直进京中。又恐自己入京之后被朝廷挟制,便点起大兵,然后启程。计大兵不下十余万,经贵州、湖南,入湖北、河南,望北京而去。沿途骚扰,三桂又故迟迟其行,以看朝廷之意。随行如马宝、夏国相,皆三桂心腹将士。以马宝为前驱先行,自己在后进发。计行了数十日,三桂尚须两日方能抵京,唯前驱人马已在燕京塞拥道路,弄得京中一带人心惶恐。有言三桂反清复明的,有说三桂带兵入京志在袭取大位的,纷纷其说。你言我语,居民十室九惊,交相避匿。
那时顺治帝既崩,康熙帝正在即位,听得风声,又不知三桂有何用意,心中不免顾虑,即与廷臣计议。有主张阻拒三桂不令入京的,康熙帝又恐反因此激成三桂反情,终是不决。徐见诸臣纷奏道:“三桂领兵入临,人马过多,在京骚扰,惊吓居民。请旨定夺。”康熙帝立意用安慰之策,以羁縻一时。先派大臣赴吴三桂军中,先奖颂他的功业,随说居民惶骇,请不必入京成礼,以靖民心,就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正是:
为虑藩心多反侧,反教朝意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筑菜园陈姬托修斋 依海市杨娥谋讨贼
话说吴三桂入京奔丧,因所带人马众多,骚扰京城,已令他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自此三桂也以清廷为猜疑自己,清廷亦以为畏惧,自己即一面率领人马回滇。那时清廷仍欲羁縻三桂,俟三桂回滇后,即降一道诏敕,称奖三桂功劳,由平西王晋封为平西亲王,世袭藩封罔替。吴三桂得诏,即请夏国相计议。三桂道:“孤前者入京奔丧,竟不令孤入京,是疑孤也。今又晋封孤为亲王,是为藩府,是又有畏孤之心,故示羁縻之术耳。为今之计,须谋自全之道,愿卿有以教我。”夏国相道:“大王如欲始终恪守臣礼,自当力辞世袭藩府之任,愿解兵权,以释朝廷之心。如其不能,又当速自为谋,毋延误时日,自取其败也。”吴三桂道:“早知如此,孤断不为缅甸之行矣。然孤以二十年汗马战争,始有今日。既遭朝廷疑,所可以自全者,只恃此兵权耳。曹孟德说得好,若一旦卸去兵权,必为人所算。语所谓骑虎难下,不能以冒虚名孤受实祸也。”夏国相道:“三代而后封建久废,今大王得此异数,朝廷必有深意。大王能顺则顺之,若既不能,即取死之道也。究如何而可以死里求生,自当早计。以韩信之能,破项羽可以破而不能阻未央宫之祸,燕王棣才不及韩信,而可以制建文,此视夫见机之迟早耳。此则大王智力所能,无烦老夫计及也。”吴三桂大笑道:“卿知我心也。”夏国相道:“若以此计为然,趁人心思明之际,幸勿以迟疑取祸。”吴三桂道:“今却不能,须看部下文武之意如何,待有机会,方可乘势行之。”夏国相道:“大王之言是也。以恩结人,以威令众,实为上策。然早自图,幸勿轻泄。”国相言罢而出。
自此三桂一发施恩于人。凡云南地方,虽为三桂藩地,惟一切官吏等仍多由朝廷虚发。惟三桂用意,一来惧朝廷派人窥视他的举动,二来欲全用自己心腹,故虽朝廷所任的,三桂也一概撤回,另以藩府龙凤下批咨部,以某人任某守令,以某人任某参游。纵部选本有定例,亦必撤回,改用藩府所咨选,时称为西选。那时西选之官遍于东南,即地方督抚大吏,于西选之官亦必改容加礼,盖恐得罪藩府也。三桂那时势焰日炽,渐溺晏安,每暇即以声色自娱。那宠姬圆圆,声色为一时之冠,惟自入滇以后,颇不满意于三桂行动,声色忧容,但三桂宠爱之弗衰。三桂见圆圆常不大欢悦,思有以取媚之,乃大兴土木为筑梳妆台,以处圆圆。
那一日,圆圆谓三桂道:“妾自蒙大王青顾,恩宠有加,复以大王英雄,荣及贱妾,妾复何憾?但妾昔日所言,愿大王勿忘之也。”三桂道:“卿所言甚多,究何所指?孤焉能一尽记之?”圆圆道:“妾今荣华极矣。若再享荣华,必增妾累,愿得一净室,俾修慧业以终余生,并赎前过,此皆大王之赐也。”三桂道:“往者戎马仓惶,卿尚相随奔走。今已四方无事,正当安享富贵,何以遽作此想耶?”圆圆道:“昔固许之,大王今何背之?”三桂道:“诚然。卿若离去此间,孤必不见许。若欲于云南城内为辟地方静养,孤自可成卿志也。”圆圆道:“今大王位至南面王,美女已下陈充斥,妾亦料大王必许妾也。妾非必要离去云南,盖离乱以后,妾家离散,去亦安归?只愿得一山林清趣之地,幽居静处,稍赎前衍耳。”三桂便允其请,即令人在滇城相度地方,看哪一处最合建筑。惟城北一带地方空旷,枕山临流,甚为清雅,即令在那处建筑楼房苑囿,名为野园,实则自如离宫一样。那处附近商山,树木繁盛,三桂更筑一园,以通商山,以便临眺,名为安阜园。更为石栈,直达商山寺。统计野园之内,楼阁亭台有百余座。又嫌藩府梳妆台湫陋,即在野园内建做圆圆梳妆台。下令建筑之日,即另行示令居民,或有房宇相连的一概搬迁。居民一来仇恨三桂,二来又见他所为无理,多有不肯搬迁。到地方府县官递禀求免迁徙的,不计其数。初时地方官府县恐触藩府之怒,不敢上闻,惟暗中补偿迁费,令居民勿得违抗。后以勒迁的房屋过多,府县官无力补偿迁费,始禀告三桂,请示办法。三桂大怒道:“便是明家天子,且不敢违抗孤,那小民反欲违令耶?”即再出示,限五日内一概迁移,否则即行毁拆。及到期,虽有许多畏祸搬迁,惟是一班穷民,无可迁徙,仍求地方官体恤。那时地方官又恃着藩府出头,诸事不理。三桂以人民抗己,即拘拿十数人,立行斩首,即将房屋焚毁。故贫民因此露宿山栖,不能胜数,嗟怨之声,彻闻远近,三桂概若不闻。且附近商山坟墓亦众,那贫民无力迁居,还哪有力计及坟墓?故三桂更以那些坟墓妨碍工程,又怨居民不将坟墓迁葬,都令一概掘起,致令骸骨暴露。三桂都不计是那处坟墓的尸骸,惟有令人迭埋一堆,运至十数里外,以土掩之,遂成乱冢一丘,不复辨为谁家坟墓。及地场既辟,即募征丁役万人,日事兴筑。所在应用的砖瓦木石,都责成属下官吏供应。计经年始告落成。又示令国内,凡有奇花异草、珍禽奇兽与一切玩物,倒搜罗尽净,置诸园中。如有隐匿不行献出者,即行罪责。以故富绅大贾交相献纳。或侦知那一家藏有奇品,即派人领兵硬行掠取。因此为建筑野园一事,骚扰地方,甚于兵燹。
自野园落成之后,三桂文字本不精通,唯愧自以武员出身,又附庸风雅,并征文人题咏野园风景。有狂生夏严,题月台一联道:
月明故国难回首,台近荒坟易断魂
三桂不解其意,视为佳句。后为侍者所谗,三桂大怒,令削之,立即捕夏严斩首。及野园装点既备,复于园中辟两道小河,直通外海。每届夏令,即与诸妃乘舟于池中,故托名为圆圆筑地修斋,实则借此大兴土木。只于园中隐楼一座,直通梳妆台,以处圆圆。三桂亦不时同处其中。此外楼阁亭台,风轩水榭,皆金钗十二,粉黛三千,环列萃处,繁华无比。后王思训有野园歌一阙,单道其事,今已强半遗忘,聊掇拾凑成之。歌道:
古滇城北数里许,后枕高山前带水。
孤松峭拔撑天高,绿杨缥缈斜阳里。
此中佳胜古来稀,中有野园壮丽无伦拟。
层楼杰阁亘云霄,水榭风轩随处起。
名花异草四时尽,不尽千红与万紫。
珍禽奇兽尽搜罗,纵横遍地皆罗绮。
长桥似波百度飞,龙舟竞渡聊复尔。
十步阁兮五步楼,古称阿房只如此。
中唯妆台尤杰出,隔离天日不盈尺。
谁能为此壮大观,吴王兴业震遐迩。
借兵入卫明社墟,缅甸凯旋明祚圮。
论功不数桑维翰,封藩开府南滇地。
升平而后溺晏安,况复佳人久擅倾城美。
大兴土木复穷奢,舍是不足娱歌伎。
君王岂计民流离,只忧美人心不喜。
万家庐舍皆丘墟,千年坟冢成荒垒。
经营累月复经年,大工竭尽民脂髓。
野园为欲处佳人,野园成后佳人死。
佳人死后野园倾,沧海桑田类如彼。
当年藩府今何在?曾不十年长已矣。
自古繁华易阒寂,况为国贼民集矢。
我来凭吊正欷歔,欲寻野园旧遗址。
只留蔓草绕荒烟,何堪再论兴亡史!
自野园落成之后,三桂不时与圆圆乘车在园内游览,故圆圆虽名为修斋,实则奢华更甚于曩时。又在野园内更建列翠轩,俯临池塘,夹道皆种杨柳,池内又遍植莲花。每届夏日,三桂即与诸姬在轩内临池。轩内计分厅事五座,窗外隙地数十丈,皆栽细草。三桂本不善书,惟好与诸姬在轩内临池,凡春秋佳日,轩内设宴无虚夕。三桂辄携笔墨于轩内,作擘窠大字。侍姬数人环列其侧,鬓影钗光,真不异蓬台瑶岛。当三桂入滇之始,即以永明故宫为藩府,附近柳营一带,亦改作珍馆崇台,至是更由藩府筑道,通至野园。计园中有演武厅,三桂又每于秋凉之际,学吴宫中教美人战,与诸姬列队为戏。
园内如荷花池,如淬剑亭,如九龙池,皆一时名胜也,不必细表。
惟三桂自筑成野园之后,奢侈横暴更甚于往日。每日由藩府过野园,镇日不出府门一步。凡部下禀报事件的,都传到野园相见。更有时诸姬侍侧,亦不顾礼度。因穷奢极侈,自然系暴敛,故种种横暴,亦不胜数。因此人人怨愤,但畏惧藩府威势,终无可如何。因此就激出一烈女来。
你道这烈女是谁?却是姓杨,单名一个娥字。本贯云南广西州人氏。他的父亲唤做杨世英,技击之术,著名于云南,故世为黔国公沐府武术教习。
杨娥少时颇读书识字,及年既长,乃从父学习技击,杨世英责道:“儿是女流,只合事针黹女红,若技击之术,非所宜也。”杨娥道:“方今乱世,将来身世且不知如何,焉能作娇娆弱质之态,作女红已耶?”其父杨世英深奇之。又念膝下无儿,只单生杨娥一女,故甚为钟爱,一切所学皆听之,遂尽心授以技击。杨娥尽得其传。及年十七,即明永历十一年,沐府遭土司沙州之乱,举家离散。杨世英竭力救护黔国公沐天波,致身受重伤,回时奄奄一息。杨娥往问父疾,杨世英道:“父以一人竭力救主,以众寡不敌,为乱军所伤,父恐不久于人世矣。惜儿是女流,若是男汉,必能为父报仇雪恨也。”
杨娥哭道:“儿虽女子,安知便不能报仇?父且放心,儿必有以报父矣。”
杨世英遂瞑目而殁。杨娥即草草料理父丧,徐即谋报父仇。
时沐天波已仓惶避难,会孙可望兵至云南,恨沐天波之富储尽为沙定洲所有,乃托言愿与沐天波报仇,天波亦欲借此以恢复藩府,遂倚可望之师为复仇计。杨娥即易笄而弁,变姓名愿充前军,并作向异。遂大败沙定洲,杨娥手刃沙定洲之首,并乞其首,以祭亡父之灵。至是,军中已知杨娥为世英之女,莫不奇之。可望欲得为侍妾,杨娥佯允之,托言往改葬故父后,即委身相从,可望亦信之不疑。唯杨娥先曾许字张英,那张英亦黔府武卫,自忖不宜失身于可望,且亦知可望必败,不应委身相从,故祭葬故父之后,即循迹隐避。可望亦无可如何。
及可望既殁,三桂入滇,杨娥年已二十有余,见三桂陈师缅甸,捕戮帝后,复行杀戮,张英亦被杀,且穷奢极侈,怨声载道,便深嫉三桂,尝慨然道:“永历为吾之故君,沐府为吾之世主,张氏亦吾之所夫,今皆亡于逆臣之手矣。吾以女子力不能诛贼臣,复国家,留此弱质,亦复何用?”便思暗杀三桂。但念暗杀之法必须能近其身,自顾有倾城之貌,久知三桂好色,凡女子稍有姿色,无不百计掠取,计惟有乘其所好,以色蛊行刺耳。遂在城西开设卖酒肆,在肆中设六瓮于牖下,自云便犬出入,每日必浓妆淡抹,独自当垆,见者无不惊为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