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37 页/共 231 页
刘勰所以对于乐府诗很少肯定,更不提民间乐府,是因为他受了儒家正统诗乐观的严重影响,所以才慨叹「淫辞在曲,正响焉生」。
然俗听飞驰〔一〕,职竞新异〔二〕,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三〕;奇辞切至〔四〕,则拊髀雀跃〔五〕,诗声俱郑〔六〕,自此阶矣〔七〕。
〔一〕 《注订》:「俗听飞驰,犹近世之所谓流行歌曲也。」
〔二〕 《注订》:「职犹事也,从事竞为新异,以就世俗之所好也,与《离骚》『固时俗之工巧兮』同旨。」
《校注》:「按《诗小雅十月》:『职竞由人。』毛传:『职,主也。』」
〔三〕 《校注》:「按《仪礼士相见礼》:『君子欠伸。』郑注:『志倦则欠,体倦则伸。』」《颜氏家训勉学》
篇:「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
纪评:「『鱼睨』似是瞠视之貌,鱼目不瞬故也。」「
温恭」有「和」意,和为雅的重要条件之一。
《集注》:「《文选洞箫赋》:『迁延徙迤,鱼瞰鸡睨。』李注:『鱼目不瞑,鸡好斜视,故取喻焉。睨,斜视也。』」《斟诠》:「『鱼睨』,乃『鱼瞰鸡睨』之省词,藐视不满之貌。」
《注订》:「倦乏则欠伸起,味乏则鱼睨行。鱼目不瞬而能睨。此本《汉书礼乐志》:『魏文侯谓子夏曰:寡人听古乐则欲寐,及闻郑卫,余不知倦焉。』」
〔四〕 《斟诠》:「《晋书江统传》:『申论陆云兄弟,辞甚切至。』」按《祝盟》篇要求立盟时要「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奏启》篇提到汉代有名的奏文「理既切至,辞亦通畅」。《文镜秘府论论体》:「献纳约戒,言唯折中,情必曲尽,切至之功也。」王金凌:「温雅之作易于引起含蓄婉约的情感,奇巧之文则易于引起飞扬奔迸的情感。奔迸的情感须要较大的刺激,所以创作时……须标新立异,曲入人心,以兴发惊奇之感。」「切至」,疑指恳切周到而言。
〔五〕 《庄子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髀雀跃而游。」《斟诠》:「拊髀,一作拍髀,以手拍股,兴奋之状。」
〔六〕 范注:「诗声俱郑,犹言诗声俱淫。」《注订》:「『诗』指文辞。」
〔七〕 「阶」,唐写本作「偕」。
《集注》:「《毛诗小雅巧言》:『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笺云:『为乱作阶,言乱由之来也。』又《大雅瞻卬》:『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笺云:『阶,所由上下也。』」此处指通向浮靡的阶梯。
曹学佺批:「此非声之罪也,辞之罪也。」
黄叔琳批:「声诗虽别,亦必无诗淫而声雅者,固知郑声既淫,则诗不待言矣。」
从「秦燔《乐经》」到「自此阶矣」,评述中国古乐的蜕变。
凡乐辞曰诗,咏声曰歌〔一〕,声来被辞〔二〕,辞繁难节〔三〕;故陈思称左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四〕,明贵约也。
〔一〕 《校证》:「『咏声』原作『诗声』,据唐写本改。……《
玉海》五九及一○六两引俱作『诗声』,则宋本已误也。」
《校注》:「『诗声』,唐写本作『咏声』。按唐写本是。《汉书艺文志》:『诵其言谓之诗,咏(咏之正字)其声谓之歌。』舍人语似本此。《礼记乐记》:『歌,咏其声也。』《国语鲁语下》:『歌,所以咏诗也。』并其旁证。今本盖涉上『诗』字而误。」
王先谦《汉铙歌释文笺正例略》:「辞者,文言也;言成文而为诗。慧地(刘勰出家后名)云:『乐辞曰诗』是也。」
《乐记》:「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诗大序》正义:「然则在心为志,出口为言,诵言为诗,咏声为歌,播于八音谓之乐,皆始末之异名耳。」
〔二〕 《晋书乐志》:「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也。……凡此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丝竹金石造歌以被之,魏世三调歌辞之类是也。」
〔三〕 声律配合辞句时,如果辞句过于繁杂,便难于调节。两「辞」字唐写本均作「词」。
〔四〕 《校证》:「『左』原作『李』,唐写本作『左』。……此盖浅人习闻李延年,少闻左延年致误耳。今据改。」《札记》:「按李延年当作左延年。左延年,魏时之擅郑声者,见《魏志杜夔传》。《晋书乐志》,增损古辞者,取古辞以入乐,增损以就句度也。……
陈思王植《七哀》诗原文(《文选》)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踰十年,贱妾当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晋乐府所奏楚调怨诗《明月篇》东阿王词七解: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裴回;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一解)借问叹者谁?自云客子妻;夫行踰十载,贱妾常独栖。(二解)念君过于渴,思君剧于饥;君为高山柏,妾为浊水泥。(三解)北风行萧萧,烈烈入我耳;心中念故人,泪堕不能止。(四解)沈浮各异路,会何当何谐?愿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五解)君怀常不开,贱妾当何依?恩情中道绝,流止任东西。(六解)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七解)……」
《宋书乐志一》:「魏雅乐四曲:……《驺虞》、《
伐檀》、《文王》并左延年改其声。……晋武泰始五年,张华表曰:按魏《上寿》《食举》诗,及汉代所施用,其文句长短不齐,未皆合古。盖以依咏弦节,本有因循,而识乐知音,足以制声度曲,法用率非凡近之所能改。二代三京,袭而不变,虽诗章词异,兴废随时,至其韵逗留曲折,皆系于旧,有由然也。」《札记》:「据此,是古乐府韵逗有定,故采诗入乐府者,不得不增损其文,以求合古矣。」
范注:「陈思语无考。」「闲」,熟习。
观高祖之咏「大风」〔一〕;孝武之叹「来迟」〔二〕;歌童被声,莫敢不协〔三〕。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四〕,并无诏伶人〔五〕,故事谢丝管〔六〕,俗称乖调,盖未思也〔七〕。
〔一〕 「观」,唐写本作「睹」。梅注:「《史记》:十二年十月,高祖还归,过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令儿皆和习之。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按此见《
高祖本纪》。
〔二〕 梅注:「《汉书外戚传》曰:李夫人早卒,帝思念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帝居帷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帝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歌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三〕 「被声」,配合声律。《汉书礼乐志》:「初高祖既定天下,过沛,与故人父老相乐,醉酒欢哀,作『风起』之诗,令沛中僮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
《注订》:「此言先有歌辞,后被管弦,承诏令而为,故不敢不协也。辞出成声,未必即合曲调,必乐师按拍,有衬字合声之举而后可协。」
〔四〕 唐写本「咸」作「亟」。
《札记》:「案子建诗用入乐府者,惟《置酒》(《大曲野田黄雀行》)、《明月》(《楚调怨诗》)及《鼙舞歌》五篇而已,其余皆无诏伶人。士衡乐府数十篇,悉不被管弦之作也。今案《文选》所载,自陈思王《美女篇》以下至《名都篇》,陆士衡乐府十七首,谢灵运一首,鲍明远八首,(谢玄晖《鼓吹曲》,乐府所用。)缪熙伯以下三家挽诗,皆非乐府所奏。将以乐音有定,以诗入乐,须有增损,伶人畏难,故虽有佳篇,而事谢丝管欤?至于当时乐府所歌,又皆体近讴谣,音邻郑卫,故昭明屏不入录乎?」
〔五〕 纪评:「唐人用乐府古题及自立新题者,皆所谓无诏伶人。」《注订》:「舍人指虽有佳篇,并无诏伶人者,以其未曾下诏伶人使作谱合弦,备廊庙歌咏之也。据上文『歌童被声,莫敢不协』益明,是惜子建、士衡之佳作被弃,并未经采入乐府而言也。」
〔六〕 范注:「《古今乐录》曰:『《估客乐》者,齐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时尝游樊邓,登阼以后,追忆往事而作歌。使乐府令刘瑶管弦被之,教习卒无成。有人启释宝月善解音律,帝使奏之,旬日之中,便就谐合。』是则诗辞非必不可入乐,惟视乐人能否使就谐合耳。」「谢」,辞,不用。
清冯班《钝吟杂录》碧沧轩本卷三《正俗》:「又乐府须伶人知音增损,然后合调。陈王、士衡,多有佳篇,刘彦和以为『
无诏伶人,事谢丝管』,则于时乐府,已有不歌者矣。」
又《钝吟杂录古今乐府论》(《清诗话》本):「古诗皆乐也。文士为之辞曰诗,乐工协之于锺吕为乐。自后世文士,或不闲乐,言志之文,乃有不可施于乐者。故诗与乐画境。文士所造乐府,如陈思王、陆士衡,于时谓之乖调。刘彦和以为『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则是文人乐府亦有不谐锺吕,直为诗者矣。」
〔七〕 范注:「《诗大序》正义曰:『初作乐者,准诗而为声;声既成形,须依声而作诗。故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此即乖调俗说,不如彦和之洞达矣。」郭晋稀注:「今案娴于声者,则不必『依声而作诗』,亦未必『乖调』。如刘彦和之论子建与士衡是也。懵于乐者,则必依腔制曲,如正义所云是也。」
《注订》:「此二句言世俗不明,认佳篇见弃,而无诏伶人者,皆属乖调之作,是误解也。故云『未思』,盖辨明之耳。范注引《诗》正义云云,谓不如彦和之洞达,此非也。盖乐府歌曲之作,有先成辞而后制谱入调者,有因循旧曲,而后制新辞者,故正义有『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之言,此与彦和之论无涉。」
曹学佺批:「降及唐宋,绝句诗余,凡被之管弦者,莫不皆然。」
黄叔琳评:「唐人用乐府古题及自立新题者,皆所谓无诏伶人也。」纪评:「唐伶人所歌,皆当时之诗也,此评未确。」
刘申叔曰:「盖歌行或不入乐,自魏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