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 第 179 页/共 231 页
夫辩疋而数首蹄〔一〕,选勇而驱阉尹〔二〕,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丹青初炳而后渝〔三〕,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檃栝于一朝〔四〕,可以无惭于千载也〔五〕。
〔一〕 《校证》:「『疋』原作『言』,徐校作『疋』,梅六次本改『疋』。今从之。『首』字,冯本、汪本、畲本、王惟俭本脱,徐补『首』字。他本作『筌』字。锺本、梁本、梅六次本、日本刊本作『首』字,今从之。」
范注:「夫辩言而数筌蹄,应依一作『辩匹而数首蹄。』」《校注》:「万历梅本作『夫辩言而数筌蹄』,校云:『(筌)一作首。』天启梅本作『夫辩疋而数首蹄』,校云:『(首)元作筌。』何本、凌本、梁本、秘书本、谢钞本、冈本、尚古本、崇文本作『夫辩言而数首蹄』。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脱一『首』字。(徐校补「首」字)按《大戴礼记小辩》篇:『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辩言矣。』上文有『量首数蹄』语,则作『夫辩言而数首蹄』为是。」按元刻本作「夫辨言而数蹄」。辨、辩通。
〔二〕 《斟诠》:「指薛综注张衡《西京赋》『中黄育获』之误。」
〔三〕 《校注》:「《法言君子》篇:『或问圣人之言炳若丹青,有诸?曰:「吁,是何言与!丹青初则炳,久则渝。」』李注:『
丹青初则炳然,久则渝变;圣人之书,久而益明。』」
〔四〕 《校订》:「『檃』『栝』二字,《说文》互训。《荀子法行》篇:『檃栝之侧多枉木。』《大略》篇:『示诸檃栝。』注云:『檃栝,矫楺木之器也。』『栝』又作『括』。又《尚书大传》:『子赣曰:檃括之旁多曲木,良医之门多疾人,砥砺之旁多顽钝。』」
《斟诠》:「檃栝,原为矫制邪曲之器,引申而为纠正之义。」
〔五〕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锺本、梁本、王谟本、冈本、崇文本『惭』作『愧』。」按元刻本作「惭」。
赞曰:羿氏舛射〔一〕,东野败驾〔二〕。虽有俊才〔三〕,谬则多谢〔四〕。斯言一玷,千载弗化〔五〕。令章靡疚,亦善之亚〔六〕。
〔一〕 《御览》八十二引《帝王世纪》:「羿有穷氏,未闻其姓,其先帝喾以世掌射,……羿与吴贺北游,(贺)使羿射雀左目,羿引弓射之,误中左(右)目,羿俯首而媿,终身不忘。」
《校注》:「《符子》:『夏王使羿射于方矢之皮,征寸之的。乃命羿曰:「子射之中,则赏子以万金之费;不中,则削子以十邑之地。」羿容无定色,气战于胸中,乃援弓而射之,不中;更射之,又不中。』(《御览》七四五引)与《帝王世纪》所载者不同。」
〔二〕 梅注(《训故》同):「《庄子》: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按此见《达生》篇。
〔三〕 《校证》:「冯本、汪本、畲本、两京本『俊』作『隽』。」按元刻本正作「隽」。
〔四〕 牟注:「谢,惭愧。《文选》颜延年《赠王太常》:『属美谢繁翰。』李善注:『谢,犹愧也。』上文说没有瑕病的文章,『可以无愧于千载』,这里反过来说,有了谬误,就是『千载弗化』的惭愧。」
〔五〕 《斟诠》:「言著述立言,一有瑕疵,虽千载而后,亦不能改变其缺失也。化,变化也。《荀子正名》:『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
〔六〕 《札记》:「此言文章但求无病。《颜氏家训文章》篇曰:『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论者,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傍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遂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靡」,无也。「疚」,病也。
《斟诠》:「言写作美好文章而无病憾,亦可谓善之次也。……盖古有所谓三不朽,立言乃其次也。《左氏襄公二十四年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牟注:「善,……即《练字》篇说的『善为文者』。」
总之,《指瑕》篇举的若干事例都比较零散,没有规纳成规律。文中指出的这些毛病,也大都属于修辞学的范畴。大体可以说是消极修辞,通过具体事例,告诉人们不要如何如何做而已。
养气 第四十二
《管子内业》篇:「气道(导)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又:「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万物果得。」这种认为可以通过「敬守勿失」的养气功夫来促进人的思维和观察能力的见解正是刘勰《养气》说的滥觞。
稽康《琴赋》:「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
《札记》:「养气谓爱精自保,与《风骨》篇所云诸『气』字不同。此篇之作,所以补《神思》篇之未备,而求文思常利之术也。《
神思》篇曰:『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遯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又云:『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文赋》亦曰:『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以二君之言观之,则文思利钝,至无定准,虽有上材,不能自操张驰之术。但心神澄泰,易于会理;精气疲竭,难于用思。为文者欲令文思常赢,惟有弭节安怀,优游自适,虚心静气,则应物无烦,所谓明镜不疲于屡照也。然心念既澄,亦有转不能构思者,士衡云:『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虽使闭聪塞明,一念若兴,仍复未静以前之状,故彦和云:『意得则舒怀命笔,理伏则投笔卷怀。』亦惟听其自然,不复强思以自困。若云心虚静者,即能无滞于为文,则亦不定之说也,大凡为学为文,皆有弛张之数,故《学记》云:『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注云:『藏,谓怀抱之;修,习也;息,谓作劳休止之谓息;游,谓闲暇无事之谓游。』然则息游亦为学者所不可缺,岂必终夜以思,对案不食,若董生下帏,王劭思书,然后为贵哉?至于为文伤命,益有其征,若夫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于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彦和既举之矣。后世若杜甫之性耽佳句,李贺之呕出心肝,又有吟成一字,捻断数髭,二句三年,一吟泪流,此皆销铄精胆,蹙迫和气,虽有妙文,亦自困之至也。又人才有高下,不可强为,故《颜氏家训》云:『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义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此言才气庸下,虽使沥辞镌思,终然无益也,大抵年少精力有余,而照理不深,虽用苦思,而文章未即工妙;年齿稍长,略谙文术,操觚之际,又患精力不能赴之。此所以文鲜名篇,而思理两致之匪易也。恒人或用养气之说,尽日游宕,无所用心,其于文章之术未尝研炼,甘苦疾徐未尝亲验,苟以养气为言,虽使颐神胎息,至于百龄,一旦临篇,还成岨峿。彦和养气之说,正为刻厉之士言,不为逸游者立论也。」
《校释》:「本篇申《神思》未竟之旨,以明文非可强作而能也。《神思》篇云:『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又云:『方其搦翰,气倍辞前。』又云:『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彼篇以虚静为主,务令虑明气静,自然神王而思敏。本篇『率志委和』,『优柔适会』,及『清和其心,调畅其气』,亦即求令虚静之旨,然细绎篇中示戒之语,如曰『钻砺过分』,曰『争光鬻采』,曰『惭凫企鹤,沥辞镌思』,言外盖以箴其时文士,苦思求工,以鬻声誉之失也。」
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养气》篇所说的『气』,其义与『神』相近,指的是神气。所以说:『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神和气是相提并论的。这些话就是《神思》篇所说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所以说:『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这样,在人讲,是气旺神酣之时;就文讲,成机神洋溢之境。……」(一九六一年版)
郭注:「作者认为:生理的血气与心理的志气是相关连的,血气刚健,则志气清明;心理的志气,又是与作品的文气相关连的,志气清明,则文气流畅。所以写了《养气》这篇论文。」
《斟诠》:「养气者,『保爱精神』之谓也。此由彦和开篇『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一语,可得其旨意。……孟子……养气之法,纯取之于内心,不假旁求,与彦和论文之取法于未来之『守静』、『致虚』、『节宣』、『适会』者异趣。观彦和所言养气,重在使精神勿过于多用,多用则气衰,至精神疲乏时,应即舍去,使精神充沛,心意舒畅,至临文之际,自能游刃有余矣。与王充所言,皆偏重乎外。而后世文家言文气之培养,仍颇多本孟子之意以发挥之者,因此养气而亦有内外之分。」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论「感兴」云:「刘勰在《神思》篇中说:『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已经涉及到了感兴培养问题。他在《养气》篇中认为神思高潮时的感兴现象乃是人的神气旺盛,精力充沛时才可能有的;如果精神过于疲劳,情绪低落,气衰力竭,就不可能出现感兴现象。为此,刘勰提出要使艺术构思进入感兴状态,就必须养气保神。……人的气是神的具体体现,神旺神疲怎么才能看出来呢?它就反映在气盛气衰上,所以养气也即是保神。」
王锺陵《中国古代文论中两种不同的「养气」说》:「刘勰的『
养气』论是在古代哲学『精气』说的基础上产生的。《文心雕龙养气》篇开篇即云:『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而王充的『精气』说及其建立在『精气』说基础上的『
养气』说,……又是来源于先秦宋钘、尹文学派的。……
「《论衡》中对『元气』运动特点的表述,也同宋、尹的论述有其一脉相承之处。《管子内业》篇说:『气道(通)乃生,生乃思。』这是说气是流通的。『勿烦勿乱,和乃自成』(《内业》)一语,则是说气要『和』,王充说:『是故气不通者,强壮之人死,荣华之物枯。』(《论衡别通》)『血脉不调,人生疾病;风气不和,岁生灾异。』(《论衡谴告》)。也是抓住『通』与『和』这两点来说的,这种论述对刘勰《养气》篇有着明显的影响。
「根据宋尹的说法,谨守精气就能『昭知天下,通于四极』(《
管子心术下》)。而要养气,……办法就是虚其欲而静其心。……虚静以持守精气,持守精气,乃能使耳目聪明,筋骨强壮,乃能产生很大的智慧,以至『遍知天下,穷于四极』。这就是为什么虚静对于思维活动来说被看作是『首术』『大端』的原因,这便是虚静、养气、神思三者统一的理论基础。……
「如果说刘勰的『养气』说是建立在宋、尹、王充『精气』说的基础上的,那末以韩愈为代表的古文家的『养气』说则是建立在孟子『知言养气』说的基础上的。刘勰的『养气』说侧重在文与思的结合上,与养生论密切相关。古文家的『养气』说则侧重在文词的结合上,与道德修养说相互交融。」(《文学评论丛刊》第十八辑)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一〕,验己而作〔二〕,岂虚造哉!〔三〕
〔一〕 范注:「《论衡自纪》篇:『章和二年,罢州家居,年渐七十,时可悬舆。……发白齿落,日月逾迈,俦伦弥索,鲜所恃赖,贫无供养,志不娱快。历数冉冉,庚辛域际,虽惧终徂,愚犹沛沛。乃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养气自守,适时则酒,闭明塞聪,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
《论衡自纪》篇上言「养性」,下言「养气」,乃以两者为同义语。本篇也就直称充「制『养气』之篇」,非谓充的著述,于《养性书》外,别有《养气》篇。
〔二〕 「验己而作」,经过自身检验而作。
傅庚生《文论主气说发凡》:「王充云着养性之书,养气自守。彦和谓为验己之作,以弁《养气》之篇;然仲任意在『爱精自保』,不关文事也。」(《国文月刊》第三十五期)
〔三〕 《论衡对作》篇:「夫论说者闵世忧俗,与卫骖乘者同一心矣。愁精神而幽魂魄,动胸中之静气,贼年损寿,无益于性。祸重于颜回,违负黄、老之教,非人所贪,不得已,故为《论衡》。」
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一〕;心虑言辞,神之用也〔二〕。率志委和〔三〕,则理融而情畅〔四〕;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五〕。此性情之数也〔六〕。
〔一〕 《校注》:「按《吕氏春秋贵生》篇:『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高注:『役,事也。』」意谓耳目鼻口是生命所役使的。
〔二〕 心思言辞要费精神的。范注:「《史记自序》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
〔三〕 《斟诠》:「率,依循也。《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疏:『言依循性之所感而行,不令违越。』率志,犹言率意。《晋书阮籍传》:『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恸哭而反。』委和,见《庄子知北游》篇:『(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俞樾《平议》:『司马云:「委,积也。」于义未合。《国策齐策》:「愿委之于子。」高注:「委,付也。」成二年《左传》:「
王使委于三吏。」杜注曰:「委,属也。」天地之委形,谓天地所付属之形也。』《庄子》所谓『委和』,原为『付属和顺之气』之意,彦和借用其词,而稍变其义,可作『放任自然』解。」
〔四〕 「理融」,谓思理融和。
〔五〕 范注:「《抱朴子至理》篇:『身劳则神散,气竭则命终。』彦和论文以循自然为原则,本篇大意,即基于此。盖精神寓于形体之中,用思过剧,则心神昏迷。故必逍遥针劳,谈笑药,使形与神常有余闲,始能用之不竭,发之常新,所谓游刃有余者是也。」
《斟诠》:「钻砺过分,谓钻研磨砺,超过才分也。……《晋书王敦传》:『任不过分,役其所长。』分谓才分,亦即才量。」按「过分」亦可作过度解。
王金凌《文心雕龙文论术语析论》认为养气之气指元气。他解释此一小段云:「耳目口鼻是感觉器官,器官收纳万物,进而思考。若思考过度,则元气耗弱,体能不继,于是思考转为迟钝。因此需要调养深息,恢复元气。元气可以说是体能,气息盛衰即体能强弱的关键。刘勰在行文中常将气息和元气互用。」《论衡言毒》篇:「万物之生,皆禀元气。」又《无形》篇:「人以气为寿,形随气而动,气性不均,则于体不同。」
〔六〕 牟注:「数,自然之数。《明诗》篇的『情变之数』、《情采》篇的『神理之数』,和这里『性情之数』的『数』字义同。」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提倡『率志委和』,反对『钻砺过分』,这就是《神思》篇所说的『无务苦虑』,『不必劳神』之意。其中心是强调要顺乎自然,不要勉强而作。率志,是随着自己的心志;委和,是附合天地之和,亦即自然之意。……要使创作顺乎自然,理融情畅,自然就有兴会标举之妙。」
《斟诠》:「仲任所谓『发白齿落』者,血气衰老之象征;『不娱』『惧徂』者,志气萧索之表现;其所以着养性之书,欲『闭明塞聪』『服药引导』者,无非为『爱精自保,性命可延』耳。彦和即基此认识,以为生理之血气与心理之志气相关联,血气健旺则志气清明;而心理之志气又与作品之文气相关联,志气清明则文气流畅。是则欲求志气清明、文气流畅者,首须保爱精神,一己之血气健旺,此则《养气》篇之所为作也。故曰:『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