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 第 6 页/共 8 页
不但他器皿精奇,只见他垫地也都是回文万字的锦褥,又有瞒天帐,幔顶上万寿字样,四围都是牡丹芍药各样名花,那些棹围椅褥,也无非是些长春图、松柏长春图、鹿鹤图,真好一付庆寿的帷幕。
芙蓉绣褥似生时,锦绮流苏傲紫丝。
斜日照屏烘白玉,暗风摇薄动珍珠。
不一会奏动起一部音乐来,初时便也是些箫管弦子,后来唱一套,吹一套,更有那银筝玉瑟,提琴四□玉缭绕之音,直可使醉者醒,醒者醉。真个是:
纤纤玉手缓调筝,依约来传天上声。
更促扬眉歌楚调,顿教狂客醉钗横。
这都他席上罗列的富贵,正不曾说着那一班宾客,这宾客中也有女客,也有男客,却便是一家儿的人。或像杨国忠姊妹,真因贵妃封了娘娘夫人,做了丞相的一般。
金凤裁冠佩纫霞,已惊秦(豸虎)骑如花。
更饶几个杨丞相,袍绕绯龙玉带斜。
此时侯巴巴是主,来到魏忠贤宅,却又是宾。当时与席不过侯魏两家子姓,几个干儿,那一个不横犀佩玉,侯巴巴亲擎玉盏,先为忠贤上了寿,以后各各就坐,直饮到宫漏欲传,晚钟初动,大家沽醉而散。次日魏忠贤亲往致谢,其后这些侄儿,两个掌家,李、刘二心腹,田、崔等这一干干儿子,无不循序置酒称祝,一连这几吋,真得个:
共把酒杯浮岁月,不教几务易飞觞。
到了本日,圣上宣赐他金花二枝、彩段八疋、羊酒。各宫妃子各以珠穿成福寿字,及金银八宝织金彩妆、福寿喜字、段疋相赠。各宫嫔御都各制的缀珠云履与忠贤叩头。二十四监局、忠勇营,除掌印有名号的,各自送礼。其余内相各自成队,浇造灌香的大寿烛,叩头。早间先是两掌家李刘二人叩拜,次后田、崔等一起干儿子俱行八拜礼。摆列的寿礼,都是金玉百福寿炉、金玉百福寿杯、金八仙、玉寿星、秦汉款识鼎彝、唐宋名人寿意、金镶玉带、五彩蟒衣、珠履玉绦,无色不备,进酒的又自有珍珠穿成果盒,金玉镂就酒壶,毛睛祖母绿夜光珠镶嵌就八宝杯斝,只见排列得古的苍翠夺目,时的黄白交辉,彩缯夺天孙之机杼,珍异极鬼神之运输。谩说道石崇豪富,直须轻鮹室殷繁,真把一个魏忠贤宅子摆得海龙王宝藏一般。这里潮也似一起拜不了,又一起来叩头。外边贺寿的官员又到了,先是阁下,忠贤出来见,也只一揖一茶,收了礼单。次后大九卿,也一揖,留茶,收帖。以后文官小九卿、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各科各道、各部属司经局、行人司、中书科、顺天府、宛平大兴二县,该帖的收帖,该手本的留手本。至于上林院监、钦天监、太医院、兵马司,这些只好捱来上个名儿罢了。武官各公、侯、伯也相见留茶。后边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戚畹、五军神枢、神机各营副将,俱各止收手本。又有那朝天宫道士、西山、五台山和尚,都送诞龄文疏,也都收了。其外文官止有李太常、吴太仆、田武选、倪御史,武官东厂杨掌刑、孙掌刑,锦农卫许指挥、崔指挥,是决要见的,直捱到后见了,拜送私礼,也都止留一茶。尚有人不相见,要送私礼,要那掌家开报,好不诈钱,好不苦哩。才作得这个揖,忠贤早已困倦,分付道:“田大哥、崔二哥留著,咱这里有面,有那外省直送礼的,叫掌家造册来,咱闲时瞧罢。”这番才收外边的礼。先是各处省直边镇巡抚、巡按,次后两司、各府、各奉差部属官,这遭各边镇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都司,这些上礼的怕失上了册,好不用钱。内中有相关的,也收几件,也免得个意思。这些没要紧来送的,用了盘缠使费,帖子不得一个,止讨得一张批回去,却也扫兴。他独自睡醒时自与这干吃酒去了。忙忙一月有余,只理论得一个自己生日,不曾论及朝事。不料边报倏已接至。
先是奴酋以天启六年八月身死。忠贤便道:“他身死,必竟诸于争立,必竟各为部伍,自相屠杀。”故上年九月曾差下两个喇嘛僧,叫袁巡抚差人伴送他到沈阳,只说袁巡抚去与哈赤上纸作吊,看他虚实,可剿则剿,可招则招。袁巡抚只得差下守备傅以昭等伴送,十月十九才至沈阳。不知李永芳佟养性,已扶立第四子为主,大事已定,止做得一番交际。此处送与绸绫各四疋。彼答貂皮二十、舍利孙皮八、玄狐皮二、人参百斤回报。后边他来答礼,故示可招之意,缓我提防。我这里袁巡抚却是有谋,便一面大修城守,议开屯田。毕竟奴酋按兵不来挑战,却乘隙往袭朝鲜,连破义州、昌州,直抵王京,先杀得他那边要自顾不暇,还敢出兵袭他腹背?随又六王子寇铁山,大王子寇云从岛,又牵住了毛总兵,使不在肘腋来攻。如今方发些兵渡三岔河来。这边了哨守堡的,即便举起烽火,报入锦州、广宁、山海,这边即便塘报入京。
守锦州的是纪太监,平日自恃有勇,部下兵精,听得这入犯消息,道:“锦州是他攻关要路。”慌得与兵部讨饷讨教,无日没有奏章。不知城郭自袁巡抚修筑后,却也坚固;人心自袁巡抚破虏来,却也镇定;兵士自袁巡抚训策来,都也振作。看看不怕奴酋了,督师、提督、巡抚,又有牌着小堡军民俱收敛入大堡。锦州、宁远附近军民屯牧的,都暂行入城,听其深入。只有锦、宁二城,多与火药,以备施放西洋火炮。两城各增重兵,附近添驻游兵,以逸待劳。那边这些鞑子,曾因广宁之败,知得袁巡抚威名,又晓得两洋铳利害,又不是大队如广宁之寇有十八万人,又知这边已作准备,只来锦、宁两处掠些收不及的牛羊驴马,杀死几个走不动的疲老,烧毁几间草舍,骚扰了几日,却自回兵。锦宁城内也便各处发兵追袭,也得五十余颗首级。
纪太监题个本道献俘锦州事,便做大捷报闻,叙至六百余人。这些官都随声附和:这边题本道奴锋已挫事,那边道奴锐已挫事,又这边道元臣殚心制胜事,那边道元臣殚心为国事,没一个不归功厂臣。魏忠贤正在里边张张惶惶,这边调兵,那边发饷,那边事已定久了。那几个太监不晓得自己不谙兵势,这等撩乱,倒怪袁巡抚持重镇定,说他坐视怠缓。袁巡抚便也上疏乞终制。这边已有人上本,道袁将狡谋当惩事。魏忠贤便就票旨道:“近日宁锦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说得是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多,准引疾求去。”此时魏忠贤已议了进爵国公,其余关着兵字的都议荫袭,倒把袁巡抚逐回。其时蒿恼了一个兵部尚书,姓霍名维华。他在里边持公,力陈道:“袁巡抚功在徙薪,倒连官也致仕去了。这一班因人成事的,倒得厚荫。愿将自己的荫让他以鼓边臣之气。”这明明是借自己来愧悟那些人,不知越激了忠贤,反将袁巡抚前次的荫都夺去,逐之回籍,可惜这袁巡抚呵:
身躬介胄固封疆,山斗威名播白狼。
苦战阵云消羽扇,奇谋边月唱沙囊。
帐罗死士金应尽,内有权奸志怎偿。
一黜已甘酬不职,愧无余策赎榆桑。
有功如袁抚的反行逐去,他这边一个魏良卿不过一个牧豕奴,今日肃宁伯,明日进封侯,却又借他人血战之功,进封宁国公,准与世袭。一面请公爵的禄米,却传旨道:“自有辽事以来,厂臣毁家抒国,士饱其粟,马饱其刍,禄米例宜从优,岁支禄米二千五百石。”又因请田土,传旨道:“积著塞垣。劳推堂构,所择宁国公庄田一千顷,并前七千顷,后三百顷,共二千顷,俱着各州县起解转给。”又因请第宅,传旨:“厂臣内管殿庭,外靖边塞,奇勋种种。爵为上公,第宅宜优。除给过一万九千两外,再给三万五千二百八十五两七分,以示优礼元臣至意。”不知这个国公之爵,是酬勋笃底的部位,我朝也没多几个。中山黔宁之辅我太祖,张英国、朱成国之佐我成祖,何等血战功勋,才得开国。其他六王之中,如常怀远、邓定远、汤灵壁,止得侯封。运筹帷幄之刘诚意,终于伯爵。一阉奴犹子乃得麟玉,今日陪伯班明日与侯伍,终缨九曲之缨俨然国公,岂不令世胄愤杀?就中却又把自己私人,并崔呈秀汲引的,俱借□□□,或公卿署司事,即超任侍郎,止于郎官。亦借功升卿贰,不半载俱令二品握权。这也是太监生性,只抱得个自喜的孩儿,只是别人的富贵,却又要去害他,别人的亲戚,却又要去锄他。即如一中宫母后之尊,不得庇其父,直弄得他几乎刑辱及身,讨得罢职回去,也便千欢万喜。你道是如何权要:
须知富贵是搏沙,却笑奸雄据一家。
今日肃宁城外望,一庭芳草绿鸣蛙。
毕竟忠贤因甚事端谋害戚畹,仔细缘由,且听下回分解。
生辰极富贵之奇,蔑以加矣。有闲史中载:有道人击鼓而撞寿筵,忠贤怒而缚之。其绳杻随即寸寸堕地,道人不见。此于极盛时,妙在点缀虚无之景。然何异董卓之笑哭道人,秦桧之风魔和尚?不免落套。此传多本之《邸报》及宦客传说,大约止传信不敢传讹也。
第二十八回 代修怨力倾国戚 亲行边威震蓟辽
莫谓妇寺柔,阴险莫与俦。
莫谓妇寺微,还能成险巇。
睚眦图泄一朝忿,快心何必论名分。
况有从中下石人,怨气飞霜莫为问。
我闻此语心欲酸,从来宵小多奇奸。
饮冤岂直在疏远,孤孽每令忠孝刓。
安得光明烛,一洗萋斐毒。
投豺畀虎城杜清,喜起明良太平续。
至哉夫子之言曰:“女子小人难养。”端为这些无风造兴,舌底藏戈,说话易听,乘隙极便。当时王甫杀了窦武,张让杀了何进,王圣杀杨震,饶舌老母杀斛律光。当初人只说他是个宦官,是个乳媪,那里知他却有这等手段。
话说魏忠贤与侯巴巴气类相同,声势相倚,在宫中你倚仗我,我倚仗你,我奉承你,你奉承我。只是侯巴巴传消递息,帮嘴衬舌,替魏忠贤出力处多,魏忠贤却不曾为他做得甚事,甚不过意,道:“罢,待大工成时,把他儿子封个侯罢。”只是大工未就成,那侯巴巴又这等待得十分殷勤,倒叫他没法。一日猛然想起道:“哦,当日侯巴巴遭张娘娘凌辱,我去安慰他,许为他复仇。我后来见他与张娘娘也像相忘了,故此丢起。他想是怀恨在心,不肯消除,要我报复,故这等奉承我,这须着紧为他。”后来又想一想道:“张娘娘须是中宫母后,怎么好轻易动摇。就是张国纪,他须与我无仇。娘娘难为侯巴巴,也不干他事,我如今有个处,叫张皇亲略低一低头儿,却也消了侯巴巴气,侯巴巴也见我手段。”便叫一个小内侍过来,道:“你认得张皇亲家么?”小内侍道:“是张都督家么?”忠贤道:“正是。”内侍道:“这孩子晓的,”忠贤道:“你到他家。对他讲,说客夫人在宫中,虽有些俸禄赏赐,也不够他用,就是他儿子侯指挥有些俸禄,也只够他自家支费,他如今要置些膳养田儿,咱爷也助他几百两意思。着小的来讲,要张爷这边银子那(挪)这等一二百两,不便便米也助他这一二百。这等讲。”内侍道:“这等拿爷一个帖去。”忠贤道:“不消,去讲就是了。”这内侍牢记了这几句言语,走出皇城门,叫了匹马,打着,到张皇亲家。只见说拜客去了,等了半日回来,说魏爷人见,他也极其礼貌。这内侍便传上这些话,那张皇亲便想上一想道:“若论魏公来讲,便没也要设处与他。只是为着客氏,客氏与皇后甚不相合,若与他,皇后知道,须要怪。”只得权辞对着内侍道:“你爷来分付,没有不依的。但我已是个穷家,虽做了官五七年,也要强在这些勋臣戚畹里走走。况家里又添了许多人口,也不够出分子、家中盘费。如今客夫人事,待咱目下关出俸来送去。”内侍同覆忠贤,忠贤却也有六七分不在意了。道:“依着咱便送去,怎待关俸?”过了几时,在宫中与侯巴巴闲话,偶然问道:“张皇亲曾有甚送来么?”侯巴巴道:“没有。张娘娘把咱们只做奴婢看,怎皇亲与咱们来往?”忠贤听了,便知他怨恨不消,忙出来叫访他。访了数日,并没甚事,止访他有几个家人,一个叫张祥,一个叫张安,他曾起造些店房,与客安歇,因而说他往来漏税。忠贤见了,便叫厂里拿了。这时张皇亲也便来见掌刑杨寰、理刑孙云鹤,那个理他。又去见各掌家,俱不相见。这边打做张皇亲主使,招集客商,私收皇税,代为透漏,因而人已题一本上去。只因这本是张皇亲,忠贤不敢矫旨,只得票个拿问,听皇上作主。皇上是个圣明之君,见了名字就知是张皇亲,不行废法,行又废亲。叫过忠贤道:“这本止处了这几个家人罢。”忠贤道:“事都是国纪作主。”皇上道:“罢,娘娘体面,你只处置了他家人。张国纪,待对娘娘说,着人分付他罢。”忠贤见圣上主意已定,只得止将这几个家人枷死。这是:
只因要媚妇人,枉害几个良善。
此时张皇亲见枷死几个家人,是谨饬的人,越发谨饬了。只是当时侯巴巴声势,原也不小,也曾有宰相拜在在门下做干儿子来,但是事权都在忠贤,他却只好说分上,却做不得主,其实也有人要为他钻他的。况这张皇亲事是两家怪的,为一个就是为两个,故此便有一个府丞,一个御史,就来论他,要割恩正法。忠贤把这两本都票拿问,放在御前,圣上只是不旨行,因与皇后谈及张皇亲,因包税被劾我已不行。”倒是皇后道:“既是他有说,不如放他回去。倒也免些是非。”圣上却也首肯。便批与个回籍。张皇亲却也倒安佚了。
数年谊托蔑莩重,一旦身随蒌菲轻。
半亩方塘春水绿,不妨时自濯吾缨。
说那忠贤,自逐去了张国纪,他还不中意,那侯巴巴已了不得感激他了。他又听信崔呈秀这干人,重覆提起那东林楚党事,颠倒把门户两个字来害人,如翰苑词臣中,便有如学士唐大章、曾楚卿、洗马贺、逢圣,修撰庄际昌,编修陈仁锡、朱继样、姜日广、黄道周,简讨杨世芳、丁进、胡尚英,俱以升转削职。庶常关仲俨、刘垂宝、马之骥,俱以散馆得逐。卿贰中便有少司马郭巩、少司空范济世、太仆徐扬先、太常崔尔进,皆遭摧抑而回。科臣中有户科刘先春、工科王梦尹,道臣中有御史王业浩、陈以瑞,或以例转京堂落职,或以题差除籍。部寺中有验封郎晏清、大理丞彭鲲化、皆以门户二字锢他闲住。他把朝廷上方正之士扫除一空,他自家党羽如李夔龙、吴淳夫、田吉,或是佥都,或是京卿,或是侍郎,蹿转尚书,今日银带,明日垂黄,后日悬犀,再后佩玉。直是四时仕宦。其余超级骤升,或得节钺开府,或暂翱翔冷寺为开府京卿地位。他把中外紧要之地,布置极满。那魏忠贤有了这干人,直是深居高拱,没些事做得,因而遂有这些和尚钻进去,替他说些因果,哄他种甚善根,如五台和尚浴光他献甚天花来,是五台出的,一朵可值银四五两。生辰送甚集福延龄疏,一骗就骗伍百锭元宝去。整修芦沟桥,这也便是劝他回头修善的意思。只是他走跳的雄心终捺不定,便要乘空巡边,这些掌家人等也都思量道:“出去可以收些贿赂。”也极力撺掇。就是李、刘两亲信。田、崔两干儿,也不敢拂他意儿。他便题过一个本,把内事托了李永贞,外事托了崔呈秀,道:“凡一应章奏,可待的都等咱回,不可待的送到俺军前来。”分付已定,择日起行。先是侯巴巴,次后田、崔两个,向私宅里把酒饯了行,送了许多下程,道备途中食用。又有好些金币,道备途中犒赏。他至日辞了朝,掣了三千忠勇军,出皇城来,好不威阔。只见:
缭绕绕旌旗弄影,彩云中万千条怒蟒翻身;锦团田幢盖高擎,碧汉中百十队翔鸾振羽。霜戈云戟,微□浮白,依稀陆地潮生;紫骥黄骊,灿烂成花,仿佛空街云起。乂刀手、围子手、刽子手,对对是锦衣花帽,都带着杀人心肠;旗鼓官、中军官、督阵官,个个是金甲红袍,尽抱吞胡意气。帷幄前列一对兵符赐剑,果然如帝亲临;宝车边排许多王戚金瓜,何异君王出警。
此时五城兵马,先一日督人夫清了道,本日提督街道锦衣来封了各人家门,差人把住各胡同口,五军神机、神枢营差拨兵士排围,便苍蝇也飞不过一个儿。他这边两边摆着这些明盔明甲的军士,擎着旗幡剑戟,稍中排列些马导指挥,或是大帽曳撒,或是戎妆披挂。轿前紧排是些捧旗牌剑印的着蟒玉太监,轿边围绕的是些持短刀利刃的忠勇营头目,把一个魏忠贤遮的看也看不见一些儿。才出城是内阁来饯,次后大小九卿、翰林院、国子监官来饯,英国诸公侯饯。其余文武官只是排班相送,打躬的打躬,跪的跪,叩头的叩头,约莫摆有十里多远近。其余地方督捕,直送至交界地方。崔、田两干儿子,彪虎之数,俱送有五十里远,等分付方回,总之,当时也全不以趋承党附为耻了。正是:
莫笑君家多媚骨,须知我亦有柔肠。
不如涂面同趋热,也得金章肘后黄。
一路来,督师、总督、经略、巡抚,都差官远接,自己出郭相见。总兵便戎装与司道俱在交界地方相迎。忠贤道:“随从军士,本监自行犒赏。参随掌家及本监,俱不用禀给。”但这些地方官,怕这些亲信的讲是非,不送廪给,都暗暗送礼,这些人也暗暗收些。忠贤虽不收下程,这边不敢不备,又防他要取,过得一个地方,这地方才脱得一个干系。到地方不过阅一阅城,查一查兵马,算一算钱粮,便有了许多的事务,却又被这些军官奉承得凶了,掌家也都捉足了,却作不出威福来。故倒增了许多接见抚按、总镇、经略、镇守仪文。内官生性不常,起初高兴出来,后边又便觉不耐烦,便回了。但只是这一出来所过地方,也不免花费多少钱粮,塞了多少狗洞。
高牙大纛向边隅,无数衣冠拜路衢。
有石燕出谁与勒,空教军士困驰驱。
总之大军所过,鸡犬皆空。忠贤禁得部下,禁不得来迎送的人役。忠贤不用夫马供给,却省不得来迎接的夫马供给,岂不都是忠贤生事扰民。才一到京,车尘所至,早已排列下许多迎接的官员。但见:
左列着些师济文官,鱼带素衣屯墨雾;右布着些狰狞武将,锦袍金铠结奇云。跪的
跪,伏的伏,这便似觅乳羝羊;揖的揖,躬的躬,也好像舒腰猛虎。呈手本,纸飞如雪;
听班声,响振同雷。只疑巡狩驾初回,除却六飞浑不似。
才接得完,又一班的到私宅问安。这些人自这样趋承连他没人说,也不知某人接,某人不接,某人来候,某人不来候。就是紧要的人见几个,不过只一面,也没有说几句话。这一回来面了君,却又将待自己厚薄的,定边上抚按的贤否,据抚按的册籍,定司道将领的黜陟。先前也把朝内文武颠倒将完了。这遭便把边关文武颠倒一番,本以为巡边纠劾的局面,那些朝里事务托这干亲信管领的,又谁知只作承崔呈秀作个骗局,做个乐地。正是:
富贵极时营乐事,止求声色乐余年。
毕竟呈秀如何骗人,如何作乐,要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威加中宫之父,蔑主奴之分;亲行边塞之区,揽将相之权,俱系第一等凶恶。看官着眼着眼!
第二十九回 假虎威崔郎纳赂 献美人乐工得官
半阶明月冷朱扉,转眼荣华去不违。
犹促舞娥翻翠袖,浪催歌伎奏金徽。
扑满势成难守富,冰山觇见不成威。
抚心每笑守钱客,空想长绳系落晖。
尝笑一人之精力也有限,一生之岁月也无多,只合随缘过去。那贪痴的人,苦要做千年之计,贪位慕禄,渔色弋财,若论起他平日这等竭一己之精力钱财去奉承人,也该挖人的肉来补自己的疮。只是如唐宰相元载,专权纳赂,到后身遭诛戮。不要说别的物件,只胡椒也有八百斛,何等富盛却都抄没入官。美妾薛瑶英,也嫁作了里人之妻,却徒惹得人一场笑话,故此道那魏忠贤得权在阉割,吃亏在阉割,若不阉割,燕赵的丽人,吴越维杨的美女,要也不下六院三宫,要也不少西施、郑袖。只因他没处用,所以轮得到人。若论奉承他的,既舍得自身作儿,怎舍不得妻女作妾,一发好将来进奉他了,那一个身边还不拥得个美人?
话说忠贤自行边之后,中外服他威令,文武出他门下,看得地位越高,厂情隔得越远,全凭李永贞、刘若愚、田尔耕、崔呈秀一干人。但内中刘、李两人,内官人不易近,田尔耕武官人不屑向他,都宗着一个崔呈秀。那崔呈秀倚着是魏忠贤得意的干儿,怕那个缉访,就做出来时节,又会得卸与别人。就像害礼部尚书李思诚的样子,却又自干干净净,他便大开着门,受人的赂:凡一应差满官员,有礼相送。他巡视工程,一应荐举官员有礼相谢,这都是公礼该收的。他却倚着势滥收,凡一应京堂会推,监司迁转,他都在里边拿班作势诈人钱财。况又有因着推迁坏官的人,一发来寻他。至于文武两急选大选,都去讨分上。有那一向冷坐要他青目的,有那遭人弹劾求他解救的。有那选了外官问他讨书吹嘘的,他都不推辞。但是厚礼送他,无有个不领纳的。轮到他迁转生辰节序,那一个不趁此机括来馈送,他也那一个的不收,弄得个司空府也不似司空府,是个广积库总宪堂,也不是个总宪堂,是个杂货摊。直至他势改时,尚有人在扬州重价购求美女、□人、金币不计其数来送他。则当时送美女的事也有的了。
易心何□饮贪泉,自是贪谿未易填。
抒轴何妨罄楚越,墦玙直欲尽于阗。
楼成十二成疑蜃,伎列两行娇欲仙。
尚恐问心心未慊,捐金重买洛阳田。
凡人到富贵已极,所要求的不过是年寿与美色两件。但年寿不可力致,美色还可术求。崔尚书位至宫保。家至十余万,也是富贵结局快了,只是常想起魏忠贤,倒打几个哈哈,道:“魏尚公枉着绫锦千箱,金珠百万,权倾宫府,家满簪缨。好一个院子,奇花幽草,翠竹碧梧,绿沉沉好小池儿,着几个金鱼,翠棱层好小假山儿,沿几点紫藓,却只日独自行,独自看。好一所房儿,芸香泥壁,又糊上白绫,穴地作炕,又铺上紫毯.碧纱窗儿,大理石桌儿,紫檀椅儿,却只独自住,独自坐。又好饮馔器用,排着的肥羊羔、内府酒、灵虹脯、芍药羹,又是琥珀盂、玛瑙盘、羊脂玉筯、金台盏、金壶,却只独自吃,独自用。好一样铺陈,牙床、锦缛、绣被、绒条、金丝簟、珊瑚枕、锦帐玉钩,却只独自起,独自卧。怎如得我崔呈秀,坐着陪的有红粉两行,行处跟的有金钗十二。花前携携手儿,月下凭凭肩儿,或与他着围棋儿,听他弹回琴儿,摸摸牌儿,烧些香儿,吃些茶儿。到有酒时传杯的传杯,唱曲的唱曲,吹箫弹筝,只饶得大夫人不来吃醋捻酸,便是极乐世界,何消说到闺房之间,做着风月事,说着知心话,他已输把我们。只是后房妾媵虽多,有才的无色,有色的无才,才色稍有,却又德性未必醇,须寻得一个才色全,又好德性的,也不枉一生称意。他正如此痴想,谁知恰确一个女子来凑着他。尝有诗说这女子,那行走的妙处。道: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落阳台。
又有诗咏他伫立的妙处。道:
独伫闲街似有思,凝然清影落荷池。
朱颜不共水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又有诗说他坐的妙处:
刺罢双鸳忆所欢,小腰无力起时难。
自矜色似芙蓉好,时捻芙容绣缛看。
又有诗咏他那睡卧之妙:
鸳枕欹邪玉臂横,梦阑展转怨流莺。
频撩云鬓眸还闭,应是昨霄迷宿酲。
这女子却姓萧,名灵群,三河县人氏。他父亲叫做萧成,原是一个乐户。母亲叫做翠楼,家里还有一个文楼,两个都倚门献笑,捉客擢钱。后来翠楼生下灵群,他生得丰姿妖冶,性格聪明。他母亲自小教他些吹弹歌舞,书画琴棋。只因他资性聪明,便那一件不推班出色,品箫吹笛,笙簧管子,那一般儿不悠扬宛转。真个是:
空街月满睡难成,纤手亲调白玉笙。
笙手不知何处是,隔花唯听度清声。
若说弹动弦子,便是没一样儿不精。这些三弦、五弦的、胡琴、月琴、琵琶,也是北地常音。有一种提琴小瑟,却是苏杭时作的,柔脆之声,他也套套弹得绝妙。正是:
欲将心事寄云和,静里朱丝手自挼。
却笑穹庐秋夜月,强将清韵杂胡歌。
这便是吹弹的技艺。若是按动檀板,轻咽歌喉,那说起昆腔越调,吴歌北曲,真不减绕梁遏云的伎俩。真是:
缓破朱唇度拍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纵饶座有周郎在,应为频倾金屈卮.
说到那歌袖蹁跹,舞腰婀娜,举步轻扬,舞容曲直,是掌中可立,屏上可行,有杨阿激楚的丰神,惊鸿羽裳的妙处。正是:
一片清音响佩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蹁跹白小蛮。
他却有了这等姿色,有这等本事,便眼孔大起来,看人不上。见母亲这样迎新送旧,却是厌的一般。只是后边文楼、翠楼都老了,留不人住。那萧成便要灵群接脚,灵群抵死不肯,只是要嫁人。他又自道是个黄花女儿,不肯为人作妾。穷的不肯嫁他,富的又不来替乌龟作婿,耽延一两年,萧成死了。一个弟兄叫做萧惟中,年小支撑不来。翠楼儿没极奈何,道:“姐姐,世上没有看饭饿死的事情。我两个已老。放着你花枝般一个女儿,不肯接脚,将何衣食?”文楼便接着道:“看着这几年没人来说亲,眼见婚姻挫过了,不若在这里边寻个风流子弟,家事殷实的,你便勾搭他,要他娶了去。这时不惟人也凭你拣,家事凭你拣,连性格也凭你拣,强似如今两边阁,你又不得嫁,家里没得吃,拗了几时,也只得落了风尘。只是三河小县,往来的并没甚富家,没甚俊角子弟,也中不得灵群的意,也够不得萧惟中用。”娘儿们计议,不如向大镇去。果然母子们顾了些头目,移在密云县来,找一所房儿,在范儿胡同住下。一到,这些城中嫖头便道:“有新货子到。”便有几个来入马。先前来了两个军官,高头大马,军牢打了伞,来得颇有气色。不料相处起来,又俗又啬来着,且是装膀(胖)儿,打官话,甚是厌人。后来又到几个秀才,扯文谈,说趣话,自道是个风流中人,不知也到不得灵群手里,也都疏冷了。只见这几个人道:“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他初到时,亏得我帮衬,怎今日把我们丢冷了。我们如今且自吵他一吵儿,以后凡是噇醉了酒,来他家吃茶。他有客,偏要他回。在他家做东道,吃至夜半,大家散了,故意误他生意。”东道钱颇少,这些军牢小厮又吵道没酒呷,也时常打坏两件家伙。灵群甚是不堪,常埋怨这翠楼、文楼。你两人定要强我如此,如今饭虽有得吃,气也尽着淘,你常说嫁人,有气须不似淘这些军胚的气,如今不管做大做小,只是从良去罢。萧惟中道:“姐,你若去了,叫咱怎么过?”灵群道:“譬如没我,你也怎么过?人来娶时,你只替我打听是个好人家,好姐夫,我自来照顾你。”
这边正要嫁,不期崔尚书正讨妾,两边凑着.灵群听得说是崔尚书要娶妾,他便知他是个贵显之家了,可以着得我身子,便已热急急要嫁他。这萧惟中道:“崔呈秀是如今第一有权势的人,后来姐姐若得宠,可以诓骗他些银两,得他些照管。”心里一发肯的。只是文楼、翠楼道:“姐姐,人家倒好,只是闻得崔尚书正室宗氏夫人,甚是利害。若是近一近老崔身的,便千磨百折,常是打死几个人,老崔没奈他何。况他家里侍妾多得紧,捱不上,姐姐还是别嫁好。”灵群道:“妈妈,宗夫人虽狠,咱不专宠,他须不妒咱。我一味趋承,料双拳不打笑面。若说他侍妾多,我便与他着棋、摸牌、打双陆、弹琴,越好消遣。又说捱不上我,这去只是避祸而去,原不是贪图风月。”把这两个老妈说得闭口无言,崔尚书那边拿过一百六十两银子,这边灵群自带些随身细软,房中动用家伙过去了。一到崔尚书家,宗夫人颇是作威,当不得萧灵群做个软牵羊,放出拿客手段,首先拿翻了其余侍妾,那个似他会得迎新送旧,也都个个欢喜。只有老崔中年之人,得了一个绝色,又负绝技,又有绝好的德性,怕不把来手坎上擎欹,心坎上温存,朝欢暮乐,也不顾还是居丧。正是:
修眉凝黛眼横秋,舞落金钗无限羞。
任是铁肠崔御史,也应生计老温柔。
崔尚书侍妾虽多,才色无出灵群之右,宠昵便也无出灵群之右。以此萧惟中便出入府中,因帽子不雅,改带了一顶巾,人人都指搠道:“这是绿头巾。”因灵群专宠,除了宗舅爷之外,也叫一声舅爷,便也说事过钱、撞太岁,家事日渐好了。
平康初脱舞衫儿,又见轻肥拥巨资。
贫富莫疑分顷刻,从来养女作门楣。
后来崔尚书要奉承宗夫人,把一个大舅宗玉题做了守备。那萧惟中见了眼热,便向姐姐说,也要讨一个官做。灵群道:“你年纪小,不通文理,怎出去做得官?”萧惟中道:“姐姐,你看魏家那些亲戚那一个不是牧牛放马捏锄头柄的?如今已做了腰金的腰玉的,那个通文理来?若说我年纪小,魏家孩子三四岁的也便锦衣,你家这两个儿子都荫锦衣,也只得六七岁。姐姐,好歹叫我学宗舅爷,腰一腰金罢,也壮观姐姐体面。”灵群道:“且待我乘便说,看你造化。”一日灵群果然乘着崔尚书在他房里吃酒玩耍,说他兄弟思量要做个官,崔尚书道:“这个不难,待大工事例内,或大工效劳内,我搭他一个名字,与他一个官罢。”灵群笑道:“他妄想甚腰金哩。”崔尚书道:“这更不难,明日先向兵部讨他张守备札付,过日再替他讨个缺,等他去做罢。”灵群道:“若得如此,妾也增光。”歇后被这催命鬼催上几催,早催上一张札付与萧惟中了。谁知朝廷名器,只把他徇男女之私,一个附魏忠贤的,尚且把亲戚来腰金,魏忠贤怎么不要把子侄们封侯封伯?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