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 第 3 页/共 8 页
匝地网罗难自脱,弥天怨恨倩谁鸣。
燃脐粗了王家法,犹恐苍生怒未平。
国家最重不可轻用的是兵马刑罚两件。不知盗国的奸人最急用的也是这两件。拥了兵马,是有牙爪的虎,先不怕人,又严了刑罚,是张爪牙的虎,那个不怕他。故此当初董卓、曹操都先拥兵,后来大加杀戮唬坏了人,便图大事。自古至今,如出一律。
话说魏忠贤一日闲暇,对李永贞讲道:“咱想朝廷大事,总在内阁票本,如今司礼监都听我行止,一应事务兴废,官员铨除,都在我手里,任咱意做去,谁敢违咱?就有不依得爽快的,咱自叫文书房做圣旨传出去,怕不依么?是这些文官,都自咱手掌里,厂印又是我掌。前见那两个理刑百户,都已老颓,不会干事,咱待另选两个了得的着他掌刑,多用些番子手,不论官民人等,凡有甚事,犯法的,轻则本厂与他决断,重则题本参处,想这官民人等,也毕竟惧我,只是朝廷最重的是兵权,却不在咱手里,待要寻一个兼管团营,你道怎么?”李永贞道:“爷要掌团营也是小事,去讨上位毕竟肯的。但依咱说起来,这些京军都只好去与侯伯家做些工,都是起没帐黄黄子。这些军官,又不是咱一家人,爷虽管了,又有提督的公侯,协赞的尚书,权不归一。那些饶口的言官,又说爷侵管兵权,这也不怕他。只是凭咱愚见,爷启一个本儿,说奴酋作乱,京师不时有奸细往来,京营军虽多,都屯在城外,缓急不得用,不若在禁中屯一枝人马,可以防备不测,圣上必定准行。爷这遭差几个能干心腹,到里八府把那些向来退净身男子,选那精壮有气力的,招他来标下做兵。这些人叫化没路,如今弄的有粮吃,怎不感激爷哩。再在二十四监局选那了得的,把来充作队长哨官。爷这边心腹的,选几个出来做了千把总,朝夕训练的精熟了,逐渐把这些千把总都升出去,各边关沿海紧要地方镇守赞理,这咱岂特京师里兵,连天下的兵权也是爷的了,却又不夺外边的权,外边也讲爷不的。”魏忠贤大喜,就着李永贞做了一个本具题,请了圣旨,差几个心腹,向真定、保大、顺天、河间各府,把这些净身男子选够三千名,亲自向监局中选了些队什长,题几个做了千把总官,移文工部去取械器衣甲,兵部去取马匹,户部去措安家月粮,把西海子空处辟一个教场,该操日期,这些人马都各带了鲜明衣甲,拿了些精利刀枪,筛锣擂鼓,放铳呐喊,在禁中鬼乱起来。但见:
旗分五色,阵列八方。蒙茸绣甲,如飞上苑之花;灿灿金戈,似泛昆明之浪。开弓的光生满月,放炮的声振轰雷,三通鼓震,许多螳臂叩车轮,一棒锣鸣,两队膻蚁归旧垒。
魏忠贤要结这些人心,不时来看操赏赐,又常请圣上驾临钦赏。自此之后,只除紫金城内,若在外边出入,这些内臣都明盔明甲,弓上弦,刀出销,簇拥在轿边。就是奉旨进香泰山,自京师到涿州去,一路都排列这些人。旌旗耀日,金鼓震天,或乘步辇,或驾驷马,就是圣上行幸也不过如此。这些也不是天子禁军,都就是魏忠贤的家兵一般。此时外官都恐怕内中有藏奸细,变生肘腋,上本求停止,但才一言及,便传旨责问,着令回话,那一个敢言。只有一个翰林院修撰,姓文,名震孟,乃直隶长州人,曾中壬戍科状元。他秉性忠贞,做人鲠直,因圣上时在西苑演武,忠贤渐专朝政,上一个本道:“经筵无作县文,临御须崇实效,威福当从上出,线索无致授人。”魏忠贤看见是论他的,便指线索两字激恼圣上,道他比爷作傀儡哩,传旨把他革职闲住。科道交章论救,内阁累揭申理,都如水投石,反把一个来伸救的庶吉士,叫做郑鄤,因他疏中有句道:“流品中恐有假窃。”魏忠贤便说是论他引用这些爪牙文武,及滥荫子侄魏良卿、良才、良弼、魏志德、魏希孔等,及亲戚杨六奇傅应星这事,一并削职。两个儒臣便辞了朝,飘然长往。正是:
黄卷青灯数十春,呜珂方得拜枫宸。
伏蒲未展回天力,又向江皋作逐臣。
其时还有科道满朝荐、熊德阳、江秉谦,吏部员外徐大相,都把他章奏,摘出句字之瑕,或降调,或削夺,真令人敢怒不敢言。魏忠贤还恐各官中有不怕贬谪,不爱官爵的,要纠他过失,须得先事除他。选用两个心腹,一个叫做孙云,一个叫做霍政,做了东厂掌刑千户,管下许多番旗。番旗名下,又占几十个白役,遍京师布满。官员们但有杯酒往来,礼仪馈送的,便道是计议纠劾魏公,便道是交通贿赂,捱身打听。但凡民间若有面生可疑之人,便做奸细踹他,一应人命强盗窃盔户婚田土,俱不经有司,径自拿去。先是理刑千户问起,有钱使时,事大的诈够了钱,也便从轻发落。没钱得用的,事虽小,做事件打与魏忠贤,忠贤便题一个本,里边便传旨奖赏厂臣。因而夹带甚亲戚叙功,在里面都荫入锦衣卫做了世袭指挥,都得在外面缉事件。一月之内,一日之间,那一厢不嚷乱道:“拿着一起细作哩,拿着甚钻刺的哩,拿着甚作弊卖官的哩。”大明门前,部院门前,那一壁不梆铃巡逻,立枷一起窝家哩,立枷甚走空的哩,立枷妖言惑众的哩。京师里边,凡家里少可过得的,便关门在家里坐,还防有不测之祸。厂中一拿一问时,便是你向府县城上抚按刑部去告理,也没一个敢与他问理。明知他是冤枉的,也没敢与他辨白,倒是这些番子手白役倒得掇赚人钱财。今日有甚功升总旗,明日有甚功升百户、千户、锦衣卫,也装这一起人不去,把一个京城揽得乱纷纷,弄得这些官民魂也不在身上,却又直骚扰到外边去。
良乡县有个秀才张士魁,他有一个煤窑,其息颇多。因与邻近土豪堵金相争,讦告,那土豪不能胜他,思想他煤窑与魏忠贤远祖坟相近,他正在那壁高筑墙垣。禁人樵采,建立华表,摆列石人石马,何不将此题目害他。就买通番子手,并他管坟的人,道:“张士魁盗开银矿,故伤龙脉。”也不经由府县,也不申请学院,竟自拿入东厂。那张士魁说:“我是生员,有罪须得申请,方可问理。”孙云、霍政听了大怒,不由分说,将来非刑栲打,逼他招做盗开银矿,立时打死。又将他坐赃,把家属追比。又有个胡遵道、伍思敬,两个也是个有意思秀才。他有些田地,原与京营牧马场相邻,平日倚是官地,侵占些来耕种有之,番子手访知,报到东厂,那孙云霍政也不去申请学院,竟自拿来一拶、一夹、四十敲,意原要诈他些钱松他,不知穷秀才不过有几亩惫田,有多大家私,况且拿来时,差人要使用,勘问时班上要使用,下狱时监里要使用,原何得有大钱与这两个理刑。当不得他栲打,也不曾成招,两三日之间,相继死在狱中。可怜这些书生:
未曾折桂登天府,赢得冤魂泣棘林。
把这祖宗作新斯文德意,澌灭殆尽,这还是几个秀才。又有皇亲王仲良。是万历爷正宫皇后王娘娘侄子,是个锦衣卫指挥使。他有所宅子,与魏忠贤私宅相连.日前魏忠贤曾着人去说要买他的,那王指挥道:“咱是皇亲,卖房产须不成体面。”不应允他,忠贤也不再差人去说,却怀恨在心。恰好有一个南直隶宁国府解岁改造的解户,因垫费不够用,央一个亲眷王用行在京看守,自己将些缎疋当在胡参将儿子处,盘缠回家。一回半年有余,那看守的王用行,盘缠使尽也只得拿疋缎子去解当,却是赏夷的缎疋。不是蟒衣,藏在怀里。刚到苏州胡同,有个番子手见他怀中藏有物件,疑是盗来的,将他拿住,送在城上,审出前情,原是自己缎疋,别无偷盗等情,只不合私将官物希图解当,事又未行,止问不应,保候在外。不期魏忠贤知得,要行陷害王仲良,竟提到厂里,吩咐理刑千户,竟改做王用行偷盗上用龙袍典当。王仲良胡参将等不合擅当御用龙衣,打送刑部,都拟了斩罪。玉仲良急了,知道是魏忠贤怪他的原故,即忙将房子写了卖契,又送了李永贞各掌家银几千两,指望买脱。那魏忠贤也不要产,只说道:“刑部问定罢了。须不是咱害他。”李永贞道:他今日来求爷,爷还饶了他,看王娘娘体面。”忠贤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两掌家得了他钱,又再三为他说。忠贤道:“这等与他全尸罢。”只见次日圣旨批出,将王用行、王皇亲家人王才、胡参将等都问斩。王仲良不知情,立枷三月,满日充军。可怜把这三个杀身在西角头,一个皇亲枷死在大明门外,那里论一个子人,论个秀士,论个皇亲国戚,似斩草一般,他们却上下扬扬得意,上边道这些官儿兵番会干事,下边又道上边有威势做的开,那知被害的苦哩。正是:
但知一己荣华,谁识万人怨诅。
此时厂里都顺着魏忠贤的了,只有锦衣卫管北镇抚司事的指挥刘侨,是个忠厚人,不与忠贤应手。不料内中有个田尔耕,系任丘县人,他父亲是兵部尚书田乐。他因有边功,恩荫儿子在卫做个指挥。其人贪暴,田地数万亩,家奴数百人,倚势横行,曾占了户部周主事田产,侵夺了已故李阁老赐第,恣为不法,恐怕魏进忠要难为他,他却夤缘他掌家,将他父亲做兵部时所得奇珍异宝送与忠贤,要拜在门下。魏忠贤却也要把厂卫打做一家,道:“咱没个儿,他便替咱做了干儿罢。”此时田指挥与魏忠贤年纪也不差远,因他说了,也只得拜了干爷。以后忠贤只叫田大哥,不惟求避祸,却做了入幕之宾。自此之后,厂卫都是魏忠贤的私人,不是天子的厂卫,是魏忠贤的厂卫了,有甚事做不来。正是:
南山猛虎添双翼,北海妖蛟得雨云。
要知魏忠贤极恶穷凶,且听下回分解。
李永贞大有意思。当此多事之秋,竟令为奸人画策。使武曌见之,当必复咎宰相。
持寸铁入宫殿者绞;入皇城者斩;于太庙陵寝处所投砖石者者斩,则内操之斧钺与炮石纷驰,吾恐智如永贞,难以自解。而告密纷纷,则又说在《荡之什》,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几几乎似之矣!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二
第六回 张贵人因宠殒身 李成妃斥奸贬号
月锁金铺,霜封玉砌,天街一望浑如水。笙歌何处暗随风,倩谁把君恩系。 苦是逢君无计,曾奈云浮日蔽,寂寞无言,镇把阑干倚,露冷草生,寒星落栖鸦起。
这词单道宫中苦楚,自古红颜命薄,倒是有才有色的反不得宠幸,及宠幸又有人妒他。至处权奸当国之时,他目击时事,怎能无言,不知一言又为奸人中伤了。如元兵围宋襄樊,贾似道匿住边报,不与度宗知得,一个宫嫔说知,随遭陷害赐死。又如曹操那篡贼,至杀董贵妃,伏皇后,天子不能护持,真可怜也。
话说魏忠贤威行内外,也晓得朝廷上莫敢言语。在圣上左右,这些近侍都是心腹,也不必虑,只怕宮中有人说他不是,故此特结识一个侯巴巴做内(讠冏)。侯巴巴又把些私恩小惠结识几个圣上贴身宫女,凡是圣上有甚言语,妃嫔有甚言语,即便传与忠贤。其时有个冯贵人,是个伶俐女子,常蒙圣上宠幸的。一日,圣驾偶然临幸他阁子里,他见圣上容颜清减,身体劳倦,道:“圣上这连日想为内操跑马射箭辛苦了,这些操演内侍,怕中间有歹人,跑马也是险事,射箭也须不是正经,还是御经筵与这些文官讲论。倒也身体安闲,又明白道理。”说话也不曾绝口,客氏早巳着人传到魏忠贤那厢去了。魏忠贤听了大恼,恁小小一个婢子,敢这等大胆。到第二日,圣驾才去得,魏忠贤着几个心腹内侍,竟到冯贵人阁子里,假传旨道:“贵人诽谤圣上,妄议朝政,着送安乐堂自尽。”冯贵人吓了一跳,道:“咱敢诽谤圣上来?咱也不曾说甚言语。”内侍道:“你不说谁说来?贵人道:“就是圣上适才在这厢,并没有甚言语,怎有取命的话?”内侍道:“咱不知道,只是圣上叫咱来取命,咱取了命覆旨便是。”贵人听了道:“罢,看这光景,咱要见圣上,料已不容了,只是容咱写一通短疏,谢圣上恩。”内侍道:“圣上还有甚恩到你来?”贵人便含着泪,拂开一张花笺,拈笔写道:“臣妾多口,招尤一死其分,还祈圣上保养圣躬,勤理庶务,臣妾九泉死有余感。”写毕,将来付与内侍,早已被这几个人推拥扯送到安乐堂中,哭了数声,自缢身死。真个是:
莫恨君恩薄似云,须知直谏易危身。
可怜三尺吴门练,断送黄金屋里人。
内侍拿奏疏回覆忠贤,忠贤道:“这妮子临死还这等多管闲事。”把那奏疏扯坏了。停了两日,他与客氏串通,道冯贵人暴病身亡,圣上感伤了一番,着令殡葬,那里知他这等横死。这些宫中嫔御大半也知得,也不过暗里为他流泪,暗里为他称冤,人前那里敢提起,怕又做一个冯贵人。
只这侯巴巴见魏忠贤这等有作为,便死心为他。侯巴巴曾与张裕妃合口,他便与忠贤计议道:“冯家歪蹄子淫妇,这等饶道,摆布的死了,还有张家,他须亏咱,近的皇爷身来,如今皇爷幸了,又封了他做裕妃,感咱恩才是哩,倒张致起来,把人不看的在心上。现今怀了娠,他就道有个小皇帝在肚里,一发作怪。他怪咱和你,如今知道冯家的事,毕竟要对皇爷说,那时怎处?不如先下手为强,哥你可设发一个计策儿来除了他,咱和你才得安哩。”魏忠贤道:“这甚难处,停会待他生产时,暗里下些毒药,药死了他,却也隐秀。”侯巴巴道:“甚好,怕目下皇爷到他宫中,他讲是非,且留下他这种子,后来若做了太子,也还是我一行的祸根哩。”忠贤道:“这咱便是明日,他过期不产,咱着几个了得的人,随你到他宫中,只说他假装娠孕,欺诳圣聪,赐他自尽。他要来见圣上,只不许他见,一会儿逼死了,倘圣上问起,只说他产难身死,宫中怕你与咱,料没敢说,只依咱行去罢。”客氏笑了笑道:“毕竟哥有计策哩。”第二日果然客氏带了内侍,赍了毒药,来见裕妃。裕妃道:“这生产须自有日期,强他不的,现怀着胎,须不是谎圣上,待咱去面圣上就是了。”内侍道:“谁容你来,皇爷立刻等缴旨哩。”那裕妃听罢,两泪交垂,道:“当初只说得了宠,有了喜,是好事,生下太子,还有出身,怎知道今日倒成祸胎,倒不如这些不得幸的,反得保全身命。况我这分娩也只在目下,怎圣上这等急性,这等薄情。”大哭了一场,要叫宫人分付些甚么,早已被侯巴巴逐开去了。那裕妃只得跌了几跌脚,叹了几口气,把药酒拿在手里,才到口边,又哽咽起来,放在台子上,吃催逼不过,只得又拿到嘴边,正要呷时,已被侯巴巴只一灌只情灌下,须臾,七窍血流倒在地下。一似:
奇葩一朵正含苞,何事东风妒艳娇。
急雨暗侵浑不禁,胭脂零落恨难消。
一面忠贤逼死裕妃,一面着侯巴巴启奏说,裕妃产难,母子双亡,圣上不胜感悼,要行临视。侯巴巴在上前道:“脏脏的,瞧他做甚么,着内侍去殡敛了罢。”果然,圣上传旨,着从厚棺敛,不来看视,把这一节早朦胧过了。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成妃李娘娘,已曾经御幸,生下了怀宁公主,他隐隐闻这消息,心怀不愤。道:“这两个奴才,怎敢朦蔽圣上,逼死裕妃。逼死他罢了,他肚子里叫声是个娃子,岂不可惜。待圣上来时,咱须与他伸一伸冤。”他是个女流,少了些含蓄,不免露了些愤忿不平颜色,出了些愤恨不平言语。可可连日圣上不到宫中,无由说知,早已为侯巴巴知觉了,又去报与魏忠贤知道。忠贤却定下一计,向圣上面前谮他,道:“李成妃因圣上连日不去行幸,好生怨恨来。”只见侯巴巴道:“正是,前日晚间,咱见他在院子里走一回,阑干上靠一回,口里咒骂一回,想是咒爷哩。”圣上道:“怕没这事。”魏忠贤道:“奴婢怎敢造谎。”侯巴巴道:“没有一个皇爷可咒骂的,这该处置他才是。”圣上没有言语,魏忠贤已自传旨道:“成妃李氏,阴怀怨望,诅咒圣躬,本宜赐死,姑念生有怀宁公主,着削去向封成妃位号,一号殿闲住。”登时裁去他位下宮嫔,减去他成妃供给,把他母子荒荒凉凉移入那冷所在去,不惟不能替裕妃称冤,连自己的冤抑不得控诉,可怜这李成妃呵:
妒人何必在蛾眉,自是奸雄有祸机。
寂寂长门和月冷,空思复道受恩时。
后来,圣上也有时想及成妃母子,要去临幸,侯巴巴就阻道:“好脏所在哩,爷去做甚么?”有时要召来,侯巴巴道:“他不想爷来哩,爷想他做甚?”阻得两边不相见。正是:
春风未许先幽谷,旭日何由照覆盆。
这时宫中但谈起一个魏忠贤,侯巴巴,都魂没了。道他们是皇爷宠幸的,尚且死的死,贬的贬,我们性命当得甚么。止有正宫张娘娘,把他二人只是奴婢看待,并不理他。那侯巴巴也便焦躁起来,思得要间他恩宠。常时圣上要幸正宫,他便在中阻滞,道是皇后值着经次哩,或病不耐烦哩。一日,圣上要幸正宫,侯巴巴道:“皇后这两日身子不好家,爷只在段娘娘这厢罢。”不料段娘娘道:“既是张娘娘身子不安,爷须去瞧一瞧。”圣上即便起行,侯巴巴再阻也阻不住,来到正宫,只见皇后穿着法服在那边接驾。圣上见那面色绝不似有病的,便问道:“闻说卿有病,可好来?”皇后道:“臣妾叨蒙圣庇,身体粗安,不知谁说臣病来?”圣上道:“是客氏适才说来,故此特来看你。”皇后也没言语,留圣上在正宫筵宴,就在正宫宿了。次日皇后着人叫侯巴巴来,道:“日昨我不曾病,你却对圣上道我病,这是欺诳圣上,还是诅咒我来?”客氏初时抵赖,皇后道:“圣上亲对我讲,是你说的,要推谁来?”抵赖不过,被皇后着宫女打了许多嘴巴,采了两鬓要撵出宮去。侯巴巴再三哀求,皇后又看圣上体面罢了,把一个装憨儿的侯巴巴:
他平时犹如下山虎,到今日却似落汤鸡。
侯巴巴又羞又恼,在那边纳闷,恰好魏忠贤知道,来看他,他便向忠贤哭诉了一场。忠贤道:“巴巴莫忙,好歹在咱身上与你出这口气。纵使不能摆布他,先把他爷老子来摆布一番,叫他没趣,若有机会,咱还叫他做不成皇后,当日景泰爷也曾废汪皇后来。”安慰一番,各自散讫。后来皇后父亲张国纪,毕竟被忠贤排陷,皇后生太子不育,中外也都道是两人的阴谋。只是把一个圣上贴身的嫔妃,可以贬谪杀害,一个皇后,又间离他,直要弄的圣上身边没一个亲人才罢,这便忒毒了。毕竟后来魏忠贤如何替侯巴巴复仇,且听下回分解。
观此回足征先帝圣明,惜乎下情不能上达。若使伸冤得行,欺诳毕露,安知雷霆一震,群奸不为齑粉耶!事几一时少失,遂使恶焰弥天,不能不为于邑。
苏老泉曰:“有直谏,有讽谏。”冯贵人之忠爱,李成妃之忧愤,俱有龙逢、比干之心;段娘娘之委婉,张娘娘之含容,则兼济以苏秦、张仪之术矣。生死荣辱,安得不相悬也哉!
第七回 斥异己连逐大臣 陷忠贞捉拿内翰
翘首长空一浩歌,谋疏廊庙奈之何。
旁观拟落下井石,当事犹操入室戈。
漫把高名推杜密,已看蜀党锢东坡。
谁云奸轨能倾国,自是多瑕易召磨。
语云:木朽而后虫生之。从来名臣最是奸臣所忌,然没甚衅隙,也不敢来害你,只是这些君子不能和衷,起初以意见成偏执,后来因偏执生是非,门生亲友各亲其亲,不免两分。且君子的有德行少才术,尝误用一二小人,其间有首鼠交煽的,有贪婪坏事的,弄得君子都有可议了。这番奸雄乘势来害人,立一个党字,绵沿开去,到君子罄尽才歇。我朝自万历中年,因请建立太子,贬谪了许多官员。后边泰昌元年,尽行起用,众正人满朝,甚是好事。又凡有奏疏,却不留中,正是言路大开之时,只是这些起用超擢官员,有素以鲠直名望起的,不免立些崖岸,有欲把建储挺击之事居功的,不免抑人扬己,交章争办。至于红丸一事,说道用药不慎,则可把做弑逆大苛些。移宫一事,也是防微杜渐要务,然不免太骤,况以汪文言一小人交通其间,浸至酿成大祸。
话说魏忠贤既权倾宫府,宫中料没个与他做对了,只是在朝这些大臣,多不肯相下,势须摆布他去了,别用一干软熟的人方好。此时江西有刘大学士一燝、邹左都元标、湖广周冢宰嘉谟、又有孙宗伯慎行、王司寇纪孙、司空羽正,或受顾命,或是耆硕,都是声望大臣,他却把做眼中钉一般要害他。其时周冢宰因题选邹主事被论,周冢宰上本申理,他却从中严旨切责,周冢宰告病去了,邹左都、刘辅臣,他二个是江西人,好的是讲学,便着科道官论他。奴酋入犯,正臣子枕戈尝胆之秋,不宜讲学,虚谈性命,两个不安其位,疏请致仕,他就从中主张,着他回藉。孙宗伯例当入阁办事,他故意阻挠,那孙宗伯也见机去了。至于王司寇,有一件刑名,魏忠贤来嘱托不从,被他着几个内官来堂上吵他,那王司寇也便发愤告了致仕。孙司空因请纂修忤了魏忠贤意,也传旨削藉回家。魏忠贤也只因风吹火,把这一干大臣逐去,朝廷上官员,似晓星一般,止有得一个代周冢宰作吏部的,姓赵,名南星;又有入直禁中的副都御史,姓杨名涟,佥都御史,姓左,名光斗,都是滑介大臣,同受顾命。又有个魏忠贤累次邀他通谱作叔侄,峻辞拒绝的给事,姓魏,名大中,皆系一时人望。魏忠贤所忌嫉的,只没个空隙排陷他们。
此时恰好有一个中书汪文言,原是歙县门子,因说事过钱,被访,逃至京师,投在中书黄正宾门下。后来荐引在王安身边,纳了一个中书。此先打勤劳递消息,也就与士夫识熟了,及至纳了中书,他又出来撵分子、递传帖、管办礼置酒,强捱入缙绅里边鬼混。这些缙绅也不过把来当走卒而已。后来王安倒了,几乎做出来,他又番转脸,依傍着魏忠贤,得免祸。他又旧性不改,凭着这涎脸利嘴软骨头,处处去捱,在外边捣叉子。在外边只拣这些显宦扯来说道:“赵吏部与我相知哩。”“杨左两总宪与我交厚哩。”“吏科魏都给事河南道袁御史都与我通家,希图撞人木钟。”及至人来央及他,又道:“某主事是我为他请托得转吏部,某少卿是我为他过钱得升巡抚。”虚张声势,要人听信,这也是走空的派头。就是这些当道,与他往来,也只是个不奈他趋承,不峻绝他。谁知他暗里却把来做揎头。他在里边这等放肆,早恼了一个傅御史,道:“这等一个小人,怎生容得,就是这些官员也不该与他交往,有玷官箴。”便题一个本,劾汪文言,说他请托过钱,随论左佥都魏给事等不当与他交往。左佥都与魏给事也都上本辨别。魏忠贤见了大喜,道:“好一个网哩,我把这些不附咱的都掀下去。”此时只要害众人,也顾不得汪文言原是门下人。即票一个本,着锦衣卫拿问,不发法司,发锦衣卫,正怕法司官官相护,在卫里好象他意了。不料管北镇抚司事的刘指挥,名侨,他做人极慈祥,极公平的。看了参疏道:“汪文言不消讲是个歪惫人,这些干连的,都是些有声望的官员,平日与他交往有之,若说过钱,却无确证,怎生妄害得?”他故此审汪文言时,也不甚用重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冒滥名器。左光斗魏大中等得赃,了无踪迹。但比近匪人,亦当降旨切责呈堂。那田尔耕先不欢喜了,道:“刘指挥,你撰他多少钱?傅御史参上多赃,怎么竟不坐一些儿,叫咱也回不得魏爷。”那刘指挥道:“凡得赃也须有证据。本上参汪文言过付,汪文言须不肯招。”田尔耕道:“打着怕不招来。”刘指挥道:“若倚着刑法威逼他扳陷人,心上须过不去。”田尔耕道:“实对你说,这干人是魏爷要重处的,你若从重处了,我这坐位便是你的。”刘指挥道:“若是害人得官,这官也不得长久。”田尔耕道:“若从轻,只恐你当不起魏爷怪。”刘指挥道:“何妨,不过坏我的官罢。”田尔耕冷笑了笑,道:“这也差不多。”两个对了一回嘴,刘指挥自题了一个本,只把汪文言问一个徒,其余更不沿及。
誓把迥光照覆盆,宁思责报在高门。
持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
本上去,魏忠贤见了大恼,叫请田爷。登时把一个田尔耕请到,忠贤道:“汪文言咱曾叫从重问,怎是这等?”田尔耕道:“这是北镇抚刘侨问的,孩儿曾分付来,他不肯依。”魏忠贤道:“他怎么不依?”田尔耕道:“他由来这等撇古的。”忠贤道:“若这等,我明日批着锦衣卫堂上官问,你明日为咱出力罢。”田尔耕道:“孩儿明日一定依着参本问哩。”忠贤就留田尔耕在私宅吃酒,只见外边打进事件来,说:“杨左都连日请缪翰林商议,似要劾爷哩。”魏忠贤知得,便叫缉事的进来,道:“杨涟为甚要劾咱?”那缉事道:“想是为汪文言事。他今早叫写本的人进去,咱便去访他长班,长班是咱亲,故此知道外边光景。还不止杨左都有本哩。”魏忠贤听了颜色一变,道:“咱有甚不好?”便叫请李永贞、刘若愚一齐来到,忠贤便把外边杨涟要劾他光景说了一遍。刘若愚道:“外边怕不敢寻爷。”李永贞道:“不是这等讲,爷目下把汪文言拿问,里边牵连着这些外官,是他不害爷,爷毕竟害他,这些人急了,怎不结党攻爷?这是骑虎之势,如今爷且把汪文言这事放松了,只问徒,等他纳赎回籍,放了这些官的心,息了这些官的气,他们若不知止来上本再处。”田尔耕道:“任他们上本,爷只纳住不教圣上见,怕他做甚来。”李永贞道:“这些官一窝蜂,若是留中不下,他来说的越多。且等他上本,他本上是死话,爷口是活的,怕在圣上前辨他不过?再在内中寻出空隙,处置了一两个,这些官自怕再不敢来言语了。”忠贤道:“还有内阁韩爌这老头儿,甚是崛强,怕他拿住本,要难为咱哩。”李永贞道:“爷只着那文书房传出旨去,不要采内阁便是。他若知几,必然求去,若不去时,再寻空隙,降旨责他,他自然致仕去了。”
四个说了一会,吃了些酒散去。果然票旨止把指汪文言拟徒从宽了。只欺得刘指挥,道他是武官。没人为他,倒把他来削了职,做一个不依附他的榜样。这刘指挥道:“倒好,没了我这官,省了我多少调停,也自回了。”只是汪文言夤缘走空,毕竟:
瓦罐还从井破,将军不免阵亡。
后来又就这题目上做起一网,打了这许多贤人,这的是小人害事,但不知杨左都怎么劾魏忠贤,且听下回分解。
刘侨独力挽回善类,不顾荣辱,慈悲与勇毅同念而出,锦衣有此,可谓佛生地狱矣。
第八回 杨都堂劾奸数罪 万工部杀身成仁
大憝稽天讨,微臣事简书。
丹心盟赤日,白版映青蒲。
仗马宁辞斥,城狐可缓诛。
但令奸胆落,敢惜一身殂。
又
最苦是披鳞,臣心易隐沦。
容容疑负主,鞅鞅类翘君。
殿折朱生槛,亭埋张氏轮。
何当际尧舜,喜起咏臣邻。
人君从谏固难,人臣进谏的也不易。昔人道:“奏疏不要繁,繁了圣上厌看;不要文,文了圣上不省。”这是措词的难。又道:“宁得罪天子,莫得罪权臣。”这是攻奸的难。都因奸雄内外都有党羽,平日又把小忠小信耸动了天子,他又进见容易,我进见艰难。他把一偏之辞,在君前折辨诋诬,反道是卖直沽名,不能有济于朝廷,而身家先自不保。虽是如此说,在忠臣原不计利害,而其实可怜。
当时魏忠贤权倾宫府,荼毒官员,甚是不堪。此时有一个副都御史杨涟,乃湖广德安府应山县人。当泰昌爷即位未几,他见圣体清癯,也就上本请调摄。后边天启帝即位,众官见他风力,举他入宿禁中,历升今职。他见忠贤这等暴横,对着相知缪翰林冒期道:“当时先帝遗命道:‘当辅君为尧舜。’如今怎可使朝内有共欢?兄是儒臣,我有言责,便当舍死一击,即不效,犹可见先帝于地下。”商量了,便于六月初四日,把他历来罪恶,列成二十四款,题本道:“为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恳乞大奋干断,立赐究问,以早救宗社事。”大略道:“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皇上念其服役微劳,拔之幽贱。初犹谬为小忠小佞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以票拟托阁臣,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传奉,真伪谁与辨之?乃公然三五成群,逼勒讲嚷于政事之堂,以致阁臣求去,罪一也。阁臣刘一燝,亲定大计,冢宰周加谟,直阻后封忠贤。急于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忠义之臣。罪二也。先帝一月宾天,进御药饵之间,普天有隐恨。持之者礼臣孙慎行、宪臣邹元标,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者论劾去。罪三也。王纪、孙羽正先年功在国本。纪为司寇,执法忤奸,羽正为定请修,触怒。一则使人喧嚷于堂,以迫之去,一则陷之削籍去。罪四也。国家最重枚卜,忠贤一手握定,阻前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锢其出,直欲门生宰相。罪五也。索人于朝,莫重廷推,反借为逐正之计,颠倒朝政,掉弄机权。罪六也。满朝荐文震孟、郑鄤、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抗论稍忤忠贤传奉,尽令降黜。屡经恩典,竟阻赐环。罪七也。犹曰外廷臣子耳。上年宫中有一贵人,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托言急病,立刻掩杀。皇上不能保其贵幸。罪八也。犹曰无名封者耳。裕妃以有喜得封,忠贤以抗不附己,矫旨勒令自尽。皇上不能保其妃嫔。罪九也。犹曰妃嫔耳。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作飞星殒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预有谋焉。罪十也。先帝青宫四十年,操心厘患,护持孤危,止赖王安一人,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不但仇王安,敢于仇先帝。罪十一也。因而欲广奢侈,今日讨奖赏,明日讨祠额,牌坊镂凤、雕龙,茔地僭拟宫寝。罪十二也。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亵朝廷名器。罪十三也。因而手滑胆粗,立枷死皇亲数命,欲动摇三宫。罪十四也。犹曰禁平人开税也,良乡秀才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胍,托言开圹,杀之东厂。煤可为矿,鹿可为马。罪十五也。伍敬思胡遵道,亦系生员,侵占牧地,不由有司,径拿黑狱,草菅四命。罪十六也。未也,明悬监谤之令,倚其升迁,吏部不得专其铨除,言官不敢司其封驳。罪十七也。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北镇抚刘侨,不肯杀人媚人,竟令削籍。罪十八也。未也,科臣魏大中,到任已奉明旨,忽传诘责,台省交章,又亵王言。罪十九也。最可异者,拿汪文言不从阁票,不理阁救。罪二十也。尤可骇者,奸细韩宗功,入京打点,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又发银七百两,更创肃宁城,为郿坞深计。罪二十一也。创立内操,忠贤倾财与之结纳,刘瑾招纳亡命,吉祥倾结达官,忠贤盖已兼之。罪二十二也。进香涿州,警跸传呼,俨然乘舆。罪二十三也。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贷以不死,乃敢进有傲色,退有怨言。罪二十四也。伏乞敕下法司逐款严讯。”
其时六科有胡永顺等、十三道周宗建等、勋臣抚宁侯朱国弼都交章论劾。又有工部万郎中燝,因陵工不敷奏请内府废铜铸钱足用,为魏忠贤所阻,也上本劾他。大略道:“臣见忠贤所营坟墓,制作规模,仿佛陵寝。且前列祠宇,又建佛堂,金碧辉煌,竭东南之物力,冠西北之旃檀。使忠贤果忠也,果贤也,必且以营坟墓之急,转而为先帝陵寝急,必且以美梵刹之资,奉而为先帝陵寝资,乃凿地竖坊,杵木雷动,布舍施粟,车毂如流,曾不闻一痛念先帝之陵工未完,曾不闻蒿目先帝陵工之费无措。”不知忠贤早已知道,与李永贞讲道:“杨涟这厮,倚恃顾命之臣,欺咱罢了。那些科道小畜生,还是言官万燝,你甚么官,也来论咱?朱国弼这厮,你是武官,与咱没来往,也在这边鬼打白,可恼,可恼!”李永贞道:“这几个本,止有杨涟这个本来的狠,事多是实的。爷可先到里边讲明:道各大臣斥逐,都是外边论劾,阁臣票旨,缉拿人犯,原是东厂执掌。荫袭赏赍,都是爷天恩。宫中之事,他外边怎的知道?风闻来陷人,哭诉不止,上位断不难为爷就是。上位有些狐疑,再叫侯巴巴分解道:上位心腹止一个魏忠贤,怎么听外边难为他?若得上位信听,先把杨涟责问几句,再处置几个,外边议论自息。”此时内阁韩相公,正在那壁要等发出本来,票拟处置忠贤,与这些同僚道:“急则生变,且先打发到南京,散了他党羽再处。”不料里面传旨道:“杨涟寻端沽直,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着内阁拟旨责问。”韩相公见了不觉骇然,便具揭道:“忠贤乱法,事多有据,杨涟志在匡君,不宜责问。”只见魏相公道:“圣意如此,老先生做甚冤家?”韩相公不听,具揭进去,里边竟自不理,竟批旨出来。还道:“大小各官,务要尽心修职,不得随声附和。”先放倒了一个杨副都,又钳制了这些众官,果然各官都不敢做声。次后传旨道:“朱国弼出位言事,革了任,仍住俸三年。查写本人,送锦衣卫问罪。”万郎中本上批道:“借言渎扰,狂悖无礼,廷杖一百为民。”此时内阁阁臣也具揭,两衙门具疏救他。御史李应升有本,乞念死谏之臣,大作敢言之气,忠贤俱蔽抑不上。
那厢田尔耕得了旨,次早即差校尉前到寓所,把万郎中拿下,簇拥到朝门前来。此时天气暑热,求一口水浆不得到口。才进得东长安门,只见几个内官来喝道:“蛮子谁叫你讲咱祖爷来?”一手揪过头发乱打,也有用手的,也有用棍的,也有挦头发的。此时万郎中手已被校尉用铁靠子肘住,遮拦不得,任他揪打。刚到得午门前,发也没了一半,气也将没了,把头上带的小帽,身上着的青衣都扯坏了。拿到丹墀下,只见下边两下里列了些操刀手、围子手,左边站几个内官、阁、臣、科道,右边站着锦衣卫、指挥千百户,黑丛丛地列着一班行刑较尉。把万郎中采过来跪下,道:“犯官拿到。”只见下边雷也似接应一声。内官传道:“打着。”那些行杖的早已将万郎中按下,锦衣卫传道“着实打”。每五下换一个人,喊一声,锦衣卫不住的传“着实打”。打到五十,皮开肉绽,血肉乱飞,万郎中早已气绝,这些行刑的尚兀自把个死尸来下老实打,打到一百,倒拖出会极门来,一团血污中直挺挺的死了。正是:
拟把封章逐贼臣,可堪淄涅竟危身。
贤名已自垂青史,浩气犹看绕紫宸。
忠贤廷杖死了万郎中,威势赫奕,没人敢来看管他,亲属自行收敛。忠贤犹自忿恨不已,说他监督陵工,冒破坐赃三百,行江西抚按迫比。杨副都见谏诤不行,也不安于位,他便告致回籍。魏忠贤就要削夺,因韩相公主持,准与休致。杨左都回去了,忠贤更无忌惮,把当日上本科道,渐次逐回,或令闲住,或令为民。缙绅之祸自此愈烈。正是:
朝中王甫方专政,汉室陈蕃怎得生。
毕竟杨副都致仕回去,魏忠贤如何害他,且听下回分解。
杨都宪之疏,淋漓千转,字字有血;万工部之死,血肉四飞,片片有疏。
第九回 振台纲纠奸报国 拜权珰避祸图荣
世风趋而日下兮,咸避正而丑直。媚与媚而相高兮,薪与薪之相积。既屈体而无嫌,亦捐金而奚惜?聊屈指而纪之,盖其类之唯十。亦舒亦徐,唯人是拘。前迎兮佝偻而隼发,后步兮跼蹐而凫移。厥媚唯何,其媚在趋。凝然下注,莫敢有忤。承蜩睹虱,专巧无二。厥媚伊何,其媚在视。不惨之愁,不欣之欢,其颡有沘,彼固泰然。厥媚云何,其媚在颜。嗟筋骸兮不束背,拳然兮如缚椅,不胜臀临深履薄。厥媚唯何,其媚在骨。琢句何研,出声何纤。语逐笑而偕来,畴未吐而敢先。厥媚伊何,其媚在言。抉璠玙于昆岭,探夜光于溟海,杼出天孙,鼎搜三代。兹之为媚,唯货斯在。代邑妖艳,吴门佳丽。歌落尘而悠扬,舞凌风而旖旎。兹之为媚,唯色斯寄。或穴隙于帷薄,或宾朋兮厮养,借游客之榆杨,假竿牍之称奖。兹之为媚,唯人是仗。鹰附以饥,狐摇其尾。嗟玩弄之唯人,慨承迎之唯意。兹之为媚,唯柔之以。宅心侧险,唯虺唯蛇。效吠尧之爪牙,伏陷人之井机。兹之为媚,挚猛其媒。唯兹十媚兮,谗人梯阶。附势党权兮,贤良是猜。汲如狂夫兮,何名教之怀,风目以炽兮,世途之衰。安得焕然兮,立破阴霾。驱御魑魅兮,泰运其开。
此篇单赋媚人情状。人一到要媚人,只顾人之欣快,那惜自己卑汗,但图己之荣华,那顾人之生死。蝇营狗苟不惮己身,作人之假子,为人之爪牙。此风一倡,朝廷之气节日凋,缙绅之被祸愈酷。
且不谈杨左都回籍,且再说当时一个御史,姓崔,名呈秀,北直隶蓟州人,中癸丑进士,历官御史。立心贪淫,作事奸险。曾做城上御史,便已枉法诈人,及出差淮扬,酷搜羡馀,赃罚未追,在官的尽行支取,有司只得挪移。后来接任的御史,要取都没得取。且所至每府,辄出死罪犯人数名,人都道他得财卖放。此时左都御史高攀龙掌院事,极持宪体。凡御史任满回院,例有考察,查得崔呈秀赃私甚多,题请要问充军。
崔呈秀闻得,慌了手脚,连忙央人请托。高左都不允,心越慌了。想得魏忠贤声势正大,殊非是他说人情才得保全。寻思无个门路,闻知魏忠贤门下王掌家,是蓟州人,便写了乡晚生帖子去拜。其日,他在魏忠贤宅子内,不在,只得叫长班寻他毛实出来,送他几两银子。道:“公公回宅,千定说一声崔呈秀来见。”次日,巴不到天明。先着长班去打听,道在家,不胜欢喜,备了礼,也不多带人,悄悄到王掌家宅中来。先是毛实出来见崔御史,也与他作个揖,道:“公公尚未起。”御史道:“莫惊他。”毛实道:“这等且在厅上待一待。”崔御史道:“厅上有人来往不便。”毛实道:“这等权在側厅上坐罢。”崔御史一面叫长班把轿子打发在僻静处去。坐了半饷,只见这些毛实撮松香。一会道:“公公起来哩,公公梳洗哩,公公吃早膳哩。”内官生性极是自在,把一个崔御史等的立一会,坐一会,走一回。毛实们跑了几次,才方走出一个内官来。两边行了礼,崔御史送上礼单,都是苏杭异巧的玩器,精细的缎疋。那公公见了道:“咱与先儿没来往,为甚送这大礼?不敢收。”崔御史道:“学生忝在同乡,今日凤阳差满,带得这些土宜,公公见却,想是嫌薄。”那公公笑了笑道:“这等收几件儿罢。”崔御史道:“常言回礼可丑,一定是要收的。”那公公又笑了笑道:“既是崔先儿情,都收了罢。”两下坐了,吃了茶。那公公道:“凤阳这差好么?”崔御史道:“也是中差。”王公公道:“这等停几时?待咱讨一个好差补先儿。”崔御史便打一躬道:“若得公公肯提携,学生不敢忘报。”王公公就叫备饭,崔御史本意要坐,故此略谦了谦,便坐下。那公公便邀崔御史到花园里边。好一个花园:
几树奇葩错绣,一池浅水浮青。啼莺时送隔花声,咿哑管弦相应。 翠竹斜侵沙幌,绿芜交锁空庭。兽炉一缕篆烟轻,自是人间仙境。
两个又吃了钟茶,王公公道:“咱爷做人极好,待官儿们也极有情。没来由杨家与这些人上本论他,自讨苦吃。”崔御史道:“正是。”一面摆上些酒肴,两个南北向坐下,吃了几巡酒,说了些闲话。崔御史要提起见魏忠贤一节,却也难出口。巧巧的王公公道:“承先儿厚情,没甚报答。不知可要见咱爷么?”崔御史道:“怎不要见来,只是没个门路。”王公公道:“有咱怕没门路哩,只是咱爷极难见,就是咱一月见不多几次。依咱起来,先儿不若备些礼,待咱引进,拜做一个干儿子。孩儿见老子,有谁拦阻?老子看孩儿,自另一条肚肠哩。那时须不要咱们帮衬,只是不要忘了咱们。”吃了一会,王公公道:“咱们内官不晓的扯文淡说甚令,只拿骰子来赌会朱窝,豁会拳罢。”崔御史也只得与他豁拳、掷色,将晚回了。王公公道:“先儿回家可办下礼,停几日着人来请哩。”
崔御史回到宅子里,甚是欢喜,千方百计整备礼物。只是等了几日,不见消息,又恐怕高左都参本命下,无济于事,一似热锅上蚁子一般。忽一日听得王掌家人来,忙叫人打点抬礼,叫丫鬟收拾素衣角带,打点去。不眶道是后日是好日头,魏爷出来在私宅,请爷备礼去见。可早些先到咱爷宅子哩同见。”崔御史赏了他的人。道:“多拜上你家爷。后日绝早准来。”又焦躁了一日,到那日果然早去。王公公也便出来,道:“对爷讲过了,今日可同去拜哩。只是家爷养不出这咱大儿子。”打了一个哈哈,也不吃茶,两个便一同起身去了。到了宅子,王公公留崔御史在侧首茶厅坐下,先进去见。过了一会,只见急急来说:“爷打帐出来了。”崔御史便出到大厅,此时大厅上已铺下毡毯,上边止设着一把椅子,蒙着豹皮。又停一会,只见拥出许多蟒衣玉带的内臣,魏忠贤却是便服蟒厂衣,在椅上坐定。王掌家叫崔御史过去相见,拜了八拜。每拜,魏忠贤略举一举手。拜罢,呈上礼单:是五彩剪绒的蟒二套、正面坐龙玉带一围、祖母禄帽顶一件、青绿文王鼎一枚、金杯六对、玉器四对、金盏银台二十四付、银酒壶二把、南京花绸绉纱、苏州彭缎线绒、杭州绫罗各二十件,都摆列在堂下。魏忠贤把礼单略看一看,道:“你穷官儿怎送这大礼?”崔御史道:“这还未足表孩儿孝顺。”忠贤道:“且收了。”就邀进里边坐下。这崔御史略把身子在椅上沾得一沾,凡问答必竟打一大躬。忠贤道:“咱如今是一家了,不必拘这等礼。”崔御史应道:“是。”却又是一大躬下去。忠贤道:“接列位哥儿来。”只见里边请出魏良卿这一干,都叙了兄弟之礼。又道:“请将田家哥儿来。”不一会,田尔耕也到了。田尔耕先拜干爷,故此田尔耕作了长,叫大哥,崔御史便作了次,叫二哥。叙了礼,便在后边厅内同坐。田尔耕与魏忠贤、崔呈秀扯些寒温,魏忠贤话些宫禁中事。须臾酒到,忠贤便坐在上面,田锦衣左首第一位,崔御史右首第一位,其余魏良卿等都以次坐下。田锦衣、崔御史出位告了坐。家乐们大吹大擂,做了一本戏。崔御史拿出赏赐来,赏这些厨乐人等。忠贤道:“二哥,咱一家人,要赏赐来,分付掌家。”将崔御史送礼随行人俱重赏了,厨乐人等也自赏了。崔御史的赏赐通不收。崔御史与田锦衣两个别了忠贤,他两个就便一路,并轿而回,两边都说没拜。
次日崔御史早起来到魏忠贤宅子去谢酒,就拜魏良卿等,俱送一付大礼。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也各有礼,都去面拜。又往田锦衣宅子去拜,送礼。午后到家,只见魏忠贤那里差人送答礼,也不下数千金物件。其余都没答,只有王掌家是好耍笑人,却送一套大大百家衣、金锁、金钱、金镶、虎爪、银八宝等类来取笑崔御史,也只得收了,俱各重赏来人。以后逢节序送节礼,遇庆贺送贺礼,出私宅,即自去问安。后来也添几个干儿子,也还有干孙,却不如他。就是田尔耕终是膏梁子弟,也竭力去奉承,怎如得他有谋画、有计较,渐渐与李永贞也打合得来。忠贤紧要事都与商量,踪迹日密了。正是:
已作负嵎虎,何愁冯妇撄。
看官们试思量着,你道魏忠贤如何威权,岂少这个干儿子崔呈秀?现在被论,他岂不晓得?因何这等一见契合得紧?缘来魏忠贤宫里有侯巴巴一班,羽翼已成,只文官少了几个死党,替他排击忠良,称功颂德。平日虽交结几个科道,都是清白好官,爱名节,惜体面,必如崔呈秀这样有瑕玷的,破格用他,方肯为他尽力。以此这场结拜,虽是崔呈秀要避祸求荣,倒打在魏忠贤拳窠里了。魏忠贤得了崔呈秀,才晓得某人是某人门生,某人是某人亲厚。他便借门户二字,弄出一番斩草除根的毒手来。就如五虎一般,也是他勾引去的。后来拿问追赃,建祠封拜,也都是他附和的。故此魏忠贤得了他,就如虎添翼,怎不欢喜契合。但不知结拜做干儿子之后,魏忠贤如何抬举崔呈秀,如何陷害高左都,且听下回分解。
挽双髻,被绣衣,坐小车,宫中作洗儿会,人且为羯狗羞之。而老崔甘为阉人子,善乎王掌家送百家衣、钱锁、八宝等物,竟以小儿视之矣。甚毒!甚趣!
第十回 忌忠言祸移试录 陷东林诬捏天罡
妇寺乘权,叹就里机关难测。镇一手迷天蔽日,奴颜婢膝,狼贪鹰鸷,也不管暗倾
人国。 薮实庭虛,恁仕路堪供谿刻。待一网尽笼健翮,兰锄当室,人余残息。满青
衫孤臣悲泣。
内官生性有两种:一种多慈心,是阴柔;一种多猜狠,是阴险。任了阴险的,生性又不晓得书理,故此他害人不到死不了,不到完不了。即如汉时王甫、曹节,杀了陈蕃,竟又禁锢了这些李膺、范滂才住。
话说魏忠贤因崔御史拜了干儿子,也不等他说,竟将高左都本留中不下了,反把他升了京卿,十分荣耀。虽不曾见他有甚奇谋异略帮助魏忠贤,却等闲言语间,尝是把人害了。一日,魏忠贤回到外宅,崔御史过去问安。说话间,只见忠贤问起道:“闻得前日杨涟劾咱,是翰林缪昌期与他造的本,这果然的么?”崔御史道:“这孩儿不知道。只是缪昌期这人,他高才有识,在院中也悻悻自负。闻他向在湖广主试,所作试录中,历指古来中贵弊病,只恐造本的事也有之。”忠贤道:“试录是进呈的,他里边伤及咱们,是上本说咱们一般的了。”崔御史道:“是。”那忠贤就瞧着李永贞道:“今科试录将近到齐了么?”李永贞道;“只除云贵,其余都到了。”忠贤道:“你瞧一瞧,怕有效尤饶舌,待我处置他。”次日,李永贞果然去看内中程策,有道是“威福不可下移,人主当揽权的。”永贞道:“这是伤爷专权的了。”有道“大臣国之股肱当优礼的。”永贞道:“这是伤爷逐大臣的了。”其余“开言路”、“省刑罚”、“勤经筵”、“保圣躬”,原是为不听杨副都、打死万郎中及内操走马等事,永贞一一票出来,且查他是那一省的,却是浙江、江西、湖广、山东四处。对魏忠贤讲了,忠贤就着文书房传出,道是“谤讪朝政。”把当日主试翰林陈子壮、顾锡畴、方逢年、科臣周之纲、熊奋渭、章允儒、部臣李继贞,并皆降谪。策上署名举人,如江右名士艾南英等,都停一科会试。当有御史刘元佐上疏论救,却也被削夺了官爵。可惜这班做试录的文臣呵:
彩笔新硎压尚方,除奸阴自托词章。
丹心未白身先斥,空想朝阳呜凤凰。
不惟阻绝奏章,且搜剔到试录,他阻绝言路到底了。他倒又反思量起杨左都等一班上本劾他的仇隙来。与这干党羽商议道:“杨涟当日这本事虽不行,情理极毒。这其间帮造本的是缪昌期,要乘机处咱的是韩爌,这几个怎生容得他在朝里?就是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这几个,咱原要在汪文言案里坏他的官,如今坏他不得,也不见咱手段,势须尽行区处得才好。”李永贞道:“爷且耐心,这干人不怕不落在咱们手里。目下外边官员都在这边争挺击的真假,红丸与移宫的是非。爷如今从中作主,挺击一事,道王之寀贪功罔上,把他与何士晋为首,其余当日动本科道,又可扯入去了。红丸一案,道孙慎行偏执陷正,把他与刘一燝作首,其余当日与议韩爌、周嘉谟、张问达,都可借此驱除了。移宫一事,这是惠世扬与杨涟做的,再也推不开。止有赵南星,这三案里网他不去,他既做吏部,怕没有差错的事,这动手他不难。”忠贤道:“这都是了。还有这些向来由谏东宫起用的老臣,颇立崖异。近来考选的科道,方才历事翰林中行,又是些冷曹,都无可议。如拂咱意的,这怎处?”永贞道:“这无如一个党字。向来原有东林党一说,如今邹元标聚众讲学,正是一个立党的证佐。有不快意的,都揿入去党字,是个海,怕这些人还填不满哩。”他三人计议已定,只要乘机而发。不料外边因宣府巡抚员缺,会推了一个少卿,姓谢,名应祥。这谢少卿,曾在给事魏大中原籍嘉善县作知县过。外边就论道,谢应祥是魏大中恩师,都是魏大中作兴他,得此美缺。李永贞见了这本,就对魏忠贤道:“爷,有了题目了。”彼时适有陈御史上本说这件事,魏忠贤就在里边票拟,道:“魏大中借会推之举,为报恩之地。”削了职。那赵冢宰因事关吏部,也上本辨他,一并中伤,道他“执拗朋友”,也与闲住。先把他两个逐了回籍。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