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 第 4 页/共 8 页
鬼蜮方含暗里沙,挂冠何惜走天涯。
独余一种思君意,愁见浮云向日遮。
不日间六部都察院科道官会推吏部尚书,他又就本上票旨,道左都御史高攀龙,所推都系赵南星私人,俱系东林邪党朋比为奸,也着削了职为民。这是崔御史报仇,李永贞为他出力陷他的。那高左都便也挂官去了。正是:
拟将铁面振台纲,谁识奸谋暗里伤。
解组暂随疏广后,白云深处课栽桑。
此时魏忠贤把一个党字,逐走了高左都,那个还敢救他?又因会推里边,自文书房传出旨来,道“陈于庭、左光斗、杨涟恣肆欺谩,大不敬,无人臣礼,要行拿问。”亏得韩相公再三出揭伸理,止于追夺诰命为民,去了。只见:
行李萧条离帝京,丹心犹绕凤皇城。
轻轲愁向潇湘渡,风雨凄凄吊屈平。
不两月之间,连逐五个大臣,一个台谏。科道并各部堂官,多有会推本上列名的,心里不安,皆上本引罪乞休。数日中,不待追逐,去了数十人,台省为之一空。魏忠贤好不得志。他又与李永贞等计议,道:“我想这些人赶则都已赶去了,只是这干都有些虚名,若不妆点他些过恶,外边官民反怜他无辜削夺,道咱排陷好人。须得做他些结党横行光景,再坐他些赃私,方可绝他后来做官的门路,遮天下耳目,这等才好。”李永贞道:“先时汪文言参本,原说他与杨涟、左光斗、赵南星,各有分受赃银,只因刘侨这厮疲软,把这干都漏网去了。如今不若再拿了汪文言,托一个心腹指挥,把汪文言严刑拷问,就汪文言口中供出他们得受赃私,轻则抚按提问追赃,重则扭解来京断送他性命,还做得甚官成?若要妆点他些结党光景,这也不难,不要爷费心。”魏忠贤听了,他也不题本,也不消票本,竟自给了驾帖,差了个锦衣卫千户,带了些较尉,又分付道:“这汪文言是咱要紧人犯,要活的,不要死的。若死了,你们这干偿命。”这官旗听了分付,恐怕走漏声息,汪文言知觉,星夜赶来。
那边李永贞自与魏忠贤门下门客,并崔御史门客,先撰一个甚“东林衣钵图”,把这吏兵二部,并都察院,吏科都给事,河南道御史,凡紧要衙门都拟着赵南星相好人在里边做,又拟两个陪的,说前面那个若升迁,这两个人相次递补。若看起这图来,不与赵吏部、高左都他们相与的,再轮不着显官。自撰这图出来,弄得这些在图上的恐怕陷入党去,好生不安;那些不在图内的,好不忿恨,道:“若是这样把持继述,塞定贤路,我们再不得好官做了。”又有那些与东林原有隙的,都你也道东林擅权,我也道东林树党。这边要参东林,那边要劾东林,朝内乱乱的,都把东林为仇。若说是个东林党人,便一齐来攻。若一诬他做东林党人,再也扒不起。这些官岂真是忠贤鹰犬,只是为他愚弄了.那李永贞与崔御史却暗暗在那笑这干人,受他笼络,替他驱除。他只因他们攻击的本章上,降的降,削的削,好不省力。一时如简讨缪昌期与御史周宗建、李应升,这干都被揿入东林谱中,都立脚不定,只得告病乞归。他又批着追夺诰命为民,真是一网打尽了。这些人既把东林衣钵谱激怒这些做官的,却又撰一本,又说这些东林党人自比宋江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把李三才做个晁盖,赵南星比做宋江,邹元标是卢俊义,缪昌期是吴用,高攀龙是公孙胜,魏大中是李逵,杨涟是八骠骑中的杨志,左光斗是五虎将中的关胜,只拣名宦。及魏忠贤崔呈秀所恼的,都配入里边做强盗。又留二十五名道:“这些尚未查确,姑隐其名,以存厚道。”这都是崔李两人奸处,正留这酒碗儿,他若是出了二十五人名字,倒有限,以后不可增入,唯这等空起,令人人人自危,人人求免。正是一个大网罗,连外边这些百姓见了这册书也都道:“这些东林果然成党了。”也指指搠搠他们。只是魏忠贤这三个人,不唯蔽了朝廷聪明,又乱了百工的是非,颠倒了百姓好恶。正是:
谁云一人手,难掩天下目。
毕竟拿汪文言来又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宋公明兄弟忠义天植,英雄绝世。奸谋以其不畏强御,比诸贤而同之。然诬其为乱首,群奸所知也。归忠义于诸贤,群奸能知之乎?但恐魏、崔之血,不足膏《水浒》刃耳!呵呵!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三
第十一回 计驱宰辅翻三案 逼拷中书乔画招
深山有虎豹,藜藿为不采。
朝宁满贤良,邪谋顿纷解。
所以权奸徒,暗里肆蜂虿。
潜投曾氏杼,君恩早先懈。
任意恣鸱张,斩刈如草莽。
何惜人才空,但愿一心快。
宁知朝宁间,匡维竟谁赖。
自古贤奸不两立。有时贤进奸退,君子做事,保养元气,还不已甚。一到奸进贤退,把那些邪人布在言路,或管着刑名,攻人阴私,诬人赃罪,口舌与鞭朴并用,定兴大狱,定空善人。到得是非明时,贤人已死亡尽了。
话说魏忠贤自差人拿汪文言,料得杨左这班贤人君子出不得他掌中了,只是当初要削杨左,拿杨左,都吃韩内阁阻住。必竟要去他,他便依着李永贞、崔御史计议,翻用挺击、红丸、移宫三案。乙丑二月间,先翻挺击一案,因岳副使与王侍郎争张差本,内传旨道:“王之寀贪功冒进,上诬皇祖,并负皇考,陷朕不孝,又致毙内外无辜多命,身列显官,拊心何忍?本当下狱鞠问,姑从轻革了职为民,追夺诰命。”先处了王侍郎。
防微杜渐固良谋,何事深文苦见求。
铁尽赵州难铸错,却思四皓善安刘。
到得三月间,官旗已将汪文言拿到了,下了锦衣卫狱。忠贤怕韩内阁等来救,随翻红丸一案,着文书房传出旨来,道:“刘一燝专权为祸,韩爌庇护元凶,孙慎行借题红丸,悦党陷正,张问达、周嘉谟、改株诏旨,朋比为奸,俱着削了职。”此时内阁顾相国秉谦、朱相国延禧、魏相国广微,具揭奏保,魏忠贤抑住不上。只这一道旨意,禁锢了先去的刘相国、孙宗伯、周冢宰,又逐去了现任韩相国、张冢宰。昔年顾命旧臣约莫完了。
屹然如岳障狂澜,砥柱中朝羡一韩。
唐室竟尊高力士,凭谁挥洒一腔丹。
韩内阁既去,忠贤便分付锦衣卫严加勘问。这时管卫事的是田尔耕,不消讲了。新替刘指挥管北镇抚司事的是许显纯,原是钻刺魏忠贤得管的事,又看了刘指挥的样子,敢不尽力。一审问,先把汪文言一个下马威,打了一套,后边又三拷六问,要他拔扯杨、左、赵、魏这干人,说他分赃等情。那汪文言抵死不招,许显纯只得央了田尔耕,同见魏忠贤,讨他示下。伺侯他到外宅,田尔耕相见。行了父子礼,次后许显纯见,行了参礼。忠贤道:“汪文言事怎么了?”显纯道:“因他不招,特来见爷。”忠贤道:“你只是不肯翻刘侨案,怕他不招来?这事也不消得他招,你只照参他的本题了,俺这里便据本捉拿杨涟、左光斗等。及至来时,也不须留汪文言与他对证。先布摆死了汪文言,只当就是杨涟这干人招了。你若不肯为咱问,咱这里自有人。”显纯吓得一面不如一面,忙叩头道:“回去定从重问。”田尔耕在旁便道:“许指挥是极会干事的人。”先打发许指挥出来。只见第二日,就升过一个崔应元,一个孙云鹤,一个杨寰来。那许指挥怕来夺他职事,把一个汪文言乱嚷乱骂乱叫打,打轻就班捧拶了,又夹。夹了又打,又敲,打得汪文言晕死去了,却又把水喷醒。只叫快快画招,连汪文言也不知道招些甚么。他这边就题个打问过本,道是:“文言原以访犯,逃入京师,投托中书黄正宾,荐入王安门下。光庙上宾,潜同科臣惠世杨,至内直房,倡造移宫。杨涟首先建议,左光斗、魏大中从而附和,广结朝官。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毛士龙、袁化中、缪昌期等,交通贿赂。邹维琏改迁吏部,得伊银千两、金壶一只。李若星推甘肃巡抚,得伊银五千五百两。邓渼推蓟州巡抚,得伊银二千两,俱代为送与赵南星。又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杨涟得银一万两,周朝瑞得银二千两,为伊请托。通政司参议黄龙光,得杨镐熊廷弼银四万两,为请停刑。刑部郎中顾大章得杨镐熊廷弼银二万两,为改入矜疑。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亦乘机得银一万两,李三才营谋起用,袁化中毛士龙得分银八千两,皆文言过付。”又有翰林缪昌期,原因说他代杨涟做本,为魏忠贤所恶。副使钱士晋,因在天津不听田尔耕请托,且访拿伊亲陈文灿,与尔耕相忤。遂将这三人与施天德、王之寀、徐良彦、熊明遇俱坐做交结人员,穿插在本内。一上本,魏忠贤便捏造旨意,批道:“杨镐、熊廷弼既失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从中市利,庇护大奸,俱着的当官校扭解来京。赵南星等俱削籍,抚按提问追赃。正是:
饶君玉洁冰清士,也入罗钳吉网中。
旨下,魏忠贤就分头差官旗捉拿。这些官旗都在田尔耕处用钱谋差出来,好不无状。见有司便坐上座,遇驿递狠折夫马,需索禀给,一路凌辱官府,打骂驿丞,甚是骚扰。蚤有一起来到湖广应山县。此时杨左都自削籍回来,也就杜门不出。一日,家人在外回来,道闻得外边有一个锦衣千户,带几个校尉来到这边,不知为甚事。杨左都想了一想,道:“这一定为我了。”一面向书馆中请出三位公子,一面请出八十岁老母,道:“孩儿为国,曾劾了魏忠贤,与他结成深仇。今闻得有官较来,一定是来拿孩儿。此去必死,也是为国,只是老母养育一番,不能奉养母亲,孩儿死有余恨。”又对三位公子道:“我虽历官许久,家园亦苦清薄,无甚处置,只是你们能孝养母亲,承顺祖母,就是我不死一般。书读他也罢,不读他也罢。”阖家正在凄惶,只见家人报道:“县里大爷来。”杨副都别了母亲妻子,欣然出来相见应山县大爷,同到馆驿去。杨副都就叫小厮,带了青衣小帽,随行到得驿前。这些人,山海一般在那边看开读。进得里边,上面已摆定香案,锦衣卫官站在龙亭的侧边,校尉拿着镣钮在下面,巡按与府县以次行过了礼,随即带过杨副都来,读了驾帖。上边叫声拿下,校尉喊了一声,早把杨副都上了镣钮,拘入后堂。外面百姓也有称冤的,也有主张要打夺的,吵了一会,巡抚与道府官员俱备了些礼,送了官校,与杨副都说分上,要宽松他些。官校道:“这是魏爷对头,魏爷不时有人访咱门,不好与他做得人情。”各官就不敢说了。次后杨公子送他银子,这些官校便道:“咱们这差,魏爷、田爷两处也用几千银子,怎拿这点儿与咱们?现放着诓杨镐熊廷弼的二万两银子也分些与咱们才是。”这杨公子是个本分读书的,听了这些话,半日做声不得,倒亏满城乡宦、举监、生员凑银相送,他终是不满意,千方百计把杨左都难为。将起身进京,这些百姓填街塞巷,口里都嚷道:“这是魏太监假传的圣旨,我们只是不许他拿杨老爷去。”一片一声阻住了路。锦衣官校枉自张威做势,见百姓如此却也没法,一齐手忙脚乱起来,便放刁说:“这都是地方官叫这百姓如此,若有差池,我们到魏爷前直说。”惊得府县官连忙赶来分付,那一个理他。杨副都见了,只得道:“列位不可如此,列位今日都是为杨涟,但今日我不去是违了圣旨,一家的都有罪,是为我反害我了。”急得带了镣钮叩头下去,众人还圈着不放。杨副都见众人不放,道:“罢,列位今日是要保全我性命,既不听我,我便带镣钮撞死在这里,绝了你们念头罢了。”便待撞去,这些校尉抵死抱住。县官又道:“杨爷原无甚罪,到里面必竟有人上本救他,料也不妨。你们不可拦阻,迟了钦限,反重杨爷罪哩。”再三开谕,众人略让了一条路。这些校尉就像抢得一个活宝的一般簇拥出城。出得城来,只见杨副都母亲早在那边,见了儿子这般镣钮缠身,便放声大哭道:“只说你做官荣华,谁知你这般结果。只恨我早不死,见这光景,叫我怎生放得下?”杨副都虽然慷慨就道,听了母亲此语,也不免两行泪落。正是:
萧萧白发短垂颐,分手临岐泪惨凄。
自恨不如粱上燕,喃喃母子镇相依。
那三位公子与夫人,又牵着衣不放。大公子要随进京去,第二、第三公子也要随进京。杨副都道:“你们在家,还怕不免哩,进京去做甚么?在这边我就与你们永诀了。”官较催促得紧,杨副都只得拜辞母亲,别了妻子,各各嚎啕痛哭。止带两个家人,同官校飘然北去。那些德安士民争先来送的不下数万,自措盘费,直送过黄河者,不下数千。哭泣之声,日夜不彻。官校至此,亦为坠泪。及经过一路府州县,并乡村市镇,闻得是杨都御史拿了进京,那一个不跌脚槌胸。至如老妪菜庸,鼓踅乞儿,俱投一钱,替他设醮于关帝庙祈保,斗银子与他立愿生还。那一处不流涕叹息,不知惊动了多少。又有几处豪侠武断之士,要聚众打夺了他,倒是杨都御史见湖广、河南一路百姓拥住了,恐怕有差错处,再三分付官校们,叫他潜踪密迹,凡遇大码头去处,都用起早落夜,方得保全无事。但不知杨左都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欺妄处,神鬼可瞒,情真处,木石俱动。能令人笑,能令人悲,能令人怒,能令人悻悻而欲死。神矣,化矣!
第十二回 许州城吏部急友 姑苏驿给事寄儿
为国披丹,全交抒素,自是英雄事。肯妒幕媚朝,趋避等如市,无路斗阍诛佞.子有心推解,怜同志,利与害,等尘土。
昔唐时一个御史中丞李夷简,劾御史杨凭,道他贪淫僭侈,奉旨谪为临贺县尉。杨凭有一友人徐晦,殷勤远送。当时有个御史权德舆对他说:“君送杨临贺,得无为累乎?”徐晦曰:“向与杨临贺厚,不欲因迁谪弃之耳。”李夷简闻得,就荐他做御史。徐晦去谢他,他才说出荐他的缘故,道:“君不负杨临贺宁负国乎?”正为能信友的必能忠君。不料如今怒一人,必欲众怒之。若与他厚的,便迁怒到他身上,也是人情一变。
话说杨副都自离应山县来,一路上同年、亲友,有道他此行去,决不得生还,奉承他也没干竟不采他。也有怕事的,道魏监知得,必竟道是一党,恐有祸患,不如只做不知,等他过去罢。以此并没一个来送些礼儿,问候一问候儿。倒是这些百姓,你传我,我传你,有那晓得事体的,道是可怜这杨老爷,为国除奸,反遭此祸,就是杨继盛转世一般。有那乡下不晓得的,就认他做杨继盛,簇来拥去,争看着忠臣,且是热闹。来到河南许州地方,此时有一个给假吏部郎中,姓苏,名继欧。他为人忠厚多情,又与杨左都是同年。闻他被逮,也自怜他受枉,又闻知一路百姓倒也怜他,士夫倒反薄他,心中甚是不平,道:“他当日掌堂时,那一个不送礼?惟恐他不收。怎么今日就没一个问候一声?这些人甚是可恨。”待要去见他,与他一面,却打听一路来,官旗甚是作腔,不容人相见。也只写一个名帖。备一桌饭送去,以表同年之情,正所谓雪里送炭。那杨副都见了,也不觉感伤起来弄食不下咽,道:“莫说我做都御史时,就是我中进士时,无论亲友,便所过地方官,那个不送下程,送廪给,私下还有折礼。及下帖留吃酒,送折席,我只是不收。谁知今日都不相顾,只得一个苏郎中送饭。平日相与独一个苏郎中来!”正是:
富贵须臾尽,人情瞬息殊。
绨袍怜范叔,此事世间无。
不说杨副都这等落落莫莫进京,再说嘉善魏给事,自削籍回去,坐在家里,这些亲友也有在背后议论他道:“这等时势,做甚官,只是在家的好。“又有道:“这等时势,认甚清宰相与太监,认得同宗给事,倒做不得叔侄,弄这等在家清坐。”只这魏给事闻之,尝是哈哈大笑。一日,听得再拿了汪文言,晓得必竟要来害他们,在家坐卧不安。不料官校已自到了,出来听宣了驾帖,校尉便把来上了镣钮。又托言:“怕他寻死,是我们干系。”把两只手都用竹筒贯了,令他屈伸不得,要吃饭也吃不得,要诈他钱财。此时魏公子见了这模样,只得倾家私送他,买得去了两个竹筒。其余城里外乡宦,与他门生亲友,都出传帖,助他盘费。那有义气的,素不与魏给事相知,亦不待传帖,自来资助。只为无辜被陷,哀怜他这一片忠心,遭这毒祸。及至起行,亲友族属,都来相送。知他此去,断不得回,各各含泪而别。官校们便簇拥入舡,向北京进发。
不两日来到苏州,此时这些官校,都去见抚按,并道府县官,骗他些馈送,把舡停泊在姑苏驿前。内中惊动一个士夫,是吴县人,姓周,名顺昌,原任节推,行取入吏部,历升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廉,处乡谨慎,在家不过与门生子侄讲些书史,并不肯向有司轻下一封书,轻易一见。见魏忠贤这等专横,便也绝意仕进了。不意当日在部时曾与魏给事有交,闻他被拿,从苏州过,心里不能恝然,便要去看他一看。有几个门生劝道:“魏给事虽与老师有交谊,但他因谏言与魏监为仇,若老师去见,魏监知得,必竟迁怒。不若只着人一看,送些礼去罢。”周吏部叹息一声,道:“生死见交情,富贵见交态。他若贪婪不法,这是败类之人,就在他势焰薰天时与他绝交何碍。他今是为国除奸,被这横祸,正当惜他为他,岂可因他在患难弃之。至说恐他迁怒,我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利害也计不得。”不听门生劝,竟封了些礼,来见魏给事。
数载相亲意便倾,肯教颠沛负初盟。
热心好向穷交赠,未许王阳独擅名。
此时魏给事在舡中,正想起一身被逮,生死未知,家又清贫,妻子无倚,好生悽惶。闻得周吏部来见,是空谷足音,只怕官旗阻隔,不能相会。只见周吏部已走进舡舱里了。魏给事一见。便泪如雨下,诉说自己无辜遭陷,今日死生难卜。吏部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也有剖心断脰,也有陷狱投荒。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臣职之当然,成败利钝俱可不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兄何必戚戚,殊少丈夫气。”魏给事收泪道:“弟捐躯报国,原不惜一死,但一子现在随行,家止幼男,伶仃无倚,世态炎凉,那个顾惜?况今动辄坐赃,入官助饷,将何充抵?恐家下又不免追比之惨。身死家破,宗祊欲绝,不觉痛心。”周吏部道:“此事不必挂心,弟所居去兄不远,今以后弟有弱女,便配兄幼男,既结姻亲,家中弟自行照管。即坐赃私,弟当为兄一力措置,兄自放心前去。”魏给事道:“若得如此,小弟九泉亦得暝目。”周吏部就将盘缠送与魏给事,官校处也送了些程仪。两下分手,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里,不消得说。这才是:
君因臣职宁辞死,我为交情敢托孤。
自了男儿应了事,肯循节侠把名沽。
一路喧传羡慕,说他能顾穷交。有那怜惜魏给事的,就有那赞叹周员外的。不知忠贤遍处差人缉访,他与人做的事,已传入忠贤耳朵内去了。此时已是六月,这些差官怕迟了限期。也不顾炎热,冒着暑,催迫这几个人上路。
其时魏给事自嘉善来,又有个佥都左光斗也是被拿的,约莫钦限相同,这时也从桐城来,杨副都自应山来,其余各自地方拿来,先后俱已到京。这边魏忠贤差人,已自飞报进去了。只见魏忠贤听了,一连打了几个哈哈道:“我把这些黄黄子,他道咱受顾命的哩,咱科道哩,何等渺视人,今日也落在俺手里。”就问缉事的道:“这些官校在路上曾放松这干人来么?”缉事的道:“这爷要的人,外厢怎敢松放?”又道:“路上有甚事么?”缉事的道:“杨涟在许州,有个苏吏部来送饭。魏大中在苏州,有个周员外来见。”忠贤道:“还有这等不怕事的人。”一面着人请田家哥哥,一回着人叫许显纯,两个飞也似来见了。忠贤道:“杨涟这干人到了。”田尔耕道:“还没见销驾帖,论限期也该到在目下。”忠贤道:“咱知道已来了,只是这干人若等他挣了性命去,也不见咱手段。”许显纯道:“这不难,待到镇抚司,显纯替爷一造打死了就是。”忠贤道:“这又忒率性他了,咱意待叫这干把锦衣卫狠刑罚件件受过,这等才与他一个死,才快活咱的意,外边也才有些怕惧哩。”许指挥道:“这都在显纯身上。”即便辞了,回到衙门。
不一二日,只见这些官都到了。此时内阁六部两衙门又有进表的,各省两司官都合词申救。忠贤只是不采,不批送法司,竟道着锦衣卫打着问来。先到堂上,田尔耕已预先分付,备大样刑具,新翻青、新拶指、夹棍,摆下一丹墀。只见:
阴沉横杀气,惨淡暗天光。惊飞乌鹊,避杀气而高翔;欹径柏松,敝天光而失色。陈列的枷镣棍棒,沾着处粉骨碎身。问过的是绞斩徒流,拟着时破家丧命。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愁音。仙人献果,假饶不死,须是神仙;美女插花,若要重生,须寻姹女。猪愁欲死,鹰翅难腾。数声喊起,雄纠纠阎罗天子出森罗,一簇人来,猛铮铮铁面夜叉离地府。
那田指挥坐了堂,排了衙,摆了这些狼虎般的校尉,把这些官员一个个带将进来。都是:
愁容惨态,垢面蓬头,趦趄行步,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拘局身材,擘不开重沉
沉手中铁钮。任你冲霄浩气,今朝也入矮帘来,从教铁铸雄躯,此日却投炉火内。
一一的唱了名,那田尔耕便道:“你这干奸臣,朝廷大俸大禄养你,却不为朝廷出力,镇日只是贪财乱政,树党诈人,平日只嘴喳喳讲人不是,怎么也拣着不是处做?”叫声采下打,只见两旁走过许多人来,把这六个揪翻在地下,老实打了四十。又叫拶,把这六个拶了两拶,又夹了两夹,这几位官员,原是娇怯书生,及到做官时,却也轻裘骏马,美酒肥羊,把身子越养得娇了,怎生受得这苦。拶打得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叫神明的,也有叫神宗皇帝的。打得这几位皮肉皆开,拶夹得手足将折,那田尔耕犹自在上边叫:“着实打,着实拶,着实夹。”用刑完了,把这几位血污满地,或是驼,或是扛,送到北镇托司监监了,听许显纯打问。此时这干管监的,一来要诈钱,二来怕魏忠贤访,并不容着一个人进监,他们只得互相看视,彼此将息。未及一两日,那许显纯夹取问了。正是这干人呵:
才于峡北遭馋虎,又向山南遇饿狼。
尝为作五更词,以咏其寥寂:
萧条围坐恰初夏,铃柝时传四壁声。
记得当时歌舞日,玉人相向理秦筝。
鼍鼓楼头正二鼓,棘林入断寂无聊。
严刑应笑人多事,无计诛奸骨已销。
墙阴鬼火度庭迟,正是残灯欲断时。
数彻更筹方夜半,不成归梦泪如丝。
半转参横夜欲阑,丰城剑气倩谁看。
何由得拭华阴土,风雨延津借羽翰。
裘马翩翩谒九重,梦魂惊破五更钟。
谁知一入牢笼里,唯听晓蛩鸣短墉。
不知这五人如何脱得这许显纯毒手,捱得这场敲扑,且听下回分解。
交情如纸,得周、苏二公而一振。后二公因友而致死,人谓其可惜,予谓极一时之轩冕,何如敦万古之金兰。彼阉奴假子,何尝不死?不过多数年荣耀耳!视此千秋颂义者何如?
(此下第十三回至第二十一回原缺)
第二十二回 搜富户兴狱黄山 两差官荼毒徽郡
莫笑贫儒寒彻底,惹妒招嫌,富厚还为累奴辈,利财唯有忌,翻云覆雨须臾事。十万通神言是戏。罗网高张,难展凌云翅,何处家乡春梦里,一庭树色连烟起。
右调《蝶恋花》
昔太祖平定天下,尝有诗曰:“不如江南富足翁,高睡酣酣直到晓。”此时有个淞江顾阿瑛,他家颇富,见了这诗,自思量说:“如此,圣上不能忘情我们了。”便将家资散尽,云游四方,不知所终。作诗云: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
若问少年行乐事,五陵裘马洛阳街。
后来富户如沈万三等,毕竟因克剥小民,服用违式,被人告发问罪,把家资尽行籍没,还弄得一个身子谪戍辽东。这岂不是为富不仁多财为害。
话说忠贤自连兴大工,资用不敷,捐倖开例,尚然不足,正要另寻题目。那厂卫官役,见张体乾谷应选俱得超升,也巴不得立功。其时南直隶歙县有个大财主,住居溪南,姓吴,名养春。他祖吴守礼,曾上本愿输银二十一万,上助国用,曾蒙赐敕奖赏,荫他儿子,俱做中书。他家中生理只是做监开当,世代相传,都做人谨慎。传至养春,也做了中书,专好交结缙绅,未免多了些富贵习气。曾与自家弟兄吴民望争讼,互相讦告,在各衙门也不计其数。但是吴养春财势虽大,争奈吴民望身边有个家人,叫做吴荣,极是能干,打点衙门,钻求分上,无所不会。又且口舌利辨,机械多端,故此养春都赢不得他官司,便就痛恨吴荣入骨。到天启四年,吴荣的家主死了,养春便大喜,道:“向来我与兄弟打官司,故淘了吴荣的气。如今我告吴荣,便是家主送义男了,怕他不输?”便将吴荣告在江院,说他背主侵盗本银万两,几处扑拿,要置之死地。那吴荣急了,思量别的再解救不来,除非是魏忠贤方才救得。一面用计缓着吴养春,一面收拾家私细软,星夜进京。打听得东厂杨、孙两掌刑,极是贪财揽事,又且在魏忠贤门下,竟拿了三千两银子,央他平日过付的人送去。送一揭帖,上开:“吴养春父子,为歙县土豪,惯行囤引,阻挠盐法。遍开当铺,克剥小民。侵占黄山,历年获租六十余万两,以致家累百万,富堪敌国。”杨寰等见了这揭帖,不要说得银子,便道是富贵到了,即刻便把作事件打与忠贤。忠贤正要寻个大主儿钱粮,完大工,见有六十万赃私,便矫旨拿问。此时有个锦衣千户王莅民,便谋了这差。一路星飞赶到徽州,将他父子三人拿下,与校尉人等,逼诈他银子万余两。那吴养春父子要救性命,也不顾银子。不一月,进京发镇抚司打问。此时吴养春遍行贿赂,遍讨分上,便许显纯也得万金,却怕魏忠贤知道,也不敢松他。照原揭题个访据事本:“奉圣旨吴养春赃银六十余万,着行该抚按照数作速追解。其山场木植银三十余万两。工部即差官会同抚按估计变价解进,以助大工。山场地二千四百余亩,并隐匿山地,彻以抛荒地土未入册者,查出升斗尽归朝廷,不得隐漏。厂臣魏忠贤,报国丹心,发奸巨子,搜剔黄山之大蠹,克襄紫极之浩繁,省金钱而工自饶,不加赋而财用足,着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指挥世袭,给与应得,诰命仍赐敕奖励,还赏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羊二只、酒三十瓶、新钞三千贯。”再着镇抚司追比完赃。时那吴养春父子生来娇养,那识刑罚,熬比不过,都死在锦衣卫狱了。正是:
富倾江左傲陶朱,却笑持身术也无。
一入牢笼难自脫,举家冤鬼泣囹圄。
这边工部奉旨,便差出一个主事,来徽州追赃变产。先时吴养春家财,原不下百万,后边因养春被拿,他妻子竭力要救他,便也不当钱使,要一千的,便送一千,要一万的,便送一万。又有这亲友,其中原有实心为他央分上不着的,也有原主意借分上名色脱骗他的,那个女流如何晓得?塞狗洞的乱塞。到得要追赃时,家事已七八完了。只见家人回来说,养春父子三人已死,如今抚按奉旨行府县追赃。且未说到上纳,就差人说是第一个富家,便差使钱,也几千几百要哩。又闻得追赃主事来了,他妻子思量,家里如何有这六十万银子完纳?自己是个女人,如何经得追比?就出头露面没得完,到底也是个死,便也寻个短事,悬梁自缢。有几个女儿,见娘死了,却也自缢了。正是:
愁红惨绿泪成丝,弱柳迎风不自支。
断送玉容魂莫返,分明金谷坠樓时。
那奉差主事一到,会了抚按,见了府县,便要将山场木植变价,少不得要报人来买。但这一报,不免放富差贫,高抬时价。富的见一百两产,倒要二百,怕买,便央分上,或行贿赂,或在衙门用钱,停阁走趱。那贫的买不起,先来告脱,反被夹打,推托不去,便去扯人,牵连越多了。及至纳银子时节,衙门作弊,用加一三兑子,一百便得一百二三十两才完得。到完得银子,却又没产与他,又将此产另报别人买。这纳银的,又财产两失,却似骗局一般,就是报他买了,该价几万几千几百听他设处,上纳便好,就像追官钱粮一般,三日一比较,不完便三十五十的重打。明日又要带比,另拿家属,再打。部差是独脚衙门,没人管,没处告理的,这才是有屈无伸,把一个徽州已搅得不成世界了。不要说受害的富家报怨,就这些穷百姓见了这等非刑拷打,牵累无辜,那一个不报怨?
恰好这一日,衙役缉知有个程寡妇,他家富豪,且是寡妇可欺,就坐名要他买产,出牌差人去拿。这等时势,那个人敢来管闲事,程寡妇只得出来相见,差人道是妇人,好诈钱,定要扯他见官。与他十来两银子,只是做腔不要,此时又没个人来替他收局。他见讲不公事起,便将绳索来把寡妇拴了,逼他出门。这寡妇一来年老,二来不曾见官,却也受惊,三来是个大人家出身,怎的好绳子拴了在街上,又羞又气,又一边挣进,一边扯出,到得门前,一口气不接死了。这时街坊上便沸腾道:“主事逼死无辜的寡妇。”若使有人说与主事知道,将差人责罚一番,也便息了这些人。那主事却一些也不知道。只见五鼓时,街坊上鼓噪起来,一哄哄了数千人。打入主事公署内去,起初时衙役们也来拦抵,后来见势不好,也便缩了。这些人便就四围放起火来,主事带来这些人,见火起,也便扒墙扒壁逃生,那里顾个本官。那主事梦中惊醒。还道是失火,只听外边一片一声叫嚷,道要拿主事,要打杀主事,便知道地方激变,即忙便服越墙逃走,真个是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直走到祁门驿暂住。这边府县自来安抚救火,一边申详司道抚按具题。那主事随即也回京去了。
不料又走出一个许寺丞来。这许寺丞,原是徽州许内阁的孙子,以恩荫做至寺丞,他与吴养春原是至亲。见徽州逐了部臣,魏忠贤若是恼了。必不肯干休,那时追赃或至于连累自己,倒央人去魏忠贤那边说。许寺丞原籍歙县,养春所放天津、淮扬、两浙债务、当本、监本及产业,平日也都得知道,若去清查,所坐赃银不半年可完。许寺丞自是世家,去送了些齐整礼,又去各处请托,到也得了这差。只见这些徽州大道:“他若是许寺丞,他必竟有些亲情乡情,决不像前番主事这等蛮做了。”有的道:“他一向是闪脸没情的,且看他做作。”只见渐渐各处清查,来到徽州。他想本处府县,是我公祖父母,但是我一假借他,后边做事不开便照宪臣体,勒他庭参。这府县恼怒,后边也不甚来见了。三日乡绅来见,他道莫引惯他等,他来说分上,便故作骄倨。有个方给事、才说得几句,他就将来抢白了,不惟方给事悒怏,以后连这些乡绅都不敢来。有个秀才吴守仁来告免,他说做不得例,日后秀才好不盘门来缠了,竟将来笞辱死了。放告听审,今日报这家买山,明日报那家买地,今日说某人领吴家本钱,明日说某人受吴家寄顿,那里管亲戚,那里管宗族,就是嫡亲伯叔兄弟,也要报他买产,也要一体比较。再有黄山原旨令歙民承买,他却见休宁人富,突然派过七万去,把休民程八元等数百家,吴维相等数十人万金之产都弄得颓然如洗。处处都有谣言,说派一千,礼仪二百,豁一万,威仪三千,甚至远年债负,家人身价都入赃册。这骚扰如何是了。后边亏得李抚台何按台会题纠劾,才得离了徽州,免了荼毒。
总之,只为忠贤要贪缉访的功,要结大工的局,自家骗得一个指挥同知,却坏了吴养春一家性命,却又株连破了人多少家,丧了人多少命。差出两个歹官,已够激变地方了,还又差出许多内臣在九边淮扬来扰害。正是:
只为苍生遭劫运,故教豺虎遍方隅。
要知忠贤借何名目差出内臣来,如何扰乱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无罪杀士,大夫可去;无罪戮民,则士可以徙。黄山兴狱,戮民杀士者多矣。则徽之欲去欲徙者,安知其几也!
第二十三回 谋握边兵差纪用 计收粮运任文升
观军古陋习,唐祚终倾欹。
狂者操利兵,浸必成险巇。
况复综钱谷,将为盗贼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