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 第 5 页/共 8 页
厥谋殊不臧,非望良所思。
何幸圣明主,罢斥无经时。
折冲尊俎间,皇祚永不穆。
国家元气在粮,神气在兵。我国家之兵,聚于九边,粮食全凭漕运,临清淮安最为咽喉之地。故天顺间石亨图谋不轨,把兄弟石彪,夤谋做大同总兵,管住边兵,心腹指挥卢旺,督运在临清,扼住粮运。石亨在京中,掌握团营兵马。他意思说,一朝作乱,可以四方响应。不意圣上见他行事如此,心甚疑他,夺了兵权,着他在家闲住。后来家奴告发他奸谋,遂擒治党,与明正典刑。若使果如其谋,国家事正不可知。岂知数百年后,又有学他样的魏忠贤。
话说魏忠贤既总大权,阿谀的奉承得他了不得,他便认作一个绝世豪杰。这些门下人,见他权势极重.羽翼已多,便待要捧他做大事,自己也得享有荣华。因此忠贤与李永贞、刘若愚计议道:“如今天下的兵精莫如浙江,已有人在彼作总兵了。多莫如九边,独有山海一关,屯兵二十余万为最多。若得此处兵,九边都不能当了。现有内操太监,提督忠勇营的刘应坤、陶文、纪用,这三人弓马熟闲,极有胆力,俱是腹心。不若题本差他出去镇守山海关等处,兵无粮不行,再着他兼查粮饷,把总镇兵权夺了。再有李明道,是爷心腹,可差他督理粮储,夺了漕运的权。崔文升为红丸事,亏爷救了,怎不感爷恩,替爷做事,着他去督河道,夺了河道的权。是天下要害处都属爷,要图大事也不难了。”魏忠贤就便题了一个本,把刘应坤题做镇守山海关,纪用、陶文做分守山海关,俱得清军查饷,着令赐敕。此时吏兵二部都上本谏止。又有山海关督师阁部、蓟辽总督、侍郎、经略,辽东巡抚,俱各因事权不一,势成掣肘,一齐上奉谏止,魏忠贤都蒙蔽住了,却竟自叫将三个人来,人各赠与他银子五千两,叫他雇募家厂.三个便辞丁朝,辞丁魏忠贤.带了许多参随人役、家丁,驰驿出京来。俗语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他既是镇守,又得清查粮饷,那一个官他管不着。一路唯督师、尚书、总督、侍郎、巡抚、大总兵抗礼。其余副将司道俱勒令庭参,府县俱要叩头。因有清军查饷名色,却听这些参随拔置,不时到各将官处查他兵马,若有不到,便道虚报军丁,冒请粮饷,恣这些参随手下诈人。其余管饷户部郎中,他也去钳制他,要他备造收支册籍,少有差误,便说他侵盗了。所到地方,这些官那一个不卑辞曲礼奉承他,齐整下程厚礼拱送他,只讨得一个不做声便是好事了。若略有忤意,即便题本,重则坐以克减拿问,轻则诬以巽糯贪暴削夺。当时边上只晓得这三个太监,那里晓得甚督师总督,果然边上兵权被他侵了。
守阍自是阉人事,节钺如何浪建牙。
只恐榆关老征士,几番清泪落胡笳。
这边忠贤又题道粮储稽缓,须得差官督催,河工钱粮多有干没,须得差官清理。又差出一个李明道,督理粮储,一个崔文升,督理河道。户部工部便也上本道:“漕运总河业已有宪臣,不当更差内臣,以滋烦扰。”俱留中不下。忠贤俱请到私宅,每一人赠银万两,雇尚宝司贮关防,中书科写敕,先后辞朝。此时先忙得一个淮安府要为他起造衙门,佥补人役。佥补倒也不难,只是就要为这些人设处出工食来,又要议他日逐廪给,乱做一团。这边李明道早巳出京了,取下两只的头号大官座船,祭了船起身。却又行牌直隶、山东、河南各守巡道,要他备造文武官员贤否册籍,以便举劾。若论內监衙门原与守巡各道宾客相与,文移止该用手本关合。如今李明道倚了魏忠贤的势要,把司道俱做他属官看承,竟自行牌去取册籍,牌后又直书仰某道副使某人准此,这各司道官看了都惊讶起来,道是若如此行移,相见如何行体。现今他出京吋,首先经过的是天津地方,都行文书到天津道来关会相见礼节。那天津道兵备参政,乃是浙江钱唐人,姓杨,名廷槐,一生端方直谅,最怪的是依阿取容,历任俱有政声。一日坐堂,李明道差人呈上取贤否牌票,他看罢笑道:“他奉敕督粮,我奉敕备兵,一般钦差衙门,如何有此文移体式?我也难具回文,付之不理罢了。”不一日,又霸州道、兖州道、济宁道,差人都下文书,关会相见礼节。杨公又笑道:“我们是兵巡道,不比督粮道,与他有干涉。他如此放肆,会甚么礼仪,只是不见他罢了。但他奉差经过差官,取付下程,送他。”次日他却竟自发牌起马,出巡外县不题。
却说李明道上了船,过得河西务,早到天津地方。天津卫指挥,参游把总,并那督饷道,海防厅同知,坐粮厅主事,都是管得着的,俱各带领人夫兵马,在交界地方迎接。李明道叫挽了船,一一相见甫毕,就中单可少了一个兵备杨参政,他心中已是八九分不悦了。只见掌家将帖子禀道:“天津杨参政,差官送下程。”李明道接过来看时,却是个侍生的礼帖,便怒发起来,道:“咱才出得京来,你却故意慢我,替各处做个样儿。我也把你参题参题,做个样儿。”即便差下几个心腹参随,到天津所属地方,访求杨参政的过失。岂知他一廉如水,忧国如家,有称功颂德的,那有说他过失的。一连访了几日,全不得他半毫空隙,只听得说他前任淮徐道搜括钱粮,筑城,倒好个题目。便回覆李明道。李明道大喜,就打发他去徐州访问。这些差人到了徐州,问起杨参政,倒十个九个嗟呀起来,说道:“我等小民没福。先年徐州淹没,各官就要加派钱粮,差拨民夫,另筑新城。我等这些水淹不尽小民,如何再当得这差役起,亏了杨兵爷,力持不肯,一面搜括无碍钱粮,一面申请院司道府蠲助,不半年间,倒也凑有四万金了,只有人夫难处,他又申请各院,要俟秋冬水涸之际,调各县河浅夫凑用。若依他做起来,真个不劳半毫民力,城造完了,岂知朝廷大工紧急,把他凑处钱粮取去大工用了,杨爷又升了任去,至今筑城不起,岂不是我们命该受苦么。”差人听了此话,情知这题目又做不着了,只得一五一十回覆李明道。明道愈加愤怒,道:“如此我便饶了他不成?”那差人见他发怒,便禀道:“杨兵备虽无过失,闻他累代缙绅,家族甚众,房屋田地,并河路船只多有称杨衙的,何不将此事论他?”李明道回嗔作喜道:“这孩子中用。”分付司房,将此一段做成本章,论他说田连阡陌,武断里闾,岂非侵官剥民所得?再参一个故不迎接,欺君灭旨罪名,意欲将杨参政坐赃拿问。杨参政闻知这个消息,又值他夫人没了,便一面具文致仕,一面发丧下船。不期李明道反差人管住他,不容起身,说要候旨拿问。幸得天津地方去京师甚近,正是魏忠贤缉探人役出没所在。杨参政宦迹政声,并因不接李明道以致诬劾他事情,魏忠贤都晓得的。又有阁部科道官出揭救他,但不肯倒了太监架子,票本只把杨参政削职为民。那杨参政方得载了夫人灵柩,回归原籍。时人有咏杨参政诗云:
生平直节逼云霄,肯向阉人浪折腰。
潦倒一官何足恋,独留清誉在民谣。
李明道一出京,先处了一个杨副使,这些官那个不怕。这些管粮通判,管运指挥,差遣得便如巡捕官一般。其余督粮参政,凡粘着一个粮字儿的,便要他行属官礼,知府来见,行参礼,他道:“奈烦行这样礼,磕头罢。”知县有夫马稍不敷,及参谒稍迟,供给稍不齐整的,竟拿来当路上笞辱。驿丞夫头,不知打死多少。到得淮上,总督漕运侍郎、巡漕御史来拜,却也没一毫宾主之礼,不去回拜,止与一帖。不数日,便更张起来,说粮运稽迟,要各省自差民船部送至淮上,交与军船,军旗部送至京。不知旗军船是官钱粮遣的,船上水手都是吃官钱粮的。这些旗军在地方打粮,还要掯索加赠,就如运粮迟滞,固有旗军受累的多。但他见米歹、便道有糠秕,米好又要踢斛淋尖,故意不收,以此迟误。如今顿改民解,先是没船就难了。这些乡下农船,止是村港行使,如何经得大风大浪,过得大江。不是倩顾,便须打造,这一项钱粮从何处措办?况且要那稍水舵工,一应驾船的人也是个难,这些府州县村民,也不过在本村本镇,近地行使,也还有那不会行船,嫌港阔的哩,如何识得大江大河水路风色?势须倩顾,是又一番使用。若要那管船交卸的人一发难了。况且过江过闸,风波险恶,难免沉溺之忧。阁了浅要盘剥,遇溜水与过闸,要添雇人夫,不知又添许多侵盗科敛的事情出来。比如一船粮有几百石,一个里长那有许多,必然要数里拼凑拢来,内中土财主及本分人,决不敢去,毕竟推尊一个会得的,会得的毕竟又有腾挪走趱之弊,交收不得,还是粮里之害,妨农废业,一发不消说起了,所以巡漕御史何早力持不肯上疏条陈,说民运一事断不可行。这边李明道也题一个辨本,里边正要李明道做事,要大他的威势,竟票本把一个何御史削职回去。正是:
空洒热血一腔,争奈君门万里。
这时再有那一个敢来救正他。任他胡为胡做。当时省直解粮指挥,也不计其数,内中有浙江韩指挥等通共计十一员,缺粮极多,但粮米原都是管船旗甲经手,押运指挥不过督率催趱,还有一等刁顽旗军,连官也管他不下的哩。船中沒了粮米,指挥官如何晓得。或有地头水次就折干的;或途中米贵,瞒官私籴了的,也有遇了奸恶宦户粮里,插和水脚,船内冲折了的;也有船漏失了水,上纳不得的;又有一等过河过闸漂流了的;又有一等船只赶帮停泊,被火(氵吞)烧了的。从来都分别名色,或摊派通帮,或扣一卫一总经赍行月粮等项赔补,这是常例。不料李明道竟将这些欠粮的,不问来历,止上一个本,竟说是这十一员指挥通同侵盗,尽行斩首。正是:
从来法纲如荼密,谁道沙场解杀人。
一时间又处了十一个指挥,威势大也不大。这番人只晓得一个巡漕太监,只怕得一个总漕太监,把个粮储侍郎竟不题起了。还有那崔文升,他声势作威也不在李明道之下。儿所过管河部官,那一个不遭他钳制,受他凌辱?喜得有旨着他送桂王之国,不多时便回京去了。若不然,里边一个魏忠贤,外边五个魏忠贤,不怕不把天上登时搅坏了。有替他做鹰犬的太监,又有那替他颂功德的太监,不知有何功德,倒又这边建祠,那边建祠,骚扰不了。毕竟造祠的那个地方创首,那个内肯为头。要知此事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谈兵务漕运利弊悉中,可作一通边储条陈,亦可作一道兵饷策料。
第二十四回 诬妖言枉斩同寅 颂功德遍灾土木
披览问奸雄,千古俨一案。
颂德十万人,新莽竟移汉。
武曌剪仙李,谀言恣欺谩。
小民固易愚,士也识何暗。
谄媚成世风,静言良可叹。
何幸朝日晞,冰山顿消散。
重见三代心,毁誉复希淡。
权奸志在不轨,不把威去劫人,定把私恩小惠去结人。当时王莽妄杀无辜,甚至于儿子也不顾,天下倒有称功德的十万余人,就是从来奸人的一个证佐。
话说魏忠贤连起大狱,把官员百姓杀害,他把事越着得轻手,越弄得滑了。当时有个武进士,姓顾,名同寅,曾中乙丑会榜,因低了些,不得选钦依,在兵效劳,是一个狂放的人。一日酒后,听见说道魏忠贤改了名字,他便笑道:“顾名思义,这阉狗的忠在那里?贤在那里?”便提起笔写下二句道:“进忠不忠,忠贤不贤。”次日收在书箱内,也不记得了。一日有个同年选官,大家作贺,且置酒饯。他叫一班杭州戏子孙文豸承应。正戏已完,要点找戏。顾同寅一时酒酣,道:“我个貂弓。”戏子不肯,他却定要妆起官腔来,要打要送。其时在席同年也都有了酒,不能劝阻,反帮他的典要做。戏子没奈何,做了一折李巡打扇。席上的也有几个省悟,连忙起身,不料缉事人已缉入东厂去了。杨寰等即便差人捉拿,一到便道:“有你这干胆大不怕死的!”先是打下一造,只是成不得招,着人去搜他下处,只见人来回覆道:“搜得一个纸帖儿,上边写得不逊,却是向来街坊上谣言的说话。道是进忠不忠,忠贤不贤。”杨寰便扭做他的谣言,捏个妖言惑众,问了斩罪,将来杀了。可怜这顾同寅:
武榜堪钦早着身,丹心拟欲靖胡尘。
谁知不向沙场死,怨气飞成瀚海云。
魏忠贤以演戏杀了顾同寅。真是京师中人梦里也不敢提起一个魏字儿,只在外边嘴头子上假说他些好处。又有那假奉承的,家中立他个位儿。魏忠贤便也思量收服人心,做些假人情。当先浙直解进赏夷缎疋,赏用缎疋除承运库垫费外,例有东厂茶果银两,每年约有三千余金,他把这件卖情做了恩,捐免了。这边解中就乘机赞他掌家,道:“上位这边虽免了茶果,承运库端只要掯勒加增。若得爷这边再分付一声,库里不敢掯勒小的们。穷机户织来尺头,凑些银子,料不中上位的意,家去在西湖上建一个上位的生祠,日日顶礼上位罢。”果然掌家暗中也得了些钱,便为他恳求,不料忠贤便欢喜,道:“这些解户肯为咱立祠,这等你就去对承运库掌印的讲,他这些人每年吃苦了,将就些与他收罢。”这言一出,库中怎敢留难,这些解户便也得了他力。但建祠一说,原是谎他的,那个为他建祠?谁知忠贤却当了真。
一日,李织造差一个掌家督运进京,去见忠贤,送礼。只见忠贤道:“你那边这些机户,道为咱在西湖边建祠,已兴工了么?”这掌家也不知就里,胡答应道:“起工了。”叩了个头便走。回到杭州来便禀李织造,说这些解户哄弄魏爷,要行处治。这些解户急了,只得向李织造处借了银子,在学士桥边买地建祠。正在兴工,只见魏忠贤又差出两个人来看祠,李织造留下,先着人去看,是在一个僻静所在,制度低小。李织造慌了,道:“这中得他的意?若去回覆,不惟解户不好,连咱也要怪。”即忙与司房掌家计议,另择了一块地,画了一个祠样,重重送了来人的礼,叫他回覆道:“原寻地偏僻,特用重价更市冲要之地,见在兴工。”你道那地在何处,正在岳坟之左,一桥之右果然是好一块地:
背倚栖霞,面临明圣,叠巘层峦,百十仞苍分翡翠。风纹雨縠,三百顷光动琉璃。桃李醉春深,一带白嫩,红娇开锦帐,菊蓉闹秋晚。满堤黄英,紫萼列瑶屏,雨余烟断,一条白练绕林飞,日落霞明,万点紫绡蒙岭上。哑哑的莺簧燕管,开早衙两部鼓吹,嘻嘻的钓叟莲娃。上画图一时人物,东西南北,围绕是叠嶂层城。春夏秋冬,酬畅是名花皓月。真个是宇内无双景,南中第一山。
当日李织造也知道这些机户,便科敛出来,也造不这祠起,他就发银万两,又差出两个掌家、四个内相,或管买办木料,或管采取石块,或于苏州烧造砖瓦,择日开工,真是斧斤之声与锤凿之声日夜不绝。又因祠前路窄,不堪兴造牌坊碑亭,便将西湖里打了松椿,填出数丈地来,随将跨虹桥改造上前数丈,应着那新填的地基,雇夫挑泥填塞。凡里外人工,有稍懒惰的,那些京班不管头脸,乱将番青打去。还有那工程不得急完,采办物料不到的,内相竟自十五二十重打。果然钱粮又多,人工又广,监督的又狠,先完正殿,都是些雕梁画栋。次完了大门,升仙阁都是朱户绿窗,备极人巧。正面一个大石牌坊,左右两个也是石牌坊,都凿出游龙舞凤。又左右两边两个碑亭,中置穹碑,上镌祠堂记,都假着时相名。若论祠宇,不要说西湖第一,真是天下无双。但见:
巍峨看峻宇,奇巧羡神工。流丹耀碧映,中流霞倚浮沈。宿雾留烟插霄汉,重楼隐现。羽欲翔。鳞欲跃,鬼斧凿出鸾螭。萼欲吐,芽欲抽,巧手绘成花木。连阶玉砌,朱户流金,高飞绰楔,三山半落青天。俯瞰平湖二水,中分白鹭。只是左邻关圣帝,他灭魏,恨方新,不胜哙伍之恨。右接岳忠武,他除奸,心正热,难禁北匪之羞。也知不久凌夷,且焕一时耳目。
祠宇初就,李织造又给与告示,着工匠火速完工,闲人不许入看,有那等乡下小民,倒还识俏,见不容看,便也在祠外边一张,道声好,便也过去了。有这一起惯妆乔,高巾大袖,绫袜红鞋的;这起假相公,棋子帽,时服的;这起解帮闲假浪子,不顾些势头,强要进去,被这些京班大棍打来,打得西躲东跑。那监工内相看了,倒哈哈大笑取乐。内中真相公,也不免凌辱了几个。又有几个乡绅孝廉,因游玩泊舟苏堤,乘着酒兴往看,不免也出两句愤词,或带些嘲笑,也被这些内相凌辱,却也当不得真。及至祠将成,李织造差几个堂匠进京报完工,等了几日,一见止叩得一个头出来。掌家分付道:“还须得你那厢弄个本儿,讨个额去才是。”这些人连忙赶回三院具呈,此时三院也把来阁起。后边李织造置酒相请,说起请额的缘故,原是魏司礼主意,若不依,恐不成体面。此时三院因本省改造价银不敷,李监常来催逼,藩司时来告苦,原欲会题停止,见李织造如此说,就生出一个见识来。说道:“不若为他请题祠额。”就将此一节停止改造绫纱的带在上边,后来准则都准,名色为他,暗地里却也省藩司百姓多少苦,因此便应承了。把堂匠呈词为主,题了一个本。不想忠贤拟旨,只准了一半,生祠赐额功德,有司岁时致祭,其改造绫纱不准停着,依运解进到。只当为忠贤做了命下,李织造已于自衙门内雕出一个神像,上带朝冠,身披朝服,大陈仪卫。着杭州、湖州、嘉兴、松江、苏州、局官、所官、都穿了红摆,马导机匠持香送入祠去。仍复以次置酒庆赞,先李织造置大席面相庆,次两掌家,次四内官,次司房两局官,次五府堂匠,次十府机户,照样置大席面相庆不知浪费多少钱粮,整整乱了一个月。又有这些趋炎媚势的,就做了几首歪诗,叫太临解说得出。可以哄动得他的,便来献诗、献赋、做头敛分,刊成德政隶。这些要钻刺的,还恨不列得名,又于西湖志上,增入祠像,增入祠堂、碑记,又增入个魏司礼小传,十首德政诗,在李织造面前称师相太宗哩。不数日,说朝廷赐他九曲簪缨,又做了簪缨,碧玉带一条,白玉带一条,象笏,俱捧在水俑手中。那原捐地建祠的堂长沈尚文,便说他建祠积有功勋,魏忠贤传旨,准他做杭州卫百户,世世守祠。都把这节作一番正经,以后复在苏州建祠,以致无处不思建祠。在北京则有陆监生,至欲比他作孔子,将他祠与国子监并列,你道好笑也不。
土木之工遍九垓,工师搜尽豫章材。
纵饶拥肿居深谷,难脱今时斤斧灾。
毕竟陆监生他要在孔庙侧边建祠,与孔子配享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仕途之上,或逼于威,或避其祸,青青子衿,何求而献诗颂德乎?履霜冰至,配享孔子所由来矣。
第二十五回 陆监生媚配学宫 林祭酒拂衣帝里
养士成均,三百余年,主恩何厚,怪人习奄阿。争径趋窦,谁请上方诛大憝?却将
谀语枫宸叩,浪思量,轩冕一时新,还恣作,千秋臭。
古来乡举里选而入大学,则大学与府州县学不同,即如今举人恩选岁贡,俱肄业其中,光景自该尊重。但自开纳马纳票事例,把这班铜臭子弟,尽行收入,以此外边都道是陪钱货,便看轻了。又是这班偏不肯自惜,毫无廉耻,琢丧士气,令人言之犹有遗恨。
话说自李实创始建祠,把一个造祠的做了百户。人心渐自欣动,有一个监生姓陆,名万龄,他见魏忠贤声势已大,五虎五彪俱到大位,其余略一沾染,俱可得官。如今要中极难,挖选缺钞,不如花一花面,寻一节奉承他,讨一个出身,却不是好。一日,来寻个相好的祝监生,商议这事。这祝监生道:“要奉承他,无过建祠,但照依外边这些光景,也不奇特,须得上本,说他应与孔子同俎豆千秋,这才奇,才哄得他欢喜,才像是我们监生公举。”陆监生道:“孔子怎么比得?”祝监生把他背一敲道:“阿哥,这只在我们口里说,他方理东厂,而除东林,何殊七月之诛少正!预操忠勇而退奴酋,何殊一麾之却莱夷!且力除狡狯,朝饮绝奸,屡变民风,别涂成化素。王德固垂于万世,厂臣功亦伟于千秋。况春秋明一代之是非,会典定三朝之功罪,你道好么?”陆监生笑道:“依你说来,公然好似孔子。”祝监生道:“原说好歹,只在我们口里。”陆监生道:“这等,到我下处,待我作东,一边吃酒,一边做本,上他起来。”祝监生道:“不要这等慌,到你下处且商量。若说做本,你穿插起来,有甚烦难。”一到下处才坐下,陆监生讨笔讨砚,叫纸磨墨,忙做一团。祝监生道:“且慢慢的,我且问你,我你不服提学管,还服一个祭酒管的,这林老头儿甚是古怪,如今我你又不是官,这本竟在会极门上得,须要经由通政司,若吃他看见内中这些笑破嘴的说话,他阁住倒罢,若把一个付本送过老林,这厢老兄富贵在那里,倒还惹他板起这付脸道:‘我变乱学规哩。该罚!’这也还好,他又道:‘你违悖祖制,该参送哩!’却怎么处?别个宗师送些银子可以了事,这个主儿是买不转的。那时只这监里那个不笑道:‘某人要把魏太监配孔子,被司成怎么处置?’这不是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膻?”陆监生呆了半日道:“这等,难道罢了?”祝监生道:“罢是不罢,且吃酒再处。”吃了一回,陆临生道:“这事如何?”祝监生道:“这本毕竟上,只是须寻一条线儿,与老魏相遇他见了必竟欣然,这时去见通政,说是他叫上的,通政司料不敢留难。命下了,祭酒也奈何我不得。”两个欢呼狂饮了一夜。第二日相会,只见陆监生道:“祝兄,魏公这条线必竟在那里?”祝监生道:“只又求孔方,孔方到门,路便到了,兄怎这样呆!”那陆监生又痴想了一会,道:“有了,不消孔方了。我当初曾相识一个朋友,姓曹,名代何,他在魏抚民家处馆。魏抚民与魏监一家,说话可以相通,这却是一条线。且本料不是我你二人上的,搭他在内,他便作自己事,便去死撑。”祝监生道:“这等便去。”两个走到魏抚民宅子里,说拜曹相公。里边出来相见了,叙了些寒温,只见陆临生道:“要借一步说话。”曹监生道:“敝房却也无人。”三个到同到书房中来,好一个书房:
小小书斋不惹尘,覆庭花木带烟云。
一卷顽石玲珑备,数尾盆鱼生意真。
绿到绮窗蕉散影,香生片榻桂含芬。
鸟声不断篆烟起,时有短琴堪伴人。
三个人坐下,陆监生把上项事细细对曹监生说了一遍,道:“若得事成,富贵同享。”曹监生道:“二兄,这事只怕欠通么,使不得呵佛骂祖。”只见祝监生道:“老兄,如今外边人何尝把我监中人作通的待,况且如今拜干儿,杀直臣,那件是通的事?只是不通的倒通得去。兄且图目前快活,讲甚道学?”三个别了,恰好魏抚民回来,曹监生便邀来相见,说起这事。魏抚民道:“这事咱叔爷没有一个不欢喜的,待学生去讲。”停了一日,果然魏抚民去见魏忠贤,先问了安,后说禁中政务辛苦,又说些外边感德的话,末后方说到这件事,道:“外边有几个监生,他说叔爷功德浩大,与孔子一般,当建祠太学,与孔子同血食不朽。”忠贤道:“哈哈,咱难道便是个孔圣人?”抚民道;“据那监生讲,比孔圣人还高哩!”忠贤道:“咱却没处去教学,没这三千徒弟子,七十二贤人。”抚民道:“论起如今内外官员都在叔爷门下,叔爷的门生还多哩,便孔夫子还没有这等个个带纱帽的哩。”忠贤道:“既是他们好意,便等他们上一个本儿。这些人是个穷儒,那得钱来造祠,本该助他些,却不像他们感激的光景了。你可叫他们勉力造来,咱这里自有得补他。”魏抚民回去,即便把这些光景报与曹监生,曹监生得了这个信,即辞别了魏抚民,赶到陆万龄下处,不期他两人已自摹拳擦掌,在那里等信。相见了,便问此事如何,曹监生道;“果是大喜。”祝监生道:“何如?我道决欢喜的。”曹监生道:“他又说怕我门穷,做不来,叫勉力做了,后边相补。”祝监生道:“我们且逐步步做去,待得命下,我们再设法科派出银子来。”三个好不快活,就在陆监生下处吃了半夜,合做出一个本,连夜雇人来写。
千秋馨秽原难味,一旦功名岂足贪。
却笑狂奴大无赖,敢将人品一时翻。
三个道:“如今便先与林祭酒讲不妨了。”来到监前,正值林祭酒升堂。这祭酒姓林,名釬,福建莆田人。他是忠贞世家学守具备的人。当日三人过去相见,陆万龄道:“门生等俱于魏司礼亲族家中处馆,近日他叫这些亲族强门生们上个本,说魏司礼功德可并先圣,要于大学侧建祠,并俎豆千秋。”祭酒道:“这甚是可笑,就是三生读孔子书,如今创出此论,把个寺人祠与他并列,不要说这通学共愤,就三生也遗臭万年了。”三生道:“这本底原出魏司礼那边,三生不过奉行而已。”林祭酒道:“连这奉行也不必的。”曹监生道:“不上恐至有祸。”祭酒道:“何祸之有?我们还有官可削,你们却不道无官一身轻么?”祝监生道:“门生也待不上,只恐贻累太宗师。”祭酒道:“怎累得我来?”陆监生道:“不上,便道是太宗师阻抑。”祭酒笑了一笑道:“便说我阻抑也无碍,为士的持身有士节,相与成士风,在本学有士规。上言德政祖制,具在本职,也不能相假。”
利欲薰心抗直言,撮将片舌易高轩。
功名何在论终定,空令时人笑乞墦。
三人见他词色颇厉,便不敢将出本稿来。起身出门,相与笑道:“有这等迂物,时务不识,作这样强崛光景。”一路说笑,走至通政司,正值本司堂事将完时节,三个便穿了衣巾急忙赶进。此时管司事的官姓吕,名图南,见了便道:“若有公事,只司成送过来便是,何必如此慌忙?”三人递上本,吕通政把副本一看,却是为魏监建祠。吕通政到吃了一惊道:“诸生只该去读书,怎么做这没正经事?”三人道:“魏司礼功德,天下尽皆称颂,三生不过循故□□□。”吕通政道:“既是故事,他人俱已做过,何必做他□□□他时甚有利害。”三人又道:“老大人,利害自在三□□□□人事,大人只替三生上便了。”言罢悻悻然而去。吕通政又笑又恼,将本留住不上。回到私宅,只见长班禀国子监林爷有书,吕通政叫取进来,拆书看时,却道陆万龄不守监规,妄言德政,该司职在封驳,乞为留下。吕通政道:“我道林老先生是正直的人,也该禁止他,我如今只将来阁起便了。”一面写书回覆,不在话下。
这边魏忠贤在宫里与李永贞坐着,说:“外边一班监生道咱功德可比方孔圣人,要为咱在监前立祠,这事可行么?”李永贞道:“若论功德,孔圣人怕还不如。这本迳自准行罢。”忠贤道:“这等把通政司封进本取来瞧瞧。”只见李永贞检来检去并不曾有这个本。忠贤道:“这三个监生,料不敢哄我。”便着人分付魏抚民,叫他们作急上本。魏抚民便问曹代何,曹代何道:“这本是我三人亲递与吕通政的,想是他捺住了。”次日三个约齐同到通政司来见吕通政。吕通政道:“昨那本不唯奉司道不该上,便林司成也道不该上,不如且止了罢。”三人便大声道:“如今这事要止,止不得了。里边魏司礼已知道,若大人必竟不肯上,沈匿奏章,大人反为所累。”吕通政见他出言无状,知不可遏,便道:“三生既要上,本司便为你上便了。”三生欣然而去,这边本上去,只见里边就票本道:“厂臣功堪万世,宜并素王监生陆万龄等愿捐资建祠,准于国子监侧择地兴工,即着陆万龄等监督。”他三个人得这旨任这些同监笑的骂的,只做不知,狐假虎威。公借银千余两,买地发木,就国子监侧寻了块地,因地小不够,便把国子监里射圃斋房尽行拆占。祭酒来叫,只是不去,来说只是不理。他自三人立个规矩:凡新纳监要来坐监的,助银六两,方许坐监;坐完拨历的助银六两,方许拨历;考科举的,助银六两,方许科举。访得富监生,要他额外加助,穷监生到典衣卖裳也不管。置立一付重天平,克落兑头,三个烹分。又将原拆国子监旧料,这是官物,通行变卖入己。夫匠稽迟,就便行杖,不像三个监生,就是三个官一般。其时又有那文理不通奸谄的监生,叫做李(耳英)目,也就上本说:“要比周公专礼乐征伐之权。”这事亏吕通政抑住不行,却也不成个士体。林祭酒见了这些光景,道:“我为祭酒,这些监生这等胡行,不能处置,甚至把太祖高皇帝原建号房射圃都与狂生僭去,置我何地?要我何用?”连忙写下本章,上疏告病乞归。不料忠贤已知他前日阻抑三人事体,竟将他削了籍,林祭酒便自欣然去了。正是:
功名何足贪,名节固足惜。
弃官徇所守,庶不愧巾帻。
看官们,你道建祠一节,原是机户们谎说,却直弄到这地位,把一个林祭酒削籍回去,已是笃底,后来又把一个不拜生祠的遵化道,陷之死地,岂不是天番地覆的事情么?要知那遵化道姓甚名谁,如何陷之死地,且听下回分解。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六
第二十六回 耿兵备不拜触奸 刘抚台趋炎卖友
举世纷纷论美新,丈夫傲骨肯谁人。
懒腰耻为权奸折,寸舌休将功德陈。
气节要令同峙岳,勋名一任等浮尘。
便教缧绁夫何恨,自顾丹心不可湮。
丈夫作事须自立主见,不可逐人脚跟,随声附和。故当汉平帝时,人人颂王莽功德,其时太中大夫杨雄,也作一篇剧秦美新论,称他的好。后来朱子曾有诗诮之道:
执戟浮沉计未疏,无何剧莽论新都。
区区所得能多少,枉被人称莽大夫。
以我观之,若论得失,犹是俗情,直是英雄,断不阿附权奸便了。
话说自李实创祠,陆万龄相继在国子监前立庙,然后南直则有监生樊元修一起具本建祠,北京则有孙如冽一起传帖题请,浸至各省,沿及九边,也有占卖官民田地兴工的,也有拆毁先贤祠宇改造的,僭用琉璃瓦、白玉阶、丹戾朱户、绕凤飞龙、只是寻常之事。至于谀词谄语,盈壁盈柱,而上下恬不知怪。这些创祠督工的人员,或与游击,或与把总,指挥千百户守祠。营造时先以科敛得人财钱,到完工时又得冒滥名器,那个不来兴头做事?
此时有个整饰蓟州兵备,巡抚顺天的刘佥都,是己未进士,原因攀附魏忠贤,不五年自知县升边道,就升巡抚。他可以已了,他却一来是感恩图报,二来也还图加封进禄,也要与他起造祠堂,忙请遵化道兵道相见。这遵化道姓耿,名如杞,他为人是认真做事,亢直不阿的。他见抚台来请,不知有甚正务相商,即便舍却堂事,便来相见。一到,传鼓进见,刘抚便延入后堂留茶。刘抚道:“日来因魏司礼功德及民,众民图报,各省直边镇无不为他建祠,地方官无不为他题请。意劳宪长择一冲要地面,清查些无碍钱粮,脱或不足,大家捐助些以成此事。不然蓟镇密迩京师,知道不成体面。”耿兵巡便道:“魏监灾土殃水,祠遍天下,那少这一祠!就是今日建祠,就要钱粮,搜括之余,取之于官则不给,取之于民则不堪,况不无用动民夫。本道所辖逼近边关,搬运军火械器,防护,赏犒钱谷,却也无虚月,不堪重困。依本道还是可已之役。”这耿兵备,刘抚也晓得他是昂藏的人,但说把个魏监来压他,也不怕他不依,不料他不屈如故,把一个刘抚火热肚肠浇做冰冷,心下好生拂然。那耿兵备也全不在意,起身告辞去了。
举世趋炎似倒澜,浪兴土木媚权奸。
穷边膏血应须惜,不把生民博一官。
这边刘抚,理虽说他不过,心犹不歇。凑巧一个钻谋害事的商人陶文,他在京中寻将一幅魏忠贤画像来,挂在喜峰口地方,要鸠集边商于此立祠。这是他撵钱骗官的法儿。不想刘抚得了这个消息,就似得了个引头。因前次吃了耿道的没意思,倒叫中军官去说他,要他捐助呈请。耿道道:“我有这样钱自会犒赏军士,商人要建祠,他自去抚台,具呈抚台题请去。”只是不听。刘抚无可奈何,又着人去请耿道说:“闻得外边有人带有魏司礼像在此,这一定是里边与他的,如今要在喜峰口建祠,光景事断难已。且又各商捐资,于官民都无扰害。该道可出一呈,本院便可题请。”耿道道:“喜峰口要害之地,一旦兴工,工匠百许,倘有奸细混入生事,不当稳便。这副使不敢具文请题。”刘抚道:“这等本院自具题罢。”耿道见他不悦,就便起身,刘抚便自行出示委官督造自己捐助。这一镇官员,也只得看抚台体面捐助,一面具题请额兴工来。却也:
墙拖白练,宇插青霄,门陈猛兽,时疑动夜月。爪牙碑绕,怒螭每似奋春雷鳞鬣,粉垩石础,乱点点玄菟霜飞,翠栋丹楹,明灿灿赤城霞起。只是华堂里列两行蟒为衣玉为带的侍从,丰仪整肃,也不过是人世冠裳。赭幔中坐着一个端其冕承其旒的神人,服饰异常,俨不异当时人主。总之:
敢凭城社窃王灵,便窃衣冠壮羽翎。
一觉南柯春梦醒,楼台何处像凋零。
落成之日,刘抚亲率文武官吏前往谒贺。此时先五拜三叩头,呼九千岁。副总兵朱纪也循例呼拜,独守道胡士容托事不至,耿道半揖而出。刘抚闻之大恼,道:“创祠之日,他便与我立异,这还人不知道,如今在众人属目之地,故作强项,岂不令人笑我?是我能容他,他倒不能容我了。”回衙即密密修下一个禀帖,备了一条玉带、八套蟒衣、金银酒器禀道:“久欲建祠,因遵化道耿如杞故行阻挠,故本职竭力自行建立。今已落成,特此恭贺。”差人用厚礼送他管家,因将贺礼禀帖呈送魏忠贤。忠贤分付道:“倒也亏他费心,我这里一定升他。耿如杞可恶,叫他可题个本儿,我这里就便拿问。”那差人回去,刘抚一听得升,异常欢喜,又说要参耿道,一面差人写书与巡关御史知会,一面等不得先题一个本道:“见任遵化道副使耿如杞,秉性奸贪,御下暴戾,恣意克臧兵士粮饷六千三百两,簠簋不饰,军伍怨诅,所当照贪例拿问,追赃充饷者也。”疏上,便着人去将耿副使钦给关防取了,又将他拘管住,不许出城。耿道自信得过,历任来并无过失,只不放着心上,道:“看他把甚参我?难道不拜是坐得我的罪的?”就要打发家眷回去,家眷定要看个动静不回,只见本到京。还有一个蓟州守道,姓胡,名士容,原在蓟州时,崔尚书家里人恃势生事,他却不肯假借,请托不行,崔尚书甚不喜他。此时恰也托事不去拜谒魏公祠,崔尚书就乘势下石,说他在任出巡,一路多起夫马,骚扰驿递。也在这疏上一并拿问。官校领了驾帖起身,耿道已自在私家,分付家下些家事,静听了,一到,便出来听宣驾帖。听官校上了镣钮,起身进京。那刘抚见了笑道:“倔强的竟如何?”他一面委别道带管了印务,着耿道家小即离私衙。可怜这时光景,耿道被拿,抚台来逐,府县那边还讨的一乘轿、一名夫、一匹马。只有一匹马,中军官又道是官马夺去。所喜做官清介,行李无多,便是这几个老苍头自相搬运,一时回家不迭,只得租了民房,雇了几乘小轿,抬了夫人,与这些女眷,其余男人俱是步行,到那村舍栖止。所过处在,行路之人那个不为他凄凉,不替他叹息。及待雇头口起身,抚台又有牌道:“恐京中要追比家属。”又阻住他月余。这边耿道自与胡道起身。只见这些本镇兵士,蓟州士民,无不号泣来送,捱挤了半日,才得出城。正是:
直节重山河,谗言恣网罗。
不平谁与问,便欲借荆轲。
两个道臣到了京,少不得先下锦衣卫狱,受这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三个人的臭气。耿道打的两腿肉已离骨,止有筋粘住挂在腿上,还是这般侃侃不挠。要他依原疏招克减军粮六千三百两,兀是不认。只见一日相对,坐在监房土炕上,胡道尊道:“耿先生,事势如此,如今已落在奸人机阱里了。若苦死不招,必竟为他打死,端只要向家中追这些赃,不若招了,且缓目下的夹,打送到刑部,又有几日延缓,或者公道昭明,犹有辨白之日。”耿道尊道:“咳,胡大人,我的毒中入已深,一成招必定处决了,还待得甚公道大明。”胡道尊道:“耿大人,死于挺与死于刃一般,我道迟一日,还可寻一日生路。”耿道尊便点了点头。到取审时,耿道尊道:“但凭怎么问,我都认便了。”许显纯笑一笑道:“这厮怎今日这等软了。这原是落炉铁了。”许显纯就悬坐他每给兵粮一两,扣公费三分,又冒报家丁,每名月侵破银一两,共计六千三百两。胡道尊坐他多起夫马折乾,多支廪给,也坐了二千余两。题本比追,喜得所坐赃少,两官都是世家,亲友极多,都暗地里助银,着他完赃。两镇士民,又为他完赃。得送刑部,把一个做克减兵粮,一个比监守自盗例,都拟了斩罪,监在刑部牢中。此时有那怪这两人的,学惊死苏郎中故事,故意谣言惊他们:“今日命下里,明日要处决哩。”意要惊他自尽,不知耿道尊守定一个“不怕”二字,胡道尊守定“且忍”二字,都在那里说说笑笑,得日过日,不听人言。正是:
难将公事邀当事,且把存亡听杳冥。
骈首囹圄谈竟夜,壁端的的一灯青。
所可恨魏忠贤自己要颂功德,却陷人在死亡,不顾人破家亡身,却缘何自己要封侯封伯?只说自己拥这些干子干孙,称觞上寿,巴不得六十岁活得百六十,怎么把人陷在死地,求生不得,不知天道往复,那得极盛,那得终穷。不十月而事局变了,要知魏忠贤如何贪功图荫,群奸们如何拜寿献媚,且听下回分解。
耿道尊全以忠,胡道尊全以知。而以贪以狡,欲求长有富贵,反不得全。信乎!人当自竖。
尝读野史云:“若是势利所在,权将孔子请开。”所以嘲士绅之不惜名义也。十数年后,竟有建祠学宫之人,非请开孔子而何?
第二十七回 庆生辰群奸献谄 捷锦宁犹子封公
栖惬一枝,饮唯满腹,功名到手当知足。虎头何必定封侯,望尘车马多如簇。 风里哀蝉,雨馀残玉,暗尘蛛网迷华屋。得来富贵总何如,回头一笑寒山绿。
--右调《水龙吟》
常言道富贵如空花,只是那痴愚之人,必欲擅之一身,必欲居之一家,今日侯,明日公,今日围犀,明日横玉,每一宴会,金紫满庭,真个是荣华全盛了。只是古来能有几个郭令公终保富贵?其余不过弄得像百花熳烂,只有凋谢而已。华堂宴会倏变而为芳草牛羊,绮席笙歌倏变而为闹风莺燕。闲云舒展,锦帐开也;衰扬欹邪,美人舞也;绿苔凝砌,陈鼎彝也;黄菊满篱,列珍异也。野篠折棘,依稀列当日之宾朋;蔓草荒湾,何处问当年之痴主?人犹是贪婪不休,真是可笑。
话说魏忠贤遍布内臣,威加刑戮,这些畏威的畏威,附势的势。把四方的珍奇异宝,只除人世所无的,那一件不搜求来,讨他个欢喜。到了三月晦日,却是他六十岁诞日。各省直的内臣,及与他有一脉的官员,都差心腹人各处采访,道某家有好玉带,某家有好古董,某家织得好缎疋,某家打得好金银器皿,都发银置造,写成异常阿谀奉承的禀启,差心腹先期送进。其余各抚按司道府州县官,也只得随常备些尺头银两。各省镇总兵参游,都各备些金银、酒器、缎疋、差人解进。才到得三月初旬,只见就也有庆贺的了。先是侯巴巴,他到私宅相贺,这个筵席非同小可,不但竭尽了海错山珍,亦且准备了御府奇馔。
陆穷林莽永穷川,何止何曾食万钱。
芍药调羹传御府,珍珠酿酒泻清泉。
只见那席上用的也不是寻常金银之物,是些白玉壶、红玛瑙盘、西洋玻璃盏、五彩奇玉杯斝,更有目所未见,耳所未闻的,真是绝妙的器皿。
黄金凿落玻璃觞,玛瑙为盘二尺强。
更有玉精来异域,杯传五色夺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