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 第 2 页/共 8 页
丁董复表里,宗杜墟成屋。
屈指巳蹶辙,燎然堪痛哭。
所恃君志清,明达在耳目。
频笑莫轻售,矧敢窃枢轴。
常见升平时,讴歌满山谷。
这篇占风单道宦官得宠,必然擅权乱政,败人国家。故此我明太祖高皇帝和阳起兵,金陵建都,灭陈友谅,缚张士诚,直捣元都,混一天下。鉴前代之失,立一铁牌在宫门首,上写:“内官不许干预政事。”不料后边司礼监渐渐夺了内阁票旨的职掌,东厂渐渐侵了锦衣卫缉事的权柄。正统年间有个王振,因恨侍讲刘球直谏,将他锦衣卫盆吊死了。又因薛瑄升为大理卿,嗔他不来谒谢,诬他放出人罪,几陷死刑部牢中。适值北虏也也入寇,不听众论,劝帝亲征,兵溃,陷帝于虏廷数年。及归,又有个曹吉祥,乘景泰帝病危,开南城门,复拥正统帝登基,改元天顺。后来恃功骄恣,圣上疏了他,他便同侄儿彰武伯曹钦、都督曹铎谋反,率麾下心腹达官勇士,大战长安门,兵败伏诛。成化年间,有个汪直,开西厂,擅拿主事杨士伟,出征建酋,直到巡抚磕头,侍郎扯腿。正德时,刘瑾擅权,逐内阁刘健、谢迁,又将尚书刘大夏、马文升、韩文,皆假传圣旨,问发充军,各坐罚谷下馀,妻儿俱陷追北.甚至京堂正卿,不难立枷致死。排陷缙绅。图谋不轨,这是我朝的宦官罪状,却未有如今日的魏忠贤。
话说魏忠贤,原名进忠,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氏。他母亲生他时,曾梦猛兽飞来入室,因而产下。生得眉目疏朗,体干魁梧,声音洪大。母亲暗暗道他是个好人。到六岁时,要与他上学读书,他父亲道:“咱们甚么人家,有钱去读书?我自胡乱与他取个学名,留他在家拾些稻头儿,与人家看些牛羊,度得嘴儿过罢了。”那嫂子道:“这咱与他取个甚名儿?”老子道:“我常听得人道一句甚么进思尽忠,便叫他进忠罢。”两口儿商量一会,就叫他做进忠。这进忠却也乖觉,虽然不读书识字,见人说话,便也知得他就里,自也会说几句道理话儿,胜似个读书识字的孩子。光阴似箭,不觉已十三四岁。一日,与母亲在门首闲瞧,忽然有个道者,但见:
头戴一顶班班驳驳箨箬冠,身穿一领纥纥绉绉栗色袍,脚踏一双千孔百孔草心履,腰系一条七接八接麻丝绦,右手捏一柄稀稀疏疏棕拂子,左手绾一面白白森森粉牌儿。上写:“无心恋财帛,有意访公卿。”
这道者瘸着一只脚,瘸也瘸瘸将过来,把孩子瞧上一瞧;又瘸也瘸瘸将过去,把孩子瞧上一瞧。这妈妈子见了道:“师父,你莫不会相来?”那道者回道:“咱便是有名的神相李瘸仙,天下无二。”妈妈道:“既是神相,把咱孩子瞧一瞧着。”道者道:“这孩子咱已瞧来,他山根低陷,少年坎坷。所喜地角丰隆,中年荣贵。熊腰虎背,他时蟒玉围身,燕颔凤眉,异日威权独把。只是豺声蜂目,必好杀贪财,先主食人,后必自食。若能慈祥正直,可保令终。”进忠道:“先生莫不谎我?”道者道:“咱哄你钱来?”进忠道:“这咱不记的,先生可再说一遍。”道者依他,又说了一番。进忠道:“咱记得了。”那妈妈子走进家里,量了一升茹茹米来送道者。那道者笑了一笑,道:“原说不哄你钱,只临了几句,切记,切记!”道罢,瘸也瘸的依先瘸去了。老子家来,娘儿两个对他笑嬉嬉说道:“今日一庄诧事。”对老子数一数二的把道人相面事说了一番。那老子也笑道:“他逗你耍来,孩子又不读书,那得玉带上身?”妈妈子道:“他赚你钱来?你瞧那边张总兵,也穿蟒衣,他也不识个字;这里王太监,白森森玉带系着,他曾读书么?”老子回道:“若说张总兵,孩子学起武来,未可知;若王太监,他须不曾阉割。”三个又笑了一回,只见老子又笑道:“嫂子,咱也有一件事对你讲。东村冯老大见咱进忠了得,他生得一个女儿,叫做宝姐,说他乖觉,要把与进忠做媳妇子。咱道:‘怕养不媳妇子活哩。’老大道:‘说那里话,你不嫌咱穷罢了。’咱如今意待下一定何如?”嫂子道:“冯老大不是卖梨膏的冯秃子么?”老子道:“正是来。”嫂子道:“不要他女儿也是秃的。”老子道:“岂有此理。”次日,立一个麟家赵嫂子作媒,也用不多大盘盒,定了亲事。 撚指间,进忠年已十六,他却日日不归家业,在外与人跌钱儿、斗叶子、赌钱顽耍。老子大是看不过,对嫂子道:“进忠终日家不做营生儿,如何是好?想只是没个人羁绊他,不如与他成了亲,或者他肯在家过活。”两口儿计议了,又摆布了些礼物,仍旧央赵大娘送过去,说定做亲日期。那冯老大家道甚是艰难,却也趁水推船,并没拦阻。到那一日,魏家也请下了些亲戚结了花轿,只见亲戚们穿红着绿,宅子里灯烛辉煌,两下当日合卺。你看他两下少年夫妻:
辉辉玉烛映流黄,楚馆飞来双凤凰,
露浥银河飞白浪,霞生玉杵涅玄霜。
两人拜了堂,做了亲,却也夫妻和睦,也孝敬这两老口儿,朝欢暮乐,一年有余。只是终久系他不定,反因这做亲,不免有了一两件好衣服儿,打扮得乔了些,越发赶入那起富家郎队里踢球打弹。他又会帮衬人家,人又要他作伴,走马宿娼,无所不为,却又被他插了多少趣,受了多少快活。不期乐伋悲生,万历十五六年,江南江北水旱频仍,河间府一带接着山东都夏麦无收,秋成绝望。但见:
麦畦龟裂,野径尘生,白茫茫打头一望,何处见绿草青芜?静悄悄侧耳一听,那里有鸡鸣犬吠?携锄荷铲的,一个个愁眉束手,有地难耕。求雨的,望云的,一家扼腕抚心,叫天不应。村村绝火,似断寒食之烟,树树无皮,止剩槎桠之干。鸠为形,鹄为面,饿的七分似鬼,三分似人。留者死,逃者生,弄的十家门空,九家户绝。卖儿鬻女,得人收去是重生;杀子烹妻,若咽糟糠犹上品。
这时这些跌钱斗叶的花子,死的死,走的走了;那些打球跑马耍子的,也穷的穷,苦的苦了。弄得个魏进忠,也只得寂寂寞寞,有一顿没一顿在家中打熬,却又遇着天行那老两口,都一齐身死。虽不曾念甚经卷,却也要胡乱埋葬,家里越发典卖光了。丈人与丈母也逃荒去了,并无倚靠。嫂子一日对进忠道:“大哥,你平时当老两口在日,全不做些营生儿,只去噇自家的嘴,如今连自己的嘴也没处去噇了,也思活动一活动些好。”进忠道:“嫂子,我也想来,当初我出去放头捉酒,也擢几个钱使。如今年成,谁来赌钱?待要做些小经纪,却也向来与这些有体面人走跳常久,不像模样,又没本钱。”嫂子道:“没本钱,怎不向房族亲戚那(挪)借些?”进忠道:“嫂子,房族中谁好似我来?”嫂子道:“难道亲族中还有不好似你来?只是你不肯破脸去。”进忠道:“我去,我去。”第二日,进忠起来梳洗,想了一会,先走到一家来。只见这家子呵:
垒上为墙半已栅,编芦代瓦透风寒。想应有个相如在,烟雨萧萧四壁单。
那进忠揭起这有半截没半截的苇箔,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半死不死的男子,却是进忠族兄,叫做魏志德。进忠便喏道,“哥。”拜揖,那汉子也答一个礼,半日出一个声道:“贤弟少礼。常久不见,你好么?”进忠道:“正是时年不好,甚难度日。”那人道:“我两日没饭吃了,仔(怎)么好?”坐了一会,进忠便起身。志德道:“贤弟,过了午去。”进忠道:“不消。”抽身作别,又这等趑趑趄趄的走到一家。只见一带疏篱,两扇柴门,气象倒也齐整。进忠走到里面,叫一声:“老三在么?”只见里边应道:“是大哥么?”那男子走出来,见了礼。正待说话,却听得里面两个孩子怪哭起来。那男子道:“嫂子不要打他来。”妇人里边应道:“谁打来?他在这里要吃怪缠,哭干我甚事?”男子道:“孩子莫哭,待停会买好东西你吃。”那孩子回道:“只把我碗饭罢。”进忠听了,似心上椎一拳的。只见老三道:“哥,这两个孩子是你侄子,只因年荒,饭也不能够与他吃。哥,你往来多,有大户子弟,替兄弟那借一二两,度度荒,待熟时加倍奉还。”进忠道:“我正没寻主儿处哩。”只见里面拿出钟茶来,进忠吃了,便起身。思量要借没处借,要回不好回,只得再向傅家妹妹走一走。看看行来,恰好妹子领着外甥傅应星,站在门前,看见进忠,慌忙邀到家里坐下。道:“甚风吹得哥来?嫂子好么?”进忠道:“只为我平日不做营生,积趱得家私,又撞着老两口儿丧事,家里柴米不敷,嫂子也时时抱怨,逼我出来问人借些钱米。恰才到老大、老三那里,似得我借他些才好,缘何有得借我?”那妹子回道:“老大穷得紧,老三儿女重大,就是你妹夫也挣挫不来。昨日拿我一只金包头果子头簪子,值五七钱银子,典得一钱二分,籴六升小米。停会先拿几升与哥哥,又拿几个钱,叫小厮买了碗烧刀子,里面去煠出碗不出渣豆腐拌着两片野菜,端在桌上,与进忠吃。又道:“哥想没吃饭?”又拿出两碗照得人脸儿的稀小米粥来,进忠吃了就行。只见他妹子果然里边柳条栲篓内,拿出三升小米来。进忠把两袖装了,作谢妹妹回家。正是:
饥时得一口,胜似饱时得一斗。
进忠一路走,一路想道:“破了一个脸,借得三升米,能得几餐吃?”一头走,不觉的右边袖子渐渐轻了,低头一看,却是老鼠把袖底咬了一个小洞,漏了一半去了。要去拾时,米又细,风沙又遮住了。进忠也只得叹口气道:“又没了我几日粮。”要并过这袖来,恐怕狼藉;要补这洞,又没针线。正站在道儿上没主张,远远却见一后生,骑着一匹驴,手内绾着一吊钱,跑近进忠跟前。那后生见了进忠,跳下鞍施礼。进忠打一看,却是个远房侄婿杨六奇。那后生问道:“你老人家在这里做些甚么?”进忠谎道:“东村头王小哥欠我八百钱,去讨,没有钱,拿这几升米还我。袖在袖中,不料袖底开了点线脚,倒漏去二三升,故在此瞧。”因看着六奇道:“这荒时里,还有这等大吊钱?”六奇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是向城里孝王公家借的。”进忠道:“似你有处借,咱却向谁那得来?”六奇道:“你老人家要钱使么?拿去罢,我再借。”进忠道:“怎么你借的来我都拿去,分三百给我,还时我照例凑还罢。”那六奇却也会做好人,道:“你老人家自将去,谁要你还来!”说罢,解下三百钱来递与进忠。送进忠走了几步,他却上驴而去。这正是:
十处干求九处空,谁知邂逅遇英雄。
无心插柳柳偏活,有意栽花花不红。
毕竟魏进忠拿钱米回家怎么使用,且听下回分解。
向《西湖志》中有《魏监传》,近谀;近有小传,近诋,而且不根。兹则参之北人之传闻,为奸党发身之实录。
此回自幼及长,欢乐与穷愁毕具。叙得不烦不简,入理入情,点缀灵巧。远可以齐《水浒》,近则《金瓶》,诸传不足数也。
第二回 因债逼含愤割势 别妻孥弃家入都
狂风触树吼声喧,断岸冲波舞沫圆。
怒翩远搏程万里,惊鳞奋鬐路三千。
功名每是穷酸得,志气还从屈折坚。
若使下机怜季子,也应终守洛阳田。
大凡人不激不发,若是人饱衣暖食,与妻子嘻嘻咯咯,得日过日,缘何得长进?唯那大力量人,平日当穷愁困苦时,也能宁耐,却不肯放懒身体,颓了志气。乃至屈抑之极,到那十死九生,妻子不恤,亲友非笑田地,便能发愤有为,脱去贫贱。故当日有个苏秦,去到秦邦,上万言书不用,回来弄得父母不顾,妻不下机,娘不为炊,他遂悬梁刺股,勤学三年,后为赵国上卿,游说六国,合纵拒秦,做到六国都丞相,岂不是妻嫂一激之力?所以人道是忍耐的好,我道是愤发的强。
且说魏进忠得了钱米,回到家来,只见嫂子迎着道:“大哥曾借得些甚来么?”进忠笑了笑道:“可笑,我到这三四处房分去,一家穷似一家,临了到傅家妹子处,留我吃些酒,与得我三升小米,却又漏去些,倒是路上撞着杨六奇,却得他三百文钱。”嫂子道:“怎不多与他借些。”进忠道:“他也是借来的。”嫂子道:“这却难为他。有这米,俺两口儿也有七八日熬粥吃。这三百文钱,你可拿去做些营生。”进忠道:“好大本钱哩。”两口儿欢欢喜喜,过了一夜。
次日,进忠起来,袖了这三百钱,走进城来。当初,初做亲袍仗儿齐整,却去与那些大户人家小哥走跳。这时幌具都当了,只好去寻这些跌钱斗叶的朋友议计,进得城来。只听傍边叫一声道:“哥一向哩。”进忠一看,却原来是旧日耍钱的朋友张鬼子。两下见了,鬼子道:“哥怎好一会不见你?”进忠道:“正是,这一会,咱们都没甚生意哩。”鬼子道:“咳,这一荒,把咱们的酒都荒走了。哥如今那里去?”进忠道:“正为这一向没生意,待寻些营生儿做。”鬼子道:“如今年荒,哥可往附近熟处,籴这等几个米车来卖,可也有三五分钱。”进忠道:“没这等大本钱。”鬼子道:“这等做帐时生意,到青州贩梨枣罢。”进忠道:“不够做盘缠哩。”鬼子道:“这等,哥端的有多少本钱?”进忠道:“三百哩。”鬼子失惊道:“哥,这咱甚生意做不的?”进忠道:“是三百钱。”鬼子笑道:“这干的甚营生?”进忠道:“哥可替咱下老实想一想。”那鬼子停了一会道:“哥,有倒有一个想头,怕不中哥意。南门里个曹公公,原在御马监管事,家里极富,穿的蟒衣,系的玉带,喜的是打弹耍球,斗鸡走马。每日出来,闲的有十来个,就是兄弟也在数中。吃他的,撰他银子。哥若不弃嫌,咱便作荐,这却是没本钱生意,连那三百钱也是多的。”进忠听了道:“哥,你荐的?”鬼子道:“哥不知道,他那件不请教咱哩?”说罢,进忠拉鬼子进到一酒店坐下,吃了几十钱。临行,进忠道:“哥,事可做的来么?”鬼子道:“哥,小事立应的,明日就有回报。进忠欢天喜地,走将回来。嫂子问道:“大哥,今日做的甚道儿来?”进忠道:“才合伙计哩。”
到第二日,进忠想道:“早去怕未曾说的,到晌午去,寻他讨回报罢。”只见午后走到他家,却是一间空屋,进忠吃了一吓。去问邻舍,有个老子道:“他连妻小都搬到曹太监家去了。”进忠道:“不是南门里曹太监?”老子道:“正是。”进忠听了,想道:“这帮闲甚好,连媳妇子替养了。若撰得钱,又好藏起的。今日走的去,傍晚了,明日早些去见他。”依旧欢天喜地回了。嫂子又问,进忠道:“如今有好消息哩。”次日,绝早走到曹太监宅子前,踅来踅去,不见鬼子出来。等了一会,见一个汉子,忙忙往宅子里跑来。进忠向他喏道:“哥莫不是曹公公家里么?”那汉子道:“正是。”进忠道:“宅里有个张先儿在么?”那汉道:“咱这里没甚张先儿。”进忠道:“是伴你家公公耍的,他家眷也在公公家里。”那汉道:“公公要他媳妇子帮耍来,没有家。”一径的进去了。
进忠在那里等了半晌,正没个理会处,却好一个人走过。进忠打了一看,也是旧时朋友赵黑子哩。进忠便叫道:“赵大哥那里去?”那黑子抬头一瞧,道:“哥,少会哩。哥为甚在这边站?”进忠就把张鬼子约他的话说了一遍。那黑子道:“哥,你不知道他叫鬼子哩。他自己过活不来,央及人才投靠在曹内相家,与哥说的甚分上!哥要做毛实么?便哥肯,嫂子不肯;嫂子肯,咱也不肯哩。”进忠听罢,恼了一恼道:“这奸邪的,你哄咱也罢,却又丢了咱两日工夫,费了咱几十钱,如今越叫咱做生意不的了。”那黑子见他不快活起来,道:“哥,咱说的是老实话。若哥要钱使,咱还有摆布处,只是利钱重些,讨得紧些。”进忠道:“利钱重,只要咱生意好,讨得紧,只要咱依限还他。只不知债主是谁?”黑子道:“也是一个内相,是司礼监李公公掌家苗公公。他的孩子苗二,与咱甚好,咱去说的出。只是要九折五分钱,要先除月利,苗二又要三分东道钱哩。哥,如今梨枣熟,耍钱的渐也有了,哥那这银子去换些钱来,去坊间赌,兄弟去撮补几个酒来,出息大,也不怕他头除多。”进忠道:“兄弟说得有理,只不要像张鬼子哩。”黑子道:“哥,咱不是这样捣鬼人。”说罢回家。果然停两日,领进忠见了苗二,写一个约票,借出二两银子。去了折头,使用月利,等子上又轻,止得一两六钱。那黑子又帮他倒了钱,又弄他到坊间赌起。
前几日,却也得些采头,后来却撞些老赌,虽然不输,却也都到头上去了。况且贏得来,家中不免浪费些;输去恰是实的。消磨两个月,钱日少了,赌越急了,越输了。一日,进忠在赌房里,只见一个人闯进家里来,道:“魏进忠在家么?”嫂子道:“不在家。”那人道:“他少俺公公月钱,咱不拿来?”嫂子道,“知道了。”那人去了。晚间,进忠家来,嫂子道:“哥,少甚公公月钱来?他催你上哩。”进忠道:“明日拿去还他。”到的明日,进忠却忘了,竟拿了钱去赌。午间那人又来道:“魏进忠怎不拿钱来?这狗头明日待要拿绳子拴哩!”嫂子吓得不敢做声,那人自去了。直到夜进忠方回。嫂子道:“哥怎又不去上钱?他要拿绳来拴你哩。”进忠道:“少多钱?要拿绳子拴人。”嫂子道:“罢么,只是少钱的不是。”睡了一宵。这日合该有事,魏进忠为昨输了多钱,正拿钱去要复,才出门,只见一个人走来道:“咄,魏进忠那里去?”进忠看时,正是苗二。进忠忙举手道:“连日失迎爷哩,今晚断来上钱还公公。”苗二道:“谁听着你谎来?你手里拿的甚么物儿?放着现钟不打,等铸么?”进忠道:“这是咱要干别营生的。”苗二道:“咱不管,咱只要了去。”两个拗了一会,苗二道:“你敢不还么?”进忠道:“谁不还?只是停一会还。”苗二道:“你不还罢。”使个性一竟去了。那魏进忠见不利市,却也不去赌了,坐在家中。不眶那苗二气吼吼一路回去,怪刺刺,恰好苗掌家坐在亭子上,见了道:“孩子那里来?”苗二道:“人欺侮孩子哩!”那掌家道:“谁欺侮来?”苗二道:“是魏进忠。欠公公钱不还,又打孩儿。”掌家道:“有这等事,与咱拴了来。”苗二等不的这一声,虎也似领两三个毛实赶来,恰好魏进忠坐在家里,两三个人把他抓了就走,一抓抓到家里,去请掌家出来。进忠偷眼看他,只见:
黄黄一付面皮,哑哑一个声气,戴着矮矮一顶方巾,穿着小小一双乌靴,披着花花一领蟒厂衣,坐着斑斑一张虎皮椅。
不由分说,便骂道:“这王八羔子,少了咱老子钱,又要打咱老子人。吊在那边,把马鞭着实抽这狗馕的!”魏进忠再三分辨,那个理他。把来吊在廊下,打得杀猪也似叫。
这边嫂子见捉去了魏进忠,打天打地,要去救他。丈人丈母久矣逃荒去了,这些房族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只得去求近村邻舍,求出一个冯天话、张寡嘴,替他去求首。来到宅前,又恰得赵黑子在那壁,领他们先求了苗二。后见刘内官,说了半日,才得他转意。道:“我且放了。三日内不还咱本利,连他嫂子拴来,还送他到肃宁县去,打折他腿。”众人做好做歹,放下进忠。替这些人出的门来,却也满面羞惭,一肚皮臭气。到家打了些茹茹烧,买了些豆腐、猪肉,请了这两个邻舍,作谢了他,气吽吽的睡了一夜。天明走起来,要摆布这银子与他。先到杨六奇家,只见侄女出来见道:“王公公家上利钱去了。”进忠想道:“我前日三百钱,正是他在王公公家借的,怎好又央及他?”也就起身去了。到傅家妹子家里,妹子又道:“解当穷了,没有东来西去。”走了几家亲眷朋友,都没一毫影子。魏进忠道:“天皇爷怎绝咱到这田地?我也是个妆膀(胖)儿的,若再被他拴去,成甚体面?若为这二两银子走了,也不是汉子。只是又没这二两银子咱处?”走一回,坐一回,想一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当初曾记得相脸的先儿道咱早年坎坷,后来有好处。我看这阉狗,穿着蟒,好不张致!不若学了他,净了身。若割坏了死了,也是咱的命;若活的来,那苗二也未好来与咱讨。若来讨,咱没了鸡巴,要媳妇子也没用了,把来嫁几两银子,清了债,多剩的盘缠上京,或者得蟒衣玉带也未可知!这是九死一活的营生,舍着命做去。”
算计定了,回到家来。嫂子见他出神的一般,也不敢问他。到晚来睡觉,那进忠搂住要云雨,嫂子道:“甚快活哩?”进忠道:“这是苦中作乐。”干罢,又要干,嫂子道:“没明夜么?”进忠道:“正是,没明夜哩!”整狂了一夜。早起痴想了一会,只见走到厨下,把厨刀来磨了几磨,走到暗处去。嫂子道:“莫不急的割颈?”急去看时,却是拿刀去阳物上飕地一刀。嫂子见了,慌去抢道:“哥干他甚事来?”只见鸡巴已落在地上,鲜血直冒,两人衣上都染红了。进忠却也晕了去。只见:
血洒杜鹃红冉冉,魂随蝴蝶去飘飘。
惊得这嫂子忙去叫拢这两个邻舍来。那张寡嘴道:“嫂子,你冲突大哥来?他掯勒你哩!”两个灌汤的灌汤,挽扶的挽扶,一弄里救得醒来。叫一声道:“罢了我了!”嫂子哭道:“哥着甚紧?都是苗二花子逼出事来。”冯天话道:“如今料没得还,这厮先时只得个穷,如今穷得骳也没了。”大家弄他到床上,只是血流不止,时时晕去。亏得这两个邻舍,去问内相们,把轻粉糁在割处,渐渐干了.渐渐吃些饮食。苗二闻知,一径也不敢上门。将息一个月,身子硬挣了,嘴上不多些胡子也都落了。房分亲戚也都来探望。
一日,对嫂子道:“嫂子,咱累了你也。想我如今净了身,在这里也没用,不如上京去寻一个出身。你年纪正小,任你改嫁甚人,寻碗饭吃。”嫂子道:“哥莫说这话,你还在这里,我守着你罢。”进忠道:“我主意已定了。明日好歹请几个亲邻,咱立纸休书与你,后日咱走道儿。”果然进忠去请了宗族魏志德、老三、妹子、并两个邻舍来家,道:“我魏进忠只因守困不过,一时短见,做了这事。如今既净了身了,也须到京中各监寻一个出身,也不枉了这番苦楚。所有嫂子,他爷老子逃荒去了,若咱进京叫他倚靠谁来?咱如今特请亲邻作个明甫,央及张大哥立纸休书,咱就搭个手印,听他改嫁。”说罢,拿过纸来,请过张寡嘴,写了一张休书,魏进忠浓浓印了一个手印,递与嫂子。那嫂子只是哭,那里肯收?张寡嘴道:“嫂子收了罢,要这没鸡巴的黄黄子也没帐了。”大家笑了一回,那嫂子揩了眼泪,收了这张纸。进去收拾几样菜儿,温些酒,请了众人。人散后,两个把平日恩情苦楚,说了又说,哭了又哭,一夜不睡。到早饭后,进忠把自己衣服,打叠在一个哨马内,打帐短盘起身。只见这些亲戚邻友,也有拿银子的,拿钱的,倒也有三五两之数。内中赵黑子也拿二百钱来送他,进忠见了道:“赵大哥,咱前日曾央及你问苗太监借银子二两,后边讨月钱,惹出这事来。难道咱就赖了他的?”就将众人送的拣了二两,递与赵黑子道:“这还他本钱,你那二百钱与他作利钱。讨那欠票,付咱嫂子扯坏了。”黑子道:“哥,你还收了,咱这二百钱不收不见咱意思了。”进忠道:“替咱还债,就是咱收了。”又拿几钱银子,几百钱与嫂子,道:“嫂子,你拣好人家,你自做主嫁去。咱有好日还来看顾你。”道罢,辞了亲邻朋友,便驼了哨马出门。嫂子直送到有头口处,抱头又哭了一场。看上了头口方回,他两个呵:
洒泪临岐各怆怀,须臾马首隔尘埃。
相思若问相逢日,夜半梦魂和月来。
毕竟进忠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圣贤为龙为蛇,奸雄为鼠为虎,而一种肮脏之气自在,不尽作龌龊态也。此回摸写得之。
净身之想,即于债主身上生来,可谓能近取譬矣。
第三回 忆从龙新皇念旧 通阿乳进忠作奸
事业全凭人力,机缘全恃天公。等闲一线暗相通,恰似滕王风动。 巧附鸦丛丹凤, 计攀鱼服神龙。试看一饭赠英雄,博得千金相送。
--右调《西江月》
这词单道富贵由天,天若要与你富贵,暗中先与你一个机缘,结识在数年之前,获报在数年之后。比如淮阴漂母,只向韩信贫穷时赠他一饭,他后来破了楚霸王,封了三齐王之职,以千金赠这漂母。谁知这一场大富却在一餐素饭之中。
话说魏进忠离了家中,少不得饥餐渴饮,一路短盘,到了京师,寻了一个下处安下,一住两月。要寻一个公公,投在门下,没有门路。盘缠却也看看使尽了,正无计可施。恰好那年是万历十七年,司礼监题一个本,为监局乏人事,奉圣旨着简选净身男子充用。礼部得了一旨,即便出了一纸告示,又通行了里八府。只见这些净身的:也有历年选不上,蹉跎了,老的;也有才阉割,不上十来岁,小的,云也似来布满了一个京城。先去兵马司报了名,去听礼部司官选,把那些颓老的,怪丑的,选去十分之二。送大堂,会同司礼监太监又选了一番,大约十存六七,题一个本,奉旨着分发各监局。那选得上的欢天喜地,似中举的一般;选不中的,愁愁苦苦,也有哭了出京,流落在河间一带做花子的。魏进忠却幸得两番都选着,拨入在惜薪司。
那本司管印的太监,姓孙,名成,是一个好顽耍的人。踢球走马,放弹耍钱,无所不做。魏进忠原是这行中人,就便踹一脚进去,虚帮衬奉承他。那孙太监见他活脱,恰也十分喜他,与了他些事管。这进忠乖觉,他在收支里边也便会得寻事撰钱,身边常有这等几吊钱,那同辈有好闲的,也来寻他顽耍,却也吃他的,赚他的。进忠常时想道:“早是这样得过日子,早割了鸡巴也好。”日复一日,可也二十余年光景。他嫂子已嫁人死了,这些房族魏志德还在,老三生了个儿子魏良卿,就送在进忠身边,进忠把做儿子一般,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进忠在玄武门门房里与那些同伙内官掷骰子赌钱,见一个小哥走来,人道是小爷。也是魏进忠一个机缘,他就想道:“这就是一个将来皇帝,怎就没人瞅采他,跟随他一跟随?人说的结交未遇之先,咱不如烧一把冷灶。”就存在心里,日遂见他出入,偷空去服事他。小爷去顽耍,就便帮衬,小爷要钱使,就便与他。有那一等内相,见他这等虚撮脚。笑道:“现放着王安一班要做从龙旧臣还不能够,他却看着桃核儿思量果吃哩。待的小爷登基,只怕没寻你魏进忠处呢。”魏进忠听见,也不在心上,一意只去结识那小爷。小爷虽不问他姓名,是那一监人,却也心里爱他。侵寻到了四十八年上,七月间,万历爷宴驾,泰昌爷临朝,一即位便发内帑银三十万接济广宁,凡当日为谏东宫斥遣的,为争张差一事罢斥的,一应老成夙望,尽行起用。天下共仰圣明。不料一月后却因哀毁成疾到八月廿三日临崩时,召内阁方从哲、韩爌、刘一燝等,六部尚书周嘉谟、黄克缵、张问达等,科道杨琏、左光斗等,武臣英国公张维贤等,内臣司礼监卢受、王安等,同受顾命。此时刘相国亲捧御手,写了遗诏,次日驾崩。诸臣就遵了遗诏,扶助小爷,于梓宫前举了哀,然后即位。
先时,中外因泰昌帝践祚,未几暴崩,有道是郑娘娘进宫女十人的缘故;有道是管御药内臣崔文升误用泻药,寺丞李可灼妄进红丸的缘故;又因选侍李妃,当日泰昌爷曾着他抚养小爷,中间想是少恩。泰昌爷既崩,却据住乾清宫不出,有道他希图册为太后,垂帘听政的。所以科道交疏,将他移入哕鸾宫。各官乱月余,甚至众议杨御史、左御史入宿禁中,以备不虞。那一个疏远内臣敢近御前?就是圣上也想魏进忠,却又不知道是甚名字,那一监官儿。问左右近侍,又都不知道,只得放下。但是魏进忠见圣上登极已久,并不提起他,恐怕忘了,故意寻些公事,在上位爷面前过。上位爷见了,对近侍道:“快叫过那官儿来。”进忠便过来叩了头。圣上就问道:“你叫做甚名字?”进忠叩头道:“奴婢叫做魏进忠。”圣上道:“一向如何不见你来服侍朕?”进忠又道:“奴婢未入司礼监,不敢服侍爷。”圣上道:“如此就赐你司礼监秉笔,你就在这里做了近侍罢。”又对内侍道:“可取件衣服与他。”登时赐了蟒衣玉带。这魏进忠便一时富贵起来,正是:
垂首盐车泣路穷,长鸣时诉晚来风。
谁知一旦孙阳顾,禽鬣扬蹄向碧空。
他在皇城内寻了一座大私宅,便有那不得时的内官,一个叫做李朝钦,一个叫做刘若愚,投身做了掌家,把侄儿魏良卿,纳粟做了中书,收了许多毛实,便张致起来。当时圣上有个乳母,是定兴县侯二的妻客氏,后边封做奉圣夫人,宫中称他做侯巴巴,十分狡猾。因圣上自小在他身边,圣上前也说得几句话,进忠便把自己私钱打了些精巧首饰,换了些珍异珠宝,做了些精巧衣服送与他,结识了他。两个在上前交相赞助,乘间乞恩。传旨道:“奉圣夫人客氏,保护朕有功绩,着户部速行择给地二十顷,以为护坟香火之用。魏进忠侍卫有功,着工部于陵工告成,叙录在内。”此时有个御史,姓李名应升,上本道:“边陲将士汗血之功,尚有未录,不宜滥赏私昵。”本留中不发,进忠却已怀恨在心。后来又在禁中哄诱圣上走马避船,这些在外大臣科道得知,恐骀荡圣心,疲敝圣体,若不早除,刘瑾之事复在。且闻客氏在宫恃宠作奸,有御史方震孺等上章,要将客氏驱逐出宫、进忠等正法。东边司礼监太监王安见进忠渐渐侵权,也甚不忿,便欲从中处置,难为这一干。此时魏进忠便也着急,向圣上前叩头,哀哭道:“奴婢们早晚不离上位爷左右,并不曾出去生事坏法,就是时常随爷到海子里走跳,也是爷空闲要去,并不曾有碍爷经筵设朝,也不是奴婢们撺哄,不知外边科道甚意见,要拿问奴婢们,只求皇爷可怜见,与奴婢做主。”圣上道:“知道了。”他见过圣上,却又去央求司礼监秉笔,各太监李实一干,都这等做低伏小,哭哭啼啼。内监们多半是慈心的,到王安来计较处置这件事,都与他说分上道:“这些孩子们不过跟上位顽耍,并没有坏事,不知这些科道怎么要难为他?”王安道:“这些狗头,他日逐引上位在海子里跑马射箭,倘有疏失,圣躬不安,这是谁的干系?只是砍了这些狗头,歇后再没人敢去哄诱圣上了。”李实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只外边一个本儿便处置了我里边几个人,怕外边看我里边轻了。依咱们,只本监发落罢。”王安吃众人央及不过,也便从宽处了,着客氏出宫,魏进忠等着司礼监下。王安随即着几个掌班叫魏进忠到监下。老实发付一场。魏进忠等磕头哀求了半日,把这事匾结果了。
只是魏进忠心怀不忿,回到私宅,李刘二掌家来见道:“恭喜爷,可没事了么?”进忠道:“没事了,但是可恨王安这厮,你我都一家人,怎么反听信外边这些官儿,要难为咱们。若不是上位做主,李爷们讲分上,便轻处时,这早晚可也南京司香哩。这怎生设一个计较,摆布这厮?”只见李朝钦道:“孩子们也是个愚人,不晓甚计较。东华门里有个李永贞,他原是个司礼监人,精通文墨,晓得些事体,不若爷寻来做一个主文,凡事与他计议不好。”进忠道:“你便去,悄悄请来。”那李朝钦听了,便到东华门里来见李永贞,却好李永贞在家,出来相见,但见这人呵:
面带三分笑,胸藏三尺刀。
满身有鳞甲,随地起风涛。
两下分宾主坐了,先说了些闲话,后边说起魏进忠,他胸怀倜傥,好的有才的人,目下要寻个后司,苦没个人。若得如哥这样一个才人,包的十分契合。李永贞暗想道:“我原是司礼监人,怎么倒在他门下?”又想道:“他如今是新主旧臣,科道动他不的,后来必竟还有好处,左右废闲在这里,不若且帮他。后来得复职进用也未可知。”就便答应道:“似你爷这样爱才,咱也愿与他死心相投。”只是他道:“咱没用哩。”李朝钦道:“说那里话,若兄不弃嫌,小弟便作荐。”即便别了永贞,来见进忠。进忠也就悄悄去拜他,送了他许多聘礼,无非是尺头玩器外,又有馆谷银两,随即下请书请他,时常请来,先把些没紧要事与他计议,见他果然有些手段。又停了几时,待他情意相贴,可托心腹,方才把受王安亏的事告诉他。李永贞道:“正是,咱每和他都是一类内臣,怎倒和外边要伤公公,好歹寻一计策送了他便了。”进忠道:“这怎摆布他?”李永贞道:“他须是泰昌爷从龙旧臣,须不比公公,是今上爷近臣。他倚着曾受顾命,年老位高,在上位爷前好生懈慢,罗罗唆唆,上位料也不耐烦他,公公不如在上位爷前方便,取进侯巴巴来。他因王安做主逐他出宮,便是仇家。待他在爷前常说他些不是,外边有科道官公公也结交几个,说他一本,公公再帮衬一帮衬,或者取了他命,或者发他南京,公公这口气便出了。他身底下这厂印,怕不是公公的?”进忠道:“妙计。”永贞道:“公公见王安还要小心奉承他些,恐怕他知觉,反为不美。”进忠道:“咱晓得。”便来见侯巴巴。
侯巴巴自逐出宫,好生寂寞,一听的魏进忠来,便出来相见。魏进忠见了道:“怎这几日竟不来望一望上位爷?”巴巴道:“咱非是不要来,怕宫门上不放哩。”进忠道:“不妨,你明日进来,包你留你在宫便了。”巴巴道:“若得如此,咱便杀身报答公公来。”进忠道:“你在宫中,只要为咱,依咱行事便是。”次日,一边侯巴巴打扮的济济楚楚来到东华门侧。正好是:
集 唐
淡扫蛾眉朝至尊,桃花马上石榴裙。
宫女如花满金殿,遥想风流第一人。
话说侯巴巴在宫虽然骄恣,服侍圣上却也殷勤,况是从小在身边,知道性格,极善承顺。自他出宫,圣上也殊觉不便。这日魏进忠乘间道:“侯巴巴连日思想皇爷,见在宫门外问安,门上不肯放哩。”此时圣上正也念他,便道:“宣来。”魏进忠便传道:“圣上宣侯巴巴。”登时把一个侯巴巴撮进宫来。那侯巴巴见了圣上,叩了头,便做出许多妖娆顾恋之态,耸动圣心。魏进忠却在旁边撺掇侯巴巴仍旧留在宫中。那侯巴巴感进忠荐引他的恩,便死心为他,依他,暗中排陷王安。那王安却见魏进忠待他小心,全不把他在意,不知已落他机彀了。恰似:
螳螂已在寒蝉后,还向西风噪未休。
毕竟两人如何陷害王安,且听下回分解。
忠贤之蓄智噬人,诸臣之忠愤蒙毒,隐跃起伏,其机全结在此回。看官勿得轻易看过。
第四回 谮言入南海扬尸 大权落东厂秉政
宠极易生猜,君恩不再来。
谗言疑酿锦,劲骨顿成灰。
谁念从龙绩,难逃市虎灾。
西风太液上,应听泣声哀。
常言道官高必险,又道是伴虎眠。正是扒得高,跌得重,君心一疏,身家不保。话说魏忠贤当日欲害王安,奈他身上没甚罪过,止有当日泰昌帝晏驾时,拿着一干乾清宫盗宝内官刘成等,是他拿的。此时已打死了三个,还留几个监候。又有李选侍移入哕鸾宫一节,也是他张主。后来问官将盗宝事情止坐栲死的刘成三人,其余要从轻发落。随有奏疏劝圣上加恩李选侍,这也是持平正论。他却就这上生情,尝替刘成等辨白道:“这些人不过为李选侍移宫,是搬的李选侍簪珥珠翠等物,并不是乾清宫镇国奇宝。只因王安与这干人有仇,又要乘机诈他钱,故此将他们陷害,其实是枉的。”又使客氏在圣上前诉李选侍苦楚,道:“李选侍当日也曾领泰昌爷旨,看管爷来。他生的八公主,也是泰昌爷骨血,爷的手足。只为王安怪他交通了这些外官,诬陷他要称太后,要垂帘听政,把他逼迁在冷宫。选侍气的上吊,八公主急的投井。爷须看先帝体面,怎么听信王安,把他母子冷淡在宫中,衣食也不得饱暖。”又或时在上前道:“今日他与外边某官结交哩,今日在某衙门讨分上得钱哩。”客氏讲,进忠便来做个证见,道:“这事果然有的。”进忠讲客氏便来帮嘴道:“这等委实可恶。”把一个上位聒得动疑了。那王安尚似在睡里梦里,全不知道。反因年纪高大,举动迂缓,又时来约束左右,不许引圣上游耍,圣上越不耐烦他,进忠却又将盗宝余党田寿等,劝圣上释放。就着他来谢恩,上个本道:“王安因要陷害李选侍,并诬奴婢,又为要奴婢银二万两,不与,故任意加赃陷臣死地。”魏进忠便在旁边证一个的确,激怒圣上便传一道旨,道:“王安交结外官,专权乱政,诬害无辜,逼迁妃主,着革了职,降充南海子净军。所有荫袭尽行追夺,一应家产尽行稽没入宫。”进忠便差几个心腹的当牌子头,竟到王安宅里宣了旨,拘了他管的厂印,追了他牌帽,要押发他起身。王安道:“移宫一事,爷自累有圣谕,盗宝一节,他们都有赃证,交结乱政,也须有实迹,咱和你见圣上辨一个明白来。”牌子头道:“圣上只着俺押你南海子充军,不叫抓你进宫,谁和你见驾去?”不知魏进忠已分付管宫门的道:“不许王安进见。”可怜一个王安,要辨不得辨,被这两个牌子头扣上铁索,押出朝门,大暑里,觅了个驴,骑往南海子去。这里已一面将他家产陆续起运到内库去了。当日牌子头覆了旨,又回了魏进忠话。
魏进忠满心欢喜,回到宅子里,只见这边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一干内官,知道处了王安,晓得是魏进忠做作,都来问贺。那魏进忠坐下,向李永贞道:“李先儿好计,亏你拔得咱眼中刺哩。”李永贞道:“这都是爷的手段,只是这厮还该远远打发他到南京与凤阳去才是。他如今就在京城外,他的党羽还有,一时间或者有个他名下的官儿,替他称冤,哄的圣上意转了,即时取了他来,那时爷的厂印还不稳,还恐怕有害哩。”魏进忠道:“咋处?”李永贞道:“只除把他编摆死了就没事了。”魏进忠想了想道:“咱知道了。”次日又传一道旨,说圣谕南海子守铺净军王安,不许交通外人来往,如有人擅自行动,即便擒送法司究治。先时王安到南海子,还有两个掌家,三五个贴身毛实跟随,其余的都逃散了。正在那边闲讲,王安道:“不知圣上甚意故儿,把咱处置到这田地。”只见一个掌家道:“这还是前日霍给事本,说爷不是,不要爷掌司礼监印的。”根根脚又一个道:“是前日爷做主赶了侯巴巴出宫,如今他进宫,想是要报仇害爷。”正在那里猜度,不料外边一个内侍急急传将这旨来,众人听了,都面面相看,要去不忍,要留又怕拿问,没做理会处。王安听了,便两行泪下,对了这些掌家毛实道:“罢罢,咱一身做事,一身承当,怎么累及你们?你们自散下去罢。”只见这两个掌家道:“孩子们平日都亏了爷来,怎今日落难,便舍了爷去。”这些毛实道:“小的们自小随着公公,叫咱那里去,生死还随公公哩。”王安噙着泪道:“这也是你们好意,只是留你们在这厢干不的甚事,却又说咱背旨,连你们受害,不若散的是。只是你们散去,须寻一个有福有谋虑的,却不要似咱薄福,又这等疏虞,被人暗害,管你们不得到底。”说罢,放声大哭。这些人也都哭了一回,拜辞而去。弄得一个王安,凄凄楚楚,独自个坐着冷铺里,饭食也没个人做与他吃。再过几日,也是饿死数了。那魏进忠那肯放他,知他身畔没人,正好处置,又差了几个心腹,传着旨去取他命。这时王安在那边受不过饥饿冷落,也待寻个没结果,只见这几个人到来,已知道不好了,道:“莫不是上位爷赐咱死么?”这几个人道:“正是,上位着来取公公命哩。”王安道:“罢罢,咱服侍先帝三四十年,费了多少心力,是先帝一个心腹老奴,先帝崩,咱就该随死,如今已多活了一年。”说罢哭了一场,向北叩了几个头,便把绳子抛过梁去,套了颈子,拴了一个结,这几个人便把他脚下橙兀踢去,只见须臾之间,便已气断。这些人还怕不死,又停了一个时辰,方才放下。那魏进忠又差人来将他尸首拖在南海子边空地上,驾上些干柴,着上些黄豆焰腾腾地烧将起来。可怜:
辛苦从龙数十年,萧萧白发已蒙颠。
荣华未久遭谗谮,一日身消灰烬间。
一霎时王安尸骨都弄成灰烬,他又分付将他灰扇开,不存踪迹。后来他两个掌家,与这些家人知道王安死了,用了些钱与守海子的,要暗将他尸首埋葬,不知尸首已没了,只得向烧尸首处痛哭一番,祭奠而去。魏进忠这时自题一个本,道王安惧罪,自缢身死。那二十四监局,那一个不知道是矫旨杀的?那一个敢与他称冤?都摇手咋舌道:“不要惹他。”
次日传一道旨意,着魏进忠管理东厂,提督官校办事,他就公然到了任。先两个理刑百户参谒,后边这些校尉火长番子手,以次叩了头,他发付了一场道:“用心缉访,就是甚王亲国戚、官员、富户,犯法的都与咱拿来。有功的,咱这里重重升赏。若是懈惰误事,得财卖放,不与咱出力的,咱这里重重有罚。”他发放后,自进私宅去了。又过了几日,他知得秉笔太监王秉乾,是三朝老内相,做人极是本分清廉,可以驾驭的,却把他做个司礼监掌印。又复了李永贞秉笔职衔监着他。凡一应票本端,只要问了魏进忠方行。同官李实却于魏进忠有恩,值苏杭织造缺出,这原是个美差,他便把与他报恩,那李实正恐在里边权势相逼,惹他妒忌,领了敕,便驰驿到杭州,避了他。还有李明道,也是个老內相。又有个崔文升,是管御药局的,因泰昌帝崩,道他用药不慎,科道交章攻击,他恐怕有祸,也来依附着他,都得美缺。其余掌家,及名下官,或充近侍使他在御前打听消息,或管监局,或管库藏,分据要害,大半是蟒衣玉带。王安门下官儿,有那狡猾的,便跌身投在魏监并两掌家李永贞门下躲雨。有那呆的,不忿气的,都被摘去牌帽,轻则降做小火者,或私宅闲住,重则贬谪南京。把一个圣上前后左右,井各监局库厂,都是他一班私人。却又因侯巴巴为他排陷王安,把他一个儿子侯国典,与他兄弟客光先、客璠都传旨荫作锦衣卫指挥使。自己侄儿魏良卿,原已纳粟做了中书,他道中书升荫,不过做得一个鸿胪卿,他却题改武阶律.也荫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外边大臣科道见他这等横行,明知是拒虎放狼,却也未敢轻易动摇他。他在里边越发放肆,恐怕圣上时日闲暇,便有工夫理论朝政,精神强旺,便有力量披阅奏章,他便蒙蔽不得,故意把狗马声色游玩的事引诱上位,经筵才罢,便请去西苑游船,把一个海子妆点得:
亭亭锦绮,榭榭笙歌,齐飞画鹢,冲开水底天光,遍列牙樯,界破空中云影。龙舟内列几行红妆翠袖,恍疑太液芰荷开。沙堤上排数队绣袄紫衫,恰似昆明李桃发。正是一片水中楼阁,何殊镜里游行。
但只是当时曾有人道隋炀帝来:
两岸垂杨映晚堤,三千殿脚傲花枝。
龙舟漂泊今何处,夜半月明啼子规。
那魏进忠只要哄诱圣上,那管前代兴亡可鉴,只说他肆无忌惮处。一日泊舟,圣上起身将登陆,从人簇拥太多,船重水涌,浪花直溅湿圣上袍履,船中岸上惊呼失色,进忠恬不在意,不肯止息。有时设朝方罢,请圣上看走马,只见西苑中排列些:
玉辔金鞍,锦(钅荐)宝镫;乌锥马,赤兔马,红霞连黑雾齐飞,黄骠马,紫骝马,魏紫与姚黄间发。竹披双耳,猛气犹想战场;花散满身,雄心不甘栈枥。一道尘□,足下果然风入蹄轻,数声嘶过,楼前自是穿花□快。
只是也有人道陈后主来:
马上安能治国家,佚游漫唱后庭花。
胡尘一夜乘风下,却令人嗟井底蛙。
这些内臣都短衣小袖,揽辔挥鞭,在那壁跑来抢去,希图赏赐。魏进忠也逞着自己有力,也在里边跑马。不知进忠骑的马是好里选好,比圣上骑的又加倍几分,走得风也似快捷,一时收缰不迭,直奔过御前,圣上又惊又恼,曾手挽雕弓,射杀进忠所骑的马,以警戒后来,他也全不在心,只是要把这些来夺圣上工夫,耗圣上心力,这都是有传授来的。唐时有个老猾内官,叫做仇士良,曾叫这些后辈道:“汝辈平日必引圣上以声色狗马之欲,不可使他闲,一闲便看书,见了历代兴亡不肯用我们,一闲便接见儒臣,他们日亲,我们日疏。”后来人多传诵他的言语,直弄亡了唐国。这原是奸臣专权乱政的要诀。此时科道官见进忠举动,交章弹劾,他却蒙蔽住了,不令圣览,反怪自己的名字,常挂弹章,特恳圣上改名做忠贤。时有侯巴巴在内,外又结交几个相知科道,又有这些羽翼宦官,恩宠日深,权势日重,造恶也便日大。正是:
但知一日弄权,那顾千秋遗臭。
毕竟魏忠贤如何作恶,且听下回分解。
王安有侠士气,李实有婆子气,进忠有枭獍气,永贞有鬼魅气,阉类亦多别已!然使枭獍与鬼魅合群,则阴幽济其搏攫.而愈毒矣!侠士固触之而死,婆子顺之而亦死,人亦何不为触而为顺哉!
第五回 大招亡命兴内操 广布番旗开告密
屈指奸雄怒欲生,敢凭宠渥盗声灵。
旗翻太液军威厉,剑拥长扬羽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