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 第 7 页/共 8 页
欲缓须臾死,顿忘结发情。忍教闺阃女,脂粉事逢迎。
已是把这妇人卖与水客,只说与他为妻。后来到一处,更有几个妇女。
问他俱是良家,皆是先前做妻妾讨来的。妇人自知不好,哄那客人道:“我因丈夫不肖,曾私有积蓄,寄在邻居。我去取了,同你回乡。”客人贪利,与他同回。到家喊向四邻,道他买良为娼。起初邻人也来为他,奈是丈夫卖的,有离书手印为照。不过费他几个钱买嘱地方光棍,不能留得自己身子。回去遭客人抱恨,鞭打凌辱,无所不至。
如鸟已入笼,展翼欲谁诉。懊恨薄情夫,误我深闺妇。
这妇人是个有性气妇人,毕竟遭他凌并不过,饮恨而亡。亡时有气如蛇,冲门而去。后来,有一医人,梦一妇人求他相挈同行,醒来不解其故。路上行走,见一条蛇蜕,黑质白章。医人就将收入药箱。行了两日,正在过渡,只听箱中咯咯有声。医人开箱,只见前蜕已自成蛇,自箱中飞出,竟自渡河。正在惊讶,只见对岸人喧嚷,道:“某人忽被一蛇赶来,咬住咽喉盘绕,如今人蛇俱死。”医人问此人做人何如,众人道:“曾卖其妻落水,闻得其妻受辱郁死,想是这桩冤对。”医人因想梦中妇人,应是其妻。其化蜕使我收入药箱,已随我同行,觅其夫报冤也。
积气化为蛇,依人返乡里。杀此薄情夫,生平恨方已。
还有一个,是个青楼女子,姓穆,名琼琼。原是个良家女子,也是个名门。初嫁丈夫,也一双两好。只因其公公不务田亩,也不习经商。原先家中,也有些钱钞,被几个光棍勾引去做官钱粮营利。如省分颜料、茶蜡、生绢、胖衣等项,俱有倍利。领银采买,将他银子擢钱,最是好生意。人情说到利字,没识见的,便易动情。他有两分钱,叫他做囊家发本。先去营干一个管解官,自己做商人。先与那官去央大分上,房中承应书吏使用。分上应,批委了,去干办银子。官府预给,毕竟要多扣分例,少也加二。要房库为他朦胧挪掇,也便得加一之数。给得钱粮,委官管三军不吃淡饭,并书吏也有头除。合前后算来,一千钱粮,五百本钱,五百擢钱。这闲费已去却三四百两了。况且使费分上一顿用,钱粮常是四五次给。初次二次,常轮不到买办钱粮上。且使用多,自己不能尽应。向人掇挪,便是利钱。用着这些光棍,也便要全家吃用着。他在衙门,暗地头除,回手,总出在钱粮上,总出在囊家身上。放过一两次,混帐官罢了,明白的官,定要验些钱粮通给。有钱有人手,自拿出钱来。自己子侄买办,也还好。前去后空,必至重利借债,俟出钱粮抵还。单身或不善生理,托这些光棍去买。这其间,定至价重货低了。其间颜料、漆串桐油,朱杂黄丹,茶以细覆粗,蜡以真覆伪,胖衣黑花稀布,生绢以重的作样,其后俱是稀松不堪,全靠衙门扶持。那差催差验,称量看估,那一事不费钱,那一分不在钱粮中兜。幸而催完,路上别无风水之失,垫费凑手,上下朦胧。转遇圣上,任凭内侍。内侍全凭书辨揽头罢了。若如遇着那圣上精明,监库留心办验,假不能作真,就不能上纳了。在京既多使费,在家有捉批比较之费,不得不借遮盖之事。如做茶蜡,复做颜料,初解未完,又领二运,以此盖彼,以后盖前,拖欠日深,缺额越多,到底必有一结。
挖肉补疮,其孔日大。雪中埋尸,见日终化。
至于耽延日久,解部已是不完,采买又复不到。扁挑两头塌,必至追补。得分例官吏,已是升猪,无处倒赃。得贿赂书皂,还要他扶持,不敢倒赃。平日扛帮吃用他的光棍,都是光身,家中费用重大,无甚蓄积。解当借贷已竭,官府迫比不休,遂至典田卖产,累眷扳亲,一身毙狱,妻子零落。
利中害每伏,庸愚那得知。取决在一时,贻祸无穷期。
穆琼琼家,也只为钱粮所误。至丈夫终日穿绫着绮,食美吃肥,吃钱粮穿钱粮的,也不免累死于钱粮。产尽,亲友累尽,人亡家破。把个嫁来不年余,受享无几时的穆琼琼,也从官卖。
欢乐能几时,我兴受其败。官只要钱,管他卖与甚人。
可怜琼琼,竟落风尘。这穆也是乐户的姓,琼琼也是乐户取的名。一失了身,便已征歌逐队,卖笑取妍,竟做门户中人了。
对酒欢娱暗自悲,欲将心胆付伊谁。
风花无主从人折,能几三春二月时。
琼琼流落金陵为娼,喜得容貌出人,性格灵巧。又还有一种闺中习气,不带衍院油腔。所以不在行的,想他标致,慕他温存;在行还赏他一个雅。况且愁恨中,自己杜撰几句,倒也成章。又得几个人指点,说出口也叫诗,也有个诗名。所以先前不过几个盖客俗流,后来也有几个豪家公子,渐而引上几个文人墨客。
也巢丹凤也栖鸦,暮粉朝铅取次搽。
月落万川心好似,清光不解驻谁家。
他名已播,起初鸨儿还钳束他:不肯接客,逼他接客;不会起钱,教他起钱。如今捱着日子等他也没个空,都肯自拿出钱来应差,私赠也不须得起。?但穆琼琼是个伶俐人,常时想道:“我是好人家儿女,只因不幸,遭逢家难,失身风尘。暗中自思,可耻可恨。如今趁得个年事儿青,颜色儿好,也引惹得几个人。但几个是我知心,都为色而来。究竟色衰而去。若不在这中间寻一个可以依托的相与终身,后来如何结果?”
朝槿不常妍,夕市苦寂寞。老大嫁商人,商人尚相薄。
他在延接之中,也就用着十分心事。这些弄笔头酸丁,不是舍钱姐夫。
山人墨客,只要骗人钱,怎有钱与他骗。他都虚心结纳,使他吹扬,立个名。铜臭儿、大腹贾,是他心里厌薄的,却也把些体面羁魔他,抓他些钱,安顿鸨儿。还有纨袴郎、守钱虏,也不是他心里契洽的,却也把些假情分笼络他,起他些钱,以润私橐,做一个博钞之计。至于有痴情的,他不肯负人。有侠气的,最肯为人。乍入港的雏儿,或者朴实可依,都用心去输情输气结纳他,要觅做终身之托。但天下事,难得凑巧。看得这人才品轩昂,言词慷慨,乃是做人爱博不专。看得这人气度温克,举止谦慎,奈是做人委靡没骨。要随个单头独颈人,一夫一妇偕老,是琼琼心愿。这来嫖的几个黄花郎,年长无妻。可是有家事的,便待与人作妾。看定这人温柔可爱,苦又家下有个蛇蠍般会吃醋娘子。这人又小心得紧,似鼠见猫。看定这人爽快,也不受制内人,却又多不以家业为事,儿女情短。所以鬼混年余,也不得一个人。
天下无完人,瑕瑜不相掩。取人欲毛求,安得如所愿。
琼琼想:“我年纪已将二十了。再混几年,花残人老,只有人拣我,我还去拣得人?”不免着了一点急。不期撞了一个人,是槜李人。姓董,年纪才得二十岁。早丧父母,也不曾有妻。在一个母舅开绸绫牙行谭近桥身边。生得人儿标致,性格灵巧。这年,偶值福广生意迟。谭近桥合个伙计马小洲,叫他带些花素轻绸锦绸,到南京生意;著董一官同行作眼。董一自带得十来两小伙,到南京。
浪激金山动,烟将燕子飞。石头城下路,芦苇绿人衣。
到南京,生意好。十余日去了大半,随也买些南京机软花绉纱,只待卖完带来货起身。一日,两个换顶巾,换领阔服,闯寡门。闯著穆家。恰值位公子相约,因个年伯请酒,不能来,著陪堂回报,相送出门。两下撞着,各各有意。穆琼琼看董一,相见尚有些脸红,知是雏儿,是个老实人,越有心于他。寒温时,请教相公尊号。诌了半日,诌个“贱字文甫”。马小洲替他铺张,是浙西大家,琼琼认是同省。董一便思量倒身。马小洲知道他身边有个把银子,又奉承他伙计外甥,也帮衬他,就与他送东道钱。琼琼一来心里爱他,二来本日无客,就留了。
朗贪姐色娇,姐恋朗年少。两意如漆胶,绸缪不知晓。
吃酒时,琼琼疑董文甫年少未娶,故意挑他,道:“董相公几位令郎?”董文甫说不得个无妻,胡答应道:“娶不久,尚未有子。”琼琼道:“这等新婚,肯撇下出外?”董文甫父母已死,却谎道:“家有寡母相陪。”道:“有甚公干到此?”这董文甫倒自揣道,这娼妓来得的,我不曾读书,诌不来反为他笑,却道:“早丧父失学,也只在经商中。如今偶同舍亲,带得些绸绫来此。”琼琼见他不假生员监生,明说个商贩,更出喜他老实。夜间着实温存他,他也极其趋奉。董文甫小官儿道:“我明日送绸来,作衫甚么。”倒是琼琼道:“门户中不是好走的。相公不要浪使了钱,相知全不在此。连日都有人约下,不得闲。闲时我来请你。”以后董文甫常去探望,琼琼极忙,也毕竟与他白话一会。得空,著人请他,自拿出钱,做他的东道歇钱。
雅意惬鹪鹩,殷殷解珮邀。岂同巫峡女,云雨乐朝朝。
在董文甫,还只道琼琼慕他年貌,不知他意有在。枕席之间,董文甫还只把些本领,讨他喜欢。琼琼却把实心对他,道:“家本浙中人,因舅负官银,夫遭累死,我为官卖。时母寡弟幼,不能救援。我在此中,度日如岁。初意要从一豪杰托终身,并不能得。所以每遇南人,都加厚待。意欲通信老母,我干知已借贷,待他来赎身。然后我自己挣些,明白债负,托一人以为夫妇。兄若见怜,以此事相累。”此时,董文甫未娶,实是贪他。道:“姐姐若果厌风尘,我在此相帮贤姐赎身,同归浙江,你母子相会。寄信也多此一番。”
喁喁小语枕屏间,何意相逢侠少年。
不惜挥金赎娇艳,文姬应得脱腥羶。
琼琼道:“我当日官卖,止四千金。数转至此,已逾二百金。今非三百金不得脱。我可措处强半,再得百余金,可以了事。”董文南道:“待我计议。”回来与马小洲计议,道:“不如将卖下货银,帮他赎了待他挣出还钱,我好白得个人。”马小洲道:“这是你把娘舅的钱,在这厢买个乌龟做。这不劝你。”银子在马小洲身边,无可置处。穆琼琼处,只以货未脱为辞。不料马小洲是个好男风的,见处篦头的小厮好,就搭买了他,也常留在寓所歇。这日收得几主帐,有三五十两银子,被他捵了,一道烟走去。反又闪出个游客,是城上御史亲。说被小厮盗去银百余两,小厮是马小洲平日吃酒往还,是他拐骗窝囤。御史把他两个拿去,要打要夹。只得认屡次叫篦头有的,窝囤无有。御史先押着缉获,后来着令赔偿。将剩落货贱卖,收起货典当了结,两人弄得精光。琼琼也不时着保儿来望。色为祸媒,愚受巧局。
事完去见,董文甫道:“遭这横祸,货物都当,不能还乡。这赎身事,只可回去再来。”琼琼倒宽慰他一番,暗中资助他盘费。自古人急计生。马小洲听得穆琼琼与董文甫好,有物赎身,就与董文甫两个设下局。等董文甫在穆家,拿了一封书,说董文甫的娘子感寒病亡,叫他回家。这董文甫不知那里的泪,哭甚么人,嚎啕了一场。是把个董文甫无妻要娶妻的局。来吊住穆琼琼心了。却又鬼打扑道:“去不打紧,把这货当在这边,等家中银子来讨,一来耽搁,怕挫过二三月行情,怎处?”假思量一回道:“得一百两讨去,到家就是二百金了。”也暗打动琼琼。于是琼琼留董文甫,替他解闷。董文甫还鬼话说与其妻情谊,其妻的好处,叹息不了。穆琼琼挑一挑道:“家去再讨个好的罢。”董文甫道:“家中无人,讨是必要讨的。但有一说,我前日蒙姐姐厚爱。闻姐姐要出风尘,不敢直认个为姐姐赎身。我这样商贩人家,如何该娶小,也不敢屈姐姐为小。如今是妻死了,如姐姐不嫌,我回去设处,来赎姐姐。我怕挫过的行情,不一月决来,决不爽信的。”琼琼原有嫁文甫的意,听他妻死,已是暗喜,说到赎他继室,更是满面欢容。道:“你取当要百余金,赎我又须三百金,家中新丧,如何能设处得出?我身有现银一百八十余金,不若你取了货去,有二百金之数,到家设处百金,可以赎我。但你不可负心,断来赎我为是。”董文甫道:“姐姐这还留着。我自家去卖田,来赎了你。这银子还是我的。”琼琼道:“卖田局缓,还是与你。”夜深,在床下挖出两个小酒瓶,也有整的,也有散的,果有一百八十余两。叫他拿出取当,回家就行。还把些金珠,值可四五十两,叫他一时设法拿出,把这些换了来凑。在琼琼千叮万嘱,在董文甫千盟万誓,道:“一到家即来。”叮咛复叮咛,叮咛不惜声。
上有湛湛天,衷有难昧情。
妾心石不移,君无寒此盟。
凭阑送孤舟,屈指计来程。
准拟落花时,携手共君行。
从此果是穆琼琼死心塌地,望着董文甫。这些讨债的老子,粗蠢的俗流,都没心招接他。有那等钞多才郎,他也便下老实敲他两下,止望留在身边,与董文甫作人家。真也弄得个如醉如痴,眠思梦想。不知到家,谭近桥道:“事是他两人惹出来的,不是我说到后边,均召了。”卖出货来,穆琼琼原付一百八十两,并金珠共二百余。如今收拾来,不上一百八十余两。原说家中凑,靠着娘舅吃饭,有甚得凑。再置货到南京,原数不登,难于相见。不若做个负心,拿四五十两寻头亲,留这百余两做本钱,且过日子。但只是穆琼琼这主钱,是什么钱?他付你是何等心!还该去与他商量,不该只是顾自。
心逐金相托,相期不负侬。何期消息断,空自望征蓬。
穆琼琼拿着不一两月就从良,接待这些人,也都懒散,倒因此惹了几场气。却日复一日,如何得个董文甫来。著保儿去访,并没个消息。去求签问卜,或好或歹,都不灵验。望孤老是说得出的,贴孤老望他来赎身,是说不出的。只有暗中垂泪,静里长吁,捶床捣枕,骂这负心的。却也无益。常自想,这些银子,不知贴多少面皮、用多少心思骗得来。怎轻易把与这薄幸?他拿这主钱,不知去另取一个女人,或别处去风花雪月,我白白与作作挣子。俗语道:“财与命相连。”财骗去了,身要出出不得,何等恨,何等羞,何等恼!况且自苦自知,无可告诉,渐渐成了个郁疾。
黄金空箧底,薄幸不重来。清泪花间酒,无言只自哀。
妓女兜揽得人,全是容貌儿好,性情儿好。一到病,自容颜清减。一到病,自 性情舛错。况一番打听不着,一番打听着,道他原是穷鬼,靠娘舅过日子。近来不知仔么,手底来得,娶了个妻子,在苏杭贩卖震泽货,甚是兴头。董文甫经久不去,琼琼还道,我如此待他,托他,定不负。或是家中一时凑不起,路上有些失所,故此稽迟。说到娶妻,家事好,明是负心了。便是佛也恼,“怎生不焦燥起来。应对无心,举止失次都有了。人那知道,只说他大道,慢客。不上年余,嫖客稀少,连家中妹妹也不来礼貌,鸨儿也不来照管他。病做气怯,不半年而殁。
春花不久妍,况复摧风雨。朝为枝上妍,暮作根头土。
弱病,殁时也明了。自拿出银子,备衣衾棺槨。却也谁作他知疼着肉,为他料理的?
依依堤边柳,攀折从人手。谁为栽培人,老向沟中朽。
这穆琼琼,精灵不昧,常常现形出来。穆家嫌是鬼出的房屋,另搬去了,以后连换了几主。一个人租来,作客店,招接客商。一个客人姓卜,叫卜少泉,下在里面。到晚来,只听得窗儿外籁籁,似有人行走,又听微徽作叹恨声息。其时月色模糊,卜少泉轻轻将纸窗润湿,用指尖拨成一个小孔,却是一个女人:
杏子裁衫,一技袅袅腰身窄。鬓鸦流碧,斜照金钗赤。玉暗珊瑚,指向樱唇逼。情脉脉,轻吁淡喷,暗里移人魄。右调《点绛唇》
卜少泉疑是里边内眷,出来玩月闲步,不敢惊动他。细看去,尽是标致,殊有些悒悒光景。后来冉冉而去,却也恼得卜少泉翻来覆去,一夜不睡。次日,仍旧见他,仍旧是这样低徊叹息。莫不是与人有约在这厢伺候?久许不见有人来往,女人自去了。卜少泉道:看这女人有个伤春意思,独自个,明日调他一调。到第三日,闻声听气,要等他出来,调戏他。正在揣摩,只听得纤指弹门响。开门,这女人竟进房。卜少泉喜得如拾珠宝,忙把门掩上,一把来抱。女人道:“特来伴你,休要慌忙。”两个携手,在床上并坐。
鸂斥飞来两,芙蓉蒂自双。春风动罗幕,喜不呔村尨。
卜少泉也没甚寒温得叙,先为女人解到里衣,自己随即脱衣,滚做一床,叫做不一而足。问他:“可是里边内眷么?”道:“我是主人之妾,主人无子,特来借种。我每日黄昏来,五鼓去,来伴你。切不可对人讲。”这卜少泉也铭刻于心,针挑不出。每日到晚,就巴得人来,探头望脑了。
纤月漾银河,轻风动绮罗。牵牛河畔客,欲借鲁阳戈。
似此月余,卜少泉事已完,故意延捱几日。这晚女人到来,道:“客官你事已毕,不去不令人生疑么。”卜少泉道:“实是该去,难舍美人。”女人道:“我还随你去。”卜少泉着了一惊,道:“这恐不便。莫说家下有个贱房,未必相容。路上同走,有些风吹草动,干系不小。美人前说度种,种已度了。纵使不曾,还待下次。”女人道:“说下次,我被人哄杀了,怎还听你。你不要惊慌,我有事对你说。”
欲雪今生恨,还提向日悲。翠生眉半蹙,红破泪双垂。
“客人是嘉兴么?”卜少泉道:“是嘉兴。”女人道:“北门绸绫牙行,有个董文甫么?”卜少泉道:“有。与家相隔,不过半里。”女人道:“这等妙得紧。”卜少泉道:“美人莫非先前与他有交么?”女人道:“果然。”说到这所在,柳眉剔竖,星眼怒睁,道:“妾非主人之妾,实是风尘之女,姓穆名琼琼。原以良家失身,图赎身归还故里。我与此人初会,念是同省,又见他少年,倾心结纳,把心事对他说知。不料此贼负心,诓我钱物二百余两,一去不来。我积蓄已失,身犹为娼,含冤负郁,竟病死此屋。”到这句,卜少泉惊得面如土色,走头无路。女人道:“你不要怕,我不害你。他却将我钱财,娶妻开行。此恨不雪,我如今要托你同行,寻他报仇,我还厚赠你。”卜少泉合口不来。女人道:“我断不为你害。你只明日买一神主,上写‘穆琼琼之灵’,收在衣箱里。你还独讨一船,著夜你叫我名字,我还出来陪你。此屋外地上,还有我埋藏银五十两,是我要待此贼来凑赎的,今以相赠。”因与卜少泉去掘,果然得五十两银子。卜少泉满心欢喜,鬼也不怕了。
发出地中藏,以为行者资。附尾借骐骥,翩翩向浙西。
卜少泉收了银子,两人捣鬼一夜。
次日,果买了个木主,上边写了,在水西门叫了只小浪船。晚到龙江关,悄悄叫声,果然灵验。只是怕船家知觉,不敢说话。一路行来,将到嘉兴,这夜只见穆琼琼悄对卜少泉道:“多谢相挈,从此永别。”卜少泉忙去摸时,身边早已无人了。
款语犹尚絮,枕边无丽人。只余香泽在,著脸粉痕新。
到家,与妻子相见。妻子去发他行李,寻出一个牌位来。问他,他道:“这是位仙女,在南京曾梦见,叫我掘得五十两银子。还道:‘你至诚供奉,我还叫你生意昌盛。’可把香烛,供养在侧边小屋里。”其妻的,果然忙不及供养。收拾方了,走出门前,只听得人说:“董文甫见了鬼,立刻身死。连马小洲惊得病了倒地,扛抬回去。”卜少泉忙去看。时董文甫自与马小洲串合,骗了穆琼琼银。他与马小洲召了官司使费,其余他都入已,经商娶妻室。后来,他舅子儿子不成立,他就顶接牙行,在北门开行,甚有生意。这日,正与马小洲、几个买货客人闲谈。只见一个穿淡红衫的女人,走近柜前。众人不见,独他与马小洲见,只道是赶唱妇人。及至直逼面前,细看却是穆琼琼,吃了一惊。被琼琼扭住道:“负心贼!今日才寻着你。”董文甫也道:“是我负心,姐姐饶我!”七窍中早已鲜血并流,死于地下。
数载不平恨,今来方一伸。相逢肯相恕,贷此薄情人?
马小洲见是琼琼,不知他死活。记得曾在他家吃酒顽耍,托熟,要来解劝。早已不见琼琼,只见董文甫已死,连叫:“冤业,冤业!”惊得自己一交跌倒在地下。众人救醒,道:“董文甫原先同我在南京,曾嫖一个小娘儿,?叫穆琼琼。这琼琼爱他年少,倒贴他钱留他歇,主意要嫁他。把他银子首饰,有二百多两,叫他凑赎身。不期文甫回家,没得凑,就不去了。自在此将他银子做人家。想是这小娘子,银又没了,身不得赎,抑郁死了。适才我见个妇人来,好似琼琼。他扭住文甫,我自来劝,不期琼琼不见,文甫死了。这明是鬼来报怨,活捉他去,我因此惊倒。想我白日见鬼,也不久了。”众人听了,也各嗟讶,说文甫负心。马小洲自回,董家自行收殓。
积怨期必泄,相逢犹报迟。肯令负心者,苟免愧须眉?
卜少泉听了,也毛骨悚然。回家去,又向神位叫他。千声万声,不见他来。这是他冤报已了,去了。卜少泉感他情,又得他赠,还怕他手毒,竟把来做神道供奉,不敢怠慢。后来也因这主钱营运,渐渐充足。只是董文甫,得了琼琼这主钱,回乡做家,捧妻抱子,却不顾他含冤缄怨。及至一灵不泯,依人来寻,得他之物也享不成。
获此倘来物,经营且自腴。也思青楼上,眉黛不能舒。
我想人相感的是个情,相期的是个信。他自羞沦落,要脱风尘,也是贤女子。况他输心意于我,是何等样情!我若不厌他下贱,实要娶他,又度力量足以娶得,便为他周旋。若心中不欲,力又不能,就该情告,不得胡哄误他。到他以钱托我,做不来越该辞他。岂可将来救我一时之急,不复念他。日复一日,眼穿肠断,信行何在!你在家快乐,他在彼忧思,以致悒悒而殁。明有人非,幽有鬼责。你陷他死,他如何肯饶你!但或顽福未尽,机会难乘,得以顷刻幸生耳。故浙西妇人之蛇,穆琼琼之鬼,亦理所必至,事所必有。不然天下负心之人,岂不以为得计么!
第十四回 等不得重新羞墓 穷不了连掇巍科
会稽一抔土,见者有遗羞。
贫贱亦恒情,曷为生怨尤。
时来不能待,失足鹰鹯俦。
飘泊风底花,返枝竟何由。
徒然殒沟读,彤管愧莫收。
我愿箴同衾,勉哉士女流!
贫贱富贵之交,在男子也不能看破。故寒窗扼腕,静舍悲歌,便做出三上书,几叩门根柢。至于名相忌,利相倾,几个弹冠结绶。未遇一场考,巴不得肩头硬,荐头狠,顾不得同好同窗。既遇一个缺,巴不得早上手,先著人,顾不得同年同署。是叹老嗟卑一念,已到朋友相疏了。贫贱荆布相守,才换头角,便畜妾宣淫,甚尔齐眉酿成反目,这薄于伉俪,难道又是该的?如晋会稽王道子,宋丞相蔡京,权势相逼,弄到父子兄弟如仇雠。你又看那不安贫贱的人,那个是肯为国家做事的人。
几年屈首寒窗,但晓营心朱紫。
一旦意气方伸,不顾贻羞青史。
是不安卑贫之心,竟为五伦之蠹。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义,谋反篡位,先时戕害僚友,继而并髦君上;未后把祖宗宗祀斩了,妻子兄弟族属枭夷。这要荣他,反到辱他;要好他,反到害他,只在那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叹老嗟卑上来。
从古舜跖分路,只在义利关头;此处若差些子,便是襟裾马牛。
若论妇人,读文字,达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见解,大矜持!况且或至饥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观嘲笑难堪,亲族炎凉难耐。抓不来榜上一个名字,洒不去身上一件蓝皮,激不起一个惯淹蹇不遭际的夫婿,尽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眼睁睁这个穷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人,难道没有旦夕恩情?忒杀蔑去伦理!这朱买臣妻所以贻笑千古。
贫贱良足悲,伉俪谊不薄。沟水忽东西,惜哉难铸错。
在先朝时也有一个,传是淮南地方,姓莫。莫翁无子。单生三女。两个前妻所出,一个配了本村一上财主之子,姓蒋,蒋大郎;一个配了个本县县吏,姓韩,韩提控,只有第三个女儿,是后妻所生。生来有十分容貌,修眉广额,皓齿明眸,人人道他是个有福的。却又女工针指,无所不工,有十分的伶俐。父母道不是平常人之妻,定要拣个旧家文士。一日,遇着本县新秀才进学,内中一个姓苏,祖是孝廉通判,父也是个秀才。虽是宦家,但他祖父,不合做了个清官;父亲又不合上半生做了个公子,不肯经营,下半世做了个迂儒,要经营又不会。田产将完,只有这几本书穷,不去。所以儿子读得两句,做了个秀才。莫翁见他少年,人物齐整,又是旧家,倒央人去说要招赘为婿。苏秀才不肯,嫌他是俗流。莫家再三要与他媒人苦苦撮合成了。河洲联锦翼,秦馆并琼箫。苏家措处些意思聘礼。丈母的要多与妆奁,莫翁道:“他读书人家,不喜繁华,待日后多与几亩田罢。”所以妆资也只寻常。做亲不久,莫翁忽然一日中了风。这两个女儿赶到家,把家资一抢,蒋大郎与韩提控拴成一路。韩提控挈家占了住屋;蒋大郎将田地尽行起业收租,还吵岳母小姨道,内囊都是他母子藏过,要拿出均分。岳母要苏小秀才出状告理,老秀才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争他做甚?”小秀才便不敢做声。那两家得田的,冬天一石米放到夏,便一两三四钱。夏天一两银子放到冬,可得二石米。得资产的,买了个两院书办缺。一年升参,两年讨缺,三年转考,俱得个好房科。鲜衣怒马,把个寒儒不放在眼里。
岁俭资郎富,时穷酷吏尊。鲦鱼沟水活,应笑北溟鲲。
止有莫翁族弟莫甫轩,见苏秀才不屑屑在财利上,道:“这人终有发达之日。”只是苏秀才家中,又死了父亲,不免费钱殡葬。那岳母又死了,这两连襟道:“是他嫡亲岳母,不干众人事。”只得又行收殓。身边越窘了。四壁相如困,空嚢杜甫贫。家中没生息,思量教书。年纪小,人道他学力少,不老成,毕竟欠尊重,没个请他。莫南轩千方百计,弄他到周鸿胪家做伴读,一年不过五六两,且得身去口去。他一到,早晚不绝声读书。读得周公子厌了,道:“兄,小弟相延,不过意而已耳。这等倒叫小弟不安了。”也邀朋友做文字,两个题目,做到下午不知曾写些不写,叫:“明日补罢,且吃酒。”苏秀才还在那厢点头作想,纸笔早已夺了去了。吃酒,定要酣歌彻夜。苏秀才酒不深饮,唱不会唱,尝道他迂腐扫兴。又尝要他娼家玩耍,他都托词躲避,又道他立异不帮衬。读书的不在馆中,伴读的如何独坐?就坐,饮食毕竟不时,僮仆毕竟懈慢。不逐之逐,自立不脚住了。
众醉难为醒,惺惺苦见嫌。枸株笑宁越,不把卜居占。
到了家中,周公子也会扣日算,只送得一半修金。自己却怕荒了学问,又去结会。轮到供给,癞蛤蟆也要赶田鸡中吃一刀,那些不要莫氏针指典卖上出?就是一飱饭。苏秀才道:“粝饭菜羹,儒者之常。”莫氏道:“体面所在,小荤也要寻一样儿。”都是他摆布。况且家中常川衣食,亲戚小小礼仪,真都亏了个女人。
经营儒者拙,内助倚佳人。剉荐闻前哲,流芳耿不湮。
初进不几时,遇了外艰,把一科挫了。到起复,学师又要拜见,不怕不勉强设处。喜得本年是类考,不受府县气,得了名一等科举。初时茅庐意气,把个解元捏在手里。去寻拟题,选时策,读表段,记判,每半夜不睡。哄得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纤毫不令他得知。为他做青毛边道袍、毛边裤、毡衫,换人参,南京往还盘费,都是掘地讨天,补疮剜肉。将进场,亲戚送礼。进场后,亲戚探望。连这平日极冷淡的连襟,也亲热起来。莫氏好生欢喜。出场到家,日日有酒吃。闲了在家里,莫氏打算房子小,一中,须得另租房子。家里没人,须得收几房。本日缺用,某家可以掇挪。本日相帮,某亲极肯出热。把一天欢喜,常阁在眉毛上。到约奠报将来这日,自去打扫门前,穿件家常济楚衣服。见街上有走得急的人,便在门缝里张看,只是扯他不进来。渐渐闻得某人中了,某人中了,偏中不著他丈夫,甚是不快。这苏秀才,也只得说两句大话相慰,道:“这些八九色银都去了,我足纹,怕用不去,只迟得我三年。”
时不逢兮将奈何,小窗杯酒且高歌。
干将会有成龙日,好把华阴土细磨。
苏秀才考了个一等,有了名科举,也是名士了,好寻馆了。但好馆,人都占住不放。将就弄得个馆,也有一个坐馆诀窍。第一大伞阔轿,盛服俊童。今日拜某老师,明日请某名士,钻几个小考前列,把岩岩气象去惊动主家,压伏学生,使他不敢轻慢。第二谦恭小心,一口三个译,奉承主人,奉承学生。做文字,无字不圈,无字不妙。“令郎必定高掇,老先生稳是封翁。”还要在挑饭担馆僮前,假些词色,全以柔媚动人,使人不欲舍。最下与主人做鹰犬,为学生做帮闲,为主人扛讼处事,为学生帮赌、帮嫖、帮钻刺,也可留得身定。苏秀才真致的人,不在这三行中。既不会兜馆,又不会固馆,便也一年馆盛,两年渐稀了。
谄庚已成习,难将名分绳。“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两口儿用度不多,尽可支撑。况且堂考、季考,近日已成虚名,没半个钱给赏。他穷出名了,抚按起身,灯油助贫,学中与他个包儿,也可骗几钱来用。时捱月守,又到科举。奔兢时势,府县都要人情。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间递一张“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体收录”呈子。府间搭了一名,道间一个三等第二。亏得科举定得早,前边病故一个,丁忧一个,补了一名。先时夫妇懊怅,挣不上两名,得个二等科举。这时补着,又道机会好,磨拳擦掌,又要望中了。临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两遭熟。这遭定要中个举人,与我争气。”苏秀才道:“一定一定。”先前苏秀才南京乡试,家中无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这次仍旧央他。
一夜梦中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叔婆问他,道:“梦里闻道丈夫不中,故此伤感。”叔婆道:“梦死得生,梦凶得吉。梦不中正是中。”莫氏还是不快。
休威关心甚,能令魂梦惊。何当化鹏去,慰此闺中情。
次日,苏秀才回家,道:“这回三个书题都撞着,经题两篇做过,两篇记得,这稳定要中了。”莫氏道:“这等叔婆解梦不差。叔婆还在这里相帮一相帮。”欢天喜地,只等报到。不期又只到别家去了。前次莫氏梦里哭,如今日里哭。弄得个苏秀才也短叹长吁,道:“再做三年不着。”莫氏哭倒住了,剔起双眉,怒着眼道:“人生有几个三年!这穷,怎的了!”又哭起来。苏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当得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劝慰他。
沦落真苏季,含悲不下机。也令抱璞者,清泪湿罗衣。
从此只是叹息悒怏,把苏秀才衣食全不料理。见着就要闹穷,闹他费了衣饰。苏秀才此时还弄得个小馆,日日在馆中宿歇避他。人的意气鼓舞则旺,他遭家里这样摧挫,不惟教书无心,应考也懒散,馆也不成个馆,考事都不兴。向来趋承他的,都笑他是钝货了。科考县间无名,自去擂,续得一名。到府里,仍旧遗了,这是擂不出的。到录遗,他胆寒了。要央分上,不好与其妻说得,央莫南轩说。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气,却叫叔叔来。我身面上已剥光了,那里还有!他几百个人里面杀不出来,还要思大场里中?用这样钱,也是落水的,这断没有。”莫南轩见说不入,只得议做一会助他。去见这两个姨夫,都推托没有银子。事急了,又见莫氏,费尽口舌。拿得二三两当头。莫南轩包了荒。府间了取得一名,道间侥幸一名。这番两连襟,各补一主会钱来,做了路费。去时,苏秀才打起精神,做个焚舟济河。莫氏也割不断肚肠,望梅止渴。
石里连城壁,陵阳献且三。血痕衫袖满,好为剖中函。
在家中占龟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为苏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极品。后来似捱债,一科约一科。这次是个走方的术士,道:“这人清而不贵,虽有文名,不能显达。”问他:“今科可中么?”道:“不稳,不稳。”莫氏吃了一个蹬心拳,却还不绝望。只见苏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头,被贴,闷闷而归。不敢说出。故此莫氏还望他,他自绝望。怕闹吵,度得报将来,又走出外边去了。这边莫氏又望了一个空。
独倚危楼上,凝眸似望夫。碧天征雁绝,不见紫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