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 第 5 页/共 8 页
饥有黄粱倦有毡,便于何处觅神仙。
齐眉更是多姣女,不用神游赋洛川。
忽一日,本管奉文,拨他昌平州到皇陵上做工。央情去,说不脱。念妻子是小男妇女,不便独居。把大姐寄居丈人家,自往做工。昌平离京六十里,一去两个月,没有信音。央人问信,有的道:“内相叫去家中做工去了。”有的道:“做工不过,被内相难为走了。”又有的道:“出墙砍柴,想被兵马抓去了。”并没实音。陈大姐自己拿出钱来,央哥哥去,也不得实信。似此年余,陈大姐活活守寡。
卜尽龟儿卦,刀头杳未期。空房虚枕簟,灯影独身移。
其时有个阮良,是金华人,年纪二十四五,与陈一结为兄弟。时常来家走动,也是不怀好意的,每每用言撩拨。这大姐却也正气,不甚理阮良。他常道:“施姐夫久没音耗,想是不在了。妹子笋条儿年纪,花朵般模样,可不为他耽误了,也该活动一活动。”这老陈是本分人,道:“有夫妇人,谁人娶他?我一时嫁了,或是他丈夫不死,泥捏不出个人来,须吃他官司。”阮良道:“妹子若肯嫁,我衙门熟,替他先讨一执照,怕他怎的?”倒是陈大姐道:“有的吃有得用,嫁些甚么。”
萍逢亦夫妇,荜户有幽贞。
似此又经月余。忽一日,两个人走入来。后边一个人,青衣方巾,带着眼纱,项下系着一条绳子,一同进门。不由分说,将老陈一起拴了,拿到内巡捕衙门,下了五夜铺。陈一慌得不敢出头,人上央人打听,是兵部一个书办,做造假印札付,说老陈曾替他卖一张与人,内臣衙门,有钱生,无钱死。虽皇上洞鉴情弊,曾于安民厂火灾,严敕戒谕内外缉事衙门,却也不能尽革。老陈虽辩得无干,却也急卒不得释放。
官法惨如荼,胥恶毒如虎。通神无十万,何以免棰楚。
只见阮良走来道:“这件事明是冤枉。但衙门中,也不单冤你一人,除是大财力,可以挣脱。我看王四是个有手段人,他曾要妹子做小,不若我如今说合,把妹子与了他,包你就出监门。”张氏恰在焦燥时,道:“只说恁王四!有天理他自出来。”陈大姐也将阮良瞅上一眼,道:“我不嫁,不要你闲管。”阮良笑道:“大姐,夜间长,怕抓不着人苦。”陈大姐恼了,道:“走走!以后休来讲这样胡话!”也是当有事。阮良吃了一个没趣,出门走不多路,早迎着王四。王四道:“小阮儿那里走!”阮良要讨好,道:“我今日为好,倒着了个歪辣姑气。”王四道:“是谁臭淫妇蹄子,吃了豹子心来,敢恼我兄弟?待我去采他毛,与兄弟出气。”扯着要走,道:“是那娼妇家?”阮良道:“不是娼妇,是不承抬举的陈大儿。我道你丈夫没个影儿,老子为事禁着,不若我做个媒,送与哥哥,待哥哥摆布救他父亲。那小淫妇,没好气的,倒把咱嚷乱,不许咱上门。就是陈一,咱虽比不得待哥哥,也是名色兄弟。不拦这一拦,任他掉嘴。”王四道:“这等莫恼,慢慢奚落他,且到咱家吃杯酒。”
觅得青州从事,屏除平原督邮。人道顿除烦恼,我忧易起干矛。
谁知这酒,却吃得不好了。到家,王四叫拿酒来。先摆下一碗炒骨儿。
一碗肉灌肠,还有煠鸡,烧肚子,响皮,酒是内酒。正待吃,王三恰走入来,王四山叫来坐下,吃着酒。阮良又说:“陈大姐母子不听他言语,可恶。”王四叫道:“陈大直恁高贵,我好歹要攮他一攮。”阮良道:“我也要攮他一攮出气。”王三道:“他又不肯嫁咱们.怎攮得他着?”常言道:色胆天大,加了酒,又大如天。王三想一想,道:“我们乘陈一母子不在家时,用强撮了他来,放在家中,任我意儿。”阮良道:“四哥,这等我却攮不着了。”王四这莽夫,又想了一想,道:“我有一个绝户计,弄断了他根,便占了陈大。”也没得说,附厂阮良耳,说了几句,道:“明晚就用着你。事成二十两纹银,与你讨个好嫂子。”王四还悄悄与王三说了,王三道:“只太狠了些。”当日酒散。
断金在三人,鬼计蔑天地。谁知酒里谋,酿出杀身计。
次日,是二月初五日。陈家娘儿们在家,愁官事不得结,没个门路去救老陈。只见阮良跨进门道:“昨日喧了几杯寡酒冲撞,今日特来赔礼。”陈大姐听了不理,回着脸向炕里壁坐了。陈一道:“兄弟,你要来往,以后言语谨慎些。”阮良道:“大姐怪我,干娘也还有些不喜光景。我且与他去吃三杯。”陈一道:“罢,罢。”阮良扯定不放,两个一径去了。此去呵:寻欢未见三杯酒,入够难完七尺躯。去了一会,约莫起更时,张氏道:“夜紧,怎不回来?”却见阮良手里拿着一件,是陈一穿出去的旧青布道袍,急急进门道:“我适才同老一吃杯酒,吃了出门,遇着张秃子,道老一欠了他甚银子。一个要还,一个没有。两下相争,操铺。叫我来将这道袍子为信,要你快去救他。”张氏道:“我有八个月娠,身子粗大,行走不便。”阮良道:“正要你这身子大的,人才害怕。定要你去,我扶着你走是了。”一手带搀带扯,扯出了门。陈大姐不知甚事,在家怀了鬼胎。不期这边,阮良果是请陈一吃酒。天将昏黑,到得器皿厂前。阮良道:“厂里近有个私朝窠,咱与你顺便瞧一瞧家去。”强拉了走。走到一土坡子边,没人家处,陈一不提防,王四一砖向太阳打来,跌晕在地。王三阮良加上几脚,登时气绝。三虎伺一羊,性命那可保。阮良从身上剥了海青,来赚张氏。一到,见儿子跌在地下,正低身看时,三凶一齐动手,也结果了。
诡计觅欢娱,狂谋图所忌。可怜母子身,横尸路旁里。
阮良道:“陈大姐如今没人管了,我们同去。”又从张氏身上,脱了他一条绢裙。阮良当先赶至陈家,陈大姐正呆坐在炕上,对着一盏孤灯,等不见个消息。陡见阮良赶到道:“你母亲去,相争推跌,晕去。教我把裙作信物,要你去。”便向炕前来扯。陈大姐道:“我去没帐。”又见一个人进来,也来同扯,道:“去,去。”大姐此时慌张,急待声唤。阮良却从桌上,抢过一把厨刀,道:“做声便杀你!”先来人便来掩住了口,又一个闪进,吹息了灯。阮良把身子在陈大姐身上只一靠,陈大姐早被压倒炕上。二只手各有人扯住,阮良早将小衣扯去,抬起脚来,拔了个头筹。
涧花抱幽芳,含香向岩壑。那堪蜂蝶狂,纷纷恣轻薄。
陈大姐挣挫不得,口中气吐不出,任他无状了半晌。方完,又一人道:“小淫妇,我几次讨你不肯,今日也到我手里。”来得更是凶暴。陈大姐也只得承受,心里想道,这定是王四了。又是半晌,侧边的道;“你已像意,也该丢了让我罢。”第二个人抽得身起,又一个扑来,却放了掩口的这只手。陈大姐便急嚷道:“强盗杀人奸人!四邻救命!”一声喊叫,这人连忙扒起。陈大姐也走身起来,早被这干人,搀的搀、推的推、扯的扯,撮离房门。内中一个,将他拴膝裤桃红线带解去。正待转出小弄,弄口早有人闻得叫声,起来开门了。这三人只得丢了陈大姐,一哄而去。
蜂狂蝶横苦磋磨,零落寒香无几多。幸得护花铃索密,一枝犹得在岩阿。
陈大姐略定了神色,整顿衣服,自与邻舍说这苦不题。
巧凑是内巡捕把牌,闸夜。这把牌好走僻静地面,骑着一匹马,带了一对番青板子,远远随着一对橄榄核灯笼。黑影子里似两个醉汉,倒在土坡边:“快叫人与我拿来,打他个醒!”去拿时,却是两个死尸,不知是甚人打死。忙叫地方居民,灯下简认,数中有一个道:“这男人似厂前住的陈一模样。”把牌就差人押这人,去唤苦主家属。一行人赶来,陈大姐正在那边,说哥哥母亲被骗去,不知下落。听得差人说,已被打死在器皿厂土破下,放声大哭。
恨是红颜多薄命,顿教骨肉陨沟渠。
把门锁了,与几个邻舍,来见把牌。诉说哥哥先被阮良说请酒,哄出来。母亲也是阮良说,哥哥与人相争操铺,哄出来。不知仔么打死。二更时分,还同两个人来强奸。内中一个,听他说话,是小王四。两个好了,因叫唤邻人知觉,赶散。把牌即差各地方邻佑,协同番旗抓拿。嚷乱了一夜,去时都已走了。都拿得些家属亲邻,展转供攀根捉,三日里都自远地拿来。只为人命事大,虽是党与他的多,也停阁不来。冤魂相缠,要逃也逃不去。
天心严报复,王法惩奸顽。堪笑痴愚辈,牢笼欲脱难。
三人这一逃,已是递了供状了。把牌据陈大姐口诉,逐节研审,夹的夹,打的打。人命,王四是主谋,阮良王三是下手。行奸,初次是阮良,二次是王四,王三行奸不成。打死陈一,起手致命是王四,后边是阮良、王三。打死张氏,阮良先踢肚子,以后王四、王三,踢打至死。奸陈大姐,持刀恐吓,解膝裤带,推的是阮良。掩口,扯左手,扯的是王三。吹灯,掩右手,搀的是王四。一一供招明白。一似:
鉴炳秦宫,鼎铸神禹。奸状虽幽,出之缕缕。
管巡捕是马太监,他看招由,杀人强奸,都是干大辟。至张氏腹有八月?之孕,母毙以致子亡,虽非殴毙,但致死有因。简验已明,他竟以杀死一家无罪三人具题,参送刑部。近来刑部,因批驳严,参罚重,缙绅中视如畏途。十人中八九孝廉官生,殊少风力。凡系厂卫材营题参,并不敢立异。不过就他供词参语,寻一条律例,与他相合。拿定一人有重无轻,有入无出,为保官保身妙策。这原参三命,部中也作三命。将王四拟了凌迟,阮良王三拟决不待时。疏上,幸圣主敬慎刑狱,道腹中有形无生,果否可作三命,批着该部再谳。前番刑部依捕营,这番刑部体着圣意,不敢拟作三命。将王四、阮良、王三,俱拟斩罪。时阮良已因几处夹打,已死在刑部了。奉皇圣旨:王四着即会官处决,阮良戮尸,王三监候处决,陈大姐发放宁家。文书房写了驾票,并红本送至刑科。科官签了,校尉赍至刑部。锦衣卫官将犯人绑缚,同刑部官押赴西角头。此时,都察院已委出御史一员,在彼监斩。王四到此,便十张口也辩不来,八只臀膊挣不出,二十双脚也跑不去。平日酒食扛帮光棍,一妻二妾,也只好眼睁,看他砍头罢了。
莫落今时泪,须思当日差。请看陈氏子,何故殒泥沙。
总是王四穷凶极恶,天理必除,故神差鬼使,做出这样勾当,奸时又说出这两句供状。且天下有杀了两个人,不偿命,强奸了人,不做出来的么?若使当日打死了陈氏母子,再弄死了陈大姐,这事便不知出于何人,为地方邻佑之累不小。若使三人撮了陈大姐去,藏在僻处,从容奸淫,事不发露。人还道是陈大姐与奸夫谋杀了母兄,不知逃走何处,也是不能明白的疑案。我所笑的是:
华堂画栋,日居不过容膝;锦衾绮帐,夜寝不过一簟;
炮龙炙凤,所供仅止一口;珠襦纨袴,所被仅得一身;
竭骨髓以奉骷髅,尤是色;作马牛以为子孙,尤是财。
只看为一陈大姐,把自己一妻二妾,不能白首,不知付之何人。为一二十两银,把自己一条性命,不得保全,竟至死于刑戮。所得何在,至于如此?至于陈大姐的丈夫与父亲,人说出都是王四这干人机智。陈大姐丈夫,尚无踪迹。他的父亲,反因此得昭雪。看此光景,机心何益!若使这干奸徒,平日也想到,事成不过一刻欢娱,没甚好名目。事不成必至破家亡身,又随你甚热心,也都冰冷。惜乎三思的人少耳。
第十回 济穷途侠士捐金 重报施贤绅取义
崚嶒气运寒山劲,襟期万顷琉璃净,热肠缕缕尤堪敬。英雄性,千金不惜周同病。
嘘枯寒筿清声竞,相怜何必为相盟,剧孟朱家恒自命。心儿莹,高风今古宜歌咏。右调《渔家傲》
人最可鄙的,是吝啬一条肚肠。最打不断的,是吝啬一条肚肠。论自己,便钱如山积,不肯轻使一文;便米若太仓,不肯轻散一粒。论在人,就是至亲至友在饥寒困苦之中,得一升胜一斗,他不肯赠这一升;当患难流离之时,得一钱胜十钱,他不肯送他一钱。宁可到天道忌盈,奴辈利财,锱积铢累的,付之一火一水。盗侵寇劫,或者为官吏攫夺,奸究诈骗。甚者门衰祚绝,归之族属,略不知恩。或者势败资空,仰之他人,亦不之恤。方知好还之理,吝啬之无益。不知那豪杰,早已看透。他看得盈必有亏,聚必有散。何得拥这厚资,为人所嫉,犯天之忌。况蛩蛩负行,蠕动犹知相恤;岂同载齿发,听他号呼不闻,见他颠连不顾?故裴冕倾家赠张建封,范纯仁赠粟以周石曼卿。曼卿还是故交,建封直是邂逅。至截发剉荐,饱范逵于雪夜,岂是有余之家?只缘义重财轻,便已名高千古。
丈夫重声气,朽腐安足计。冯谖昔市义,名誉流无际。
故割己之有,济人之穷,难;济不相知之人,更难。济不相知之人,难;出于贫穷称贷之时,尤难。在侠烈丈夫,正自不难。这人在嘉靖时,住居浙直交界地方,相近平望。姓浦,名其仁,字肫夫。父亲籴粜生理,也有间屋儿,也有几亩田,几两银子。自小爽落多奇,父亲与他果子吃,他见侧边小厮看他,他就与了他。父亲道:“我省与你的,怎与了人。”他道:“他也要吃。”人都笑他是痴的,却他那轻财惜人的心也见了。
慷慨自天赋,匡济有夙心。何必乘高位,方飞三日霖。
将及弱冠,父母相继而亡,他衣食棺槨,尽着银子用。还起一所大坟,只少石羊石虎。人道:“小官,死的死了,活的要活,也留几两银子度嘴。”他道:“我的日子长,我有好日。那时有衣服,扯不爹娘起来穿;有饮食,扯不爹娘起来吃;那时懊悔迟了。只这衣衾殡葬,是省不得的。”人又笑道:“这砍嘴的!弄到穷时,坟上树木,还可砍来,够几日烧。这块地,把骨头掘起了,也还有几两卖。且看。”只不知:
尺蠖有伸日,九泉无归时。莫以天下俭,逾深风木悲。
浦肫夫虽为父母用了几两银子,却喜得做人会算计灵变,有信行,又慷慨,所以立得住。却因慷慨,做不得家。身边有几两银子,遇着亲友遭丧为事,委是穷苦无聊的,也就递与他。有几吊钱,见着亲友也会经济,没有银子作本的,也就把与他。有几间房子,有个蒙师死了,只得一间屋,卖了殡葬,妻子没处存身,他就出一间与他。有个族叔,七十无子,穷得只剩孤身了,他就接来供养。一个姑娘,守寡廿余年,儿子不肖,不顾他,他就接来养了。弄得房子不成片段,人道是孤老院了。
誓生寒士颜,广厦自不惜。
有几亩田,有个族兄浦其良,因解白粮遭风失水,赔补不来,把他田盗卖与人。那人来起业,族兄来情恳,他就也不与分辩。人劝他告状。他道:“族兄不幸,为公破家,义当佽助。他若来挪借,也要应他。已去之事,徒把钱送在衙门,争甚么要紧。”却似个怕事怕官司的。他却拿别个的事,也敢作敢为,不曾懦弱。
杕杜有深情,羞为虞芮争。肯教负劲骨,乃作女儿行。
近村有一盛寡妇,是个大家,祖是孝廉通判,夫是秀才。早寡,一子一女尚幼。有一所祖遗房子,二三百亩肥田。有个侄儿不长进,欺他孤寡,将来投献一阵副使家,也不知曾兑价不曾兑价。八九个狼仆,驾了两只帐船:前堆蛮石块,尾插飞虎旗。写陈府,两大灯笼。出跳板,三枝快橹。密架着叉扒棍棒,稳载着蛇蝎虎狼。到来镇镇女男惊,眼见家家鸡犬尽。风响一声,到了岸。扛了一个望隆节钺牌匾,竟到盛家。把他三四十年的一个昭代循良牌匾除下,将新的钉上。带了他侄儿来,道:“盛家得了我衙中产价一千二百,房屋田地,都要起业。盛家五日内出屋。”又对附近租户道:“明日大相公来钉界,你们写租契。”叫出向来主管,使他打合,每亩要银一钱,折东五分,方与租种。寡妇出来要争执,这干豪奴那由分说,只叫快搬屋,不要讨没趣。跳上船,一通锣去了。
帝阍不可叫,豺虎正横行。寡妇又气又惊,无可摆划。
两个管帐的管家道:“这定是族里将来投献。却没个没产的得钱,有产的白白出屋之理。”众租户道:“论理,如今原是个没理世界。只是另写租契,要我们钱半一亩,况又中人要钱,如何得来!归了城里乡宦,管家出来,催租收租,都要酒饭。一到冬至,管家们不在家中吃饭,皆在租户人家打搅了。朱签告示,头限二限三限,收租那里少得一粒。就是遇着年程不好,收不起,少他一斗二斗,还盘算得起。少了一石两石,一年一个对合。有田产,写田产;没产田,写本身。写田产,拚得起了去罢了。写本身,一年还要纳帮银。帮银缺欠,拿回吊打。打死只是家主打死义男,空丢性命。如今我们这村里,也种不田成了!”
不必天有蝗蝻,苦是人中蟊贼。过处地赤村空,望里烟消火灭。
巧是浦肫夫走来,见众人在那厢,打呆桩,读苦书。他道:“列位!你们依着我做,随我走,包你陈家起不业成。”众人道:“你是甚计?”浦肫夫道:“陈衙倚知县是中人的门生,所以横行。不知这知县要做好官,极避嫌疑。明日先打他一个下马威,拥到县中告状,知县料只听我。只要你们帮助我一帮助。”众人道:“只怕惹出事来。”浦肫夫道:“惹出事来,都我承当。”众人道:“要打,要跟告状容易。只是今日说得好,明日恐你不肯走出来。”浦肫夫道:“岂有此理!只明日叫打便打,叫住便住,不要打他致命处。”
马陵万弩伏,减灶诱狂夫。
到次日,果然一只大船,随了五七只帐船。里边坐下一个陈公子,挟了两个妓,带了两个陪堂,点鼓鸣锣,望这村庄来拢。这公子呵:《黄莺儿》:时服试玄绡,衬轻衫,艳小桃,玉环低压乌巾巧。袜棱棱一条,步轻轻几摇,缓拖朱履妆成俏。假风骚,肉麻大老,他道好丰标。在那厢与这个妓玩呵:前腔:秾李两枝娇,闹东风,压柳条,飘飘漾漾来回扰。傍花梢一招,向花心一挑,颠狂体态难医疗。恼妖娆,蒹葭玉树,说甚好知交。这两位陪堂呵:前腔:肩耸泰山高,落汤虾,只曲腰,人言未听先呼妙。助清歌扇敲,献殷勤步劳,低言似恐人知道。也心焦,声声大叔,怕是管家乔。先是那管家上岸,叫众租户迎接大相公。那浦肫夫当先,领着这干约有六七十,走到岸边。他先叫人把近岸地上泥,掘松在那里。这陈公子幸未上岸,搂着一个妓,靠在船窗看。只见浦肫夫对着他道:“你甚么乡宦,敢占人田产!”陈公子正作色,要查甚人。那浦肫夫叫打,岸上人一声喊,泥块头如雨点下来。
重耳适卫,野人与块。亦孔之羞,自作之怼。
帐船忙撑过河,少也招半船泥块。大船急卒撑不动,后梢忙驾两枝橹摇,那里移得一步。是前后缆不曾解得,板闼尽已打碎。桌上碗盏花瓶香炉,都已打坏。人打得没处躲。浦肫夫叫只打公子与助恶家人,陪堂与两个妓女,不要打他。陪堂便躲在妓女身边。一个管家对公子道:“岸上都看着你。快除去巾儿,脱了海青,到梢上来。”公子便也从命,扒到梢上,扶着橹,充做梢公。梢缆用刀割断了,头缆摇得紧,挣断了,到得对岸。浦肫夫已将新牌匾,对船上敲得粉碎。
送到新来匾额,却似隔岁桃符。
陈公子脱得身到家,忙叫人做状,告地虎打抢。
不期浦肫夫已合了人,竟到县前叫屈。县官已知陈家向来纵肆。这番浦肫夫说,众人哭叫,道:“他欺凌盛家孤寡,白占田产,横索众户租息。”知县倒即刻差人拿陈家人,抚安众人,令他复业,陈公子如今告不得打抢,来辩契买。知县道:“孤寡的田产,孤寡不出契,明是投献了。这干家人,毕竟是要处的。”公子道:“看老父体面。”知县道:“正所以为老师。”再三求,只拿中人与盛家侄子重处了,以绝投献之路。浦肫夫这一举,早教陈公子产又不得,反吃了一场亏,坏了一只船。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羶。
到此,人知浦肫夫自己产任人盗卖,不是没本事,只是个轻财重义。
一日短粜,在城中讨帐,遇见本管里长姓戴,来纳条银。不料在县前被贼剪去,没得上纳。官又要比卯,甚是慌张。浦肫夫见了,问起缘故,就将身边,讨得六七两银子,递与了他,省一番责打。
不必西江水,枯鳞已更生。
这里长也是个有家事,要体面的人。得他周旋,甚是感激,道:“大凡甲首见里长,说苦装穷,要他一二钱丁钱,也不知几个往还。他这等慷慨,是个好人。”到家,就将这主银子去还他。浦肫夫道:“便从容,何必这样急。”就留他吃饭,都自己整治。里长因知他亲事高不成低不就,道:“兄弟已过二十了,怎尚未婚?我看短粜可以养身,不可成家。我有几两银子与兄,并不计利,兄可在略远处做一做。”第二日,着人接他到家,兑出二百两银子,道:“兄著嫌少,不够转活,停十余日,再凑一百与兄。”
长袖资舞人,宝剑献烈士。
浦肫夫择了个日,腰了银子,叫了只船,走常州。过得吴江,将到五龙港,只见一只船横在岸边,三个人相对痛哭,还有三四个坐的卧的,在地下呻吟叫痛。浦肫夫道:“这一定是被劫的,不知要到那里去。天色寒冷,衣服都被剥,不冻死也要成病,这须救他。”船家道:“才出门,遇这彩头。莫要管,去罢。”浦肫夫喝道:“叫住就住,还摇。”船家只得拢了。浦肫夫跳上去问,原来是福建举人。一个姓林,一个姓黄,一个姓张。诉说到此被盗,行李劫去,仆从打伤,衣服剥尽,往京回闽,进退无资,以此痛哭。浦肫夫道:“列位到京,可得银多少方够?”林举人道:“路费,一人得三十金。到如今,衣服铺陈,也得十余两。”浦肫夫道:“这等列位不必愁烦,都在学生身上。相近苏州,就在此制办,以便北上。”就在近村,打些水白酒与他汤寒,又把自己被褥与他御风。
风雨绿林夜,谁怜范叔寒。解衣更推食,此德欲铭肝。
到了苏州,在阊门边,与他寻了下处。为他买毡条,绸布做被褥,为三个举人做衣服。失了长单,为他府中告照。又赠盘费三十两。这三个问了姓名居址,道:“异日必图环报。”两下相别。这三个似:病鸟脱弹丸,远逞凌霄翮。但只这浦肫夫似:
冯谖市义归,鼓箧何寂寂。
如今仍旧只好短粜了。回到家中,巧巧遇着戴里长,道:“浦兄怎回得这等快,粜得多少?”浦肫夫道:“五龙港遇著三个会试举人,被盗劫了,行李盘费俱无。我将大半赠他,如今仍就短粜。”若在他人,毕竟道这人不承挚带,想是嫖去了,赌去了,或者欺心造这谎话。那戴里长信他是个侠人,并不疑惑,只说:“我那一百两银子,已措足了,还来拿去营运。”浦肫夫也不推辞,竟去取了。
取予尔我忘,肝胆遥相照。管鲍穷交时,异世想同道。
浦肫夫原是有手段人,看戴里长如此待他,自家去做生理,却也做着,没个不利的。就是这三个举人,想起穷途间,便是亲友,未必相顾。他做生意人,毫厘上用工夫,吃不肯吃,穿不肯穿的人,怎为我一面不识人,捐百余金,固是天不绝我三人,他这段高情不可泯灭。如今我们三人中,发得一两个去,去报答他才好。巧巧这年,三个人一齐都中了。浦肫夫在家中,买张小录看了,道:“也不枉我救他一番。总之命里是个进士,我不救,别人也救。”先时,人闻得他救这三人,有的道:“是个好人。钱财是难得的,他肯舍。”有的道:“做别人头研酱。把与他的,是戴家银子,他却做好人。”又有道:“就是别人银子,难得人好意。将来生息,也可养家活口。现在三十来人,娶得头亲事,也是好的。况且这三个人,得知真举人,不是举人?就是这些读书人,极薄情。与他银子,是一样脸。要他银子,又一样脸了,倒不如丢在水里,也响一声,自古道,好人是阿呆表德。小浦也是个真阿呆。”啾啾燕雀噪,鸿鹄心岂知。这时闻得会场揭晓,有来问的,道:“三个内,有个中么?”浦肫夫道:“都中了。”那人道:“这等你一生一世,吃着不尽了。可央人做通启,备些礼物,雇个人送去,贺他一贺,不要冷了场子。”浦肫夫道:“我当日不过一时高兴,原没有结交望报的心。如今人情,得知何如。宁可他记得我,不可我妄想他。”却也丢开一边。
一饭自怜国士,千金岂冀王孙。
只是那三个中了的,倒越想起浦肫夫来,道:“当日没他赠盘缠,如何得到京,成此功名?没他做衣服,冻死了也做不官成。”三个计议,要在浙直地方,寻个近他处,照管他。
恩深洽肺腑,感宁间朝夕。期将隋候珠,报此情脉脉。
不料黄进士选了个兵部主事,林进士选了馆,只有张进士,人上央人,讨得个常州府推官。这两直叫八差地方。抚按之外,操院、漕院、学院、盐院、巡漕、巡青、巡江、京畿,个个要举劾。举的好再举,劾的难再劾,是极难做地方。他只为报恩心急,只得就了。将行,林黄二位,都有礼有书托张四府,城外郊饯。林黄二位道:“浦肫夫患难之交,今日年兄为我们看他,异日我们也代年兄看他。恐他来时,以布衣相嫌,年兄要破格相待。”张四府道:“这小弟事,未有不尽力的。”
唯有衔恩处,镂心未敢忘。
张四府便道到任常州。大凡钻营结纳的,也会冷灶里着一把,他却不放松了。中式有贺,到任有贺,歇了半年三个月,就要来寻趁了。浦肫夫终是生意中人,不在行。又图报之心甚淡,不曾去寻邸抄,看大选报。常州是他出入路境,也不知推官是他前日救的张举人。倒是张推官不见他来,差一个人带了二十四两银子,两匹潞绸,并自己候书,林黄二位书礼,来寻他。叫在籴粜行中寻,也寻了两日,到家又是不在。问他两邻,道:“他平日只在江湖上,不甚在家。”问:“几时回来!”道:“出路的人,那里期得定。”问他家眷,道:“三十来岁人,又不是名进士举监生员,不过商贾之家。定要选甚名门巨族,不肯娶个再嫁农庄人女。如今弄得没个妻室,铁将军把门。”差人只得回覆。
自分丹穴雏,栖托碧梧里。萧森枳棘林,未肯集其趾。
张四府摇头不信:“你差寻了。岂有拿得百余两出的人,中年尚无家室?”正要修书,央个沈同年寻访,却值代巡委查盘苏州。他到苏州,就发牌查盘吴江。此时正遇浙直旱蝗,米价腾涌,籴粜的都获了重利。浦肫夫自团风镇,贩了五七百米来,进得京口,闻戴里长儿子为事。他叫伙计押船,自到家中,与他料理。却是里长儿子戴簪,充参吴江库吏。县官朝觐留京,他去时曾在库申取用些银两,将自己名下纸赎抵补。又预放去次年人役工食,一来示恩,二来也得些头除,为入觐之费。不期接署一位三府,初时怕他一个将来两衙门胡乱交盘。去后只与库吏算帐。抵补的,道我不与他人拾尾巴,不肯追比;预借的,道我饭碗里的,他如何吃去,不与开销。都作库吏侵欺,要追赃问军。
常道权官打劫,如何替人作贼。放去行取科道,只向吏胥取息。
浦肫夫来央人打合,道:“工食是要放的,只早了些。如今代出一个工食头除。纸赎,库吏赔一个加二分例,求三府追比补库。”正在讲说,那陈公子怪浦肫夫作倡,坏他体面,要寻他事,奈县尊在不敢。喜得县尊去了,他访他米船,将近吴江,差人邀住。首他违禁牟利,漏贩越界。三府将浦肫夫来拿了,签两条封皮封了船。要入官,又来讲价。不为百姓图利,只开自己诈端。
巧巧张四府到,相见公事毕,临送出时,道:“此处有一浦其仁,烦寅翁一访!”这“访”字,三府却认错了。出来对心腹吏书道:“这地方有个土豪浦其仁么?”吏书道:“现为漏贩,老爷铺在铺里。”三府道:“想按院要他,明日先起批解,查盘厅。”到次日起解,浦肫夫道:“我正要见上司。我船须是湖广船,芜湖许墅俱有船票。禁须禁本地贩出,不曾禁别地贩来。”解人早将来铁链了。到厅前,皂甲炒班里钱,也去了五七千钱。还讲打钱,一下多少。进见投批,解子禀:“浦其仁解到!”四府忙抬头看,只见浦肫夫带了铁链,跪在丹墀里。四府便对解人道:“谁叫你锁来?少打!快掩门,去了锁,取浦相公方巾色衣。”自下厅,一把扯起,扯入后堂。浦肫夫却认得是张举人。
缧绁叹穷猿,谁明薏苡冤。
那知南面者,竟是旧王孙。听事吏外边去借得一顶巾、一领道袍来,与浦肫夫。浦肫夫道:“犯人不敢。”张四府道:“这是县官因我访恩兄,误了如此。恩兄休要见罪!”浦肫夫道:“实因贩米,遭人妄讦,适才铺中解来。”四府道:“纵有甚事,有小弟在。”定要分宾主坐了。自发一两银子,叫县中备饭。道:“林黄二年兄致意,有礼与书,前差人送来。道兄无家室,果有此事否?”肫夫道:“委是未有。”张四府道:“兄几时丧偶?”肫夫道:“并不曾娶。”四府道:“这甚奇了,是何缘故?”肫夫道:“实因高不能攀,低不屑就,蹉跎至今。”四府道:“这等兄虚过十余年青春了。小弟央沈年兄为兄图之,定要得一佳偶。”
君才齐伯鸾,宜偶孟德耀。染翰向春山,嫣然成一笑。
又道:“兄有甚事,可来讲。我吩咐门上,有帖即刻传进。”肫夫道:“有一事不好遽然相渎。”四府道:“有话但讲。”浦肫夫道:“其仁三十无妻,缘何有余财相赠。委是义兄戴雉城,借我资本。当日相赠,他无憾词,复又借我资本。是其仁得行其惠,戴兄为之。若无戴兄之盗,其仁虽有热肠,无以相助。今其子为库吏,前官支给,后官不与开销,强要坐赃坐罪。若大人能为昭雪,正是寻源之报。其仁并非谎言,希图取利。”四府道:“戴兄事,仁兄事,明日封一呈来,小弟即为清白。此外有绝大事,不妨来说。当为兄作置产娶妻之费。”
受恩深一饭,报敢惜千金。漂母虽无望,韩侯自有心。
次日,果各具呈。四府请三府面讲,道:“米贩自楚中,有各关税票,这非境内贩出。还宜严处首人,以止遏籴之风。戴吏纸赎,抵补见有发落簿,这亦去任官常做的,在寅翁一征比之劳耳。工食既有领状,便非吏侵。这两呈俱有理,寅翁可为一行。”三府回来,将浦肫夫米船,即刻放行。入官的入不成了,还将首人打了枷号。戴簪事,抵补的竟与追比,给放的竟入销册。莫说军罪,不应也不问一个。那戴家又省了愿赔的头除,愿送的分例。三府又怕浦肫夫放他红老鼠,叫戴吏打合,有事来说,助四府赠娶。
上官发恶,下官捧足。一语春温,枯黄生绿。
沈进士奉承这同年公祖,差出媒婆来,为浦肫夫寻亲。偶然说着那盛寡妇女儿,已十七岁,寡妇念及他恩,一口应承,不计财礼。
当年仗义时,已作赤绳系。
四府时常着听事吏来讨事,浦肫夫道:“张爷宪纲衙门,我也不敢来,事也不敢说。”张四府甚不过意,向沈进士借了二百两,送他聘娶。这沈进士借了二百,少也要说个四百两扯直,一一如命。自此浦肫夫婚姻虽迟,终得了个名门艳质。
明月笑床虚,衾绸怅有余。婵娟喜新得,矢冶胜芙蕖。
援从南方驻兵处拉了一车薏苡,有人上告是一车明珠文犀,使其蒙受不白之冤。张四府知他性格,是不急于钱财,不肯轻来干渎的,都自送去。倒极轻也得百余两讲起,上门的买卖好做,不怕他走别家去,越讲得起。那肫夫,恐损张四府名声,不敢动人的怨,也都将就三四件,却也起千余金。先时浦肫夫没个家室,吴头楚尾,日日在外。如今三十来少年,捧了个娇娘,你贪我爱。便道江湖上险,不思出外,止发本,着几个伙计走水。祖遗房屋,久不在里面住,败落了。如今前厅后楼,改造一新。两亩田,族兄卖去,他便赎回。旧时使势陈公子,父亲死在任上。平日投献田产,准折子女,俱来告状。官讼牵连,家资销拆,反将田产卖与他,他都用重价收买。
逆取难逆守,悖入必悖出。沧桑变须臾,贪夫可知抑。
前时浦肫夫还是个倒转鬼,如今做了个田舍翁。
似此年余,只见黄主事有书与张四府,道:“浦兄家室之事,年翁业已任之。前程一节,弟效一臂,可资之北来。”是黄主事为他纳监。为他寻同乡保结,为他纳银,移文本地,取里递结状,要张四府打发进京。浦肫夫美妻厚产,前池后园,尽自快活,那肯出门。如今捉猪上凳,张四府又寻了两件,合五六百金,与他安家,作路费。原先浦肫夫带顶假巾,如今真巾。前边见官府,头巾圆领,札付礼部儒士,如今的确北雍监生。
只是黄金多,便尔头角改。何必恋寒灯,沉沧在学海。
浦肫夫终不忘情戴家,也为戴簪援了两考,一同进京。
到京,林黄二位,就来相见。林吉士甚言自己不曾用情。这林吉士有个至亲,做南直学院。也曾叫浦肫夫兜一名进学,肫夫将来送了戴里长次子戴缨进了学。但他的情还不尽,浦肫夫又言起前情,引戴簪见了林黄二位,二位亦加礼貌。肫夫在京盘费,在监贽仪,都出在黄主事身上。一年,二人为他讨面情,竟作历满拨历。时肫夫自与三位患难相与,荏苒早已四年。林吉士散馆,得个浙江道御史。黄主事改了吏部验封司主事。吏部官说吏部事,极是容易。两个援纳考中,浦肫夫得个县丞,戴簪得个典史。虽非紫绶金章,也是牧民父母。
有了钱又有势,没事做不来。两个也就候选。不期林御史轮差,该是浙江。自到黄主事寓中,道:“这次担子该交与我。但我巡按浙江,不好为人讨浙江缺。这托在年翁。”那黄主事又会弄手脚,一个乌程管粮县丞,一个长兴巡捕典史。两个领了凭,拜谢黄主事出京。黄主事还为他发几封恳切书,与守巡堂尊四府。只为谊重丘山,不惜报同蛇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