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 第 2 页/共 8 页

当时明朝太祖高皇帝,赏罚最严明。奉圣旨,将刘浚赠了同知,所在立祠致祭。刘琏授知县。其余县佐、巡检,爵赏有差。行省、本府,因他平日不能剿除,只因人成事,不准叙功,还加训敕。周章、徐玉,临阵退缩,致陷刘浚,具行勘正法。陈伯祥、王善,谋叛杀官,即会官处决。可见:   误国无轻贷,忠贞有必伸。日星明法戒,为语各求仁。   就此节看来,为臣的舍得死,虽不能保全身命,终久有光史册。为子的舍得死,终能报仇雪耻,那怕海宇不宁。总为人爱惜躯命,反不得躯命;惜身家,反不保身家。若使当时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临难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贼,守得城。百姓轻财好施,彼此相结,同心合力,也毕竟杀得贼,保全得家资。只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势增加一分;朝庭征五分,他便加征十分。带征加征,预征火耗,夹打得人心怨愤。又有大户加三加五,盘利准人,只图利己,所以穷民安往不得穷?还要贼来,得以乘机图利。贼未到先乱了。若能个个谋勇效忠如刘巡检,武将又协力相助;人人如刘孝子,破家报仇,结客灭贼,贼人又何难殄灭哉。只是有榜样,人不肯学耳。 第三回 假淑女忆夫失节 兽同袍冒姓诓妻   《南柯子》:   错嫁休生怨,贞心托杜鹃。若将隐事向人言,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   为甚随人走,知同若个眠?纵然遂得旧姻缘,已受几多玷污恐难湔。   却说女子许了人家,中间常有变故,不能成亲又改适的。若还不肯改嫁,守节而死,其上也。如万历年间,讹传要点绣女,一时哄然起来。嫁的嫁不迭,讨的讨不迭,不知错了多少。其时青田县有一人,出外方回,闻得此说,即于路中将女儿许与一农夫之子。路中无物为聘,以衣带一条作定。及至家中,又有富家来说,其母应允了。至晚,富家将轿来亲迎。女子以父许在先,不从母命,身带小刀,刺死于迎亲轿中。县官闻知,嘉其贞烈,立祠祀之,遂命其夫为庙祝。此是千中选一的,惜乎忘其姓氏。其次,不得已而再嫁,终念其夫而死。   如梁国女子,已许人家。其夫作客在外,经年不归,父母强他改嫁。虽嫁了过去,却是终日思念其夫,郁郁病死。夫还,闻得他念己而死,竟至女子墓所,掘坟开棺,女遂复活,因与同归。后夫闻之,到官争讼。官曰:“此非常事,不可以常理论断。”乃归前夫。至于不能即死,又动心于老少贫富,虽不忘父命,而失身于人。即有恋恋原聘之心,此亦未足多也。当初,溧阳县西门,有一官人,姓汤名坤元,号小春。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得清秀洒落,全无俗气。东门头有个财主,叫做冯玄,没有儿子,单生一女,名唤淑娘,却也将及二十岁了。冯老看得汤小春人物齐整,日后料不落魄,一心要把女儿招赘他。当时央媒人去汤家说亲,汤家父母因是贫富不相当,不敢应承。媒人往来几遍,致冯老之意,方才允了。但是应便应承,只好口里说著,却没得出手就去完姻。过了一年,冯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亲。汤家道:“承冯亲家美意,偏生年来手头不从容,不曾送得聘礼,难道空双素手,可做得亲的么?”媒人道:“令亲家有言在先,只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赘,财礼不要说起,还有礼物送来,盘搅令郎过去。”汤家父母听得这话,喜欢不杀道:“如此,听凭冯亲家那边择个日子便了。”媒人回复冯老,遂拣定九月十五日成亲。这却是六月里的说话。不期到得七月间,冯老时疫起来,不多几日走动了。至闭灵之后,外人见冯家有家事有妆奁,纷纷央媒人去说亲。其家因为冯老在日,许了汤小春,不好更改,只是不肯应承。汤家见冯老死了,想来贫富不对,又不曾下得聘礼,料来必有变更,一径也不提起。又过了几个月。淑娘有人叔子,叫道冯奇,见侄女儿年纪大了。没有亲人倚靠,一力专主,将他嫁与南门头一个秀才填房。那秀才,姓钱名岩,字观民,年纪四十光景,却是家中一贫如洗,日常靠著肚里几句文章,教书过日。   嫁去得三朝,钱岩闲问淑娘道:“娘子,你令尊在日,也是一个财主,怎的把你放到这样年纪,才嫁出门?”淑娘见问这句,一时间翠蛾频蹙,玉箸偷垂,一面点头,一边叹气,却不做声。钱岩见他这个光景,不知为著何来,迎著笑脸,亲亲热热的叫他几声,道:“娘子,有什么心曲话,难道告诉我不得么?或者我为你分忧也好。”淑娘又叹口气道:“我这句也不该对你说。就是对你说,也枉然了。说他则甚?”钱秀才听了这一句话,一发摸脑袋不著,千娘子,万娘子,越要他说了。淑娘道:“你道我有什么心曲话?只因当初爹爹在日,原将我许东门汤小春,六月间拣定日子,在九月十五日成亲,不料七月间爹爹病故。汤家因不曾下得聘礼,一径不来提起。将一段姻缘,都付了东流之水。说将来不由人不添凄楚。”说罢,从新点点滴滴掉下泪来。你道这话虽是淑娘的好心肠,然只该放在心里。一说出口,便是二心妇人。钱秀才还是直肠的人,若把那刁钻的,便有许多疑心,许多不快活。钱秀才却笑道:“这话原不须提了。总来该是夫妻,颠来倒去,自然凑著。不该是夫妻,便说合了,端只要分张。所谓夙世前缘,不由人计较的,哭他何用?”说之未已,冯家送三朝盒子来。淑娘拭了泪,把愁颜变做欢颜,立起身来,去打点盘盒,分派送人,当日无言。到了第五日,有一班同社朋友,及几个相从的学生,拈了分子,整酒与钱秀才暖房。饮酒中间,众朋友道:“钱兄,闻得尊嫂妆资甚厚,想是不下千金,老兄可谓一朝发迹矣。”钱秀才道:“光景自是有些,那里得到千金。敝房又有些隐衷,不曾出手,未知的实几何。可便言发迹?”众朋友笑道:“头婚女子,有甚隐衷?要不过为兄年貌不相当耳。‘只怪奴家生太晚,不见卢郎年少时。’钱兄将何以答之?”钱秀才道:“倒不为此。”众朋友道:“既不为此,却又为著何来?五六日间,竟以隐衷相告,料非不可对人言者,兄何隐而不发乎?”钱秀才见众人问不过,又取笑不了,只得把淑娘的话,一一对众人说了。众朋友觉得这话有些难说,大家都不做声。内中有一个余琳,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日常做事,专一鬼头关窍。他一边听钱岩说,一边就在肚里打算。这个却是钱秀才太疏虞的所在。此话淑娘对钱秀才说,已觉得其心不在钱秀才身上;一说与众人知道,岂不被人看破了,如何不引起人勾骗的心!这分明是钱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当日酒罢,各人散去。恰好过得十多日,是端阳节。余琳晓得钱岩处馆的东家必有节酒,故意午饭边踱到钱家,悄悄的走将进去。探望一回,果然钱岩不在,才低声问道:“可有人在么?”淑娘在里面, 问说:“是那个?”余琳道:“我是西门住的汤小春,要见钱先生说话。”淑娘闻说汤小春,兜底上心来,连忙丢开了手头事,到中门首张张看:果然好个人品,年纪又不多。见此翩翩少俊,便觉钱岩年貌可厌矣。就道:“请官人坐一坐,看茶吃。”余琳听得这个风声,可知前言不谬,便一屁服坐下了。淑娘只道果然是汤小春,他便一步走将出来,道:“官人,你可真个是汤小春么?”余琳假笑道:“汤小春有什么大名头,要冒认他不成?”淑娘道:“官人与东门冯家,曾有甚亲么?”余琳假意道:“不要说起。当初那冯老在日,承他好意,要将女儿招赘我。不料拣得日子,冯老没了。至今结亲不成,空做一场话柄。”说罢叹了一口气。淑娘道:“我便是冯淑娘,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便哭将起来道:“冤家,我爹爹在日,你为何不来完亲?”余琳道:“家事不从容,一时间通不出这块银子,故连聘都不曾下得。若下得聘,也不至有今日了。”淑娘道:“可怪我的叔叔,没来头做主,把我嫁这个老穷酸,耽误我终身大事。”余琳道:“钱先生虽然是个穷儒,后来定有发达日子,我们如何比得他。娘子既嫁了他,夫人奶奶在手里的,比嫁我们田舍翁好万倍哩,为何倒苦苦念着我?”淑娘道:“说那里话!夫妻们要年貌相当,情意相得。我自爹爹许了你之后,念念在你。那里晓得有此变报,埋没我在这老穷酸手里!”看官,你道这两句话,便是看钱岩不中意的缘故,肯随余琳逃走的根由。”余琳见说得入港,也假意掉下泪来道:“这样说,多是我耽误了你。但事已至此,说也没用,徒增人悲伤。”立起身,便要走。淑娘一把拽住道:“我无日不想着你,今日才得与你相见,你忍得不顾我便去了?”徐琳又坐下,便扯淑娘坐在身边道:“既承娘子这样坚心,不忘记我。我如今有一计在此:不如约个日子,与你同走了罢。”淑娘道:“这个计策倒好,只是走向那里安身?须得稳便的去处方好。”余琳道:“出东门五十里,木家庄上,是我舅舅家里,尽好住得,再没有人寻得著的。”淑娘道:“事不宜迟,好歹今夜五更时候,你到后门来,咳嗽为号,一同挨出城去罢。”两人计议已定,余琳遂把淑娘搂了,亲嘴一回,起身回去。淑娘错认的是汤小春,自谓遂心愿,连忙将妆奁细软,收拾两个大包。   一夜不睡,直等到三更光景。只听得后门咳嗽响,只道是汤小春来了,轻轻焠起灯,开门出来,只见一人困倒在门边。仔细一照,不是汤小春,却是钱岩。你道他这时分,怎么还在后门咳嗽?原来他在东家吃酒,原也有些酒量的,想因新婚,未免事体多些,不胜酒力,遂烂醉了。撞得回来,不省人事,倒在后门外,已是大半夜。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余琳来时,倒也不敢做事,只索散了。只因咳嗽这声,淑娘开门出来,见他还不曾醒,扶他进去睡了。不多一时,将近五更,后门头又有咳嗽声响。淑娘晓得今番的是那人。连忙携了包裹,出来开门,果是余琳。两人快活得紧,也无话说,各人背了一个包,一道烟径奔东门去了。有诗惜之曰:   旧日芳盟不敢忘,贞心日夜思归汤。可怜轻逐奸人去,错认陶潜作阮郎。   钱秀才睡到次日,虽然酒醒,还走不起床,不住口讨茶吃。叫了十多声的娘子,却不见娘子走来。只得跳起身,四下一看,妻子的影也没有。再走到后门看时,见两扇门大开在那里,地下撇下一个油盏,才晓得是乌飞兔走了。连忙叫起东邻西舍来。那些邻舍们,听得说钱秀才逃走了新娘子,却说是异事,一齐来问缘故。钱岩道:“我昨日在东家,吃醉了回来,跌倒在后门头,还是他开门来,扶我进去睡的。不知什么时节走了。”内中一人道:“钱先生,你既倒在门外,曾敲门么?”钱岩道:“不曾敲门。”那人道:“既然不曾敲门,大娘子如何使得知,出来开门?一定有约在前,故此当心,料来就是那时节走了。”又有一人道:“钱先生千不是,万不是,是你不是。人家夫妻们做亲,纵有天大的事,且要撇开在家,相伴个满月。那里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就去教诗云,念子曰,把个新娘子丢在家里,冷清清,独自个如何挨得过,自然要逃走了。”钱岩一时没了主意,问众邻舍道:“列位高邻,你道这女人还有个来的日子么?”众人笑道:“读书人说出来的,都是古板话。他若肯来,不如不去了。”钱秀才道:“借重那一位做个证见,等我趁早当官去告张状子。”众人也有说告一张状的是;若不告,恐怕冯家倒有话说。也有说,秀才们不见了妻子,有何面目还好去告状,只出张招子罢,也有说,出招子也不像样,只好暗暗的访个下落再处。钱秀才见众人说话不一,回道:“据众位意思,论将起来,还是出张招子为是。”登时写张招子起来,竟不是如今的格式,却是十多句话儿:钱岩自不小心,于今端阳之夜,有妻冯氏淑娘,二十一二年纪,不知何物奸人,辄敢恣行拐去。房奁不利分毫,首饰尽皆搬讫,争奈孤孑寒儒。欲告官司无力。倘有四方君子,访得行踪去迹,情愿谢银若干,所贴招子是实。正写得招子完,要寻个人往前后一贴,恰好间壁有个老妪走将过来,道:“钱先生不要著忙,拐骗令正的人,老身倒也知些风声在这里。”钱秀才道:“妈妈既知风声,委实是那一个?”老妪道:“人是我不曾认得。只是昨日午间,老身在家里解粽,听得有个人来寻钱先生,说是什么西门住的汤小春。你家大娘子见了他,告诉一通,哭一通,两个说了半日。方才回去。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钱秀才听说,把手向桌上一拍,道:“是真的了!他原说父亲在日,许嫁汤小春,至今念念想他。一定两下里原有往来,故此乘隙而去。待我到西门头,访个消息来,与众位商议。”老妪又吩咐道:“若是得见大娘子,千万不要说老身说的,省得回来时怪我。”钱岩别了老妪;一口气走到西门,问著汤家 。问左邻右舍,逐细访问,并没一些影响。钱岩又问道:“怎样一个是汤小春?”不曾问得住口,只见里面踱出一个后生来。邻舍道:“那个便是汤小春。”钱岩仔细看时,见那后生: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虽不傅何郎腻粉,晰白不减陈平;未尝学董子妖娆,风流略同宋玉。戴一方时式中儿,前一片后一片,颇自逍遥;穿几件称身衣服,半若新半若旧,甚为济楚。固难比膏粱子弟,气象轩昂;亦不失文物家风,规模秀雅。无才折桂,何敢偷花。   钱岩暗想道,这样个小伙子,看他走路怕响,难道有这副胆量?况且他若做了这事,未免得藏头盖脸、缩后遮前,有许多慌张情态。那得如此自在闲适?看来还不是他。自古道:“事宽则圆。”且回去访个实落,再来和他说话。只得纳了闷,走将回来。   恰好老妪接著,问道:“打听得有些消息么?”钱岩摇头道:“这事虽然有因,还有些不明白,两边邻舍都回说不晓得。”老妪道:“你该走到汤家去探个动静。”钱岩道:“我正要走去,恰好那小春出门来,仔细看那人,不像做这样事 的!”老妪道:“你如今趁早去,说与冯家族长知道,省得明日费嘴。”钱岩道:“讲得有理。”折转身便走出门。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冯奇又知道了,劈面走到。钱岩就把老妪说的话,告诉一番。冯奇道:“妆奁可留得的些么?”钱岩道:“一些也没得留下。”冯奇道:“这样光景,要晓得不是一时起见的了。如今不难据老妪的口词,做张状子,当官告出汤小春,著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钱岩道:“秀才家的妻子,被人拐去,告下状来,只怕倒被别人笑话。”冯奇道:“虽然不像体面,然也没有个妻子被人拐去,竟置之不问的道理。还是告张状的是。”钱岩依言,随即做起状子来,把冯奇做了干证。次早就向本县告了。县尊登时差人拘拿汤小春到案。小春父母并不知什么缘故,只得邀了十牌邻人等,同去见官。县官问起前情,汤小春把冯老在日许婚事,一一说明;今日逃,却不知情。县官板了脸,说道:“从前既有此事,则今日拐带是实。”竟把一个粉嫩的小后生,生生的扭做拐子,夹将起来,要在他身上还人。那些牌邻们,都替他称冤叫屈,县官只是不理。他父母见儿子受这冤苦,管不得把天庭盖磕碎,口口声声哀告道:“望老爷宽限几日,寻出人来,就是天恩。”县官听了这句话,就把汤小春著落十牌邻保起。正还要吩咐几句,只见巡捕典史上堂参见。那典史行礼毕,便问道:“大爷这一起是什么事的?”县官道:“是拐骗人口的。”典史把汤小春看了一眼道:“还是这小伙子拐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人拐了这小伙子?”县尊道:“这人名唤汤小春,年纪虽小,一付好大胆子。初五夜间,把钱生员的妻子拐了去,以致钱生员具词在这里,尚未审决。”典史低著头,想了一想道:“大爷,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未必便是此人。”县尊道:“贵衙莫不知些风声么?”典史道:“典史也不曾的知风声。只是初六五更时,典史在城外巡捕回来,将入东门,见一男子同著一妇人,肩上各背一包裹,劈头走出城来。其时典史把他两个仔细看两眼,他两个觉得有些慌张,急急走了去。典史心下有些疑心。但见他人物斯文,不像个盗逃的,故不曾拿得。如今看来,那个一定是钱兄的令正了。但那同走的男子,与这厮面貌,大不相同。”县官听说,也自狐疑不决起来,暗想道:“这事倒是我认错了?便回说道:“缉捕逃亡,原是贵行的事, 而今便劳尊上心缉捕一缉捕,就可松了这个无辜的人。”典史满口应承,当下作别出来。县官遂把汤小春保在外边,著令五日再比。众人叩谢而出,不提。有诗赞典史曰:   晓角初吹匹马来,匆匆犹解识奸回。片言辨破无辜狱,更获逃人可当媒。   典史回到衙中,却有些懊悔起来。在堂尊面前,应便应承了,一时间那里去缉得著人?正在那里思想一个方法,只见堂上有人走来说道:“大爷在后堂接四爷说话。”典史暗自道,刚刚吩咐得出,难道就要进去回话?连忙穿带起来,走到后堂相见。县尊道:“我衙里有个朋友,精于《易》数。适才进去,把那桩事央他?看一数。他说,走夫人口,不出东南上五十里近木的所在。有一门子说道:“离东门五十里有一个木家庄,莫不他两个藏在那里?敢劳贵衙火速一行。今日出去,明日转来,便好归结这一桩事。”典史领了堂尊之命,换了便服,带一班缉捕人役,扳鞍上马,出了东门。不多时,将近木家庄。那些耕田的农夫,有几个认得是典史老爷的,连忙丢了锄头铁耙,近前磕头,问道:“老爷今日何事下乡?”典史道:“我奉堂上明文,到木家庄来拿一起人犯。工夫各自忙,此时正是耕种的时节,不要妨你们的农业,各自去罢。”内中有两个是木家庄上的人,便问道:“不知老爷到本家庄上捉那个?”典史道:“要捉一起盗逃的。”那两人道:“莫非是木庄的外甥余大郎么?”典史道:“正是余大。他初六日带一妇人同来的。”两个回答不及道:“果有一个妇人同来,不多年纪,都在庄上。”典史就著他两个指引到木家庄。庄上人见典史亲来捉获,不知一件什么天大的事,生怕惹火烧身,连忙把余琳并冯氏都送将出来。此时天色已晚,典史把两人著庄上人收管,便借庄上歇了一夜。庄人杀鸡宰羊,盛设款待,自不必说。次早,著人役带了回来,送到堂上。知县见典史拿了人来,老大欢喜。   登时出堂,叫原差唤钱生员、汤小春一干人听审。知县先将余琳带起了,叫钱岩上去,问道:“这可是你的妻子么?”钱岩道:“正是生员的妻子。既获著了妻子,那拐去的人,老父母也曾获得来么?”县尊道:“也获在这里了。”钱岩道:“求老父母把生员见一见,看是怎样一个人。”县尊教带余琳过来。钱岩见是余琳,顿足捶胸,口中乱叫道:“原来倒是你!原来倒是你!”余琳自揣理亏,低着头不敢做声。县尊道:“这厮可与你有什么相熟?”钱岩道:“老父母不要说起。这余琳元是生员同社朋友。生员娶妻得五六日,承众朋友们整酒来贺喜。生员那时,那里提防这衣冠禽兽在座。饮酒中间,偶然谈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这厮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县尊一面嘻嘻的笑,一面叫余琳问道:“朋友家你也不该做这样事。且问你,你将何说话,哄骗得冯氏动?那冯氏为何一面不识,就肯跟你逃走?从实讲来便罢,若是支吾遮饰,先取夹棍夹了再说。”余琳道:“小的因钱生说他妻子,原议与汤小春为妻,虽未成亲,于心终不忘。小的于端阳日,有心走到钱生家去。不料冯氏出来问起,小的遂托说是汤小春。冯氏就认真了,欲遂前盟,甘同逃去。一时即起短见,约定于是夜五更同走。”说话未了,汤小春跪在旁边,把余琳大头乱撞道:“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到连累我在这里吃敲吃打!”县尊道:“不要啰唣,少不得与你报冤。”钱岩道:“老父母,这也怪不得汤小春,就是生员心下也过意不去。”县尊问冯氏道:“你怎么一时间听他奸谋,遂随他逃走?”淑娘忍著羞,含著泪,把父亲在生时,曾许汤小春入赘一节,细细说了。县尊对钱岩道:“钱生上来。据冯氏口词,莫非是你当初强娶他的么?”钱岩道:“生员家徒四壁,又没钱,又没势,如何敢行强娶。是他叔子冯奇作主,情愿嫁与生员填房的。如今也不要说是妻子了,这冯氏一心欲归汤小春,生员留他在家,日后终有他变。不若老父母作主,将冯氏与了汤小春,以完他两人旧议。”县尊笑道:“虽是这样讲,只怕你口然心不然么。”钱岩道:“生员虽是个穷秀才,却也有些气节。一言已决,再无变移。况且妻子既已失身,于理亦难再合。”县尊道:“这也说得是。但是人既归汤,财礼自宜还你。当著汤小春处还财礼,然后领回成亲。”钱岩道:“生员当初?娶冯氏时,原不曾有什么财礼。今日若教汤家处银子还生员,是以妻子为利了。日后朋友们得知,只说生员穷极活卖妻子,反为不美。只求老父母当堂把冯氏著汤小春领回成亲,于生员反有体面,又得干净。”县尊道:“这样事,甚是难得,足见兄之志节。余琳奸骗 良妇,律有明条,决难饶恕。”喝令左右把余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发配岭南驿,摆站三年。冯氏许令汤小春领回,配为夫妇。两个叩谢了。出得大门,就叫了乘小轿,抬了冯氏回去。钱秀才竟自回去了。过了两三日,钱岩又去禀县尊道:“冯氏妆奁甚厚,都带到木家庄。虽属潜逃,然非赃物,理合归之冯氏。乞著差人到彼取回,给还原主。”县尊准了呈词,著两个公差取了转来,已不上什之五六。此时县尊却重钱岩为人,吩咐书吏,叫官媒替他寻一头好亲事。又作成他说了几件公事,倒也赚得百十两银子。钱岩比前气色便不同了。又过几日,汤小春青衣小帽,来谢县尊。县尊道:“不要谢我。前日不亏捕衙看见,险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头日子?今日还该去谢捕衙。”汤小春连声应诺,转身就来叩谢典史。典史笑道:“这件冤枉,日前若非学生目击其事,可不把兄问枉了?兄回去,带要著实叩谢那钱朋友。那个的老婆肯轻轻的送与别人?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余琳,虽然带累兄受些刑罚,若不是他拐了出来,如何得与兄完聚?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还有一说,学生巡了一夜,不是获盗,只当得与兄做了一头媒,却是做亲酒不曾吃得。学生改日还要奉贺,索喜酒吃。”汤小春已自欢喜,连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两个喏,别了回家,豫备了两个尺头、四两银子,送与典史。典史和颜收下,这也是礼之当然,受之非过。有诗为证:   捕盗从来分盗赃,此番辨枉最为良。况兼撮合婚姻约,四海朱提那足偿。   后来,闻说冯淑娘与汤小春齐头做得二十年夫妻,两人甚是相得,又生几个男女。只是轻意信人哄骗,失了身,又出了丑,虽说是不负前盟,也当不得个纯心淑女。况又有“嫁个穷酸,误我终身”之说。若使钱秀才少年豪富,却便不念汤小春了。钱秀才亦失于检点,轻意对人说出妻子隐事,便构这场辱没。幸得还是硬气,不收逃妻,不要财礼,得蒙县尊看取,不至挫了锐气。且挣些家事,不至落魄,这还是好心好报。若余琳衣冠禽兽,固是可恨,倘淑娘无此段情悰,钱生不漏这番说话,没有破绽,他如何钻得进来?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钱生之谓欤?武则天曰:“卿后请客,亦须择人。”看官们看至此,不可不慎言语、择交游也。当时有诗嘲之曰:   淑娘眷恋旧姻缘,一月之间三易天。钱子新婚如夜合,余琳发配当媒钱。   托李夸张难失行,从奸弄正亦非贤。可怜破罐归原主,纵是风流也赧然。 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图丽质痴儿受祸   威富等鸿毛,盟言不受挠。   守贞持月籍,犯难固冰操。   女士在巾帼,狂夫羞节旄。   乌头悲未表,我特倩霜毫。   孔融藏匿张俭,事发,弟兄母子争死。一家义侠,奕世美谭。后来竟有贪权畏势,不识纲常节义,父子不同心,兄弟不同志。况在贾竖之中,巾帼之流,凛凛节概,出于一门,虽事遏于权力,泯泯不闻,我正不欲其泯泯也。尝纪闻见的事:一女子夫死不嫁,常图亡夫之像,置之枕旁,日夕观玩。便有人看破,道此非恋夫,恋其容貌,有容貌出他上的,毕竟移得他的心。因看自己所狎的一个龙阳,容貌胜似其夫,因画成图,遣一个老媪与他。果然,此妇挈资改适,龙阳舣舟相待,凡三宿,则原娶人出矣,固一虬髯中年人。时龙阳避席此妇竟归此人。会前夫家讼其窃资诱奸,此人亟以此女归一贵人,以息其讼,则已历四夫矣。此不足言。吴江一妇,富而寡。族叔利其财,赚嫁一豪。妇脱身诉县,县不为直,至自刭直指前。楚中一妇能文,曾为夫代作社艺。同社一贵公子知之,因鸩其夫,复为治丧,极其丰厚,妇人还不觉。及至百计欲妇为妾,劫之以势,妇乃觉夫死可疑因曰:“吾以才色杀夫,更事夫之仇乎!”因自杀。此两妇足称烈矣。浙中却出一女子,守未嫁之盟,以死相殉,更令钦敬。这是:   一诺已定,何必以身。一死相殉,卓哉硕人。   此女姓程,家居衢州府开化县郭外,原籍婺源。其父程翁,是个木商,常在衢、处等府采判木植,商贩浙西南直地方,因此住在开化。妻吴氏,也是新安巨族。生一子唤名程式。九月生此女,唤名菊英。程翁做人补实,与人说话,应允不移。如与人相约在已刻,决不到午刻,应人一百两,决不九十九两。且自道是个贾竖,不深于文墨,极爱文墨之士,家中喜积些书画。儿女自小就请先生教学,故此菊英便也知书、识字、能写。长大又教他挑描扣绣,女工针指。看将来不独修盾皓齿,玉骨冰神,婷婷袅袅,态度悠扬,媛媛姝姝,性格温雅,是个仕女班头,只才艺也是姬人领袖。程翁夫妇常道:“我这女儿定不作俗子之妻。”   赋就凌霜质,嫣然发古香。只宜兰作伍,枳棘怎相将。   先为程式娶了一个儒家之女,又要为女儿择一儒家之男。   同里有一个张秀才,他儿子叫做张国珍,生得眉目疏秀,举止端雅,极聪朋,却又极肯读书。只是家事极其清寒。程翁见了他人品,访知他才学,要将女儿把他。倒是张秀才力辞,道:“如今人只图娶妻攀附富家,希图他些妆奁,平日照管。不知这女人,挟了他家豪富,便要凌铄丈夫,傲慢公姑。况且不习勤苦,华于衣食。我要如他的意,力量不能,不如他的意,毕竟不安其室。不要攀高。”可是:   松柏姿凌云,女萝质苦短。引蔓自相依,所虑中途断。   程翁道:“即他这一段议论,便是高品。我女向来知书达礼,断不同他富家之女。不论财礼厚薄,定要与他。”正将行礼,却遇青阳一个大户,姓徐。家里极富,真是田连阡陌,喜结交乡宦,单生一子,教做徐登第。自恃是财主,独养儿子,家中爱惜,虽请个先生,不敢教他读一句书,写一个字。到得十三四,一字不识。这边钻馆,那边荐馆,作做一个大学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讲,择日作文字,那一个字是他做的?先生只贪图得个书帕,不顾后来。只僭半阶的摇摆,是其所长而已。一开口,俗气冲人。人会藏拙,他又不会藏拙。之乎也者,信口道出,人为他脸红,他却不红。到得十五六,花街柳巷,酒馆赌场,无处不到。一到考,家中为他寻分上,先生为他寻作头。明使暗使,不知使去多少钱。及到不进,又大言的道:“老提学不识我新文字,贪提学取不著我真文才。”不肯改这张狂妄嘴。这人真是:   肚中黑漆漆,却不是墨水。脸上花斑斑,却不是文章。   嫖赌场中状元,不通榜上案首。老徐又道:“我这样一个好儿子,须要配一个极标致极能干的女人。”不拘远近,访人家好女,去求他。一访,恰访著程家女子。访得他家请先生,请绣娘,不消得说,是会得书写、针指的了。著人混著媒妈子,到人家相看,都道天姿国色。著人来说,程翁不肯。这老徐定要,道:“若肯,便以五百作聘,装奁但凭。程翁道:“我不是卖女儿的。”又不应允。竟叫媒人去对张秀才说,行了些将就礼,预先定下。这乃:   凰则配凤,兰则友芷。嗤彼蒹葭,乃图玉倚。   此时老徐连见程翁不允,倒动了气,道:“我央个有势力的去,怕他不依!”平日交结得一个老乡绅,姓王,是个举人知县,却曾在本省督抚那厢做过父母的,一向搭黰。这番因督抚,仍旧振刷起来。徐家特去请来起媒,用四表里。银台盏、十二两折席。这王乡宦不辞,尽皆收下。   择了日,去见程翁。带了斑斓乌纱、赭黄员领,张著把凉伞,来拜。程翁一见骇然。分宾主坐了,开口就说亲事。程翁道:“小女已受张家聘了。”王乡宦道:“岂有此理!若已受聘,怎徐宅又求学生来?这媒须是学生做。”程翁道:“实是受聘了,礼书现在。”叫拿出来看。王乡宦看了道:“老翁仔么这样贱卖了?也算不得聘!学生包你五百两,妆奁但凭。”程翁道:“婚姻论财,禽行之道。实是定了,语言难改。”王乡宦道:“甚么难改!穷秀才,老翁加上些还他,他巴不得。老翁再备些回徐宅的,还剩四百金。这是他求你的,便落些不妨。就是学生侥幸时,三个女儿,倒定出了八个,都是些侄男外甥,足数三百两一个。我一家与他一虚套头,不消一百余金,消不尽平日利钱哩!老翁不要拘执。”程翁那里肯听,王乡宦弄得索兴而去。   空劳月下老,难得春冰泮。蹇修虽善合,无奈石转难。   此时老徐父子正在家中,说王乡宦这一去,不怕不成。只见门上报王老爷来。王乡宦来到,也不张伞,也不着公服,走进来道:“老夫做了二十年举人、二十年乡官,分上也不知讲了多少,不似这人执拗。”老徐道:“难道不听?”王乡宦道:“竟不听!我想天下女子最多,怕没好的?等我另寻罢。”说毕,起身就走。老徐父子死命扭住,道:“还求少坐。”王乡宦道:“无功食禄。”坐定,王乡宦指着徐登第道:“似令郎这样一个伟材,便驸马也选得过。恨学生没第九个女儿。”老徐道:“愚父子穷蠢,见拒应得。只老大人金言,不该不听。就是家下薄有体面。如今央老大人求一亲事不得,被人耻笑。还要老大人张主一张主。”王乡宦道:“学生也没甚张主,只老翁出题目来,学生便做。”   红颜每基祸,千古叹知之。只恐蛾眉美,酿来雀角悲。   老徐道:“我闻县尊极服老大人。私求不得,官争罢。”王乡宦道:“难道告状?”老徐说:“正是。学生告个程家赖婚,张家强聘。求老大人一讲,听官明断。”王乡宦道:“学生托着督抚见爱,小分上再不去讲。这婚姻小节,老翁还另央人罢。”徐登第道:“争气不争财。只要事成,便是百金,家父不出我出。”王乡宦道:“破靴阵不要惹他,只告程家赖婚私聘罢。”果是徐家出了状,王乡宦一百两银子,包管到底,准了状。先是两上差人到程家,程翁不知是甚来由,说起是徐家告赖婚,可恼可笑。程翁只得置酒相待,差人讲六十钱,不然还要令爱出官。程翁也没法,前后手直打发到二十钱。这是:   雀角能穿屋,狐威惯攫金。祸来如有翼,安坐也相侵。   临审,张秀才也央几个朋友去说一番。县官先听了王乡宦人情,道:“兄也是个不知情,我如今追财礼给兄罢。”张秀才再说:“徐家从不曾聘,强婚。”县尊道:“那事兄莫管他,只不折兄罢。”审时,老徐不知那里寻出一付衫襟来,道:“小人当日与程翁同为商,两下俱妻子有孕,曾割衫襟为定。后边小的生男,他生女,小人曾送金镯一双、珠结二枝、银四十两,谢允。后来他妻嫌小人家隔县路远,竟另聘张家。”叫程翁,程翁道:“小人虽为商,并不曾与徐某相见,如何有割襟之事?并不曾收他金镯、珠结、银两。”知县道:“天下岂有无影之词,一至于此!”叫中证:是老徐买出来的光棍,道:“小人是牙行。十七年前,他两人做木商,都在小人家安歇。不知他两人吃酒后,割甚衫襟,立小人为媒。后边送甚礼,小人闻得不见。以后有十年,不到小人家生理。三年前,徐某曾央小人见程某,要行大礼。程某道,路远要赘。徐某独子不肯,以致耽延。另受张秀才聘,小人不知道。”知县指着程翁道:“这样欺心奸狡!你赖婚重聘是实了。”程翁道:“小人从不曾到青阳生理,也不曾有这牙行,立他为媒。都是虚言买来光棍。”这光棍道:“我来说亲时,你还留我吃酒。我说亲,你说待与房下计议,一连走了几次,怎说与我不相识?”这是:   造谎欲瞒天,诳以理所有。纵使苏张才,应为缄其口。   知县听了大怒,要打要夹。竟差人押出,追还乡家财礼,取领。令徐家行礼回话。出了衙门,走到程家,差人寻了张秀才来。张秀才怕累程家,倒也肯收。程翁道:“岂有此理!”不肯发出。及至徐家行礼,徐家送进,程翁甩出。混了日余,没个结局。徐家要禀官,差人急了,将程翁结扭道:“你这样违拗官府,我拿你到官,打上几十,这亲事才得成。”拖来扭去。程翁一时气激,痰塞倒在地下。里边妻子女媳,一齐出来,灌汤灌水。程翁刚挣得两句道:“吾女不幸,为势家逼胁。我死,吾儿死守吾言。我九泉瞑目。”言罢,痰又涌来,一时气绝。   一诺死生持,相期共不移。视他反复子,千古愧须眉。   此时合家大哭。县差怕人命,一溜风走了。   程家将徐家财礼盘盒,尽行打碎抛出。叫张家乘丧未开,来娶亲去。张秀才怕县官怪,不敢来。程家自收拾殡殓,开丧不题。只是徐家道:“一不做,二不休。程翁死了,儿子嫩,我先告他赖婚。   他纵告人命,也是搪抵。”定要王乡宦包到底,送银十两作盘费。王乡宦认作外甥,在督抚告状。督抚批:“赖婚抗官,殊藐法纪。速仰该县严提究结,仍取成婚日期缴。”知县先听得王乡宦上省,也就着急,及至见了宪批,忙差人将程式拿到。程式也就挺身出官。母亲又吩咐道:“儿子改不得父亲的口。”程式道:“父骨未寒,我怎忍违了父命?”其妻又来道:“这事断要死争,二三不得的。”   取义有同心,姻盟矢不侵。道言相砥砺,古道尚堪寻。   程式到官。知县道:“上司限日与徐家成亲,你不可违拗。”程式道:“父亲实不曾许他,不曾收他财礼。”知县道:“你也这样胡说!放着富家不嫁,去嫁酸丁。天下有这样痴人!便是我这个媒人,督抚这个主婚,也做得过了。你若再强,我解你到督抚,身家都齑粉了。”程式道:“死生有命,若是毁行灭节,这小人断不做。就是老爷子民,正要正风俗,明纪纲,怎好叫人小做这样事?”知县听了大恼:“这痴奴侪倒来说我!”将程式来打上三十板,鲜血交流。叫徐寡将财礼来当堂交收。程式大叫:“老爷!”要小人死就死,财礼是不收,妹子是断不嫁他的!”知县道:“有这样强奴侪!”叫掌嘴,又打了四十个嘴巴。程式只是不眼。县官想一想,我也痴了,督抚取成亲日期,我只要他成亲,管他收财礼不收财礼!将程式收了监。掣两根签,差了四个皂隶,要程氏立刻到官。   月老烦官长,冰人遣卒徒。借将一纸檄,用作取亲符。   差人到家。吴孺人忙到女儿房中,道:“此事如何区处?你忘不得父亲临死的言语!”程氏道:“儿有处,母亲忽忧。我不难一死以报二亲,断不失身于强暴之徒。”从容梳洗了,开箱取出些鲜衣服穿了。外边这四个皂隶,叫嚷如雷,程氏只如不闻。将里衣都缝了,外边把带拴束甚牢。母亲道:“见官须青衫。”他罩了一件青衣,又在自己书桌上,研了墨,取一幅纸,写了几个字,收在袖中。到灵前哭别了父亲灵柩。又拜母亲,母亲哭得不能言语。又向嫂嫂道:“累了哥哥,又累嫂嫂。妾不幸,不能终事嫂嫂,命也。《诗经》道:‘岂不夙夜,畏行多露。’妾不忍偷一朝之生,贻千古之笑。家有老亲,幸善视之。”嫂嫂也哭道:“婆婆的供奉在我,公公的遗言在你。”走到轿前,差人暗地喝采:果然好个女子!怪不得徐家要谋他。一路前簇后拥,奔向县前来。   巧计穷骊穴,沉谋剥蚌胎。明光烛日步,夺取夜珠来。   这边徐家知得拿出女子,料道知县毕竟当堂发领做亲。著人回家,整备筵席,邀请亲邻,雇倩鼓乐人夫。徐家郎洗头刷面,里外都换了鲜洁衣服,要做新郎。巴不得轿夫一口气抬到县前,县官立刻送到家内。探头望脑,惹了许多笑。时日正近午,天气晴朗。程氏在轿内问一声“到县还有几里”,轿夫大家笑道:“想等不得要到哩。”众轿夫也信口嘲谑道:“我前日曾抬一新人,在轿里哭,极哭得苦。我听不过,我道:‘姑娘,我送你转去罢。’那新人却住了哭,回我道:‘我哭的自哭,你抬的自抬。’”说罢,后边那轿夫又道:“我也曾抬一新人,正抬时,因是轿底年久坏了,一时落下,甚没摆布,有的道将索子络,有的道叫铁匠钉、木匠修,只怕误了时辰。只见新人道:‘不消。你们外边抬,我在里边走罢。’”彼此嘲笑不休。那知:   雁不再配,鸨乐于淫。贞淫各别,莫烛其心。   正说间,忽然一阵风,吹得天日都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这些人只得停下轿子,在人家檐下避风,将有半个时辰。这想是:   雨落天流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女如来。   徐家郎没缝要张新人,还为他用钱,叫门上皂隶不要啰唣。县前人如山似海,来看这节事。到得县前,一个差人先跑去禀:“程菊英拿到。”这几个来催女人出轿,再催不出来。差人嚷道:“老爷正在堂等,还这自在!”揭起帘来,却吃了一惊。不知甚时,女人已缢死轿中了。颜色如生,咽喉气绝。   誓言严不二,治命更谆谆。敢惜须臾死,偷身愧老亲。   这差人又赶进去禀官道:“程菊英已到了。”官叫带来,不要惊吓他。   差人道:“死了。”官道:“胡说!到得决不死,死了如何到?还不说个明白!”差人道:“出门上轿时,活活的,叫他出轿时,已是死了。”县官道:“想是娇怯女子,你们惊坏了,快著人救,”差人道:“缢死已久,不能救活。”县官顿足道:“是我没担扶,误了这个女子。快于监中取出程式,叫他领尸收葬。”一面写文书回覆督抚。程式出监,见了妹子尸首,抚膺大哭道:“好妹子,好妹子!似你这样贞烈,我为你死也不枉了!”   节义重山丘,忘身忍事仇。   纷纷甘玉碎,袅袅愧花柔。   命逐悬丝断,名因彩笔留。   娥江有圣女,应许步清幽。   县前闲看的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道:“徐家逼死烈女!”要寻他父子凌辱。连徐家人都躲得没影。众人发喊,县官听了,鼓也不打,竟退了堂。俗例,死在外边的,叫“冷尸”,不抬归家。程式道:“这是烈女,不辱吾门。”竟抬在家内。母亲、嫂嫂都来抱着尸痛哭,为他解去带子。身上穿的都是鲜洁衣服,况且小衣俱相连缝着,所以连衣服也不更换。在袖子内简出他原写的那幅纸,却是:“尸归张氏,以成父志。”   有夫犹未字,同穴窃心盟。为有严亲志,兢兢矢必成。   程式即差人往报张家。张家父子,感他义气,都来送殓。张国珍也伏棺痛哭,如丧妻一般,服了齐衰,在材前行夫妻礼。择日举殡,把棺材抬上张家祖坟。后来,张国珍进了学。人来说亲,都不肯就。张秀才道:“我止你一子,如何执小谅,绝我宗祀?”劝谕年余,止蓄一婢。年余生有一子,便不同宿。一书室中,唯置烈女一神主相对。与程式如郎舅,往来不绝。就是后来中了举,选官出仕,位到同知,究竟内无妾媵,外无娈童,道:“蓄婢,尊父命也;不娶,不欲没程翁父子之义也。”但县中人碍了县令,只有私下吊挽诗文,不能为他立碑立匾。县官碍了督抚,不敢申文请旌。且又因疑成病,悔此一节杀程家父子二人,常见一美女,项有线带,站在面前,得了怔忡病,不一年告病回籍。督抚为军需浪费,纠劾逮问。王乡宦一厘不得,也受了许多唾骂。徐家以豪横武断,被访问军,家产俱破,其子流为乞丐。程烈女虽不能旌表,却得屠赤水先生为他作传,这便与天壤不朽。正是一字之褒,胜四字之匾了。他父亲兄嫂。都一门节义,都得附见,堂堂照映千古。至于豪横之徐氏,没担当奉承乡绅上司、要做官的知县,好说分上乡官、信请托的督抚,如今安在哉!犹能笑冷人齿颊。这节事,若在没见识的人,毕竟道:痴老子、痴女子,放着富家不嫁,反惹官非。徐家好财势,官都使得动。秀才都对他不过。只到末局时,评量一评量,也自明白了。 第五回 矢热血世勋报国 全孤祀烈妇捐躯   情胶连理,比目□□□□□□□儿女□影曲垂□□□□□□□□□□余又见奇贞。剩取一□□□□□□□□馨。右调《清平乐》   明朗花东丘,夫忠妇节。至于孙氏,间关忍死,宛转存孤,上格天□雷老默助,真古人大奇也。盖忠臣临难,视死如归,一□□□,□顾甚家、甚子孙?不知天心正不绝之。□□□□□时,举族殉义固多:若浙江按蔡使王□□□□子于同僚之妻,然后同夫自焚。盖臣死国、妻死夫,乃天地间大道理。但祖宗之血食,不可不□□□□□于其□以留忠臣一线的。又如方正学□□□深,所以□祸取□夫妻俱死,死及十族。当蔓□□得个魏□□□□在天台作曲史,悯他忠义,□□□□□□不□多有脱的,还救全他一个幼□,□领得逃至嘉兴,夏逃至松江,至今后裔终存,得归故里。这是存祀于友朋,以存忠臣一脉的。这虽天福忠贞,亦借人力。你看那孙氏,不是郜夫人恩谊预结于平日,忠义又感发于临时,身为军掠,子寄渔父,两下各有所归,这事可以丢手,如何复自军中逃来,复从渔家盗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莲子同饿,不肯独生?盖天道忠臣有后,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东丘恩谊有以致之。不然一个女流,不读书,不见事,晓甚么是名分,甚么是节义,看得存孤这样重,一身这样轻?   恩深知命浅,谊重觉身轻。   不令存孤谊,公孙独擅名。   这三节,也是明朝异事了。还有一个姓姚,是个世职。他始祖曾随信国公取福建,取两广,历有战功,所以得这个兴化卫指挥佥事。平日是个有些气节,有些识见的,大凡世职中最多□人,拿定是个官,不肯读书通文理,所以满口鄙俗,举止粗疏,为文官所轻。况这官又不坏,不习弓马,不修职业,剥军冒粮,考察时,不过捱两板,革事不革职,仍旧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却是个曾读两句,兼闲弓马,留心职业的人。   丙夜简龙韬,轻弓每落雕。雄心时击楫,自许霍骠姚。   承平将官,高品学文人做作,谈文作诗。他道这不是武夫勾当,不过读些《武经》、《百将传》,看些《通鉴》够了,要赋诗退贼么?下品只贪婪淫酗。他却极爱恤军士,少饮寡欲。娶一个武恭人,也是将官之女,却性格温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犹如姊妹,待奴仆犹如儿女。夫妻之间,真是鱼水。十余年来,两边没一毫声色相加。   喁喁笑语出窗纱,笔染春山初月斜。   调合求凰琴瑟协,如宾不啻汉梁家。   但两个都年已三十余了。姚指挥不是惧怕,也只是个相爱,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与他娶妾。姚指挥道:“这是甚么时节,说个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们武职轻渺,武职们也不知自爱,不知我管下有几个军,也不识得那一个是我的军。少一个军,我有一石粮,不去勾补。在的不肯操练,军器硝黄,还要偷卖。说起勾补操练,遣我多事。又有那贪利不知害的缙绅富室,听说这边线绵绫,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钱,磁器玩物书籍合子钱,就有这些光棍穷民求他发本,求他照管。他就听了打船制货,压制防海官兵不许拦截。不知我去得,他来得,可不是把一条路径开与夷人么!一日就把我这边船装了倭人,突入内地,变起不测,如何防备?况且有了这条路,商船来往,就有那穷民奸宄思量打劫,这便是海贼了。海上便已多事,还又地方连年少熟,官府不时追比,民不聊生,是内变也不可保。若是内外勾引应合,这沿海腹里,都不得宁戢,岂是我武官安枕之时?说甚娶妾!”   时事危厝火,智人忧寝薪。肯溺闺中乐,忘他海上尘。   武恭人道:“这果是国家大事,你一人忧他不来。只是你三十无子,终不然把你祖父传来金带,留与族人?”姚指挥道:“我你极是相爱,年尚少,安知无子?”若说娶妾,无论宜子与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纵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与你,一夫一妇,无忌无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个人,此疑独厚,彼疑偏疏,著甚来由处两疑之间?故不娶为是。”   独则无兢,两则生猜。白头罢吟,庶绝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说你的话,我自做我的事罢。”他自吩咐媒人,到处寻妾。又想道,人情没个不爱色的,若使容貌不胜我几分,他必还恋着我,不肯向他,毕竟要个有颜色的。有了颜色,生性不纯,他这疏爽的气质,也必定不合,还得访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寻得虽多,中意极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访了他性,还又与他算命,去求签,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几时,费了七八十两银子,为他寻得一个妾。   冶色同花艳,芳心拟柳柔。稚年方二八,态度足风流。   未曾进门时,武恭人已为他觅一个丫鬟,把他房中收拾得清洁。铺陈什物,与自己无异。倒是姚指挥道:“不要太侈糜了,也要存个妻妾之分。”在亲友中内眷,都道:“如今倒好了,好得到底才是。”又有的道:“会妒忌的,专会妆体面,使人信他好,毒在肚里哩。”到将进门,他把锦衣绣妖、翠钡金钦去包裹将来,似个天仙一般。姚指挥道:“太艳,是个尤物了。”却已喜在肚里。更喜这女子是个旧家。姓曹,叫瑞贞。年纪虽小,却举止端重,没嘻嚯之态在。做人极静穆,有温和之性。事恭人极其小心,恭人极喜他。每晚姚指挥觉道有碍,不敢遽然到房里,恭人都自张灯送他进房,似待孩子般。早间,叫人不要惊醒他睡头。那曹瑞贞又甚守分,姚指挥在他房中歇一夜,定不叫他歇第二夜,要他在恭人房中。那武恭人有心,打听曹瑞贞经次届期,必定要推指挥,以便受胎。瑞贞稚气,指挥武夫,到情痴处,也不免有些疏脱。恭人略不介意。家人媳妇丫鬟,有看冷破挑拨的,都付之一笑。   寸心渺江河,两耳坚金石。巧言虽如簧,静定则自失。   姚指挥的种子丸,曹瑞贞的调经丸,常与他吃的。却也不半年,瑞贞已有孕了。恭人好生欢喜,预为他觅奶母,料理产事。到临月,却喜生得一个儿子。恭人道:“姚氏今日有后了!”姚指挥也不胜喜欢。   芳兰夜入梦,生此宁馨儿。行见提戈印,辉煌谢氏芝。   恭人初生望满月,满月望百日,巴不得一口气吹他大来。   不料海上果然多事。浙有汪直、徐海,闽有萧显,广有曾一卿,或是通番牙行,或是截海大贼,或是啸聚穷民,都各勾引倭夷,蹂躏中国。沿海虽有唬船、沙船,哨船,都经久不修,不堪风浪。信地虽有目兵、伍长、什长,十人九不在船。就是一个要地,先有卫所,所有千人,加二十个总旗,一百个小旗,十个百户,一个正千户,一个副千户,一个镇抚,不为不多。平日各人占役买闲冒粮,没有一半在伍,又都老弱不知战,也不能战的。一卫统五所,上边一个指挥使,两个同知,四个金事,一个镇抚。有一个官是一个蠹国剥军的,都无济于事。道是军弱,养了军又增饷养兵,又没总哨备倭。把总、游击、参将,也不能彼善于此。船中相遇,也有铳炮、火砖,见贼船影就放。及至船到,火器箭已完,他的火器在,反得以烧我船。岸上防守,山上或岸上呐喊站立。及见贼一到岸,一个上岸,各兵就跑,将官也制不定。所以倭子、海贼,先在沿岸杀掠,渐渐看见官兵伎俩,也无所忌惮,直入内地,竟至兴化。   世界承平日,人无战守心。长驱从寇盗,空自侈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