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 第 3 页/共 8 页

姚指挥在家,见外边兵戈日起,常时对妻道:“姚氏幸有后人了。只我一腔热血,洒于何地?”到倭寇来,府县官慌张,与卫官佥点军民,分城防守,出文书求救。其时请得一个总兵,姓刘。带领三千步兵,离城十五里驻扎。也只期把个“救兵到”三个字恐吓倭人,使他别去。这倭全不介意,仍在城外掳掠。拿着男子引路,女人奸淫,小孩子搠在枪上,看他哭挣命为乐。   劫火遍村落,血流成污池。野哭无全家,民牧亦何为。   刘总兵也是个名将,但晓得倭人善战,善伏兵,所以不敢轻进挫锐。又在野外,怕倭人劫营;饷靠城中给,怕倭人截运。发一角文书,期会以烟火为号,移兵进城,城中开门接应。差下五个健兵,藏在身边,至城投下。不料将到城,遇了倭子,寡不敌众,被他拿去。到营中搜出文书,问了备细,把五个杀了。那倭酋便计议赚城。在中国人向来倭营效力的,又能干有胆会说的,选了五个,叫穿了五人号衣,顶了姓名,赍了文书,故意慌慌张张,赶到城下叫喊。先吊上文书看了,后把人吊上。各官看了文书,见说总兵进城协守,无不欢喜。   孤城惧不支,吊伐有王师。禾渴方将槁,弥空云雨垂。   只有姚指挥道:“不可。齐总兵兵在城外,倭子要攻城,怕他从后掩击;要去与刘总兵战,怕城中发兵救援,腹背受敌。今日是个相倚之势。若一移兵,贼无所忌。今日进城,明日就围城,是个引贼入来。这断不可。”武官言语,文官不大作的;就是武官中,见个会说话的,也怪他相形忌的。就有人道:“城中单弱,正要兵来。若拒他不容,设或城中有些差池,他便有词。又或粮运阻绝,谁任其咎?还放他来守城,担子同担一担。”   兵士贵犄角,唇齿不容寒。共向孤城守,苍鹰折羽翰。   姚指挥又道:“客兵强,主兵弱,强宾压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众官又道:“只要他协守得住,便吃些,便骚扰些,也罢。”与了回文,只待城外烟火发,城上也举烟,相应开门。此时姚指挥,也只说个进城不宜,不料到有赚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刘总兵处不见人回,不敢轻动。倭营中早计议:先把些中国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队在后,积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见了,也是一把火。兵到开门,进得二三百,一声海螺响,只见前队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杀,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虿,见者无不惊。何须杵血流,唾手颓名城。   城中鼎沸,道刘兵就是倭兵,已进城了。姚指挥在城楼上,也不及披甲,叫:“军士快些随我拒敌!”军士已各跑下顾家。姚指挥拔刀当先,两个家丁后拥。其余相随的,也不多几个。沿路大呼:“军民齐心杀贼!”望火光迎来,正遇倭兵。挺身砍扑,也砍倒一两个。后兵不继,竟为倭子所杀。   怒气死犹厉,身孤力战难。横尸报明圣,热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听得倭子进城,尚在将信未信,只见一个家人跑来道:“倭子进城,老爷挺身去厮杀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妇,与他同死。”倒是曹瑞贞道:“老爷此去必然尽忠,但奶奶今日还以存祀为主。”这句倒把恭人点醒了。恭人道“是,是”,连忙收拾些银两金珠,换了些旧布衣。瑞贞自抱儿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两个随指挥厮杀。来报信的,恭人叫探指挥信,又去了。只与得几个家人媳妇丫鬟,随人捱出城。两个丫鬟已不见了。挤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难民。有穷的没有甚东西的,故意喊一声“倭子来了”,一阵跑,一阵抢,把个奶子与个家人媳妇背的衣包抢去。家人媳妇也混失了。   乱离起奸宄,流劫遍道途。仅免一身死,遑复顾金珠。   曹瑞贞鞋弓袜小行步不前,况又抱着儿子,越走不上。这时候那里去作娇,叫轿叫生口?恭人只得自与奶子,搀着他走。不一里,当先又来了一阵倭子,把人乱赶,却不杀人,不掳妇女,只抢包裹。乃是地方无赖假装了抢劫人行李,故此不掳人,不杀人。不知道,那个不逃不躲?武恭人带来行李,这番抢尽。人已赶尽,只留个瑞贞与孩子三个了。武恭人道:“这个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寻个自尽,与老爷同死倒好。”瑞贞道:“奶奶,婢子也非贪生。但这点是老爷骨血,姚氏绝续所系。奶奶平日爱惜婢子,也为这点骨血。到如今若老爷死节,这小儿关系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强偷生,只为活得一时,还可管他一时,总为存孤。”不谓裙钗女,能存程杵心。嘤嘤凄语处,清泪几沾襟。两个又捱着走。不多路,只听一声喊,赶出几个人来,却是官兵拦住去路。见他两人行李虽无,却有颜色,道:“不要别处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贼,到我们营中去快活去罢!”把他两个推着叫走。曹瑞贞道:“你们是官兵,怎敢如此无状!这是姚爷奶奶。”官兵道:“甚么姚爷奶奶!我们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营中尽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无礼,刀在这里,不学砍你这一个人。”便拔出刀来。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妇,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来。只见曹瑞贞从从容容的道:“你们不消性急得,这位是位夫人,他断不失身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随你去。”众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个道:“只怕他随我们去快活得紧,赶他回不回哩。”又一个道:“这个儿年纪小,人儿好,说话也软款,等他随我们罢。要那老货做甚么!”   军中无阿蒙,纪律渺如风。战怯惟工掠,纠纠虎豹雄。   只见这些军士,把武恭人推上几推道:“去,去!饶你这老货!”那曹瑞贞道:“我还要与奶奶说几句话。”向前把这怀中孩子,递与恭人道:“这骨血交与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断不辱身负老爷,负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无益。小子无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两下各洒了几点眼泪,恭人一步一回顾的去了。   此别岂生离,还恐成死诀。洒泪着草间,点点尽为血。   瑞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众兵士见他年少标致,也爱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会,恭人约莫走也有三五里远,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赶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罢”,来催瑞贞。瑞贞道:“去那里去?”众兵道:“随我们营里去。”瑞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这里。”众人道:“你说的,放他去,你跟我们。仔么变卦,性命不是当耍的!”瑞贞道:“你道我恋性命么?我只不欲三个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个向前道:“不要胡说,快走!”那瑞贞倒剔双眉,竖着眼道:“朝廷养你,要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护,反在此掳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断不从你!”众人做好做歹的道:“这等道学话,没人听你。去是决要去的。”便来推扯。那瑞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贼!焉有命官之妾,随你奴贼走么!”   殉节乃吾分,狂夫毋妄图。拚此血一腔,化碧溅长途。   这干兵,恋着他的色,只要迫胁他,从没个杀他之意,却当不得他千贼万贼,骂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连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个陡起凶心,劈头上一刀,可怜瑞贞竟骂贼而死。   玉骨不受涴,宁向秦柱碎。身碎名则完,千秋有余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厢走,只得向人问路,寻个没倭子没兵处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还老实,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周岁,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边金珠,向人家老妪,或是小孩子,换些饭,自嚼了喂他。还藏些救他路上饥。在路纷纷的听得人说个不知兵不知倭子,杀了一个女人,极标致,小脚,上穿甚么,下穿甚么。恭人晓得是瑞贞了。满眼垂泪道:“罢!你真不负我夫妇。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却把这孩子丢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说不得,瑞贞道的活一时,管你一时。”抱不得许多,把来拴在背上行走,没个行李,背了个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没个人看想他。   褴褛同行乞,嗟嗟失路人。风霜枯绿鬓,无复旧精神。   东撞西撞,混了几日,天不绝人,忽然撞到一个村里。只见竹屋中一个妇人,恰似他家人姚鲸妻子。待去认时,那妇人已赶出来道:“这不是我奶奶么!”两下相对痛哭。   贫贱一身轻,安往不贫贱。富贵今何如,相看泪如线。   姚鲸妇人道:“且喜奶奶与公子平安,老爷委是战死了。”武恭人却又哭丈夫起来。恭人知指挥拒战,虽料他必死,还在疑信之间。这信却是真了,那得不哭。因问这信从何得来。道:“姚鲸家来时,奶奶叫探老爷消息,去时老爷已死。姚鲵、姚豹因救老爷也重伤身死。他回覆奶奶时,奶奶已出门了。沿途赶来,恰遇着我。教我暂到娘家、他自来寻奶奶,要收葬老爷去了。”又问:“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们营中,我誓死不从。他见势不好,把儿子交与我,自愿随去饶我,我因得放。后闻得一个妇人骂贼被杀,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约是死了。”姚鲸媳妇接了小主,道:“还剩得这条金带。”正说,一个女人出来,是姚鲸媳妇母亲,邀了进去。   昔来处华屋,今日寄茅檐。惹起沧桑恨,愁眉蹙两尖。   他家中无甚人,一个六七十老子,自别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鲸妻挑些野菜,买坛村酒,祭奠指挥与曹瑞贞。且喜姚鲸妻虽在草莽,不失主仆之礼。又过了几日,却是姚鲸来,见了妻子道:“一路寻奶奶不着,倒见小奶奶尸首。说道是兵要掳他,不从,还骂他,被杀。我已与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爷署县官已经殡殓。正来此同你回城。闻得奶奶已在此间,小主也在,这还是姚门之幸。”   大树将军殒,犹看萌蘖生。宗祊喜有属,天不负忠贞。   进门,叩了奶奶的头。次早收拾回家。路经曹瑞贞坟,又痛哭一场,道他舍死全主,却又舍身全节。到家且喜房屋幸存,家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挥殡所,哭了指挥。到家甚是凄楚不堪。   蛛网封檐四壁空,虚窗寂寂起悲风。   闲阶尽日人踪绝,风雨连朝生短蓬。   姚恭人当日逃难,匆匆的身边藏带数百金,金珠真宝。遇着兵时,只要掳他去,却不曾搜他的,于路又不曾用得,带回。残破城市,谁人还要金宝?著姚鲸往别府县,兑换得些银两,去将曹瑞贞另行棺殓。与姚指挥棺木,移到祖坟上一同合葬。又著姚鲸,将姚指挥拒战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并曹瑞贞死节情由,具呈府县,要行转申题请。凡一应孝子顺孙,义夫节妇,用几两银子,可以朦胧假得。独有死忠死节,是假不得的,却也是掩不得的。实实一个将官,死在战场上。实实一个女人,杀死在路上。这是甚么缘故?姚指挥是不消说得的了。曹瑞贞,县官怕刘总兵体面上不好看,著里递做遇倭骂贼,不屈死节。道兵与倭原不差一线,累累结勘相同。抚按会题,下部议:姚指挥升指挥使,建祠春秋祭祀,还升荫一级。曹瑞贞建坊旌表,赠孺人,从祭。奉圣旨俱允行。姚指挥子优给,武恭人还为他尽心抚惜,大来从师授学,到十六岁,起文入京,荫指挥同知。把那武恭人为姚指挥畜妾,后来间关背负,这段光景,才结得。小指挥也问安侍膳,养志承欢,无所不至。武恭人寿至八十而终。   中心淡无营,猜忌了不扰。福寿具康宁,良为硕人报。   这节事,姚指挥事,足与花将军比。若说他失城,花将军也不曾守得太平。孙氏存孤的事,却是武恭人做,艰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胜。郜夫人事,是曹瑞贞做,其死同;瑞贞又多得一个委曲以全主母。这两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则姚氏嗣绝;若不能背负喂养于乱离之中,则姚氏嗣亦终绝。是恭人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为无穷已。 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义气友念孤分半俸   《满江红》:   造物无凭,任东君倒横直竖。便江花粲笔,李囊险句,不遇柳神将汁染,难期锦字机中注。纵一朝得意宴江头,宁奇事。   那便可,轻肆志,做僚友,藐当世。看从来佻,荣华难据。况复一腔凌轹意,高天厚地无容处。至变成异类始灰心,向谁诉。   大凡人不可恃。有所恃,必败于所恃。善泅者溺,善骑者堕,理所必然。是以恃势者死于势,恃力者死于力,恃谋者死于谋,恃诈者死于诈,恃才者死于才,恃智者死于智。势力谋诈,自是罟获陷阱,驱而纳之,所不必言。至若才智者,人之宝也。上以治国家,平天下;下以致富厚,取功名。却为何说他不可恃?孟夫子说得好:盆成括,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在下且把从来恃才做物者,说几个看看。   唐时有杜舍人,弱冠登科,名振京邑。尝游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问杜姓氏,又问修何业。旁人以联捷夸之。僧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   家在城南社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憎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你道兄弟两个中了进士,俗人何等趋奉,而不足以惊黄面瞿昙。此时自视,亦不见有甚荣耀,然亦不过是人不得知耳,未有讥消之者。又有郑礼臣,初入翰院,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   有佐酒妓下一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无乃德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尝为之,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皆笑。礼臣因引满自罚,更不复言。夫以学士之贵,至为妓女所面斥,受罚而不敢辞,可见傲之一字,用不着了。然犹止于讥消耳,未有所害于我。至如萧颖士,恃才傲物,常自携一壶,逐胜郊野,独酌独吟。会风雨暴至,有紫衣老人,领一小童,亦来避雨。颖士见其冗散,颇肆凌侮。少顷雨雾,车马猝至。老人上马,呵殿而去。问之左右,则王尚书也,明日具启造门谢。王命引至庑下,坐责之曰:“子负文学,踞忽如此,止于一第乎!”颖士因不敢再赴词科,遂终于扬州功曹。此却以傲物之一字,有碍进取了。然犹不过是宦途淹蹇耳,未至于困顿死亡也。又如陈通方,少年登第。同年王播,年五十六。通方戏拊其背曰:“王老,王老,奉赠一第。”王颇恨之。通方值家艰归,王累捷高科,已判监铁。通方穷悴,求同年李虚中为之汲引。王不得已,署江西院官赴职,未及到任,又改浙东院。至半程,又改南陵院。往复数四,困踬日甚,退省其咎,谓所知曰:“吾偶戏谑,不知王公遽为深憾。”及王拜相,通方怅望而死。此直并身家性命,败于傲中了。可见傲慢之人,无好收场。人人读书,人人知道,而又多蹈之者,惟恃才智之过也。诗曰:   奇才虽是世间稀,卖弄矜夸便不奇。若使孔颜生此日,诸君面目亦难施。   却还有一奇绝的事,出人意料之外者。有一人以恃才做物、愤世嫉俗,变为异类。既变异类,犹复人言,以自明其悔恨之意。待在下慢慢细述一番。唐明皇时,陇西人李微,是皇族之子。家于虢略。少年博学,诗词书翰,无有不工。真是下笔干言,倚马可待。他却恃才傲物,眼底无人。即他同时的才子,如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之流,他也不肯逊让一头。便把那功名二字,拿在手里,谓卿相可以立致,终日猖狂放恣。当时之人,也说他是个才子,不敢与他抗衡。他越发自尊自大起来。未弱冠时,便领了乡荐,贡至京师。不意走了十科,不得一第。只因他恃才过甚,不肯俯就这科目的程式,又或躁率差误,以此多不合式,常被剥放。但还有一件好,唐时却是一年一试的,不比如今三年一试。故虽十科,亦不过迟得十余年。李微一次不中,便骂一次试官,道他眼瞎,不识文字。又骂这些及第的道:“黄口孺子,腐烂头巾,都中了去。我辈如此高才,沦落不偶,看他们有何面目见我!”便是那愤懑不平之气,放诞无忌惮之言,心中口中,怨天尤人个不了。及至第十一举,方才得一第,名次却又不高。唐朝资格:凡进士及第的,前边几名,选七品京官。其余高者县令,次者县丞,又次县尉、丞尉之流。做得好,便取为尉史,甚至取为西台。不取的,再赴词科。连试高等,便入为翰林台省。故此李微虽中进士,却选得一尉,又调补河南商丘县尉。自以皇族高才,屈迹下僚,与俗吏为伍,常郁郁不乐。益为倨傲,轻底狎侮,无所不至,僚伍皆不能堪。   一日,与同舍会饮,多吃了几杯,便以酒发言道:“我皇家子,才高迁、固。君等虽喙长三尺,而手重五斤,是为何物,乃竟与我伍邪!”僚友皆侧目恶之,不欢而散,然亦无如之何。及微任满,当补选,以当事者恶其做放,不肯为之荐拔,不得即赴京调补,因此退而家居。益复傲慢,不与人通。时作诗赋,总只是牢骚不平,毫无屈原忠君爱国之忧,倒有杨恽诽谤不堪之意。把平日食牛扛鼎那些才气,都变做了吞声饮恨一副肚肠。时时思量那些目不识丁据有高位的,及那些当权用事不提挈他的,恨不得一口水都吞在肚里。自有了这个意思,便种下后来变成异类的根子。诗曰:   画马犹应入马胎,怨愤如何不作灾。从来佛性只平等,便离六道坐莲台。   李微家居岁余,宦囊已空。迫于日用无资,只得思量出游,打知交的抽丰。冀有所获,半为妻子衣食,半为入京调补支费。打算已定,设处了些路费,整顿行李,别了妻子。带了两个仆者,一个叫做应荣,一个叫做宜禄,从虢略取道而南,至于湖广地方。其时府县长吏,虽不多几个是他同年故旧,然他平日原有才名,人皆敬重的。况他又傲放猖狂,人又多怕他的。你道傲放猖狂,人如何倒怕他?大凡有才的人,出口成章,凡有所讽刺,或作赋,或作诗,或作传,人便传颂开来。若有不好事体,未免取讽当时,遗笑后世。是以人多怕他。古人有云:避才士之舌锋,避文士之笔锋。正为此等人说也。此时这些官长,人人开阁相延,宴游欢饮。有所请托,无不听从。及将别时,又各各厚赠,以实其囊。微犹以为未足,又游到金陵地方。金陵是古帝玉之都,胜迹甚多。微便到处题咏,人人称赞。彼处官长,相待之厚,亦与湖广一般。将及一年,所得赠遗,竟有二三千金。微意稍快,谋将西归虢略。一路行时,又想起做官时事,忽忽不乐。向来那些怨恨愤懑之意,又复形之言色。一日,到了汝坟地方,觉得身子困倦,叫仆人寻了下处,正欲安息几日,慢慢再走。不意忽然的发狂起来,咆哮叫跳,如虎如狼。两个仆人,竟不知是何缘故。上前又打,落后又打。去服事他,见了便脚踢口咬。不去服事他,却又喊叫如雷。不拘门闩、扁担、扒棍之类,拿着便打。打得两仆,日里不成日,夜里不成夜。将近十余日,狂跳更甚,披了头发,脱去衣服,绝没一些体面,只要往街上走。两仆那里拦挡得住。突然一夜,把店门开了,直头便跑。天色甚是黑暗,两仆那有胆气去赶他,只得听他自去。次早起来,两下找寻,并没影迹。打听往来的人,也并没人看见。河边井里,都打捞一番,那里有一些下落。只得在店中,呆呆的等了一个月日,杳无消息。两人料来是死了,便黑心将起来,也不顾家主,也不顾主母在家,小主人又小,一径把这些银物、行李分做两开,各自得了一半,一道烟桃之夭夭了。李微妻子坐在家中,望人人不到,望信信不来。其子才得十五六岁,要寻父亲,又没胆气远出。坐在家中,又无所依靠,真是苦不可言。   旅行唯恃仆相亲,义仆从来有几人?   背主挈资图利己,不思虢略计程归。   却说李微自那夜走了出门,一径走了二三十里路,到一山间,竟把两手来据地而走。此时心中倒觉得有些明白,看见自家臂膊上生出毛来。却走到个溪边,照一照看,竟自变了斑毛老虎。试叫一声,真是惊天动地。试打一跳,真是旋转风生。自家又恨又羞,然已无可奈何,便自吞人吃兽。那时商於界上,相传道:有只异虎食人。往来商旅,早暮俱不敢行;只于巳午未三时,结伴而过。   闻说牛哀曾化虎,岂知文士亦牛哀。   无缘得有从龙遇,且作山君泄愤怀。   从来凶恶之人,或有变为异类者。如郗皇后以妒忌而变蟒,新郑妇以逆姑而变狗,某官以贪狠而变牛,封邵以暴虐嗜杀而变虎,理或宜然。至若李微文士耳,恣肆狂放,遂至于此,岂不哀哉!将及一年,陈郡人李严,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公干,乘传至商於界,暂宿驿中。以敕命有限期,不敢迟缓。次早凌晨,便要起身。其驿吏禀道:“界边岭上,有异虎暴而食人,将及一年。凡行旅往来,必待日高而后发。今天色尚早,恐行人尚稀,虎必出而噬人。请且暂停,待日高了,方可前进。”俨不信道:“如此大道,那得有虎,不过是盗贼吓人,故意妄传耳。”驿吏再三上禀,俨怒曰:“我天子使,前有导,后有卫,骑从之人,不下数百,山泽之兽,宁能为害耶!”遂立刻起身。驿吏不敢多言,听之而已。及行未尽里许,平途之中,林莽茂盛。果有一虎,斑而猛,从茂草中突然而出,适当俨之马前。从人不及防备,纷纷奔窜,马亦避易。俨正惊惧之极,无可为计,只见那虎把俨看下一眼,连忙转身,依旧向草中躲了。俨方带得马住,只听得虎作人言道:“异乎哉,几伤我故人也!”俨闻得说,心下惊疑,道:“宁有人而变虎者?他道我是故人,却不知他是谁何?”正踌躇间,虎又道:“李君,李君,子竟忘我耶?”俨聆其音,酷似李微。俨与微向来同登进士第,又是同姓,极相亲厚,却也别了几年,不曾会面。忽闻其语,不胜惊异。若是李微,何以有此奇怪,但其声酷似。乃问虎道:“子为谁?岂非故人陇西李微乎?”虎呼吟数声,若嗟若泣,久乃答道:“我正是李微。别来许久,君犹知我声音,君真不忘故人者矣。”俨乃下马,问虎道:“君何为至此?记昔时,俨与君同场屋十余年,情好甚笃,不啻同堂兄弟,嗣是得附骥尾,为同年友。不意吾先登仕路,夺走王事;君亦继出佐郡,各为功名。天南地北,睽问笑言,历时颇久。正不知君之踪迹作何状,今幸因出使得与君遇,而君匿身草中,不与相见,岂故人畴昔之意耶?”虎又吁嗟数声,乃发言道:“吾已为异类,状貌狰狞,使君见吾形,则且畏怖而恶之,惟恐其去之不速,其肯念畴昔之意耶?虽然,愿君少留。吾有隐情衷曲,无可诉告,今幸遇故人,方欲尽布衷款。不识故人肯为我听否?”俨曰:“我素以兄事故人,似不妨以形相见。今既不可,愿展拜礼,后听故人之嘱。”乃向虎再拜。虎道:“我自与足下别久矣,音容旷阻,不知足下宦途何如,今又何往?适见君有二吏,驱而前,驿隶挈印囊以导,呵殿之人,前后簇拥,喧阗于途,声势赫奕。得无为御史而出使乎?不然,何驺从之伙且都也!”俨对虎道:“向时履历,足下所 知。近蒙圣恩超擢,得备位御史。今衔命奉使岭南,故道经于此。”虎又若笑若悲道:“吾子以文学立身,位登朝序,可谓荣矣。况宪台清要,分纠百揆,圣明慎泽,尤异于人。复有皇华之命,以子高才,自能了此。心喜故人得此显贵,但我不复为人,不得与君相见,徒增悲涕耳。”俨又道:“往年吾与执事,同年交契深密,异于他友。君竟不幸,化为异类。故人之分,岂以形骸为间,而必坚匿于草木中?”俨与虎絮絮叨叨,言之不已。随从人役,都站在两旁。初时惊惧,渐闻其言颇有文理,大家悉悉窣窣,以耳语耳,议论其怪。虎便对俨道:“故人词意恳切,欲见吾形。吾亦为不妨一见。但君之吏役,在旁窃议。我露其形,必致惊恶。我既不得为人,而复为人所憎恶,又何苦乃尔。”伊又道:“君既不肯见形,然则请详其变虎之事。”   虎又吁嗟悲泣说道:“言之不胜痛心,然亦不得不为敌人详之。我因谢任家居,寥落无聊,因往吴楚之间,干谒当事,将周一岁,得馈赠二三千金,拟归虢略,安顿妻孥,挈余资往京补官。道次汝坟,忽得狂疾,颠呼喊叫,若不省人事者。忽一夜,闻户外有人呼吾之名,我遂应声而出。路甚黑暗,走了一程,至一山谷间,不觉以左右手攫地而步,殊觉快便,欣然自得。此时心愈狠,力愈倍,纵横跳踯,无不如意。及视髀间,见斑毛种种若兽然,心甚惊异。意欲挺身以行,不可得矣。疾行至一溪边,照影观之,俨然猛虎,中心悲恸,几不欲生。又思既已至此,无可如何,只得隐身草泽。腹中颇饥,然尚思不食生物,或可复形为人,遂忍饥不攫生物。既久,饥不可忍,乃取山中鹿豕獐兔以充食。又过几时,诸兽畏为我食,皆远避而去,无所复得,饥益甚。一日,有妇人从山下过,时正馁迫,意欲食之。又思彼人也,我不幸而为虎,奈何复食人以重其罪?让彼已过。又思饥饿无所得食,此天赐也,失此不食,又不知何时得物,可充我腹。欲前欲却,徘徊数回,不能自禁,遂取而食之,其味甘美殊甚,与诸鹿象又大不同。今其首饰犹在岩石之下,可取而证也。自是以后,便念念欲思食人。不论贵贱老少,徒行负担,凡过我之前,力之所能及者,悉擒而嚼之,不尽不止。率以为常,不复有获谴畏罪之念矣。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负神明,一旦化为异物,有觍于人,故分不可见。嗟夫,我与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相期白首登朝,后先焜耀。君今口衔王命,手执天宪,荣妻子,耀间里;而我匿身林薮,永谢人世。跃而呼天,天不我怜。俯而泣地,地不我惜。身毁不用,是果命耶!未有天之付命于人,始人而终异兽者。罪孽深重,以至于此,夫复何道!”因呼吟嗟泣,悲不自胜,俨又问道:“君既为异类,则有咆哮而已,何尚能人言耶?”虎对道:“我形虽虎,心犹人也。往昔之事,念念不忘。自居此处,不知岁月,但见草木荣枯,亦时时泣下,沾草被木。恨无人可与言,亦不得与人言也。近日绝无过客,久饥难忍,忽见驰驱,故挺身而出,冀得一饱餐。不意唐突故人,惭惶无地。”严道:“君既久饥,我有余马一匹,留以为赠何如?”虎对道:“此又不可。食吾故人之后乘,何异伤吾故人乎?愿无及此?”俨又道:“然则食篮中有羊肉十余斤,以食君可乎?”虎若喜道:“此则受故人之贶矣。然吾方与故人道旧,何暇言食。若对故人而啖肉,有失应对,不亦无礼甚乎。君去,则留之以待吾食可山。”俨顾左右,命取羊肉。虎又止之,道:“且迟之,尚有言。我与君真忘形之友也,将有 所托,不知故人肯诺之乎?”俨曰:“平昔故人,安所不可。但不知所事云何,请详示之,当不负所托。”虎乃谢道:“君不许我,我何敢言。今既许我,岂我忘那。忆昔在汝坟逆旅之中,为发狂疾,痛答僮仆,不顾行装。既而走人荒山,变为异类,不复叮入市井,亦已忘其来路。虽心尚明悟,而自揣如此面目,见人,则人皆慌避,何处可觅僮仆资囊。不意二奸仆,竟驱我乘马衣囊,悉□□□。妻与子,尚在虢略,不见我归,又不见仆归。□□□悬想,岂知我变为异类乎!君如王事已毕,自南回京覆命,乞命仆赍书,访吾妻子。但云我已死,无言我今日之事,以骇人听闻,彰我之丑,是所望于故人者也。”俨拱手道:“谨奉教。”虎又道:“吾于宦时,与僚友不合,伉佷自高,颇无所得。任满而归,并无资业。有于尚稚,未能自立,谋生之计,不知若何。君位列台阶,素尚信义,昔日之分,如同手足,今谅不以异类,变其初心。必望念我稚子孤弱无依,时赈其乏,无使殍死道途,是真莫大之恩也。”言已,又大悲泣,若人之号咷者然。随从之人,闻其言泣,亦觉酸心堕泪。俨亦不禁呜咽道:“俨与足下,誓同休戚,足下之子,犹吾子也。凡有所委,自当力副尊命,不敢有违,又何虞其不至哉。”虎又道:“既蒙季诺,吾无复挂念矣。然犹有所托,我有旧文数十篇,一生精力,毕萃与此,未及行世。虽有遗稿,妻愚子幼,当尽散落。君苟为我传录,诚不能列文人之户阈,然亦贵传与子孙,使知祖若父虽无显仕,犹有文人也。”俨即呼随行吏人,听虎所言,命笔书之。近二十章,文理甚高远。俨阅而叹之,至于再三,道:“君文诚高美矣。然许久时,何以犹不忘于心?”虎又道:“此吾生平来极得意之业也。在吴楚间,时时念想;即今在草莽间,亦时念想。又安可寝而不传乎!”俨又问道:“君之所命,止于此欤,抑尚有所未尽也?”虎乃道:“吾欲为诗一篇赠君,以表吾外虽异,而中无所异,亦欲以道吾怀而抒吾愤也。”俨首肯道:“愿闻尊教。”复命吏人,以笔授之。虎朗吟道:“   偶因狂病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可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莱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日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俨览之大惊道:“君之才行,我知之久矣。今在异形之后,尚犹如此高迈!慧业文人,当生天上,今不生于天而沦于兽,当必有遗行,以至于此。君试思生平,得无有自恨乎?”虎叹道:“二仪造物,固无亲疏厚薄之间。若其所遇之时,所惠之数,吾又不可得而知也。因君之言,提醒我心。若反求所自恨,则吾亦有之矣,吾犹记少时,于南阳郊外,与一孀妇通,情好殊密。后来往返频数,形迹渐露,其家知之,尝有害我心。我与彼妇,由是不得再合。吾愤恨之极,因乘风纵火,一家数人,尽焚杀之而去。始虽快之,后亦殊悔。生平之恨,此为甚耳。但以杀人之故,受此孽报,又复为虎食人,孽益日深,又不知报将何如也,可为拊心疾首、痛哭流涕者耳!”俨叹息道:“君之今日,大都以此。然君既知悔,当不以恶道终其身,可无过自悔伤也。”虎又嗟吁而言道:“已矣,无复望矣!然尚有一言相嘱:君若使事已完,回京覆命,幸取道于他郡,无再过此途。吾今日尚悟,认得故人,然胸中不了之事,无所告诉之情,既得一泄于君前,则我之事毕矣。自此以往,无复人世之念矣。便恐迷却本性,茫无知识。则君过此,吾既不省,将碎足下于齿牙之间,终成士林之笑。此吾之所切祝也。君从此去里余,有一小山,登其上,尽见此地,将令君见我焉。非欲矜勇,欲令君见我猛恶之状,不复再过于此,则知吾待故人之至意也。”俨悉唯唯领诺。虎又道:“君还都,见吾友人妻子,无言今日之事,以彰我丑,则感庇深矣,是以不惮再三叮咛。君奉命有期,吾恐久留使旆,稽滞王程,愿与子诀。珍重故人,相见无期。”俨再拜上马,回视草茅中,号咷悲泣,所不忍闻。俨亦向之大哭一场,然后策马而行。不里余,果有一岭。登其上,顾视岭下,则虎自林中跃出咆哮,岩谷皆震。俨想其言之不诬,遂去抵岭南,将所命公事一一料理。及事毕,亦几半载。忆虎之言,不敢复由故道,乃求他道,纡其途而归。亦不知虎之所终也。至京覆命一完,即遣人持虎所授之诗文,又自作书一封,及赙赠之礼,若李微真死者然,以讣于微子。月余,微子自虢略至京,诣俨拜谢,求先人之柩,欲扶归葬。俨无可为对,不得已将微往游吴楚,及回至汝坟变虎,相遇口授诗书、嘱托妻子之事,自颠至未,一一告之。其子痛哭而返。俨念故交,且已受虎之托,遂以己俸均给其妻子,免饥冻焉。其子亦有文名。俨官至兵部侍郎。古今才士,不为少矣,而变虎者,曾未之闻,乃竟以傲放一念致之。世之非才士者,侥幸一第,便尔凌轹同侪,暴虐士庶,上藐千古,下轻来世;其又不知当变为何物耶!至于李俨,以异类之所托,而 不负约言,分俸赡子,其视贫贱之交,漠不一顾,死亡之际,视若路人,其贤不肖又何如邪。在下懒作落场诗,听唱《黄莺儿》一只:   摛藻薄卿云,恃才高,每丧身。古来多少遭奇困,於菟快心。   蚡伦有文,现身说法殊堪信。再沉吟,若无谊友,妻子定飘零。 第七回 失燕翼作法于贪 堕箕裘不肖惟后   贪淫作法已先凉,燕翼何堪鲜义方。   狗狗贪名惟好径,蝇蝇学谄只循墙。   从来悖入终须出,自古荒淫必惹亡。   道是像贤还得笑,羡他五桂日芬芳。   《左传》云:“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教子是第一件事,盖子孙之贤否,不惟关自一生之休戚,还关祖宗之荣辱。这所系甚重,可以不用心教诲么?俗语道:“爱在心里,狠在面皮。”除了虎狼,那得无父子之情。但一味爱惜,与他吃,与他穿,养得肥头胖脸,著锦穿绫,且是好看,却是一个行尸坐肉。愚蠢受人轻玩,软弱受人欺凌,已是为祖宗之玷。还有强暴的刚狠惹祸,狂荡的放纵破家。只是为父母没见识,没教养。愚蠢的,不能开发他,使他明白;软弱的,不能振作他,使他决断;强暴的,不能裁抑他,使他宽和;狂荡的,不能节制他,使他谨饬。这叫随材器使,因病与药,纵不能化庸碌为贤哲,还可进驽下为中材。但这教法,在古人有胎教。这理极是,却难行,独是父严母慈,还责在父亲身上。   家有严君,斯多贤子。肯构肯堂,流誉奕世。   父之教子,有身教。身教是把身子作个榜样,与儿子看。自己事父母孝,承颜养志,没个不尽心竭力;待弟兄友,同心急难,没个不笃爱致敬。夫妻和,相敬如宾,绝无反目;朋友信,切磋砥砺,久要不忘。至于一做臣子,便忘身殉国,不顾身家。至做人正直,却不是傲狠;做人谦厚,却不是卑谄;处家节俭,不是鄙啬;处家备整,不是奢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也不为世所轻,也不为世所忌。子孙肯像贤者,做去自没有过差。还有言教。言教是把言语去化诲他,指引他。道理不明白的,为他剖发;世故不通晓的,为他指点。有好事好人,教他学样;有不好事不好人,叫他鉴戒。不惮再三,勤勤勉励。   以身作典型,训诲复不惜。贤愚转移间,木借绳而直。   若是自己既不肯作好人,说好话。那子弟中,能不假教诲,盖愆干蛊的,有几个来?这也只落得家破名灭,为人所笑。明时,中州有个缙绅,姓吕。自己是个孝廉,做人待胜我的极是小心,待以下的极其倨傲。要人钱不顾体面,到钻营也肯用几分,因两句书,得一个举人。做举人便把书撇脑后,只是吃酒好色。人有好田地,百计图谋他的来。人有好妇女,用心要令他到手。百姓怕他如蛇,连上官怕他如蝎。到四十余岁,料道登不第来,就去谋选。还用了千金,讨得一个仪真知县。一到任,乡绅举监生员来见,满面春风。送礼只回盘盒;征钱粮,兑头火耗,准准只加一五。问词讼,原被干证,个个一两三。买食用,一两也给三四钱,还要领他一载。给钱粮,十两定除一二两,何妨预借一年。拿著强盗,是他生意到了。今日扳一个,明日扳一个,得钱就松。遇访土豪,是他诈钱桩儿,这边拿一个,那边拿一个,有物便歇。奉承乡绅,听他说人情,替他追债负,不顾百姓遭殃。搪抹生儒,要他颂德政,要他留朝觐,总只黎民出血。待衙官,非重礼不与差委,非重赎不与批词,个个都为挣子。待吏胥,曾打合便多承行,善缉访即多差使,人人尽是用神。上司贪的与钱,不贪的便寻分上。考语上常是以瑕作瑜,考察混得便朦胧,难混便极钻营,每次捉生替死。   共叹天无眼,群惊地少皮。狼贪兼虎暴,全邑受灾危。   至于考较生儒,是件正务。一等头,乡绅子弟;一等尾,自己钱神。这些吃荤饭送节礼的,布在又一等,把些孤寒有才的都剩下。到童生案首决进的,又得个名,决要三百。三十名内,可望府取,定要三十两。禀进学,禀科举,都是得钱。真是乡绅口是心非,士民积怨深怒。八差地方,似这样做官,是一日安不得身的。但奈他钻刺不过,凭著这说不省道不省毒心,更有那打不怕骂下怕皮脸,三七分钱,三分结识人,七分收入己,上台礼仪不缺,京中书帕不少。混了五年,也在科道中,寻个送他千两作靠山。又去吏部中用他几百两,寻头分上,也得个部属。   金多誉重,财旺升官。排门入闼,只是能钻。   在部冷坐了几时,用了个分上,谋得个九江抽分。关门上,已养了许多包揽的光棍。又有这些白役巡拦,已是够了。他又差出家人缉访长江大船,重载报税,他都要起货盘验,刁难他,掯他倍税,若到搜出夹带,好歹十倍,还要问罪。把货白送与他,还不够。弄得大商个个称冤,小贾人人叫屈。   牟利及锥刀,搜求不惜劳。谁怜负贩者,辛苦涉惊涛。   长江风水大,他要留难诈钱。把这大船千百炼住,阻在关口。每遇风狂,彼此相撞。曾一日淹住客船,忽然大风锚缆都管不住,至于相撞碎船,死者数百余,只为他贪利诈钱。至于客商,不惟不能图利,抑且身命不保,他也全不在心。但人部道他不祸于身,必祸于子孙。一年任满,也得银十余万。自倚著肯奉承人,有钱舍得钱,再捱两年,可以捱个知府,是黄盖了。不期公道难昧。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游花百姓,脱靴挽留。那无辜受害的,自嫉之如仇。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歪老秀才,立碑建祠。那高才受仰的,自恨之刺骨。乡绅说分上,与他八刀,一时也像相厚。到后来事过人去,也就不肯奉承,以非作是。   弥缝有时露,秽迹无不彰。名实每相副,贪人誉怎长。   所以士绅把他秽状,做笑柄,以资笑谈;小民把他恶迹,编歌谣,彼此传唱,不免传入人耳朵里。下次大计,他到八九日,也差人送礼与守巡抚按、本府刑厅,要他盖护。只本县下首知县,恨他工食得头除,预放两年;钱粮要火耗,预征几限。远年已征未解,尽行抓去;各项预备无碍,尽行拿回。还又将库中要解钱粮拿了,把些纸赎抵补,还补不来。竟是与他白做半年,还揩不够,所以恼了。他送礼,也收他的,有书求照管,也应他。却将他用事书吏,时时送访,也揭出他平日赃私。临大计也从公出个事实。升任的人,不在面前,终久情面少。他平日夹人、打人、监人,诈钱贪酷,是并行的。如今只用一个贪字,也是上台人情了。大察照例,也得个为民。   家资共山高,民怨似山积。一黜谢苍生,犹恨不诛殛。   闻报时,恰又谋得个好差。也说没我前任,不没我见任。但这话是说得行不得的,只得收拾回家。可恨是带不得这顶乌纱,穿不得这领圆领,称京官、见上司、吃乡饮,只好家中纳闷。后房妾多,生下五个儿子,道是五凤,大的叫做凤咮,二的叫做凤翼,三的叫做凤趾,四的叫做凤翎,五的叫做凤毛。他又自己解嘲道:“我有这五个儿子,做乌龟忘八的也有,做官做吏的也有。我如今一人分与他二三万两,使他各人造所大房子,前园后池。我老人家带了些歌童清客,五日一转,轮流供给,尽可以乐余生,做个陆贾了。”有那相爱的亲友道:“你是该快乐的了。但这五个贤郎,该请名师良友,叫他潜心读书,以取上第。”群妾们也有劝的。   堂上虽朱紫,膝前犹布衣。好因焚刺力,万里试鹏飞。   他仰天大笑道:“读甚么书,读甚么书!只要有银子,凭着我的银子,三百两就买个秀才,四百是个监生,三千是个举人,一万是个进士。如今那个考官,不卖秀才,不听分上?监生是直头输钱的了,乡试大主考要卖,房考用作内帘是巡按,这分上也要五百。定入内外帘是方伯,无耻的也索千金。明把卖举人做公道事。到后边外面流言得凶,御史将房官更调,他两下又自行打换,再没个不卖的,只要有钱。起初用了三千,又是一万得了出身。拼得个软膝盖谄人跪人,装了硬脸皮打人骂人,便就抓得钱来。上边手松些,分些与上司,自然不管我。下边手松些,留些与下役,自然寻来与我。   打开幸路,跳入名场。当今之时,只有孔方。   “到那时,一本十来倍利。拿到家中,买田置产畜妾,乐他半生,这便是肖子,读甚么书!若要靠这两句书,这枝笔,包你老死头白。你看从来有才的毕竟奇穷,清官定是无后。读甚么书,做甚清官!”家中还沽名,一个经学,一个乡学。经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嫖场赌场里。乡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奶娘房里。大的次的年纪大些,趁着自己做京官,一半银子,一半分上,也进了个学。到科举时,正考有优劣的,不敢惹他,遗才出去不取得。直到大收,一人用了八十金,去钻房考,买题目关节。晓得儿子来不得,寻拟题,要先生改,要儿子记,图个撞著。那大儿子知机,晓得记也不曾记得,撞也料撞不著。自用了六七两银子,自向供给所去进场,点进头门,自有人招接。进去高卧一日,两个半夜。也有粥饭粉汤,还有题目纸,馒头果饼。监军相随,三场喜得完名全节。二郎不识嗅,进了三门,落了号。记出文字来等题目,不期不对。他道题目差,文章是,也写了两篇。到后来记的忘了,没得写,只得歇手,弄个墙上先揭晓。害这房考,在里面寻个头昏,还去别房搜不得。鸿飞正冥冥,弋人何所觅。到场后,买主赖他关节不灵。卖主说他误事,没科举哄我。一个查不出朱墨卷,一个明是贴出,难说个不误事。虽赖得些,也费了四五千金。   敲剥聚脂膏,浪把科名觊。原从空中来,自向巧中去。   到底大郎识嗅,道:“父亲原不叫我读书。道三千举人,一万进士。如今做不来,只拣省些的做做,一千七百,弄个中书罢。”吕主事道:“这是没择钱的生意。还是举人,本钱多些,后来弄个知县通判,所得还大。”大郎道:“这使不得。要到下科,还要捱个岁考。你又费钱,我又吃力。若说中书费重,便四百两纳个儒士,弄个简较,就是有司。有钱的只是中书,还有体面。你若不依我,定要买举人,你买成了,到临时只不进去考,你自折银子。”拗不过,只得纳中书。喜得改换头角,在缙绅中走了。第二个仍前干科举。怕他来不得,用了二百两,买编号书吏,联号,七个同号。每篇百金,中出再谢。还又用钱与誊录书手,加意誊,用钱派在关节房官房内。不知遇了个撞太岁,拿个假关节来,竟撮了几十两去。场中不中,早已破费千金。吕主事气得紧,将来把做废物。他也巴不得丢手,且喜书上笨,盘算上清,且自去放债经营去了。   封侯自有骨,田舍人可为。何若事毛锥,尝添沦落悲。   喜得第三个儿子,是他爱妾所生,小时极聪明,生得秀雅。他自不肯把书去苦他。倒是其妾上紧要他读书,厚供先生叫作文字。到十四五岁,也写得两句出,先生盛称是个奇才大物。涂得篇文字、凑了个铜钱,也早早进了学。他就侍才做物,见刻文不直便义,见先辈便道腐物滞物。季考堂考,他拿定魁解之才,自然前列,不须人力。那父亲母亲放下心下,暗里为他请托。取得个前列,就认做自己的,越发夸大。从此不从先生了,只是结社。这社中夙弊,只是互相标榜。有那深心的,明怪他狂,却肥拱景他。他又认真刊了两篇胡说文字作贽,厚礼去求某老先生某老名公作序。每日披巾玉结,大轿高盖,毡包俊仆,跟拥拜客,送礼请酒。结交名士,都是厚往薄来,勉强亲热。   结交须黄金,金尽名乃起。还愁轻薄儿,以我作玩具。   家中见他交游多,又大言不惭,认做有才。有时不来衬副,自然失利。   他却大骂瞎眼主司,全不自愧。家里要替他买廪,他道:“就中了,要廪做甚么!以我之材,决不至打破鼓田地。”父亲不相信,用了百金,弄个科举第二。他道这我分所当得,还暗里埋怨父亲,错使了银子。   一片狂奴态,其中未必有。大言不惧人,颜甲十重厚。   到将进场,他道两个哥哥每次折银数千,我不要你买举人,只拿几千与我供出场嫖资。父亲也与他千金,还自己随他到省。道官办圆领不经穿,自己的他不屑穿,在家寻了一套京屯,一套怀素备用。又带了许多尺头、犀玉、杯、银器玩物,备送座师外,几百银子听用。到省头场出来,对父亲道:“稳稳还你一个解元。”三场喜得苟完,就带了清客陪堂,寻些娈童美妓,自去顽耍去了。揭晓这夜,吕主事与几个陪堂,痛饮彻夜,开门待报。他也在妓家,吃通宵待报。家里有人知他家是历科弄手脚的,都先来报。有恨他家的,故意以报为名,将他窗户什物打碎。及榜挂出,并没大名。   富贵虽有命,功名也仗才。君家固谫劣,岂易上金台。   在妓家,把主试大骂。父亲邀他回去不去。道:“无颜归故国,只有银子可留几千,我暂在外边解闷。”吕主事只得将原带银两尽行与他。他却在外边求名妓,落赌场。银两用尽,便写票转借。九折五分钱都不论,惜来随手用完。吕主事与其妾计议,急与他成亲,要收拢他。不知习与性成,竟收不住了。第四个儿子,是吕主事做官时生的。看见银子容易,看惯骄侈,读书不曾有成,单学得些摇摆。每日饮食,只图个丰盛,也不论钱。穿衣服只要新,也不论价。父亲见前边三个儿子都不能成功,意思要他读书。他道:“三个哥哥都不读书,偏要我读书。”特为他请先生,供给先生,落得读书。他只不去,还要捉先生陪游山吃酒。那先生也是有人心的,觉得虚糜他馆谷,心甚不安。请他来讲书作文,他便发话道:“吃我家饭,收我家束修罢了,苦苦来逼人做甚?”父亲来查功课,先生遮掩不来,也只说令郎是个堂堂乎张也,只习外貌,不甚留心书上。他知道了,竟绝了先生供给,饿了两日。先生也竟就辞了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