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 第 6 页/共 8 页
离京到常州,去见张四府。张四府自他进京,也时时差人送礼照管。这次又赠他上任之费。两个到了家,少不得拜客祭祖,阔绰一阔绰,一水之地,带家眷到了任,投下荐书。吏部书,有个不奉承的么?批词便已不脱,及至林按院到,又有美差。上司知他与代巡有一脉,又加假借。两人在任,都攫了五六千金。任满,亏这三人力路,浦肫夫还做个沔阳州州同,戴簪陈州吏目。三人犹自照管不懈。倒是这两个识休咎,道:“银子擢些罢了。日日向人跪拜,倒不如冬天炉煨骨柮,白酒黄鸡;夏日绿树芰荷,青菱白藕。”都致仕回家快乐。总之杰士是个拚得。贫穷时也拚得财,得意时拚得官。两件总是个看得财轻。故浦戴皆世所难,若三君之厚报,不为过也。
第十一回 惟内惟货两存私 削禄削年双结证
紫标黄榜便如何,富贵奚如德积多。
衫袖几看成粉蝶,朱门每见篆旋蜗。
一棺以外原无我,半世之间为甚他。
笑杀守财贪不了,锱铢手底几回磨。
人最打不破是贪利。一贪利,便只顾自己手底肥,囊中饱。便不顾体面,不顾亲知,不顾羞耻,因而不顾王法,不顾天理。在仕宦为尤甚。总是为农为商的,克剥贪求,是有限量的。到了仕宦,打骂得人,驱使得人,势做得开,露了一点贪心,便有一干来承迎勾诱,不可底止。借名巧剥,加耗增征,削高堆,重纸赎。明里鞭敲得来固恶,暗中高下染指最凶。节礼,生辰礼,犀杯金爵、彩轴锦屏、古画古瓶、名帖名玩,他岂甘心馈遗,毕竟明送暗取。
馈赆朝朝进,鞭笞日日闻。坐交闾阎下,十室九如焚。
这却也出乎不得已。一戴纱帽,坐一日堂,便坐派一日银子。捐俸积谷,助饷助工,买马进家资,一献两献。我看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叫他何处将来?如今人才离有司,便奏疏骂不肖有司,剥民贿赂,送程送赆,买荐买升。我请问他,平日真断绝往来,考满考选,不去求同乡,求治下,送书帕么?但只是与其得罪士庶,无宁得罪要津。与其抱歉衾影,无宁抱歉礼节。赠送不妨稍薄,若污我名节,去博人好,着甚来由。况说及肥家,这天公最巧。如《唐书》所纪,阴间有掠剩使,夺人余财。丞相李峤贫,张说富。僧人道:“张相公是无厌鬼王,冥府有十大铁炉,铸他横财。”这都阴有主持。
贫富皆悬造物,谁去拙窘巧盈。智者会须任运,从他坎止流行。
明朝曾有一御史,对门生道:银财有分限,不可妄得。我曾出巡云南,夜在官署,觉神思不宁,寝不成寐。我祝道:“此地莫非有冤欲告乎?”恍惚有一金甲神人在前,说:“公有银千两在此,特来相告。”我道:“在何处?”答云:“在公座边砖下。”我去了公座发砖,果有银二十锭,计千金。我道:“如何得家去?”神人曰:“但写乡贯姓名,及所住地方,当为致之。”我依言书毕,置银上,覆以砖。后巡历将完,一丁忧同年来见,为一知县求荐,四百金,各得二百。我坚辞不受。同年道:“你不收,怕你忘却。必须你收,我始放心。”我勉强收了。任满到家,偶思及此。吩咐家人,备了三牲,暗暗祷祝。忽神人复见,道:“银在书房条桌下。”我次日令家人发条,果得前银,但数止八百。我道原银一千,今仅八百,这二百却落何处?晚间神人复现,云:“某同年二百是也。”惊得我汗流浃背。可见凡人举动,神鬼皆知。此赢彼诎,数有一定。即此观之,可强求么?
货殖非关亿,绳枢命本穷。贪夫空役役,人巧困天工。
我闻得广东有个魏进士。做秀才时,其家极穷,身衣口食,俱难支值。
无灯常借月,有户不留风。甑里尘时起,囊中钱每空。
他只一味读书,不甚料理家务。亏得妻家稍裕,其妻稍勤,苦捱朝暮。
其妻每怨恨读书,费他妆奁,至于穷困。魏进士勉强支对道:“不要怨,倘得中丁,包你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十倍还你妆奁,也不打紧。”不期果然中了举人,又联捷中了进士,殿了三甲。该选推官,先观政都察院。一时便有长班、雇马、交际之费。观政毕,选期尚远。但路遥,往来不便,只得在京守候。一住半年,租房火食,庆吊公分,及至选官,备送上司礼,又借了若干债。双月二十五日选。掣签,掣得个湖广江陵府。这掣签也是名色。凡遇好府,毕竟有几个京官,或是同年,或是座主来拜,要借重,图他到任后照顾,好说分上。就为他见选君讨缺,缺十个九个是坐定的。大凡掣签,或分南北中,或分上中下。如魏进士广东人,筒中故意放江陵广东二签。掣着广东,是本省,不当选,则自然是江陵了。或是以一湖广人陪掣,湖广人不当得江陵,这缺又该魏进士了。
吏弊如重云,能使月鉴暗。迂拙成积薪,冯唐有深叹。
魏进士得了地方,雇了乘人轿。至徐,由水路过淮过江。由浙江江西至广。祭了祖,与亲族作别,与奶奶一同上任。但这奶奶耳朵内,一向听得说做官好,不知仔么搬金采宝,银海钱山。及到任,在路夫马人役迎接,体面甚是威势。进衙门,各府县乡绅送礼,也甚热闹。只魏推官新到,自然立些崖岸,推却不过,勉强收一二色,也还好。在后衙门虽然日日有事,却不过是抚按藩臬守巡批行,府堂牒送。终日费自己精神,替他人挣纸赎而已。年余,代巡委一次查盘,府县折程折席,也有百金。平日只靠端阳年节二次,全省县官来送节礼,约莫一人四两之数。还有地远县小,躲过不送的。奶奶道:“好好。做了教官了,一节才有些活动。他还多些拜见,进一番学,有一番束修。”这闲常散言絮语,最是恼人移人的。凡遇送礼,俱是夫人收。他要打首饰,做衣服,魏推官因穷时用费了些,又是好要撒娇做痴人,再不肯,使性哭泣。魏推官也只得勉强依他。正是:有心立名行,无计拒贪痴。又且买办珠翠绸绫,给发工价,不惟短他价值,还要刻他银水等头,便已作承魏推官一个克剥要便宜名头。
猛虎有神威,苦为妖狐夺。借光唬百兽,大权叹旁落。
厅中有一个吏,叫单规。他是个滑吏。他轮长接,在广东接官。奶奶与管家,暗中俱有礼,得他欢心。将他内外心性行藏,都已打听,到此又看破奶奶是要钱,做得主的。其时,本府有个大户,姓陈名箎,家极豪富,却极好作歹事,家中养几十个家丁,专在大江做私商勾当,并打劫近村人家。一日劫了一只官船,是兵巡道同年。巡道追捉甚紧,府县三日一限比,巡道半月一解,捕人正在根寻。巧是陈家家人打劫,每有金珠绸缎货物拿回,陈箎都量给自己银钱,货物差人隔省发卖。所以家人身边并无赃物被人看破。这次打劫得多,各人见每次陈箎与钱,不上半价,故此各人也留些在身边。有了物,就思出脱。有去卖的,都不知价数。早已为明眼公人看破。又在娼妇周英家嫖,他家有雪儿楚云几姊妹,都生得标致,是一干极会起钱猱儿。各贼钱来得易,在他家甚是挥洒,把金珠作赏赐。被应捕踹了,做了一索,供系陈箎家人。还有十余党与,都在陈家拿出。陈箎买了捕人捕官,竟卸在龟子身上,通呈上司。陈箎是极刁顽,有事极肯使分滥许,事后便也倒赃短欠。衙门人晓得,故意留他个酒碗儿。把捕衙初供“系不到官陈箎义男”一句,不去。及至巡道发刑厅覆审,魏推官也是个留心政事的,将招由细看。想道:江洋巨盗,必有大窝。娼家是其花销处,利其财,不行举首有之。若说主窝,断难舍数年畜养之家主,问数日淹留之龟子道理。便出牌提陈箎。
剖柱追元恶,埋轮翦大奸。棱棱施铁面,行旅或安然。
正拘提间,忽代巡委查盘武昌,魏推官只得收拾起行。
先时,魏推官到任时,首参谒抚按司道,因遇逆风,泊船小港,独坐无聊。在船中眺望,见远远一林松竹,中间隐隐露出殿阁。间又逆风中,送上几声铃铎。问梢子,答应是圣寿禅寺。魏推官道:“是隔属,不妨打轿去一随喜。”不多带人役,不开道,竟到林子里来,却见:
竹欹如延客,松乔似引人。江村人迹少,一径绣苔茵。
转过林子,听得钟声断续,笙管悠扬。是几个行童将着乐器,十许个僧人执着香,迎来。到山门,又是一个老僧,鬓余残雪,面有月光,躬身相迓。入大殿,参了诸佛。转到方丈,却是纸窗竹屋,风致悠然。小草名花,幽妍可憩。器具修洁,微尘不生。满壁斗方诗画,都是赞主僧道寂的。
有道:百年老树知僧腊,一片明蟾映古心。
有道:廿载远城市,一心横古今。
有道:解到风旛缘著想,悟来明镜本无台。
有道:慧从定里出,觉作世之先。
魏推官看了道:“这老僧想是寂和尚了。方外高人,可以宾主礼见。”
老僧谦让许久,侧坐了。须臾茶至,排列些果品点心,极精洁。相与谈些口头禅,彼此推重。总之做官的谈禅,见解已超俗人。和尚们也假借他,故此说得。坐久进斋,尽有远方之物,似出宿备。魏推官道:“上人禅林名宿,正直脱去俗情。适才烦僧行远迎,如此厚款,太厚了么?”侧边立著一个会捣鬼快嘴小和尚,答应道:“师祖平日不轻见人,礼数脱略。三日前,定中知大贵人将到。特差小僧前往城市,预备蔬菜。早间分付僧行,门外迎接,故此如此。”魏推官道:“寂上人,果然能前知么?”寂和尚道:“不敢。是小僧浪言。”魏推官也笑是鬼话。当晚就宿寺中,与寂和尚做个知己。寺中也就立个大檀越老爷魏,大红纸疏头。魏推官虽道他是鬼话,故意试他,回日与每次过往俱去探他,那迎款宛同一日。这次魏推官也去访他。到府,不过照例到府县衙门,查一查仓库,点一点人役,把罪囚过一过堂。凭吏书简几个矜疑的,听代巡开释。向府县正官,讨一讨佐二杂职贤否,并不好书吏应戒饬的,造册以候代巡奖戒。其时值张太岳母丧回籍,两院三司,都到江陵赴吊,魏推官也且回任。
葫芦依样画,书吏枉奔波。谁是急公者,虚心为勘磨。
回衙,不免理论日前未完事件。陈箎前已寻着单规,央他寻大分上。单外郎主张,千金过龙,可以无事。陈箎道:“魏四府闻得他不曾破手。若造次进去,一变脸,这番事体,越不好了。若没有贴体乡亲,不若寻张阁老公子。”单外郎笑道:“我做得与你做,是便宜你。张公子怕三千金不开眼哩!”陈箎见他说得是,就听他,将千金交与单外郎。单外郎乘官不在,先与管家讲起。管家道:“奶奶要得紧。奶奶应了,不怕老爷不依。”单外郎故意激他,道:“我见老爷甚是执法,怕奶奶也做不来。若做得时,万金也可得。管家小小也得个千金。”管家道:“缚牛自有缚牛法,都在奶奶身上。”管家去与奶奶说,果然一力应承。单规却将六百两送进与奶奶,管家加一六十两,说事的后手三十两。其余单外郎落簏。
千金买出狮吼,三面好纵鸱鸮。
魏推官到了衙中,傍晚两人吃了些酒。收拾方罢,那奶奶笑吟吟道:“做了年余官,今日才得一宗大财。”魏推官道:“你说我查盘回,带得这些折席程仪么?”奶奶道:“这样叫做大财?”就在袖中拿出陈箎一纸诉词,道:“这人拿银子六百两,我收了,你可圆活他。”魏推官道:“这人饶他不得,我正要拿倒他,立个名。”奶奶道:“图名不如图利,你今日说做官好,明日说做官好,如今弄得还京债尚不够。有这一主银子,还了他不成?”魏推官道:“官久自富,奶奶不要如此。”奶奶道:“官久自富!已两年进士,一年推官,只得这样。见钱不抢,到老不长,任你仔么,我只要这宗银子。”魏推官道:“这是谁拿进来的?”奶奶道:“天送来的,不要这等痴。你不要钱,你升官时,那男盗女娼的,却要你的。只问你,如今不捉几两银子还人,后边谁人借你?况且这事,别人已问明白了,你生事害人做甚么?”愤愤的只待要闹。
虎心原自猛,豺性更能贪。那解名和义,唯知利是耽。
魏奶奶也不拿出银子来看,竟自睡去了。魏推官叫过管家来,假狠道:“你这干奴侪,做得好事!是那人做下的?”都得了钱,只彼此相看,绝不做声。查那管门的要打,奶奶又跳起来,道:“你打我不得,借他打我么?”嚷起来,魏推官便不敢做声。要考问把私衙皂隶,又怕声张,只寻他空隙,道他不常川守衙,打了二十五一个,消气,闷闷的阁了几日。上司来催,没奈何,也只得照前问拟。那单外郎,要发卖手段,还要奶奶逼勒魏推官,把陈箎做个干净,龟子做个煞。自此陈箎高枕无忧,龟子延颈受戮。
初无杀人意,奈擢杀人钱。落笔如矛戟,冤魂泣九泉。
魏推官也因这节,怕奶奶又做出来。私衙关防甚严,酒也不甚出去吃。
未几按院发牌按临武昌府,魏推官先期到府,将衙门封固,转头都塞了。叫本府知照二员,轮放水菜。又对奶奶说:“只可一不可二了。”奶奶道:“真穷鬼,真穷鬼。且看。”出门,将门上著实吩咐一番方去。只因魏推官原是本分要好的人,因这事觉得违心,又怕人知道,心中抑郁。将近圣寿寺,巴不得一步跨上岸,与寂和尚一谈。不期转过林子,并不见钟响鼓乐响。到了寺门前,亏得一个小沙弥看见,忙去叫时,走得几个来接。也有只带搭子,没有僧帽;也有著得短衫,不穿偏衫。赶上来,香棒儿也拿不及一根。到方丈,桌上灰尘堆满,椅子东一张,西一张。寂和尚摸了半晌才走出,连道失迎。草草吃了些茶,到晚吃斋,也只些常品。恰好服事的,仍;日是那捣鬼快嘴和尚。魏推官对他道:“你师祖怎不前知了?”这和尚道:“委是师祖不曾分付,有慢老爷。”寂和尚也急请罪,道:“委是有个缘故,老僧也不解说。”魏推官道:“有甚缘故,上人不妨说来。”寂和尚道:“这事说来近诞。敝寺伽蓝,最是灵显。凡遇贵人过往,三日前托梦报知。先前张阁老乡试时,避风来敝寺,伽蓝都来说。所以张阁老大贵了,舍田十亩供常住,还留一个神灵显赫匾额,在伽蓝殿中。今老公祖累次来都报,只今次误了。也不知伽蓝他出,也不知有他故,躲懒不报。”魏推官道:“果有此事!”寂和尚道:“老僧不敢谎说。”魏推官道:“我去武昌,往回不过十余日。上人可为我一问,是甚缘故。”这一问,魏推官还在疑信之间。不料这老僧果向伽蓝前鬼混,道:“你是一寺之主,寺之兴废,全靠于你。你怎失报了贵人,以致触误魏推官。他若发恼,便为阖寺之害。如今要你还不报之故,你快快报来。”说了又说,念了又念,就像泥神道有耳朵的。只为:胸中利害纷纭扰,出口言词不厌频。祝罢,这神人果然有灵,夜中托一梦,将所以然之故,说一个分明。老僧甚是惊骇。
莫言天厅高,神目无不照。
相隔半月,魏推官又来,仍不是前番远迎光景。魏推官看了,又笑道:“伽蓝想仍不灵。”只见这老僧口中趑趄,道:“灵是灵的。”魏推官道:“既灵,怎又不报?且我前日,央你问得何如?”寂和尚欲言不言,又停了半日。魏推官大笑:“伽蓝之说,还是支我。”寂和尚又沉吟久许,欲言怕激恼推官,不言只道他平昔都是诳言,真是出纳两难。才道得个“不好说”,魏推官道:“我与和尚方外知己,有话但说。”和尚道:“伽蓝是这样说,和尚也不敢信。”把椅移一移,移近魏推官,悄悄道:“伽蓝说,老公祖异日该抚全楚,位至冢宰,此地属其辖下。”魏推官笑道:“怕没这事。”和尚道:“平日通报,以此之故。”魏推官又道:“今日不报,想我不能抚楚了。”和尚道:“真难说。”推官又催他。和尚道:“神人说,近日老公祖得了一人六百金,捉生替死,在断一人。天符已下,不得抚楚,故此不报。”这几句,吓得魏推官:
似立华山顶,似落沧海滨。汗透重裘湿,身无欲主神。
强打著面皮道:“下官素颇自砺,一时不明,枉人有之。得财骫法,实是没有。”坐不定身子,起身上船。寂和尚陪上许久殷勤,请罪,留他不住,只得于寺门相送。魏推官执著手道:“适才之言,不可轻泄。”和尚连声不敢。这魏推官归途好生悒快,待要使人叫龟子出状,自己央同人翻招,怕陈箎知道,倒赃。况这宗案,又经达部了。若是抹杀,怎真窝家漏网,假窝家典刑,都为我得钱之故。笑是:?因贫成乳虎,从悔作藩羊。到得府,传梆开门,竟入书房闷坐。这奶奶又揽得几件公事,巴不得推官回。听得竟入书房,道:“这甚作怪。”也走入书房。只听得魏推官在房内,将靴脚跌上两跌,道:“一个八座,轻轻丢去了。”魏奶奶带著笑,走进相见,道:“甚么八座丢去了?若是好的,还叫人寻将来。”魏推官道:“只为你六百两银子,卖去了我一个吏部尚书。”奶奶道:“若买卖得个吏部尚书,还是银子好。”魏推官把从前一段事,细细说与,道:“暗有鬼神,驷马莫及。”叹息悲伤,几于泪下。
漫喜筐篚盈积,谁知天道彰明。聚尽魏州城铁,铸他错字不成。
奶奶见他怨怅,道:“你是怕我又做甚事,说这鬼话。想还是秀才时,穷鬼附你体说的。”奶奶见是说不入头,洋洋去了。未几,是张江陵新例:南边江洋与北地响马,审实俱决不待时。旨下,部文到,这龟子与众强人,俱各押赴市曹斩首。可怜:
正是烟花主帅,何关斩揭渠魁。萧艾尽归删刈,彩笔织就风雷。
魏推官闻之,越发杌陧。不及考满,病弱,只得告假回籍,不数年身故。可见不当而得,明有人非,暗有鬼责。丈夫心地光明,一介不取;便没有鬼神,也不可苟且,况是图财害人。至于浅见,最是妇人,如何可令做主?这病源,先在未读书做官时,便畜了富贵利达之心。一到得官,大家放肆,未有不害事的。我请问众守财虏,贪财是要顾妻子,要营官职?若并一身不能保,应得禄位,俱为削去,不可警省么!幽冥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法擢钱,敲剥百姓,更是不可。
若到听分上,虽云他人得财,罪过终是我作。作聪明任性,虽云此中无染,终是明而不明,有负洗冤雪枉四字。近来又见党护书役,听其脱罪。真逼死人的,反作原告,无辜的破家杀身。草刈无罪,芥视青衿。催牌如火,批驳如云,必欲锻炼成狱。盖批驳假手书役,宜乎任其穿鼻。但一人之冤不伸,反又杀人身破人家,悍然不顾。只怕人怨天怒,恐亦有所不免也。故古断狱所戒,曰: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其罪惟均。官是官宦势力,反是报复恩仇,惟内是妻子、或私人请托,货是贿赂,来是干谒书札。总之在法杀人一也,按狱者慎之懔之。
第十二回 狂和尚妄思大宝 愚术士空设逆谋
《乌夜啼》:
夜月几番春夏,夕阳多少兴亡。营营自作无端梦,容易费思量。
腐焰浪思空耀,井蛙妄冀天飏。骈首悲看燕市上,洒血碧黄壤。
自古道:天心有属,大宝难据,即如李卫公、张虬髯,何等英雄,又当隋失其鹿,群雄角逐之时,自谓取天下如反掌。及见了李世民,一个便俯首从龙,一个便窜身海外。其时李密,亦是一时豪杰,只为不识时务,不肯降唐,旋就擒灭。况在天下一统,太平无事之时,乃欲以区区小丑,窃窥神器,犹以卵投石,有立碎耳。却亦有一说,天生一个狂人,无论事成不成,生时定有一个好兆,生下便具一个异相。又凑著一班妄人,便弄出大事来。唐明皇时,并州牧夜间露坐,见东南红光一道,惊讶道:“此天子气也。”明日访民间,生子的都取来看,却无好相。又查到部曲中,生一子,取看时,相貌甚异。州牧道:“此假天子也。”左右道:“既是假天子,日后必定叛逆,何不以此杀之,以绝后患。”州牧道:“天之所生,谁能杀之。”你道此子是谁,便是杨贵妃的乾儿子安禄山。相传说道,安禄山是磨灭王转世,故此杀害生灵,逼迁乘舆,几成大事。究竟身死族灭,挂一个乱贼的名。然犹做得些事业,占得些城池,也曾称王称帝一番。至有毫无因藉,又际平成,只因方面大耳,便自许是天生帝王。结连无赖,思占江山,事未举行,束手就缚。还不如齐万年、宋江等横行一番,岂不可笑!
一命不易邀,九重宁幸得。平楚兆先机,徒然血凝碧。
而今说成化间,保定府易州有一个人,姓侯。他生了一个儿子,叫立柱儿。是生他那一会,恰遇著邻家造屋,在那厢立柱。那老子道:“好是个吉利日子。生的他大来,必替国家做根擎天碧玉柱。”就叫做立柱儿。自小多灾多病,爹娘要舍到佛寺里,还不曾肯与他。六岁上学,叫名得权,也会读书。不料父母相继病亡,无所倚靠。有个邻舍金公,依他父母旧日念头,送他到狼山广寿寺去做个和尚,叫名明果。剃了头,方面大耳,广额耸鼻,真也是个异相。到二十外,他要参方,要会天下明师善知识,装束,辞了本寺寺主。
笠欹朝月影,屐碎晓霜痕。洗钵寻溪溜,安禅倚树根。
殆风宿雨,历尽艰苦,来到河南少林寺。这寺传得好棍,天下闻名。又明朝仙真周颠仙,梁时达摩祖师,俱曾在里边托迹,是个天下名流挂搭所在。明果到里边,参了住持,到客房里安下。先有一个道人在彼,两个相见。次日,同走到佛殿上,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
须飘五绺带仙风,秋水莹莹湛两瞳。
口若河悬波浪泻,英雄多入鉴衡中。
把明果看了一看,道:“好相!”明果便与和南了,道:“先生善相?”这人道:“略晓得些,星平是我专家。”明果道:“这等到客房求一指休咎。”到得房中,这先生取出纸笔,明果便念出自己生辰。那先生把手一轮,李密一一隋未瓦岗军首领。降唐后以反唐为由被杀。写下八字。排了大运,一看,卓然大惊,道:“和尚!你有这贵造。这贵造富贵绝伦,威权无偶,是个帝王之造,不数卿相之尊。将来有妻有子,贵为九五,富有天下,命相俱合。只是得志之日,不要忘了小子江朝。”明果道:“小僧一瓢一笠,云水为朋,梦也不到富贵功名。先生想是错看。”这先生道:“和尚,我朝太祖高皇帝,是甚么人,也曾皇觉寺为僧,后登大宝。和尚竟与相似,事在人为。学生也算过多命,从没有这个命。算过多人,也没有一个差。”我想江湖上算命的,一味胡说哄人。经商的,个个财主,千金万金。读书的,个个科甲,举人进士。却没个敢以皇帝许人的,这江朝真是丧心病狂的了。但人当著奉承,也没个不喜的。就是做不来的事,始初惊恐,道没这样事。后边也毕竟疑道:这人怎轻许我,或者有之么?
本是驾骀,妄许骐骥。长鸣栈豆,也思千里。
那明果,凝著神,含著笑,心中想道,怎一个皇帝,轮得到我来?这先生说话,定是有因。却又是这个胡说道人,叫周道真,在旁边道:“如今真主已有了,北边人都有晓得的,咱这里也写得有。”却在自己行囊中,取出一本书来,上写著:“陕西长安县曲江村,金盆李家。有母孕十四月,生男子龙,有红光满室,白蛇盘绕,长来当有天子之分。”众人都看了。周道人道:“若是李子龙是个真主,和尚也只是公侯之命。”江术士站起身道:“这事可以妄许得人的?若后来不准,我也不算命。登基只在丑字运,申西之年,须信我这‘铁冠道人袁柳庄’。”明果欢喜得极,拿出钱来,在酒肆中请这两人,吃得沉醉。明果忻忻的,认定是个“太祖高皇帝”。江朝认定是“铁冠道人”,周道真也待思量做“刘伯温”了。
狂奴懵无识,漫起富贵心。鱼水咤相合,宁知入祸林。
这两个痴物,都道“富贵莫忘”,叫明果乘机图事。明果别了,心中想道,据江朝讲,咱是个天子;那周道人又道是真命天于是李子龙。咱不若认做个“李子龙”,这真命不是我了?就是我太祖,也是蓄发做个皇帝。咱还蓄了发。初时和尚做了头陀,后来束起发,似一条好汉。在少林度了些棍棒,要交结豪杰。大抵北人强悍,重义气的多,识道理的少。一个性气起,也不量这事该做不该做,这事做得来做不来,做来好做来不好。譬如患难相扶,艰险不避;为国死忠,为子死孝;这是该做的。做得来也好,做不来也好的。若在为兄弟朋友,就要恩量,为他不要反害他么?不要为不得他,害及自己,做个从井救人么?这该做,也就还要商量个做得来,做来好了。这不是个畏怯。书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也就有个分寸了。
正气不可无,客气不必有。惩忿念一朝,明哲善为剖。
若是逞著一人意气,凌虐亲友,挺撞官府,动不动揎拳厮打,健讼好胜,这便是不该做,做不来,做来也不好。说到行凶打死人,抱不平打死人,也是没要紧了。况是作歹,甚者希图非分。或者啸聚,自己作首;或者随从,与人作伴,谋王夺霸。这更不可做,断断做不来,做来是个谋反大逆,十恶不赦。如今流寇之后,又有白兵,总只是尚气不晓道理之故。没些因籍得天下,是明朝太祖皇帝。不知当日元人以蒙古入主中国,至顺帝荒淫失政;又用国人做知府知县,不通中国民情,不能抚恤,所以民心思乱。先是这些贪淫没见识的,做个先锋,扰乱天下。这番民心厌这刀兵,巴不得个不杀不淫、爱民下士的出来。故此明太祖皇帝顺天心,应人心,有了天下。那些先事作恶的,只落得个身死族灭。
天心每福善,民意归有德。刚强召灭亡,昧时只自贼。
圣圣相承,绝无失德。有司中虽有不肖,好的也多。说不得个否极思乱,乱极望治。这些痴愚鸷悍之人,不曾晓得,况且以贪济痴,一介小民,思量个国公侯伯,就彼此煽动,骗得动一两个狂妄桀傲的。他也自有相知,自有气类相合。他在真定等处,已招集了些无赖。李子龙已道有些光景了。又有那不会算人命,又不会算自己命,两个该一时砍头的术士,叫做黑山。看他的命道:“若遇猴鸡凤凰交。是个大命。”但猴鸡年已渐近了,这图事也不容缓。黑山也就在李子龙身边,做个谋主,把这个命去煽惑人。凡地方有膂力强狠,并有家事富翁,都去算他,该为大官显职,就中勾结。这干不读书的,如何得官?只除非是武功可得,不觉的投他术中了。
痴不识一丁,大志图簪缨。簪缨那可图,只取灾祸萦。
他又与黑山两个计议道:“图大事要人,聚人要粮。外边虽有些人,也是乌合之众,不相统摄。还没个财主做靠傍,一旦做事,把甚钱来?如今京城中京军多,里近豪杰也多。弄得他里边有人来扶助,器械也不必置得,那家没有弓箭枪刀。内里人有家事的多,这些人性情也好拿,可以打动得。若弄得几个,不怕没钱用。”意待要进京。又得个道士方守真,这也是个不守分的人。他道:“里边有个杨道仙,是个军匠,大有家事,放月粮。京师穷军都靠他,得他酬应济急,所以军士都感激他。就是借贷的人多,他又平日多与内里相处,他使转掇应付,做人四海,好相交的,是豪杰方上之人。”
虎鳄得渊,鹰鹯有薮。辇毂之间,植兹稂莠。
黑山听了道:“恭喜贺喜了。这大功全在他身上。我们愁没人,他能结识得这些军。我们愁没钱,他又相识这些富内相。他是军匠,弄这些器械也不难。这要投他。”方以类聚,这些该讨死的痴奴才,自聚得拢,说得合。杨道仙看了李子龙生得讳异。这黑山极曰称扬,道:“他豁达大度,经世奇才。”李子龙又赞黑山,星学天下独步。杨道仙就拿出自己命来,黑山看了,道:“好一位蟒衣玉带贵人!与李爷略差些些儿,是个虬髯公遇了李世民了。李爷的事业,是杨爷成。杨爷的功名,因李爷得。”此时,那杨道仙看了李子龙相貌,也弱他几分。听黑山这说,明是个李子龙是个主,他是个辅了。笑道:“靠托李爷罢。”拿出妻子命来,黑山道:“这位一品夫人,这也是一位蟒玉勋贵。”这不由得杨道仙不心热了。
说到功名心也贪,手弹龙剑几离函。须知才是韩彭否,浪忆分茅作子男。
杨道仙就留他二人在家中。果是他有些内里往还,也是不甚大得志的,是:内使鲍石、崔宏,长随郑忠、王鉴、常浩,司设监右少监朱亮,门副穆敬。见他方面大耳,狮鼻剑眉,也是异人。他又口若悬河、滔滔不竭。拿著周道真与他这本妖书,依样篆几个符,道:“佩服他,可以免灾却病。”那黑山、杨道仙又播扬道:“他能喝城使裂,划地成河,撒米为兵,剪草成马,飞剑取人首级。有这等非常法木。”大凡与豪杰说义气,说功名;愚夫说富贵,说利害;与没知识的人说些鬼话,狂诞的话,没个说不入的。这些小内官,都不由内书堂读书史来。这些没把柄话,偏惊得他动,佛也是敬他。黑山、杨道仙,就加他一个号,道:“‘当今持世救苦拔灾、好生止杀佛王如来’,只待申西之年,更易天下,抚治万民。预先泄漏,与不尽心扶助,天神诛殛。”这些内官,果没个敢传说,只自己知已的,引领来投拜。你送鞍马,我送衣服,金银钱钞,却也不绝的有得来。子龙还大言道:“这些臭腐之物,我要他何用?姑留在此,试你们诚心。”这些内使,初见倒是宾客,后来都叫他佛爷、上师,都叩头。他也安然直受。一日,鲍石众人请他内里瞧看。行到万岁山小殿里,上面止放得一张龙床。他走倦了,竟自自在在在上边坐下,道:“我们自有金台银台,莲花宝座,那有些座?但只是天为世上生灵,把我降下来,不久也强要坐了。”
鹪鹩占高枝,井鲋游瑶池。所处叹非据,狂夫无远思。
这些内臣道:“但愿佛爷居宝位,奴婢也似登极乐世界了。”坐了一会,出皇城。见的没个说他不该,还道果是他有天子福分,平人也折死了,以此越加敬信。那李子龙与黑山、杨道仙三个商议道:“里应外合,两件事缺一不可。
里边有了这些内臣,外边倚著真定各处。这些豪杰也太隔远,还须京城得个武官,与这些京军相扶才好。”想得个羽林百户朱广,是鲍石的亲;小旗王原,是郑忠的亲;央他二人说他入伙。这两个果来拜在门下,许临时备约人相应。
簪缨世沐恩,披沥须当存。何事甘从逆,贻殃及后昆。
其时,有个御马监太监韦含,虽不在司礼监,却也最近圣上,有权势,有家事。鲍石原是他门下人。韦含偶然感了些病,鲍石为他向李子龙寻些符水去,与他疗病,不期好了,那太监甚感激子龙,拿些钱来相谢,还置酒请他。见他一表人材,甚是欢喜,彼此也就往来。杨道仙道:“好了。这人来,有钱有势,我们事业,大半靠他了。但这个人,他平日晓些道理,做事不盂浪。若把这个事与他说,是个谋反,他怎肯做。况我们图著富贵,他富已富了,贵已贵了,怎做这险事?若一个不从,露机,为害非小。这须用计取他。”黑山道:“杨爷,你最有计较,还是你定下个策来。”杨道仙想了一会,道:“有了。他有个兄弟韦喜韦老二,这人是个鲁人,最与鲍石相好。他有个女儿十六岁,向来是韦大监养在身边,要与他寻亲。但这边文墨的是秀才,他都不肯与中贵人结婚。武官是勋戚,也多不愿。其余商人富户,大监也不肯。太监前见李大哥人材出众,甚是敬重。如今用著鲍石,先说了韦老二,后说太监。倘事得成,是他亲戚,休戚相关,不怕他不依。”李子龙道:“若是娶妻,怕不是我们上师行径。”黑山说:“我们自有话动他。”
自拟郦食其,摔舌下齐域。岂虑有中变,延颈入鼎烹。
恰是鲍石走来见杨道仙,道:“韦公公甚是敬重上师,道他不是凡相。”黑山道:“这事全亏公公。”杨道仙道:“只近日有些古怪。上师道‘皇帝甚么好做,做时惹烦恼’,有个厌的意思。我们国公侯伯,到手快了,他若翩然去了,我们的事,都弄不成。我想钱财服玩,他道身外之物,全不在心,吊他不住。做了皇帝,也要皇后,三宫六院,咱待把女色去留他。娼妓是邪淫了,他必不肯。除非为他娶个正宫,这须得一个有福气女子,还要得个做得皇亲国戚的人家。咱没个儿女秧儿,亲戚中也没有好的,所以著忙。”鲍石道:“上师是个佛,怎要嫂子?”黑山道:“当日鸠摩罗什,是个古佛。西秦王曾送他十个宫女,一幸生二子,这有故事的。”鲍石道:“这等韦老公倒有个侄女儿,咱曾见来,生得极有福相。老公他重上师的,咱先见老二讲过,教他对老公说成这亲罢。”
小鸟图附凤,鲂鲤冀乘龙。准拟茅檐下,辉辉烛影红。
黑山道:“韦老公虽重上师,我们向来事,却不可与他说。只说上师这贵相,他日老公略扶他一扶,文官也做得个卿衔的中书,武官也定是个锦衣指挥。这样讲罢。”鲍石道:“咱依著你说。”韦老二道:“咱要凭老公。”向老公说时,那老公倒也不同他来历,道:“这人也好个人品,凭著咱,也不少他这顶纱帽。我侄女儿也大了,咱也不论财礼了与他罢。”还拨与他东华门外一所宅子,千金妆奁,择日做了亲。
蒹葭折随流,泛泛自来往。何期芙蓉花,荏苒许相傍。
先前在杨道仙家,也还是个来历不明流棍,如今是个太监亲戚。每日里高头大马,巍中阔服,呼奴使婢,与人往来。我想一介小人,穷得做和尚游方,无室无家,如今有了妻,又有钱财使用,可以止足收手。但他要歇,这些图富贵的不肯歇。这个要引人来拜投,那个要勾人来人伙。那个没餍足的肚肠又痒痒,想著猴鸡之年,也不肯谢绝这干人。所以这事渐已昭彰了。其时,有个锦衣卫校尉孙贤,与著一个穷军甘孝相邻。这穷军委是穷的利害,常时与妻子忍饿。妻子的爆怨,他道:“罢呀。再捱半年三个月,跟他跑一跑,博得个百户做,一个正七品俸,也够你我消受。还耐一耐罢。”孙贤听了,第二日对著他道:“老甘有甚好处,也契带一契带咱。”这甘孝道:“爷挈带得咱,咱有甚挛带爷。”孙贤道:“哥,船多不碍港。若咱得了好处,不忘你老人家。”晓得这人是好酒的,晚间买了三分烧刀子,二分牛肉,请他吃,要他指引。他吃了几钟酒,便指天划他说:“咱挈带不得你,这边有个李上师,他挚带得你。好歹明日领你去,拜在他门下,包你有好处。”
酒自外入,机由内泄。悔从醒生,驷不及舌。
次日,孙贤来寻。这甘孝合口不来、诱约了几日,只得领他去见。磕了头,设誓道:“同心合力,辅助上师,救拔生灵,并无退悔。如有二念,飞剑分身,全家殄灭。”孙贤也只得设了个誓,随着人鬼混。先把里边来往的人,都记得明白。东缉西探,知他是个谋反,拣定在己酉年七月,取著猴鸡之际,里应外合,先定京城。此时韦太监正要为李子龙纳个中书,对老二讲。老二道:“爷,他想得大哩,不要这样芝麻官。”韦太监道:“他想甚么官?”老二道:“他想著管官的。”悄悄的对韦太监道:“他命与相,都合著该真命天子。外边都已停当,里边也有人,还要你助一臂之力。事成,你我不消说国戚,还是功臣。”太监著这一说呵:
舌挢不能下,口噤不能发。惊汗落如雨,神魂几飞越。
韦太监正惊得言语不出,那老二道:“哥,这事也不在你了。帮著他做去,还有好处。若不帮他,做不来,你也走不开。”韦太监听了,又惊又恼。待与他嚷乱,昭彰不好。待听他做,我是个朝廷贵近,蟒衣玉带,富贵已极,还思量其事,却惹这灭门大祸。却无奈当先把侄女轻与他,这真走不开。正在闷闷不悦。那李子龙与杨道仙,私下做了赭黄袍、翼善冠,恰似做戏的,只等锣鼓上场。已具加身黄袍,专待袖中禅诏。
但这京师里,曹吉祥叔侄曾反来。他一个叔子在禁中,侄子三四个,家下原养有达官夷丁家丁,事做不来。况这几个闲冷内臣,一个些小武官,几个穷军,思量做事。不知那孙贤,早已把他事揣实,享知掌卫印的指挥袁彬。登时差人拿了李子龙,搜出黄袍。又拿了杨道仙、黑山。此时黄袍,便是反逆之证。但这袁彬,是沙漠从龙得官的,是个忠厚人。若在他人,要做大功,毕竟弄做大狱。他却不肯,况是事干了内里人,定是央求请托,他也不甚株求。他道:“这些拜师在门下的,不过些无识穷民。说个谋反,密谋未行,也不过是几个狂妄之人,设计主张。这连亲戚也有不知的,怎罗织到这些蠢人上。”好生体主德,罗网解其三。茅免连茹拔,芙蓉喜脱函。朱广职官,鲍石是掩不去的。只得具疏题参,略具招由上疏。终久事关内人,手段大,营求便,圣旨也不严切。但事已到了三法司了。韦太监想道,李子龙谋反是实,咱须是他至亲,卫中虽为我盖去,法司却不肯隐下。这些科道,口舌不好。他题一个本,说我近臣交通叛逆,如何是好?若是圣上知道,发去打问砍头,倒不如先死,得个完全尸首。也就服毒身死。
有身依日月,富贵亦何求。羞作寒灰溺,南冠学楚囚。
可怜这韦太监,也只为人所误。那干人到法司,常言狱主初招,司官也只就卫招,加些审语呈堂。堂上具题:“李子龙、杨道仙、黑山、朱广、鲍石,五个为造谋为首。崔宏、郑忠、王鉴、常浩、宋亮、穆敬、王原为从,都拟辟。江朝、周道真、方守真一干照提。”但圣上宽恩,晓得这干人狂诞,自取杀身。这干内员,也只愚蠢,为人所惑。止将为首李子龙等五个决不待时,崔宏一起充净军,王原调卫,其余依拟。笑是李子龙以狂夫妄思量个九五,杨道仙、黑山、朱广思量个侯伯元勋,鲍石也拿著一个大司礼,如今落得个:
开笼主恩渥,骄首笑痴庞。富贵今何是,尸横古道旁。
果是刑科一个雷给事,道鲍石等交通内外,谋为不轨,恶极罪大,情重法轻,无以惩狂谋而昭国法。乞尽斩原拟辟王原等。圣上也只从宽,道事体已行,姑免深求。这虽是内里力大,却是一株求,京城中这些投拜军民,外边他平日交结无赖,追拿缉捕,便也生出许多事了。
政严首谋,法宽协从。捕影捉风,庶免骚动。
我想四民中,士图个做官,农图个保守家业,工商图个擢利,这就够了。至于九流,脱骗个把钱糊口,也须说话循理。僧道高的明心见性,养性修真,以了生死。下等诵经祝圣,以膳余生。这就是明朝太祖高皇帝所云“各安生理,无作非为”也。至于星相的,妄把一个皇帝许人。一个游食僧人,思量个为帝。杨道仙也是富家,不求得个官,我家资自在。朱广世职,不得高位,还可留得这顶世传纱帽。鲍石内臣,亦有个职业。仔么痴痴颠颠,至于杀身?这妖妄之谈,断断不当听。人宁可贫穷到饿死,还是个良民。若这干人,输了个砍头,还又得个反贼之名,岂不是可笑!故为百姓的,都要勤慎自守,各执艺业,保全身家。不要图未来的富贵功名,反失了现前的家园妻子。
第十三回 穆琼姐错认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负恩鬼
悲薄命,风花袅袅浑无定,愁杀成萍梗。妄拟萝缠薜附,难问云踪絮影。一寸热心灰不冷,重理当年恨。右《薄命女》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若使忘恩负义,利己损人,任我为之,那人徒衔恨不报,可以规避,则人心何所不为。不知报复是个理,怨恨是个情。天下无不伸之情,不行之理。如今最轻是妇人女子,道他算计不出闺中,就是占他些便宜,使他饮恨不浅,终亦无如我何。不晓得唯是妇人,他怨恨无可发泄,积怨深怒,必思一报。不报于生,亦报于死。故如庞娥亲之报父仇,谢小娥之报父与夫仇,都以孤身女流,图报于生前。如琵琶女子之于严武,桂英之于王魁,这皆报一己之仇于死后。至于浙西妇人,当万历丁亥戊子之交,水旱变至,其夫不能自活,暗里得厚钱,将妻卖与水户。夫不得已,到穷困弃妻,已非矣。若贪多余而陷其为娼,于心安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