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 第 1 页/共 8 页
醉醒石 明 东鲁古狂生
第一回 救穷途名显当官 申冤狱庆流奕世
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战 仗侠孝结友除凶
第三回 假淑女忆夫失节 兽同袍冒姓诓妻
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图丽质痴儿受祸
第五回 矢热血世勋报国 全孤祀烈妇捐躯
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义气友念孤分半俸
第七回 失燕翼作法于贪 堕箕裘不肖惟后
第八回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奋鹰击书生仗义
第九回 逞小忿毒谋双命 思淫占祸起一时
第十回 济穷途侠士捐金 重报施贤绅取义
第十一回 惟内惟货两存私 削禄削年双结证
第十二回 狂和尚妄思大宝 愚术士空设逆谋
第十三回 穆琼姐错认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负恩鬼
第十四回 等不得重新羞墓 穷不了连掇巍科
第十五回 王锦衣衅起园亭 谢夫人智屈权贵
第一回 救穷途名显当官 申冤狱庆流奕世
《画堂春》:
从来惟善感天知,况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无期。积书未必能读,积金未必能肥;不如积德与孙枝,富贵何疑。
《易传》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言祸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积善莫大于阴,积不善亦莫大于阴。故阴骘之庆最长,阴毒之报最酷。至于刑狱一事,关系尤重。存心平恕,则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则生者立死。况受赇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鱼肉也!古语有云: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权在握,而不辨雪冤狱,矜恤无辜,不深负上天好生之心乎?汉之时,有于公者,为狱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妇之冤。尝自高大其门道:“吾子孙必有显者。”后子定国,果为廷尉,如其言。唐之时,有何比干者,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同为刑官。比干宽恕,多所平反。时人为之语道:“遇来、侯必死,过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妪过其门,持筹九十余枚,与比干道:“君有阴德,子孙为公卿郡守,佩印绶者,当如此筹。”后果累世通显。宋之时,有张庆者,为狱官,扫除狱舍,必使洁净;饮食狱囚,不至饥寒;有病者,医药之无少缺。虽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孙亦登科第之报。至若周兴、吉颈之徒,钳网为号,罗织成经,倾陷平民,流毒缙绅,终至身首异处,妻子宗族并受斩戮,其视善人之报为何如哉!因缀俚言,聊以志感:
丹笔无轻下,苍黔系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铛烹。
所责宽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犹清问,廷评可恣情?
扫墓近屠伯,索瓮请周兴。
何如于定国,高门世所荣。
报施应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说,还是事权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犹非难事。今且说一个官卑职小,既无事权,又不爱钱沽誉,乃能明冤枉,出系囚,岂不是个极难的事么?
嘉靖年间,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松江上海县人。少而无父,家事亦饶裕,为人倜傥不羁,轻财尚义。曾习举子业,能诗文,考几次童生,时数不遇,不得入学,乡里之间,未免有诮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显。乃收拾家中积蓄的东西,约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纳监。一祥奉母之命,别了妻子,带了两个仆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称金陵,又号秣陵,龙蟠虎踞,帝王一大都会。自东晋渡江以来,宋、齐、梁、陈,皆建都于此。其后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壮丽繁华,为东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怀古》词可证:《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潇洒澄江如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露起,画图难足。
念自昔豪华竞逐,恨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慢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尚唱,《后庭》遗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区字,建立宫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虽迁都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悦目赏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纳监,便要坐监,不得快意游玩,不如寻个下处游玩几日,再作区处。”遂同二仆到秦淮河桃叶渡口,寻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处,河房最贵,亦最精。西首便是贡院,对河便是子。故此风流忼爽之士,情愿多出银子租他。一样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游玩,一连耍子了两三日,忽然过了武功坊,踱过了桥,步到子里去,但见:
红楼疑岫,翠馆凌云。曲槛雕栏,植无数奇花异卉;幽房邃室,列几般宝瑟瑶笙。呕哑之声绕梁,氤氲之气扑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书案诗筒,个个像文林学士。不愁明月尽,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来,夙号迷魂之地。做不尽风流榜样,赚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来无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门,见此光景,也觉有些心动。况子里的旧话道:只怕你乖而不来,不怕你来而使乖。故此再没有闯寡门的。便极吝啬,也须歇几夜,破费数十金,方得出门。又且有一班帮闲子弟撺掇起来,冷凑趣,热奉承,纵有老成识见,一时也难白走出来。一祥又是风流洒落,不惜钱财的,一时间便看上了两个妮子,大扯手作用将起来。那有一个不奉承他?过了几日,竟叫仆人把行李都搬到中住了。中,凡嫖客的管家,却有粗使的梅香来陪睡的。故此两仆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经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争名夺利之心,变作惜玉怜香之意。这些纳监肥资,都做缠头花费。不多时,也自消耗了一半。算来纳监不成,不如纵心行乐。况有帮闲之人,日夜和哄,吹弹歌舞,六博投壶,不由不醉卧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帮闲辈请他到雨花台游赏。左娇右艳,丝竹满前,假意儿趋承热络,实俗罄竭资粮,打发蛮子上路也。看官,你道这个所在,可是轻易去得的?这伙人可是相与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饮高歌,又复援笔题诗,以志其乐。诗曰:
昔日谈经处,今为游冶原。
莫愁曾系艇,灵运亦停辕。
分练澄江色,飞青木末轩。
从来佳丽地,得意肯忘言?
题毕,众人齐声称赞道:“如此高才,那怕龙门万丈!”个个把酒预贺。大家正吃得热闹,忽然一人,敝巾破衣,形容憔悴,殆无人色,贸贸而来,望姚君施礼求乞。姚意是个丐者,亦不在意,叫仆从以酒食与之。其人酒亦不饮,食亦不吃,对姚君道:“某乃河南秀才,途中被劫,资尽身伤,不能返乡,故求济助资粮为行李费耳。岂为酒食小事!”两个帮闲的,便接口道:“姚相公,不要睬他。我们这里,这样人甚多,却都是假说被难,骗人财物。那里去辨他是真是假,那里去查他是秀才不是秀才!”那人便老大不快活起来,道:“我因被劫濒死,窃恐流落异乡,故不得已而求济。今既为俗人所疑,何可复在此间求济。但我非脱空脱骗之流,没得济助罢了,何可当此不肖之名,亦须要一明其非伪。”遂脱衣示之,果然刀疮未平,血痕尚沾衣上。一祥乃立起身,揖而谢之。就叫仆人拿行箱过来,简看囊中,止有白银十两,并纻衣一领、绸袄一件。即尽与之,且酌之酒而送之。其人感泣拜谢,问姚之姓名而去。而姚君不问也。今人些小资助,便要夸恩居德,况涂遇之人,助之如许,不询姓名,盖真施恩不求报,故置之若忘如此。即此一端,已不可及,况尤有大于此者。姚君此时,即转一个念头道:“资囊已罄,料无助我之人。倘我再在此,或被老鸨絮烦迫逐,不成体面。不如别了回家,尚不露出马脚。于是酒也不吃,遂起身回到 中,取了行李铺盖,即时作别。两个妓者苦苦留住,又宿了一夜。次早,教仆人叫了一只船,急急起身。两妓者虽然哭哭啼啼,说盟说暂,要都为银子面上。见他银子完了,便不免假手脱放出门了。姚君是个忼爽男子,绝不为他两个牵情,一竟下船。不数日,到了家中。其母闻得子回,不胜欢喜。问及纳监之事,一祥半晌不敢做声,没奈何只得以实告。其母艴然大怒。平日一祥最孝,奉母之命惟谨。一时高兴,费了四五百金,没了银子,殊不在他心上;只是有违了母命,宿娼费业,大不自在,追悔无及。从此以后,再不敢他出。过了一两年,思量不是个了局,因就近纳一县吏,图个小小前程。看官,你道如此豪爽的人,可是看得衙门中这些龌龊银子在心的么?一味只是济难扶危,宽厚接物。衙门里也有赞他忠厚的,也有把他做阿呆看。他全不在心,任人说笑而已。光阴荏苒,倏忽间过了六七年,看看的两考满了,例要入京效劳。那时遵依母命,在京三年,再不敢一些花费,选得个江西九江府知事。到任不多几时,本府司狱司缺官,上司就令他带管。他却悉心料理,周济诸囚,无论轻犯暂监者,不加苛虐。即重囚牢中,亦亲自往看,污秽者洁净之,病疾者医治
之,饥寒者衣食之。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于诬陷扳害,及上台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详察。若遇便可言,亦肯为之解释。自恨官卑职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是以衙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尝题小诗一首于壁上,诗曰:
世道非淳古,人无画地风。何时得刑措,令彼贯城空。
诗以言志。观他诗意,与邵尧夫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大同小异,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过了半年,有一新按台到任。大小官员,个个要去参见。他也不免随班逐队,去走两遭。你道察院衙门,何等尊严,这些小官儿,那里有他的说话分。但是事体如此,不得不去。一连去了三日,参见已毕,众官俱出。一祥却已转身走了,忽然里边传叫姚知事。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吓,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并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钱,料来没甚干系,便进去何妨。”遂急急的跑将进去见。察院问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么?”对道:“小官正是。”又问道:“到任几时了?”对道:“到任十个月了。”又问带管司狱司事几时了。对道:“才得五个月日。”察院又道:“你是个风流旷浪的人,如何做得这样的小官?”一祥听得此话,心中大是疑惑,只得勉强对道:“不敢。”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台上,挟妓饮酒的,便是你么?”一祥听了这两句话,不知是何缘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团。就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浑身颤抖个不了。即便除下纱帽,磕头如捣蒜,口里只是“死罪,死罪,求老爷饶恕”。察院笑道:“不要慌张。我且问你,你在雨花台时,有一秀才,被难落魄,求你周济,你与他衣服银子,是有的么?”一祥到此,心中又觉得安稳了些,连忙应道:“是有的。”察院道:“你还认得那人么?”对道:“一时偶会,相别已久,却又认不起了。”察院又道:“你曾晓得他姓名么?”又对道:“小官偶然资助,不曾问他姓名。”察院道:“即本院便是。”便叫道:“可起来作揖。”一面叫皂隶掩门。一祥方才放心,站了起来,作了揖,站在侧边。察院体统,一应小三司及府经历、县丞等官,并没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只是立了吃的。故姚君虽然有旧恩于察院,也只是站著吃茶。茶罢,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济还乡,幸叨科第,常思报恩,未得其便。今幸于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只是尊卑阔绝,体统森严,不便往来酬报。君有济人利物之心,甚于狱中情由,必知其详。其间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开几名来。人得千金,本院当为释放,以报君恩。”一祥领命,谢茶而出。只见衙门中人,伸头缩颈,在那里打听,是何缘故留茶,那些府县间抄日报的,即将此事报与两司各道府县各官去了。府县官也有送帖来的,也有送礼来的。你道是奉承这司狱司么?总是奉承察院的相知。姚君一到衙门,快活不可胜言,即唤本衙门书吏,把察院的说话,一一对他说了。书吏皆贺道:“恭喜老爷,得此一桩大钱。”姚君笑
道:“你们这些痴人!若是我这等要钱,何不日常里也索搜赚几文?我只因官卑职小,不能申雪冤枉,时以为恨。今幸得上台老爷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风吹火,了我向来心愿,岂以得钱为喜!若是要钱,那没钱的冤枉,毕竟不能出了。”书吏听这说话,口头虽称赞,心里都暗笑道:“那里有不要钱的人?这是人面前撇清的话儿。待他做出来,便见分晓。”遂说道:“老爷既不要钱,老爷知狱中有几个真冤枉?”姚君道:“我一来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时常访问,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迹,数将出来。又道:“你们可将前因后迹,备细开述,叠成文卷,去开释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间有三四个富家,出得起的,你们可对他说,要他一二十两一个,也不为过。”狱吏登时到监中,与那七个人说了。七人感谢不尽,即时著人到家,通了消息,斗起银子,与了吏书。那班吏书又算计道:“本官虽说不要银子,那里便是真心?况且他既晓得三四个是富家,察院老爷又说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几个斗二三千银子在此,待送文卷与他。他若真不要时,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迟延两日,那时便可送进去与他。”大家商量已定,银子已斗端正。过了数日,文案已成,吏书送与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见察院。
那时书吏方知其真不要钱,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开门,传将进去,这番却不是前边见的体统了。一祥一边进去,察院便叫掩门。一祥将文卷呈上,禀道:“知事平日体察狱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实系冤枉,蒙老爷钧谕,敢斗胆开呈,望老爷开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约定释放之日,共谢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报君之德矣。君将此银归家恰老,逍遥林泉之间可也,何必为五斗粟折腰?”一祥领命而出。察院登时批准文书,七人登时出狱。七家家属,扶老携幼,焚香顶礼,涕泣膝行,到衙拜谢,不必说起。但是姚君既对察院说已得七千,其实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银子,申他冤枉,也不为过。即不然富者得银,贫者白说,也便是贤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银子,亦须与上台说明,以见我真实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银子,竟说得了七千,谁肯如此冒空名失实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财,又不邀己之誉,以讨上台的奖赏。岂不大圣人、大菩萨的心肠?只怕这样人,古今来不多见的。次日,姚君即起文书告致仕。察院只道他实实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书,挂冠而归,由是哄动一城。司道府县,无人不钦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贿赂,雪冤理枉,诚有司宪臬所不及。”于是皆厚赠优礼以归。七人族中纠集朋友,到三院动呈,叙其申雪冤狱,不受分文,盛德清风,可为世表,应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实得七千银子,便回去已够了。及见三学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银,真心释冤出枉。大惊异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无二!但是我原思报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误了他的前程。”即时批准,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从来能有几个?此已是为德之报了。及归至家,清风两袖。孙虽入泮,而家业却是萧条。家中大小,多埋怨他无算计,既不赚得银子,又赔了他一个小小前程,岂不是折本的事么?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余岁,忽然一日,梦见五六个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禀道:“某等来迎接老爷。”姚君梦中,也还认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问道:“你们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们蒙老爷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请于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爷寿考,仍令老爷子孙世世贵显。今老爷寿数将终,小的们前来眼侍老爷。外边有轿,请老爷便行。”姚君听罢,便上了轿。众人抬了,走到一衙门前落轿。只见司阍人报将进去。里面一位官员,出来迎接。姚君仔细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却是带冕旒、穿衮龙袍,方才悟道:“是阎罗王了。”阎王便与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厅上。却是先
有一位尊官,坐在那里。阎王却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逊不肯坐。阎王道:“君曾闻黄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么?此间论德,非论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阎王道:“君有阴德。昨日天符敕下,请君为太山刑曹。君可归家,料理后事。不久即当奉迎。”遂送了出来。众人仍旧抬了转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次早起来,对家中人道:“我昨得一梦,殆将死矣。但你们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梦中见前时所救冤狱的人来接,说已请命于天帝,令我子孙贵显。”因指其孙道:“兴吾家者其在此子乎?你们可不必忧贫了。”又备述梦中事体。又道:“阎王对我说,不日来迎,一定死期将至。你们可具汤,待我沐浴以俟。”家人如言具汤。姚君浴毕,又道:“迎我者已在门矣。”合家都闻得异香满室,顷刻已逝。其孙名永济,登万历戊戌进士,后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归家。云礽俱有盛德,擅其世业,簪缨正未有艾。七人请命天帝之言,毫厘不爽。德行于阴,报食于显,确确有验。当权君子,能不广行方便,诒厥孙谋乎?诗曰:
尝闻积德胜浮图,况造浮图不胜书。数级已成四十九,积功应准百千余。
真称有谷诒孙子,那 不高门建戟。寄语当涂诸达者,好将丹笔换缨裾。
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战 仗侠孝结友除凶
时危兵甲满天涯,载道流离起怨咨。
山折不周谁柱石,血浑溟海尽苍黎。
平戎不见将军令,雪恨唯搴孝子旗。
俯仰令人生景注,节旄真也愧须眉。
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不值时危国乱,无以识忠孝。国事之败,只缘推委者多,担当者少;贪婪者多,忠义者少。居尊位者,以地方之事,委之下寮。为下寮者,又道官卑职小,事不由已,于是多方规避,苟且应命。古人有云:不敢以贼遗君父。其谁知之?为文官者则云:我职在簿书,期会而已,戎马之事,我何与焉。为武将者则云:武夫力战而殉诸原,儒生操笔而议其后,功罪低昂,不核其实,徒令英雄气短耳,朝廷误人,何苦以身为殉。古人有云: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又谁知之?”至于共履行间,同趋上命,或奋勇前驱,或恫怯退缩;明为犄角之势,实怀观望之情。一人有功,则云我实牵制某营。故某进薄其隘,我实分贼之势,故某得捣贼之虚,全师取胜。万一不幸,众寡不敌,覆师亡躯,则云某人不度波己,孤军深入,以致丧身辱国,惟我知难而退,得以保全。把那丧败,一肩卸在死者身上;自家失援不救之罪,都瞒过了。又有全躯保妻子的文臣,媒孽其短,以自解其御将不严,攻取无术之责。文武如此,寇盗如何平,百姓如何宁?要太平,除是不论官之尊卑,人怀必死之心。被害的,都有报仇雪耻之志,贼自易除了。故古来偏有黄金横带,不能为国捐躯;而临难不屈,反出一卑官。高牙大纛,不能出奇灭贼;而殪敌擒将,反出一孝子也。可为当时规避恫怯之臣,发一愧耻。据史传所传,明朝太祖高皇帝,削平伪汉,剪灭伪吴,北取中原,劲兵强将,日在行间。其余新定州县,只有些守御官兵;兼几个文官,也只混帐而已。这也是初定天下,照管不及之故。以此处处尚有贼寇。江西有桃源诸山,各有山洞。贼众盘踞其中,或时窥伺州县,或时剽掠乡村。罗源县有两个贼头,一个叫做陈伯祥,一个叫做王善,最为凶狠。部下有张破四一干剧贼,横行无忌。其时有个连江巡检刘浚,意气英爽,颇有才略,是要为国家干一分事的人。有个儿子,唤名刘琏,为人有胆有智,熟习弓马,好结交豪杰。随父在任。凡地方有些才识的,都倾心结纳,弓兵中有膂力机变的,都收为腹心,也要思量为国家干一分事。但其时国家制度未定,文官未免图私,征税增耗,问事罚赎,一味揸钱。城池坍颓,人心涣散,也不甚顾惜。武官恃著重武时,又未免横肆了一分。兵不整练,器不精锐,也不甚在心上。正所谓:
贪婪镂肺腑,赢弱中膏肓。厝火当薪积,啾啾燕处堂。
那刘巡检看了这些光景,与他中心不合。惟□□□或有疏虞,却甚是认真。申严保甲,使那为匪作歹的,先是不容。禁赌博游手,道是人穷必为盗贼。禁妓,道他是娼妓,乃盗贼寓家。又在自己部下,老弱尽情汰去,道他不任训练,生事指贼诈人,养贼分赃的,都察访重处,所以镇上盗贼肃清。部下虽不多,都人人敢勇。上下也都笑他,道这官想是要望行取了。不知:
官有卑尊异,输忠谊则同。抱关击柝者,亦有圉圉功。
部下有个弓兵姚虎,平日与一木匠妻通奸,夜去明来,碍着这木匠。
一日,邻家失盗,遗下梯子一条,却是木匠做了要卖与人的。到官起赃,家里床下,起出埋藏铜锡器数件,却是失单上所载。妻子到官,始初抵赖,后来认说,俱是丈夫盗来,他埋藏的。但木匠苦称其夜在人家上梁,伙伴凿凿可据。巡检疑心里面有弊,又见妇人要答应时,俱侧著脸看那弓兵。弓兵喝“还不招来”,妇人便死咬定丈夫。巡检叫且带在门外,再拘邻佑究问他平日为人。妇人与丈夫带在门外,却叫姚虎道:“我衙门虽小,也有体统。你怎在我跟前弄法,惊吓妇人!”大发恼,打了十下,定要捕了。却带妇人进来道:“你与弓兵做得好事,排陷丈夫!他已招了,你从实说来!”惊得这妇人呵:疑是属垣耳,神人暗底窥。半晌出口不来。巡检叫取拶子。这木匠急扒上来道:“爷爷,小人情愿招。偷也是我,埋也是我,与妻子无干。”巡检道:“痴奴才,你倒为他,他不怜你哩。”妇人见巡检说话,是个知情,真道弓兵已招了,只得说出梯子是弓兵背去的,铜锡器也是弓兵背来,与妇人同埋的。巡检道:“怎么弓兵与你熟?”妇人道:“是表兄。”巡检道:“毕竟还有缘故。”又要拶。妇人只得又将平日通奸,怪他碍眼,欲行害他缘故供出。木匠方才叩头道:“青天老爷!不是老爷,小的性命几乎被他害了,还道他是好人。适才打点衙门,还与他八百铜钱。”正是:
谁料衾裯共,玄黄战欲腥。若非炳秦镜,那得见妖形?
巡检又叫取弓兵出来,巡检道:“妇人已招了。你奸人害人,为盗诬盗,怎么说!”姚虎也闭口无言。姚虎、妇人其情虽重,但姚虎律止从盗拟徒,妇人和奸拟杖。木匠发放宁家。一镇都道神明。又一日,府间差他协同应捕拿强盗,恰是一个染铺,一个银铺,也搜出些首饰衣服。巡检看他饰无重制,衣无重色,把与他家人穿,俱与身相称。巡检力辩他非盗,不肯起解。上司殊不以为然。未几,真盗已得,人都服他明白。不知明白人也有的,以卑官能如此执持,却是少有。真是:
不仅澄心明如月,还钦强骨劲如山。
其时恰也为人所忌。忽一日,行省有牌来,道王善等猖獗,著巡检刘浚,会同守御千户所正千户周章、副千户徐玉,前往剿捕。刘浚道:“这干武官,要他则甚”胜则争功,败则先溃,反致坏事。但上司差来,还须与他同往,壮一壮观。”点了一百弓兵,一百乡兵,前往会齐。却值这两个千户领兵已到。巡检注目一看,却也好笑:
请缨强半是终童,荷戟偏多善饭翁。介胄不胜行偃蹇,屈身疑似不弦弓。
看他带来军器,更是稀奇:
枪折已无锐,刀钢不见锋。二三柳木棒,虫蛀欲将空。
两千户要巡检行属官礼。巡检道:“文武官不相统辖。”彼此以宾客见了,商议进兵。周千户道:“我闻贼势甚大,山又险峻,陈、王二贼,足智多谋。若还与战,一挫锐气,后便难振。如今不若顿兵山下,截其樵汲,软困此贼。此贼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不降则死,这却事出万全。”徐千户道:“这山极大,我兵甚少,如何截得他住?还是杀到山口,胡乱得他几颗首级,回报上司。不然,旷日持久,上司见怪。”刘巡检道:“兵法:兵多则大征。堂堂正正,先谕令归降,后剿其不服。兵少则雕剿。出其不意,直捣贼巢。今止得兵千余,说不得围他截他,听其自毙。出兵一番,也不得图几颗首级,混杀良民。为今之计,莫若先差人谕降,以懈其心。一面火速进杀,掩其未备。擒杀这两个渠魁,永绝地方后患。”周千户道:“依我只软困为上。”徐千户道:“依我只扬兵耀武一番,等他后边不敢出来为是。”总为:才庸怯敢战,力怯喜逗留。筑室临衢路,纷争正不休。
刘巡检道:“软困耀兵,终无结局,我闻二贼,陈伯祥最悍,蟠踞老寨。我如今一面诱降王善,一面轻兵深入,掩取伯祥。擒取此贼,他贼胆落。”周千户道:“自古战为险著。”徐玉道:“如刘巡检要去,大家且试一试看。”议定进兵。探得陈伯祥老寨在山北,王善在山南。东西小路,各有小寨把守。刘巡检道:“陈伯祥老巢在山北,倚山南为屏翰,东西为羽翼,必不十分提防。东山小寨,山路险峻,毕竟他欺我兵不能前进。不若乘夜先拔东寨,直薄山北。老寨一破,众自溃散。”刘巡检率本部为头敌,徐玉为二敌,俱向山东;周章向山南,牵制王善。且著人于山西张旗放炮,以为虚声。一个文官侃侃议论要战,两个千户也只得唯唯。他也只办:胜则分功,败则自守。岂敢茅前,甘为 后。
五鼓发兵。巡检父子率领部下,攀藤涉险,直取贼寨。果然贼恃险不防,被他父子当先砍入,杀死贼人无数。刘巡检叫把寨焚了:“一来使外边知我已破贼寨,二来使各路贼知东寨已破,先寒其心。”又率士卒,直向老营。
甲染寒溪雾,戈挑峻岭云。誓将驱虎士,一战剪孤群。
沿路又放铳炮,以作虚声。刘巡检仍旧当先。不期老寨闻得东寨喊声大作,知是官军掩袭,急发兵来救应,恰好迎著。两边砍扑,杀做一处。刘巡检兵虽少,却都精勇,杀个相当,只期徐千户兵来接应。又不料徐千户见了东寨许多金帛子女,委弃在彼,且叫将士搬送回营,不急前进。周千户在山南,也只摇望著山寨,摇旗呐喊而已。以此南寨知他无能为,分一半拒守,一半来救老寨。联合西寨,共是两枝生力兵,又加东寨溃兵,一齐围裹上来。眼见得刘巡检已在垓心,不得出了。
楚歌声遍野,垓下已重围。力尽骓难逝,英雄气力微。
此时,部下战死十之四五,巡检犹叫奋力杀贼。贼也怯他死战,却远远围著,以矢石来逼。巡检正战时,不堤防刺斜里飞一箭来,正中左颊,坠下马来。刘琏急来扶起时,贼已争向前来拥住。贼众蜂攒蚁聚,将他父子及几个带伤军士,送入寨来。两上贼人,早已坐在上面。陈伯祥道:“你是甚么官儿,敢来捣我寨栅?”巡检道:“我奉命讨贼,惜无同心戮力的,为你所擒,只有速死。”陈伯祥道:“如今迟速也由不得你了。只你甚么大官,有甚大力量,来撩虎须?”巡检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问甚官之尊卑!可惜后军不至,若来,汝辈已成齑粉矣。”王善道:“只怕我还齑粉你!且监下。”巡检骂道:“你这伙叛逆贼奴,我可杀,断不受辱。可速杀我!”千贼万贼这样骂,恼了这贼头目张破四,道:“我们在此攻城掠地,不损一人,他自来杀我弟兄百余人,断容他不得了。”刘琏见光景不好,道:“我父亲朝廷命官,你们不可杀他取罪,我情愿代死。”抱定不放。巡检道:“我断无生还之理。你去报与上司,叫他作急进兵,剿除此贼。”张破四道:“这厮留他无用,我且砍了你,看你上司如何来剿除我!””也不待陈伯祥吩咐,将刘巡检一刀砍死。
愁云四野生,碧血洒 蘅。习习松风起,犹传骂贼声。
此时刘琏哭晕在地,也将贼人大骂,愿同死。张破四也还要砍他。亏了数个贼人道:“既害忠臣,不得又害孝子。”刘琏与几个被掳部曲,将刘巡检藁葬在山中。刘琏就要在彼守墓。倒是乡兵一个头目吴健、弓兵中一个陈力道:“公子,如今外边全不知老爷死节消息。公子在此,也急切不能报仇,不若依老爷吩咐,见上司讨兵复仇。我等在此作内应,以报老爷、公子抬举之恩。”三个人又附耳低声,说了一会。
义重心无异,仇深意不平。卧薪期雪恨,探穴斩鲵鲸。
当日计议已定,第二日竟见王善、陈伯祥道:“我父已死,愿与同死,断不偷生于此。”王善对陈伯祥道:“此人留在此无用,出去料不能为害,饶他去罢。”以此就不拘管他。刘琏又与这两人商议定了,向父亲葬处,痛哭了一场,道:“父亲有灵,当使孩儿得复此仇,与棺木同归乡里。”
无缘荐一卮,洒有千行泪。不晦孝子心,艰危期必遂。
刘琏出山。那两个千户,早已申文:巡检刘浚,贪功违令,轻入贼巢,未卜存亡。本所军丁单弱,乞撤回以图再举。行省信了,准令回所。刘琏先见本府。知府道:“你父亲轻进取败,如今据你说,不降死事,可以自赎。报仇一事,自似私事。我这里怎敢为你起兵?”次日,又去恳求。知府道:“兵凶战危,我断不敢挑衅取祸。我这里助几两搬丧银子,与你回去罢。”刘琏道:“不孝只愿报仇,岂敢借亲为利?”
罔极亲恩重,千金一掷轻。肯教共帡覆,泉下目犹瞪。
再去,知府不理。恳不过,再打合两千户,出些折祭助丧。把个孝子题目,都认差了。刘琏只得又向行省控理。行省道:“刘浚损威误国,我这里正要题参,如今姑不究罢。”一片火意,遇着水了。刘琏道:“父亲已破东寨,后军若继,可以捣灭老巢。止因无援,以致死节。”行省道:“这也是你一面之词。”刘琏再求发兵。行省道:“出兵一事非细,怎可以千百人性命,徇你一人私情!”哭恳不已,也只得一个“该府查议”。一议一覆,便停数日,这事竟阁起了。
遇民如狼吞,见事若龟缩。如此当事何,辜负秦庭哭。
刘琏道:“看此光景,我父亲仇便干休罢!”只得又到连江,哭诉与这平日相交豪杰。果是平日认得人真,所以都义气勃发道:“这些盲官老军,料也做不事来。若与他同事,反受牵制。只我们在此,务要与公子报仇雪恨,碎剐这干贼奴!”
气吴日月昏,孝感天地动。尽扫鲸鲵穴,以雪神鬼痛。
孝子倒身在地,拜谢众人。各各暗里结聚,待期举发。
那厢陈伯祥、王善,自杀了刘巡检,看得官军如儿戏,料道不敢正眼看他,放心劫掠。陈力、吴健,都投顺了。陈力从了陈伯祥,吴健从了王善,都效了些小勤劳,做了腹心,拨引他道:“近村百姓贫苦,不若乘官兵退去,分投抢掠远地水陆营贩客商。得来货物,便与近村百姓平价交易。使近地百姓,都成为我耳目,外边消息,我都知得。”两人倒说他有识见,所以时时差遣心腹贼目,带人远掠;招集附近百姓,许他来买卖生理。刘琏先著吴、陈两家亲族,扮作商人,入山与吴健、陈力潜通音信。正是:
商贾皆精卒,舟中伏白衣。笑伊狐鼠辈,何计脱重围。
此时十月秋成时候,两贼腹心,并有勇力的,分路出劫,营内空虚。陈伯祥新得了一个美女,正在快乐。张破四是刘琏定了计,著几个有力量的,多载货物,投他作主,央他发换,看了他门户。其余相助刘琏人,各于竹笼中带有硝黄利刃,分投四山寨左右。到了相期这日,刘琏与几个豪杰,扎缚停当,各挎短刀,仍由东路。刘琏竟奔张破四家中;这边分奔陈伯祥、王善大寨。只听约莫二更,一片喊起,四山皆应。各稻堆、竹房、草屋,火光齐起。
浓烟昏月窟,密焰皆霞光。顷刻貔貅地,皆为瓦砾场。
张破四听得喊起,忙起来唤众人同救大寨。刚启大门,刘琏喝道:“泼贼那里走!”一刀搠著,倒在地下。众人正来协助。刘琏道“要留活的””,众人自抢入他家。不期先在他家安宿客商,已将他妻、子杀尽。这是:
往复皆天道,凶徒只自灾。更遗千载臭,碎骨有谁哀。
陈伯祥在寨中,正捧着美人酣睡,被陈力从梦中捆起。王善急披衣将出寨前,只见数人持著刀扑进来,急转寨后,见吴健立在火光中,急叫:“救我,救我!”吴健道:“我来救你。”赶近前来,劈头一把,将王善摔倒地下。后边人赶到,也捆缚了。吴健与陈力大叫:“寨中多是胁掳良民,不要混杀!”却也杀死三分之天明,刘公子叫将陈伯祥、王善两个贼头,听这干豪杰与陈力、吴健将去请功。金帛子女器械,将来上册解官。各寨尽行焚毁,以断后人啸聚。只有张破四,刘琏将来藁葬父亲处,剖腹剜心,祭献了。
尽泄生前愤,以安泉下魂。鞭尸夸伍氏,千载诵无谖。
又做一口大棺木,将父亲盛了。自己斩衰,各友人皆缌服发丧。载出山中,拜谢众人。得他同心怜悯,复了父仇。众人要他同见行省,他道:“我的事已尽了,更见他做甚!””竟自回乡。倒是众人,将他前日父亲死节,与近日刘琏设谋擒贼,写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衅,到此敢于居功。就出文书转申,带一句“又得本府夙练乡勇协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题,也带句道:“本省严饬守御,贼已潜处山林,不敢猖獗。”后边道:“此皆圣上天威,诸臣发纵,而该府县训练之功,亦不可没也。”这也是积套。
血战驱士伍,论功皆大僚。英雄难一命,庸懦易金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