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6 页/共 30 页

西来一路建奇功,助我师兄神力壮。 道真若要问吾名,悟净人呼沙和尚。”灵虚子听了笑道:“原来就是沙僧师兄,失敬失敬。”便请三人入厅坐。 三藏向南,上座;行者左傍,一席;八戒向傍,二席;沙僧左傍,三席,灵虚却坐左傍,四席。三藏不肯,道:“老善信主人尊重,小徒应当列坐。”灵虚子再三谦让,猪八戒便开口道:“老善信,请尊重坐了罢。我弟子老实,有座便坐,有斋就吃,不知甚么礼节;到是多见赐些斋食,强如让席。”灵虚子听得,看了八戒一眼。肚里忖量道:“这和尚是个原来头,正是取经的本心。”只见屋内摆出素斋,三藏师徒饱餐了。灵虚子乃问:“老师父,何时上灵山礼佛?”三藏道:“弟子一路上远来,风尘染惹,恐身心衣服不洁。敢借寓一宵,沐浴更衣。方敢上灵山礼佛求经。且请问老善信,在家作何功果?时常也上灵山参谒佛爷么?”灵虚子答道:“我弟子虽说是在家,却与出家修行的一般:逐日焚修课诵,逢朔望登山,同比丘僧大众及善信人等,听我如来讲说上乘,名曰佛会。无事闲暇在家,斋僧布施,行这方便功德。”三藏道:“老善信见教的都是功行,只是小乘的功行,却非大乘功行。”灵虚子道:“我弟子也晓得是小乘。但世法未能了,犹在家园,未得披剃,入于比丘班中。所以功行未到。”三藏道:“这大乘功行,那里拘在家出家?若是了明得,便是在家,也成就这种功行;若不了明,便是出家,也没用。”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如来所说即大莫载小莫破道理,东鲁宗风,岂殊西来本意。 灵虚子变化,众人看来神通极矣;至人观之,止见其五内方寸,微微动三番四次耳。能于此参悟得破,飞走草木,日月山河,都在这里。 第三回 唐三藏礼佛求经孙行者机心生怪 灵虚子听了三藏在家出家,了明大乘功行之说,乃问道:“老师父,我弟子也略明一二,但不知老师父如何了明?”三藏乃诵出七言八句说道: “大乘功行岂难明,扫尽尘凡百虑清。 昼夜绵绵无间断,工夫寂寂不闻声。 任他魔孽眸中现,保我元阳坎内精。 炼就常清常净体,明心见性永长生。”三藏说毕,灵虚子大笑起来说:“老师父,诗中大义,即是弟子一般无二。汤沐已备,且请洗浴。”三藏乃同行者等沐浴了,俱在静室打坐。灵虚子却与三藏讲论了一会,各自取静。 灵虚子乃想道:“如来信比丘僧荐引,许我保护真经,叫我莫要说破。我看唐僧,虽然庄重,笃信三宝。这几个徒弟,跷跷蹊蹊。虽说那八戒老实,可以取得经去。只恐孙行者,那些降妖灭怪的雄心未化,方才夸逞神通,又未免动了一种怪诞。如来曾说不净根因,便是此等。我方才以正相待,未得尽知他们真诚实意。如今且聊施法术,一则看唐僧入静,道行何如;一则看三个徒弟,静中智慧何等?若是道行优,智慧广,真经取去,他们力量可保,我随去也省几分气力。若是他们力量不能保去,可不费我精神?少不得比丘僧到处举荐我,我必要扯着他前去助帮一二。”灵虚子想了一会,只见唐僧师徒们各入静定,灵虚子乃变了一个老鼠,先到三藏身边。他见三藏闭目跏 趺而坐,呼吸绵绵若存,当中寂寂不乱,乃把爪儿抓三藏衣膝。三藏那里惊动,尤如打成一片真金,那色相庄严,无增无减。灵虚子暗地夸扬道:“好一个修行和尚!”却去试行者。见行者虽盘膝闭目,却扭扭捏捏不定。只□□□□吸村粗,沙僧气息沉静。灵虚子乃去把八戒耳上一抓,八戒惊叫□□□□□路辛苦,方才喜到一灵山脚下这等一家善地,如何老鼠成精?” 这灵虚子只知试八戒,却不知孙行者是个精细猴王,平日既有几分手段,他的智慧也有几分明彻。听见八戒骂老鼠,他把眼睛略看,便看见老鼠是灵虚子假变,乃忖道:“优婆塞也是如来弟子,怎么假变老鼠戏弄八戒?想是试探我等禅心。我如今也弄个神通,戏弄他一番。”乃故意鼾呼,拔了一根毫毛,变了一个黧猫,从天窗跳将下来。灵虚子见了笑道:“久闻孙行者神通广大,智虑千般。我家那有黧猫,便是邻屋也少。我此法身莫要是他啮破。”乃复还原坐,依旧行那静功;眼睃着黧猫,看他作何究竟。行者见鼠复还元,仍是灵虚子。乃道:“此非戏弄八戒,或是道者元神出没之状。”乃撺出窗去,复还了身上毫毛。方才闭目入静,只因他这一种精细,动了一宗魔头,总是他日间向灵虚子夸逞名姓来历。这宗根因,就于静而未静之中,现出许多怪孽。忽然如昔日闹天宫的景象,闯地狱的情形,黄风怪又狰狞现形,红 孩儿复猖狂作横,牛魔王从前又弄神通,金翅雕转到鸱张作耗,金箍棒这时难撑难打,翻筋斗此会偏拙偏迟。性子暴燥起来,大叫一声:“师父呵你在那里?”三藏正在静中,被行者喊叫一声,便出了定道:“悟空,我在道者跏趺(jiāfú,音加扶)——盘腿而坐,脚背放在股上。是佛教徒的一种坐法。鸱(chī,音吃)——即鹞鹰。静室中打坐哩。叫我怎的?”行者顷刻就明,啐了一口道:“精精做梦,又撞着冤家。”那八戒、沙僧也喊叫:“师父起来!”三藏俱各唤明了,齐啐道:“真个做梦,又来割嘴。只道妖精又捉师父。”灵虚子笑道:“真乃不净根因。师父们若要上灵山,礼佛取经,还须洗心涤虑。”三藏说:“弟子正为此借寓老善信宅上,沐浴更衣,便是洗涤身心志念。” 师徒过了一宵。次早灵虚子备斋,款待了三藏师徒。乃向三藏说:“老师父修省一日登山,我弟子先往雷音宝刹,赴佛会去也。”灵虚辞了,出门先行。三藏随换了洁净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圆帽,手持九环锡杖,待灵虚子出了门,便与行者等拜辞厅堂之上,出门直走灵山大道。师徒们走了半日,遥望灵山脚下,树木森森;鹫岭峰头,云霞灿灿。渐次行来,见鹤鹿之踪满道,鸾凤之韵飞空。三藏问道:“悟空,雷音宝刹,你说曾到,尚在何处?”行者答道:“师父,那前面林里显出来的琼宫绀殿,不是雷音寺了?”三藏方才举目观看,果见: 梵宫高出碧云天,朱户金钉星斗联。 七级浮屠霄汉里,三层宝殿鹫峰前。 钟声接续扬清响,鼓韵铿锵次第宣。 果是灵山真胜境,祥光拥护大罗仙。却说灵虚子留三藏在家,他先到寺来。见了比丘到彼僧说:“东土取经僧众 已到,在我家下。那三藏色相庄严,志念诚悫,真是取经之僧。徒弟们道法力量虽然广大,但恐还有些精修不到。我等既在如来前一力称许保护,若是他们德不纯全,我等再欠力量,道途有失保护,如之奈何?”比丘僧道:“我等还须禀白如来,求垂方便,少助法力。”说罢,乃上得大雄宝殿。正值如来登殿,比丘僧忙台掌望上禀道:“东土取经僧已到山脚之下。灵虚子观其来意,俱各志诚。但恐其间尚有精修不到。仰望大慈,俯垂成就。”如来道:“吾门中惟观其来,若是志诚,应当付与真经。若是精修未到,必定也要汝等扶助去路。”比丘僧道:“谨奉佛旨。只是弟子与优婆塞力量微浅,还求慈悲方便。”如来道:“汝二弟子,丁宁再三求告,也是为此真经美意。但吾门虽有过去、现在、未来三等道岸;然过去的休思,未来的休望,只凭这现在。这现在的,亦听其来。若先存意念,是谓成心,非修道者之所行也。汝二弟子,既坚意求充满道力,吾今添汝一声闻功德,一圆觉实行。待真经去日,再有传教汝等。”比丘僧与优婆塞合掌称谢,方欲退散,只见雷音宝刹大门把守大力神王,报入正殿说:“东土取经僧众到在门外,不敢擅入,特此报知。”如来听得,乃令比丘僧等召三藏入殿。 却说三藏见了灵山佛寺,远远从山脚下一步一拜,拜到山门。抬头一望,只见山门之上,悬一大扁,上写着“前雷音禅寺。”猪八戒见了,笑将起来说:“佛爷爷呀,走了许多年,受了无限苦,今日也到了地头。”不顾师父、师兄,大踏步往山门就走。行者忙喝住道:“呆子,此是何处,如何卤莽,不行礼法?”八戒道:“我一路来,那里不行些礼法?”行者道:“你行甚礼法?眼见的佛爷在上,师父在前,怎么越礼抢前?”八戒道:“老猪一路来,遇着斋饭,行吃礼;撞着妖怪,行打礼;便是有几包儿衬钱,也行个收礼:何尝不行礼法?”三藏听了道:“徒弟莫要多言,斯文谨言些。”正才教训八戒,只见比丘僧十馀众在山门下。三藏见了,鞠恭上前道:“弟子玄诚悫(què,音却)——指诚实。奘,乃是奉大唐国君旨意,前来求取经文的。要谒见如来。”众比丘道:“佛爷已知圣僧到来,令我等迎入。”三藏只是合掌行礼。 当下二比丘引着三藏师徒,到得殿阶之下。三藏俯囟作礼,启上如来道:“弟子玄奘,奉大唐皇帝旨意,现有通关文牒,到宝山求取真经,普济众生,永固国社。伏望我佛垂恩,俯赐方便,不辜弟子来意。”如来听得三藏之言,又看了来文事理,乃启金口,大发圣心,向三藏说:“吾久知汝远来取经,道路辛苦。安可令汝空回,已吩咐阿难查检备下。但此经文,超度四生六道,解释八难三途,未可唐突取去。造次来求,必须汝等各说出为何事求经,本何心而取?”三藏听得,俯伏在地道:“弟子玄奘,为报皇王水土之恩,祝延圣寿而来求经。若说本何心,惟有一念志诚心来取。”如来道:“祝延圣寿,正与吾经理合。既发一点志诚,经文应当给汝。”乃问悟空:“为何事,本何心?”行者也百拜上言道:“弟子想当年生自花果山一块石,乃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动所出。今日取经,盖为报答这盖载照临之恩。若说本心,弟子一路来,随着师父降了无数妖魔,灭了许多精怪,皆亏了弟子。这心中机变,便是机变心来取。”如来道:“报答天地日月之恩,此经正合。取得,取得。只是本一机变之心,这机心万种倾危,这变幻无穷诡诈,如何取得。”乃问八戒悟能:“你为何事,本何心?”八戒口中吃吃的,磕了无数头道:“弟子,弟子只晓的我娘生时,十月怀胎之苦,三年乳哺之恩。今日为报答爷娘养育恩来取。若说本何心,只有一点老实老实心。”如来点首。又问沙僧悟净:“你为何事,本何心?”沙僧稽首顿首道:“弟子不知其它,但只知天地君亲师,五件大恩。天地君亲,师父师兄们说去。只因随师远来求经,但愿师父取得经去。这一点恭敬心,无时放下。”如来道:“你二人俱从正念,取得取得。独有悟空却难取去。” 行者听了,急躁起来道:“佛爷爷呀。我弟子千辛万苦,随师远来,如何取不得?”如来道:“只因你本一机变,与吾经一字也不合,怎么取得?”行者乃向如来前抓耳挠腮,打滚撒泼道:“弟子这机变心,纵不如师父的志诚,却胜似八戒的老实。就是机变,也不过临机应变,又不是奸心、盗心、邪心、淫心、诈心、伪心、诡心、欺心、忍心、逆心、乱心、歹心、诬心、骗心、贪心、嗔心、恶心、瞒心、昧心、夸心、逞心、凶心、暴心、偏心、疑心、奸心、险心、狠心、杀心、痴心、恨心、争心、竞心、骄心、媚心、 谄心、惰心、慢心、妒心、忌心、贼心、谗心、怨心、私心、忿心、恚心、残心、兽心。”行者一气随口说出许多心。如来闭目端坐,只当不闻。比丘僧到彼乃屈指说道:“悟空不可多说了。你说一心,便种了一心之因。种种因生,则种种怪生。”猪八戒在傍听得行者说了许多心,临末一句兽心,他便说道:“正是我悟空师兄,又不是狼心、虎心、狗心、牛心、蛇蝎毒虫心。”比丘僧道:“八戒,还禁得你添出这些异类心。吾屈一指,便有一心之应。汝等少说些罢。”行者乃住了口,只是向佛爷磕头道:“爷爷呀,可怜弟子万水千山,辛勤苦恼,随师到此。没奈何,赏弟子几卷儿去罢。”如来道:“吾经本来一字原无,许多枝叶倒被你生出种种头脑。只恐你取了经去,道路之间,被这种种机心生变,不免又累别人。”行者道:“弟子金箍棒现有,筋斗云尚存。纵有妖魔,手段尤在,包管无碍。”如来笑道:“吾正为汝恃这一根金箍棍棒,亵渎了多少圣真,毁伤了无限生灵。今日你这棒,当缴还恚(huì,音会)心——愤怒,怨恨之心。了在此,一路用他不着。”乃叫大力神王收了他的棒。行者那里肯缴,还道:“爷爷呀,弟子这棒,轻易缴还不的。”神王道:“佛爷要你邀还,如何缴还不的?”行者道:“我这棒得的有些来历,你听我道: 这金箍,非凡棒,神通说来无限量。 只从大闹水晶宫,忽见金光出海藏。 龙王赠我作奇兵,乃是一根铁拄杖。 叫声细了斗来粗,说道短些长两丈。 要小变做绣花针,要大就如杠子样。 曾携入地上天宫,也曾翻山搅海浪。 打怪荡着一团泥,降妖直教三魂丧。 堪笑八戒弄钉钯,怎比如意金箍棒?” 八戒听了道:“你这弼马瘟,夸你的金箍棒神通,怎么贬我的兵器?”神王道:“你的兵器,果然不如他棒。看来不过是把种地的钉钯。”八戒道:“我的钉钯,却也有来历。”神王道:“有甚来历?”八戒说:“你听我道: 说来历,不敢夸,出在神仙大道家。煅炼六丁真火候,琢磨九齿利狼牙。 轻重随吾力量使,短长任我手头拿。 神通举处倾山岳,光彩看来灿斗霞。 前使苍龙探海势,后使猛虎跃山花。 魔王见了心惊颤,妖怪逢之骨也麻。 乾坤兵器真难比,今古枪刀也让他。 任那金箍并宝杖,荡着钉钯没处遮。” 沙僧听得道:你这囔糠,夸你的钉钯利害,怎么笑我的宝杖?你那里知我这兵器非凡,也有些来历。”神王道:“你的兵器有甚来历,也讲出我听。”沙僧乃说道: “说宝杖,神通广,不是凡间生草莽。 出在广寒宫里来,一枝丹桂灵根长。 仙神伐下削成条,兵器丛中称上党。 雄威曾用灭妖魔,利害真能降魍魉。 挥开鬼哭神也愁,舞动星昏月不朗。 也曾护驾镇灵霄,也要成功居上赏。 粗细长短任吾心,名播今来与古往。 金箍棒也让三分,钉钯只好来抓痒。” 神王听了笑道:“谁叫你们各自供出利器来?你这利器在身,可有个逢妖不打,遇妖不伤的?如来三宝门中,正不用你这三般利器。可速缴还殿上,贮了慈悲文库。”行者道:“爷爷呀,取了经去,万一路途遇着割嘴的妖精,还用此棒孝顺他。缴还不成。”八戒也随着行者口说:“真实缴还不成,便取不的经去,也要留着这钉钯,另寻个买卖去做哩。”三藏道:“徒弟们果是一路来,虽亏了你们这兵器;害事,也在你这兵器。”却是何说,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三藏师徒静中各露本色。灵虚子试出,的的不差。但变鼠一节,大费劳扰;不似到彼和尚之浑然无相也。 灵虚变鼠,行者就变猫:惧其啮破,以有此幻身也。及吾无身,尚有何患? 第四回 授比丘菩提正念赐优婆梆子驱邪 神王乃问三藏道:“圣僧,你一路来,如何亏了他们兵器?”三藏道:“上神不知:弟子一路遇了无数妖魔,若不是他三个有此兵器战妖斗怪,怎能前来。但知是出家人,以慈悲为主。远来取经为何?原以济度众生为念;被他们这兵器,伤害了多少性命,这便是他害事处。仰望神王收贮了他们兵器,免得伤害生灵:阴功浩大。”行者道:“我等兵器,原也为保护师父西来。如今取了真经回去,也要靠着他。如何缴还得?”三藏道:“徒弟,如来要你缴还,必须有个圣意。你且依命缴还,再作道理。”八戒道:“师父,徒弟若没了钉钯,讨饭也没路,还是留着钯罢。便是保护经回,也少不得要他。”神王笑道:“八戒,莫虑保经无器械。你且看我这手中是何物?”八戒看了一眼道:“你手中是一个打墙的杵,长又不长,短又不短;降不的妖,打不的怪:没用的物件。”神王笑道:“我这件兵器,你那里知道?”行者说:“弟子也不曾见,请说他个来历。”神王乃说道: “先天生,后天生,这件神物天下少。 诸般武艺让他强,说起威灵真不小。 敛锋蓄锐万魔降,镇怪驱邪诸孽扫。 等闲不用有威风,清净坛场无价宝。 整齐大众听经心,降服大鹏金翅鸟。 法华海会佛菩提,全仗降魔力量保。 视彼金箍灯草心,笑那钉钯枯苗槁。 漫夸宝杖有神通,此杵旋时都要倒。” 行者听得,暴躁起来道:“神王口说无凭,弟子情愿与你比较个神通。若是你的宝杵,胜过我的金箍棒,不必讲了,情愿缴还在灵山库藏;若是我这棒儿,胜过你的宝杵,还让我的金箍棒保护经回。”神王道:“佛爷在上,灵山非赌斗之所,安可与你称雄较力。只是把你的金箍棒、我的降魔杵,两件宝器放在阶前,比一个轻重,试谁的气力,便见神通。”行者道:“说的有理,只恐没有这等大秤。”神王道:“何必要秤,权把沙师兄的宝杖横担我们棒与杵,孰重孰轻,自然兑出。”行者乃把沙僧宝杖横担着,一头行者棒,一头神王杵。那棒那里敌的过杵。八戒见了,忙将钉钯也放在棒这一头,越称不起。行者急了道:“神王,我原只讲降妖灭怪,轻巧的神通,不曾与你讲甚么力量。你看我这棒儿,叫声‘小’,就如绣花针,怎么也较甚轻重?”神王道:“你便叫他小了看。”行者把棒取在手中,叫一声“小”,只见那金箍棒越大了。行者叫了几个“小”,便大了许多。行者急了,举起棒,照杵上打来。神王忙掣过杵道:“孙悟空,灵山胜境,使不得性子。早早皈依如来,缴还了凶器,随汝师取了真经去也。”行者气哼哼的,还要争长。三藏道:“徒弟,莫要争能。我等为何事到此?”行者听了师言,只得忍气吞声,随着三藏叩首殿阶之前,说道:“弟子玄奘,仰望我佛仁慈,给赐真经,早回东土,以慰君主之望。”如来见其迫切,乃唤:“阿难,引领三藏师徒,到宝经阁查发真经,付与唐僧。” 阿难领旨,引着唐僧到宝经阁去。三藏在寺中,行一步,观看一步,向行者称赞道:“真好佛地。”不觉来到阁前,见那阁上: 霞光万道,瑞气千寻。彤云里显出碧琉璃,绿树头映着朱窗户。兽角飞空,真乃拂云霄汉;雀 檐傍牖,果然绕树阴深。正是一座凌烟从地起,绮云承露自天排。阿难领着三藏师徒,登得宝经阁,查阅诸品经卷,俱有签记名目。阿难道:“圣僧,你看这宝笈琼书,玄诠妙典,真个是人间少有,天上无多;乃不二法门之奥理,最上一乘之真言。东土众生,何幸得以见闻!比丘僧尼,永为课诵。只是取去,一路要小心敬意,莫生怠慢。这所关非小,不教空费圣僧一番辛苦。”三藏道:“谨领教言,决不敢怠慢。”阿难乃查检真经,共计三藏,该三十五部,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从中查出五千零四十八卷,名为一藏,交付与三藏师徒。三藏受了经,乃分作四担,叫行者、八戒、沙僧各担一担;以一担分作两柜,背在玉龙马上。当时阿难把经卷数目,开写明白,交付与三藏。却是: 《涅盘经》《菩萨经》《虚空藏经》《首楞严经》《恩意经》《决定经》《宝藏经》《华严经》《五龙经》《大集经》《礼真如经》《大般若经》《金刚经》《法华经》《大光明经》《未曾有经》《摩谒经》《瑜伽经》《正法论经》《西天论经》《维摩经》《宝常经》《佛本行经》《菩萨戒经》《僧祗经》《宝威经》《三论别经》《佛国杂经》《大智度经》《本阁经》《起信论经》《正律文经》《维识论经》《大孔雀经》《贝舍论经》 以上经名,多寡卷数不等。三藏照单拜受,一面交付徒弟三人,各相担负。一面随着经,离了宝阁,就要往山门外走。三藏道:“徒弟们,且歇下担子,上殿拜辞了佛祖才是。”行者道:“经已在手,走罢,走罢。”八戒道:“师兄意思怕缴还金箍棒,我这钉钯、狼牙、五爪,称着缴还,倒也罢了。”沙僧道:“辞谢是礼,依着师父,莫拗。”行者只得歇下担子,随着三藏到得殿阶下拜辞如来。如来览了阿难开写经数,乃向三藏说道:“此经功德无量,灵异非常:上通天文地理之奥,下知人物万汇之情;为三教之玄屑,乃二气之真机。到彼南方,永为珍宝。非人不可轻传,善士尤当钦重。” 三藏唯唯拜谢。辞了佛祖,别了众圣,下殿阶,领着徒弟出了三层门。方近山门,只见大力神王扯着行者、八戒道:“经已取去,兵器却要缴还贮库,前途用他不着。”行者道:“正要这宝贝护送经文,如何缴得?”神王道:“经文与钯、棒,并行不得:你要钯、棒,便留下经文;你要经文,便留下钯、棒。”行者没了主意,又不敢争拗,两眼看着三藏。三藏道:“徒弟,千山万水,所来为何?你必须留下钯、棒,且顾了经文去着。”行者把眼一转,那机变心肠就出,说道:“依师父缴还了钯、棒,只是这经文也要件棍棒挑着。”神王道:“释门现放着禅杖,把两条与你担罢。”沙僧便称口道:“我的宝杖免缴,代作禅杖可也。”神王道:“也换了与你。”当下三人把兵器缴还,交与神王。那行者笑欣欣的道:“棒呀,棒呀,想你在龙宫时,老孙巧里得来;如今在灵山缴库,是空里去。”猪八戒徕着嘴,落着泪道:“我的宝贝钯,怎舍得放在这里?”沙僧也留留恋恋不舍。只见神王收了兵器,换了三条禅杖,各挑着经担,方才出了山门,望大路前行。 却说如来见三藏心欢意畅取得经去,乃向菩萨圣众道:“唐僧以志诚心为报答君恩之事,吾知履道坦坦,此经直到东土,无碍无疑。但是孙行者以机变心取了经去,虽说报答天地日月盖载照临,事属正大。吾恐机变是他来牖(yǒu,音有)——指窗户。涅盘(nièpán,音聂盘)——佛教名词,佛经说:信仰佛教的人,经过长期修造,即能“寂(熄)灭”,一切烦恼和圆满(具备)一切清净功德,这种境界为涅盘。时保护唐僧的作用,这种根因未能消化,必要生出一种魔孽。适早比丘僧屈指计他,说出八十八种机心,都是奸盗邪淫,种种乱派。他既有此不净之根,吾恐道路必有邪魔之扰。”众圣听了,齐齐称是。只见比丘僧到彼与优婆塞灵虚子,二人向如来前合掌礼拜道:“弟子蒙如来充满道力。一添声闻功德,一添圆觉实行。今真经既去,还望方便传教。”如来乃问比丘僧:“汝知优婆塞道力么?”比丘僧答道:“弟子久已知,故往日举荐。料其法术,可以护送经文。”如来又问优婆塞:“汝知孙悟空法力么?”优婆塞答道:“弟子前留他静室,见其不净扰静,已知他法力矣。”如来道:“他来时遇种种妖魔,不亏菩萨圣众救护,几乎不免。今汝二人既要保护经文到彼东土,比丘僧已知孙悟空八十八种机心之变,吾今赐汝菩提数珠子八十八颗。按此菩提非比寻常,一粒一佛,乃五十三佛之念头,三十五佛之心印也。汝当静时挂放心胸之上,遇有魔孽,持诸手内,一粒拨动,万邪自消;随经到处勿生怠惰。是乃圆觉实行也。”乃向优婆塞道:“灵虚子,汝既知孙悟空机心变动,魔孽猖狂,吾今赐汝一木鱼梆子。按此梆子,非是缘木求鱼,乃是净心驱魅。那菩提子,有转圆不竭之正觉。这木鱼,有闻声起畏之真机。凡遇经文有阻,一击自无留难。汝其诚悫竞持,勿生懈弛。是乃声闻功德也。”灵虚子稽首拜受。二人领了如来传教,当下拜辞了宝殿,就往外走。如来复叫住丁宁道:“汝二人只可随真经到处,保护无虞,莫与唐僧等知识同行。若令其知觉,乃是送经东土,非取经西域之义也。”二人领命而出。 如来见二人出了山门,乃放大毫光,驾彩云起在虚空,向众圣菩萨道:“真经到处,消灾释罪,降福延生,允为至宝。比丘、优婆道力若微,当借普助各有功德。”众圣唯唯称谢而退。如来左侍阿难,右随迦叶,彩云缥缈,去赴法华海会不提。正是: 百千万劫难遭遇,一藏真经自此来。 话说三藏自从取了真经,分作四处,徒弟们担了。自己轻身一个,离灵山脚下,望前行走。时值三冬至日,见地方居人,往来着新鲜衣服,行庆拜节礼。乃叫沙僧乘便问行路的:“何故?”猪八戒道:“师父也忒眼空浅,人家有钱钞,穿件新鲜衣服。有了新衣,便有礼貌。像徒弟穿这旧袄子,便没人敬礼。管他做甚,只走我们路罢。”沙僧问了,行路的说:“今日乃冬至令节,我这里地方风俗,着件新衣行庆拜礼。”三藏听得,乃向行者道:“徒弟,我们今日取得经回,正是一阳来复,万象更新。大家心悦意畅,何不联和一韵散心,好往前走。”行者笑道:“师父到底是唐人风韵,喜尚吟咏。我等吃力挑担,你师父轻身快活,还要吟诗。”八戒道:“真个师父是看人挑担不吃力。这吟诗可当的饭吃?徒弟腹中食饿,若是当的一个馍馍,便乱道几句。”沙僧道:“二位师兄,不要生疑忌之心,阻了师父兴趣。取经愿遂,好节佳逢,便随师父赏心乐事,未为不可。”行者道:“吟来,吟来!我们和罢。”三藏遂叫把经担且歇在树林避风之处,乃信口吟道: “三冬至日喜回春,”行者乃和道: “万象昭苏又复新。”八戒噘着嘴没好气道: “和尚那知冬节到?”沙僧忙续道: “一阳颠倒五行身。”三藏听了大喜道:“徒弟们莫说你们不知吟咏,却倒也成章合韵。” 正说间,只见那树林外远远显出高楼峻阁。三藏道:“徒弟们,你看那高楼峻阁,乃是我们来时优婆塞道者之家。扰了他斋饭,沐浴一宵,也不曾面辞作谢。如今径过去,非礼;若是又到他家去取扰,不安:如之奈何?”行者道:“灵虚子道者,家住灵山脚下。我们回路,不便又扰,已越路过来了。此楼阁,想又是人家。”八戒道:“张家,李家,管甚么别家!肚中饿了,且去化一饱斋再走。”三藏依言,出了树林,往前走去,越去越远。三藏道:“分明楼阁在目前,怎么又走不见?”八戒道:“树林遮了。”沙僧道:“我等来时,此皆荒山野迳,未曾见有楼阁人家。”三藏道:“悟净,你那知。来时一心直盼着灵山,未曾着意。今日归去闲心,顿觉地界村落人家都在目中。”三藏只说了这句话,那楼阁即显出树林。行者道:“师父,已到人家之处,看他门户,容得经担,便借宿一宿;若是浅房窄屋,化些斋吃了走罢。”八戒道:“高楼峻阁,料是大门户人家。但不知可舍的斋僧布施;就是西方人家肯斋僧布施,不知可肯足了老猪饭量。” 师徒们说罢,走近门前,只见门儿扃闭。犬子惊人,连声的叫。少顷,一个青年秀士走出门来。三藏看这秀士: 唐巾眉上束,云履足间穿。 手中持一册,料是《古今篇》。三藏见了,方才要上前施礼。那秀士见了三藏,笑盈盈躬身迎出门外道:“恩人老师父,你今日取了经文回来也。”三藏定睛看时,方才认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总批 如何是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只是金、木、土三种锋芒耳。缴还佛土,惟见于空。 声闻功德,圆觉实行。须看向里面。若实实指作菩提梆子,未免又替化缘和尚添一重哑迷矣。 第五回 动吟咏圣僧兆怪和诗句蠹孽兴妖 世间何事作妖邪,只为人心意念差。 行见白云变苍狗,忽然修豕作长蛇。 些微方寸千般态,几许灵根百样花。 动念若端魔自远,灵山何必问僧家。 话表残编陈籍,集久不翻,其中多生出一种蚀纸虫,名曰蠹鱼。这一种昆虫,在书纸内,岁月日久,多食字籍,灵异作怪。只因这楼阁,是铜台府地灵县,寇员外二子寇梁、寇栋看书之屋。久荒无人居住。他弟兄存留些往籍残编在案,生出这虫,成精作怪。有为首的两个大蠹鱼,正想着走入灵山,窃食经典。不匡护法神王威灵,两个不敢去窃。偶然往林间行过,见经担歇着林内,唐僧一动了吟咏之心,行者们又依了联和之韵,遂动了这种孽怪。他两个就变作寇梁、寇栋之状,也只因唐僧师徒们来时遇着寇家二子,故旧在心,曾相识面,这种根因。一个蠹鱼就变了寇梁,出门迎着三藏。三藏定睛看了,乃问道:“先生何为在此,小僧记得尊府在铜台府后地灵县地方,府上门前有座牌坊。今日何故居此荒凉地界,且令尊员外何在?”寇梁乘此忙答道:“家父在舍,弟在屋内。且请师父中堂坐下,待叙衷情。”三藏欣然进入中堂。只见寇栋出堂,鞠躬尽礼,称谢道:“昔日蒙恩师师徒,灭了众盗,救得老父性命,至今感恩不忘。只是师父们去后,那盗怀恨,又复来报仇,口口声声,只要伤害我弟兄二人。说道老父平日好善,斋僧布施,也还饶得过;只有我弟兄两人,倚仗才学,结纳官府,捉拿他紧。因此,我父恐我弟兄暗被他害,叫我远离家门,寻一处静僻居室,一则便于温习书史,一则躲避盗情。幸喜这村乡有几亩荒地,旧存这几间楼阁,住在此处,到也安静。不期师父们驾临,没有甚么好斋供献,比不得寒家,住在府城,人烟闹热,诸般可备。” 二人一面说,一面叫家仆把师父们经担扛入阁内。孙行者听了,扯出唐僧到堂外,悄耳低言说:“师父,徒弟疑这二人说话虚假,怎么盗贼劫他父子,还管他斋僧布施?就是恨他弟兄,岂有说出来使他知道?若是要害他,这荒凉地方四面无邻,最便快心。”八戒听了道:“师兄不要多疑,只问他有便斋,快摆出来吃罢。”沙僧道:“帅父,八戒也说的是。管他真话假话,好和歹借宿一宵去罢。”三藏听说,走进屋堂道:“二位先生美意,只是小僧们不当取扰。”冠梁道:“好说,好说。请也不至。”一面叫家仆备斋,一面叫把经担扛进屋来。家仆齐去扛那经担,被行者使了一个泰山压顶法术,那里扛的动,寇梁寇栋忙去用力一扛,乃向三藏道:“这经担因何这重?若放在屋外,恐被人扛去。须是开了经担,搬入堂内方好。”三藏道:“先生,我小徒们有人扛入,不消开动。”行者道:“经担非货物,人扛去没用;便是有用,也扛不得去。”寇梁道:“如何扛不得去?”行者道:“重的多哩,便是百人也扛不动。”寇梁心内生疑,叫家仆且摆斋来吃。家仆乃摆出斋食来,粗恶不堪。三藏们生疑,宁饿不食。八戒那里顾甚精粗,只是乱馕。寇蠹(dù,音杜)——指蛀虫。修豕(shǐ,音史)——指猪。梁见三藏不食,再三劝奉。孙行者道:“我等方才用饭未久,明早领罢。”寇梁只得叫家仆收去,乃向三藏问道:“今日恩师一路行来,见了些甚么光景?”三藏道:“佛地光景甚多,观看不尽。”寇梁道:“正是。小子们虽近佛地,只因自有本业,未曾听讲看诵经文。师父若肯开了柜担,借阅一两卷,也见佛门中道理。”三藏道:“经担包柜,封里甚固,难轻易开动。二位既不曾见,便也不消看罢。天地间道理总是一般。”寇梁道:“师父既不肯开经担,也不敢强。今日幸得此间相会,老师大唐人物,题咏极多,若有大作,见教一二,以开小子心中茅塞,也不枉了一世奇逢。”三藏道:“我出家人以念佛为主,吟诗作赋,正是二位先生之事。”八戒道:“师父你何不就把今日所联之句,请教二位先生。”三藏推托不过,把诗句念出。寇家兄弟称赞不已。三藏请寇梁和韵,寇梁不辞,乃吟道: “一阳来复早惊春,葭管灰飞节已新。 商贾不辞途路远,肯教关闭此闲身。” 三藏听了道:“妙作,妙作。正是小僧们为取经,客路不辞,道途寒冷,幸已回春,渐入阳和。再请令弟见教见教。”寇栋也不辞,乃吟道: “黍谷阳回觉已春,八荒何物不更新。 莫嗟蜗角来何暮,待得龙门奋此身。” 三藏听了道:“更佳,更佳。益见二先生乘时奋志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