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2 页/共 30 页

忽有一对侍儿跪在面前:“请大王、娘娘赴宴。”行者暗想道:“我还不要千依万顺他。”登时装做风魔之状,呆睁着两眼,对着项王道:“还我头来!”项王大惊,连叫:“美人,美人!”行者不应,一味反白眼睛。项王道:“不消讲,这是孙悟空幽魂不散,又附在美人身上了!快请黄衣道士到来,退些妖气,自然平复。” 顷刻之间,两个侍儿同着一个黄衣道士走上阁来。那道士手执铃儿,口喷法水,念动真言: 三皇之时有个轩辕黄帝,大舜神君。大舜名为虞氏,轩辕姓着公孙。孙、虞,虞、孙,原是婚姻。今朝冤结,那得清明?伏愿孙先生大圣老爷行者成灵,早飞上界,再闹天宫,放了虞美人,寻着唐僧。急急如令,省得道士无功,又要和尚来临。行者叫声:“道士,你晓得我是那个?”道士跪奏:“娘娘千岁!”行者乱嚷:“道士,道士,你退不得我!我是齐天大圣,有冤报冤,附身作祟!今日是个良辰吉日,决要与虞美人成亲!你倒从中做个媒人,得些媒人钱也是好的!”说罢,又嚷几句无头话。道士手脚麻木,只得又执剑上前,软软的拂一拂,轻喷半口法水,低念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字又不响。 行者暗暗可怜那道士,便又活着两眼,叫声:“大王亲夫在那里?”项王大喜,登时就赏黄衣道士碎花白金一百两,送他回庙;忙来扶起行者,便叫:“美人,你为何这等吓人?”行者道:“我却不知。但见榻边猢狲又走进来,我便觉昏昏沉沉,被道士一口法水,只见他立脚不定,径往西南去了。如今我甚清爽,饮酒去罢。”项羽便携了行者的手,走下高阁,径到花雨楼中坐定。但见凤灯摇秀,桂烛飞晖,众侍女们排班立定。酒方数巡,行者忽然起身,对项羽道:“大王,我要睡。”项羽慌忙叫:“苹香丫头,点灯。”两个又携了手,进入洞房,吃盏岕茶,并肩坐在榻上,行者当时暗想:“若是便去了,又不曾问得秦始皇消息;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时依他好,不依他好?不如寻个脱身之法。”便对项羽说:“大王,我有句话一向要对你说,只为事体多端,见着你就忘记起了。妾身自随大王,指望生男长女,永为身后之计,谁想数年绝无影响。大王又恋妾一身,不肯广求妃嫔。今大王鬓雪飘扬,龙钟万状,妾虽不敏,窃恐大王生为孤独之人,死作无嗣之鬼。苹香这侍儿天姿翠动,烟眼撩人,吾几番将言语试他,倒也有些情趣,今晚叫他伏侍大王。”项王失色,道:“美人,想是你日间惊偏了心哩!为何极醋一个人,说出极不醋一句话?”行者陪笑道:“大王,我平日的不容你,为你自家身子;今日的容你,为你子孙。我的心是不偏,只要大王日后不心偏。”项王道:“美人,你便说一万遍,我也不敢要苹香。难道忘了五年前正月十五观灯夜,同生同死之誓,却来戏我?”行者见时势不能,又陪笑道:“大王,只怕大王抛我去了,难道我肯抛大王不成?只是目 下有一件事,又要干渎。” 孙行者不是真虞美人,虞美人亦不是真虞美人。虽曰以假虞美人,杀假虞美人可也。干渎(dú,音读)——冒犯。 第七回 秦楚之际四声鼓真假美人一镜中 项羽便问:“美人何事?”行者道:“我日间被那猴头惊损心血,求大王先进合欢绮帐,妾身暂在榻上闲坐一回,还要吃些清茶,等心中烦闷好了才上床。”项羽便抱住行者,道:“我岂有丢美人而独睡之理?一更不上床,情愿一更不睡;一夜不上床;情愿一夜不睡。”当时项羽又对行者道:“美人,我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五脏里头结成一个磈礧世界。等我当讲平话相伴,二当出气。”行者娇娇儿应道:“愿大王平怒,慢慢说来。”项王便慷慨悲愤,自陈其概;一只手儿扯着佩刀,把左脚儿斜立,便道:“美人,美人, 我罢了!项羽也是个男子,行年二十,不学书,不学剑,看见秦皇帝蒙瞳,便领着八千子弟,带着七十二范增,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那时节有个羽衣方士,他晓得些天数;我几番叫个人儿去问他,他说秦命未绝。美人,你道秦命果然绝也不绝?后边我的威势猛了,志气盛了,造化小儿也做不得主了,秦不该绝,绝了;楚不该兴,兴了。俺一朝把血腥腥宋义的头颅儿挂起,众将官魂儿飞了,舌儿长了,两脚儿震了,那时我做项羽的好耍子也!章邯来战,俺便去战。这时节,秦兵的势还盛,马前跳出一员将士。吾便喝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一员将士见了我这黑漫漫的脸子,听得我廓落落的声音,噗的一响,在银花马上翻在银花马下。那一员将,吾倒不杀他。歇歇儿,又有一个大将,闪闪儿的红旗上分明写着‘大秦将军黄章’。吾想秦到这个田地也不大了,忽然失声在战场上呵呵的笑。不想那员将军见俺的笑脸儿,他便骨头儿粉碎了,一把枪儿横着,半个身儿斜着,把一面令旗儿乱招着,青金锣儿敲着,只见一个金色将军看定自家的营中趱着。那时俺在秦营边,发起火性,便骂章邯:‘秦国的小将!你自家不敢出头,倒教三四尺乳孩儿拿着些柴头木片,到俺这里来祭刀头!’俺的宝刀头说与我:‘不要那些小厮们的血吃,要章邯血吃!’我便听了宝刀头的说话,放了那厮。美人,你道章邯怎么样?天色已暮了,章邯那厮径领着一万的精兵,也不开口,也不打话,提着一把开山玉柄斧,望俺的头上便劈。俺一身火热,宝刀口儿也喇喇的响了。左右有个人叫做高三楚,他平日有些志气。他说:‘章邯不可杀他,还好降他。我帐中少个烧火军士,便把这个职分赏了章邯罢。’俺那时又听了高三楚的说话,轻轻把刀梢儿一拨,斩了他坐下花蛟马,放他走了。那时节,章邯好怕也!” 行者低声缓气道:“大王,且吃口茶儿,慢慢再讲。”项羽方才歇得口, 只听得樵楼上冬冬响,已是二更了。项羽道:“美人,你要睡未?”行者道:“心中还是这等烦闷。”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俺再讲。次日平明,俺还在那虎头帐里呼呼的睡着,只听得南边百万人叫‘万岁,万岁’,北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万岁’,西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东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俺便翻个身儿,叫一贴身的军士问他:‘想是秦皇帝亲身领了兵来,与俺家对敌?他也是个天子,今日换件新甲?’美人,你便道那军士怎么样讲?那军士跪在俺帐边嗒嗒的说:‘大王差了,如今还要讲起“秦”字!八蒙瞳(tóng,音童)——蒙昧不明事理,也指愚昧的人。冬冬(dōng,音冬)——鼓的响声。面诸侯现在大王玉帐门前,口称“万岁”。’俺见他这等说,就急急儿梳了头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换新甲,登时传令,叫天下诸侯都进辕门讲话。巳时传的号令,午时牌儿换了,未时牌儿又换了,只见辕门外的诸侯再不进来。俺倒有些疑惑,便叫军士去问那诸侯:‘既要见俺,却不火速进见,倒要俺来见你?’我的说话还有一句儿不完,忽然辕门大开,只见天下的诸侯王个个短了一段。俺大惊失色。暗想:‘一伙英雄,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细细儿看一看,原来他把两膝当了他的脚板,一步一步挨上阶来,右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左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我那时正要喝他为何半日叫不进来,左右禀:‘大王,那阶下的诸侯接了大王号令,便在帐前商议,又不敢直了身子走进辕门,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杂。众人思量,伏在地上又走不动,商商量量,愁愁苦苦,忧忧闷闷,慌慌张张,定得一个“膝行法”儿,才敢进见。’俺见他这等说话,也有三分的怜悯,便叫天下诸侯抬起头来。你道那一个的头儿敢动一动?那一个脚儿敢摇一摇?只听得地底上洞洞儿一样声音,又不是钟声,又不是鼓声,又不是金笳声。定了性儿听听,原来是诸侯口称‘万岁,不敢抬头’。想当年项羽好耍子也!” 行者又做一个“花落空阶声”,叫:“大王辛苦了,吃些绿豆粥儿,消停再讲。”项羽方才住口。听得谯楼上冬冬冬三声鼓响,行者道:“三更了。”项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讲。此后沛公有些不谨,害俺受了小小儿的气闷,俺也不睬他,竟入关中。只见一个人儿在十里之外,明明戴一顶日 月星辰珠玉冠,穿一件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驾一座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跟着几千个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左右,摆一个长蛇势子,远远的拥来。他在松林夹缝里忽然见了俺。那时节,前面这一个人慌忙除了日月星辰珠玉冠,戴着一顶庶人麻布帽;脱了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换一件青又白、白又青的凄凉服;下了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把两手儿做一个背上拱。那一班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都换了草绦木带,涂了个朱红面,倒身俯伏,恨不得钻入地里头几千万尺!他们打扮得停停当当,俺的乌骓儿去得快,一跨到了面前。只听得道傍叫:‘万岁爷,万岁爷!’俺把眼梢儿斜一斜。他又道:‘万岁爷爷,我是秦皇子婴,投降万岁爷的便是。’俺当年气性不好,一时手健,一刀儿苏苏切去,把数千人不论君臣、不管大小,都弄做个无头鬼。俺那时好耍子也!便叫:‘秦始皇的幽魂,你早知今日……’” 却说行者一心原为着秦始皇,忽然见项羽说这三个字,便故意放松一步,道:“大王不要讲了,我要眠。”项羽见虞美人说要眠,那敢不从,即便住口。听得谯楼上冬冬冬冬冬打了五声更鼓,行者道:“大王,这一段话得久了,不觉跳过四更。”行者就眠倒榻上,项羽也横下身来,同枕而眠。行者又对项羽道:“大王,吾只是睡不稳。”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我再讲平话。”行者道:“平话便讲,如今不要讲这些无颜话。”项羽道:“怎么叫做无颜话?”行者道:“话他人叫做有颜话,话自己叫做无颜话。我且问你,秦始皇如今在那里?”项羽道:“咳!秦始皇亦是个男子汉,只是一件:别人是乖男子,他是个呆男子。”行者道:“他并吞六国,筑长城,也是有智之人。”项羽道:“美人,人要辨个智愚,愚智。始皇的智,是个愚黼黻(fúfǔ,音弗府)——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黼,黑白相次,作斧形,刃白身黑;黻,黑青相次,作亚形。衮(gǔn,音滚)——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礼服。智。元造天尊见他蒙瞳得紧,不可放在古人世界,登时派到蒙瞳世界去了。” 行得听得“蒙瞳世界”四字,却又是个望空,慌忙问:“蒙瞳世界相去有几里路程?”项羽道:“还隔一个未来世界哩。”行者道:“既是蒙瞳世界还隔一未来世界,那个晓得他在蒙瞳世界?”项羽道:“美人,你却不知。原来鱼雾村中有两扇玉门,里边有条伏路,通着未来世界;未来世界中又有一条伏路,通着蒙瞳世界。前年有一个人名唤新在,别号新居士。他也胆大,一日推开玉门,竟往蒙瞳世界去寻着父亲,归家来时,须发尽白。那新居士走了一遭,原不该走第二遭了,他却不肯安心,歇得三年,重出玉门,要去寻他外父。当时大禹玄帝重重大怒,不等他回来,叫人拿一张封皮封了玉门关。新居士在蒙瞳世界出来,见了玉门关儿紧闭,叫了一日,无人答应,东边不收,西边不管,这中人却是难做。喜得新居士是有性情的,住在未来世界过了十多年,至今还不归家。”行者便叫:“大王,玉门果是奇观,我明日要去看看。”项王道:“这个何难,此处到鱼雾村不过数步。” 正说之间,听得鸡声三唱,八扇绿纱窗变成鱼肚白色,渐渐日出东山, 初昕鼓舞,四个赠嫁在窗外走动,但有脚声,无口声。行者便叫:“苹香,吾要起身。”一个赠嫁在窗外应道:“叫来。” 顷刻,苹香推进房门,项羽扶了行者一同走起。登时就有一个赠嫁趋进:“请娘娘到天歌舍梳洗。”行者便要走动,又转一念道:“若是秃秃光光,失美人的风韵。”轻轻推开绿纱窗两扇,摘一瓣石榴花叶,手里弄来弄去,仍旧丢在花砌之上。 行者转身便走。不多时,走到天歌舍,只见一只水磨长书桌上,摆一个银漆盒儿,合着一盒月殿奇香粉银盒。右边排着一个碧琉璃盏儿,放一盏桃浪胭脂絮银盒;左边排着一个紫花盂,盂内放一根缠头带;又有一个细壶儿,放一壶画眉青黛。东边排大油梳一个,小油梳三个。西边排着青玉油梳一套,次青玉油梳五斜,小青玉油梳五斜。西南排大九纹犀油梳四枚,小赤石梳四枚。东北方排冰玉细瓶,瓶中一罐百香蜜水;又有一只百乳云纹爵,爵中注 着六七分润指甲的酨浆。西北摆着方空玉印纹石盆,盆中放清水,水中放着几片奇石子,石子上横放一只竹节柄小棕刷。东南方摆着玄软刷四柄,小玄软刷十柄,人发软刷六柄;人发软刷边又排一个水油半面梳一斜,牙方梳二斜;又有金钳子一把,玉镶剪刀一把,洁面刀一把,清烈蔷薇露一盏,洗手菉米粉一钟,绿玉香油一盏,都摆在一面青铜古镜边。行者见了镜子,慌忙照照,看比真美人何如,只见镜中自己形容更添颜色。当时便有侍女儿簇拥行者,做髻的做髻,更衣的更衣。 晓妆才罢,又见项羽跳入阁来,嚷道:“美人,玉门前去也!”行者大喜。项羽叫打轿。行者道:“大王这样不知趣!一步两步的路,又都是松阴柏屋之下,俗嗒嗒打什么轿!”项羽就叫不许打轿。 两人携手出阁。不多时,走到玉门关下,两扇门上也不见甚么封皮,用手推推,玉门半开。行者暗想:“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便把身子一闪,闪进玉门关。项羽慌慌张张,嗒嗒吃吃,扯住一把衣裳,又扯了一个空,扑的一跌。行者全然不顾,竟自走了。初昕(xīn,音心)——拂晓,日将出时。赠嫁——女儿出嫁时,娘家送与的仆妇。酨(zài,音再)浆——指醋。 却说行者撞入玉门,原来是一直滚下去的。滚下数里,耳朵里只听得楚王哭声,侍儿号叫;又滚下数里,才不听得,只是未来世界再不肯到。行者心焦,便嚷道:“哎哟,哎哟!老孙一向骗别人,今日反被项羽骗入无量井了!”忽听得耳边叫:“大圣不用忧煎,此处一大半路,再走一小半便是未来世界。”行者道:“大哥,你在那里说话?”那人道:“大圣,我在你隔壁。”行者道:“既然如此,开了门等我进来吃口茶水。”那人道:“这里是无人世界,没得茶吃。”行者道:“既是无人,话无人的是那个?”那人道:“大圣多的聪明,今日又呆!我是离身数的,却不曾连身数。” 行者见门儿不开,赌个气,苦用力一滚,直落下未来世界。刚刚立得地上,走得几步,对面撞见当年六贼。行者笑道:“啐!时运不济,白日里见鬼!”六贼便喝:“美妇人休走,等我来剥下衣裳,留下些宝物买路!” 竟是一篇《项羽本纪》。 第八回 一入未来除六贼半日阎罗决正邪 原来行者做虞美人时节,忙忙然撞入玉门,便一心只想未来世界如何长短,不曾现得原身。当时听得六贼之言,方才猛省,慌忙抹抹脸,叫:“六贼看棒!”那六贼心胆俱碎,跪在道傍,哀哀告上:“大圣慈悲菩萨,我等当年在枯藤古树之下,不该挡你师父,恼了大圣尊性,弟兄六个一时横死。那时一点灵魂奔入古人世界,古人世界道是我有个贼名头,不肯收留,只得权到这里,堂堂正正,剽掠过日,并无半件不良的事业,伏望大圣放生。”行者道:“我放得你,你却放不得我!”登时拔出棒来,打为肉饼,望前便走,一心要寻伏道。 忽然一对青衣童子一把扯住行者,道:“大圣爷来得好,来得好!我们阎罗天子得病而亡,上帝有些起工动作之忙,没得工夫派出姓氏,竟不管阴司无主。今日大圣爷替我们权管半日,极为感激。”大圣想想:“若又错过半日,明早才好见始皇哩。万一师父被妖精弄死,怎了,怎了!不如回那童子去罢。”便叫:“儿,我别的事做得,若是阎罗天子,断然做不得。我做人虽然直达,却是一时性躁,多致伤人。万一阴司有张状词,原告走来说得是,我便忽然愤怒,拔出棒来打得被告稀烂。若是没有公道硬中证的还好;一时间有个中证,直头跪上前来,又说原告不是,被告可怜,叫我怎么样?”青衣道:“大圣,你差了。生死关头在你手里,又怕那个哩?”也不管行者肯不肯,一把扯进鬼门关,高叫:“各殿出来迎接,我寻得一个真正阎罗天子来也!” 行者无奈,只得升了正堂。当时有个随身判官徐显,捧上玉玺,请行者权掌。阶下赤发鬼、青牙鬼、一班无主无归昏沦鬼,共八千万四千六百个;殿前七尺判官、花身判官、总巡判官、主命判官、日判、月判、芙蓉判官、水判官、铁面判官、白面判官、缓生判官、急死判官、照奸判官、助正判官、女判官等,共五百万零十六人,呈上连名手本,口称“千岁”;又有九殿下进谒。行者通打发出去。当时主簿曹判使跪倒阶下,送上生死簿子。行者接在手中翻看,心中暗想:“我前日打杀一干男女,不知他簿子上可曾记着,不曾记着?”又翻了一页道:“万或记在上边,孙悟空打死男女几千人,我如今隐忍好,还是出牌票好?” 正踌躇间,忽然省悟,道:“啐!吾老孙当年赶到此间,把姓孙的多已抹倒,那一班小猢狲还靠我的福荫,功罪两无。况且老孙自家干事,那一名小鬼敢报?那一个判官敢记哩?”便顺手翻翻,掷落阶下。曹判使依旧捧在手中,傍着左柱立起。行者便叫曹判使:“你去取一部小说来与我消闲。”判使禀:“爷,这里极忙,没得工夫看小说。”便呈上一册黄面历,又禀:“爷,前任的爷都是看历本的。”行者翻开看看,只见打头就是十二月,却把正月住脚。每月中打头就是三十日,或二十九日,又把初一做住脚,吃了一惊,道:“奇怪!未来世界中历日都是逆的!到底想来不通。” 正要勾那造历人来问他,只见一个判官上堂禀:“爷,今日晚堂该问宋丞相秦桧一起。”行者暗想道:“当时秦桧必然是个恶人,他若见我慈悲和尚的模样,那里肯怕?”便叫判官:“拿坐堂衣服过来。”行者便头戴平天 九旒冠,身穿绕蛟袍,脚踏一双铁不容情履。案上摆着银朱锡砚一个,铜笔架上架着两管大朱红笔。左边排着幽冥皂隶签筒——一个判官总名签筒,一个值堂判官签筒,一个无名鬼使签筒——三个。登时又派起五项鬼判:一项绿袍判官,领着青面、青皮、青牙、青指、青毛五百名剐秦精鬼;一项黄巾判官,带着金面、金甲、金臂、金头、金眼、金牙五百名除秦厉鬼;一项红须判官,领着赤面、赤身、赤衣、赤骨、赤胆、赤心五百名羞秦精鬼;一项白肚判官,领着素肝、素肺、素眼、素肠、素身、素口五百名诛秦小鬼;一项玄面判官,领着黑衣、黑裙、黑毛、黑骨、黑头、黑脚——只除心儿不黑——五百名挞秦佳鬼。配了五色,按着五行,立在五方,排做五班,齐齐立在畏志堂前。又派一项雪白包巾,露筋出骨,沉香面孔,铜铃眼子的巡风使者,管东边帘外;一项血点包巾,露筋出骨,粉色面皮,峨象鼻子的巡风使者,管西边帘外,着一个徐判官总管。又派一项草头花脸,虫喉风眼,铁手铜头的解送鬼六百名,着崔判官管了;一项虎头虎口,牛角牛脚,鱼衣蛟色的送书传帖鬼使一百名;一项迎宾送客,葱花帽子,阴阳生;一项卷帘刷地的蓬首鬼二百名;一项九龙脚,凤凰头的奏乐使者七百名。行者便叫小鬼:“把铁风旗竿儿竖起了。”判官传旨,帘外齐齐答应,擂鼓一通。 铁竿立起,闪闪烁烁二面大白旗,分明写着“报仇雪恨,尊正诛邪”八个纯金字。行者看立旗竿,登时出张告示: 正堂孙:天道恢恢,法律无情,一切掌善司、恶刑使,毋得以私犯公,自投严网。三月日示。 告示挂毕,帘外齐声大喊,擂鼓一通。行者又出吊牌一起:“秦桧。”判官跪接牌儿,飞奔出帘,挂在东边栋柱,帘外大震,擂鼓一通。 行者便叫卷帘。有数个鬼使飞趋走进,把斗虎帘儿高挂。只见众判官排班雁行雁视,两边对立。外面又擂鼓一通,吹起海角,击动云板石,闹纷纷送进一首白纸旗儿,上写:“偷宋贼秦桧。”到了头门,头门上鬼使高叫:“偷宋贼秦桧牌进!”帘外齐声答应,擂鼓一通,重复吹起海角,击动云板石;殿中青牙判使便撞起夺邪钟,头门上发擂,二门上也发擂,帘外也发擂,烟飞斗乱。头门鬼使高叫:“秦桧进!”帘内五项鬼判,帘外众项鬼使,同声吆喝,响如霹雳。 鼓声才罢,行者便叫:“放下秦桧挷子,细细问他。”一千个无职雄风鬼慌忙解下绳来,把秦桧一揪揪下石皮,踢了几脚。秦桧伏在地上,不敢做声。行者便叫:“秦丞相请了。” 写行者扮威仪处,一一绝倒。旒(liú,音流)冠——古代冕冠前后悬垂的玉串。 第九回 秦桧百身难自赎大圣一心皈穆王 掌簿判官将善恶簿子呈上御览。行者看罢,便叫判官:“为何簿上没有那秦桧的名字?”判官禀:“爷,秦桧罪大恶极,小判不敢混入众鬼丛中,把他另写一册,夹在簿子底下。”行者果然翻出一张秦桧恶记,从头看去: 会金主吴乞买以桧赐其弟挞懒;挞懒攻山阳,桧遂首建和议。挞懒纵之使归,遂与王氏俱归。 行者道:“秦桧,你做了王臣,不思个出身扬名,通着金人,是何道理?”秦桧道:“这是金人弄说,与桧全没相干。”行者便叫一个银面玉牙判使取“求奸水鉴”过来。鉴中分明见一秦桧,拜着金主,口称“万岁”。金主附耳,桧点头;桧亦附耳,金主微笑。临行,金主又附耳,桧叫:“不消说,不消说!” 行者大怒,道:“秦桧!你见鉴中的秦桧么?”秦桧道:“爷爷,鉴中秦桧却不知鉴外秦桧之苦。”行者道:“如今他也知苦,快了!”叫铁面鬼用通身荆棘刑。一百五十名铁面鬼即时应声,取出六百万只绣花针,把秦桧遍身刺到。又读下去: 绍兴元年除参知政事,桧包藏祸心,唯待宰相到身。 行者仰天大笑,道:“宰相到身,要待他怎么!”高总判禀:“爷,如今天下有两样待宰相的:一样是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华藻自身之地,以为惊耀乡里之地,以为奴仆诈人之地;一样是卖国倾朝,谨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揽政事之地,以为制天子之地,以为恣刑赏之地。秦桧是后边一样。”行者便叫小鬼掌嘴。一班赤心赤发鬼一齐拥住秦桧,巳时候掌到未时候还不肯住。行者倒叫:“赤心鬼不必如此,后边正好打哩。”又读下去: 八月,拜右仆射。九月,吕颐浩再相,桧同秉政。桧风其党,建言内修外攘,出颐浩于镇江。 上尝谓学士綦崇礼曰:“桧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乎?” 行者道:“宋皇帝也是真话,到了这个时节,布衣山谷,今日闻羽书,明日见庙报,那个不有青肝碧血之心?你的三公爵、万石侯是谁的?五花绶、六柳门是谁的?千文院、百销锦是谁的?不想上报国恩,一味伏奸包毒,使九重天子不能保一尺的栋梁,还是忠呢,还是奸?”秦桧道:“桧虽愚劣,原有安保君王、宴宁天室之意。‘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此是一时戏话,爷爷,不作准也罢了。”行者道:“这个不是戏的!”叫抬小刀山过来。两个蓬头猛鬼抬出小刀山,把一个秦桧血淋淋拖将上去。行者道:“此是一时耍子,秦丞相,你不准也罢了。”说罢大笑。又看下去: 八年拜右仆射,金使议和,与王伦俱至。桧与宰执共入见。桧独留身,言:“臣僚畏首畏尾, 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颛与臣议。”帝曰:“朕独委卿。”桧曰:“愿陛下更思三日。” 行者道:“我且问你,你要图成和议,急如风火,却如何等得这三日过呢?万一那时有个廷臣喷血为盟,结一‘忠臣丢命党’,你的事便坏了。’秦桧道:“爷爷,那时只有秦皇帝,那有赵皇帝?犯鬼有个朝臣脚本,时时綦(qí,音齐)——姓。颛(zhuān,音专)——专擅,专利。藏在袖中。倘有朝廷不谨,反秦姓赵,那官儿的头颅登时不见。爷爷,你道丢命忠臣,盘古氏到再混沌也有得几个?当日朝中纵有个把忠臣,难道他自家与自家结党?党既不成,秦桧便安康受用。”行者道:“既如此,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像个什么来?”秦桧道:“当日犯鬼眼中,见殿上百官都是蚂蚁儿。”行者叫:“白面鬼,把秦桧碓成细粉,变成百万蚂蚁,以报那日廷臣之恨!”白面精灵鬼一百名得令,顷刻排上五丈长、一百丈阔一张碓子,把秦桧碓成桃花红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蚂蚁微虫,东趱西走。行者又叫吹嘘王掌簿吹转秦桧真形,便问:“秦桧,如今还是百官是蚂蚁,还是丞相是蚂蚁?”秦桧面皮如土,一味哀号。 行者又道:“秦桧,你如今再说,你当日看宋天子像个什么来?”秦桧 道:“犯鬼站立朝班,看见五爪丝龙袍,是我箧中旧衣服;看见平天冠,是我破方巾;看见日月扇,是我芭蕉叶;看见金銮殿,是我书房屋;看见禁宫门,是我卧榻房。若说起赵陛下时,但见一只草色蜻蜓儿,团团转的舞也。”行者道:“也罢,我便劳你做做天子!”叫天煞部下幽昭都尉把秦桧滚油海里洗浴,拆开两胁,做成四翼,变作蜻蜓模样。 行者又叫吹转真形,便问:“秦桧,我且问你,你这三日闲不过,怎么样消闲?”秦桧道:“秦桧那得工夫?”行者道:“你做奸贼,不要杀西戎,退北虏;不要立纲常,正名分,有甚没工夫呢?”秦桧道:“爷爷,我三日里看官忙,看着心姓秦的,便把银朱红点着名姓上,点大的大姓秦,点小的小姓秦。大姓秦的,后日封官大些;小姓秦的,后日封官时节小小儿吃亏。又有一种不姓秦又姓秦,不姓赵又姓赵的空着,后日竟行斥逐罢了。撞着稍 稍心姓赵的,却把浓墨涂圈,圈大罪大,圈小罪小,或灭满门,或罪妻孥,或夷三党,或诛九族,凭着秦桧方寸儿。”行者大怒,高叫:“张、邓两兄!张、邓两兄!你为何不早早打死了他,放他在世界之内,干出这样勾当!也罢,邓公不用霹雳,还有孙公霹雳!”便叫一万名拟雷公鬼使,各执铁鞭一个,打得秦桧无影无踪。行者又叫判官吹转真形,却把册子再看: 三日过了,复留身,奏事如故,帝意已动矣。桧犹恐其变也,曰:“望陛下更思三日。”又三日,和议乃决。 行者道:“你这三日怎么闲得过?”秦桧道:“犯鬼三日也没得闲。吾入朝时,见宋陛下和意已决,甜蜜蜜的事体做得成了,出得朝门,随即摆上家宴,在铜乌楼中为灭宋、扶金、兴秦立业之贺,大醉一日。次日,家中大宴,心姓秦的官儿,当日,便奏着金人乐,弄个‘飞花刀儿舞’,并不用宋家半件东西,说宋家半个字眼,又大醉一日。第三日,独坐扫忠书室,大笑一日,到晚又醉。”行者道:“这三日倒有些酒趣!今日还有几杯美酒,奉献丞相。”便叫二百名钻子鬼扛出一坛人脓水,灌入秦桧口中。行者仰天大笑,道:“宋太祖辛辛苦苦的天下,被秦桧快快活活儿送了。”秦桧道:“今日这个人脓酒忒不快活。咳!爷爷,后边做秦桧的也多,现今做秦桧的也不少,只管叫秦桧独独受苦怎的?”行者道:“谁叫你做现今秦桧的师长,后边秦桧的规模!”登时又叫金爪精鬼取锯子过来,缚定秦桧,解成万片。旁边吹嘘判官慌忙吹转。行者又看册子: 和议已决,秦桧挟金人以自重。箧(qiè,音切)——小箱子。孥(nú,音奴)——指儿女。 行者又叫:“秦桧,你挟金人的时节,有几百斤重呢?”秦桧道:“我挟金人却如铁打泰山一般重。”行者道:“你知泰山几斤?”秦桧道:“约来有千万斤。”行者道:“约来的数不确,你自家等等分厘看!”叫五千名铜骨鬼使,抬出一座铁泰山压在秦桧背上,一个时辰,推开看看,只见一枚秦桧变成泥屑。行者又叫吹转,再勘问他。看册子: 诸将所向奏捷,而桧力主班师。九月,诏还诸路将军。 行者便问:“那诸将飞马还朝的呢,步还朝的呢?”判官禀:“爷,这个自然飞马回来的。”行者便叫变动判官立时把秦桧变作一匹花蛟马。数百恶鬼骑的骑,打的打。半个时辰,行者方叫吹转原身。又看册子后边云: 一日奉十二金牌,令岳飞班师。飞既归,所得州县,寻复失之。飞力请假兵柄。不许。兀术遗 桧书,桧以为然。以谏议大夫万俟卨与飞有怨,风卨劾飞;又谕张俊令劾王贵,诱王俊诬告张宪谋 还飞兵。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初命何铸鞫之,裳忽自裂,露出背上“尽忠报国”四字,深入肤理。既而阅实无左验,铸明其无辜。改命万俟卨。卨入台月余,狱遂上。于是飞以众证坐死,时年三十九。 行者便叫:“秦桧,岳将军的事如何?”说声未罢,只见阶下有一百个秦桧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行者便叫:“秦桧,你一个身子也够了。宋家那得一百个天下!”秦桧道:“爷爷,别的事还好,若说岳爷一件,犯鬼这里没有许多皮肉受刑;问来时,没有许多言语答应;一百个身子,犯鬼还嫌少哩。”行者便分付各衙门判官各人带一个秦桧去勘问用刑。登时九十九个秦丞相到处分散。只听得这边叫“岳爷的事,不干犯鬼”,那边叫“爷爷台下,饶犯鬼一板也是好的”。 行者心中快畅,便对案前判使道:“想是这件事情,原没处说起刑法的了?”曹判使不敢回言,只将手中册本呈上御览。行者展开一看,原来是各殿旧案卷。第一张案上写着: 本殿严,秦桧秉青蝇之性,构赤族之诛;岳爷存白雪之操,壮黄旗之烈。桧名“愚贼”,飞曰“精忠”。 行者道:“这些通是宽话,‘愚’字也说不倒秦桧。”第二张案: 本殿黎,秦桧构弥纶,《楚骚》悱恻。 行者道:“可笑!那秦贼的恶端说不尽,还有闲工夫去炼句。真所谓‘文章之士,难以决狱’。不消看完了。”便展第三张案: 本殿唐,吊岳将军诗:谁将“三字狱”,堕此万里城?北望真堪泪,南枝空自萦。国随身共尽,相与虏俱生。落日松风起,犹闻剑戟鸣。 行者道:“这个诗儿倒说得斩钉截铁。”便叫:“秦桧,唐爷的诗句上‘相与虏俱生’那五个字,也是‘五字狱’了,拿来配你这‘三字狱’,何如?我如今也不管你什么‘字狱’,也不用唐爷的‘五字狱’,自家有个‘一字狱’。” 判官禀:“爷,为何叫做‘一字狱’?”行者道:“剐!”登时着一百名蓬头鬼扛出火灶,铸起十二面金牌,帘外擂鼓一通,趱出无数青面獠牙鬼,拥住秦桧,先剐一个“鱼鳞样”,一片一片剐来,一齐投入火灶。鱼鳞剐毕,卨(xiè,音泄)——人名用字。劾(hé,音合)——审决讼案,揭发罪状。鞫(jū,音居)——审讯,查问。悱恻(fěicè,音匪测)——形容内心悲苦凄切。行者便叫正簿判官销第一张金牌。判官销罢,高声禀:“爷,召岳将军第一张金牌销。”擂鼓一通。左边跳出赤身恶使,各各持刀来剐秦桧,剐一个“冰纹样”。行者又叫正簿判官销了第二张金牌。判官如命,高声禀:“爷,召岳将军第二张金牌销。”擂鼓一通。东边又走出十名无目无口血面朱红鬼,也各持刀来剐,剐一个“雪花样”。判官销牌讫,高声禀:“爷,召岳将军第三张金牌销。”擂鼓一通。 忽然头门上又擂起鼓来,一个鱼衣小鬼捧着一大红帖儿呈上。行者扯开便看。帖上写着五个字:“宋将军飞拜。”曹判官见了,登时送上一册历代臣子案卷。行者又细览一遍,把岳飞事实切记在心头。 门上又击鼓,帘外吹起金笳,大吹大擂了半个时辰,一员将军走到面前。行者慌忙趋下正殿,侧着身子打一拱,道:“将军请。”到了阶上,又打一深拱。刚刚进得帘内,好行者,纳头便拜,口称:“岳师父,弟子一生有两个师父:第一个是祖师,第二个是唐僧。今日得见将军,是我第三个师父,凑成‘三教全身’。”岳将军谦谦不已。行者那里听他,一味是拜,便叫:“岳师父,弟子今日有一杯血酒替师父开怀。”岳将军道:“多谢徒弟,只恐我吃不下。” 行者当时密写一封书,叫:“送书的小鬼那里?”一班牛头虎角齐齐跪上,禀:“爷,有何分付?”行者道:“我要你们上天。”牛头禀:“爷,我一干沉沦恶鬼,那能够上天?”行者道:“只是你没个上天法儿,上天也不是难事。”把片纸头变作祥云,将书付与牛头。忽然想着:“前日天门紧闭,不知今日开也不开?”便叫:“牛头,你随着祥云而走,倘或天门闭上,你径说幽冥文书送到兜率宫中去的。” 行者打发牛头去了,又叫:“岳师父,弟子欢喜无限,替你续成个偈子。”岳将军道:“徒弟,我连年马上不曾看一句佛书,不曾说一句禅话,有何偈子可续?”行者道:“师父且听我续来:‘有君尽忠,为臣报国;个个天王,人人是佛。’”行者方才念罢,只见牛头鬼捧着回书,头上又顶一紫金葫芦,突然落在阶前。行者便问:“天门开么?”牛头禀:“爷,天门大开。”呈上老君回书,云: 玉帝大乐,为大圣勘秦桧字字真,棒棒切也。金葫芦奉上,单忌金铁、钻子,望大圣留心。至于凿天一事,其说甚长,面时再悉。行者看罢,大笑道:“老孙当初在莲花洞里原不该钻坏了他的宝贝,这个老头儿今日反来尖酸我了!”便对岳将军打一拱,道:“师父,你且坐一回,等徒弟备血酒来。” 问秦桧,是孙行者一时极畅快之事,是《西游补》一部极畅快之文。 第十回 万镜台行者重归葛藟宫悟空自救 行者接得葫芦儿在手,便叫判官立在身边,附耳低言,不知说些甚么,将葫芦付与判官。判官便到阶下跳起空中,叫:“秦桧,秦桧!”桧时心已死,而气犹存,应了一声,忽然装入葫芦里面。行者看见,叫:“拿来,拿来!”判官慌忙趋进帘内,把葫芦递还行者。行者帖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封皮,封了口子。一时三刻,秦桧化为脓水。便叫判官取出金爪杯,把葫芦底朝上,倒出血水。行者双手举杯,跪进岳将军,道:“请师父吃秦桧的血酒。”岳将军推开不饮。行者道:“岳师父,你不要差了念头,那偷宋贼只该恨他,不该怜悯。”岳将军道:“我也不是怜悯。”行者道:“既不怜悯他,为何不吃口血酒?”岳将军道:“徒弟,你不晓得,那乱臣贼子的血肉,为人在世,便吃他半口,肚皮儿也要臭一万年。”行者见岳师父坚执不饮,就叫一个赤心鬼,赏他吃了。 那赤心鬼方才饮罢,走入殿背后,半个时辰,忽见门前大嚷一阵,门役打起鸣奸鼓,阶下五方五色鬼使、五路各殿判官,个个抖搜精神。行者正要问判官为着何事,白玉阶前早已拥过三百个蓬头鬼,簇住一个青牙碧眼、赤发红须的判官头颅,禀:“爷,赤心鬼自饮秦桧血浆酒,登时变了面皮,奔到司命紫府,拔出腰间小刀,刺杀他恩主判爷,径出鬼门关托生去了。” 行者喝退小鬼,岳将军也便起来。帘外擂鼓一通,奏起细乐,枪刀喇喇,剑戟森森,五万名总判磕头送岳爷爷。行者道:“起去。”总判应声,各散衙门。又有无数青面红筋猛鬼俯伏送岳爷爷。行者道:“起去。”又有三百名拥正黄牙鬼各持宝戟禀送岳爷爷。行者便叫黄牙鬼送岳爷到府。两个走到头门,头门擂鼓一通,奏金笳一曲,行者打拱,又跟着岳将军而走。到了鬼门关,擂鼓一通,万鬼齐声呐喊,行者打一深拱,送出岳将军,高叫:“师父,有暇再来请教。”又打一拱。 行者送别了岳师父,登时立在空中,脱下平天冠一顶、绕蛟袍一件、铁不容情履一双,阎罗天子玉印一方,抛在鬼门关上,竟自走了。 却说山东地方有个饭店,店中有一个主人,头发脱,口齿落,不知他几百岁了,镇日坐在饭店卖饭。招牌上写着“新古人饭店在此”。下面一行细字“原名新居士”。原来新居士在蒙瞳世界回来,玉门关闭,不能进古人世界,权住未来世界中开饭店度日。他是不肯忘本的人,因此改名叫做新古人。当日坐店中吃茶,只见孙行者从东边乱嚷:“臊气,臊气!”一步一跌跑来。新古人便叫:“先生请了。”行者道:“你是何人,敢叫先生?”新古人道:“我是古人今人,今人古人,说了出来,一场笑柄。”行者道:“你但说来,我不笑你。”新古人道:“我便是古人世界中的新居士。”行者听得,慌忙重新作揖,叫声:“新恩人。若非恩人,我也难出玉门关了!”新古人大惊。行者径把姓名根由,尽情说了一遍。新古人笑道:“孙先生,你还要拜我哩。”行者道:“且莫弄口,我有句要紧话问你,为何这等臊气?又不是鱼腥,又不是羊膻。”新古人道:“要臊,到我这里来;不要臊,莫到我这里来。这里是鞑子隔壁,再走走儿,便要满身惹臊。”行者听罢,心中暗想:“老孙是个毛团,万一惹些臊气,恰不弄成个臊猢狲?况且方才权做阎罗天子,把一名秦桧问得他千零万碎。想将起来,秦始皇也是秦,秦桧也是秦,不是他 子孙,便是他的族分,秦始皇肚里膨脝,‘驱山铎子’也未必肯松松爽爽拿将出来。若是行个凶险,使个抢法,又恐坏了老孙的名头。不如问新居士一声,跳出镜子罢了。”行者便叫:“新恩人,你可晓得青青世界如今打那里去?”新古人道:“来路即是去路。”行者道:“好油禅话儿!我来路便晓得的,只是古人世界顺滚下未来世界,也还容易;若是未来世界翻滚上古人世界,恰是烦难。”新古人道:“既如此,随我来,随我来。”一只手扯了行者,拽脚便走。 走到一池绿水边,新古人更不打话,把行者辘轳轳一推,喇■一声,端原跌在万镜楼中。行者周围一看,又不知打从那一面镜中跳出,恐怕延搁工夫,误了师父,转身便要下楼。寻了半日,再不见个楼梯,心中焦躁,推开两扇玻璃窗。玻璃窗外都是绝妙朱红冰纹阑干,幸喜得纹儿做得阔大,行者 把头一缩,趱将出去。谁知命蹇时乖,阑干也会缚人,明明是个冰纹阑干,忽然变作几百条红线,把行者团团绕住,半些儿也动不得。行者慌了,变作一颗蛛子,红线便是蛛网;行者滚不出时,又登时变做一把青锋剑,红线便是剑匣。行者无奈,仍现原身,只得叫声:“师父,你在那里,怎知你徒弟遭这等苦楚?”说罢,泪如泉涌。 忽然眼前一亮,空中现出一个老人,对行者作揖,便问:“大圣为何在此?”行者哀告原由。老人道:“你却不知,此处是个青青世界小月王宫里。他原是书生出身,做了国王,便镇日作风华事业,造起十三宫,配着十三经,这里是六十四卦宫。你一时昏乱,刚刚走入困之困葛藟宫中,所以被他捆住。我替你解下红线,放你去寻师父。”行者含泪道:“若得翁长如此,感谢不尽。”老人即时用手一根一根扯断红线。 行者方才得脱,便唱个大喏,问:“翁长姓甚名谁?我见佛祖的时节,也要替你注个大功劳。”老人道:“大圣,吾叫做孙悟空。”行者道:“我也叫做孙悟空,你又叫做孙悟空!一个功劳簿上,如何却有两个孙悟空!你且说平日做些甚么勾当来,等我记些事实罢了。”老人道:“若问我的勾当,也怕煞人哩!五百年前要夺天宫坐坐,玉帝封我弼马温做做。齐天大圣是我,五行山下苦一苦;苦一苦,苦得一个唐僧来从正果。西天路上有灾危,偶在青青世界躲。”行者大怒,道:“你这六耳猕猴泼贼!又来耍我么?看棒!”耳中取出金箍棒,望前打下。老人拂袖而走,喝一声道:“正叫做‘自家人救自家人’。可惜你以不真为真,真为不真!”突然一道金光飞入眼中,老人模样即时不见。行者方才醒悟是自己真神出现,慌忙又唱一个大喏,拜谢自家。 救心之心,心外心也。心外有心,正是妄心,如何救得真心?盖行者迷惑情魔,心已妄矣。真心却自明白,救妄心者,正是真心。膨脝(hēng,音哼)——指腹膨大貌。蹇(jiǎn,音简)——艰难。 第十一回 节卦宫门看帐目愁峰顶上抖毫毛 行者拜谢已毕,跳下楼来,又走到一个门前。门额上有个石板,刊着“节卦宫”三个大字。门楹上挂一条紫金绳,悬着一个碧玉雕成的节卦。两扇门:一扇上画水纹,一扇上画河泽。两旁又有一对“云浪笺”春联。其词云: 不出门,不出户,险地险天。为少女,为口舌,节甘节苦。 行者看罢,便要进去。忽顿住了脚,想想道:“青青世界有这等缚人红线,不可胡行乱走。等我门前门后看看,打听个消息,寻出老和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