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补 - 第 1 页/共 30 页
西游补
第一回
牡丹红鲭鱼吐气送冤文大圣留连
万物从来只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
敢与世间开眇眼,肯把江山别立根?
此一回书,鲭鱼扰乱,迷惑心猿,总见世界情缘,多是浮云梦幻!
话说唐僧师徒四众自从离了火焰山,日往月来,又遇绿春时候。唐僧道:“我四人终日奔波,不知何日得见如来。悟空,西方路上,你也曾走过几遍,还有许多路程?还有几个妖魔?”行者道:“师父安心。徒弟们着力,天大妖魔也不怕他!”说未罢时,忽见前面一条山路,都是些新落花、旧落花铺成锦地,竹枝斜处漏出一树牡丹。正是:
名花才放锦成堆,压尽群葩敢斗奇。
细剪明霞迎日笑,弱含芳露向风欹。
云怜国色来为护,蝶恋天香去欲迟。
拟向春宫问颜色,玉环娇倚半酣时。行者道:“师父,那牡丹这等红哩!”长老道:“不红。”行者道:“师父,想是春天曛暖,眼睛都热坏了?这等红牡丹还嫌他不红!师父不如下马坐着,等我请大药皇菩萨来替你开一双光明眼,不要带了昏花疾病勉强走路。一时错走了路头,不干别人的事。”长老道:“泼猴!你自昏着,倒拖我昏花哩!”行者道:“师父既不眼昏,为何说牡丹不红?”长老道:“我未曾说壮丹不红,只说不是牡丹红。”行者道:“师父,不是牡丹红,想是日色照着牡丹,所以这等红也。”长老见行者说着日色,主意越发远了,便骂:“呆猴子!你自家红了,又说牡丹,又说日色,好不牵扯闲人。”行者道:“师父好笑!我的身上是一片黄花毛,我的虎皮裾又是花斑色,我这件直裰又是青不青、白不白的,师父在何处见我红来?”长老道:“我不说你身上红,说你心上红。”便叫:“悟空,听我偈来。”便在马上说偈儿道:
牡丹不红,徒弟心红。牡丹花落尽,正与未开同。
偈儿说罢,马走百步,方才见牡丹树下立着数百眷红女,簇拥一团在那里采野花,结草卦,抱女携儿,打情骂俏。忽然见了东来和尚,尽把袖儿掩口,嘻嘻而笑。长老胸中疑惑,便叫:“悟空,我们另觅枯径去罢。如此青青春野,恐一班娈童弱女又不免惹事缠人。”行者道:“师父,我一向有句话要对你说,恐怕一时冲撞,不敢便讲。师父,你一生有两大病:一件是多用心,一件是文字禅。多用心者,如你怕长怕短的便是;文字禅者,如你歌诗论理、谈古证今、讲经说偈的便是。文字禅无关正果,多用心反召妖魔。去此二病,好上西方。”长老只是不快。行者道:“师父差矣!他是在家人,我是出家人,共此一条路,只要两条心。”
唐僧听说,鞭马上前,不想一簇女郎队里忽有八九个孩童跳将出来,团团转打一座“男女城”,把唐僧围住,凝眼而看,看罢乱跳,跳罢乱嚷,嚷群葩(pā,音趴)——指花。欹(xī,音西)——叹美之词。*道:“此儿长大了,还穿百家衣!”长老本性好静,那受得儿女牵缠,便把善言遣他,再不肯去,叱之亦不去,只是嚷道:“此儿长大了,还穿百家衣!”长老无可奈何,只得脱下身上衲衣藏在包袱里面,席草而坐。那些孩童也不管他,又嚷道;“你这一色百家衣舍与我罢;你不与我,我到家里去叫娘做一件青苹色、断肠色、绿杨色、比翼色、晚霞色、燕青色、酱色、天玄色、桃红色、玉色、莲肉色、青莲色、银青色、鱼肚白色、水墨色、石蓝色、芦花色、绿色、五色、锦色,荔枝色、珊瑚色、鸭头绿色、回文锦色、相思锦色的百家衣,我也不要你的一色百家衣了!”
长老闭目,沉然不答。八戒不知长老心中之事,还要去弄男弄女,叫他干儿子、湿儿子,讨他便宜哩。行者看见,心中焦躁,耳朵中取出金箍棒,拿起乱赶,吓得小儿们一个个踢脚绊手走去。行者还气他不过,登时追上,抡棒便打。可怜蜗发桃颜,化作春驹野火!你看牡丹之下一簇美人,望见行者打杀男女,慌忙弃下采花蓝,各人走到涧边,取了石片来迎行者。行者颜色不改,轻轻把棒一拨,又扫地打死了。
原来孙大圣虽然勇斗,却是天性仁慈,当时棒纳耳中,不觉涕流眼外,自怨自艾的道:“天天!悟空自皈佛法,收情束气,不曾妄杀一人。今日忽然忿激,反害了不妖精、不强盗的男女长幼五十余人,忘却罪孽深重哩!”走了两步,又害怕起来,道:“老孙只想后边地狱,早忘记了现前地狱。我前日打杀得个把妖精,师父就要念咒;杀得几个强盗,师父登时赶逐。今日师父见了这一干尸首,心中恼怒,把那话儿咒子万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孙大圣就弄做个剥皮猢狲了!你道象什么体面?”终是心猿智慧,行者高明,此时又便想出个意头,以为:“我们老和尚是个通文达艺之人,却又慈悲太过,有些耳朵根软。我今日做起一篇‘送冤’文字,造成哭哭啼啼面孔,一头读,一头走。师父若见我这等啼哭,定有三分疑心,叫:‘悟空,平日刚强何处去?’我只说:‘西方路上有妖精。’师父疑心顿然增了七分,又问我:‘妖精何处?叫做何名?’我只说:‘妖精叫做打人精。师父若不信时,只看一班男女个个做了血尸精灵。’师父听得妖精利害,胆战心惊。八戒道:‘散了伙罢!’沙僧道:‘胡乱行行。’我见他东横西竖,只得宽慰他们一句,道:‘全赖灵山观世音,妖精洞里如今片瓦无存!’”
行者登时拾石为研,折梅为笔,造泥为墨,削竹为简,写成“送冤!”文字;扯了一个“秀才袖式”,摇摇摆摆,高足阔步,朗声诵念。其文曰:
维大唐正统皇帝敕赐百宝袈裟、五珠锡杖,赐号御弟唐僧玄奘大法师门下徒弟第一人水帘洞主齐天大圣天宫反寇地府豪宾孙悟空行者谨以清酌庶羞之仪,致笺于无仇无怨春风里男女之幽魂曰:
呜呼!门柳变金,庭兰孕玉;乾坤不仁,青岁勿谷。胡为乎三月桃花之水,环佩湘飘;九天白鹤之云,苍茫烟锁?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为君恨之!
虽然,走龙蛇于铜栋,室里临蚕;哭风雨于玉琴,楼中啸虎。此素女之周行也,胡为乎春袖成兮春草绿,春日长兮春寿促?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窍恨君!
呜呼!竹马一里,萤灯半帷,造化小儿,宜弗有怒。胡为乎洗钱未赐,飞凫舄而浴西渊;双柱初红,服鹅衣而游紫谷?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为君恨之!
虽然,七龄孔子,帐中鸣蟋蟀之音;二尺曾参,阶下拜荔枝之献。胡为乎不讲此正则也,剪玉帷(wéi,音唯)——帐子。舄(xì,音戏)——鞋,古代一种复底鞋。
南畴,碎荷东浦,浮绛之枣不袖,垂乳之桐不哺?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恨君!
呜呼!南北西东,未赋招魂之句;张、钱、徐、赵,难占古冢之碑。嗟,鬼耶?其送汝耶?余窃为君恨之!
行者读罢,早已到了牡丹树下。只见师父垂头而睡,沙僧、八戒枕石长眠,行者暗笑道:“老和尚平日有些道气,再不如此昏倦。今日只是我的飞星好,不该受念咒之苦。”他又摘一根草花,卷做一团,塞在猪八戒耳朵里,口里乱嚷道:“悟能,休得梦想颠倒。”八戒在梦里哼哼的答应道:“师父,你叫悟能做什么?”行者晓得八戒梦里认他做了师父,他便变做师父的声音,叫声:“徒弟,方才观音菩萨在此经过,叫我致意你哩。”八戒闭了眼在草里哼哼的乱滚,道:“菩萨可曾说我些背么?”行者道:“菩萨怎么不说?菩萨方才评品了我,又评品了你们三个。先说我未能成佛,叫我莫上西天;说悟能决能成佛,叫他独上西天;悟净可做和尚,叫他在西方路上干净寺里修行。菩萨说罢三句,便一眼看着你道:‘悟能这等好困,也上不得西天。你致意他一声,叫他去配了真真、爱爱、怜怜。’”八戒道:“我也不要西天,也不要怜怜,只要半日黑甜甜。”说罢,又哼的一响,好如牛吼。行者见他不醒,大笑道:“徒弟,我先去也!”竟往西边化饭去了。
行者打破男女城,是斩绝情根手段。惜哉!一念悲怜,惹起许多妄想。畴(chóu,音愁)——旧地。
第二回
西方路幻出新唐绿玉殿风华天子
自此以后,悟空用尽千般计,只望迷人却自迷。
却说行者跳在空中,东张西望,寻个化饭去处,两个时辰,更不见一人家,心中焦躁。正要按落云头,回转旧路,忽见十里之外有一座大城池,他就急急赶上看时,城头上一面绿锦旗,写几个飞金篆字:“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行者蓦然见了“大唐”两字,吓得一身冷汗,思量起来:“我们走上西方,为何走下东方来也?决是假的。不知又是甚么妖精,可恶!”他又转一念道;“我闻得周天之说,天是团团转的。莫非我们把西天走尽,如今又转到东来?若是这等,也不怕他,只消再转一转,便是西天。或者是真的?”他即时转一念道:“不真,不真!既是西天走过,佛祖慈悲,为何不叫我一声?况且我又见他几遍,不是无情少面之人。还是假的。”当时又转一念道:“老孙几乎自家忘了。我当年在水帘洞里做妖精时节,有一兄弟唤做碧衣使者,他曾送我《昆仑别纪》一书,上有一段云:‘有中国者,本非中国而慕中国之名,故冒其名也。’这个所在,决是西方冒名之国!还是真的。”顷刻间,行者又不觉失声嚷道:“假,假,假,假,假!他既是慕中国,只该竟写中国,如何却写大唐?况我师父常常说大唐皇帝是簇簇新新的天下,他却如何便晓得了?就在这里改标易帜?决不是真的!”踌躇半日,更无一定之见。行者定睛决志把下面看来,又见“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十四字。他便跳跳嚷嚷,在空中骂道:“乱言,乱言!师父出大唐境界,到今日也不上二十年,他那里难道就过了几百年!师父又是肉胎血体,纵是出入神仙洞,往来蓬岛天,也与常人一般过日,为何差了许多?决是假的!”他又想一想道:“也未可知,若是一月一个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个都换到了。或者是真的?”
行者此时真所谓疑团未破,思议空劳。他便按落云端,念动真言,要唤本方土地问个消息。念了十遍,土地只是不来。行者暗想:“平时略略念动便抱头鼠伏而来,今日如何这等?事势急了,且不要责他,但叫值日功曹,自然有个分晓。”行者又叫功曹:“兄弟们何在?”望空叫了数百声,绝无影响。行者大怒,登时现出大闹天宫身子,把棒晃一晃象缸口粗,又纵身跳起空中,乱舞乱跳。跳了半日,也无半个神明答应。
行者越发恼怒,直头奔上灵霄,要见玉帝,问他明白。却才上天,只见天门紧闭。行者叫:“开门,开门!”有一人在天里答应道:“这样不知缓急奴才!吾家灵霄殿已被人偷去,无天可上!”又听得一人在旁笑道:“大哥,你还不知哩!那灵霄殿为何被人偷去?原来五百年前有一孙弼马温大闹天宫,不曾夺得灵霄殿去,因此怀恨,构成党与,借取经之名,交结西方一路妖精。忽然一日,叫妖精们用些巧计,偷出灵霄,此即兵法中以他人攻他人,无有弗胜之计也。猢狲儿倒是智囊,可取,可取!”行者听得,又好笑,又好恼。他是心刚性急的人,那受得无端抢白,越发拳打脚踢,只叫“开门”。那里边人又道:“若毕竟要开天门,权守五千四十六年三个月,等我家灵霄殿造成,开门迎接尊客何如?”
却说行者指望见了玉帝,讨出灵文紫字之书,辨清大唐真假,反受一番大辱,只得按落云头,仍到大唐境界。行者道:“我只是认真而去,看他如何罢了。”即时放开怀抱,走进城门。那守门的将士道:“新天子之令,凡异言异服者,拿斩。小和尚,虽是你无家无室,也要自家保个性命儿。”行者拱拱手,道:“长官之言,极为相爱。”即时走出城门,变作粉蝶儿,飞一个“美人舞”,再飞一个“背琵琶”。顷刻之间,早到五花楼下,即时飞进玉阙,歇在殿上。真是琼枢绕霭,青阁缠云,神仙未见,洞府难摹者也!
天回金气合,星顺玉衡平。
云生翡翠殿,日丽凤凰城。
行者观看不已,忽见殿门额上有“绿玉殿”三个大字,旁边注着一行细字:“唐新天子风流皇帝元年二月吉旦立。”殿中寂然,只有两边壁上墨迹两行。其文曰:
唐未受命五十年,大国如斗。唐受天命五十年,山河飞而星月走。新皇帝受命万万年,四方唱周宣之诗。小臣张邱谨祝。行者看罢,暗笑道:“朝廷之上有此等小臣,那得皇帝不风流?”
说罢时,忽然走出一个宫人,手拿一柄青竹帚,扫着地上,口中自言自语的道:“呵,呵!皇帝也眠,宰相也眠,绿玉殿如今变做‘眠仙阁’哩!昨夜我家风流天子替倾国夫人暖房,摆酒在后园翡翠宫中,酣饮了一夜。初时取出一面高唐镜,叫倾国夫人立在左边、徐夫人立在右边,三人并肩照镜,天子又道两位夫人标致,倾国夫人又道陛下标致。天子回转头来便问我辈宫人,当时三四百个贴身宫女齐声答应:‘果然是绝世郎君!’天子大悦,便迷着眼儿饮一大觥。酒半酣时,起来看月,天子便开口笑笑,指着月中嫦娥,道:‘此是朕的徐夫人。’徐夫人又指着织女、牛郎,说:‘此是陛下与倾
国夫人。今夜虽是三月初五,却要预借七夕哩。’天子大悦,又饮一大觥。一个醉天子,面上血红,头儿摇摇,脚儿斜斜,舌儿嗒嗒,不管三七念一,二七十四,一横横在徐夫人的身上。倾国夫人又慌忙坐定,做了一个‘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脚跟。又有徐夫人身边一个绣女忒有情兴,登时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后,轻轻插在天子头上,做个‘醉花天子’模样。这等快活,果然人间蓬岛!只是我想将起来,前代做天子的也多,做风流天子的也不少;到如今宫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不要论秦、汉、六朝,便是我先天子,中年好寻快活,造起珠雨楼台。那个楼台真造得齐齐整整,上面都是白玉板格子,四边青琐吊窗;北边一个圆霜洞,望见海日出没;下面踏脚板,还是金镂紫香檀。一时翠面芙蓉,粉肌梅片,蝉衫麟带,蜀管吴丝,见者无不目艳,闻者无不心动。昨日正宫娘娘叫我往东花园扫地,我在短墙望望,只见一座珠雨楼台,一望荒草,再望云烟;鸳鸯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龙梁、飞虫栋,十字样架起;更有一件好笑:日头儿还有半天,井里头、松树边,更移出几灯鬼火。仔细观看,到底不见一个歌童,到底不见一个舞女,只有三两只杜鹃儿在那里一声高、一声低,不绝的啼春雨。这等看将起来,天子庶人,同归无有;皇妃村女,共化青尘。旧年正月元宵,有一个松萝道士,他的说话倒有些悟头。他道我风流天子喜的是画中人,爱的是图中景,因此进一幅画图,叫做《骊山图》。天子问:‘骊山在否?’道士便道:‘骊山寿短,只有二千年。’天子笑道:‘他有了二千年也够了。’道士道:‘臣只嫌他不浑成些,土木骊山二百年,口舌骊山四百年,楮墨骊山五百年,青史骊山九百年,零零碎碎凑成得二千年。’我这一觥(gōng,音工)——古代用兽角做的酒器。日当班,正正立在那道士对面,一句一句都听得明白。歇了一年多,前日见个有学问的宫人话起,原来《骊山图》,便是那用“驱山铎”的秦始皇帝坟墓哩!”话罢扫扫,扫罢话话。
行者突然听得“驱山铎”三字,暗想:“山如何驱得?我若有这个铎子,逢着有妖精的高山,预先驱了他去,也落得省些气力。”正要变做一个承值官儿模样,上前问他驱山铎子的根由,忽听得宫中大吹大擂。
此文须作三段读:前一段,结风流天子一案;中间珠雨楼一段,是托出一部大旨;后骊山一段,伏大圣入镜一案。
第三回
桃花钺诏颁玄奘凿天斧惊动心猿
行者听得宫中奏乐,即时飞进虎门,过了重楼叠院,走到一个雕青轩子,团团簇拥公卿,当中坐着天子。歇不多时,只见新天子忽然失色,对众官道:“朕昨日看《皇唐宝训》,有一段云:‘唐僧陈玄奘妄以缁子惑我先王,门生弟子尽是水帘石涧之流,锡杖檀盂变为木柄金箍之具,四十年后率其徒众犯我疆土,此大敌也。’又有一段云:‘五百年前有孙悟空者,曾反天宫,欲提玉帝而坐之阶下。天命未绝,佛祖镇之。’天且如此,而况于人乎?然而唐僧纳为第一徒弟者,何也?欲以西方之游,肇东南之伯;倚猿马之威,壮鲸鲵之势。朕看此书有些害怕,今遣总戎大将赵成望西方而去,斩了唐僧首级回来,当时又赦他徒众,令其四散,自然无事。”
尚书仆射李旷出班奏道:“秃臣陈玄奘不可杀,倒可用;只可用他杀他,不可用他人杀他。”既对,新天子叫将士在囊帅库中取出飞蛟剑,吴王刀,碣石钩,雷花戟,五云宝雕戉,乌马胄,银鱼甲,飞虎王帐幡,尧舜大旗,桃花钺,九月斧,玻璃月镜盔,飞鱼红金袍,斩魔晶线履,七星扇,同着一幅黄缣诏书封上,飞送西天杀青挂印大将军御弟陈玄奘。诏曰:
大将军碧节之清,朱丝之直,昨青路诸侯,走马宗国,竞奏将军雄武,使西方天下人鱼结舌而海蜃无气。草阶华历之代,阙见其人,朕之素慕。听词美良,转目西山,悲哉而叹矣。
今夫西贼星亟,关檄日来,盖天厌别离,而飞锡之归期也。将军何不跃素池而弹慧剑,褫黑缁而倾智囊?绿林如练,玄日无烽,然后朕以一尺素束将军之马首。此日雕戈银甲,他时虫帐蚊图。若乃昆仑铜柱,难刊堕泪碑文;天壁金绳,谁赋归来辞句?惟大将军一思之,二思之。且夫朕之厌珊瑚弓碧玉矢者,久矣。叫宫中取出珑琥节同付使者。使者得了圣旨,拿着珑琥节,捧着钦赐印诏,飞马出城。行者大惊,又恐生出事来,连累师父,不敢做声,登时赶上,飞一个“梅花落”,出了城门,现原身望望使者。使者早已不见。行者越发苦恨,须臾闷倒。
却说行者不曾辨得新唐真假,平空里又见师父要做将军,又惊又骇,又愁又闷,急跳身起来,去看师父下落。忽然听得天上有人说话,慌忙仰面看,看见四五百人持斧操斤,抡刀振臂,都在那里凿天。行者心中暗想:“他又不是值日功曹面貌,又不是恶曜凶星,明明是下界平人,如何却在这里干这样勾当?若是妖精变化惑人,看他身面上又无恶气。思想起来,又不知是天生痒疥,要人搔背呢?不知是天生多骨,请个外科先生在此刮洗哩?不知是嫌天旧了,凿去旧天,要换新天;还是天生帷障,凿去假天,要见真天?不知是天河壅涨,在此下泻呢?不知是重修灵霄殿,今日是黄道吉日,在此动工哩?不知还是天喜风流,教人千雕万刻,凿成锦绣画图?不知是玉帝思凡,凿成一条御路,要常常下来?不知天血是红的,是白的?不知天皮是一层的,两层的?不知凿开天胸,见天有心,天无心呢?不知天心是偏的,是正的呢?不知是嫩天,是老天呢?不知是雄天,是雌天呢?不知是要凿成倒挂天山,赛过地山哩?不知是凿开天口,吞尽阎浮世界哩?就是这等,也不是下界平亟(jí,音急)——急迫。褫(chǐ,音尺)——剥夺。人有此力量,待我上前问问,便知明白。”
行者当时高叫凿天的长官:“你是那一国王部下?为何干此奇勾当?”那些人都放了刀斧,空中施礼道:“东南长老在上,我们一干人叫做‘踏空儿’,住在金鲤村中。二十年前有个游方道士,传下‘踏空’法儿,村中男女俱会书符说咒,驾斗翔云。因此就改金鲤村叫做‘踏空村’,养的男女都叫做‘踏空儿’,弄做无一处不踏空了。谁想此地有个青青世界天王,别号小月王,近日接得一个和尚,却是地府豪宾、天宫反寇、齐天大圣、水帘洞主、孙悟空行者第二个师父,大唐正统皇帝敕赐百宝袈裟五花锡杖赐号御弟唐僧玄奘大法师。这个法师俗姓姓陈,果然清清谨谨,不茹荤饮酒,不诈眼偷花,西天颇也去得。只是孙行者肆行无忌,杀人如草,西方一带杀做飞红血路,百姓言之,无不切齿痛恨!今有大慈国王苦悯众生,竟把西天大路铸成通天青铜壁,尽行夹断;又道孙行者会变长变短,通天青铜壁边又布六万里长一张‘相思网’。如今东天、西天截然两处,舟车水陆无一可通。唐僧大恸。行者脚震,逃走去了。八戒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僧是第三个徒弟,只是一味哭了。唐僧坐下的白马,草也不吃一口了。当时唐僧忙乱场中立出一个主意,便叫二徒弟不要慌,三徒弟不要慌,他径鞭动白马,奔入青青世界。小月王一见了他,想是前世姻缘,便象一个身子儿相好,把青青世界坚执送与那和尚;那和尚又坚执不肯受,一心要上西天。小月王贴上去,那和尚推开来。贴贴推推,过了数日,小月王无可奈何,便请国中大贤同来商议。有一大贤心生一计:‘只要四方搜寻凿天之人,凿开天时,请陈先生一跃而上,径往玉皇殿上讨了关文,直头到西天,此大妙之事也。’小月王半愁半喜,当时点起人马,遍寻凿天之人,正撞着我一干人在空中捉雁。那些人马簇拥而来,有一个金甲将军乱点乱触,道:‘正是凿天之人了,正是凿天之人了!’一班小卒把我们围住,个个拿来,披枷带锁,送上小月王。小月王大喜,叫手下人开了枷,去了锁,登时取出花红酒赏了我们,强逼我们凿天。人言道:‘会家不忙,忙家不会。’我们别样事倒做过,凿天的斧头却不曾用惯。今日承小月王这等相待,只得磨快刀斧,强学凿天。仰面多时颈痛,踏空多时脚酸。午时光景,我们大家用力一凿,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差了,刚刚凿开灵霄殿底,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儿从天缝中滚下来。天里乱嚷:‘拿偷天贼!’大惊小怪,半日才定。却是我们星辰吉利,自家做事,又有那别人当罪。当时天里嚷住,我们也有些恐怕,侧耳而听,只听得一个叫做太上老君对玉帝说:‘你不要气,你不要急。此事决非别人干得,断然是孙行者、弼马温狗奴才小儿!如今遣动天兵,又恐生出事来,不若求求佛祖,再压他在五行山下;还要替佛祖讲过,以后决不可再放他出世。’我们听得,晓得脱了罪名,想将起来,总之别人当的罪过。又到这里放胆而凿,料得天里头也无第二个灵霄殿滚下来了。只是可怜孙行者,下界西方路上又恨他,上界又怨他,佛祖处又有人送风,观音见佛祖怪他,他决不敢暖眼。看他走到那里去!”旁边一人道:“啐!孙猢狲有甚可怜?若无猢狲这狗奴才,我们为何在这里劳苦?”那些执斧操斤之人都嚷道:“说得是,我们骂他!”只听得空中大沸,尽叫:“弼马温,偷酒贼,偷药贼,偷人参果的强盗,无赖猢狲妖精!”一人一句,骂得孙行者金睛暧昧,铜骨酥麻。
此书奇处,在一头结案,一头埋伏。如此回本结第二回一案,却提出小月王青青世界,又是伏案。
第四回
一窦开时迷万镜物形现处我形亡
却说行者受此无端谤议,被了辱詈,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厮杀。他又心中暗想:“我来的时节,师父好好坐在草里,缘何在青青世界?这小月王断然是个妖精,不消说了。”好行者!竟不打话,一往便跳。刚才转个湾儿,劈面撞着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四个字。两扇门儿半开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又有危墙兀
立,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琉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又不知打从那一处进来。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约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致,不能细数,粗陈其概:
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凤镜、雌雄二镜、紫锦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忽听耳朵边一人高叫:“孙长老!别来多年,无恙?”行者左顾右顾,并无一人;楼上又无鬼气;听他声音,又不在别处。正疑惑间,忽然见一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立,又高叫道:“孙长老!不须惊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那人道:“我姓刘,名伯钦。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顿然忘记,人情可见!”行者慌忙长揖,道:“万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业?为何却同在这里?”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伯钦道:“你却不知。小月王造成万镜楼台,有一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行者转一念时,正要问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见黑林中走出一个老婆婆,三两个斤斗,把刘伯钦推进,再不出来。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时将暗,也寻不见师父,不如把几面镜子细看一回,再作料理。”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发榜。榜文上写着:
第一名廷对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对秀才乌有,第三名廷对秀才高未明。
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辱詈(lì,音力)——辱骂。兀(wù,音勿)立——直立。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时,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楼上摇头诵念。傍有一少年问道:“此文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长的,吾只选他好句子抄来。你快来同看,学些法则,明年好中哩!”两个又便朗声读起。其文曰: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
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
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孙行者呵呵大笑,道:“老孙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炉中,听得老君对玉史仙人说着:‘文章气数:尧、舜到孔子是“纯天运”,谓之“大盛”;孟子到李斯是“纯地运”,谓之“中盛”;此后五百年该是“水雷运”,文章气短而身长,谓之“小衰”;又八百年轮到“山水运”上,便坏了,便坏了!’当时玉史仙人便问:‘如何大坏?’老君道:‘哀哉!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做的文字更有蹊跷混沌:死过几万年还放他不过,尧、舜安坐在黄庭内,也要牵来!呼吸是清虚之物,不去养他,却去惹他;精神是一身之宝,不去静他,却去动他!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会做几句便是那人福运,便有人抬举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当时老君说罢,只见玉史仙人含泪而去。我想将起来,那第一名的文字,正是‘山水运’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字第二号’去看。”
行者入新唐,是第一层;入青青世界,是第二层;入镜,是第三层。一层进一层,一层险一层。烬(jìn,音尽)——物体燃烧后剩下的东西。寸掬(jū,音拘)——指很少。
第五回
镂青镜心猿入古绿珠楼行者攒眉
却说行者看“天字第二号”,一面镂青古镜之中,只见紫柏大树下立一石碑,刊着“古人世界原系头风世界隔壁”十二个篆字。行者道:“既是古人世界,秦始皇也在里头。前日新唐扫地宫人说他有个“驱山铎’,等我一把扭住了他,抢这铎来,把西天路上千山万壑扫尽赶去,妖精也无处藏身,强盗也无处着落了。”登时变作一个铜里蛀虫,望镜面上爬定,着实蛀了一口,蛀穿镜子,忽然跌在一所高台,听得下面有些人声,他又不敢现出原身,仍旧一个蛀虫,隐在绿窗花缝里窥探。
原来古人世界中有一美人,叫做“绿珠女子”,镇日请宾宴客,饮酒吟诗,当时费了千心万想,造成百尺楼台,取名“握香台。”刚刚这一日,有个西施夫人、丝丝小姐同来贺新台,绿珠大喜,即整酒筵,摆在握香台上,以叙姊妹之情。正当中坐着丝丝小姐,右边坐着绿珠女子,左边坐着西施夫人。一班扇香髻子的丫头,进酒的进酒,攀花的攀花,捧色盆的捧色盆,拥做一堆。行者在缝里便生巧诈,即时变作丫头模样,混在中间。怎生打扮?
洛神髻,祝姬眉;楚王腰,汉帝衣。上有秋风坠,下有莲花杯。
只见那些丫头嘻嘻的都笑将起来,道:“我这握香台真是个握香台,这样标致女子不住在屋里也趱来!”又有一个丫头对行者道:“姐姐,你见绿娘也未?”行者道:“大姐姐,我是新来人,领我去见见便好。”
那丫头便笑嘻嘻的领见了绿娘。绿娘大惊,簌簌吊下泪来。便对行者道:“虞美人,许多时不相见,玉颜愁动,却是为何?”行者暗想:“奇怪!老孙自从石匣生来,到如今不曾受男女轮回,不曾入烟花队里,我几时认得甚么绿娘?我几时做过泥美人、铜美人、铁美人、草美人来?既然他这等说,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不是虞美人,耍子一回倒有趣。正叫做‘将错就错’。只是一件:既是虞美人了,还有虞美人配头。倘或一时问及,‘驴头不对马嘴’,就要弄出本色来了。等我探他一探,寻出一个配头,才好上席。”
绿娘又叫:“美人快快登席,杯中虽淡,却好消闷。”行者当时便做个“风雨凄凉面”,对绿娘道:“姐姐,人言道:‘酒落欢肠。’我与丈夫不能相见,雨丝风片,刺断人肠久矣,怎能够下咽?”绿娘失色道;“美人说那里话来!你的丈夫就是楚伯王项羽,如今现同一处,为何不能相见?”行者得了“楚伯王项羽”五字,便随口答应道:“姐姐,你又不知。如今的楚王不比前日楚王了!有一宫中女娃,叫做楚骚,千般百样惹动丈夫,离间我们夫妇。或时步月,我不看池中水藻,他便倚着阑干徘徊如想,丈夫又道他看得媚。或时看花,我不叫办酒,他便房中捧出一个冰纹壶,一壶紫花玉露进上,口称‘千岁恩爷’,临去,只把眼儿乱转,丈夫也做个花眼送他。我是一片深情,指望鸳鸯无底;见他两个把我做搁板上货,我那得不生悲怨?那时丈夫又道我不睬他,又道难为了楚骚,见在床头取下剑囊,横在背上,也不叫跟随人,直头自去,不知往那里走了。是二十日前去的,半月有余,尚无音耗。”说罢大哭。绿娘见了,泪湿罗衫半袖。西施、丝丝一齐愁叹。便是把酒壶的侍女,也有一肚皮眼泪,嘈嘈哜哜痛上心来。正是:簌(sù,音速)——形容眼泪纷纷落下的样子。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与愁人转转愁。
四人方才坐定,西施便道:“今夜美人不快,我三人宛转解他,不要助悲。”登时取六只色子,拿在手中,高叫:“筵中姊妹听令!第一掷无幺,要各歌古诗一句;第二掷无二,要各人自家招出云情雨意;第三掷无三,本席自罚一大觥,飞送一客。”西施望空掷下,高叫:“第一掷无幺!”绿珠转出娇音,歌诗一句:
夫君不来凉夜长!丝丝大赞,笑道:“此句双关得妙。”他也歌诗一句:
玉人环佩正秋风。
行者当时暗想:“这回儿要轮到老孙哩!我别的文字却也记得几句,说起‘诗’字,有些头痛。又不知虞美人会诗的不会诗的。若是不会诗的,是还好;若是会的,却又是有头无尾了。”绿娘只叫:“美人歌句。”行者便似谦似推、似假似真的应道:“我不会做诗。”西施笑道:“美人诗选已遍中原,便是三尺孩童也知虞美人是能词善赋之才,今日这等推托!”行者无奈,只得仰面搜索;呆想半日,向席上道:“不用古人成句好么?”绿娘道:“此事要问令官。”行者又问西施,西施道:“这又何妨。美人做出来,便是古人成句了。”众人侧耳而听。行者歌诗一句:
忏悔心随云雨飞。绿娘问丝丝道:“美人此句如何?”丝丝道:“美人的诗,那个敢说他不好?只是此句带一分和尚气。”西施笑道:“美人原做了半月雌和尚。”行者道:“不要嘲人。请令官过盆。”
西施慌忙送过色盆于绿娘。绿娘举手掷下,高叫:“第二掷无二!”西施便道:“你们好招,我却难招。”绿娘问:“姐姐,你有甚么难招?”西施道:“啐!故意羞人,难道不晓得我是两个丈夫的!”绿娘道:“面前通是异姓骨肉,有何妨碍?妹子有一道理,请姐姐招一句吴王,招一句范郎。”西施听得,应口便招:
范郎,柳溪青岁;吴王,玉阙红颜。
范郎,昆仑日誓;吴王,梧桐夜眠。
范郎,五湖怨月;吴王,一醉愁天。
绿珠听罢,鼓盏自招:
妾珠一斗,妾泪万石。今夕握香,他年传雪。
绿珠一字一叹。西施高叫:“大罚!我要招出快活来,却招出不快活来。”绿娘谢罪,领了罚酒。那时丝丝便让行者,行者又让丝丝,推来推去,半日不招。绿娘道:“我又有一法:丝丝姐说一句,美人说一句罢。”西施道:“使不得,楚伯王雄风赳赳,沈玉郎软缓温存,那里配得来?”丝丝笑道:“不妨,他是他,我是我。待我先招。”丝丝道:
泣月南楼。行者一时不检点,顺口招道:
拜佛西天。绿娘指着行者道:“美人,想是你意思昏乱了!为何要拜佛西天起来?”行者道:“文字艰深,便费诠解。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归也。佛者,心也。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他虽厌我,我只想他。”绿娘赞叹不已。行者恐怕席上久了,有误路程,便佯醉欲呕。西施道:“第三掷不消掷,去看月罢。”当时筵席便撤。
四人步下楼来,随意踏些野花,弄些水草。行者一心要寻秦始皇,便使个脱身之计,只叫:“心痛难忍,难忍!放我归去罢。”绿娘道:“心痛是我们常事,不必忧疑,等我叫人请歧公公来,替美人看脉。”行者道:“不好,不好!近日医家最不可近,专要弄死活人,弄大小病;调理时节又要速奏功效,不顾人性命;脾气未健,便服参术:终身受他的累了。还是归去。”绿娘又道:“美人归家不见楚王,又要抱闷;见了楚骚,又要恨。心病专忌闷恨。”姊妹们同来留住行者,行者坚执不肯住下。绿娘见他病急,又留他不住,只得叫四个贴身侍儿送虞美人到府。行者做个“捧心睡眼面”,别了姊妹。
四个侍儿扶着行者,径下了百尺握香台,往一条大路而走。行者道:“你四人回去罢了,千万替我谢声,并致意夫人、小姐,明日相会。”女使道:“方才出门时节,绿娘分付一定送到楚王府。”行者道:“你果然不肯回么?看棒!”一条金箍棒早已拔在手中,用力一拨,四个侍儿打为红粉。
行者即时现出原身,抬头看看,原来正是女娲门前。行者大喜道:“我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凿开,昨日反抱罪名在我身上。虽是老君可恶,玉帝不明,老孙也有一件不是,原不该五百年前做出话柄。如今且不要自去投到,闻得女娲久惯补天,我今日竟央女娲替我补好,方才哭上灵霄,洗个明白。这机会甚妙。”走近门边细细观看,只见两扇黑漆门紧闭,门上贴一纸头,写着:
二十日到轩辕家闲话,十日乃归,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行者看罢,回头就走,耳朵中只听得鸡声三唱,天已将明。走了数百万里,秦始皇只是不见。
嘲笑处一一如画,隽不伤肥,恰似梅花清瘦。
第六回
半面泪痕真美死一句苹香楚将愁
忽见一个黑人坐在高阁之上,行者笑道:“古人世界里有贼哩!满面涂了乌煤,在此示众。”走了几步,又道:“不是逆贼,原来倒是张飞庙。”又想想道:“既是张飞庙,该带一顶包巾,纵使新式,只好换做将军帽。皇帝帽子也不是乱带的。带了皇帝帽,又是元色面孔,此人决是大禹玄帝。我便上前见他,讨些治妖斩魔秘诀,我也不消寻着秦始皇了。”看看走到面前,只见台下立一石竿,竿上插一首飞白旗,旗上写六个紫色字:“先汉名士项羽。”行者看罢,大笑一场,道:“真个是‘事未来时休去想,想来到底不如心’。老孙疑来疑去,又道是大禹玄帝,又道张飞,又道是逆强盗;谁想一些不是,倒是我绿珠楼上的遥丈夫!”当时又转一念道:“哎哟!吾老孙专为寻秦始皇替他借个‘驱山铎子’,所以钻入古人世界来。楚伯王在他后头,如今已见了,他却为何不见?我有一个道理,径到台上见了项羽,把始皇消息问他,倒是个着脚信。”
行者即时跳起细看,只见高阁之下有一所碧草朱栏,鸟啼花乱去处,坐着一个美人,耳朵边只听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笑道:“绿珠楼上的老孙,如今在这里了。我不要管他死活。”行者登时把身子一摇,仍前变做美人模样,竟上高阁,袖中取出一尺冰罗,不住的掩泪,单单露出半面,望着项羽,似怨似怒。项羽大惊,慌忙跪下。行者背转,项羽又飞趋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怜你枕席之人,聊开笑面!”行者也不做声。项羽无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红着桃花脸儿,指着项羽道:“顽贼!你为赫赫将军,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颜面坐此高台!”项羽只是哭,也不敢答应。行者微露不忍之态,用手扶起,道:“常言道:‘男儿两膝有黄金。’你今后不可乱跪。”项羽道:“美人说那里话来!我见你愁眉一锁,心肺都已碎了,这个七尺躯还要顾他做甚!你说与我,果是为何?”行者便道:“大王,我也瞒你不得了。我身子有些不快,在藤榻上眠得半个时辰,只见窗外玉兰树上跳出一个猿精,自称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菩萨孙悟空。”项羽听得时,叫跳乱嚷:“拿我玉床头刀来!拿我刀来!不见刀,便是虎头戟!”他便自爬头,自打脚,大喝一声:“如今在那里!”行者低着身子,便叫:“大王不消大恼,气坏了自家身子,等妾慢慢说来。这个猢狲果然可恶,竟到藤
榻边来把妾戏狎。妾虽不才,岂肯作不明不白、贞污难辨之人?当时便高叫侍女。不知这猢狲念了什么定身诀,一个侍女也叫不来。吾道侍女不来,就有些蹊跷,慌忙丢下团扇,整抖衣裳。那猴头怒眼而视,一把揪住了我,丢我在花雨楼中,转身跳去。我在花雨楼中急急慌慌,偷眼看他走到那里去。大王,你道他怎么样?他竟到花阴藤榻之上坐着,变作我的模样,呼儿唤婢。歇歇儿又要迷着大王,妾身不足惜,只恐大王一时真假难分,遭他毒手。妾之痛哭,正为大王。”项羽听罢,左手提刀,右手把戟,大喊一声:“杀他!”跳下阁来,一径奔到花阴榻上,斩了虞美人之头,血淋淋抛在荷花池内,分付众侍女们:“不许啼哭!这是假娘娘,被我杀了;那真娘娘,在我的阁上。”
那些侍女们含着泪珠,急忙忙跟了项王走到阁上,见了行者,都各各回戏狎(xiá,音匣)——调笑;嘲弄;逗趣。愁作喜,道:“果然真娘娘在此,险些儿吓死婢子也!”项王当日大乐,叫:“阁下侍儿,急忙打扫花雨楼中,谨慎摆酒:一来替娘娘压惊,二来贺孤家斩妖却惑之喜。”台下齐声答应。当时阁上的众侍女们都来替行者揉胸做背,进茶送水。也有问:“娘娘惊了,不心颤么?”行者道:“也有些。”也有问:“娘娘不跌坏下身么?”行者道:“这个倒不,独有气喘难当。”项王道:“气喘不妨,定心坐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