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 - 第 23 页/共 41 页
“如玉道:“他日前到省城,与晚生报信。晚生恐他逃脱,已禀明杜大老爷,着历城县差人押解。此时到了,亦未可知。”
州官道:“这奴才,真该万死!就算上他无私无弊,岂有个主人交给的银子,不用心看守,竟致被贼偷去的道理?”如玉道:“只求老爷严刑夹讯,定有下落。”两人吃毕茶,如玉又再四拜托,州官满口应承,方辞了出来。州官吩咐,大开中门,直送至堂口才回。
坐在二堂上,随即传原差捕役,问道:“温秀才家被盗事,可有了下落么?”捕役道:“小的奉差后,即细心查访,还未得下落。”州官也没有第二句话,挝起根签来,往下一掷,左右呐一声喊,将捕役采下去。那捕役叩头哀叫道:“小的有下情要禀。”州官道:“你拿贼已十数天,还无下落,此刻要打你,你又有了下情了。”那捕役道:“小的奉差后,遍查并无一点踪迹,心上甚是着急。到温秀才家去了两次,看贼人出入情形,止有韩思敬的住房上破了几个瓦;周围巡行,却无从房上走去的形踪,到有仍回院中的形踪。问他爱妇人们,都说是那日天微明时,方才知觉。彼时他家前后门,都紧紧关闭。依小的看来,到只怕还是他家家人弄鬼。”州官道:“你既有这意见,为何不早禀我?”捕役道:“小的为他是被害之家。岂有个贼不上紧查拿,反先将失主疑心起来的理?因此不敢回禀。”州官笑道:“本州暂且停打,待审过他的家人,再行处你。”左右捕役放起。州官又传审别事。
没有两三杯茶时,门上人禀道:“有历城县差人押解温秀才家人韩思敬到。”州官将历城县差役叫入,问了问,随即吩咐书吏,做收到的文书。打发去后,旋即坐了大堂,将韩思敬带上问道:“你是温秀才的家人么?”思敬道:“是。”州官道:“你是雇工家人,是契买家人?”思敬道:“小的从祖父服役,至今三世,是契买家人。”州官道:“你日前报窃,共是多少银子?”思敬道:“小的主人自从老主母去世,日日以嫖赌为事。”州官吩咐打嘴。左右打了十个嘴巴,州官又着加力再打,打的思敬垂头丧气,满口流血。州官道:“本州问你是甚么话?你不知胡拉扯的是甚么,真是可恶习诈之至。”思敬道:“小的主人,自从老主母去世,在家居住的日子甚少。
今年六月回家,至七月二十四日,将此首饰交与张华女人收管,止交与小的四百七十两银子,共九封零一小包,收存在小的住房柜内。本月十二日晚间,小的同家女人原吃了几杯酒。到十三日天微明,小的醒来,见西边窗子倒放在一边,柜子上锁子也扭吊了。急起来看时,银子一封俱无,还有小的家几件衣服,也都丢在院中。小的随即喊叫,邻舍地方都来看视。就是本日早间,禀在老爷案下。”州官冷笑道:“你这奴才,真好胆量!
你的事体,本州已差人查访明白。房上的瓦,是你弄破的,四周围并无贼去的形踪。你那日喊叫时,内外门子还是重重关闭,你且装神扮鬼,将窗子、衣服、锁子丢在房内院外,饰人的耳目,将银子另行藏起,却来报官;又自己放心不下,去省城与主人送信,探听动静。你的种种伎俩,本州和目见的一般。且你的银子,在柜内放着,这贼诸物不偷,单偷银两,竟像他预先知道的一般。那几件衣服,丢院外、房内,虽是你的极巧处,却是你的极愚处。贼人摘去窗子,你没听见,也罢了;一个锁子,非铜即铁,贼人将锁子扭落,这是何等响声,你夫妻就吃了几杯酒,也没个男男女女都耳聋目盲,至于如此。这等鬼诈,连小娃子谎不过,敢欺本州?你若从实招来,一个家人偷了主人的财物,是寻常不过的事,至重不过打几个板子完结;若必不肯实供,只怕本州的夹棍无情!”思敬连连叩头道:“小的就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做这样欺人昧良心的事。老爷就将小的夹死,也不过臭这块地方。”州官道:“本州知道,你有一身好皮肉哩。”吩咐左右,拿夹棍来,一声答应,将夹棍丢在思敬背后。思敬此时,吓的心胆俱碎,恨不得生出一百个口来分辨,却又一句说不出。州官见他不言语,吩咐动刑。众人拉去了思敬的鞋袜,七八个服伺一个,将他两腿往夹棍里一登,早疼了个半死。一个刑房在旁高喝道:“你还不实说么?”思敬痛叫冤枉。州官吩咐:“收。”众衙役将两边绳子用力一拽,思敬喊叫道:“招了,招了!”刑房在旁录他的口供,他便把王氏如何起意,如何埋银,如何虚张声势,一五一十,都说出来。那州官甚是得意,大笑着向两行书役道:“他焉能欺本州的洞见?”吩咐松了夹棍。差刑房率同捕役起赃。
众人背了思敬出来,早哄动了满城的人,都来看视。大家到如玉房后坑内,思敬指示与埋银地方。众人挖开细细搜寻,止寻出二十两一个小包,余银再挖不出。问思敬银子还在何处寄放。思敬情知被人转刨去了,悔恨无及,惟有流泪摇头而已。
众人看他光景,像个埋银时被人识破,不知几时就暗行挖去了,于是满坑里乱挖起来,那里还有第二包?原来那晚思敬埋银时,已四更有余。对过坑沿上,有五六家人家居祝离坑还有一箭多远,内有一家姓杨,人只叫他杨寡妇,从十七岁就死了丈夫,止有一个周岁儿子,无依无靠。亏他苦守了三十来年,将儿子养大,学了个木匠。真是个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好妇人。他儿子名唤杨孝。就是埋银这日坏了肚,从二更时就泄泻起来,小人家有多大的院落。只得在门外出恭。他隐隐见坑内有人行动,心上还疑是鬼;后见一人从坑内出来,往前街去了,他便跑去坑内一看,见挖下个深窟,旁边还丢着一张铁锨。他就想道:“不是埋东西,定是埋私孩子。”连忙跑回,和他母亲说知;独自又蹲在自己墙脚下偷看。少刻,见那人又下坑去。
有一杯滚茶时,方才上来。又在坑沿上站了一会,仍回前街去了。他走去看时,已将深坑填平。随即回家,取了一个大铁铲,和他母亲同到坑内。新埋的土最松,不消几铲,就寻着了。止将九封银拿去;这二十两小封,昏夜之际,未曾摸着。只缘杨寡妇家极穷,儿子三十一岁尚未配,得此银娶妻生子,昌盛起来,亦天意也。众人见思敬形容凄惨,问他,不是摇头,就是叹气,也没什么分说,只得将他押回州衙。
州官立即坐堂,问四百五十两银子下落。思敬痛哭道:“小人实实埋在主人房后坑内。今止有银一小包,是二十两,余银想是被人看破挖去了。”州官大怒,骂道:“你这狡诈百出的奴才!我自有法治你。”吩咐再夹起来。思敬苦求。州官那里肯听?众人动手,将夹棍收的对了头,见思敬已死过去。衙役用水喷噀,好半晌,方醒了过来。又问他,前后口供相同。
州官着松了夹棍,将思敬收监;又出火签一条,传韩思敬妻王氏,立即听讯。少刻,将王氏拿来。州官道:“你是韩思敬女人么?”王氏道:“是。”州官道:“你男人偷埋主人银两,可是你先起意么?”王氏道:“小人夫妇,受主人多少年恩养,那肯做这样事?”州官大笑道:“现今赃银挖出,你还敢巧为遮饰么?”王氏道:“那是家人张华,陷害小人夫妇,故意将银子埋在坑内。”州官道:“这奴才,满口胡说!就算上张华陷害你夫妇,他埋的银子,你男人怎么就知道地方呢?
“王氏道:“是张华醉后向人说过,小的男人听知。”州官大怒道:“真是贼夫贼妇,说的不知是那一国的话。打嘴!”左右打了十个嘴巴。王氏喊天振地的大叫。州官愈怒,吩咐拿鞋底打嘴。左右又打了二十多鞋底,打的这妇人簪环脱落,满口流血。州官方叫住打。又问道:“如今赃银止有二十两一小包,那四百五十两共九大包,你们偷放在何处?”王氏道:“小的实说了罢。”州官大喜道:“快说,快说!”王氏道:“偷埋主人银子,原是小的起的意见,埋时小的并未同去。如今差四百五十两,老爷再问我男人。我实实不知道。”州官怒的将桌子乱拍,骂道:“世上竟有这般狡猾奴才!”吩咐桚起来。众人一齐动手,桚的这妇人两泪淋漓,声声只教问他男人。
州官又着敲一百敲,敲到八十余下,皮肉皆脱,十指骨头尽露,只是说不出这四百五十两的下落。州官没法,只得教停刑,吩咐值日衙役道:“你可押王氏回原处,将起来赃银二十两,交温秀才收存,余银本州再行追比。”衙役押王氏去了,州官退堂。
次日一早,又将韩思敬提出,审了一会,口供同前。州官又要动夹棍,思敬叩头大哭道:“小的实该万死!小的从出娘胎至今,受主人恩典、娶妻生子,四十余年。一旦听了老婆的教唆,顿起偷盗主人之心,一该死;主人年来,一贫如洗,止有这几百银子,还是先日卖住房房价,小的忍心偷他,二该死;昨日起赃,止存二十两,这也是神差鬼使,着小的多受刑罚,三该死。老爷想,小的既然说出埋银的地方,又承认了银子数目,不但起出二十两来,就是偷一两二两,也是个贼。小的今生,已无抬头之日。若说拼上一身骨肉,任凭老爷拷打,将四百银子隐瞒下,做异日过度地步;小的此时,现受着天报,难道还不知警省么?银子必是被人看破,转刨去了。只求老爷详情。”说罢,又放声大哭。州官听了,将头点了几点,问道:“你那晚埋银子时,街上还有人行动没有?”思敬道:“那时已四更往过,并没见一个行人。”又问:“你埋银子后,可曾去看过没有?”思敬道:“小的也曾去过几次,只在坑沿上一过,见还是好好的埋着。小的也不敢久停,恐被人看出形景不便。”州官沉吟了一会,又问道:“你有几个儿女,都多少岁了?”思敬道:“小的一个儿子,十一岁了,三个女儿,大的九岁,其余不过四五岁。”州官吩咐,将思敬收监;又着人将他儿子和他九岁的女儿叫来。随即退堂。须臾将两个娃子领来,哭哭啼啼,光景是个害怕,州官叫入里面,与钱物,与吃食,百法诱问,总无下落。随着衙役送回。一面差精细捕役,勒限访查刨银子的人;一面通报各宪;一面又与济东道另回了个详细禀帖。
可怜韩思敬偷盗一场,顶了个一百二十两以上监候绞的罪名。后来他女人被温如玉赶出去。他是在官未结的犯妇,又有男人在监;谁敢娶他?只得领上儿女,沿街乞讨;因养赡不过,将几个孩子,或典卖,或白与人,如此糊口。只到四五年后,遇了赦,方将思敬减等发落。只因要坑害主人,弄到这步田地,究何益哉!正是:妇言一听便遭刑,害得夫君丧利名。
异日总能全性命,卖儿出女过平生。
第五十九回萧麻子贪财传死信温如玉设祭哭情人
词曰:
秋霜早,桐花老,几多离恨愁难扫。佳期阻,如何处,乍闻凶信,神魂无主。苦苦苦。
情难竭,柔肠结,泪痕滴尽心头血。读哀扎,奠浆茶,新堆三尺,永埋冤家。呀呀呀。
右调《钗头凤》
且说温如玉着张华打听得韩思敬挨了二十个嘴巴,一夹棍,供出真情,押到房后坑中起赃,心上甚喜。后又听得止起出二十两,余银俱无下落,心下又慌乱起来。次早,又打听得夹了韩思敬一夹棍,早饭后,州里送来二十两银子。又见将韩思敬老婆拿去,留下他几个孩子,哭叫不已,如玉又动了怜悯之心。午间见韩思敬老婆大披着头发、满面青肿,两只手皮肉皆飞,淋漓血水,跑入来,跪在地下,只是痛哭。如玉长叹了一声,向王氏道:“我与你们主仆一场,有何仇恨?只有你们负我处。但我如今,一贫如洗。这四五百银子,就是我养生度命之源,亏你们心上过得去。只但愿上天可怜,有了罢。”此时张华家女人,也在书房门外探听。如玉就着他扶王氏入去。
不多时,见衙役叫思敬的儿子和他女儿。张华说入去。又听得王氏大哭。须臾听得脚步乱响,两个娃子,一齐喊叫。如玉看时,见好几个差人,硬拉出去,张华跟在后面,心上甚是不忍。
将张华叫住,吩咐道:“州尊若将这两个孩子动刑时,你可述我的话求情,不可着难为他。”张华去了。有两顿饭时,见张华将两个娃子领回。每人手内,还有三四十个钱,并点心之类。
如玉问了一回,知是州尊心细处。着两个娃子入去,自己一个咨嗟太息,怨恨命苦。想算着,不但将来日月难过,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金钟儿?从此茶饭减少,渐渐的黄瘦起来。
一日正在书房中闷坐,只听得张华说道:“试马坡萧大爷来了。”如玉听见“试马坡”三字,心上动了几动,连忙迎接到房内,叙礼坐下。萧麻子道:“大爷是几时来的?文章必定得意。”如玉道:“我回家四五天了。还讲文章得意不得意?
将来连穿衣吃饭处,还未定有无。”萧麻子道:“我久知大爷被盗,到想不到韩令价身上。昨日在苗秃子家,方知根由。真是世间没有的怪事。”如玉道:“总是我命运该死。未知此信金姐知道不知?”萧麻子笑道:“你问金姐么?他知道之至。
“如玉道:“他可有什么话说?”萧麻子道:“他闻信的那半晌,话最多;到如今十数天,我从未听见他说句话儿。”如玉道:“想是他气恨极了,所以才一言不发。”萧麻子道:“正是。”如玉叹恨了一声。张华送上茶来,萧麻子吃毕,问道:“大爷共失去多少银子?”如玉道:“四百七十两。”萧麻子道:“金姐的首饰、衣服还在么?”如玉着惊道:“他有什么首饰、衣服?老哥何出此问?”萧麻子道:“我承金姐不弃,大爷而外,事无大小,从不相欺。”如玉听了,不由的面红耳赤起来。萧麻子道:“大爷当嫖客一场,能够着行院中人倒贴财物,真不愧为风流子弟。”如玉道:“他因何事就与老哥说起这莫须有的话来?”萧麻子冷笑道:“这莫须有三个字,休向小弟说。就是大爷这番被盗的银子,还是郑三家柜内锁着的原物,只可惜没有将那十几包石头带来,所以就该吃大亏了。
“如玉听了,吓的痴呆了半晌,忙问道:“老哥到要说明。”
萧麻子道:“你要教我说明么?也罢了。”遂将苗秃子如何翻舌根,玉磬儿如何挑唆。他彼时如何开解,他父母如何搜拣,金钟儿如何痛骂苗秃,他父母如何毒打,温如玉忍不住浑身肉跳起来。后说到吃了官粉,如玉往起一站,挝住萧麻子肩臂,大声道:“他死了么?”萧麻子道:“你坐下,我和你说。”
如玉那里还坐的住?只急的揉手挝腮,恨不得萧麻子一气都说出来,他好死心塌地。又见萧麻子必要教他坐下,只得隐忍着,坐在炕沿边催说。萧麻子又将郑婆子如何与苗秃子打架,他从中如何劝阻,苗秃子如何许了三十两银子,方才说到金钟儿自吃了官粉,到定更时如何肝崩肠断,如何鼻口流血,说到此处,将桌子用手一拍,大声吆喝道:“死了!”如玉听了个“死”宇,把眼一瞪,就跌倒在地,面色陡然透黄,早已不省人事。
萧麻子本意,原不过将金钟儿负气衔怨、服毒暴亡的事,说的可怜些,感动如玉,好藉买坟地安葬话插入,鬼弄他几十两银子,一则完郑三的信义,二则自己于中也可以取他几两使用,到不意料如玉多情到这步田地。忙上前帮着张华叫喊。只见他两手冰冷,闭目不言,口中止存微气。正在着忙时,又被张华说了两句道:“我家主人若有好歹,也不愁你不偿命!”萧麻子听了这两句话,见如玉死生只在须臾,他虽然有胆量,也心里要打一个稿儿。走又不好意思,没奈何,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静候。待了好半日,方听得如玉喉内喘息有声,少刻中吐了许多的白痰。张华才将心放在肚内。萧麻子道:“好了,我这老命才算是保住了。”说罢,摇着头,冷笑着出去。
如玉自得此信,昏昏迷迷有两昼夜,才少进些饮食,仍是时刻流泪。每想到极伤心处,便说道:“是我杀了你了!”亏得张华百方劝解,不至弄出意外的事来。到半月以后,才问起韩思敬的事。张华佯应道:“这三四日前,小的问捕役们,他们说有点影响,只是那人还未将银子使出。一有把柄,他们即行擒拿。着说与大爷,放心此事。只要日子放长些,必有着落。
小的问他是个什么人,他们说事关重大,说不得。”如玉叹道:“我也心上明白,不过将来像尤魁那样完局罢了。还有一件,我要与你相商。这韩思敬家儿女,我心上到可怜他,只是他老婆我心上实放不过。闲常听见他说话,我便添多少恨恼。我意思要打发他们出去,又怕人议论我太刻保留在面前,反与我添多少病!”张华道:“大爷不说到此,小的也不敢说。像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久已就该赶出去。若论他两口子的心,只怕害的大爷不至于死。不过大爷存心厚道,究竟人家还说大爷恩怨不明,那里还有什么刻薄的议论?”如玉道:“你见的甚是。
可将我下场带回的银子,赏他老婆五两,你就说与他,今日领上家口去罢。他房里所有的箱笼、物件,都着他拿去。”张华心恼他夫妇,将银子取出袖起,向王氏说了。那老婆那里肯去?
跑到如玉面前,跪下哭哭啼啼,自悔自骂,数说了半日,弄的如玉也没法。次日张华回禀了如玉,到宅门上说明来意。那州官于这等事,乐得送情,立刻差了四个衙役,押着王氏同他儿女起身。本日雇了一辆车儿,到他一个表弟家去。他表弟见他有几个箱笼,估料着必有些东西在内,欣然留下。没有一个多月,将点衣服都弄在手内,又从新将他母子都赶出去了。
如玉到二十天后,方在房内院外行动,竟和害了一场大病的般,无日不梦见金钟儿言新叙旧。只因他心上过于痛惜,每见了蜂游蝶舞,花落云行,无不触目伤心。差张华去试马坡打听金钟儿停放在何处,几时埋葬他。过了几日张华回来说道:“金钟儿是八月十四日晚上死的,十七日就打发出去,在试马坡村西,一个姓苗的坟旁埋着。小的也没到郑三家去,问他本村里人,都说郑三同萧麻子于近日买了良人家一个闺女,叫小凤接客。小的还到金钟儿坟前看了看。”如玉道:“你就叫个金姐,也低不了你。”说着,泪流满面,吩咐张华,买办祭物,并香烛纸马之类,自己又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教张华家女人谨守门户,雇车子同张华到试马坡来。他是来往惯了的人,又值深秋时候,一路上见那夕阳古道,衰柳长堤,以及村坊酒市,往返行人,都是凄凉景况。
车子绕到试马坡村西,张华用手指道:“那几株柳树下,就是姓苗的坟。”又指着北边一个新冢道:“那就是金姐的坟堆。”如玉连忙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见新堆三尺,故土一抔;衰草黄花,萋迷左右。想起从前的幽欢密爱,背间嘱咐的话儿,心上和刀剜锥刺一般。离坟堆还有十四五步,他就舍命跑到跟前,大叫道:“金姐,我温如玉来了!”只一声,便痛倒在地。
张华同车夫搀扶了好一会,他才苏醒过来,又复放声大哭。早惊动了那些垄头陌畔受苦的农人,都来看视。你我相传,顷刻就积聚了好些。如玉哭的力尽神疲,方才令张华取出了祭品,就在地下摆设起来。自己满斟了一杯酒,打一恭,浇奠毕,将祭文从怀内取出,自己悲悲切切,朗念道:维嘉靖某年月日,温如玉谨以香烛酒醴之物,臻祭于贤卿金姐之茔前,曰:呜呼痛哉!玉碎荆山,珠沉泗水。曾日月之几何,而贤卿已成九泉下人矣!卿以倾国姿容,寄迹乐户,每逢客至,未尝不惊羞欲避,愧愤交集,非无情于人也,恨无一有情人,付托终身耳。辛酉岁,玉失志朱门,路经卿闾,缘萧姓牵引,得近芝兰。欢聚十有四月。复承卿青目,不鄙玉为陋劣,共订死生之盟。又虑玉白镪易尽,恐致红叶无媒,爰授良法,节减繁费,以月计之数,省二十余金,用情至此,感激曷极!奈卿母志在鲸吞,谇诟之声,时刻刺耳。卿则多方安慰,戒玉忍辱,以俟机缘。后王国士赍房价银至,而卿父母贪狠益迫矣。卿惧伊等鸮獍存心,遂动以石易银之见。既叨明示,兼惠私房,完璧归家,皆卿锦肠绣腹所赐也。无何试期甚迩,政令寄托匪人,萧墙变起,笑谈积悃,因被盗故,竟星驰州堂,而涓滴之水,又为外贼窃其所窃。月前二十五日,萧姓过访,始知贤卿服粉夭亡。王闻信即欲挂树沉河,一谢知己,苦为张华夫妇防范,莫遂所思。柔肠之断,宁仅百结已耶?呜呼痛哉!
贤卿因父母凌虐而死,而死卿者,本由于苗贼。苗贼架言致卿于死,而究其所以死卿者,实由于如玉也。痛哉,痛哉!王国士不交银于昔日,卿犹嬉笑于今夕。如玉不应试于月前,而逆奴亦无由盗窃于场后。反覆相因,终始败露,虽曰天命,岂非人为?是卿名登鬼录,定衔怨于九泉;玉身寄人间;将何以度无聊之岁月耶?夫飞英守衬,尚传美于千秋;关盼绝食,犹流芳于奕世。似卿之捐躯赴义,节烈更何如!玉非木石,又安忍不清竭桃花之纸,泪尽子规之血也哉!痛哉,痛哉!卿不遇玉于富足之时,是卿薄命;玉得交卿于贫寒之际,即玉寡缘。卿今为玉而死,玉尚偷生;玉今为卿而来,而卿安在耶?呜呼!
西域人遐,怅名香之莫购;琼田路渺,哀仙草之难寻。卿如有知,或现芳魂于白昼,或传幽梦于灯前,畅叙卿生前未尽之余情,指示玉异苟延之一路,此固玉之所厚望于卿,想亦卿之所欲言于玉者矣。尚飨!
如玉读罢祭文,坐在地下大哭。只哭的目肿喉哑,还不肯住手。试马坡是个小地方儿,如玉与金钟儿交好,并此番抵盗了东西,激的金钟儿身死,十个人到有九个都是知道的。今见如玉悲痛到这步田地,没一个不点头嗟叹;且说是金钟儿为这样个有情有义的嫖客死了,也还处有眼力。还有那些心软的人,也在一旁陪着长一行、短一行的流泪。
众人正议论间,猛见一个妇人,身穿青衣,头缠孝布,手里提着一条棍儿,一边跑,一边哭着往金钟儿坟上来。众人看时,原来是郑三家老婆。他听得人说温如玉在他闺女坟上烧纸,又摆着许多的祭品,他也赶来陪祭,还要向如玉诉说一番苦恼,求如玉念死了的情意,帮几十两银子。及至走到跟前,见如玉哭的如醉如痴,他也就动了见鞍思马的意念,不由的一阵伤感起来,抢行了几步,到金钟儿冢前,高声哭道:“我的儿哟,我的聪明伶俐的儿哟,你死的好委曲呀!我若早知你有今日,我一个钱儿不要,就把你白送了温大爷了。我的儿,你看温大爷是有情有义的人,今日还来祭奠你,与你烧一陌纸钱,供奉的都是新鲜好吃的东西。儿哟,你为什么不出来,说句话儿?
“如玉正哭的头昏眼花,耳内听得数黑道黄,有人陪哭,一抬头,见是郑三家老婆,前仰后合的声唤,口中七长八短,不知嚼念的是甚么,心上又怕又怒。头前张华解劝了几次,他总不肯休歇;今见了郑婆子,连忙走至车旁,向张华道:“将祭的东西,一物不许带回,都与我洒在金姐坟堆上。速将盘碗壶瓶收在车子内,我先在大路上等你们。你可同车夫快些来。”说着大一步,小一步,急急的去了。张华听了主人的吩咐,将那猪头鸡鱼,并献饭、干菜之类,拿起来向坟堆上乱丢。郑婆子哭的中间,眼角里瞥见,便急说道:“好张大叔,可惜东西白丢了!”小娃子们同看的人,一个个没命的乱抢夺。郑婆子再一看,不见了如玉,忙问张华。张华说不知道。问看的人。有人指与他道:“适才往村东大路上去了。”这婆子提了棍儿,如飞的赶来。
如玉在大路上等候车子,猛见那婆子赶来。说道:“好大爷哩,就是俺女儿死了,他那间房还在,就去坐坐。或者他的阴魂还在,见见大爷,也是他拼着死命,为大爷一常何况他的肉尚未冷,怎么这样不认亲起来?”如玉要走,又被他拉住一只袍袖,死也不放。如玉道:“我刻下现有官司,早晚还要听审。再来,到你家里去罢。”郑婆子道:“吔哟!好大爷,我还有许多的衷肠话,又有俺女儿与大爷留下的遗言,要细细说哩。”正在没摆布处,张华同车子俱来,见郑婆子拉住如玉咶唣不已,走上前去,将婆子的手捉定,往开一分。如玉得脱,急忙坐上车,向车夫道:“快跑,快跑!”车夫扬起鞭子来,将马打了几下,如风卷残云的去了。那婆子却待要赶,又被张华捉着两只手,丢不开。于是更变了面孔,说道:“张华,你敢放他去么?他将我家财物抵盗一空,我女儿被他谎骗自尽,你今放他去了,我就和你要人!”张华听了大怒,就将他的两手用力向婆子怀中一推,说道:“去你妈的罢!”推的那婆子跌了个仰面脚。随即扒起,向张华一头撞来。张华提起胳膊,在那婆子脖项上就是一拳,又将那婆子打的面朝下扒倒。那婆子一边往起扒,一边大骂张华的祖父。张华气起来,赶上去,踢了四五脚,将婆子踢的和蛋一般,在地下乱滚。张华四下一看,见正西远远的有两个人来,连忙拽起衣襟,向大路上飞跑去了。那婆子起来时,见张华已去远,料想赶不上。一分银子也没弄上,到挨了一顿好踢打,气的坐在当道上,拍手拍脚,又哭又骂。他本庄人看见,搀扶他回去。张华跑了二三里地,方赶上车子,向如玉告诉打郑婆子话。如玉摇着头道:“那泼妇奴才,还了得?今日若不是你,我在试马坡必大出丑。”
主仆回到家中,只一两天,科场报录的到来,泰安中了两个,偏没自己的名字,只落的长叹而已。日望拿刨银的人,毫无下落。又把个有嘱托的州官,因前任失查事件,挂误坏了。
幸亏有下场带的一百多两银子,除用度外,还存有五六十两,苟延日月,真是踽踽凉凉,反不如张华夫妻、父子完聚。把一个知疼知痒的金钟儿,也死了;一个好朋友苗秃子,也成了仇隙,几两房价,断了根苗;弄的孤身孑影,进退无依。正是:郎为花娘甘共死,友因无钞弗包含。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六十回郑婆子激起出首事朱一套审断个中由
词曰:
萧麻指引婆娘闹,风驰云行来到。温郎一见神魂杳,与他争多较少。
闻狺语肝肠如搅,喊屈苦州官知晓。帮闲土棍不轻饶,龟妇凶锋始了。
右调《杏花天》
且说郑婆子被张华踢打后,回到家中。他新买的小凤和玉磬儿都迎接出来,见他鬓发蓬松,走着一步一拐,也不知何故。
一齐到南房内。郑三问道:“怎么这般个形状?”郑婆子气的拍手打掌,细说张华踢打情由。郑三道:“温大爷与金儿祭奠,这是他的好意。你赶到大路上,拉住他怎么?张华虽是个家人,也不是你破口骂的。”郑婆子道:“放陈臭狗贼屁!从来亡八的盖子是硬的,不想你的盖子和蛋皮一样。难道教张华那奴才自打了不成么?”向玉磬儿道:“你着胡六快请萧大爷去。”
玉磬儿如飞的去了。
少刻萧麻子走来。郑婆子便跳起来哭说道:“我被张华打了。”又子午卯酉的说了一遍。萧麻子连连摆手道:“莫哭,莫叫。金姐的衣服、首饰,有要的由头了。天下事,只怕弄破了脸。今你既被张华重打,明日可雇车一辆,到泰安温大哥家去吵闹,就将你女儿抵盗衣服财物话,明说出来也不妨。”郑三道:“他是什么人家子弟?安肯受这名声?我看来说不得。
“萧麻子笑道:“凡事要看人做。温大哥那个人,他有甚么主见?只用你家婆子一入门,就可以把他吓杀。再听上几句硬话,乱哭乱叫起来,也不用三天五天,只用半日一夜,他多少得拿出几两来安顿你。”郑婆子道:“我久已要寻他去。如今又打了我,少了一百,便是九十九两,我也不依。”萧麻子道:“你这主见,又大错了。做事要看风使船。若必定要一百五十,弄的他心上脸上,都下不来,岂不坏事?”郑婆子道:“我一个亡八的老婆,还怕拌总督的儿子不值么?”郑三道:“萧大爷的话,是有斤秤的。以我看来,吃上这个亏罢。温大爷如今,也在极没钱的时候。激出事来,我经当不起。”郑婆子道:“我怎么就嫁了个你!到不如嫁个小亡八羔子,人惹着他,他还会咬人一口。真是死没用的东西!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坐车起身。你若到日光出时,我和你先见不死活。”萧麻子道:“就去去也罢了。我有个要紧诀窍说与你,总之要随机应变。他软了,你方可用硬;他若是硬起来,你须用软。不是一块石头抱到老的。多少得几个钱,就快回来,切不可得一步进一步。我去了。”
到次日,郑三无奈,只得打发起身。一路行来,入了泰安城。到温如玉家门首,郑婆子下了车,也不等人说声,便一直入去。如玉正在院中闲步,猛见郑婆子走来,这一惊不小,就知要大闹口舌,只得勉强笑道:“你真是罕客。”郑婆子冷笑道:“我看大爷今日又跑到那里去!”说着将书房门帘掀起,一屁股坐在正面椅子上。如玉也只得随他入来。郑婆子道:“张华打了我了,我今日寻上门来,再着他打打我。我的头脸也胖了,腰腿也断了,大爷该如何评断,还我个明白。我今日要死在这里哩。”如玉也坐在炕沿边上,说道:“张华那日在路上,也曾和我说过。他将你推了一脚,我还说了他几句不是。
但你也不该骂他的祖父。”郑婆子道:“阿呀呀!好偏向的话儿。我骂他谁见来?我还当是张华冒失,不想是你的使作。”
如玉道:“你还要少你长你短的乱吐!我这书房中,也不是你坐的地方。”郑婆子道:“这不是陕西总督衙门,少用势利欺压我。”如玉道:“你快出去,我不是受人上门欺辱的。”郑婆子道:“若着我出去,须得将我女儿的衣服、首饰、金银、珠玉一宗宗还我个清白,我才出去哩。”如玉听了此话,心肺俱裂,大怒道:“你今日原来是讹诈我么?”郑婆子冷笑:“我怎么不讹诈别人,单讹诈姓温的?”如玉越发大怒道:“我这姓温的,可是你嚼念的么?我把你个不识上下、瞎眼睛奴才,你本是人中最卑、最贱的东西。你看你,还有点龟婆样儿?”
郑婆子道:“温大爷还要自己尊重些儿,嘴里少不干不净的骂人。”如玉道:“我在试马坡,受你无穷的气恼。我处处看在金姐分上,你当我怕你么?我便不自重,你个亡八肏的敢怎么?”郑婆子也大怒道:“你赶人休赶上,我不是没嘴的。你再骂我,我就要回敬哩。”如玉气的乱战道:“好野亡八肏的,你要回敬谁?你听了苗秃子话,将你女儿立逼死;你又托萧麻子,买良人家子女小凤为娼。我的一个家,全全破坏在你手,我正要出首你和萧麻、苗秃,你反来寻我?”说着走上去,在郑婆子腿上,踢了两脚。郑婆子立即回转面孔,哈哈大笑道:“我和大爷取笑,大爷就恼了,这样骂我、踢我,也不与我留点脸。”如玉道:“放你妈的屁!我是你取笑的人么?”又大声喊叫张华。张华连忙入来,如玉道:“我把这亡八肏的交与你,你若放走了他,我只教本州太爷和你要人。”说罢,掀翻帘子,大一步,小一步,出门去了。郑婆子情知不妥,向张华道:“张大叔快将大爷请回来,我陪罪磕头罢。”张华道:“他正在气头上,我焉敢请他?”郑婆子道:“大爷素常和谁交好?烦你请几位留留罢。”张华道:“他和你女儿金姐最好,此外那里还有第二个?”郑婆子道:“这是刻不可缓的时候,还要拿死人取笑哩。你和我寻苗三爷去。”张华道:“我家大爷,恨他切骨,你到不火上浇油罢。”郑婆子道:“着他转烦几个人相劝何如?”张华想了想,万一出首下,弄的两败俱伤不好,向郑婆子道:“也罢了。我和你走遭。偏他又搬在东关住,来回到有二三里。”郑婆子道:“快快去来。”于是男女两个,寻苗秃去了。
再说温如玉鼓着一肚子气愤,走入州衙。正见州官在堂上审事,他便叫起屈来。州官吩咐押祝须臾,将审案问完,传如玉上去。原来这州官姓朱,名杰,是陕西肃州府人。一榜出身。他初任江南吴县知县,因卓异引见,明帝着发往山东,以事繁知州题补。前任官失查,书办雕刻假印挂误,委他到泰安署樱到任才十数天。人颇有才能,只是性烈如火,好用重刑,又好骂人。看见如玉差别道:“你是那里人?你瞎喊叫什么?
“如玉道:“生员叫温如玉,系本城秀才。”州官道:“说你的冤屈我听。”如玉便将先人如何做陕西总督病故,如何与济东道杜大老爷系世谊旧好,从省城拜望回来,州官向两行书役道:“你们听见么?他先用已故总督吓我,这又用现任上司吓我,就该打嘴才是。也罢了,只要你句句实说。”如玉道:“彼时路过试马坡,如何被萧麻、苗三两人,引诱到乐户郑三家,与妓女金钟儿相交;如何被萧、苗二人屡次借贷,局骗银四百余两,分文未还,往返二年;如何被郑婆子百般逼取银钱财物一千七百余两,将先人所遗房产地土变卖一空;萧、苗二人见生员无钱,如何教郑婆子赶逐,再招新客;金钟儿念生员为他破家,立意从良,不接一客,郑婆子天天如何毒打;生员八月间,去省城下乡场,有卖住房银四百二十两,如何被家人韩思敬盗窃;苗三去试马坡报信,言生员被盗银两俱系金钟儿抵盗衣服、首饰,偷送生员,变卖始能有此银数;又教唆郑婆子如何搜拣,如何百般拷打;金钟儿受刑不过,如何吃官粉三匣,肠断身死,金钟儿死后,萧麻子领郑三于各乡堡寻访有姿色妇人,于九月间买得良人子女小凤,日夜鞭责,逼令为娼。萧麻子于中取利。今日郑婆子又受萧麻指示,到生员家,坐索金钟儿抵盗等物,如何讹诈,如何痛骂先人,不留余地,此刻还在生员家拼命吵闹。生员情出急迫,万不得已,始敢冒死匍匐在太老爷案下,将前后情由-一据实出首。”说罢,连连叩头,痛哭不已。州官道:“我细听你这许多话,到还没有什么虚假。
你下去补一张呈子来。”如玉答应下去,补写投递。又将三班头役,叫至面前,吩咐道:“我与你们两条签,一条在本城拿苗三和郑婆子,一条去试马坡拿萧麻、郑三并妓女小凤。你们此刻就起身,连夜快去。这男妇三个人,若有一个逃脱,我将你们的腿夹的东半边一条,西半边一条。去罢。”众头役跪禀道:“试马坡系历城县管,还求老爷赏关文一角。”州官道:“放你妈的驴屁!一个买良为娼的秀才,和一个干名犯罪的亡八,还用关文?只带十来个人,硬锁来就是了。”众头役连声答应下去。
郑婆子寻着苗秃,刚入城门,被原差看见,俱押入店中候审。众头役去试马坡,来回只两日半,便将萧麻等拿到,立即打了到单。州官批示:午堂听讯。苗秃在衙门中,与萧麻大嚷,恨他教郑婆子来城闯祸。郑婆子也嫌怨萧麻,吵闹不休。少刻,州官坐堂。先将苗秃子叫上去。州官向两行书役道:“你们看这奴才,光眉溜眼,不是个材料!”说罢,怒问道:“你身上还有个功名儿没有?”苗秃道:“生员是府学秀才,叫苗继先。
“州官道:“你既是个秀才,为什么与亡八家做走狗?温如玉家被了盗,你去试马坡报信怎么?”苗秃道:“这是温如玉造言,生员并未去。”州官道:“你既没去,金钟儿为何吃官粉身死?看来不打不说。”吩咐左右打嘴。苗秃道:“祈看先师孔子分上,与生员留点地步。”州官道:“我何须人,敢劳至圣讨情分?打!”苗秃子忙说道:“去来,去来。”州官道:“温如玉的银子,你怎么向郑婆子说是金钟儿抵盗与他的?既系抵盗,此系暗昧之事,怎么你就能知道?”苗秃道:“生员深知温如玉年来没钱,一旦被盗四百余两,便心疑是金钟儿弄鬼。不想果然。”州官道:“这’果然’二字,有何凭据?”
苗秃道:“他母亲郑婆子搜拣时,金钟儿柜中,包着十几封石头。”州官道:“你看这狗攮的胡说,他平白将石头包在柜中怎么?”苗秃道:“太老爷问温如玉便知。”州官道:“叫温如玉上来说。”如玉跪禀道:“这有个隐情在内,如何敢欺太老爷。”遂将伙计王国士于五月间去试马坡,他铺中原存着生员卖住房银四百八十余两,与生员面交。王国士去后,金钟儿说:’这几百银子,他们都知道了。你若拿回家去,不但我父母恨你,就是萧麻子也恼,将来越发要赶逐你;若留在此处,系人来客去,风波不测之地,况萧麻子为人不端,万一见财起意,勾通本村匪类,弄出意外事来,就到官前,你也做的不是正事。不如包几封石头,假充银子,上面加了封皮,着我父母看看,然后锁在我柜中。你将真银子和你家人张华偷行带回家中。我父母见有银子存留,或者不逼迫我接客。等你下场回来,再做裁处。’谁想这几百银子,又被家人韩思敬盗窃。”说着泪如雨下。州官连连点头道:“我才明白了,怪道苗三说金钟儿抵盗,不想抵盗的还是你的银子。这样看起来,这金钟儿竟是个有良心的婊子,可惜被苗三这狗攮翻舌头激迫死了。这须得好好的打哩。”向众衙役道:“手不中用,你们拿好结实沉重鞋底,加力打这奴才的嘴和脸。”众衙役打了十鞋底。”打的苗秃眉胖眼肿,鼻口血流。须臾打完,州官拍着手,向众书役道:“你们看,好容易出这一个有良心的婊子,硬被这奴才断送了,我就活活的恼杀。他都多的是这些嘴,管的是这些闲事。”说罢,向如玉道:“你和苗三且下去,叫郑婆子那臭烂腿来。”
郑婆子跪在案前,州官向刑房道:“这奴才头脸眉眼,也不是个货。看来比苗三还讨厌。”刑房微笑道:“老爷品评的一点不差。”州官伸开五指连摆道:“我有法儿治他。”说罢,问道:“温如玉在你家,花费一千六七百两,你还贪心不足,又去他家讹诈。我只问你:是谁教你去的?”郑婆子道:“老爷你不知道。”州官大怒道:“好驴子肏的,他敢和我你来我去!你说我不知道,我且先打你个知道。”向众衙役道:“快与我用鞋底打二十!”众役将婆子打的蓬头散发,和开路鬼一般。州官道:“你说罢,是谁教你讹诈人?若有一句虚话,再打二十鞋底。”郑婆子道:“是萧秀才着我去来。”州官道:“小凤儿是谁家女儿,你和萧麻子敢买他为娼?”郑婆子道:“是我亲生亲养的,从那里去买?”州官道:“叫小凤来。”
小凤跪在面前,州官道:“你愿做娼妓,就休说实话;你若愿做个良人,可将你父母兄弟,并所住地方,-一实说,我此刻便救你出火坑。”小凤道:“我是本州周家庄人,我父叫王友德,我哥哥叫王大小,此外没人了。”州官道:“当日买你时,是谁去来?”小凤道:“是萧大爷同郑三去来。”州官道:“是多少银子买你的。”小凤道:“我听得我父亲和我母亲说,是一百二十两,媒人是十五两。”州官道:“媒人是何处人,叫什么名字?”小凤道:“他也是周家庄人,我不知他名姓,素常人都叫他四方蛋。”州官笑了笑,又问道:“你到郑三家几月了,可接过几次客?”小凤道:“才一个半月了,也接过十来个客。”州官道:“你可愿意接客么?”小凤道:“起初我不肯,郑婆娘两次打了我三百多鞭子,我受刑不过,才接了客。”州官道:“下去。”向众役道:“将皮鞭拿十来把来。
“郑婆子连连叩头道:“小凤从未见过官,是他害怕胡说。”
州官道:“我偏要信他这胡说。”吩咐将婆子衣服剥去,两个人对打。郑婆子痛哭哀告道:“原是从周家庄买的,求老爷开恩。”州官喝令重打,打的婆子满地乱滚,皮肉皆飞。约有二百多鞭,州官方教住手,拉了下去。
着传唤萧麻。萧麻跪在案下,州官道:“你引诱温如玉嫖,并屡次借骗银两,此番又教郑婆子讹诈,这三件我都不究问了。
你只将买小凤情由,据实供出,我即开恩办理。”萧麻子微笑了笑,说道:“太老爷和温犀秦镜一般,远近百姓,十数万人,那一个不传说太老爷听断如神?极疑难的大案,不知办过多少,何况眼底小事,反能逃得洞见?”州官道:“我只爱人实话,不爱人奉承。”萧麻道:“生员与郑三同住在试马坡堡内,闲时去他家坐谈是有的。至于买小凤为娼,生员忝列学校,何忍做此丧良损德之事?况得利系郑三夫妇,于生员有何取益?
“州官道:“适才小凤说,你同郑三亲去买他,你还支吾什么?
“萧麻又笑了笑道:“同堡居住,见面时多,生员宁无一言一事,得罪小凤处?”州官道:“你既说小风与你有嫌怨,我且不着他与你质对。”叫郑三跪在下面。州官道:“你买小凤时,萧麻和你同去来没有?”郑三道:“下人不敢欺太老爷,同去来。”萧麻道:“看他也胡说。”州官道:“未买小凤时,是你两个谁先起意做此事?”郑三道:“下人女儿金钟死后,萧相公说:’你不必过于悲痛,只用一二百两银子,我和你去各乡村采访穷户人家,有姿色的妇女,买他一个接客,也不愁抵不上你女儿。’至九月间,才于周家庄买了小凤是实。”萧麻子又笑说道:“你举个证见来,再说定在昏地暗的话。”州官道:“萧麻,你可知本州的外号么?”萧麻道:“太老爷是圣贤中人,焉有外号?”州官笑道:“誉扬太过。我当年在江南做知县时,人都叫我朱一套。何为一套?夹棍、桚子、板子、鞭子、嘴巴打一个全,便为一套。我看你这光景是要和一套见个高下哩。”吩咐左右,拿夹棍来。萧麻连连叩头道:“生员为人口直,得罪的人原极多,还求太老爷详情。生员与一亡八出主见买人,效这样下流劳何为?”州官道:“夹起来!”萧麻恨不得将地皮碰破,说道:“恳太老爷,念斯文分上,生员与百姓不同。”州官大怒道:“好可恶狗攮!这明是说本州审事不按律例,擅夹打未革秀才。你也不想想,你做的是什么事?
方才挨嘴巴的苗三,他不是个秀才吗?你这秀才,难道有加级纪录不成?”吩咐夹。众役将萧麻鞋袜拉去,上了夹棍。萧麻道:“生员招了,就是个买良为娼罢。”州官道:“这是个大可恶东西!我当不起你这就是两个字”向众役道:“收。”众役将夹棍收对了头,萧麻便昏了过去。好一会,萧麻苏醒过来。
刑房问道:“你还不实说么?”萧麻道:“实是我着郑三买良人家子女,只求太老爷开恩。”州官着松去夹棍。萧麻画了供。
州官吩咐收监,候详文回日定案。又向郑三道:“我看你人还忠厚些,与你老婆天地悬绝。有萧麻子承罪,我详文内与你开脱开脱罢。”郑三连连叩头。州官着打四十板。少刻打完。州官道:“本该把你监禁,看你不像个偷跑的人,准讨保,候上宪批示。”
又着叫温如玉、苗三上来。两人跪在案下。州官向如玉道:“你为一娼妓,清家破产,情亦可怜。我只问你:你还要这秀才不要?”如玉道:“求太老爷恩典。”州官道:“苗三挑弄唇舌,致令金钟儿惨死,其存心甚是险恶。然他与谋杀、故杀不同,例无偿抵之理,革去秀才,满徒三年,实分所应该,但将苗三详革,你所事亦有干法纪,我实难违例保全。你若要这秀才,我将萧麻子买良为娼另想个法儿办理;你若深恨苗三,情愿将秀才革去,本州自将他按例申详。”如玉道:“金钟儿死于苗三之手,生员抱恨无涯。今情愿与他同归于败,使死者瞑目九原,即是太老爷天恩。”苗秃听了此话,甚是着急,向如玉连连叩头道:“我苗继先原是爱钱匹夫,无耻小人,还求温大爷宽一步。我当日播弄唇舌,原不过教金钟儿受点折辱,那里便想到他死上?此实是本心。况我因此事被萧麻将一处住房弄去三万钱私积与了郑三,刻下穷无立锥之地。今再详革,问拟军徒,我惟有一死而已。且我又抵偿不了金钟儿性命。于他既无益,反于大爷有损。今太老爷尚开天恩,大爷就连个小人容放不过么?”说着,又连连叩头。州官道:“温如玉以为何如?”如玉道:“苗三话,说到这步田地,一总求太老爷垂怜。”州官道:“既如此,我就结了案罢。但你身为秀才,又是官宦后裔,经年家在嫖场中混闹,法不可容。但念你父做总督一场,你又与杜大老爷有世谊,我少不得存点势利之见,不退底衣打你。吩咐刑房,将他两只手上,重责四十戒尺。刑房见本官心上用情,责打亦不甚着力。须臾打完。如玉叩谢。州官向苗秃道:“这件事太便宜你了。”着众役拿头号大板,重打苗三四十,一板不得容情。苗秃又再三哀恳,早被众役揪翻,打的杀猪般喊叫,两腿血流。打完,州官向刑房吩咐道:“小凤身价银一百二十两,俟将他父兄拿到,着郑三出一半,他父兄出一半,入官。媒人四方蛋,待审讯后,再追赃银。”说罢,州官退堂。如玉虽挨了四十戒尺,见将郑婆子、苗秃、萧麻被州官夹打的甚是痛快,心上快活不过,得意回家。正是:萧麻指引龟婆闹,闹得温郎把状告。
倒运遭逢朱一套,五刑重用人心乐。
第六十一回臭腥风庙外追邪气提木剑云中斩妖奴
词曰:
湖水潜修几度秋。阁皂山中,巧试神偷,相订同类寄饶州。
九华妖垣,安乐忘忧。
欣遇灭狐气味投。秘授神针,四处寻求,偶逢社会验风头。
虚空争斗,竟获仙丹。
右调《一剪梅》
前回言温如玉弄的人财两空,孤身无倚过那凄凉日月,今按下不表。且说冷于冰自将连城璧等领回玉屋洞内,一架云光,早到江西阁皂山凌云峰下。但见碧峰叠翠,古木参天,千红万紫,遍满幽谷,觉重山峻岭之中,另具一番隐秀。再将那凌云峰仔细审视,真如一根翠竹,直立半天,自上至下,毫无一点破绽。心里想道:“那修文院天狐,说《天罡总枢》一书在此峰内,被鄱阳湖一鲲鱼精盗去。我看此峰披青挂绿,与刀斩斧削的一般,并无一点空隙。这书从何处可入?何处可出?”又想道:“毕竟他们的法力大似我,能于铁石内开通门户,贮放东西。这鱼精能于无可搜寻中盗去,其法力广大,不言可知。
“又想道:“他已将书盗去,我在此流连何益?不如到鄱阳湖看个动静,再做理会。”说毕,飞身云路,已至鄱阳湖地界。
但见波涛浩涌,广大无边,那里有个鱼精的影儿?自己又不能入水里去,查看有无。在那湖边走来走去,想出个道理来。
用中指书符一道,喝声:“司湖诸神速至!”少刻,狂风顿起,水裂波开,烟迷雾涌之中,有许多神祇俱鞠躬听命。于冰道:“诸神职司水府,定悉水怪等踪迹。此湖可有一老鲲鱼精没有?”诸神道:“某等奉敕各分汛地镇守,凡水族类有兴妖作怪、伤害生灵者,无不细加逐除,替天行道。先时果有一老鲲鱼,其大无比,在此湖内出入数百余年,从未见其伤害物命。
某等见他顺时修养,久后定化蛟龙。自二百年前至今,止见此鱼游行过两三次,近年来实不知在何方停止。未敢妄对,望法师于别处江湖内查察。”于冰听了,踌躇了半晌,发放众神后,迤逦行来。到饶州地方,寻了一处无僧道的破庙停歇,遣超尘、逐电四外访查。
过了几天,二鬼回覆道:“水族之类,非人可比,小鬼等无可稽查。”于冰又设一法,于庙外贴一斩妖除祟的报单,早哄动了一州的人民,都来看问。见于冰形容服色迥异凡流,一个个惊神见鬼,有言妖者,有言仙者,虽施舍了几张符箓,替人家驱除了些魑魅魍魉之类,到惹得地方官差人盘问短长。于冰道:“这也不是个采访的法子。岂有个水怪在陆地上居停之理?但天狐曾言,老鲲鱼率领众妖,去饶州一带作怪,断无虚言。到的是我寻访不周之过。”于是在饶州左近府县,几名胜之地,随处踪迹。
一日,飞升在鞋山顶上,看那山形水势,并往来舟船,猛见正西上,起一股黑气,直奔西南,运目力细看,似有妖物在内凭依。于冰情知怪异,驾云随后追来,见那股黑气从半空里落将下去,顷刻他为散丝,被风吹尽,毫无一点形迹。于冰亦落下云头,在一山顶上四下观望,踪影全无。下山来寻问居民,知系庐山境界。又见山岔中,男男女女各拿着祭物,三三五五,都奔这座山来。于冰讯问原由,都说是去五虎沟天堑岭子孙娘娘会上进香还愿去。于冰道:“离此有多少里数?”众人道:“没多的里数,只用从这山峪西北,转两个山弯就是了。那边热闹的狠,你这道人若会算命起课,也不愁不弄几个钱。”于冰想道:“妖气也不知散归何地,我何不同他们走走?或者人烟众多处,有些议论风声,也未可知。”随即跟定了众男女,走了半晌,已到天堑岭上。放眼一望,见对山坡上,有一处庙宇,规模阔大;又见山腰上下有十几处席棚,大小不等,内中有卖酒肉的,有卖香烛纸马的,还有掷骰顽牌的。山门内外,摆设着许多杂货物件,妇人应用的东西极多。又见那些男女们,有头顶香盘。一步一拜的;有口衔环带,身披鞍鞯,学驴马扒着磕头的;还有胳膊上用针钩穿入肉内,挂着大攀香,跪着还心愿的;还有少年妇女藉烧香为名,打扮的粉白黛绿,翠袖红裙,被那些浮浪子弟跟出跟入燥皮的;甚至拥挤在一处,有掐手的,有脱鞋的,有趋势搂抱的,有偷拔簪环的:种种丑态,不一而足。还有男看上女,女爱上男,眉目送意,眼角传情,或私相笑语,或暗订交期。烧这一番香不打紧,那些生心的男子图谋财色,一个个跟寻到妇人住家地方,不亲的设法认亲,不友的设法认友,将求福藉庇之善地,竟成奸淫盗邪之良媒。
你道这些妇女,岂尽是独自来的么?无论大家小户,都有几个男子随往。富贵绅士家,多是知礼读书的人,放出妇女挠香游寺的还少。惟有这庶民人家,比邻而居,闲常时妇女们通家往来,知廉耻、守妇道的,能有几个?彼此坐在一处,不是说自己男人长短,便是议论人家丈夫。若题起游街看庙,无不眉欢眼笑,互相传引。更兼男人,十个到有一半不是怕老婆的,就是曲意要奉承老婆的。再若到子孙娘娘庙内烧香,先占了个求养儿女的题目,比别的神庙不同,做丈夫的总心里有些不依允,也只得勉强相从。及至到了人烟凑集之地,男女混杂起来,他何尝不心跳面赤?又自己心中开解:烧香的妇女,亦不止我一家。只得随波逐流罢了。可笑他又不警悔,到了下次,依旧还放妻女出来闲荡。身上有好衣饰的,先教贼盗物色;面上有好姿色的,又被情郎留意。久后失了财物,还是小事;势必弄成个乌龟方才满意。总之,这种人一出娘胎包,他就带几分龟性,不可以理喻,不可以法绳。请看凡怕老婆的,与曲意奉承老婆的,皆其做龟之根基也。至于纵容妻女,与亲友或异姓以及同族人顽钱,其当龟较此倍速。今不言正文,插此一段议论,实由耳闻目睹,藉此回书为劝戒世人意耳。
闲话少说。且说于冰,走入庙来,见许多男女在正殿上拥挤着叩拜。两廊下摆设着猪羊,中间陈设着各色祭品,内外悬灯结彩,殿内又挂着几封碧霞元君的宝旛。三位娘娘面前,各列着三桌高头大供,无非是鸡鸭鱼肉、米面果品之类。两傍塑着些抱子送生的泥像。供案前,站着几个和尚,打着磬,摇着铃,又顾取布施,又要偷看妇人们的面孔,手脚一个个忙乱不迭。于冰大概看了看,正要到后层庙内去,陡然间起一阵怪风,刮的那些善男信女颠颠倒倒,乱喊乱跑起来。但见:屋宇振动,砖瓦飞腾。槅扇门楼,东西乱晃;钟梁鼓架,左右齐翻。老头儿寻觅儿孙,错抱定敲磬沙弥,拍拍打打叫“肉肉”;小娃子悲呼父母,紧搂住送生小鬼,亲亲热热唤“妈妈”。张家妇拉定李家夫,跑散了奇巧发髻;城中男背上乡中女,吊了时样花鞋。和尚奔禅房,头触入窗棂眼内拨不出,吆喝“救命”!会首偷布施,手伸在醮纸炉中疼不过,乱嚷“烧杀”!庙外席棚,满天乱舞;场中赌友,遍地摸钱。石走沙飞,拟是星辰齐落;云黑日暗,惟闻神鬼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