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 - 第 19 页/共 41 页
何公子迎接出来,两人行礼叙坐。如玉让何公子是客,何公子又以如玉年长。讲说了一会,何公子坐了客位,如玉对坐,余人列坐左右。如玉见何公子丰神潇洒,气度端详,像个文雅人儿,心里打稿儿道:“我当这娃子不过有钱有势,谁想生得这般英俊!到只怕是我温如玉的硬对头。”又回想道:“金钟儿和我是何等交情!断不至变了心术。”只见何公子道:“久切瞻韩,无缘御李。今日青楼中得晤名贤,荣幸何似!”如玉道:“小弟樗庸栎材,智昏菽麦。过承奖誉,何以克当?”少时茶至。如玉留神看视,见金钟儿一对眼睛,不住的偷看何公子,心上便添了几分不快。郑三入来说道:“温大爷,就在庭上一同用饭罢。”打杂的入来安放桌椅,斟起酒来。何公子在左,如玉在右,萧、苗二人在一面,金钟、玉磐在一面。六人坐定,共叙家常。萧、苗二人,互相讥刺,说笑下一堆。端来的茶食,不但比素常丰盛数倍,且大盘大碗,一样样的上起来。
如玉心内狐疑道:“想是为我带了寿礼来酬情。”不多时,轩车下坠,雾隐前山。郑三拿入许多的蜡烛来,上下安放。饭食才罢,又是十六个碟子,皆奇巧珍品下酒之物,心里说道:“这是款待何公子无疑了。我在他家,来回七八个月,花好几百两银子,也没见他待我这样一次。”腹中甚是抑郁。又见金钟儿与何公子以目送情,不打照自己一眼,到是何公子,疏疏落落,似有若无。偏是这金钟儿,情不自禁,时而与何公子俏语几句,时而含笑低头,时而高声嫩语,与苗秃子争论吃酒的话儿,卖弄聪明。如玉都看在眼内,大是不然。六人坐到起更时候,何公子向如玉道:“弟有一言,实出自肺腑,兄毋视为故套。弟在此业已数日,都花占柳之福,享用太过。死与金卿,素系知己;兼又久别,理应夜叙怀抱。弟与家奴辈,随地皆可安息。未知长兄肯赏此薄面否?”如玉正要推辞,只见萧麻子道:“敝乡温大爷,素非登徒子。磨月琢云之兴,亦偶然耳。
况相隔咫尺,美人之光,最易亲近。公子上有大人管束,本身又有多少事务;好容易拨冗到此,割爱之说,请勿再言。”温如玉道:“弟之所欲言,皆被萧大哥道荆弟亦无可为辞。但今日实为金姐母亲补寿而来。新愈之躯,亦不敢与孙吴对垒。
即公子不在,也定必独宿。”何公子道:“弟虽年幼,非酒色人也。因见兄晶莹磊落,正是我辈中人。倘邀屈允,弟尚可以攀龙附凤,多住几天。否则,明早即行矣?”金钟儿连忙以眼知会苗秃。苗秃道:“玉姐渴慕温大爷最久,我今日让你受用几天罢?”玉磐儿听了笑道:“只怕我福浅命薄,无缘消受。
“萧麻子笑道:“果然你的命薄,七八个月,总未相与一个有头发的人。我到有头发,你又嫌我老。今晚温大爷光顾,真是你的造化到了?”让来让去,如玉总以身子病弱为辞。萧麻子又叫着郑三来,定归如玉同张华在后院住宿。
顷间,收去杯碟,一齐起身,同送何公子到金钟儿房内吃茶。如玉见他月前买的锦缎被褥料子,已经做成,辉煌灿烂的堆在坑上,先到与何公子试新,心上甚是气悔。猛抬头见正面墙上贴着一幅白绫字条,落的款是“渤海何士鹤题,上写七言律诗一首道:宝鼎香浓午夜长,高烧银烛卸残妆。
情深私语怜幽意,心信盟言欲断肠。
醉倒鸳鸯云在枕,梦回蝴蝶月盈廊。
与君喜定终身约,嫁得何郎胜阮郎。
如玉看到“嫁得何郎胜阮郎”之句,不由的醋心发作。又见金钟儿不住的卖弄风情,将全副精神都用在何公子身上,毫无一点照应到自己,那里还坐得住?随即别了出来。众人又同到温如玉房内,混了一会,方才各归寝所。
如玉与张华同宿,面对一盏银灯,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一会儿追念昔日荣华;一会儿悼叹近年的境况;一会儿想着何公子少年美貌,跟随的人都是满身绸缎气昂昂,旁若无人。又低头看了看张华睡在脚下,甚是囚气。此时手内,又拿不出几千两银子,与何公子比试,着亡八家刮目欣羡。又不能小几岁,与何公子争较人才。一会儿又想到萧、苗二人,言言语语都是暗中替何公子用力,将素日的朋情付之流水。又深悔时常帮助苗秃,借与萧麻子银两,如今反受他们的作弄。只这炎凉二字,也咽不下去。想来想去,想的教何公子今晚得一暴病,明早就死在郑三家里,看他们如何摆布。又深恨金钟儿这番冷淡光景,白白的在这麻淫妇身上花了无限的银子,落下这样个下常思来恨去,弄的心胸鼓胀起来。睡着不好,坐着也不好。再看张华,已经在脚下打呼,悄悄的披了衣服,走到庭屋东窗外窃听。
只听得他二人驾颠凤倒,艳语淫声,百般难述。自己用拳头在心上打了几下,垂头丧气的回来,睡在被内说道:“罢了,罢了。我明日只绝早回家去罢。眼里不见,到还清净些。”又一会,自己开解道:“我又和他不是夫妻,何苦自吃烦恼?不如睡觉养神。”嘴里是这样说,不知怎么心里丢不过,睁着两眼,一直醒到鸡叫的时候。及至到天将明,又睡着了。
睡到次日辰牌时候,觉得被内有一只手儿伸入来,急睁眼看时,却原来是金钟儿,打扮的和花朵儿一般,笑嘻嘻的坐在身傍。如玉看了一眼,也不言语,依就的合眼睡去。金钟儿用左手在他心口上摸索着,用右手搬着如玉的脖项,说道:“你别要心上胡思乱想的,我爹妈开着这个门儿,指着我们吃饭穿衣,我也是无可如何。像这等憨手儿,不弄他的几个钱,又弄谁的?金弄他的几个钱儿,就省下你的几个儿了。你在风月行,还是一年半载的人,什么么骨窍儿你不知道?”说着将舌头塞入如玉口内,搅了几搅。如玉那里还忍耐的住?不由的就笑了,说道:“你休鬼弄我,我起来还有正紧事,不料就睡到这时候。
“金钟儿道:“你的正紧事,不过是绝情断义,要回泰安,一世不与我见面。你那心就和我看见的一样,亏你也忍心想得出来!”
两人正口对口儿说着,猛听得地下大喝了一声,彼此各吃一惊。看时,却是苗秃子、笑说道:“你夫妻两个,说什么体己话儿?也告诉我一半句。”金钟儿道:“他今日要回泰安去哩。”苗秃子将舌头一伸,又鼻子里呼出了一声,笑说道:“好走手儿来!人家为你远来送寿礼,心上感激不过,从五更鼓老两口子收拾席面,今日酬谢你,你才说起走的话来了。”如玉道:“我家里有事。”苗秃子低声道:“你不过为何家那孩子在这里。他原是把肥手儿,你该与金姐帮衬才是。”如玉道:“他赚钱不赚钱,我不管他,我只以速走为上,何苦在这里作众人厌恶?”苗秃子道:“不好,这话连我也包含着哩。”金钟儿冷笑了一声,藉空儿听何公子去了。正是:织女于今另过河,牛郎此夜奈愁何?
嫖场契友皆心变,咫尺炎凉恨倍多。
第四十八回听喧淫气杀温如玉恨讥笑怒打金钟儿
词曰:
且去听他,白昼闹风华。淫声艳语嗳呀呀,气杀冤家。
一曲琵琶干戈起,打骂相加。郎今去也各天涯,心上结深疤。
《珠沉渊》
话说金钟儿去后,温如玉随即穿衣服。苗秃道:“我与你要洗脸水去。”少刻,如玉到前边,张华收拾行李。郑三家两口子,说好说歹的才将如玉留下;又暗中嘱咐金钟儿,在两处儿都打照着,休要冷淡了旧嫖客。如玉同众人吃了早饭,因昨夜短了睡,到后边困觉。
睡到午间,扒起到前院一看,白不见一个人,止有郑三在南房檐下,坐着打呼。原来苗秃子等同何公子家丁们,郊外游走去了。如玉走到庭房,正欲趁空儿与金钟诉诉离情。刚走到门前,将帘儿掀起,见门子紧闭。仔细一听,里面柔声嫩语,气喘吁吁,是个云雨的光景。又听得抽送之声,与狗舐粥汤相似。少刻声音更迫,只听得金钟儿百般乱叫,口中说死说活。
如玉听到此际,比晚前那一番更是难受,心上和刀剜剑刺的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走到后边,把桌子拍了两下道:“气杀!气杀!”将身子靠在被褥上,发起痴呆来。好半晌,方说道:“总是我来的不是了。与这老忘八肏的做的是什么寿!”猛见王馨儿笑嘻嘻的入来道:“大爷和谁说话哩?”如玉道:“我没说什么。请坐。
“玉磐儿道:“东庭房着人占了,大爷独自在此,不寂寞么?
“如玉道:“也罢了。”玉磐儿道:“他们都游走去了,止有何公子在金妹子房中睡觉。我头前来看大爷,见大爷睡着了,不敢惊动。”如玉道:“这何公子到你家,前后共几天了?”
玉磐几道:“连今日十八天。”如玉道:“不知他几时起身?
“玉磬儿微笑道:“这到不晓的。”又道:“他两个正是郎才女貌,水乳相投。这离别的话,也还说不起哩。”如玉道:“苗三爷与你最久,他待你的情分何如?”玉磬几道:“我一生为人,大爷也看得出,谁疼怜我些,谁就是我的恩人,只是自己生的丑陋,不能中高贵人的眼,这也是命薄使然。”如玉道:“你若算丑陋人,天下也没俊俏的了。”玉磐儿笑道:“大爷何苦玩弄我?只是大爷到这里来,金妹子又无暇陪伴。到教大爷心上受了说不出的委曲。”如玉道:“此番你妹子,不是先日的妹子了,把个人大变了。我明日绝早走;将来他不见我,我不见他,他还有什么法儿委曲我?”玉磐儿道:“嗳哟!好大爷,怎么把斩头滴血的话都说出来?我妹子今年才十九岁,到底有点孩子性。将来何公子未了,他急切里也没个如意的人,除了大爷,再寻那个?”如玉冷笑道:“我还不是就近的毛房,任人家屎尿哩!不是你三叔和你三婶儿,再三苦留,我此刻也走出六十里去了。”两人正叙谈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说笑。玉磐儿道:“我且失陪大爷。”一直前边去了。
少刻,前边请吃饭,大家齐到庭上。只见郑三家老婆入来,看着温如玉,向何公子道:“承这位温大爷的盛情抬举我,因为我的贱辰,补送礼物,已经过分了;又拿来许多的缎子衣服,我昨日细看,到值六七十两。只是小地方儿没有什么堪用的东西,今日不过一杯水酒,少伸谢意。”又嘱咐金钟、玉磐儿道:“你两个用心陪着,多吃几杯儿。”说罢出去了。何公子道:“昨日小弟胡乱僭坐,今日是东家专敬,温兄又有何说?”萧麻子道:“今日是不用逊让的,自然该温大爷坐,完他东家敬意。何大爷对坐,我与老苗在上面横头,他姊妹两个在下面并坐就是了。”说罢,各-一入坐。不多时,杯泛琼苏,盘堆珍品;兰肴绮馔,摆满春台。如玉存心看金钟儿举动,见他磕了许多瓜子仁儿,藏在手内;又剥了个元肉丸儿,将瓜子仁都插在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暗送与何公子。又见何公子将元肉同瓜子仁儿浸在酒杯内,慢慢的咀嚼。如玉甚是不平,踌躇了一会。苗秃子见如玉出神,用手在肩上拍了一下,说道:“你不吃酒,想甚么?”如玉道:“我想这乐户家的妇女,因是朝秦暮楚,以卖俏迎奸为能。然里头也有个贵贱高低。高贵的,止知昏夜做事;下贱的,还要白日里和人打枪,与没廉耻的猪狗一般。你看那猪狗,不是青天白日里闹么?”金钟儿听了,知道午间的事必被如玉听见,此刻拿话讽刺,便回答道:“猪狗白日里胡闹,虽是没廉耻,他到的还得些实在。有那种得不上的猪狗,在傍边狂叫乱咬,那样没廉耻,更是难看。”萧麻子急急瞅了一眼,如玉登时耳面通红,正要发作,苗秃子大笑道:“若说起打枪来,我与玉姐没一天白日里没有。”玉磐儿道:“你到少拿这臭屁葬送人。我几时和你打枪来?”苗秃子道:“今日就有。我若胡葬送你,我就是郑三的叔叔。”何公子大笑道:“这话没什么讨便宜处。”苗秃道:“我原知道不便宜,且乐得与他姐妹两个做亲爷。”玉磬儿道:“我只叫你三哥哥。”萧麻子道:“你们莫乱谈,听我说。今日东家一片至诚心,酬谢温大爷,我们极该体贴这番敬客的意思。或歌或饮,或说笑话儿,共效嵩呼。”何公子道:“萧兄说得甚是?
“快拿笛笙、鼓板、琵琶、弦子来,大家唱唱。”众人你说我笑,将如玉的火压下去了。
须臾,俱各取来,放在一张桌子上。萧麻子道:“我先道过罪,我要做个令官,都要听我的调遣。我们四人普行吃大杯;金姐、玉姐每遍斟三分;我们都是十分杯子。要转着吃,次第轮流。每吃一杯,唱一曲。上首坐的催下首坐的。干迟者罚一大杯。你们以为何如?”苗秃道:“这个令到也老实公道。只是不会唱的该怎么?”萧麻子道:“不会唱的,吃两杯免唱。
爱唱的,十个八个只管唱。若唱的不好,听不敢过劳。”说罢,都斟起大杯来。如玉道:“我的量小,吃不动这大杯。每次斟五分罢。”萧麻子道:“这话不行。就如我也不是怎么大量,既讲到吃酒,便醉死也说不得。”于是大家都吃起来。
萧麻子道:“令是我起的,我就先唱罢。”金钟儿道:“我与你弹上琵琶。”萧麻子道:“你弹上,我到一句也弄不来了。到是这样素唱为妥。”说着,顿开喉咙,眼看着苗秃子唱道:寄生草我爱你头皮儿亮,我爱你一抹儿光,我爱你葫芦插在脖子上,我爱你东瓜又像西瓜样,我爱你绣球灯儿少提梁,我爱你安眉戴眼的听弹唱,我爱你一毛儿不拔在嫖场上浪。
众人听了,俱各鼓掌大笑。
苗秃子着急道:“住了,住了,你们且止住笑,我也有个《寄生草》,唱唱你们听。”唱道:你好似莲蓬座,你好似马蜂窝,你好似穿坏的鞋底绳头儿落,你好似一个核桃被虫钻破,你好似石榴皮子坑坎儿多,你好似臭羊肚儿翻舔过,你好似擦脚的浮石着人嫌唾。
众人也都大笑。何公子道:“二位的曲子,可谓工力悉敌,都形容的有点趣味。”萧麻子道:“快与苗三爷斟起一大杯来。
“苗秃子道:“为什么?”萧麻子道:“罚你。”苗秃子道:“为什么罚我?”萧麻子道:“罚你个越次先唱。我在你下首,我是令官,我唱了,就该何大爷;何大爷唱后,是金姐、玉姐、温大爷,才轮着你。你怎么就先唱起来?到该你唱的时候,那怕你唱十个二十个也不妨,只要你肚里多。若嫌你唱的多罚你,就是我的不是了。”何公子道:“令不可乱,苗兄该吃这一杯。
“萧麻子立逼着苗秃吃了。萧麻子又道:“再与苗三爷斟起一大杯来。”苗秃子着忙道:“罚两杯么?”萧麻子道:“头一杯,是罚你越次先唱;这第二杯,罚你胡乱骂人。”苗秃子大嚷道:“这都是奇话。难道说,只许你唱着骂我么?”萧麻子道:“我不是为你骂我。你就骂我一千个,也使得;只要你有的骂。只是这金姐脸上,也有几个麻子。你就骂,也该平和些儿,怎么必定是石榴皮、马蜂窝、羊肚子、擦脚石,骂的伤情利害,到这步田地?若是玉姐有几个麻子,你断断不肯骂出来。
“金钟儿粉面通红道:“这叫个穷遮不得,富瞒不得。我这脸上,原也不光亮,无怪乎苗三爷取笑我。”苗秃子听了,恨不得长出一百个嘴来分辨,忙说道:“金姐,你休听萧麻子那疤肏的话,他是信口胡拉扯。”萧麻子大笑道:“金姐你听听,越发放开口的骂起咱两个是疤肏的来了。”苗秃子打了萧麻子两拳,说道:“金姐,你的麻子,就和月有清阴,玉有血斑的一样,真是天地间秀气钟就的灵窟,多几个儿不可,少几个儿也不可,没一个儿更不可。就是用凤衔珠、蛇吐珠、僻尘珠、玄鹤珠、骊龙珠、象网珠、如意珠、滚盘珠、夜明珠、照乘珠,一个个添补起来,也不如这样有碎窟小窝儿的好看,那里像萧麻子的面孔,与缺断的藕根头相似,七大八小,深深浅浅,活怕死人!”萧麻子道:“任凭你怎么遮饰,这杯酒总是要罚的。
“苗秃被逼不过,只得将酒一气饮干,说道:“罢!罢!我从今后,连萧麻子也不敢叫你了,我只叫你的旧绰号罢。”何公子道:“萧兄还有旧绰号么?”苗秃子道:“怎么没有?他的旧绰号叫象皮龟。”众人听了,俱备大笑。
以下该何公子唱了。何公子将酒饮干,自己拿起鼓板来,着他跟随的家人们吹上笙笛,唱了《阳告》里一支《叨叨令》。
如玉道:“何兄唱的,抑扬顿挫,真堪裂石停云,佩服,佩服。
“何公子道:“小弟的昆腔,不过有腔有板而已,究竟于归拿字眼、收放吞吐之妙,无一点传授,与不会唱的门外汉无异。
承兄过誉,益增甲颜。”
次后该金钟儿唱了。金钟儿拿起琵琶,玉磐儿弹了弦子,唱道:林梢月(丝弦调)初相会,可意郎,也是奴三生幸大。你本是折桂客,误入章台,喜的奴竟夜无眠,真心儿敬爱。你须要体恤奴怀。若看做残花败柳,岂不辜负了奴也。天呀,你教奴一片血诚,又将谁人堪待?
萧、苗二人,一齐叫好,也不怕把喉咙喊破。温如玉听了,心中恨骂道:“这淫妇奴才,唱这种曲儿,他竟不管我脸上下得来下不来。”
金钟儿唱罢,玉磐儿接过琵琶来,将弦子递与金钟儿,改了弦唱道:桂枝香(丝弦调)如意郎,情性豪,俊俏风流。尘寰中最少。论第督抚根苗。
论才学李杜清高。恨只恨和你无缘叙好。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调谑。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镜花水月,权且将门解愁消。
众人也赞了一声好。
底下该温如玉唱了。如玉道:“我不唱罢。”众人道:“却是为何?”如玉道:“我也欲唱几句昆腔。一则有何兄的珠玉在前,二则小弟的曲子非一支半文所能完结,诚恐咶唣众位。
“众人道:“多多益善,我们大家洗耳静听佳音。”如玉自己打起鼓板,放开喉咙唱道:点绛唇海内名家,武陵流亚。萧条罢,整日嗟呀,困守在青毡下。
混江龙
俺言非夸大,却九流三教尽通达。论韬略孙吴无分,说风骚屈宋有华。人笑俺挥金掷玉贫堪骂,谁怜我被骗逢劫命不佳。
俺也曾赴棘闱,含英咀华;俺也曾入赌局,牌斗骰挝;俺也曾学赵胜,门迎多士;俺也曾仿范公,麦赠贫家;俺也曾伴酸丁,笔挥诗赋;俺也曾携少妓,指拨筝琶;俺也曾骑番马,飞鹰走狗;俺也曾醉燕氏,击筑弹挟;俺也曾效梨园,涂朱傅粉;俺也曾包娼妇,赠锦投纱;俺也曾搂处子,穴间窃玉;俺也曾戏歌童,庭后摘花;俺也曾弃金帛,交欢仕宦;俺也曾陈水陆,味尽精华。为什么牡丹花,卖不上山桃价?龟窝里遭逢淫妇,酒席上欺负穷爷。
众人俱各鼓掌道好。金钟儿笑道:“你既到这龟窝里,也就说不得什么穷爷、富爷了。请吃酒罢,曲子也不敢劳唱了。
“如玉道:“酒到可以不吃,曲子到要唱哩。”又打起鼓板来,唱道:油葫芦俺本是风月行一朵花,又不秃,又不麻。
苗秃子笑向萧麻道:“听么,只用一句,把我和你都填了词了。”
锦被里温存颇到家,你纤手儿搦过俺弓刀把,柳腰儿做过俺旗枪架。枕头花两处翻,绣鞋尖几度拿。快活时说多少知心话,恁如今片语亦无暇。
萧麻子道:“前几句叙的,甚是热闹;后几句叙的可怜。
看来必定这金姐有不是处。”金钟儿笑了一笑。如玉又唱道:天下乐你把全副精神伴着他。学生待怎么,他是跌破的葫芦嚼碎的瓜。谎的你到口苏,引的你过眼花。须堤防早晚别你,把征鞍跨。
何公子大笑道:“温兄倚马诗成,真是盛世奇才,调笑的有趣之至。就是将小弟比做破葫芦;碎西瓜,小弟心上也快活不过。”如玉又唱道:那吒令你见服饰盛些,乱纷纷眼花。遇郎君俏些,艳津津口夺。
对寒儒那些,闷厌厌懒答。论银钱让他多,较本事谁行大,我甘心做破釜残车。
何公子毫不介意,只是哈哈大笑,拍手称妙不绝。如玉又唱道:鹊踏枝你则会鬓堆鸦,脸妆霞。止知道迎新弃旧,眉眼风华。他个醉元规,倾翻玉斝,则俺这渴相如,不赐杯茶。
何公子道:“相如之渴,非文君不能解。小弟今晚,定须回避;不然,亦不成一元规矣。”说罢大笑。如玉唱道:寄生草对着俺誓真心,背地里偷人嫁。日中天犹把门帘挂,炕沿边巧当鸳鸯架。帐金钩摇响千千下,闹淫声吁喘呼亲达。怎无良连俺咳嗽都不怕。
何公子听了,笑的前仰后合,不住口的称道奇文妙文,赞扬不已。苗秃子道:“怪道他今日鬼念打枪的话说,不想他是有凭据的。”金钟儿笑道:“你莫听他胡说,他什么话儿编造不出来?”苗秃子道:“你喘吁着叫亲达,也是他编造的?连人家咳嗽都顾不得回避了。”众人都笑起来。萧麻子道:“你们悄声些儿,他这曲儿,做的甚有意思、有趣味。我们要禁止喧哗。”如玉又唱道:尾声心痒痛难拿,唱几句拈酸话。恁安可任性儿,沉李浮瓜。
到而今把俺做眼内疔痂。是这般富炎穷凉,新真旧假。拭目恁那蛛丝情尽,又网罗谁家?
如玉唱完,众人俱各称羡不已,道:“这一篇醋曲撒在嫖场内,真妙不可言!”何公子道:“细听数支曲子,宫商合拍,即谱之梨园,扮演成戏,亦未为不可。又难得有这般敏才,随口成文,安得不着人服杀!”
苗秃子道:“扮金姐的人,到得一个好小旦;不然,也描写不出他这迎新弃旧的样儿来。”金钟儿道:“苗三爷也是一这样说,我竟是个相与不得的人了。我也有一支曲儿,请众位听听。”萧麻子道:“请吐妙音。”金钟儿把琵琶上的弦,都往高里一起,用越调高唱道:三煞双调琥珀猫儿坠加字啰啰腔你唱的是葫芦咤,我听了肉也麻。年纪又非十七八,醋坛子久该倒在东厕下。说什么先有你来后有他,将督院公子抬声价。你可知花柳行爱的是温存,重的是风华。谁管你祖上的官儿大。一煞。
何公子等听了,俱不好意思笑。萧麻子摇着头儿道:“这位金姐,也是个属鹌鹑的,有几嘴儿斗打哩!”金钟儿唱道:自从他那晚住奴家,你朝朝暮暮无休暇。存的是醋溜心,卜的是麻辣卦。筷头儿盘碗上打,指甲儿被褥上挝,耳朵儿窃听人说话。对着奴冷笑热夸,背着奴鬼嚼神查。半夜里喊天振地叫张华,梦魂中惊醒教人心怕。二煞奴本是桃李春风墙外花,百家姓上任意儿钩搭。你若教我一心一信守一人,则除非将奴那话儿缝杀。三煞。
金钟儿却要唱下句,当不得众人大笑起来。苗秃子道:“若将金姐那话缝杀,只怕两位公子要哭死哭活哩!”萧麻子笑说道:“不妨,不妨,只用你将帽儿脱去,把脑袋轻轻的一触,管保红门再破,莲户重开。”苗秃子恰要骂,金钟儿又唱道:尾声从来说旧家子弟多文雅,谁想有参差。上品的凝神静气,下流的磨嘴粘牙。
如玉因头前有猪狗长短话,已恨怒在心;又听了那两段,早已十分不快;今听了上品下流的话,不由的心头火起,问金钟儿道:“你把这上品、下流的话,与我讲一讲。”金钟儿道:“我一个唱曲儿,有什么讲论?”苗秃子笑道:“你们个相与家,甚么话儿不说,才讲论起字眼来了。”如玉冷笑道:“你这奴才着实放肆,着实不识好歹!”金钟儿道:“你到少要奴才长短的骂人。”如玉道:“你原是娼妇家,不识轻重的奴才。
我骂你奴才,还是抬举你哩。”金钟儿向众人道:“人家吃醋,都在心里。我没见他这吃醋,都吃在头脸上,连羞耻都不回避。
“萧麻子道:“禁声些儿,你两个虽然是取笑,休教何大爷的尊纪笑话。”金钟儿又欲说,不防如玉隔着桌子,就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星眸出火,玉面生烟;大叫了一声,说道:“你为什么打我?我还要这命做什么?”说着掀翻了椅子,向如玉一头撞来。萧麻子从后抱祝如玉赶上来,又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大喊大叫。如玉又扬拳打下。苗秃子急向金钟儿面前一遮,拳落在苗秃头上,帽儿坠地。萧麻子将金钟儿抱入房里去了。苗秃子两手揉着秃头,说道:“好打!”郑三家两口子从后面两步做一步跑来。郑三家老婆问玉磐儿道:“你妹子和谁闹?”玉磐儿不敢隐瞒,说道:“适才被温大爷打了一下,萧大爷抱入东房去了。”郑婆子笑说道:“好温大爷,我家女厮年青,有不是处指驳他,防备人家动手脚,怎么你老人家才动起手脚来了?岂不失雅道?”如玉气的也回答不出。只听得金钟儿在房内大哭,口里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郑三听得,连忙拉了他老婆,到房内教训他闺女去了。温如玉走出街门,哈喝着张华,收拾行李。苗秃子随后跟来,如玉已急急的出堡门去了。正是:讴歌逆耳祸萧墙,义海情山一旦忘。
水溢蓝桥应有会,两人权且作参商。
第四十九回抱不平萧麻训妓女打怨鼓金姐恨何郎
词曰:
一曲歌吹堪怒,致令多情归去。训妓语分明,老龟精。
这个郎君心忍,脸上顿销脂粉。两个俱开交,悔今朝。
右调《一痕沙》
且说温如玉负气出了试马坡,在堡门外等候车子、行李。
苗秃随后赶来,说道:“你此刻往那里去?”如玉道:“我回泰安去。”苗秃道:“你如此须不好看。”如玉大怒道:“还有什么不好看?”苗秃子见他怒极,也不敢留了,忙忙的走回。
见张华同车夫走来,苗秃道:“你且不要出堡,我请萧大爷去。
“张华道:“三爷和我家大爷,是何等交情!像这些事,原不该帮诱他。即或我大爷要做,三爷还该苦劝才是。今日闭了饥荒走去,正是好机会,又请萧大爷怎么?我不该说,卖了房的一千多两,已混去了大半,将来闹到没结果,三爷心上何忍?
“几句话,说的苗秃大睁着眼,没的回答。说罢,催车夫出堡去了。
苗秃子讨了没趣,走入郑三院内。郑三迎着问道:“去了没有?”苗秃道:“车子才出去。我留他,他怒的了不得,我只得回来。”郑三道:“再烦三爷和萧大爷去去;就不回来,也好看些。”郑婆子道:“罢哟,有他也好过不了谁,没他也饿不死人。”金钟儿在屋内,听了他母亲如此说,连忙走出来说道:“怎么还要烦人请他去?是为他的嘴巴打的不利害么?
他原是死不堪,没见世面的东西。我又不是他老婆,接了个何大爷,他就像着他当了龟的一般。”郑三骂道:“臭蹄子,你还没胡嚼够么!”何公子道:“金老,你听我说。你两个都有不是。他在此道上太认真,你也实不善于调停。”苗秃道:“这是公道评论。”萧麻子道:“我肚中久矣发胀,想要说金姐几句,恐怕何大爷起心事。今何大爷也批评你,我竟要教训你了。你这娃子,素日还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自接何大爷后,便糊涂了个治不得。不是我替姓温的出气,正是指教你成人。
自温大爷一入门,你就待他与素常天地悬绝。此后凡你看一眼,走一步,说一句话,都在我肚里装着。你只说你这几天,轻飘的还有点样儿?我们旁观者,尚看不如眼;那温大爷,他又不是瞎子,何况他素日待你,只少着割股一节,你还要嘴里没大没孝猪长狗短、上品下流的乱吐。你也不想一想,他是什么人家的子弟?你是什么人家的女儿?良贱相殴,还要按律例分个彼此问断。你只管一句不让,信口乱来。你若说姑老、婊子有什么大小,你就把题目做到大西洋呱爪国去了。分明你追着姓温的,嫖了七八个月,在你家花六七百两,连一顿体面酒席也没吃过;今日气到至极,才伸出他那没用的文雅手儿,在你脸上拍了两下,还惹得你娘儿两个七嘴八舌。他原是善良人,就忍受而去;假叵我萧麻子一入门,你们向后亭子里一请,我先就咽不下去;再看见你待何大爷那种趋时附势、弃旧迎新的样儿,也不用到今日午间,只昨日后晌,我就把你的大肠踢成三段了。你家这上下门窗、里外家伙,也休想有一件整的。我花过六七百两,都要一两一钱的算下落。到明日这时候,还未必安顿的下我来。你再看看,只用来两个嫖客,便出如此大丑;若再来七个八个,势必弄下人命,连我们陪伴的都要干连。这样个武艺儿,还要在省城左近充名妓,到不如吃你的豆儿稀粥去罢!”何公子笑:“金老宜永记此言,这实是为你到尽头话。
“金钟儿听了这一番言语,恍然若失,心上愧悔的无地自容,急忙向萧麻子拜谢道:“你句句教诲的我无可分辨,果然是我一万分不是了。只是可惜和我说的迟了些。”萧麻子大笑道:“这是你妈素日没教导你,难道我做老鸨儿不成?”金钟儿道:“我妈他止知道爱钱,除此两字,他还不如我哩。”众人又都笑了。金钟儿又道:“功夫大了,他此刻恐走出一二里去,烦众位爷走上一遭罢。”何公子道:“事由我起,我此刻就去。
“苗秃子道:“大家都去来。”说罢,一齐去了。
金钟儿在庭屋里等候,郑婆子道:“适才萧大爷话,句句有理。我那样嘱咐你,着你两头儿打照着,休要失脱了旧手儿;不想果然。”金钟儿一声不言语,回在屋内,想算道:“萧麻子说我糊涂,真是没说错了。何公子断不能长久。假如去后,我又该寻谁?”又想起:“温如玉素日的恩情,甚于夫妇,怎我该是那样个待他?今日萧大爷说旁观人都看不过眼。温大爷恼我喜新厌旧,大怒而去。若再着何大爷疑心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岂不两处都失了?”又想起:“今日挨这两个嘴巴,都是我自龋我少骂他一句儿,他不但不好意思,他也不忍心打我。
“想到此处,不由的泪珠儿纷纷滚下。又想起萧麻子头前话:“说我这两日轻飘的没样儿,此必是见我和何公子眉眼神情肉麻的他受不得,他才说出来。我这身分失到那里去了?宁不愧死、羞死!”又想着:“温大爷这一去,日后有来的时候,也还罢了;假如从此永别,教玉磬儿也笑话我,反不如他待苗秃子始终如一,两个相交的长久。”又想着:“在这乐户人家,朝秦暮楚,有何好处?我看这何公子和我甚好,今晚与他说从良的话。他若肯做,便完我终身结局。”正想算着,猛听得大门外有人说话人来。又听得他妈问道:“想是不回来?”苗秃道:“已奔出六七里去,怎么个赶法?”听了甚不爽快。
少刻,众人都坐在庭内。金钟儿出去酬应。苗秃道:“我们白跑了一遭,你也不必挂意。”金钟儿道:“我若挂意他,他还打我怎么?”郑三又整理酒饭。众人道:“早已醉而且饱,到快弄茶来吃罢。”须臾茶至。大家又议论了温如玉一会。起更时,各自归房。
何公子床事完后,金钟儿道:“我承你抬举我,已同宿了二十余天。我有一句心上话,屡次要说,我又怕你笑我。”何公子道:“我明白了,可是为从良的话不是?”金钟儿道:“你如何就先知道?”何公子笑道:“你且说你的意见我听。”
金钟儿道:“我不幸生长乐户人家,做这等下贱事。你看今日闹的,还有个样儿?你若不嫌我丑陋,把我收拾了去,与你铺床叠被,出离火炕,也不枉我扳高接贵这一点痴心。”说着泪流满面。何公子连忙用手绢儿揩抹,说道:“此事我筹之熟矣。
银子一二千两,我还凑得出,只是我指日就要去山西。我父家法最严,闲常一语差错,还要打骂,何况做这等事,安可妄为?
“金钟儿听了,兴致索然,又忍不住说道:“我不过用千两上下银子,即可从良;从良后,你再禀知你父亲。那时生米已成熟饭,不过骂你几句,难道要你性命不成?”何公子道:“要性命的话,是断断没有的。只怕从良后,我父将你转卖于人,或赏家奴。不惟无益于我,到反害了你了。我何难暂时应许,只是此心不忍欺你。须过二三年后再商。”金钟儿听了,大失所望。
又过了两天,郑三夫妇因温如玉打脱,何公子主仆盘用甚大,意思要使百把银两,托萧麻子道达。何公子道:“这何用他着急?我到起身时,自必破格与他。”郑三夫妇听了有破格与他的话,于饮食、茶饭分外丰满精洁。惟金钟儿逐日闻虽强说强笑,止觉得心上若有所失。
一日,何公子早间起来,净了面,萧、苗二人赶来来陪吃点心。忽见他走出庭屋,在院中吩咐众家人,整顿行李。鞍马,即刻起身。金钟儿听知,大为惊异。萧、苗二人,亦测度不出。